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将钢笔塞进裙子口袋里,拎起行李箱快步跟上。
“我是约翰内斯·博斯查,理工学院校长。”
嚯,居然是校长!她简直运气爆棚。
“很荣幸认识您,博斯查教授。”
博斯查打开会议室的门,与身边的年轻助手一同坐定。
“您可以开始了,邦格小姐。”
宽大的玻璃窗几乎占据了整面墙,阳光洒进房间,在地上留下斑斓的画。
眼前的情景似曾相识,乔有片刻的恍惚。
兴奋伴着紧张从心底升起。
她将之前写下的论文概述双手递给博斯查,又将另一份交给他的年轻助手。这份英文稿原本打算留给自己,但能够击败伦琴获得教职的,必定不是普通人。
没什么好怕的。乔对自己说。
你凭着它赢得了毕业论文奖,凭着它拿到了博士offer。
现在,凭着它去获得一份工作。你可以的!
呼吸。微笑。开口。
“下午好。我将介绍我的研究项目,温度对热固性复合材料疲劳累积的影响。”
博斯查转向身旁的年轻助手:“听起来是你会感兴趣的方向。”
“拭目以待。”年轻助手拿起笔,开始在论文概述上圈点。
“德国铁路工程师奥古斯特·沃勒首次系统研究了金属疲劳,并以对数尺度绘制了sn曲线,以展示应力(s)与失效循环次数(n)的关系。但对于纤维复合材料,热疲劳与机械疲劳之间存在明显差异。
“为评估温度对复合材料性能的影响,实验中计算了弹性模量与热膨胀系数。”
乔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串串公式:“复合材料的机械性能可以通过杨氏模量、泊松比和剪切模量表征。一旦单向纤维复合材料的弹性常数已知,就可以应用层状板理论进行结构分析……”
她写得很快,几乎没有停顿和思考。随着粉笔划过的沙沙声,字母和运算符将纯黑的背景染上了鲜活的色彩。
博斯查微微点头。
“60摄氏度到零下50摄氏度之间的测试表明,给定循环次数的疲劳强度与温度总体呈负相关。但由于纤维桥接的存在,二者的关系并非完全线性。”
乔在另外半面黑板上画下实验结果的最优拟合线,“当复合材料受到应力或损坏时,纤维充当跨越裂纹表面的桥梁,吸收并分散应力,阻止了裂纹的扩展……”
考虑到这个时代航空技术的发展,她略去了翼肋部分的案例研究。
“……综上所述,热固性复合材料的结构损坏随温度的升高而增加;但与此同时,纤维桥接的密度也随之增加,抵消了部分力学性能的退化,提高了复合材料的损伤容限。”
乔用余光扫了一眼时间——恰好8分钟,完美。
她放下粉笔,微笑:“这就是我研究项目的概述。我愿意回答你们提出的任何问题,非常感谢。”
从论文内容到演讲技巧,都出色得令人赞叹。博斯查想。
率先发问的,是他身旁的年轻助手:“您能否进一步解释一下,对纤维桥接效应的研究方法?”
“显微镜被用于观察纤维微观结构的变化。除此之外,对裂缝宽度也进行了精确测量和断裂分析。”
博斯查抬起头,开口:“您为什么选择研究复合材料而非应用更广的金属?”
“因为我相信,我的研究将成为航空业未来创新的基石。尽管现在飞行听起来更像是梦想,但乔治·凯利爵士等先驱者已经为人类飞行奠定了基础。
“人类必将脱离重力限制迈向天空,届时,高强度低质量的复合材料将会扮演关键角色。深入了解这些材料的表现,对于确保飞行器的结构完整性和安全性至关重要。”
博斯查再一次,看到了乔眼睛里热烈而坚定的光,“我永远愿意,为实现这一梦想贡献微薄的力量。”
这样的光芒博斯查并不陌生。
他在导师里克眼睛里看到过,在曾经的同事范德华眼睛里看到过,最近一次——他偏头望向身边的学生和助手,在海克眼睛里看到过。
那是热爱与梦想的光。
从实验温度的选择到分析中应用的断裂力学公式,十几个问题砸下来,年轻小姐却对答如流——她的确是最优秀的,博斯查想。
而那张稚气未脱的娃娃脸,看起来甚至还不满二十岁。
“最后一个问题。您多大了?”
哎?乔因为这个预料之外的问题愣了一下。
“二十一岁。”很巧合地,她和约翰娜一般大。
的确年轻得过分。博斯查在心中感叹。
不过这也没什么,毕竟洛伦兹二十四岁的时候,已经是莱顿大学理论物理系主任了。
“祝贺您,邦格小姐。”博斯查站起身,对乔伸出手,“您的知识与热忱令人印象深刻。下午上班的时候,您就可以带着您的硕士学位证书找秘书签合同了。”
“啊,这有一点小问题。”
我的硕士学位证书被遗落在140年后了。乔在心里幽幽地说。
好吧,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博斯查讶异地看了一眼乔。难道现在的本科生就能做出这种水平的研究了?
“我们通常不接受只有学士学位的申请者。”他停顿了片刻,才扬起唇角,“但您的优秀为您赢得了这个机会。”
“事实上……我也没有学士学位。”不等博斯查说出拒绝的话,乔便急切地补充道,“可我确信我有能力胜任这份工作——我真的需要这份工作!”
“那么,您有教师资格证书吗?”只要她有,博斯查想,他就在理事会面前,尽力为她争取一个讲师的位置。
“只有中学的……嗯,英语科目的行不行?”
您一定是在逗我。
乔从博斯查脸上读出了这句话。
“那是……那是之前。我有信心能够教好!如果您不相信,我可以现场试讲。流体力学,结构分析,或者微积分,线性代数——您尽管说!”
“不必了。您刚刚已经证明了您的能力。倘若我是一名独立科学家,我会毫不犹豫地聘用您。”
博斯查温和地望着乔。即使隔着镜片,乔也能感受到他目光中的诚恳,“但规定就是规定。没有相关资质的情况下,我无法为您提供学院的职位。我很遗憾,邦格小姐。”
失望的情绪如潮水般漫过。
从小到大在学业上顺风顺水的乔,第一次被现实打击——原来她引以为傲的学术能力,并没有出众到无往不利。
“……谢谢您给我这个机会。”乔鞠躬道谢,转过身。
“请等一等——”她被叫住了。
“虽然无法给您一份工作,但我可以为您写封推荐信。”
望着乔又惊又喜的表情,博斯查推了推眼镜,眼尾的笑纹漾开,“如果您想要的话。”
“是的,毫无疑问!我当然想要!”
她可没敢指望,仅有一面之缘的教授愿意为她写推荐信。
“邦格小姐。”博斯查去办公室写推荐信的时候,留下来的年轻助手开了口,“介意我问一下您之前的教育经历吗?”
他扬了扬手中的论文概述,“您似乎更习惯使用英语。”
“我曾在伦敦求学。”这当然是事实——对约翰娜和对她,都是。
“您是否考虑过正式进入大学学习?”
乔怔了怔:“学习……物理?”
“我的主要研究兴趣是低温下的物质特性。我会很高兴在莱顿大学见到您。”
“谢谢您的好意,”乔微笑着拒绝,“但我的心属于天空。”
等等……荷兰人、研究低温物理、莱顿大学——
“我能否有幸得知您的名字?”她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海克·卡末林·昂内斯。”
“咳咳咳……”乔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
诺奖大神!她刚刚竟然拒绝了诺奖大神!
不过,也并不后悔就是了。
“您能不能——嗯,也给我写封推荐信?”差一点,“给我签个名”就要脱口而出了。
卡末林·昂内斯发现,年轻小姐脸上出现了一种难以描述的,混合着热切、激动和紧张的情绪——明明方才面试的时候,她脸上都看不到紧张。
“我很乐意。但我才刚刚获得教职,推荐信没什么分量。”卡末林·昂内斯谦逊地说。
我不是为了求职,是为了珍藏啊!乔在心中呐喊。
“希望我没有让您等太久。”过了一会儿,博斯查走进会议室,递给乔一个信封,“它或许无法取代正式文凭,但可以证明您的能力和热忱。愿它为您在其他地方打开大门,邦格小姐。”
“谢谢您,博斯查教授。我真的很感激您的帮助。”
“还有一条建议。您可以去中学和小学试试看,那里对资质的要求没这么严格。”
果然无论21世纪还是19世纪,代尔夫特的教授们都超级亲切和蔼!
乔用力点头,心中泛起暖意。
卡末林·昂内斯将乔送出教学楼。
“祝您好运,邦格小姐。求职和航空都是。”分别之际,他这样说道。
……只可惜,诺奖大神的祝福似乎不怎么管用。
“您很优秀,但我们目前没有空缺。”
从代尔夫特到海牙,从旭日当空到昳日西斜,乔得到的答复却始终是这么一句话。
申请博士都没这么艰难。
乔在街边的长椅上坐下,疲惫和挫败涌了上来。
19世纪的鞋子远不如后世舒服,细长的尖头显然是为了美观而非实用。走了整整一个下午,她的脚掌和脚趾都疼得厉害。
乔觉得自己简直像是安徒生笔下的小美人鱼,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刀尖上。
小美人鱼回不去大海,她同样回不去自己的世界。
暮色渐浓,运河两岸的房子里,煤气灯一盏一盏地亮起。
却没有一盏是属于她的。
就连那封报平安的电报,也是发给约翰娜的哥哥。
这个时候,那些乔不允许自己去想的种种,连同不允许自己萌生的情绪,都在刹那间呼啸而至。
对父母亲人的思念,对陌生时代的恐惧,对自我的怀疑……像海浪般几乎将她淹没。
孩童的嬉闹声中,她觉得眼泪就要落下。
“乔。”
和煦清朗的嗓音响起,她抬起头,对上了一双北极蓝的温柔眼眸。
——那是拯救小美人鱼的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