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特勒支站。”
尖锐的汽笛声将乔从忙碌中惊醒,她合上笔记本,整了整头顶的帽子,拎着手提包站起身。
按照布丁小姐信中的指示,跨过两座运河桥,再左转走上六百米,便看到了乌特勒支女子中学的校舍。
那是一座两层的红砖房子,外墙爬满了常春藤。乔穿过走廊,来到校长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
“您一定是邦格小姐了。”
校长布丁小姐四十岁左右,头发盘成低髻,穿着珍珠灰的提花套裙,看上去端庄又知性。
“感谢您的到来。”她脸上挂着亲切的微笑,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请坐。”
“谢谢。”
查看过乔的教学证书,布丁小姐拿起她的求职信:“您的申请信令人印象深刻。”
乔的嘴角才弯到一半,第一个问题已经抛了过来:“您在信中写道曾在伦敦求学,但似乎并未提及之前的教学经历?”
很好,上来就直击要害。
“我的教学经验的确不多,但我的英语能力,相信您从我的申请信中看得出来。我曾是个出色的学生,做老师也会学得很快——如果您给我机会证明的话。”
“那么,相信您已经有教学计划了?”
“事实上,我不打算把教学重点放在文学分析部分。”乔虽然做过材料力学的助教,对学术写作也颇有心得,但说到英语文学——她连当学生的经验都没有。
“作为一所公民中学[1],我认为英语课程的设置应当与文理中学有所区别。毕竟,我们提供的是使学生毕业后能够在工业界和贸易界立足的实用教育。”
乔将事先写好的计划书交给布丁小姐,“对于低年级的学生,我们可以从‘技术写作’教起,而高年级学生,则侧重‘演讲技巧’。”
“那些对英语文学有兴趣的学生怎么办呢?”布丁小姐脸上的微笑未变,提出的问题却格外犀利,“您不就曾是其中之一吗,邦格小姐?”
曾经的“邦格小姐”,的确对英语文学有着浓厚的兴趣。她梦想成为一名作家,写一本以女性为中心人物的小说。但在乔看来——
“语言从来都不是目的,而是途径。沟通的途径,获取知识的途径,表达自我的途径。这也是我打算教给学生们的。
“课程中当然也会包含文学的部分。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打算从英国浪漫主义诗人雪莱的作品入手。”
fakeittillyoumakeit,乔对上布丁小姐审视的目光,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
“或许您愿意进行一个二十分钟的试讲?”
“当然。”
来乌特勒支前,乔已经在家中演练过好几遍。为了确保效果,还请提奥在旁给出意见。至于雪莱——那是约翰娜教师资格考试的选题,啃完她留下的厚厚一本笔记,撑住几十分钟的试讲总不成问题。
“您的英语棒极了。”布丁小姐放下手中的钢笔,“清晰的逻辑结构,良好的眼神交流,并且我喜欢您促进讨论的方式。总而言之,很棒的演示课。”
这句肯定让乔的肩膀稍微放松了一些。“谢谢您,布丁小姐。有任何我可以提高的地方吗?”
这一次,布丁小姐是真正地笑了:“一定要说的话,或许您可以更多地体现自己的热情?教育不仅仅是传授知识,还在于培养对学习的热爱。”
“我会记住的。”
“有一点我要事先明确。布莱恩夫人——之前教授英语语言和文学的教师——因为怀孕提出了辞职,所以我们需要一个可以立即接手课程的人选。如果我们选择了您,在学年结束之前,您不得以个人原因离职。”
乔点头:“这没问题。”
“当然,我还需要一封推荐信。”
乔想了想:“我可以请阿姆斯特丹女子高中的校长寄给您,但这可能需要一段时间。”
“您没有带推荐信吗?”
“我确实有一封推荐信,来自代尔夫特理工学院的校长博斯查教授。但我不确定这是否有帮助,因为我那时面试的是另一个职位。确切地说,是博斯查教授的研究助手。”
“我可以留下这封信吗,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布丁小姐在听到“代尔夫特”的时候,眼睛里便带上了柔和的温度。
“我没有告诉您,我就来自代尔夫特。事实上,我的侄子夏天刚从理工学院毕业。据他说,博斯查教授可不轻易给人写推荐信呢。”
“世界真小。”乔将火漆密封的推荐信双手递出。
“再次感谢您,邦格小姐。”布丁小姐从座位上站起来,伸出手,“我将在接下来的几天内做出决定,但我可以很高兴地说,您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我很荣幸。谢谢您给予的机会。”
走出校长办公室的时候,乔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乌特勒支,或许会是她在19世纪的下一站。
得益于博斯查的推荐信,乔很快便收到了布丁小姐的回复,正式告知她得到了这份工作。
“谢谢你送我来车站。”
海牙莱茵铁路的候车室内,乔从提奥手中接过深棕色的行李箱,“还有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这不算什么。我们总被教导‘爱人如己’,不是吗?”提奥从钱夹中抽出两张25盾的纸币,“带上这个。”
“我——”
“我知道你会连本带利还给我的。”提奥打断乔尚未出口的拒绝,“衣食住行,样样都用得到钱。既然不打算向家人开口,那你要怎么撑过这个月?去找校长预支薪水吗?”
“……”这确实是她原本的打算。
“相信我,刚刚开始新工作就去找雇主预支薪水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安心收下吧,如果我经济紧张的话,就不会借你了。”
“谢谢——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够。”
“你会想到方法的。”提奥的眼睛里闪烁着笑意。
“请注意,开往乌特勒支的火车即将出发。”广播声在站内回响,“请乘客们准备好车票,前往站台登车。”
“那是我的火车。”乔站起身,“我们就此道别吧。”
“乔!”
喊出她名字的那一刻,提奥忽然觉得这样的情景似曾相识。
这一次,他决定把心中的不舍说出口。
“我希望——我希望能再见到你。”
“当然啦,”乔笑吟吟地回答,“我还要还你钱呢,我们肯定会再见面的。”
她不明白。提奥在心中叹息。
不过来日方长,她总能领会他的心思。
“安顿下来后请告诉我,只要写几句话就好。”提奥认真地望进乔的眼睛,“保重。”
那双眸子澄净又剔透,蓝色浅到近乎透明——漂亮得,令她再一次想起冰岛的钻石沙滩。
“我会的。你也是,一切顺利。”乔说着,下意识地张开双臂。
……她要拥抱我吗?!
一时间,提奥分不清胸腔中充盈的,究竟是错愕还是欢喜。
他情不自禁地向前迈了一步,却在下一刻停住了动作。
这不是绅士的行为,提奥对自己说。可上帝知道——他多么想给她一个拥抱。
乔的脸上闪过一丝懊恼。
这是19世纪——人们对感情的表达,通常极为克制。
她迅速调整了姿势,握住提奥伸到一半的手。
出乎意料的是,提奥执起她的右手,低头印下一个温柔的吻。
乔的表情凝固了一瞬。
……难道吻手礼,才是19世纪的社交规范?
她该怎么抽回手而不显得失礼呢?
“我必须得上火车了。”乔有点慌乱地移开视线,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
提奥脸上再次绽放出笑容。温暖的、心满意足的笑。
“旅途平安。”他压了压帽檐,“再会,乔。”
抵达乌特勒支已近中午。
在布丁小姐的帮助下,乔在学校南边的街区安顿下来。
公寓的房间十分宽敞,光线充足,窗外是迷人的乌特勒支老运河。距离学校也很近,步行只需十五分钟。
“邦格小姐,你的行李归整好了吗?需要帮忙就告诉我。”
门扉处露出一张笑脸,那是乔的室友亨利埃特·范德梅,在学校担任德语教师。
“差不多了。”乔一边回答,一边将手中的笔记本放到书桌上。
“我来问你要不要一起去吃午餐。”亨利埃特说,“下午我没课,可以带你熟悉一下学校和周边。”
“那太棒啦,谢谢你!给我五分钟,我洗个手,穿件外套就能出门了。”
午饭是在学校餐厅吃的,除了亨利埃特,乔还认识了教法语的宝琳和教音乐的康斯坦茨。
第二天一早,乔给女孩们上了第一堂课。
虽然还有种种可以改进的地方,但总的来说,效果比她预期的要好。傍晚的时候,班上的一个女孩玛丽已经亲热地挽住她的手了。
日子过得忙碌又充实,乔像海绵一样,迅速学习着一切,从课堂教学到维持纪律。周末到来的时候,她终于有了独处的时间,可以思考一下自己的未来。
“弗朗西斯·韦纳姆,英国;
奥托·李林塔尔,德国;
克雷芒·阿德尔,法国;
奥克塔夫·沙尼特,美国。”
乔在白纸上写下19世纪80年代活跃的航空先驱的名字。
航空向来是烧钱的行业,单单风洞的建造成本就高达上百万欧。在自己一穷二白的情况下,与名单上的某个人达成合作,无疑是最快的方法。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与他们取得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