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怔住了。
她不确定她是否听懂了提奥的问题,但又隐约觉得自己是正确的。
说些什么——什么都行,乔告诉自己,在提奥把话说得更加直白以前。
在他们的友谊还不至于无法挽回以前。
然而她向来反应敏捷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乔的沉默加剧了提奥的不安。他无意识地点了点头,但与其说是在确认乔的反应,不如说是对自己的再次保证。
“乔,我最亲爱的乔——”
提奥握住了她的手。
处在震惊之中的乔忘记了挣开。而这似乎给了提奥某种鼓励,于是他继续说了下去。
“你一定知道我对你的感情。从你出现在我生命中的那一刻起,就带来了不一样的色彩。和你在一起,那些微小而平凡的时刻也变得非同寻常。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说出来,因为我不确定你是否也有同样的感受。但我无法再隐藏下去了。我爱你,乔,如果你允许,我会更加爱你——”
提奥的蓝眼睛总是那样温柔,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现在它们燃烧得令人不安。
“嫁给我。”他单膝跪地。
“我想要和你共度一生,把我所有的幸福都放在你手中。”
震惊把乔的脊柱拉直了。
即使这个时候运河里的鸭子突然排成一排开始唱婚礼进行曲,也不会使她更震惊了。
阳光洒向运河波光粼粼q的水面,又反射进提奥的眼睛里。他深邃的蓝眸落满了碎金,眼底的情意喷薄而出。
乔忽然明白了那双眼睛为什么总是令她想到冰岛。
因为那下面埋藏的,是温泉,是火山。
她张了张嘴,却蓦然语塞。
这样的情景应当出现在莎士比亚的戏剧或者奥斯汀的小说里,而不是现实生活中。
“不”是显而易见的答案,但她究竟该如何表达,才不会毁掉他们的友谊呢?
“提奥,你先站起来,拜托……”
“说些什么。”
“我……我真是受宠若惊。”
“别这么说。”提奥眨了一下眼睛,唇角的弧度有些苦涩,“……我感觉你接下来要拒绝我了。”
乔有一双漂亮的、会说话的眼睛,那是提奥初见她时就注意到的事情。然而此时此刻在那双眼睛里,有错愕、有歉然,却唯独没有与自己相同的爱意。
“我很抱歉,提奥。但事实是你认识我不超过一周——你几乎不了解我。”
至少,这比“不,绝不”要好。
很奇怪地,这竟然是他的第一反应。
“我对你的了解足以让我确信,我想要与你缔结婚姻。”提奥说。
他的语气冷静而笃定——起码听上去如此。事实上,他此时的镇定令自己都感到惊讶。
只要乔更了解他,她就会喜欢他,甚至爱他。
他必须怀有希望。他能够说服她回心转意。
“在荷兰,人们浪费了太多时间来互相了解。我认为更重要的是,在婚姻中互相扶持,并坚信我们在一起比单独时更强大。虽然我给你的生活可能不会无忧无虑,但我们将一起寻求光明,不仅在文学艺术方面,而且在我们所有人迟早要面对的人生重大问题上。”
这些话说得又非常理性,一点也不像莎士比亚的戏剧了。
“真的很有智慧。”乔说,“但恐怕我无法改变自己的答案。”
“我可能给了你某些错误的印象——是的,我会弹钢琴,可我并非你想象中的文艺少女。你以为自己爱上的那个人,并不是我。”
钢琴似乎总能给演奏者加上某种诗意浪漫的滤镜。听众以为他们爱上的是专注恬静的演奏者,但真正拨动他们心弦的,是美妙绝伦的旋律。
那种迷恋,消失得比来得更快。
“真正的我严肃又无趣,在我眼中,冰冷的金属比鲜艳的油彩更具美感。我将无法分享你的兴趣,也无法理解你的工作、你的梦想、你的激情。”
“‘严肃又无趣’这样的描述,我可不能同意。”
提奥承认他的心动始于那曲《云雀》,但在那之后的种种,才是他爱她的原因。
她谈起梦想时热烈耀眼的模样,她在星空下脆弱迷惘的模样,她面对机会拼尽全力的模样,她处理危机勇敢果断的模样。
“我知道你不止是那个弹钢琴的白裙少女,我也从来没打算让我的妻子成为我的助理。想象自己与另一个人完全兼容当然是一种快乐,但那不是婚姻的基础。我们会在共同生活中看到彼此的缺点,但我们也会原谅它们,并因此而成长为更好的自己。乔,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保护你、照顾你——”
“但你看,问题就在这里。我不需要被保护和照顾。也许这是我给你的另一个错误印象。”
“为什么?”提奥的脸色变得比天边的云彩还要苍白,“你已经不再自由了吗?你的心已经属于另一个人了吗?”
“我依然自由,而且,我想要保持自由。我不是那种适合结婚的人。”
“你从来都没想过结婚吗?”
“想过——不,不是现在,也不是在这儿。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我想要完成的事情,我不能就这样结婚,然后成为一个困于家庭,每天忙着补袜子洗杯子的主妇,至死都默默无闻。”
提奥原本紧锁的双眉,随着乔的话语渐渐展平。
“那不是问题。”他露出一个微小的、释然的笑,但又小心翼翼地不敢期望太多,“乔,我知道你还很年轻。我们不必现在就结婚。我愿意等你准备好,两年,甚至三年——只要让我知道你最终会嫁给我就行。”
“我永远都不会准备好。”
提奥下意识地摇头:“你不能肯定这一点。人们的想法一直在变——”
“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而那个永远不会改变。我想要飞翔。我必须飞翔。我有翅膀的,我不会允许自己被关在笼子里。”
“笼子……”提奥的瞳孔因为这个单词猛地一缩。
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到冬日黄昏凛冽刺骨的寒风,“你就是这样看我的吗,乔?”
“请别因为误会我说的话而生气。你是个很棒的人,提奥。”
乔注视着他的眼睛,以最真诚和坦率的语气说道,“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好的。无论谁能成为你的妻子,都是个非常幸运的姑娘。”
“我不会和其他任何人结婚。”提奥看着乔,毅然决然地说。
“我要你,只要你,不是别人。”
那双微垂的蓝眼睛里透出浓浓的失落与哀伤,仿佛大雨中被遗弃的狗狗,淋得满身湿透却还是固执地不肯离开。
歉疚感几乎要将乔淹没。
只有最残忍的女人才会忍心拒绝这样一双眼睛。但给他虚假的希望更加残忍。
“我很抱歉,提奥。”
提奥盯着乔红润饱满的嘴唇。
那里曾经弯出最灿烂的笑容,灿烂得仿佛能驱散天空中所有的阴霾;如今说出的话却像是最尖锐的钢刀,一个字一个字地割着他的心脏。
他情不自禁地向前迈了一步。如果他吻住她的唇,她是不是就不会再说出更多让他心痛的话?
他快要因为这样的煎熬死去了,她却还是那么平静自持。
她无动于衷的冷漠刺痛了他。
“我不接受。”提奥执拗地说,“我不相信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你曾经为了我闯进罗斯夫人的房子里,你曾经不眠不休地照顾我——还是你要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我臆想出来的?”
“我关心你,提奥,但那是作为朋友的关心。我会为任何朋友做同样的事。所有善良的人都不会对遭遇危难的朋友袖手旁观。你一定明白的,你当初不是还收留了作为陌生人的我?”
“……为任何朋友做同样的事。”提奥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自嘲地勾起唇角。
“一点也没错。”他故意用一种简慢的、满不在乎的语调回答道,“我会在街上随便邀请素不相识的姑娘回家,就像你会对任何一个男人谈起未来孩子的名字。”
乔的表情僵了僵。
震惊和难以置信在她脸上闪过,然后又变成了委屈和愤怒。
他怎么能——他怎么可以——用这样的话指摘她、侮慢她!她对他的真心相待,如今反倒成了他伤害她的利器!
乔气得浑身发抖。解释的话堵在喉咙口,因为愤怒,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转身就走。
“我道歉!”话音未落,提奥就后悔了。他只是被痛苦冲昏了头脑,他从来都没想要伤害她!
“原谅我,我绝对不应该这么说。”他拉住乔的手。
“有点晚了,不是吗?”乔冷冷地拂开提奥的手,“如果我的行为曾让你产生过任何误解,我很抱歉。请放心,今后不会再发生了。”
提奥从这句话中听出了决然的意味。
“……你要和我断绝联系吗,乔?”
他渴望乔给出否定的回答,甚至是骂他两句都好。可她从始至终既没有出声,也没有看他。
“我还能不能与你通信?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吗?”
提奥悲伤的笑容足以令天使哭泣。
一刻钟以前她还在微笑着祝贺他的晋升,他们究竟是怎么走到了现在的地步?
如果他能够让时光倒流就好了,提奥绝望地想,他宁愿自己今天从未来过乌特勒支。
“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乔终于开了口。
提奥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他眸中纯净的蓝冰融成了水,在夕阳下闪着湿润的光。
乔原本升腾的怒气,在这样的目光下渐渐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惋惜和难过的复杂情绪。
“……这样结束,我很遗憾。”
她在这个世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就这样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