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您还好吗,小姐?”
乔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懵然地眨了好几下,才看清楚面前二十多岁的青年。
那是一张相当漂亮的面孔。
不是英俊,而是有点女性化的,清秀温柔的漂亮。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发色——耀眼的姜黄,甚至更接近于焦橙色,就……很荷兰。
等等,让她想想,睡过去之前发生了什么?
从阿姆斯特丹史基浦机场入境后,她一个人推着三个箱子艰难地买好车票抵达站台,终于坐上了直达代尔夫特的城际快车。
本以为可以松口气的时候,乔倒霉地碰上了列车延误。
广播响起的那一刻,周围人脸上是习以为常的平静。二十分钟过去列车依然停在原地,车厢里才开始有了小小的骚动。
“这个月第二次了!”坐在过道另一边身着西装的商务人士抱怨道,“我下了车就给ns[1]写投诉信!”
“要看光明的一面嘛,”他的同伴抬腕看了看表,“再过8分钟我们就可以半价坐车了。”
可直到那个喜欢“看光明一面”的年轻人宣布他们能获得全额退款时,列车依然没有丝毫重新启动的迹象。
等待漫长又无聊,乔将头靠向座椅的一侧,眼皮终于支撑不住合到了一起。
她实在是太困了——为了赶凌晨五点的航班一夜没睡,原本打算在飞机上补眠,可发炎的智齿却疼得愈发厉害。这会儿已经是北京时间的夜晚,算起来她有将近40个小时没休息了。
所以……她这是睡了多久?
“请原谅我的唐突。”
乔的沉默被青年当作了遭遇陌生人搭讪的不快,温声解释道,“我并非有意打扰,只是之前列车重新启动时您的头撞到了车窗上,到站后您又一直不醒,我有点担心……”
在这个标准社交距离一米半的时代,这样的举动确实称得上突兀——乔略带惊讶地对上青年的眼睛。
他的眼尾微垂,瞳色是极浅的北极蓝,令她想起冬天去冰岛时,钻石沙滩上散落的纯净碎冰。
此刻,那双倒映着天空、海洋与雪山的眸子正温柔地望着自己,眸光中是真诚的关切。
“谢谢您。”来自陌生人的善意令乔微笑起来,“我没事。”
她转了转僵硬的脖子,这才发现车厢里空荡荡的,除了他们两个之外再无旁人。
脑子里还在嗡嗡地响,乔的睡意却陡然跑了大半。
“拜托别告诉我,这儿是终点站多德雷赫特!”想到要拖着三个箱子辗转站台再坐回去,乔捂着脸哀叹一声,“哦,不!不敢相信我竟然坐过站了!”
年轻小姐懊恼的神色太过真切生动,双手把脸颊挤成了细长的一条,竟然有点……可爱?
青年发现自己在笑——他清了清嗓子,有点不忍心继续打击她了:“事实上,我们在莱顿。”
“莱顿?!”乔不可置信地叫起来,“可我们之前已经过了莱顿!”
“前面的列车发生了事故,我们没办法绕过去。抢修了两个小时也没有修好,所以只能往回开了。”
“……”
乔简直不知道自己应当摆出怎样的表情。她正式开启荷兰生活的第一天,就被ns坑得体无完肤。
哼,她也要写投诉信!
不过眼下,解决问题才是要紧事。
“先生!”
乔站起身,叫住了打算告别的青年,“您要去哪里——如果我可以冒昧询问的话?我去代尔夫特,倘若顺路我们拼个车吧?我承担一半的费用。”
“……噢,当然,没问题。”
这个大胆的要求令青年怔了一瞬,随即爽快地答应下来,“我的目的地是海牙。一半车资就不用了,我的公司会报销差旅费,您只要支付从海牙到代尔夫特的费用就好。”
“太感谢您啦!”事情得以顺利解决,还能省下不少花销,乔笑盈盈地对青年道谢,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
“麻烦您稍微等一等,”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向车厢尾部的行李存放区,“我还有几个旅行箱——”
话音戛然而止。
她的两个托运箱连同一个登机箱都不见了。
或者说,她的整个世界,不见了。
车厢内墙的玻璃钢面板被橡木取代,深蓝色的天鹅绒座椅散发出陈旧的奢华气息。悬挂在天花板上的煤气灯摇晃着,投射出舞动的影子。
“不,这不可能……”乔喃喃地说,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青年发现乔的脸色陡然变得煞白。她抿紧了唇,震惊和难以置信在她脸上闪过。
“小姐,别害怕。”他轻声安慰着丢失行李的年轻姑娘,“如果您需要的话,我陪您去报警。”
没错,她不能慌。
越是危急混乱,越要保持冷静。
乔用力咬了咬嘴唇,强迫自己混沌的大脑高速运转。
一定是缺乏睡眠令她智商下降,才会因为相同的座椅颜色忽略了种种明显的异常。
车厢内部的装潢,青年过于正式的穿着,以及他对自己的称呼——
juffrouw(小姐)而非mevrouw(女士),现在谁还用这个早已过时的单词!
乔环顾四周,迅速判断出自己所处的大致时代。
欧洲大陆的铁路网——19世纪中期开始急速扩张。
煤气灯——20世纪初被电灯取代。
可惜她对时尚的发展了解不多,不然可以通过自己身上的裙子推测出更具体的年份。
等等,裙子——
考虑到长途飞行的舒适性,她登机时穿的明明是宽松的长裤!
“惊喜”还真是一个接着一个。
乔盯着自己紧紧攥住裙摆的、过于白皙的手叹了口气。
至于相貌,即使看不到也并不难猜,毕竟青年开口就对她说荷兰语——这个时代的东方面孔,理应比21世纪更显眼才对。
“小姐,这是您的箱子吧?”青年走到看起来还在发怔的乔面前,递过手中拎着的深棕色皮箱,“用不着难过啦,您刚刚一定是把它忘在了座位下面。”
手提箱约有20寸大小,边缘已经出现了轻微磨损。把手左右两侧各有一个黄铜锁扣,与3位数字的密码盘相连。
这件古董当然不是她的,但很可能属于那个生活在一百多年前的荷兰姑娘。
“谢谢。”乔接过皮箱,却依旧摇了摇头:“我刚刚找的不是它。”
“那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需要去警察局吗?”
“不,他们帮不了我。”
说不出自己的姓名和住址,没有任何身份证件,再加上一个不知道密码的行李箱——还有比这更像窃贼的情况吗?
真的到了警察局,她可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我去代尔夫特。”乔重复道。
去过的地方,总能给人一种潜意识里的安全感——代尔夫特这座城市,是她在这个陌生时空唯一熟悉的坐标。
拉开火车厢门冰冷的黄铜把手,晚风扑面而来,夹杂着煤烟的气味和远处蒸汽机的轰鸣声。
乔跟在青年身后走出车站。
运河两岸古雅的砖红色建筑鳞次栉比,人字形屋顶上的烟囱吐出细细的白雾。新鲜出炉的面包香气从附近的面包店飘出,混合着马粪、泥土与烟草的味道。
不时有一袭长裙的女子挽着头戴礼帽的绅士从面前经过,低低的笑语淹没在马蹄铁敲打鹅卵石的哒哒声中。
这是她一无所知的、早已逝去的世界。
仿佛真实而荒诞的梦。
当雇好马车的青年返回车站时,便看到黑发褐眸的姑娘安安静静地立在入口处,小鹿一样的眼睛里写满了迷惘。
热闹的站前广场人来人往,街灯与落日在普鲁士蓝的天空下交织出铅橙、淡粉与铬黄的光芒。那个姑娘却像是错误地闯进了这幅色彩浓郁的油画之中,与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格格不入。
“小姐!”
他招呼道,接过乔的行李箱递给车夫,伸手将她扶上了马车。
从莱顿前往海牙的途中,乔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深陷于自己的思绪之中。
直到马车停下,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咦,下雨了?等等……这是代尔夫特!”
乔呆呆的样子令青年微笑起来,以至于不自觉用了调侃的语气:“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才会发现呢。”
此时的代尔夫特车站当然不是乔记忆中的那一个,但这座荷兰文艺复兴风格的红砖建筑,她却分明是见过的。
就在站前广场,改成了一家意大利餐厅,几个月前她来面试时还在这儿吃过一顿披萨。
从莱顿到海牙根本无需经过代尔夫特,他却选择了绕路来送她——这样不动声色的温柔令乔心中微暖。
“遇见您,先生,是我不幸一天中最幸运的事。”乔将手伸进裙子缝隙里的口袋,“所以请务必允许我承担一半车资,这是我唯一能够向您表达谢意的方式。”
下一秒,她的表情僵住了。
“我……我很抱歉,先生。”乔结结巴巴地说,“我似乎把钱放错地方了。您能不能先借我一点,让我今晚可以找个住处?您放心,我会给您抵押!”
她说着,抬手开始摸索——耳朵上没有耳坠,脖子上没有项链,就连手腕都空空荡荡的。
……这年头的姑娘都这么朴素的吗!
“找住处?”青年的关注点却在另外的地方,“难道没有家人或朋友来车站接你吗?”
乔语塞。
“好吧,”青年叹口气,继续问道,“那你今晚打算住在哪里?”
他发现,自己没办法再对这位刚刚认识的小姐使用敬称了——她分明还是个女孩。
“火车站附近应当有不少旅店……我猜?”
在青年仿佛能够洞悉人心的目光下,乔越说越底气不足。
年轻小姐窘迫地涨红了脸,攥住裙摆的双手出卖了她内心的不安。
她或许有些生活经验,但从小到大应当都被家人保护得很好。什么都写在脸上的样子,一看就很好骗——
“跟我走吧。”青年说,“我在海牙贝斯滕广场的住所,还有一个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