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月红招的病,郎追被送回家,坐在杏树下背诵着鲁府禁方。
格里沙与郎追通感时,就听到他的背书声,异国语言搭配孩童柔软的声音,动听得像是唱歌。
格里沙靠着羊羔坐着,边编制着马鞍,边问“你又在背谁的书”
郎追回道“是龚延贤的书。”
格里沙“龚延贤是谁”
郎追“是明代的一位宫廷太医,他活了97岁,一生编撰过很多医书。”
格里沙小熊震撼“97岁你们中国医生好能活”
不怪孩子惊讶,俄国男性在现代的平均寿命也只有66岁,远低于女性的77岁,而在沙皇俄国,活到九十多岁的男人就和鬼一样,大家听说过,但没人见过。
郎追继续介绍这位名医“龚廷贤一生中最出名的事迹,是他在万历皇帝执政时,治好了一位王妃的“臌胀”之症,在这件事后,他就被称为天下医之魁首了。”
而龚延贤治疗鲁王妃的病例药方,就记载于他正在背的鲁府禁方中。
格里沙以为今天能听寅寅讲更多有关名医的故事,却听到郎追突然转移话题。
“格里沙,你有试过通感其他人吗”
格里沙“别人”
郎追“对,除了你和我,还有三个人。”
格里沙再次小熊震撼“我以为只有我被精灵眷顾了”
郎追想你还没放弃给我改种族吗
他给格里沙介绍了一下其他三位小伙伴的情况,以及大家所处的不同时区,甚至帮格里沙算好了他和其他孩子的时差。
格里沙有点晕“等等,我拿纸笔记一下。”
他放下马鞍,打开放在窗台前的箱子,翻出纸笔,箱子一合,他往箱盖上一趴,开始记录。
郎追又问“你要见他们吗知惠和露娜昨晚通感了很久,她们需要休息,但菲尼克斯可以介绍给你,他再过8个小时就会联系我了,到时候我拉你”
在两人通感时尝试拉第三个人,是郎追昨夜和知惠、露娜通感时摸索出的技巧,对于尝试新技术,他有点跃跃欲试。
格里沙看了郎追一眼,又看他一眼,见郎追满含期待,下意识捏捏手指“那好吧。”
郎追心想,这回答的语气怎么不情不愿的
他提醒道“那你先下线吧,我们8小时后联系。”
郎追自己一天可以承受至少60分钟的通感时间,所以他可以在同一天内联络格里沙、菲尼克斯、露娜、知惠。
格里沙的通感极限只有20分钟,现在就把时间用完的话,晚上就不能和菲尼克斯三人聚会了。
和郎追相处久了,格里沙懂下线就是中断此次通感的意思,他鼓起脸颊,扭头看着窗外。
格里沙下线。
郎追这孩子闹什么脾气
下午,郎追陪郎善彦坐诊济和堂,年轻的父亲看起来情绪不高。
但是城中有人打了群架,其中几个严重的被抬到济和堂,头破血流的,伤得可重,郎善彦带着药堂伙计们忙碌起来,又是包扎又是针灸,开了防止发炎的汤药给他们服用,折腾到晚上才能关门回家。
回程路上,郎善彦依然沉默,郎追关心了一句“阿玛不开心”
“没有,好吧,有一点。”郎善彦承认自己心情不好“阿玛就是觉得,月老板苦了一辈子,好不容易离了京,快熬出头了,却就这么到了寿,他定是很不甘心。”
这年头,能不在意“名”的人终究是少,文人要养望,图的是功名利禄,女子要闺誉,图的是嫁一户好人家,就是住在胡同里,也要在乎街坊邻居的看法,不轻易去做些让人戳脊梁骨的事。
月红招没什么好名声,他以前攀涵王、给洋人唱戏的事传得太远,知道的都说他是个轻贱的人,被关福晋打了后,又有人都在嘲笑他高枝没攀好,反误了前程,而不在乎月红招接受涵王,是因为他快被班主打死了,急需逃离苦海。
没有人嘲笑包养戏子、令妻子蒙羞的涵王。
月红招想要翻身,他离京时抱着个念头,想着总有一日,他要靠技艺重新红遍大江南北,告诉所有人,有没有涵王,月红招都能红可月红招得了肺积,于是他那点愿景,是注定实现不了了。
郎善彦此时的心情,就像当初见到那两个死于水痘的女孩一样。
西黄丸是散结用的药,那病人们的结是怎么来的呢大多还是与心情有关,世道越难,人们心中越愁苦,他们就越容易得病,越容易有结,坐在大药堂和太医院里的大夫不懂这个规律,因为他们看不到那些穷苦人,郎善彦是在乡间做过游医的,他知道这个规律。
月红招还很年轻,三十岁都没有,他的结却已经恶化至肺积的地步,积聚之症的病因是什么医书里都写着呢,饮食不节,情志不疏。
月红招也是郎善彦治不好的人。
“有些大夫能赢阎王爷,却赢不了这个世道。”
郎善彦背着药箱,怀里紧紧抱着儿子,内心满是无力。
被抱着的那个孩子想,傻阿玛不是要哭了吧
郎追向来自认心硬如铁,不会轻易悲伤或者情绪失控,毕竟在金三角见过的大风大浪太多,什么都要哭的话,眼睛早哭瞎了。
在老头子的黑诊所里学医时,郎追曾受过附近一名流莺的关照,她给郎追缝过破衣服,在郎追路过时招呼他,经常到诊所里流产,因为有个帮派混混总是欺负她,不愿意戴套。
然后在某天,她死了。
老头子提了一句“那个给你缝过衣服的女孩子hiv阳性,宫颈也出现癌变,没钱治病,她老板就把她烧掉了。”
活生生的人被烧死,郎追不敢想象她多么痛苦。
是郎追医术差才救不了她吗其实不是,在器械齐备的情况下,一个还没扩散的早期癌症可以手术切除,hiv可以开阻断药,但郎追救不了她,连给她开止痛药的机会都没有。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看到那个欺辱过她的男人横尸街头,尸身上有卡波西肉瘤时,呸一句“畜生”。
郎追大可以安慰父亲一句,“大夫这辈子总会遇上很多治愈不了的人”,可他也在想,有没有别的办法宽慰父亲。
幼儿大脑转动,小小的手掌贴上父亲的脸,拍了拍“阿玛,月叔叔没救了”
郎善彦回道“是,他的肺积之症已经很重了,我不知道怎么治,只能缓解。”
郎追“您说若是养得好,运气好,能吊两年的命。”
以现在的医疗条件,能用药续两年的癌症,大概率不是晚期加转移,月红琴之所以躺床上起不来,主要是被地头蛇给打的。
郎追继续说“中医不行,那西医呢”
郎善彦的脚步停住,惊愕道“用西医的法子治”
郎追点头“嗯,用刀子把生病的地方切掉。”
癌细胞在1912年的时候被发现并培养的,但在公元前460370年,希波克拉底已提出了carcoa癌这个单词,中医们则为发现的癌症症状命名为“积聚”、“乳岩”、“肺积”等。
中西医都有对癌这个概念的认知,而且在1882年,就已经有医生开始使用乳、房切除术来治疗乳腺癌。
郎善彦怔怔望着儿子,随即苦笑“不行啊,阿玛不知道怎么切,阿玛没切过啊。”
郎追“在义庄没有切过吗”
郎善彦“你知道啊”
郎追“妈妈说过。”
菲尼克斯连接到郎追时,就听到郎善彦说了一句话,“你妈真是的,什么话都跟你漏。”
小朋友惊了一下,以为自己误入夫妻吵架,然后两口子分开跟孩子说配偶坏话的场景,自有记忆以来,菲尼克斯在这种事上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郎追抬手示意待会聊,但菲尼克斯不肯下线,只是很担忧地看着他。
他不方便当着爹的面对菲尔说话,内心无奈,还要继续和傻阿玛的对话。
郎追又拍拍郎善彦,继续问“不能切吗”
郎善彦摇头“义庄里死人的肺,阿玛切过,但那些肺和得了肺积之症的肺不一样。”
郎追“那就把和正常人不一样的地方切掉啊。”
郎善彦“肺被肋骨包着,怎么隔着骨头切肺呢”
郎追“把挡路的那一截肋骨切开。”做个切口啊。
郎善彦“万一切到血管止不住血怎么办万一切完感染发炎了怎么办本来还能活两年的人直接就死,万一切开胸腔,发现他彻底没救了,那他不是白挨这一刀”
做手术有那么多万一,郎善彦和郎善贤一起琢磨西医以来,也只偷偷给一个乡下汉子切过肠子,他费尽心思,连才做出来没多久的七蛇丹都用上了,提心吊胆生怕人术后炎症,可肠子和肺能是一回事吗
再说七蛇丹是能清热镇炎,可也有人吃了以后没用的,它的药效不够强,远远不能达到郎善彦心中对成品的标准
郎追说“怕流血就把动脉夹起来,然后缝,发炎听天由命,要是没救了,就关胸缝好,告诉他手术也救不了他。”
郎善彦望着儿子清凌凌的眼睛“切了肺,他以后怎么呼吸呢”
郎追回道“切一半,留一半,我也用听诊器听了,我觉得月叔叔是右肺听着很怪,左肺还行,切右保左。”
人体本就有设计冗余,就算切一叶肺,剩下的一叶也够人用到七老八十,清朝人平均寿命也就31岁而已。
再说月红招刀马旦出身,嗓门一开,隔着几十米都听得到声音,背着十来斤的行头还能在台上连翻三十个跟头,就算肺活量减半,依然比不运动的脆皮人高。
郎善彦报出来的犹豫的点,郎追全都能给出答案。
郎善彦知道儿子从会说话起就开始学医,如今背过的书堆起来已经比他的个子还高,还是不由得感叹“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虎一个病人都没治过,连在阿玛头上施针都不敢,就敢说切肺”
万一这孩子长大以后看到个病人就说切,那不得天天被病人全家追着揍吗郎善彦心忧之余,又觉得这孩子的果敢极为难得,日后说不得有大出息。
郎大夫不知道的是,郎追不敢在他头上施针,是因为他这辈子就扎过亲爹一人,经验稀缺,自然格外谨慎,但要说起切肺的话,不管是切肺上叶、肺中叶、肺下叶、还是全肺切除,郎追都做过。
小黑医是这样的,有没有执业证书不要紧,业务能力一定要全面,这样才能赚上大钱,认识更多大头目,最后将他们一举卖给警方,跑路回家。
郎追说“阿玛,就算这次月叔叔救不回来,到了下一个,也许你就能救了,你和我说过,做大夫,经验很重要。”
郎善彦严肃起来“寅寅,阿玛再说一次,不行,你说的切肺太过凶险,阿玛不能拿病人的命练医术。”
郎追也直视郎善彦的眼睛,说“阿玛,你说大夫赢不了世道,可你看起来很想赢,月叔叔肯定也想赢。”
世道是很难改变的,但当医生开创一项能够挽救绝症病人的新手术时,当无数病人会因为这项新手术得救时,世道就至少被这名医生改变了一部分,因为有更多人会活下来。
郎追知道这种实验性质的手术风险很高,但月红招想不想做都没关系,他只是想告诉郎善彦,大夫面对残酷人间时并非没有反抗之力,医术就是他们最锋利的武器,你这一生还要帮助很多不甘的人对抗死亡,别丧气。
郎追告诉郎善彦“阿玛,去问问月叔叔吧,问他要不要做切肺,若是他不想,你也可以记录他的病症,为治疗下一个肺积之症做准备,只要有阿玛你这样的人日复一日的努力,肺积总有一天会被治好的。”
格里沙上线时,正好听到这段对话的尾声,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下意识觉得,寅寅和谢尔盖舅舅一样,也是一条好汉。
郎善彦被郎追出乎意料的话语惊住,这一次,他再说不出更多理由,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
这孩子和他妈妈真像啊,一想到崽这么像心爱的人,郎善彦的心便生出快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