白岐玉终于明白,霍传山瞒他到现在的原因了。
并不是所有记忆都值得被铭记。
但无论公之于众,还是继续隐瞒,总有一个人会痛苦。没有一个选择能皆大欢喜。
白岐玉哭了很久,任太阳升起又落下。哭太多东西。
他曾经想过,自己这么多泪水,是不是上辈子残留下来呢
嘲讽的是,或许真是。
可最让他痛苦的,是事到如今,他仍想不起过去的记忆。
他隐约明白了一点或许,他不是忘了,而是那段回忆已经随着太岁之死,一同灰飞烟灭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白岐玉的心就好像被狠狠攥住,痛的无法呼吸。
“你在搞什么啊”他泣不成声,“你怎么可以忘怎么能忘你对得起你的死,对得起霍传山吗你给他记起来记起来”
可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
霍传山付出了这么多,他心甘情愿的受了,却连一点记忆都想不起来。
他不敢去面对祂。
哭累了,他绵软的就地一坐,靠在人行道边的长椅上,看熹微晨光下来往匆匆的人流。
追公交的,打车的,努力蹬自行车的。
每个人脸上都浮着白花花的烦躁,每个人的步伐都恨不得起飞。
对人类来说,这是有史以来最好的时代。
经济腾飞、文化百花齐放,抹杀愚信。
学的是马哲、算的是力学三定律,救命靠的是医学,普天之下就一个信仰sce。人死了也不用超度,没人再信来世今生,因为肉体和尸体分析到极致就是分子原子夸克。
或许是白岐玉一个成年男人哭成这样实在可怜,一个十三四岁的小胖子,小心翼翼的凑上来“哥哥,您没事吧”
白岐玉很缓的动了动眼球“问我”
“嗯,”小胖子从口袋掏出一个菠萝包,“您吃了吗”
“”
小胖子又小心翼翼的从书包侧兜掏出来一杯豆浆“那您喝豆浆吗”
“谢谢,不用。”
小胖子见他态度冷硬,瑟缩了一下“我,我妈说,早上不吃饭会低血糖,低血糖就会心情不好,所以一定要吃早餐我辅导班老师那儿还有吃的,你不用担心我没有”
白岐玉泄气了。
他收下了菠萝包,给似乎很舍不得的小胖子留了豆浆,后者喜笑颜开的走了。
或许是菠萝包太软、太甜了,白岐玉又想哭了。
就算知道了真相,他仍旧恨不起来人类。
这是为什么呢。
一个菠萝包慢慢的吃完,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很不怕脏的也坐在马路牙子上,大大咧咧的叉着腿。还抽烟。三块五一包的假烟。
白岐玉疲倦的抬了抬眼皮,又很快的垂了回来。
熟人。林明晚。
寒假了,摆脱了牢笼的高中生们乱飞到哪儿都不奇怪。
二人谁都不出声,就那么一左一右的观察着人行道上的行人。或者说,任行人们观察他们。
许久,林明晚掐灭了烟,把烟头一个抛物线准确的掷入垃圾桶。
“为什么每次看到你,都那么狼狈”
白岐玉勉强的勾了勾嘴角。
“那你呢为什么总挑我狼狈的时候出现”
孰料,林明晚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是啊,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要慢一拍才能来。”
二人猝不及防的四目相对。
“你在说什么”
林明晚却不说话了。
她双手抄兜,裹在size的羽绒服里的身体瘦削却高大,倒有些可靠的意味了。五官冻得通红,把那些阴霾减淡了不少,那股咄咄逼人的艳丽感扑面而来。
注意到白岐玉在打量她,林明晚露出了一个很丑的笑容。
白岐玉这才察觉到,林明晚通红的鼻尖和眼睛,并不是因为冻得。
是哭的。
烟和打火机散了一地,这个一向阴恻恻的、孤僻强势的女孩,竟哽咽了起来。
然后,抛出了砸的人头晕目眩的话。
“祂告诉我说,你把一切都忘了,我还不信。我以为祂又想骗我走。但我介绍名字的时候,你竟然毫无反应,我才意识到你是真的都忘了。”
“什么叫我忘了”白岐玉的大脑被炸得的嗡嗡作响,一片混乱,“我们在崇明小区不是第一次见面吗”
林明晚只是哭。
像一只落水的、濒死的狼,哭它逝去的族群,惨死的领袖。哭不可追溯的光辉的过去。
“你是谁是和霍传山一样的类似克苏鲁体系的生物吗还是说像太岁一样”
林明晚却说,都不是。
她泣不成声,磕磕绊绊的说,她只是一片林间明亮的夜晚。
“我记得清楚,那是台风刚过的一天。你和祂在林子里面走。”
“死了很多动物,连根拔起许多植物,但你的心情却很好。因为久旱逢甘露,少量的死亡带来的是更大的升级。也因为地上很潮,树叶都湿着,月光洒下来,整片森林都是亮的,像银光闪闪的宫殿,很漂亮。”
“你说,林明晚这个名字,很适合给女人当名字,不比人间那些酸溜溜的诗句强”
“你还说,如果你有女儿,就要叫这个名字。然后你又说,其实男孩子这么叫也挺不错,光风霁月。”
“于是,我就存在了。”
白岐玉望着林明晚惆怅的眼,心中是一片不可思议。
“就这样”
“嗯。”
“你是男的啊”
“按照人类的性别观来看,是。”
“我一直以为你是女孩子呢。抱歉。”
林明晚见他震惊、迷茫,却很快接受了的模样,突然意识到,白岐玉的记忆或许永远都回不来了。
行走在明亮的林间,说林明晚这个名字不错的神,把自己和过去都忘了。
他紧紧闭上眼,任泪水滑下。
看他哭,白岐玉心里也不好受。
如果他的理解没错,那么林明晚就是因为白岐玉一句无心的话而产生的。他知道,在玄学界,这叫“言灵”。
从话语中,白岐玉隐约能感觉到,在太岁眼里,林明晚的存在并不是值得惊讶的事情,甚至说,太岁是真的把林明晚当儿子,或者徒弟、宠物之类看的。
过多的真相让白岐玉的脑子一片乱,他不出声,林明晚也不说话,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的坐在马路牙子上,继续看来来往往的人。
直到残血般的晚霞燃亮了天空,上辅导班的小胖子蹦跳着回来了,看到白岐玉仍坐在原地,惊讶的跑过来“哥哥,你还在这儿啊”
他一喊,白岐玉缓缓动了动眼睛“啊哦。”
小胖子又看到了林明晚,乐呵呵的“这个小姐姐是你妹妹吗,好漂亮啊”
白岐玉却一愣“你为什么不觉得她是我女朋友”
小胖子童言无忌“你们长得很像啊。而且,怎么说呢,感觉你看她的眼神像我妈妈看cky,啊不对,像我妈妈看我。很慈爱的。”
白岐玉失笑。
小胖子背着书包跑了,许久,白岐玉问“你饿了么”
“是你饿了吧。”
“嗯。”
“吃饭去”
“好。”
两人去了鲁大伯纸上烤肉。
沉默的吃完,林明晚看着桌上密密麻麻的光盘,露出一个怀念的神情“你这家伙,饭量什么时候变这么大了”
白岐玉有些意外“我之前我是说太岁,饭量很小吗”
“很小,超乎想象的小。反正小的不像个神。”林明晚怅然的笑了,“所有见过你本体,又见到你饭量的,都感慨你的饭量怎么那么小。然后你总会生气,说什么君子,什么风度的,扯一堆人类文化里很唬人的怪词汇来辩解。”
白岐玉一直紧绷的神情也软化了下来“既然你知道我过去的事情,那你多告诉一些给我,说不定,我就想起来了呢”
说着,林明晚的思绪飘到了很远,聊了很多过去的趣事儿。
比如太岁从来不吃植物,只吃肉。
倒不是因为忌讳植物是同族,是嫌弃植物有一股草腥味儿,难吃。
还说祂的饭量超级大,总是把猎物的最好的部位给了太岁,剩下的卷一卷吞掉,吃东西像推土机。
这比喻太搞笑了,白岐玉想象了一下推土机一样吃饭的怪物,笑出了声。
沉浸在过去的回忆时,林明晚前所未有的轻松,像一个真正青少年,不带阴霾的笑着。
白岐玉问“你们都说祂啊祂的,祂的名字是什么啊”
这个问题,却把林明晚问住了。
“祂有名字吗没有吧。起码我没听你叫过。”
“没名字怎么称呼它啊”
林明晚茫然地说“你喊祂的都是那家伙,那个贱畜,差不多这意思的。”
“啊”
白岐玉掩饰的喝了一口啤酒,结束了这个话题。
吃完饭,林明晚裹了裹羽绒服,问他要去哪儿。
白岐玉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回崇明小区吧。”他说,“我有一些有很多事情要继续问你。”
首先,就是崇明小区的问题。
刘玉良、裴芝琪、文森特奥尔波特神父、霍传山,再加上一个白岐玉,几分之一探险队的人都住同一个小区,绝非巧合。
联系到探险队当年做过的事情,很难不疑惑这群人扎堆住在这里,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现在看来,白岐玉选择崇明小区,那套一见钟情的房子入住,恐怕是被操纵过。得知他对装潢的偏好并不是难事。
那么,探险队的其他人选择这里,是不是也是如此呢
林明晚爽快的给了答案“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群人的所作所为,那个小区,就没有事儿可以瞒你了。”
“刘玉良的账单你看到了,”林明晚说,“那就是贩卖太岁的记账单。”
白岐玉睁大眼睛“你是说他们甚至”
“甚至不光自己吃,还拿去换取荣华富贵,金银财宝。”
卖
卖太岁
白岐玉脑中突然浮现了一个片段。
他曾经被流浪汉模样的人拦住过,问他要不要太岁,可以延年益寿。他把人当神经病绕开了。
戚戎的远房亲戚扈大师被骗了2000多万,食用天价保健品,然后癌症一直未复发。
离开靖德前,有“无差别”连环杀人案闹得整个城市人心惶惶,后来发现,并不是无差别杀人,而是受害者们都购买过天价保健品,专家们判断为仇富心理
刚来邹城时,他还听到一段新闻,是什么来着
“经判断,犯罪分子管某、艾某有两年精神病史所售卖的号称太岁的天价保健品,经检测成分,是淀粉与某种可致幻毒性蘑菇的混合物”
管某,艾某。
管豹、艾春生。
极巨的怒火攻心,白岐玉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
就连分食,长生,都已经无法满足他们的贪欲吗还要制成保健品,换取金钱与地位
林明晚赶紧扶住他,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他脸上的恨意几近凝成实质的表情“只把他们抹杀,还是太便宜他们了”
白岐玉缓了很久,才嗓音沙哑地说“原来,不止探险队的人,这些人的死也与你们有关。”
“嗯。”
“那个刘玉良”白岐玉深吸一口气,“死了以后,化成那种,很恶心的黏糊糊的黑色液体,是你们搞的”
林明晚摇头“那是食用太岁的诅咒。”
“诅咒”
“食之可不畏死,可不代表就是长生。”林明晚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不畏死,是因为本身就变成了行尸走肉的怪物。死过一遍了,自然就不怕再死了。虽然那天把他杀了是个意外,但就算我们不杀他,他也会逐渐步入失序与疯狂。”
白岐玉一怔“就算不杀他,也会步入疯狂所以,你们提前一步去杀掉他们,也算是停止这场折磨了”
“嗯。”
这个说法,让白岐玉好受了点。
他复杂的叹口气,翻过来覆过去的看自己骨感而葱白的手,无法想象皮囊下的存在是不可言喻的黑泥。
“裴芝琪呢她既然是刘玉良前妻,难道也参与了卖太岁不过她好像还活着”
林明晚摇头“她虽然去了饱头山一行,但她是被胁迫的,而且太岁的残块也主动交还了。所以,我们留了她一命,来协助我们,作为赎罪。”
“等等,太岁残块”
林明晚笑了“我早就想吐槽了,你反射弧是真的长,那家伙天天给你做着吃,说什么是龟苓膏,老天,这你都能信”
白岐玉震惊的捂着喉咙,许久,才挤出来一点声音“那东西就是太岁本体我我他妈吃了我自己”
林明晚哈哈大笑“这样说好像也没错。”
他笑了一会儿,见白岐玉仍是难以接受的模样,好心解释说“这没什么可介意的吧,蛇蜕皮还会自己吃蛇蜕呢。蛙不光吃自己蜕皮还吃蝌蚪呢。”
“当然了,和你比不是一个档次的反正太岁本体碎了,不能用了,那可都是好东西,与其浪费,不如能给你补一点儿是一点儿了。”
白岐玉缓了很久,嗓子眼儿那股呕吐感才散去。
他艰难的开口“也就是说,我现在淹不死、撞不死,还能他妈的瞬移,不是因为我本来就是神,而是因为我食用了太岁本体”
林明晚想了想“这我就不知道了,或许有关系吧。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你没有过去的回忆,很多写在本能里的行为你不会也正常。”
“什么叫写在本能里的行为”
林明晚说不出来了。
只说太岁是非常强的一个次生高维生物,甚至能和祂那种天生高维一战,数十日不败。那些呼风唤雨的神通,都是招手就来。能凭借一个“命名”,就使林明晚成神这点,可见一斑。
说这话时,林明晚面上是不由自主流露的尊崇与艳羡。
白岐玉无法想象。
沉默了一会儿,白岐玉猛地想起了什么“所以你房间里养的狗,是不是就是”
“那就是诅咒发作后的模样,”林明晚点头,“变成了不畏死的生物,自然,和人也没什么关系了。”
“他是谁”
“林天羽。”林明晚说,“他失去人性后,正好我借此作为落脚点,继续调查售卖太岁的产业链。你之前不是好奇一到四楼的摄像头主人是谁吗是我。”
“这样”
想起那个浑身横肉,令人作呕的肉瘤般的“人狗”,白岐玉胃中一片翻滚。
比告知亲口吃下太岁残块还恶心。
但一想到,这恶心可怖的怪物,是人变成这样的,他就感到不忍。
林明晚看出他的挣扎,怒骂道“你同情他们,谁同情你不是你把他们变成那样的,是他们主动害的你主动选择了毁灭”
那本东山经评注上,可是仔仔细细写清楚了,“有群氓分而烹之,化若黑膏”。
而这句话其实是有歧义的,它缺少主语,无法辨别“化若黑膏”的是被烹的太岁,还是食用了太岁的群氓。
所以,食用太岁一举,是一场代价是生命的豪赌。
“我就是觉得,这一切本不该发生。”白岐玉怅然道“如果他们不那么做,太岁不用死,他们也就不用死,这分明是双输啊这个道理,他们为什么不懂呢”
“他们懂,他们比谁都懂。”林明晚冷冷的说,“但他们就是要赌。赌输了,是早晚会面对的一死。赌赢了,那可就是长生,和数不清数不尽的财富。所有能理智思考的人都会这么做,因为他们是人。”
白岐玉睫毛一颤。
因为他们是人,他们寿命有限,他们就会赌。
这个问题太沉重,再想也改变不了什么了,白岐玉沉默了许久,转移了话题。
“我亲眼目睹了祂虐杀巴摩喇孔度的场面。祂不是很厉害吗,为什么会让一群普普通通的人把太岁的本体分食了”
“你失联后,祂就陷入了沉睡。”林明晚回答的很快,“还记得你们去过的青岛防空洞吗祂一直在那里。”
防空洞
白岐玉一愣“等等,也就是说,我被祂盯上,不是来到靖德后的事儿,而是离开青岛地下水道就”
林明晚点头。
“那时候祂为什么不来找我”白岐玉不敢置信的站起来,“不,祂不来找我也行,只要祂拦住探险队,一年后的饱头山事件,就不会发生了”
林明晚露出一个很丑的笑容“祂不能去找你。因为,祂不敢再搅动命运了。”
白岐玉一怔“哈命运”
林明晚点头“对,命运。”
白岐玉很快想起来什么“你不会指的是三个预言吧”
说到这儿,白岐玉语气急迫起来“那三个预言到底什么意思我虽然知道内容,但也太他妈抽象了,霍传山也含糊的不和我解释”
林明晚却只说,那是太岁“消失”前,乃至林明晚出世前,甚至太岁与祂相识前的东西了。
这三个预言,究竟是太岁自己作出的,还是太岁从别处得到的,都无法考证。
“但可以确认的是,这三个预言,是必定会发生的未来的事实,”林明晚面无表情地说,“是无法抵抗,无法干扰的未来。”
“怎么可能这太荒谬了,”白岐玉无法理解,“祂,还有太岁,还有你,不是神么不是高维生物么你们自己就神叨叨的,预言这个预言那个的,怎么会有你们都无法抵抗、无法干预的事情呢”
林明晚却说,他刚才说的那个结论,就是太岁自己得出的。
他还说,太岁当年也发出过和你一样的疑问,并且对此进行了巨大的反抗,无法想象的努力。
却都失败了。
甚至,把事情弄得更糟。
再多的,林明晚一概不说了。
他只说“所幸第三个预言已经生效了。束缚在你们头上的紧箍也消失了。这是好事。”
白岐玉还是无法接受。
“这怎么能叫好事所以,是因为看似不可抗拒的预言,祂就就硬生生的,等候探险队的人把太岁分食,才来找我”
“从因果来说,可以这么理解。”
白岐玉大脑一片空白。
这和他一贯以来的价值观,相去太多了。
他可以理解霍传山对他的折磨,毕竟祂不是人,很多情感、表达,都不得当。
但只要霍传山的出发点是好的,是为了他好,他想明白后,虽然困难,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他甚至可以理解高维生物泄愤下,把所有分食太岁的人抹杀,这也说得通。想明白后,他同情的是霍传山,而不是自食恶果者。
但
因为一个预言,不去阻止探险队的人的恶行
因为一个预言,导致太岁真身被分食,只能通过人身复活
这不是舍本逐末么
他无法理解。
“这说不通的,不可能的”白岐玉喃喃着,“霍传山呢我要亲口问他”
他像风一般,穿梭过层层楼梯,下到301,然后开门。
搬空了的出租屋里,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着他,在老旧的木沙发上坐着。
好像已经等了很久了。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