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别馆出事在松田伊夏的意料之外。
这里的诅咒气息虽然透过石窟和别馆笼罩整座山脉, 但是依旧像昨天晚上他观察时那样平和微弱。
要不然刚才那些被木村涉害死的鬼胎,在看见他第一眼就能扑上来拧断他的脖子。
松田伊夏蹙起眉头,突然想到什么, 眼中闪过一抹冷色。
他几步过去,见木村涉说完后已经快晕厥过去, 伸手阴戾地拽住领口迫使他重新松开眼睛。
“既然你心虚到准备趁着拍卖别馆摆件趁机拆毁密道入口,来彻底封存之前的秘密, 别馆刚出事那会儿也没少往这里跑吧?”少年双眼微眯,“为什么当时不动手。”
木村涉猛然一惊。
他胸口震荡, 仰头去看对方:“我…我当时……”
“你最高一字一句把当时看见的情况说清楚, 要不然也不用担心事情暴露了。”松田伊夏扯出一抹笑,“因为暴露之前你已经在这里陪刚才那群孩子当孤魂野鬼了。”
“…我当时听见出事立刻赶过来了, 但是只待在下面的村子里, 山上着火, 山路全都围起来了, 不让上……”顿了顿, 男人突然想到什么,“但之前我看见过有辆黑色的轿车过去,上面的人不像警察……”
江户川柯南:“你说的不像警察是什么意思, 没穿警察制服?”
“不是, 有的警察也不穿制服,只是看着不像。”木村涉绞尽脑汁回想, 勉强记起当时的情况, “隔得太远看不清楚…除了一个穿职业装之外, 其他人打扮的都很奇怪, 总之肯定不是警察的模样。”
看着实在不像是什么好人。
打扮的奇怪?
松田伊夏眉毛一扬,脸上带了几分真切的笑意:“原来如此。”
他就说都闹上报纸的火灾‘窗’怎么会没发现, 诅咒都快把山浸入味了还没人来解决。
原来当时就有咒术师来过。
但是山上依旧有咒灵存在,而且看起来时间不短。
松田伊夏思索片刻就了然原因:恐怕当时他们采取的方式不是祓除,而是镇压。
密道位置隐蔽,又有佐川夫人混淆视线,没有将诅咒的源头追溯到藏在地底的密室里。
在发现这里的诅咒如同活溪源源不绝后,只能暂时镇压。
怪不得诅咒气息浓郁,但是咒灵身上却没有相应的攻击性。
但是恐怕这些封印已经磨损,要不然别馆不会受到影响。
定下心神,用绳索将木村涉绑在石窟里,在松田伊夏动作时,现在暂时不能出现在密道里的安室透先一步离开大门。
却在壁炉边停下脚步。
他一手还撑着出来时的墙壁,没有放开。
面前只有一片灰白色彩。
安室透面色暗沉。
这是……雾?
不过一小时不到的时间,整栋别馆里都是浓郁的雾气,除了他接触的墙壁外,其余一切都消失在雾里。
好似站在一片没有尽头的白色空间之中。
男人谨慎地没有离开现在唯一的凭借物。
几分钟后,有人从密道里钻出来。
松田伊夏根本没想到先回去的安室透居然会站在出口不动,额头砸在对方肩膀,发出哐当一声。
尚未开口,男人先发制人,奇怪道:“你们这是从哪里出来的?”
江户川柯南连忙拽着少年的衣摆让他别说话,然后胡乱盖过这个话题:“哈哈,我刚才去找……这是什么?!”
借口卡在喉咙里,男孩瞪大眼睛,看着前面白茫茫的迷雾。
“其他人应该都在房间里。”松田伊夏凭借记忆朝楼梯位置看去,“先上去找人。”
这种情况分散最麻烦,他想了想先一把抱起江户川柯南。
还没等男孩在怀里调整成合适的姿势,右侧的手就覆上层微烫的温度。
男人语气认真:“别走散。”
松田伊夏扬眉,给出了一个惊讶的表情,却没再说话,迈步就朝着里面走去。
唯有江户川柯南沉默地闭上眼。
求求你别再让我们更像一家三口了。
他莫名感觉在看不见状况的地方假借不走散牵手这点很熟悉,略加思索后就想到了当时温泉旅馆的走廊。
……松田伊夏,你怎么什么时候都是这招啊!
一时间原本满是焦虑的心里涌上股其他情绪,五味杂陈。
松田伊夏没看见怀里小孩的表情。
他比安室透快出半脚的距离,但在弥久不散的雾气之中,速度比平时慢下许多。
空气潮湿,像是凝固一般。
手上烫意明显。
少年有几瞬跑神。
他觉得安室透实在奇怪,自从那晚坦白之后,他好像就自然地接受了所有过界的亲昵,将自己牢固固定在他所说的兄长的位置。
因为是,所以比普通朋友更加亲昵、包容。但是除了接吻外,太多事情是朋友、家人和爱人都能做的。
握着自己手的手掌宽大,指腹和手心有明显的枪茧。
他的作息比自己规律健康太多,即使在寒冷的、没有炉火的冬日也保持着正常体温,烫意源源不断地顺着传来。
好像要把他也染上和对方如出一辙的温度。
来势汹汹。
松田伊夏垂下眼睛,一边听着江户川柯南分析情况,一边轻微移动手指。
用指尖去蹭对方的手心。
点过那些明显的枪茧、需要细摸才能察觉到的疤痕。
如羽毛柔和,像轻触即分的吻。
他看不见身后的情况,却能感觉到那只攥着自己的手僵了僵。
在轻微的放松后,更紧、更用力地握合,攥住不安分的手指。
拇指提醒般在腕骨点了三下,作为他刚才乱动的惩罚。
一瞬间,松田伊夏没压住脸上的表情。
江户川柯南疑惑地抬头,“为了方便行动最好用布条做个牵引绳”的建议堪堪说完,正看见一抹不似
作伪的笑容一闪而过。
同少年平时脸上端着的笑意不同。
更加明亮而纯粹,他没来得及抬头,只捕捉到在笑意褪去那刻眼眸中已经消散的光芒。
也比平时更为明亮灼人。
男孩狐疑地看向身后,但是在大雾之中,即使只隔了半步,和他们一起行动的那人便也只剩下一道模糊的影子,只能堪堪辨别出模样。
他正要询问,却听见松田伊夏道:“牵引绳的不确定性太大,不行。”
“但是如果一定要保持肢体接触行动,太影响效率了。”江户川柯南立刻被转开注意力,沉思起来。
对方却打了个清亮的响指。
“你忽略了最简单的方式,不动不就好了。这样就算肢体接触,也不会影响行动。”松田伊夏弯起眼睛。
“笨蛋,不动怎么解决这里的问题啊?”
“当然是交给专业人士。”少年理所当然。
江户川柯南一噎。
尚未来得及拽住对方问你又打算一个人跑去干什么,对方脸上的表情就突然滞住,随后从喉咙里低低抽出口凉气。
“没有,我就开个玩笑~”松田伊夏立刻道,“关那个什么本山的房间已经到了。”
男孩又狐疑地看了他两眼,但正事在前,只能先跳下去,拽着对方的衣服用空出的手去倒腾门锁。
松田伊夏这才有空转头,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去看后面那人。
可惜有迷雾阻挡,这招首次失去了作用。
他从来不再这方面认输,被捏得更紧的手往这里这边一抽,顺势让安室透贴近过来,这才附在耳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可怜道:
“你弄疼我了……”
攥在手上的动作骤然一松。
男人目光移开,喉咙略微滚了滚,才道:“少说那种话。”
“那种话?”松田伊夏非要在这种时候明知故问,“你是说交给专业人士,还是……弄疼我了?”
呼吸停顿片刻。
少年恰好时间,在说话间冲着耳垂微吐出气息,随着身后打开门锁的“咔嚓”声响,他已经重新站定,退回了安全距离。
被松握着的手指恶劣地、挑衅般地在手心绕了一圈。
松田伊夏迈步,同江户川柯南一起走进卧室。
他的注意力很快重新落回别馆内。
房间布局没变,看来没有进入咒灵的领域。
他心里盘算,几步往前果然踢到了床。
床上,本山华直紧闭着眼睛,昏昏沉沉睡去。
江户川柯南手脚麻利地检查了一下对方的脉搏等情况,表情放松些许:“没什么事。”
他撑在床边,有了凭借物便干脆先放开了少年的衣角,伸手朝着旁边的床头柜摸去。
眼前忽花。
雾气如同一条条扭动的蛇,在顷刻间变成分外狰狞的形状,瞬间的惊吓让他下意识放开手。
除了脚下外,再没有其他凭借。
江户川柯南在心里暗道不好,他连忙朝刚才脱手的地方摸去,却只摸到一片空白。
熟悉的声音却从上方传来。
“在找什么,新一?”
男孩愣神,抬头看去。
迷雾之中,走来一道纤细的身影。
——***“柯南?”松田伊夏表情骤然冷却。
不过一秒,方才还在床边的身影遍消失无踪。
“不太对劲,如果只是迷雾就算他松开也不会有事,现在更像……”少年沉思着,没从中理出头绪。
身后却并未传来回应。
雾声好似也隔绝了声音,安室透轻敲他的手心作为询问,又在几秒后停下动作。
江户川柯南不是会不谨慎到突然放下凭借物的人,更像是周围有什么东西在迫使他松开手,只身陷在迷雾当中。
这个想法冒出的那刻,安室透仿佛看见什么一般,倏地松开握紧他的手。
松田伊夏瞳孔微缩,在察觉到手上力气松开那刻立刻追上去重新握住。
再次触手时却是截然不同的温度。
不似那样温烫,更加冰凉一点。
只从皮肉下面晕出熟悉的温度。
枪茧没有太过明显,反倒是经常握工具的手指上有着厚厚的一层茧。
一样宽大,结实。
在触碰那刻只停顿片刻,便毫不犹豫地回握。
好似一直在等待。
松田伊夏转头看去。
迷雾之中,那人的轮廓明显,面容却迷糊,只有大片的色块融化在雾气里。
唯一能看清的只有和自己相握的手,黑色西装和白色衬衫共同构成的袖口,同自己不大相似的肤色。
声音隔着一层迷蒙的雾气传来,像是来自他灵魂深处的回响:
“……伊夏。”
松田伊夏下意识握紧。
第102章
前几天冲被洪水冲至山下的焦尸被带回当地警局, 法医细验后的报告送到秘密到来的公安手里,又被安室透以几句话精简地讲给了松田伊夏。
虽然呈现“斗拳姿势”,但没有半点挣扎的痕迹。
不像在火场中围困至死, 反倒像是在睡梦中安然被烧成焦炭。
现在那些困惑终于解开。
和真人的无为转变、虹昇大厦咒灵的噪音污染相比,四宗别馆的咒灵招式并不算险恶。
但是有些不见血的利刃, 刺入时才更为狠厉。
握住的那手还晕染着无法忽视的温度。
松田伊夏闭了闭眼。
他心里知道这是咒术设计的陷阱,但是脑中有几秒却浮现出些本不该这时想起的画面。
游轮舱室, 他跟在男人身后,小心伸手去勾对方的手指。
浴缸边缘, 他伸手覆上对方摊开的手掌。
视线里肌肤相贴, 但是掌心、指尖依旧是空无一物。
脑中思绪杂陈,不到片刻就想明咒灵的术式。
被牵住的手却下意识捏紧, 好似怕对方逃脱一样, 指腹细细摸过掌心。
那些温度、那些纹路、那些伤痕。
松田伊夏神色微暗, 不过几秒之间便抬头看去。
他心跳微不可闻地动了动。
然后眼中重复清明。
他是比任何人都要偏执。
但也比任何人都清醒。
借力, 拉着那只手往自己这边微拽。
原本面容藏在迷雾间的人也迈步向前, 一点点、慢慢地展露出全貌。
心跳沉重而缓慢。
纤长的睫毛一颤,他莫名有些近乡情怯。
松田阵平会和他说什么?
如果这道影子是记忆的投射,松田伊夏嘴角微弯, 已经有了答案。
如果是他, 恐怕只会说……
“动手吧。”声音传来。
走雾里走出来那人扬起眉毛,墨镜架在额上, 露出俊朗的眉眼。
神情飞扬, 放意肆志。
眸中闪着坚执的光芒。
“……嗯。”松田伊夏只笑了笑, 更加用力地握住对方的手。
后腰却骤然伸出一对拟翼, 没带任何犹豫地刺向对方。
没入身体。
在刺穿的那刻,没有鲜血、伤口。
如布满刀片的拟翼穿过, 反而像是投下了一枚安宁的炸弹,被穿过的地方只留下刺眼的白。
光芒闪烁。
松田阵平面容也被光芒照亮,被贯穿胸口也不见任何错愕,见他毫不犹豫地出手,眼中的神色却更加柔和。
带着几分没法忽视的骄傲。
几息之间。
身影如被烈火焚烧的纸张般消失,松田伊夏手心一空。
渺无踪影,万籁俱寂。
下意识收紧五指,却只能将手攥紧成拳。掌心捏着没有任何重量的空气。
松田伊夏敛去神色,感觉脑内一阵眩晕,让他下意识紧闭双眼。
再次睁开时,方才已经消失的床等别馆内摆件又重新出现在眼前。
即使白雾不散,至少已经从刚才四处皆空的地方离开。
这个诅咒巧妙,他们本就被困在别馆的迷雾里,发现周围空无一物后也只会以为还在别馆,哪里会想到已经跌入幻觉。
松田伊夏用力掐住手心,在疼痛中换回清醒,从地上站起来。
屋内白雾蔓延,他伸手往前摸去,终于找到倒在地毯上男孩。
江户川柯南蹙眉睡在旁边地毯上,似正在梦中挣扎,他正要去看,却听旁边传来一声轻叹。
安室透睁开眼睛,在看见屋内情况的几秒后眼中闪过清醒,已经站起身。
少年没错过他眼中挥之不去的晦暗。
“刚才?”男人蹙眉问道。
“诅咒,那个木村虽然口无遮掩,但至少说对了一件事。”松田伊夏伸手把男孩抱起,“我们目前的确出不去了。”
白雾不像是笼罩整座山脉,倒像是笼在他们每个人周围。
只要彻底和现实事物脱节,就会被拽入幻境当中,恐怕诅咒的种子在他们进山的时候就已经种下。
说着,他将江户川柯南翻过身,掀开了对方的衣领:“你看。只要身上诅咒还在,踏出别馆就是自寻死路。”
可以一次从幻觉中脱身,但是下一次、再下一次呢?
诅咒会营造出更深的幻觉,直到想离开别馆的人分不清自己是真的逃脱了环境走到山下,真的逃离了这里和亲朋重聚,还是仍然陷入幻觉之中。
“我可以把它暂时祓除,到时候白雾自然会散去,但是就算现在下山也要几个小时,更别提下雨山路本来就走不了。”松田伊夏蹙眉,“恐怕没等走到一半,它就又会出现。到时候我们在半路,反而更麻烦。”
"它会重新出现?"安室透询问。
“对,听完木村的话我有点猜测,四宗别馆的名字是咒术师来过后才起的,当时他们恐怕是在四个位置设下过封牌。虽然压制了咒灵,但是也让它再出现时没法彻底祓除。”
说罢,松田伊夏倏地顿住。
他转头看向对方。
男人被他的目光看得莫名,一时间不知道对方什么意思。
少年却没有让他等太久:“封印需要阵物,这里的封印已经损坏,就算是普通人找到阵眼也能用咒具破开。”
安室透眸光亮起,又在思索后摇了摇头:“你刚才说过,我们带着那东西的诅咒,离开别馆就是自寻死路。”
有诅咒就没法解除封印,不解除封印就没法驱散诅咒离开,环环相扣的死局。
“这些话的前提是:离开别馆的人身上有诅咒。”松田伊夏扬起眉,“如果没有呢?”
男人心里莫名不安:“……什么?”
视线前方,黑卷发的少年笑着伸出手,破局的方法已经浮现在脑内,他方才眉眼间的暗色早就一扫而空。
唯剩下平日最常见的自若。
他伸出手。
安室透忽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涌动,胸口一直挤压的烦闷被抽丝般吸引着离开体内。
通过脸上镜框的镜片,他看见无数暗红咒纹从自己身上翻飞出来,涌入少年的身体。
咒纹瞬间蔓延上他侧脸,映出一片刺目的红白。
男人瞳孔紧缩:“你在做什么?!”
随着那些咒纹抽离,周围的白雾也越来越淡,别墅轮廓愈发清晰。
直到空气中只剩下浅淡的雾气。
松田伊夏的神色有几刻恍惚,又在呼吸间恢复清明。
他笑道:“这不是就迎刃而解了?”
“你为什么……”
“因为我是半个咒灵啊。”松田伊夏表情轻松,“只有术式是咒灵操使类的咒术师才能吞噬诅咒,所以这个局确实能困死其他百分之九十九的家伙,但我可不一样。我是咒灵,什么都能吃。”
安室透一时没他这句话说得气都没喘匀。
听这话,这小子还挺骄傲的?
“你想让我去破开封印,然后再祓除咒灵。”
却没想到对方摇了摇头。
“我需要你们破开三个,然后把最后一个留到合适的时机。”松田伊夏神色不变,“我会尽可能吸收足够多的诅咒,被它同化。”
诅咒的方式说起来十分简单,就像之前在铁床上的那个鬼胎一样。
让这些咒灵在构建出的幻觉中陷入沉睡,然后被重新孕育,磨灭之前的痕迹,彻底成为同其他一模一样的鬼胎。
和别馆里的“母亲”融为一体。
所以他猜测陷入幻觉便是孕育的一环,只要彻底沉溺在幻觉之中,就会被咒灵吞噬。
安室透合上眼睛。
脑中却控制不住地闪过方才那双湛蓝的猫眼。和对方胸口绽开血色,向后倒去的模样。
他忍不住冷笑出声:“你有什么办法保证自己绝对能出来?”
只是一个人的诅咒,就能往最锥心刺骨的地方戳动。
松田伊夏居然妄图用自己吞噬整个别馆的诅咒,自己往对方精心构建出的陷阱里钻!
“大概因为我有把握自己会看见什么。”松田伊夏道,“所以我一定会醒过来。”
无非是……
他见过太多次,看过太多遍,反倒让松田阵平的死亡刻入骨髓,让他从来不会被幻觉蒙骗。
因为他知道真假。
安室透神色微怔。
脑内闪过自己从环境中脱身时,对方已经清醒,甚至检查完江户川柯南情况的模样。
是啊,他其实比任何人都清醒。
男人闭了闭眼:“我知道了。”
他伸手接过对方递来的匕首,还有一张不知道什么时候写好的纸条。
“话没说完。”松田伊夏笑道,“我只需要一天时间,如果时间过半还没有醒的迹象,你就直接带他们从你上来的路下山。”
安室透闻言立刻攥紧手中的纸,几下打开,才发现里面写的是一串数字。
熟悉,是那个白发男人的电话。
少年不知道在拍卖会时,他和对方匆忙见了一面,事后因为药物电话联系过。
“到时候就打这个电话,他平时没正事干,刚好给他找点活。”
松田伊夏话语轻松,在他对面那人反倒反倒胸口更闷。
那尊白玉佛像贴在胸口,冰凉。
安室透忽然抬眼:“你说过,这尊佛像连着你的灵魂。如果你出不来,我会进去找你。”
少年倏地愣住。
半响,他笑道:“恐怕不行,你进入别人的幻境,也会变成幻境里的人。”
“就比如,如果我的幻境是拉你上床,等你一进来……”好似故意一般,松田伊夏几步上前,凑近对方耳畔,“就会忘记是来打破幻境的,只想吻我了。”
安室透垂下眼眸。
对方刻意用这些暧昧不清的话岔开方才的话题,但他只道:“至少我希望你把后背放心交给我。无论如何,我会带你出来。”
身侧那人动作微僵。
直到他移开视线,问“你现在准备怎么引咒灵出来”时,才回神。
“唔……这样好了。”轻笑染上声音。
安室透听着对方的声音就下意识感觉不对,下一秒便觉得脚步不稳,整个人往前微倒。
温热的吻落在唇角。
尚未等他反应,一阵刺耳的尖嚎刺入耳膜。
男人下意识伸手想捂住少年的双耳,却被人抢先一步。
四周迷雾因为咒灵的突然暴怒开始晃动。
声音隔绝在外,刺耳噪音淡去,他才听清逼近的咒灵在喊什么。
是嘶哑到难以辨别音色的怒吼:“离那个乡下小子远一点!!!!”
此刻还套着猎户伪装的安室透:“……?”
“???”
为什么这个咒灵对自己这么有意见!
第103章
荣获最受米花街道喜爱奖、最受欢迎咖啡厅店员的安室透在尽头忽然有个笃定的念头:
自从遇到松田伊夏后, 他一直在被人提防啊!
从那个像是防止别人偷菜一样防着他的眼镜男孩,到关系复杂自称老师的白毛眼罩,再到凌厉的短发女警。
现在连咒灵也出来了!
安室透头疼得离开, 短暂的错愕过后,轻叹了口气。
嘴角温热的触感转瞬即逝。
“……气息很强啊。”松田伊夏侧头, 看向身后,“本来以为只需要吸收你们身上的诅咒就行, 看来还是我想简单了。”
密室那里弥久不散的怨气早已经将每一寸土地浸染,它的诅咒源源不断, 吸收了一次诅咒, 还有下一次。
“哈,不过这样的话。”异色眼眸闪烁, “只要让它把所有的诅咒都给我不就好了。”
“……所有的。”安室透下意识重复。
“所有的。这栋别馆的, 这座山的, 那个洞窟的。只要它专注在我身上, 就不会再去诅咒别人。”
松田伊夏做了个随意的拉伸动作。
“喏, 我可是为争取出了一片完全没有咒力阻碍的空间,之后就是你的专场了。”
他笑起来:“去靠细枝末节的线索推测封印所在地,去找破坏的方法。这些只有警察或者侦探才能做到吧, 安室侦探。”
公安先生。
男人抬眸看他。
目光在方才的晃动之后, 已经重新沉下。好似被暴雨淋过后激荡的海面。
底下却沉着数年积累而出的沉稳。
安室透扬起一个笑来:“交给我吧。不过等回去我一定要好好教育教育你这种送命的解决方式。”
不像是波本含着危险和阴冷的假笑,也不似安室透温和亲切的笑容。
像是……夏天的太阳。
通过茂盛的树枝投射而下, 灼目耀眼、自信恣意。
一阵从七年前吹来的夏风, 从少年身畔悄然掠过。
轻微的恍神。
下一秒, 松田伊夏转身, 朝着后方的咒灵走去。
声音却依旧清晰:“…我也不是那种被说了这么久,依旧不知好歹的家伙。”
安室透微愣。
“你刚才那句话说错了, 我不是什么上赶着送死的混蛋。”声音清亮,“……虽然这句话没什么说服力,但我不会放任自己真的玩脱。”
因为有他在。
只要有松田阵平在,就算一次次主动去生死瞬间寻找对方的身影,他也会躲开刺向喉咙的死神的刀刃。
因为他要活下去,这样才有下一次,再下一次的见面。
“虽然这次我其实不能保证一定能出来…啧,如果只是吸收你们的诅咒肯定能出来,现在倒是不知道吸收那么多,这个难缠的家伙要给我编出多少层环境来了。”
“……不过,我也没感觉自己是在去拼命送死。”
脚步停住。
少年侧头,却在没有看见后方那人时就停下动作。
视线错开。
“哈,我之前就喜欢赌,这次也是。就当是开个小小的赌局吧,我赌我这次绝对不会有危险,这不是因为自信能破除幻境……”
黑卷发丝被微风吹动。
在昏暗的别馆内,发丝投下的阴影挡住了他的眼睛、鼻梁,挡住了上半张脸所有的神情。
安室透只能看见他尖削的下巴,衣领上方苍白的脖颈,和上面隐约泛起的、属于血管的青色。
但是嘴唇勾起的弧度却明显。
“是因为有你在。”
理所当然的语气。
“……”
瞳孔瞬间紧缩。
话语落下。
他转头,再不发一言地朝着前方走去,最后停下脚步,伫立在庞大的咒灵面前。
迷雾已经如同从楼顶垂挂的丝绸般动荡不安起来,渺茫间隐约可见别馆的轮廓。
和那道骤然拉长,已经失去平日里人形的咒灵身影。
几息之间。
少年周身气息瞬变。
没有伸展出猩红的拟翼,也没有拿起咒具。松田伊夏伫立在原地,一只手还慢条斯理地理去外套下摆的褶皱。
却无端让人觉得,他已经做好一切准备。
“来吧。”
松田伊夏伸出手。
不是冲着不远处的安室透,而是冲着斜上方的天空。
指向咒灵因为方才的怒吼尚未收回去的利齿。
异色的眼眸里盛着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光芒,同另一个和他血脉相连的人如出一辙,又截然不同。
自信不疑,毫不动摇。
“把你的爱都给我吧。”语气甚至带着几分温和的包容。
咒灵沙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它用双手撑着地面,渐渐地腾起。下半身如同化在地里,只有庞大的、保持三分佐川夫人模样的上半身便比别馆还要高大。
隆起的肚子里似有东西不断鼓动,上面全是青紫瘢痕。
里面无数鬼胎扭动着,尖叫着想要突破这一层血肉,向着周围爬去。
松田伊夏站在它身下,甚至没有那张拍在自己身侧的手大,像是随时都会被吞噬。
此时咒灵早已忘记刚才暴怒的原因,只睁着黑洞般的眼睛附身注视着他。
少年却仰起头,更用力地、专注地回望那双眼睛:“只有我。”
二楼房间之内,昏睡不醒的阿笠博士蹙了蹙眉头。梦境当中,芙纱绘在银杏叶下的身影一瞬有些模糊。
几串猩红的咒纹从他身体里浮出,如流动的绢帛,朝着大厅方向而去。
在路途中同其他几道交汇。
回廊处,茶发女孩将身体团紧些许,双臂抱膝,喃喃的一句“姐姐”被旁边大声的梦话掩盖。
“鳗鱼饭…好多鳗鱼饭!”
身边,江户川柯南皱紧眉头。
手在虚空中无意识握紧。
随着咒纹离身,幻境之中他渐渐再次变小,成为只能仰头看向那人的模样。
“新一?不……柯南。”长发女孩俯身,弯起耳侧的发丝,笑靥温和似水,“还没到时候,我会等你回来。”
纹路、诅咒、怨灵、咒气……
青黑而压抑的,猩红而刺眼的,从四面八方而来,源源不断地涌向中间。
被松田伊夏全数接纳。
殷红纹路自脖颈蔓延而上,黑卷发丝之下,大半张面容都覆盖着那些诡谲色彩,衬得皮肤苍白似纸。
脸上笑意却更为狂恣。
“我了解你、你们的过去,了解你们的痛苦、了解你们的怨恨。我是你最适合的孩子,是你们最契合的同伴。”
源源不断的诅咒向他体内涌去,在这种巨大的冲击下几乎连身体都站不稳,声音却丝毫不抖。
“竭尽所能地尝试重新孕育我吧。所以,别再去看其他人,把你的爱、你的诅咒、你的痛苦全都给我!”
咒灵怔怔地看着他,嘶吼起来。
一切迷雾、一切错乱的环境、一切阻挡其他人脚步的术法化作诅咒,松田伊夏的身体被无数猩红咒纹缠绕,如蝉蛹般包裹。
“……孩子。”它低下头颅,声音似哭似笑,“我的…孩子……我们……的……”
巨大的利爪落下,牢牢攥住那被包裹的人。
“我的……!!”尖利的吼叫。
利爪撕开腹部的皮肤,里面挤满了鬼胎,一张张一模一样的脸都盯着对面,盯着已经被诅咒侵蚀的少年。
安静等待着他被诅咒吞没、在幻境中孕育,然后彻底摒弃人性、记忆,成为和它们如出一辙的“同伴”。
融为一体。
似玉石般的青绿屏障将他包裹。
诅咒依旧如源源不断的河水般涌入他的身体,少年额头已经浮出一层冷汗,咬牙承受着一次又一次的冲击。
他知道自己会像之前一样昏迷,然后彻底进入无数诅咒编织出的幻境。
那里才是接下来的战场。
渐渐合拢双眼。
独属于他的迷雾越来越浓、越来越深,最后,他彻底脱力晕倒在地。
被那层薄石般的茧裹着着,如同在襁褓中入睡的婴孩。
属于松田伊夏的战场就此陷入更深的地方。
外面倏地陷入一片寂静。
咒灵安静地捧着他,寻找能够孕育的土地,最后朝着密道那尊佛像爬去。
安室透伫立在原地。
尖利的嘶吼声消失不见,已经死去的好友之前不停回荡在耳畔的声音也全数静默。
他听见别馆外雨水落下的声响,一下下击打着地面,听见桌上烛火燃烧的声音,偶尔发出“噼啪”的小声爆燃。
听见回廊里昏睡的小孩陆续醒来,互相询问情况。
听见楼上有人推开门,慌张跑下。
听见了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从少年最后一句对自己说出的话其,就倏地炸响,在胸膛中如雷轰鸣的心跳声。
一下,又一下。
急促的,有力的。却又陌生。
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激烈,都要凶猛。
脑海之中,少年侧过头,没有看向自己的模样再次浮现。
嘴角带着最为恣意的笑意。
说出的话笃定、自信。
“因为有你在。”
因为你是我的后盾。
心如擂鼓。
安室透闭了闭眼睛。
糟糕。他擦去额头上方才浮出的汗水。
如果不拼尽全力,可配不上这份的信任啊。
第104章
藏佛山。
别馆位于山顶西侧, 后方隆起又一处岩壁。
由此上去,是观景台。
金发男人站在独山顶端,雨水顺着发丝淌下, 滑下侧脸,滴落在面前的扶杆上。
湿透的衣服黏在皮肤, 传来并不好受的黏腻感。
眼前所有的景象铺开,像是被炭笔在白纸上勾勒, 他的目光一寸寸锁定、观测,然后停留在每一个自己怀疑的位置。
手指敲击扶手, 像是要在脑内虚构的地图中标记出每一处的位置。
一共九处, 树林中同其他树冠长势都不相同的空旷地带,可能的目标。
他只有半天时间。
解决封印, 查看松田伊夏的状况, 再次回到别馆, 确保万无一失。
道路泥泞, 饶是他勘探过两个地点后, 都已经浑身是汗水。
大雨之中,男人的步伐却越来越快。
锁定,追踪, 到达, 测量。
等最后一个封印所在地确定时,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
太阳早已升起, 却被挡在厚重的云层后方, 只有微薄的光芒投下, 预示着和夜晚的不同。
逐一击碎。
最后留下了离别馆最近的封印点。
踏步回到别馆,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裹着毛毯的几个孩子轻轻的聊天声从后方传来。
衬着他的脚步声。
“小哀, 你梦到了什么?”吉田步美小声问,“我梦见爸爸妈妈带我们一起去露营,大家都在一起,我还穿了特别漂亮的裙子。”
“……我?”灰原哀顿了顿,“没什么,就是大家一起聊天什么的。”
“元太你呢?”没注意到好友躲避的视线,吉田步美看向旁边的男孩,“不会全是鳗鱼饭吧。”
“当然是鳗鱼饭!”
小岛元太拍着肚子:“我在梦里吃得好饱,后面才发现给我做鳗鱼饭的是爷爷,他做的鳗鱼饭最好吃了!”
“什么嘛,居然真的是鳗鱼饭。”
“对啊,我刚开始还没有认出来,后面才发现的。而且原来他和我在后院看见过的那道影子好像哦……”
孩子们闲聊的声音远去,安室透脑内却像是闪过一道雷电,脚步骤然停在原地。
刚开始还没有认出来……?
男人神色沉下。
他在幻境里看见了诸伏景光,所以理所当然认为幻境会以最深的执念和渴望的模式呈现出来。
所以在迷雾中的影子,也是诸伏景光的。
是他看过一眼后就根本没法忘记,立刻就知道是谁的影子。
但是小岛元太的不是。
从上山时,他就根本没有认出来那道迷雾中蹒跚的身影是谁。
甚至在幻境的开头,他也不知道给自己做鳗鱼饭的人是谁。直到最后看见对方,清晰地回到那个场景,才知道是早已经去世的爷爷。
这个人在他的脑海中经常出现?
不会。如果时时刻刻记住,就不会到最后才反应过来是谁。
那为什么咒灵会编造出这样的幻境给小岛元太?
——因为它,那些诅咒,悄无声息地啃噬着被诅咒者的过往和记忆,挖掘出了连本人恐怕都已经忘记的感情。
或者执念。
小岛元太爱吃鳗鱼饭,甚至经常会被朋友吐槽脑子里只装着这些。他也知道自己的爱好,但是却忘记了更久远的原因。
因为每一次去见爷爷,那个年过古稀、必须拄拐走路的老头都会做满满一碗鳗鱼饭端到桌边。
早已远去的、藏在潜意识里的记忆,被那些诅咒轻巧地挖掘出来,编织成为一道幻境。
松田伊夏说他分得清幻境和现实,不会沉浸在松田阵平依旧在人世的幻觉里,一定会自己醒来。
……但是,那些诅咒编织出的幻境,真的是松田阵平没有死亡的世界?
松田伊夏埋藏在最深处的执念,真的是这个……?
安室透见过对方在黑夜中褪去衣物,向他倾尽所有、展露全部,只为了取得合作,去找那个凶手的模样。
也见过掉落满地的红绳,窥见过他一次又一次的寻找和偏执的念想。
但是…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
他总感觉在蛛丝马迹间抓住过什么,凭借那些连自己都没法说出的线索,安室透给出了否定答案。
也许并不是。
如果松田伊夏从头到尾做好的准备,都是去迎接兄长的“复活”。
脚步飞快。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到了那尊佛像脚下。
翠绿的、翡翠般的茧当中,松田伊夏沉沉睡去。他能透过那好像一击就能破碎的壳子,窥见对方的神色。
和亲人重逢是什么情绪?
激动,欣喜,伤怀……
全都没有。
他轻蹙着眉,“睡梦”中的脸柔和而干净。
只有浅而淡的释怀。
……为什么会是释怀?
心里隐秘的、危险的猜测被戳中,如同气球般炸开。
一种古怪的、诡谲的危机感自脚底泛起,瞬息间窜至全身。
实际上,离松田伊夏保证的时间还有三个小时。
但是他莫名有种预感:不能让他在里面待太久。
越久,就越危险。
这种预感冷抑而阴骜,在心中徘徊不去,他站在佛像之下,好似眼睁睁看着对方缓慢被吞入泥沼当中。
心脏跳动。
但是,如果现在进入他的幻境,想办法提前将人带出来。
他真的能确保自己一定会出来?到时候别馆里的人该怎么……
身后逼近的脚步声打断他的思绪。
“你早就认识伊夏…哥哥,对?”稚嫩的童音响起。
安室透转过头,看向身后的男孩。
那个异常聪明,配合松田伊夏完成了第一次计划,逼出密道地点乃至挤开咒灵的谜团的男孩。
江户川柯南步步走来,最后站在了男人面前:“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伊夏哥哥信任你,对吧。”
声音笃定。
安室透在轻微的停顿后,也收敛了脸上的表情。
他压下审视的目光,点头应下。
“所以要做什么就去做吧,其他事情,我也会帮忙完成。”男孩抬头看他,目光认真而坚定,“而且一定能做到。”
不到几分钟的沉默。
安室透轻轻呼出一口气来。
此时此刻,他几乎没有其他选择。
于是那张松田伊夏给他的纸条,被重新妥帖郑重地放在了江户川柯南的手里。
“……他也相信你。”男人道。
所以他也会相信。
“如果正午之前我没有从密道里出来,就带其他人下山,然后打这个电话。”
身后离开的脚步声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安室透只站在佛像面前。
他取下悬挂在脖颈上的红绳,将那枚冷玉攥在手心。
离正午——松田伊夏给自己规定的时限——还有三小时。
白玉发出冰凉的微光,诅咒诞生的雾气在身边聚集,愈发浓郁。
他会把松田伊夏带出来,震碎那个诅咒编织的梦网。
——*“叮咚。”
金发青年睁开眼,伸手揉了揉眼睛。
他的大脑一片混沌,好像有什么东西盘根错节地生长、包裹,却又消失不见。
尚未擦干净的黑板上写着理论课的重点知识,他拍了拍脸,终于从浅睡中清醒过来。
糟了,居然直接睡到了中午。
早上让hiro帮忙带饭,不知道会带什么,最好是猪排咖喱饭。
降谷零从座位上站起来,打了个哈欠。
奇怪,是因为睡太久,他总感觉面前的书桌有些陌生。
青年伸手摸去。
还是一样的手感,上面前届警校生留下的刻痕也清晰可见,后面还有伊达航不小心撞出的缺痕。
沉思间,门口探出一个脑袋。
猫眼湛蓝,浅笑时显得格外柔和:“zero,我给你带了咖喱猪排饭,你的笔记写完了?”
方才的思绪彻底抛在脑后。
“谢了。”他笑着将桌上的笔记本举起来挥动两下,“都记好了。”
“没想到你居然会因为和松田打架被教官教训,还错过了理论课。”诸伏景光无奈地垂下眉毛,“真有你们的。”
“唔…好吃!”将米饭大口大口塞进嘴里,降谷零在咀嚼的空隙道,“明明是他先…咳咳!!”
“给你水!别在吃这么急的时候说话啊!”
一份猪排咖喱饭很快见底,两人相伴着朝宿舍走去。
樱花繁茂。
他路过时仰头看:“昨天风太大,樱花花瓣都吹掉了。”
“是啊,好多就只剩下一两瓣了。”
诸伏景光附和着,却没得到对方的回应。
侧头看去,方才还满脸轻松的金发青年忽然顿住脚步,神色有一瞬空白。
“…怎么了,zero?”
“啊,没有。”
降谷零很快回神。
他下意识摸向胸口,那里心跳急速地颤动两下,莫名的慌神。
诸伏景光:“……啊,不会是被松田打傻了吧?”
“怎么可能!”
“不过算了。”踏上最后一节楼梯,没有朝着自己的宿舍走去,降谷零干净利落地转向另一侧,“我去看看那家伙怎么样了。”
“那我先回去了,得赶快把昨天的衣服放到楼下洗衣机里。”诸伏景光挥手道。
“好——”
两人各走向走廊的两端,离楼梯口不远就是松田阵平的宿舍,他敲开门,却黑卷发青年靠坐在窗边,脸上是挥之不去的紧张和烦躁。
手掌僵硬在门边。
奇怪的熟悉感。
方才从走廊一路走来的那段路,推开门的动作,里面松田阵平的神色。
好像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见过了一样。
像是梦中残留的影子。
降谷零愣了愣,反手关上门,问萩原研二:“他在干什么?”
对方这幅紧张的模样实在少见。
“小阵平正在等人回复呢~”萩原研二笑吟吟地解释。
“回复?”脑内闪过什么,他没有抓住,却下意识开口,“海洋乐园?”
……海洋乐园,自己为什么这么问?
松田阵平看上去哪里会去这种地方,再说警校最近的海洋乐园是亲子专供的儿童乐园吧。
虽然他的确幼稚就是了。
“混蛋,谁要去儿童乐园啊?”松田阵平这才抬头,没好气地呛到,“只是老妈说周末要来看我,问有没有时间。”
“小阵平妈妈做的便当可好吃了,这下有口福了。”半长发的幼驯染在旁边弯起眼睛,他几步过去,用手拐戳动旁边那人的手臂,笑道,“到时候我们就去埋伏,时刻准备抢过来刮分!”
“你这家伙,说得好像老妈不会做你们那份一样。”
降谷零脸上的笑意却倏地退却。
正午阳光很强,穿过窗户投射进来,照得他有些头晕眼花。
……不该是这样。
莫名的,脑内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总感觉,如同冥冥之中的预感。
总感觉这是松田阵平收到的回复短信,本来不是什么好的结果。
阳光或许太强了,连此时黑卷发青年脸上的笑容都有些晃眼。
第105章
“这个便当真好吃——”伊达航感慨, “特别是汉堡肉,松田,你老妈的手艺也太好了!”
“那当然了。”松田阵平将嘴里的饭咽下。
天台上微风吹拂, 携走夏日的燥热,降谷零伸手将额前的碎发扫到后方。
他被诸伏景光往嘴里塞了一口炸鸡, 此时正鼓着脸咀嚼。
几人还在闲聊。
“羡慕死了,我们家店周末生意最好, 爸妈还有老姐根本没时间来看我还送便当。”萩原研二感叹,“不过周末可以蹭到小阵平的便当。”
“真丰盛哎……”
“老妈最会做这些, 不过从家里过来太远, 说了让她别老操心还是过来了。”松田阵平叼着筷子,手脚麻利地拆开下一个, “还有水果……”
几只手立刻自觉地冲来用牙签掠走切好的当季水果。
卷发青年笑骂着往嘴里塞了颗葡萄, 抬头时却见降谷零坐在旁边, 无意识用筷尖戳着手里的炸鸡块。
许久都没言语。
……不对, 不对。
面前的炸鸡外表坑坑洼洼, 像是颗外表崎岖的小巧星球。表面带着些亦真似幻的残影。
一个念头在脑内盘桓,却迟迟抓不住半点踪影。
“zero,你今天看着很奇怪。”声音打断思绪。
降谷零抬头, 在几人担心的目光中挥手示意自己没事。
“就是有种奇怪的感觉。”青年声音带着迟疑, “总感觉今天发生的事情很熟悉……”
但是好像又不该是这样。
他昨天听着松田阵平的闲聊声踏出宿舍,感觉面前的走廊好似和记忆里很多年前的一条长廊重合。
声音从身后传来, 来自很久远的地方。
“……还是像往年一样寄礼物吧。”
寄给谁?
他转头, 却只看见宿舍里两人勾肩搭背嬉笑打闹的模样。
那句话并不是由其中任何一个人说的, 像是来自于他的脑海里, 在他踏出门那刻如顽固的录音装置播放起来。
“唔,是海马效应吧?”诸伏景光给出了一个靠谱的科学解释, “就是既视感嘛,在经历事情时会突然出现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个词出现,松田阵平也连连点头肯定:“我记得这个是年龄越小越会这样对吧?看来zero果然还是小孩……”
“喂喂——”
心里莫名的情绪立刻在几句话间烟消云散,他立即反驳:“我才没你那么幼稚。”
"……你们两个就别五十步笑百步了。"
“既然不是小孩了,那……”萩原研二从后面一把揽住降谷零肩膀,对着几人眨了眨眼,“明天回来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联谊?”
青年嘴角直抽:“拜托,除了你这种事情还有谁想去啊……”
“人实在不够了嘛,我可是答应了要带几个帅哥过去,谁让你们的脸都很够看。”萩原研二故意合十双手,笑道,“怎么样,就和我回去吧,我会帮你留意喜欢的类型。”
“我有女朋友,肯定不去。”伊达航,“要是需要,我也可以让娜塔莉帮忙留意。”
降谷零了无兴致地挑了最后一块水果塞进嘴里,却被旁边的好友凑近闻:“说起来,你喜欢什么类型?”
他连眼睛都没抬:“没有吧。”
“没有?没有那种看见就心跳扑通扑通的类型?”萩原研二贴近过来,“真的没有?你好好想一想嘛!”
好好想一想…?
“黑发吧,卷一点。”脑中莫名闪过什么,他忽然开口,“……低头的时候会显得很…可爱。”
“噗——!”
其他四人脸色瞬变,诸伏景光吧嘴里的果汁全都喷了出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喂…我说……”萩原研二差点被嘴里的饭呛死,他用力捶了几下胸口才缓过来,颤声问,“你不会是喜欢…小阵平吧?”
“哈?怎么可能?!!”x2
松田阵平和降谷零同时拍案而起,否定二连击。
两人对视一眼,又咬牙齐齐转开头。
“我怎么可能喜欢那个家伙,只是觉得头发是黑卷的皮肤白一点聪明一点眼睛笑起来亮亮的那种会比较可爱而已!”降谷零震声道,“如果你有妹妹或者……”
松田阵平脸顿时黑了:“合着你打这个主意啊混蛋——!”
他还没来得及被其他人拉着坐下就又站起来,直冲向对面的青年。
“如果我有妹妹肯定一面都不让你见,不对,就算是有弟弟都半面都不让你看!只要我还活着就半眼都不让你看!!”
萩原研二在旁边故作无奈地笑道:“哎,真是严防死守~”
“你又没有,说这些干什么。”伊达航笑道,“不过就算有,凭你俩的关系肯定能见到吧,到时候你可要小心喽。”
“哈,不可能!”卷毛青年已经开始挽袖子,“我一定会在得手之前先打死这个金发混蛋!!”
一场聚餐最后又演变成打闹,诸伏景光在旁边摆着温和的表情煽风点火,麻利地将垃圾都收进袋子里。
夏天的风干燥而热烈,降谷零放下手轻“啧”一声,正要回头和幼驯染说话。
四周的景色却骤然轮转。
一望无际的蓝天远去,干燥滚烫的空气消失不见。
鼻尖萦绕起青草的香味,是山林里独有的、湿润又清凉的气息。
诸伏景光没有动,身上的休闲服却换了另一个款式,周围是郁郁葱葱的高大树木。
红色的神社耸立在山顶,现在只能看见庙檐。
脑内有片刻的模糊。
他愣了愣,转过头去,同记忆里说得一样继续和好友朝山上走去。
“zero——”落后几个台阶的诸伏景光喊着他的名字,几步走到身边,“你昨天说的理想型到底是故意气松田的还是真的?我还从来没有听你说过这么详细的目标。”
“我……”话语在舌尖转了转,“真的吧,我也不太清楚。但是脑子一热就说了。”
猫眼青年没忍住笑了起来。
他轻咳两声,压住自己脸上的表情:“是?那如果以后真能成,可得给我讲一声。”
“当然会给你讲。”降谷零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而且你不是说要给我当伴郎?”
诸伏景光只笑着将他往上推了一把:“快走吧,离山顶还有好远。”
“真不知道是谁选的地方……”金发青年看着陡峭的山路叹了口气,“平时训练就够累了,周末本来是用来休息的,我们倒好,出来爬山加练。”
“快毕业了嘛,刚好来转一圈,听说这个寺庙很灵。而且你不是说有东西要买?”幼驯染拍了拍他的肩膀,先一步上去,“再不快点就要追不上我了。”
“等等我!”闻言,他连忙加快速度追了上去,“不对…我什么时候说要买东西了?”
等两人到达山顶时,其他三人已经到了。伊达航去旁边的店铺买给女朋友的伴手礼,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站在挂满祈福牌的大树下聊天。
“要不我们也挂一个,既然昨天降谷说的理想型这么准确,要不就给他求个姻缘好了~”
降谷零连忙阻止:“别随便给别人求姻缘啊!”
“没办法,谁让警校第一正直过头了,联谊根本不去,就算去了也只和朋友聊天,如果不帮忙求一下,说不定会三十岁还是单身。”半长发的家伙调侃道。
“真是,你到底是对被我们拒绝有多大怨气啊…”降谷零伸手轻捏鼻梁,“反正毕业以后总有机会和你去的。”
萩原研二笑着看他,不再言语。
眼前晃过抹红色。
金发青年转头看去,发现是一个撞在塑料封袋里的祈福牌。
“喏,这是你的。”伊达航道,“刚才我看那边有卖的,就把大家的都买回来了。”
身后传来其他人的欢呼:“不愧是班长!”
“谢谢。”
他接过,还没拿稳又被诸伏景光拉了一把:“我们先去店里看看吧,等你把东西买完,这样祈福的时候也会把好运加在礼物上。”
“…嗯?好……”被一路拉拽着,他挤进塞满了客人的店铺。
面前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写着祝福的圆珠笔、纸本、摆件……
目光在整面放在玻璃架上的御守前停留。
他下意识伸手,拿起一个。
上面绣着书法字,锈角细密:
[学业顺利。]
“寓意挺不错的。”诸伏景光探头看了一眼,道,“决定了?”
“……就这个吧。”
他和对方聊着,将随手递给收银员打包妥帖的御守收进包里。
刚踏出门,外面就传来其他人的喊声。
刚才几个写祈福牌的游客已经走了,专用的笔空了出来,刚好五支。
“快来——!”
“知道了!”降谷零应道,同好友一起走去。
“写的时候小心。”诸伏景光在身后低声提醒,“字迹千万不能……”
“放心吧,hiro,我知道。”
笔尖微顿,再次落笔时就成了最为板正、没有任何特点的字迹。
“……平安顺遂。”
一字一句写下。
笔尖久久停留在结尾。寺庙新换的油墨笔出水量很大,要斟酌着落笔才不会在祈愿牌上晕开。
现在却没有半点墨迹溢出。
好像这块祈愿牌上面的字迹已经永远定格在某种模样、某个时刻。
上面……很空。
像是本应该写上什么字。
松田……?
完全追寻着四肢、身体的本能,笔尖慢慢落下这个姓氏,然后又被一张无形的手掌打断。
四周的风骤然急促。
雨滴盘悬着落在发梢,伴着一同垂落的花瓣、树叶。
松田。
好像有人紧紧攥着他的手腕,祈求不要再落笔。
不要再继续。
不要写下这个名字。
松田……
安室透闭上眼。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跳动,一下,又一下。
和风声合鸣。
脑内闪过一双异色的眼睛。透亮的色彩如同玛瑙,盛着所有景色,一切过往皆在眼中流转而过。
映着迷宫般的小巷、高耸的大厦、温馨的咖啡厅、漆黑的海面。
映着他的脸。
早就不复青涩的面庞。
属于另一个伴随了七年的名字,属于安室透的脸。
松田……伊夏。
松田伊夏。
“松田……!”安室透张开嘴,想喊对方,但是那个在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的名字却卡在喉咙里,无论怎么样都无法吐出。
周围所有人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
一切依旧进行。
萩原研二写好后就和伊达航一同去找合适的位置,诸伏景光因为片刻停顿让油墨在祈福牌上晕开,又因为祝福语已经写完不好再换,正在用纸巾吸去多余的墨迹。
松田阵平拿着自己的那一个,转身朝着前方走去。
“松田……!!”松田伊夏。
松田伊夏!!!
天上骤然落雨。
这个世界没有他的半点踪迹,但是安室透却好似能感觉到视线。
在世界之外,也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
安静地注视着松田阵平。
走向他心里的,完满、幸福的人生。
“松田……!!!”伊夏。
卡在喉咙里。
因为费力的喊声,连喉咙都泛起压抑不住的疼痛。
安室透咬牙抬头,朝着渐渐走远的黑卷发青年喊道:
“松田阵平!”
“……松田阵平!!!”
好似按下暂停键。
落雨、风、枝叶、人,全都停下了动作。
除了他们两人之外,世界只余黑白二色。
松田阵平脚步顿住,转头看他。
“你这家伙吼得也太大声了吧?”他惯例吐槽着,却在看清好友脸上的神色时淡去笑意。
“……怎么了?”
金发男人脸上的表情太过严肃、认真。
他问:“如果你有一个弟弟,小十几岁的……”
在片刻的停顿后,他咬牙依旧说道:“因为难产所以身体不怎么样的弟弟。你会在祈福牌上,给他写什么?”
“……你哪来这么奇怪的问题?我老妈现在可是好好在家。”松田阵平张了张嘴。
两人都沉默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这片静谧的空间里,每个人都失去了计算的能力。
松田阵平轻呼出一口气,脸上神色被风吹淡了些:“……算了。”
“如果真有的话,我会写。”眼眸垂下,又很快抬起。
他举起手里的祈福牌,上面写着两行字。
最顶上的名字,同安室透手上那个重叠在了一起。
下面慎重地写着两个词。
松田阵平笑道:“我会想他,平安,开心。”
[祝松田伊夏。]
[永远平安,开心。]
万籁就此止息。
不像是一切声势浩大的挣脱,没有任何剧烈的晃动,甚至没有声音。
像颗悄无声息砸落在地面上的眼泪。
幻境碎了。
化成细碎的、银色的光点,流星般远去。
安室透在一阵剧烈的呛咳声中睁开眼。
手心捏着的白玉迸发出惊人的烫度,他却将其捏得更紧,咬牙撑地抗住脑内的眩晕,从地面上站起来。
朝着旁边跑去。
翡翠般的“子宫”尽数碎裂,松田伊夏裹着一团咒力浓郁的“水液”从里面摔出来,此刻如同溺水的人般低头呛咳。
没等男人走至身边。
“去把最后一道封印解开!”沙哑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快!”
安室透步伐转移。
与他离开的地方相反,少年身后。
安静地伫立着一道身影。
半响,黑卷发的男人打破寂静,他伸出手,很轻地揉了揉对方卷曲的发丝:“伊夏,站起来。”
松田伊夏瞳孔却骤然紧缩。
男人摸得太轻、太慢,所以没有察觉。但是他却能感觉到。
自己的发丝真的被什么东西拨动了,带来轻微的痒。
屋外狂风大作,咒灵因为又一个胎儿从自己“子宫”中落出而嘶哑的吼叫着,暴戾拍下的雨如同它的仇恨和怒火。
男人金色的发丝被风雨冲至额后,露出棱角分明的面容。
最近的、也是剩下唯一的封印点。
没有任何联系的方式,他只能相信刚才幻境中脱身的少年能如他所说的般祓除。
手臂高高举起,咒具锋利的刀尖在空中闪过一道冷光,迅而落下!
轻微的破裂声。
玉模样的镇石碎裂。
四周倏地安静下来,如暴风雨前压抑的宁静。
安室透伸手,用力攥住了最近的凭借物。
“轰隆隆——!!!”
就在他握住那刻,整座山都如被人在下方拔起般剧烈震动起来!
咬牙紧握着树干,才没有直接从山坡上摔落下去。
土壤、河流、树木、别馆、洞窟当中,地面之下,猩红夹杂黑紫的诅咒气息争前恐后地窜逃出来,疯狂地朝着山顶汇聚!
涓滴不漏地涌入咒灵体内,它不断地生长,不久之前只有别馆高的咒灵渐渐将“手臂”伸向河流,猩红的眼睛如一轮血月。
它已然成为站在山上无法看清、直视的巨物。
比山峦还要高大、如同守护卵巢的母蜘蛛般盘桓、匍匐在山脉之上。
江户川柯南猛然关上窗户。冷汗控制不住地从额角躺下,他闭了闭眼睛,以外面暴雨危险为由阻止了其他所有人朝窗外看去的视线。
自己却立即跑入风雨道中。
巨大到骇人的、如同神降般的怪物。他根本无法涉足、也没法阻止的领域。
只是注视。双腿就会在极强的压迫之下控制不住的颤动,大脑中一切和危险相关的警示灯都在炸鸣、尖叫着让他逃离。
略带沙哑的声音却从不远处展开。
很轻,但是却轻而易举地穿透了所有风雨声,落入耳畔。
惊人的安心。
“……领域展开。”
整座山骤然笼罩在一片猩红的圆日之中。
“哦呀。”
山脚之下,五条悟摘下自己的眼罩,扬起眉来。
真不得了,问题学生什么时候学会的这招?
第106章
“领域展开——常寂光净土。”
此间无声。
江户川柯南停下脚步, 不再向前踏足。
他喘着气回头看去,风雨声全数止息,只有如万千人呢喃呓语汇聚而成的钟声, 来自旷野边界。
由远及近。
比他震鸣的心跳声更轻。
世界随着钟声荡开猩红的余波,像是一场急促又永不止息的雨。
一切真实的景色全数褪去, 江户川柯南转头,看见自己站在一片无垠的旷野之上。
四周皆是草木。
分辨不清是什么品种, 细长的、几乎比他还高的根茎,宽而大的叶片。
钟声如雨水滴入这片茂盛的草地, 叶片晃动、根茎摇摆, 似水潭荡开波纹。
空气中只有浅淡的檀香。
像少年常用的那款香水的尾调。
一轮巨大的红日缀于身后。
万事万物都镀上它的颜色,这个世界只有一片没有尽头的、没有区别的猩红。
江户川柯南擦去额上、脸上的雨水。
隔着无数荡漾的叶片, 看见了松田伊夏。
少年伫立在不远处。
无论从什么角度看去, 那轮圆日都正落在他身后。
莲花纹路自右眼眼下蔓延。
男孩轻轻吐出一口气, 不知道怎么, 脸上出现了一抹不合时宜的笑。
当时这家伙说事情要交给专业人士来解决, 原来完全是认真的。
不是逞强,也不是为了让他宽心。
诡异的、比山还高大的咒灵也身处于这片领域当中,趴伏着准备行动。
但是方才直面对方时剧烈的危机感早已冷却。
即使第一次了解少年, 接触到属于咒术的世界。
江户川柯南也没来由地相信——只要有松田伊夏在, 就无往不利。
松田伊夏抬手。
猩红拟翼在身后如真正的翅膀般舒展。
“滴答。”
“滴答。”
草木倾斜,露珠从叶尖淌下, 在猩红日光下犹如血珠, 朝着少年汇聚。
直至一柄长刃在他掌心成形。
松田伊夏抬眸。
右眼绽开莲花般的纹路。
在“襁褓”之中, 他被强行纳入了咒灵的血脉, 对方毫无保留地向他展现出自己的灵魂所在。
最核心的、最致命的弱点。
眼睛微眯,锁定无尽的猩红黑紫中刺目的洁白。
双臂高举。
——长刃落下。
“啊——!!!!!”
咒灵口中传来沙哑的嘶吼, 巨大的刀口自胸口破开,直穿内核。无数鬼胎顺着腹部向上攀爬,想要缝补、挽救。
松田伊夏没有再次追击。
猩红长刃在手中消散,他似不习惯开口,却依旧轻声道:“……晚安。你是…很好的母亲。”
贯穿的胸口的刀伤不断扩大,咒灵巨大的身躯渐渐烟消云散。
飞旋的煞气之中,他隐约看见一道温婉的影子。
伫立在原地,伸手轻柔地将侧发挽至耳后:“……谢谢。”
——***安室透直起身体。
数十年萦绕不去的积冤由此解脱。
山里的诅咒以缓慢的速度消失,依旧有大片大片的黑紫煞气朝着佛像位置涌去。
冷汗顷刻之间浸透后背衣物,金发男人放开手中的扶杆,准备返回佛像所在的位置。
旁边却倏地出现一道身影!
“最好别去哦~”
侧身,五条悟不知何时站在他身侧,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安室透紧蹙眉毛:“难道让他在里面送死?”
他不知道里面的情况,但是少年的幻境在脑内挥之不去。
诅咒尚未消散的余韵依旧源源不绝地涌向松田伊夏所在的地方,比真正的刀口更为致命。
“死就死了。”白发男人耸肩,毫不留情,“你又不是他老爸,操心那么多干嘛?”
“如果他真的死了,说明你本来就拉不住他。”
安室透一愣。
对方却已经自觉地坐在旁边扶手上,撑头看着不远处腾起的,有别于方才诅咒的气息,笑道:“既然要等他出来,要不要听我讲个故事。”
——***扑通。
松田伊夏跪倒在地。
咒力强制抽离后的虚弱笼罩全身,尚未完全消失的诅咒源源不断地涌入脑内。
方才幻境中一幕又一幕如碎片在脑海中流淌而过。
太阳穴传来尖利的刺痛。
他咬牙低头捂住额角,身躯因为疼痛而控制不住地颤抖。
从一开始,幻境就编造出了一个完全虚假的世界。
虚假到只要用心就能识破,他却久久没有离开。
因为那是……没有他的世界。
轻松的、没有任何负担长大的松田阵平所在的世界。
他像是一双眼睛,安静地看着对方,紧紧追逐着对方的脚步。
从出生,到高中、大学,最后是警校。
恣意,自由。
梦魇般的幻境在脑内盘桓不下,对方说过的无数话变成呓语,在耳畔喋喋不休。
他眼前的景象几乎被幻觉吞没,只看见一只手落在前方。
手心向上摊开,对他张开五指。
下意识,松田伊夏搭了上去。
握紧。
……握住了?
一瞬之间,脑中的其他思绪全数消失殆尽。
松田伊夏愣愣地抬头,对上再熟悉不过的视线。
这里不是幻境,他可以肯定。对方也不是任何一个诅咒捏造出来的用来迷惑他的工具。
就是松田阵平。
那个在他身边三年,每一次在生死的瞬间都能看见的影子,不是他臆造出的幻觉。
居然不是……幻觉。
少年面色倏地惨白。
他心里只有恐惧。
无数次,他无数次在对方面前同死神擦肩而过,无数次看见对方在惊讶、愤怒后归于压抑的平静的脸。
居然是…真的松田阵平。
黑卷发的男人站在少年面前。
他猛然察觉不对,也蹲跪下身,伸手去触对方的脸颊:“……伊夏?”
发丝遮挡了少年脸上恍惚的神情,不知道过了多久,沙哑到极点的声音传来。
“……我诅咒了…你?”
让你死去后依旧不得解脱,自私地束缚住你本就所剩无几的自由,不得不每一天、每一刻都因为他的行为而痛苦。
没待得到回答。
男人青黑的眼眸中倒映出在洞窟中一闪而过的寒光。
腰侧的武器以极快速度抽出。
少年动作不带一丝拖沓、犹豫。五指飞速翻转,子弹上膛。
松田伊夏举起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扣下扳机。
“砰——!!”
一切如同按下暂停键。
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先一步动作。
松田阵平伸手扣住少年的手腕,朝着自己的方向用力扳下,枪口向内偏移,避开致命的太阳穴,射出的子弹在侧脸擦出一道猩红血痕。
松田伊夏却在顷刻间做出回应。
一击不成,尚被对方攥紧的手腕挣脱不开,五指利落松开,手枪落入另一只手中。
对准自己下颌。
又一枪。
比枪响更快一步的是骨头隔着皮肉相撞的声响。男人以极快的速度利落地打偏他的手臂。
手枪在脱手那刻射出一发子弹,撞在侧方的石面上,迸出一串刺目火星。
松田伊夏抬手去捡摔落在地的手枪,刚伸出又被人快速按住手腕,禁锢在掌心。
被拉拽着转身,他迎上一双盛满怒意的眼睛:“松田伊夏?!”
松田阵平想把他脑子撬开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咬着牙,吼完名字却又一时说不出半点其他重话,只一只手抓住少年双手手腕,伸直手臂将那柄手枪扫落到对方绝对够不到的地方。
然后有力的、几乎拼尽全力地将对方扯入自己怀里。
两颗剧烈跳动的心脏隔着薄薄的皮肉贴在一起。
呼吸撒在脖颈。
错声间,松田阵平听见比风还轻的气音。
男人立刻侧头去看,却只看见松田伊夏嗫嚅着的嘴唇。
他吐出的话尚未传到耳边,就被风吹散了。
“……什么?”
“……”那只方才紧紧握着手枪的、苍白的手,颤抖着抬起来,攥住他的衣领。
力道极大,西装领口立刻浮起难以去除的褶皱,颤抖由手臂蔓延至少年全身。
“……恨我。”
……什么?
“……恨我啊!”
后背一重!不知道对方哪里来的力气,几乎在顷刻间就拽紧领口,将他整个人按倒在地上。
石面冷的惊人,后脑处的石块更是凹凸不平。但是松田阵平全然不顾。
他只睁大眼睛,迎着松田伊夏此刻看来的目光。
蕴着剧烈的、浓郁的、偏执的情绪,这场整整灼烧了十八年的烈火在投射而来那刻就灼热到快烫穿他的心脏。
“为什么不恨我啊?!”声音从喉咙嘶吼出来,沙哑到歇斯底里,“我把你的人生都毁了,为什么不恨我啊?!!为什么?!”
一滴泪水自上方滚落。
滴在松田阵平的眼睛里,然后顺着眼角安静地淌落下去。
“……为什么。”方才的质问抽光他所有力气和勇气,握住男人衣领的手紧了又松。
松田伊夏闭上眼睛,不再看对方不可置信的表情。
据说人六岁以前的记忆都会模糊,而松田阵平比他大11岁。
从记事起对方就换上了高中校服,变成了一道只有一年里最冷和最热两个季节才会出现的影子。
日本高校少有寄宿制,他寄住在学校附近,省去每天几十分钟从家到学校的路程,就能在法律规定的22点前再多打够一小时零工。
松田伊夏最早的记忆是潮湿的房间,有股经久不散的霉味和烟味。
松田阵平偶尔回来,寄回来的钱放在牛皮信封里,压在床褥底下。
压抑的霉味,恶心的酒气。他讨厌酒精,讨厌客厅沙发上那道高大的、醉醺醺的身影。也不敢在父亲在家的早晨背着书包穿过客厅。
胆怯变成记录本上一次次迟到,老师忍无可忍,终于给他填写的监护人打了电话。
于是松田阵平辍了零时工,在冬天骑车十几分钟回来,皮肤冻得像冰。
松田伊夏记得自己当时站在台阶上仰头看他,说不出话,嗫嚅半天才拼命保证:我再也不迟到了,也不逃学了。
当时尚是高中生的人靠在墙边看他,小孩看不懂他的眼神,只听见许久后他叹出一口气,从自行车车筐里提出一小盒蛋糕给他。
太腻了。
奶油堆在蛋糕上,腻得发苦,他用塑料叉子一点点挑着往嘴里塞,被速食喂惯的胃小心痉挛着,不疼,只是有点古怪的难受。
他小心抬眸去看对方。
松田阵平蹲靠在旁边接电话,和对面操心的老师应和着什么。
在某个问题被对方问出的那刻,他看了面前往嘴里塞蛋糕的小孩一眼,笑了一下,光芒在眼睛里转瞬即逝:“是,我是他哥。”
松田伊夏只看着他。
教科书上说,父亲,母亲和孩子是最典型的,最幸福的家庭。
他没有,从记事起他就只有父亲,只有哥哥,父亲是一块乌云一样的影子,所以他只有哥哥了。
偶尔他会在离开客厅时,看见母亲的遗像。
女人垂眸透过冰冷的玻璃看向他,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他感觉那目光说不出的阴冷。
偶尔他也会看见松田阵平同朋友走在一起时的神情。任情恣性的模样。
但是目光落在他身上时,好似又天差地别。
他从来不敢看对方的脸,却又无数次在松田阵平带着他去吃饭时,在饭菜腾起的热气间小心去看对方的眼睛。
有时恰会撞上那双青黑的眼睛。
松田阵平坐在对面,不知道已经看了他多久。
像一片一望无际的、包容的深海。
还有很偶尔的时候,他在伤痕里浑浑噩噩睡去,会梦见那双属于松田阵平的眼睛。
已经上大学的青年看着他,身后是母亲的遗像,梦里黑青眼眸冰冷到陌生:
“在你来之前,我是有母亲的。”
父亲在被诬陷后自顾自颓废下去,终日酗酒,但他仍然有母亲。母亲会温柔的照顾他,帮助他,是他所有的后盾。
然后松田伊夏夺走了她。从此他再也没有母亲,没有家,只剩下无尽的麻烦。
他本可以走的。等有经济能力后就自由自在的离开,但是因为这个小小的拖油瓶,他不得不每天打工寄钱,他永远离不开这个空洞阴冷的房子。
松田伊夏像是用一根血缘的脐带,牢牢系住了他的脖子。
然后松田阵平掐住他的脖子,天花板扭曲,如同卫生间冰冷的瓷砖。
他说:“我恨你。”
你该死。
松田伊夏在梦中惊醒。
他盯着同梦中一样的,同学校厕所一样的天花板,觉得自己是一块腐烂的血肉,孜孜不倦地吸收周围所有人的生命来给养自己。
他欠的太多、太久。松田阵平应该恨他。
脖子传来真实的疼痛,他走进卫生间打开灯,看见脖颈上一圈青紫——原来他刚才在梦里攥住了自己的咽喉。
心神唐突一颤。
如果松田阵平恨他就好了,如果报复他就好了,弥补不了亏欠,但一怨一报总能填补些许,总能还上,好过现在。
但是偏偏松田伊夏知道对方不会,永远不会。
松田阵平是各种意义上的好人,永远坚定不移。他会省吃俭用每天抽出五六个小时打零工,就为了在支付自己学费和日常开销的同时还能给弟弟寄回可观的生活费。
他会因为老师一个电话就请掉今天的班,在冬夜里冒雨骑车十多分钟赶回来,却不忘在路上给他带一份点心。
他会慎重地选择礼物,提前几天寄出,确保每一次都能在生日当天到达。
也从来不因此埋怨。
为什么他就是好人呢?……为什么他不恨我。
松田伊夏从小就想不明白,但是没关系。
既然如此,那就由他自己来恨。
他会带着属于松田阵平的那一份,终始不渝地、镂心刻骨地憎恨自己。
如一场绵延不绝的暴雨。
——***雨滴不断落下,又在离白发男人的发丝不到厘米距离时被看不见的屏障阻挡在外。
五条悟看着如草木般疯狂从土壤中滋生出来的、黑紫色的诅咒,嘴角依旧是不变分毫的笑意。
“呐,这个故事就说完了。”他打了个响指,没看身边安室透的神情,只自顾自说下去,“从我在天台上捡到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
“这家伙,是从自身孕育的恨意里诞生的咒灵。”
白发男人掀开眼罩,眼眸湛蓝如宝石:
“和你我都无关的恨意。”
——***周身只剩下刺骨的寒冷。
轻微的、不小心就会忽视的破碎声从后方响起。
颈环上早已布满裂痕的鸽血红宝石就这样碎成粉末,随一阵风消失在洞窟里。
黑色的咒具也就此破裂。
诅咒再也压抑不住,拟翼如树根从后腰处挣扎着探出,向后方伸展。
莲花纹路向全身蔓延。
脑内所剩无几的理智让松田伊夏瞬间捂住脸,垂下头去,想挡住自己脸上吊诡的咒纹,挡住松田阵平看向自己的视线。
用手撑着地面试图站起身。
却有人先他一步。
黑卷发的男人从地上坐起,将他用力重新拉回面前。
双手不容置喙地捧住他的脸侧,额上传来皮肤相贴的、温暖的触感。
松田伊夏怔怔地抬眸。
撞进一双青黑色的眼睛里。
好似又回到童年时那家老旧的饭店。
寿喜锅腾起的雾气遮挡住所有视线,他的心思全然没放在偶尔才能吃到的佳肴身上,只在费力咽下每一口食物时小心抬眸,想去看哥哥的脸。
每一次,每一次都会撞上视线。
好像从很久之前,松田阵平就一直看着他。看着他小心从锅里挑出蔬菜,用尚不熟练的手法使用筷子,踌躇着张嘴说话。
不知道看了多久。
“我爱你。”
……你说…什么?
瞳孔瞬间紧缩。莫名的恐惧几乎席卷全身,被瞬间抽离所有的力气,嘴唇只颤抖了几下,没说出话来。
松田阵平将他侧脸的黑卷碎发别到耳后,
“你给我听清楚了。”
男人看着他,眼睛里只映着他表情空白的脸:
“我——爱——你。”
“从看见你刚出生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从知道你是我的弟弟起,我就爱你。”
“没有任何理由。”
第107章
松田伊夏怔怔地盯着他。
离得太近、太紧, 呼吸扫在彼此的脸颊,是温和的、鲜活的温度。
他只记得用手紧紧抓着男人后背的衣服,像溺水的人紧抱着一块恰巧经过的浮木。
五指抖得厉害, 好几次布料都因而从他手中滑落,又皱巴巴地被重新捏住。
有什么根深蒂固的东西悄无声息的碎裂, 来不及用新的填补,只剩下破碎的血肉裸露在外。
他不知道作何反应。
动作、语言、甚至连呼吸, 这些人从出生起就会的,身体最本质的机能在刹那间被忘却。
他莫名想起很久之前。
松田阵平每一次带他吃完饭后回家, 会经过的那段长路。
旁边是围起的矮墙, 里面种着茂盛的树木。
那条路很长、很长。
一眼望过去甚至没有尽头。
胃部被温暖的饭菜填饱之后,一种安宁的和暖的感觉会涌入四肢百骸。
应该是秋天。
屋外不断寒冷的秋分吹不走身体的温度, 他跟在松田阵平身旁, 两人并排朝家的方向走去。
谁都没有说话。
偶尔因为贴得太紧, 手臂会不小心打在一起。他想牵住对方的手, 思绪稍稍在闪过, 又很快止息。
他们吃完饭总是太晚,这条路除了这对朝家走的兄弟外再也没有他人。
只有他们。
没有饭店那么吵闹,也没有去时那样匆忙。
只是缓慢地、安静地朝前走去。
无法形容的感觉。
大概人在幸福时也会想要落泪。
他走在那条街道上, 心脏像是被棉花一样柔弱的东西填得满满当当。
转头就是松田阵平的侧脸。
然后青年会转头看他。
青黑色的眼睛里盛着昏黄的路灯灯光, 一切显得分外温柔。
他想象不到任何时刻,能比那一刻更满足。
如果能死在那一天就好了。
死在那一刻。
现在, 这种莫名的情绪也填满心脏, 挤压着他的喉咙, 千言万语变成滚烫的眼泪, 夺眶而出。
松田伊夏狼狈地避开松田阵平的视线,想用手捂住自己的脸, 但又舍不得松开紧拽着衣服的手。
他把脸蹭到对方的颈窝里。
松田阵平侧头,只能看见他毛茸茸的黑卷发。
那些锐气、那些锋利的棱角在他面前永远不见端倪,对方慎重地、认真地把脸蹭在他怀里,像只湿漉漉的小动物。
松田伊夏从小就比其他同年龄的小孩小一圈,他当年坐在医院的婴儿床边,看着床上哭累后终于睡着的小孩,听医生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他生下来就比正常情况要轻。
身体不太好。
像盆冷水泼下,浑身刺骨的寒冷。这个家庭可以让一个天生就孱弱的小孩得到妥善的照顾?
他当时就知道答案,无数念头在脑袋里闪过,直到搭在床栏边的手指传来温热。
当时尚是少年的兄长愣愣看去,发现病床上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翻了个身,用小小的、甚至还没有他手心大的手握住了他的手指。
又软又轻。
其实只要稍微用一点力气,就能顺利把手抽出来,但是他硬生生保持着这样别扭的姿势,直到自己胳膊已经麻木都没舍得放开。
这就是他的……弟弟。
他的家人。
第一次听见松田伊夏说话他差点从床上摔下去,但是书本躺在旁边,还以为是平常一样含糊不清的语气词。
直到那声努力从嘴巴里挤出来的、含糊到不仔细听都分辨不出在说什么的“哥哥”传到耳朵里,少年愣愣地放下书,半响都没反应过来。
然后他拽着萩原研二冲回家,炫耀了一下午自己弟弟第一个学会的词就是“哥哥”,连着好几天,后者第一次被他烦得落荒而逃。
还有走路。踉踉跄跄地起身,扑进他怀里。
那段时间有些苦不堪言,对方的目标只有他一个,无论他在哪里,在干什么,刚学会走路的小孩都会仰头看着他,然后一步步走过来,最后几乎是小跑着扑在他身上。
那么小一点,怎么会那么小一点。
安静的、柔软的。
乖得要命。无论是很小很小的时候无论什么时候都仰头用圆润的眼睛看着他,还是后来生疏后只会低着头,轻声细语地说话。
和此时此刻的模样好像没有区别。
无论在外面什么模样,在他面前永远安静又腼腆。
小心跟在自己身后,无论何时自己低下头,看见的都是对方毛茸茸的卷发。
下颌蹭着同自己一模一样的黑发,松田阵平闭上眼睛,脸上带着笑意。
脖子很凉。
眼泪不断砸在他裸露在外的脖颈上,润湿了一大片皮肤,又被冷风吹干,带来一片冰冷。
像是想要确认什么,松田伊夏头逐渐向下,小心翼翼地贴在他的胸口,听着里面如天籁一般的心跳声。
沙哑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对…对不起……”
松田阵平只是拍了拍他的后背,没有言语。
对方执拗地、用力地拉拽着他的衣服,一遍又一遍突出这三个字,毛茸茸的卷发蹭的下巴很痒,他却无从理会。
说来奇怪。
他之前每一次看见松田伊夏跃下高楼,每一次看见对方以身犯险,每一次看见他把自己当做筹码和可以利用的工具推到别人面前时,都发誓如果可以触碰,一定要揍这个混小子一顿。
但当真正能做到时,松田阵平又只想抱他。
“……没有别的想和我说?”黑卷发男人低声问道。
打破了对方喋喋不休的、越来越仓促的道歉。
声音瞬间卡在喉咙里。
心跳声好似正在渐渐变轻,那些来自于男人□□之内的声音随着身体透明变得更难以捕捉。
松田伊夏更用力地想将自己埋在对方胸口,贪婪地嗅着浅淡的、洗衣液的气味,再也压不住喉咙传来的哽咽:“……我也…爱你。”
我很想你。
很想,很想。
想见你,想拥抱你,想听你说话,想让你的呼吸落在我身上,想听见你心脏跳动的声音。
不是一次,不是刹那。
是永远。
怀抱中的重量越来越轻。
松田阵平好似意识到什么,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依旧带着笑意:“我知道,也从来没有怀疑过。”
“…我一直在看你。”轻微的停顿,宽大的手掌覆上头顶,抚摸着柔软蓬松的发丝,直到那些乱翘的头发穿过半透明的掌心,只能随着每一次抚摸带来的风轻轻晃动。
“那些折腾自己的没必要的行为暂且不提,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你做出的每一个决定,走的每一步。”
“……我都为你骄傲。”
就像从出生起开始,每一次成长,他就会一次次把萩原研二拉回家里炫耀。无论松田伊夏做什么,干了什么,无论对于一个小孩来说,到底是本就应该做的,还是其他的。他都为他骄傲。
因为松田伊夏是他的弟弟。是他爱的家人。
仅此而已。
然后他低下头,轻轻地吻了松田伊夏的额头。
比羽毛还轻,轻触即分。
相贴处却烫得惊人。
“……别走。”松田伊夏的腰背重重地塌了下去,他用力收紧手上的力道,最后只抱住被他挤压到所剩无几的空气。
再没有人接住夺眶而出的眼泪,仍由那些泪水砸落在地。
他张开嘴,第一次无所顾忌、如同受伤后扑进家人的小孩般歇斯底里地恸哭起来。
三年了。
在松田阵平彻底被宣布死亡的一千多个日夜后,他才终于知道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
同被本该三年前就落下的利刃刺穿心脏。
从家到饭店那条好似永远没有尽头的路,黑卷发青年隔着热腾腾的雾气看向自己的神情,一封封寄来的生活费,每一份准时到达的礼物。
落在头顶的掌心,触碰后又踌躇着没敢相握、重新收回的手臂,夹在办公桌上书中的照片,深夜站在楼下的身影。
如同破碎的玻璃,无数破裂的碎片躺倒在地,映出一幕幕他永远不会忘记的画面,映出无数他从来不敢回想,只会在深夜安静咀嚼的记忆。
无数的记忆、无数定格的场景、无数的声音、无数无言的话语。
如同一场迅猛的疾风,从他耳畔飞驰而过。
过往如烟。
哭声渐渐止息。
他沉默地擦干脸上的泪水,用手撑着地面,站起身来。
洞窟空旷,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
松田伊夏转过身,一步步朝着外面走去。
——***黄昏将近。
安室透看见一道身影自密道离开,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
依旧是分开时的模样,衣着、面容都没有分毫改变。
甚至没有半点新添加的伤口。
少年背对着落日走来,风吹起他宽大的衣服,荡开明显的波纹。
显得衣下是那样空旷。
见他看过来,松田伊夏举起手,随意挥了挥,扯出一抹笑意。
肆意张扬。
但安室透莫名从里面看见了一次雪山崩塌后的余韵。
少年就站在那里。
却好似在分别的短短的时间里被削皮挫骨。
留下一层血肉模糊的皮囊,留下被掏空的躯壳。
然后有什么东西扎根于这方血肉孕育的土壤,等待着破土而生。
第108章
积压一周的云雾散开, 阳光透过云层,洒向别馆被雨水冲洗过的屋檐。
一切血迹、残痕都了无踪迹。
山路修通后警察立刻来别馆处理了命案的后续事宜,木村涉和管家的尸体被最先带上车送往警局。
之后搜查队又在洞窟外层找到了当年别馆火灾后失踪人员的尸体。
外侧岩壁因常年流水冲刷破来一处隐蔽的洞口, 被树木茂盛的枝叶遮挡。
那具突然出现在山下的尸体就是从这里被洞窟内的积水冲下山,出现在村庄周围的。
江户川柯南曾经和毛利小五郎来过这一代旅游, 几次突发命案让他在当地的警视厅混了个脸熟。
他混进警察的队伍,看见之前面熟的警官沉着脸放下电话, 不甘心地对队友嘱咐道:“收队。”
密道和洞窟用醒目的黄黑色封条拦起,周边的警员表情都有些愤愤, 但依旧跟着对方站在外面。
男孩眉毛一皱, 倏地反应过来,恐怕是更高一级的接管了后续调查。
……日本公安?
江户川柯南有些警惕。
刚处理完表面上的工作公安就恰好接手了, 恐怕很早就已经开始观望。
但感觉只是观望, 又不符合他们的风格……
脑内灵光一现, 男孩转头看向别馆内。等待其他车辆将他们接下山的空隙里, 阿笠博士正在和孩子们一起做笔录。
那个叫高桥真的猎户已经不见踪影。
江户川柯南转身跑进厨房, 几个碗盘放在水槽里,已经洗干净了,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可恶!男孩在原地蹦了蹦, 突然想起什么, 又去翻橱柜里装着各种粗粮的袋子。从各个袋子里掏出一个,仔细看了看。
果然。
虽然之后经高桥真手做的饭都是略显粗糙的家常菜色, 但他刚来时给松田伊夏送的那碗粥里的粗粮明显被仔细处理过。
对于胃脆弱的人来说, 这种杂粮如果不仔细处理难以消化, 会引起胃疼。
公安能这么及时到场的原因有了解释。
但是……
江户川柯南想通后实在没忍住嘴角狂抽:松田伊夏!你认识的人也太多了吧?!
他大为震撼, 一转头,松田伊夏正猫在沙发上打盹。
咒灵的事情掩下不表, 他因此彻底成为受害者,因为调查密道被打晕扔进洞窟里,幸好因为天太暗凶手没砸中脑袋才逃过一劫。
警察当场给他上了一堂安全教育课,上得几个晚上都没睡好的松田伊夏当场入眠,教育课以着急上火的警察被同事拎走告终。
对方走了也没带走少年的困倦,他打了个哈欠,伸手就把男孩拎起来抱在怀里,用下巴抵着他头睡去。
江户川柯南:“……”
为什么这么喜欢把他当抱枕啊!!
对方摆明了准备逃过他的询问,男孩干脆偷偷摸摸把阿笠博士叫来,在手机上打了一行字给对方看。
阿笠博士看了眼不知道装睡还是真睡着了的松田伊夏,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十几分钟后,几人分开坐上回去的车。男孩照例挤在少年身边,没等开口问什么就被对方当成了大型抱枕。
你就装睡吧。江户川柯南弯起半月眼,在心里嘀咕。
如果被松田伊夏听见,恐怕会大喊冤枉,毕竟他是真的在闭目养神。
虽然在这种地方他实际上根本不可能放松睡去,但是假寐也是养精蓄锐的一种方式。
而且还能暂时让小侦探堪称十万个为什么的嘴巴暂时停止骚扰自己的耳膜。
假装没注意到江户川柯南悄悄叫自己,他一路闭眼到车上其他人陆续下车,直到车辆再次停下,送他们回来的警官说已经到了。
应该是按照每个人的家庭住址,看来他今晚可以在老宅那边先睡……
思绪被开门声打断。
“谢谢叔叔——!”江户川柯南利落地拉着他下车,没等反应过来就关上车门和司机告别。
警车在眼前扬长而去。
松田伊夏:“……”
他默默回头,看见了一栋格外熟悉的房子。门口的牌上写着“工藤”两个大字。
再一低头,男孩扬起笑:“见伊夏哥哥睡得那么熟就只能告诉警察叔叔把我们都送来这里啦,你不会怪我吧?”
怪不得在车上还挺安静的,合着在这里等着呢!
松田伊夏看了对方半响,第一次体验到安室透每次看着他时又气又笑的无奈感。
低头看了眼手机,和对方的对话还停留在上车之前,安室透说晚饭前回去,他回了句今晚自己不去公寓。
原本想的是回老宅那边,或者去松田阵平留下的公寓,现在莫名其妙的被“拐”到工藤宅,但是从结果而言没什么区别。
少年正准备合上手机,忽然看见另一个不知何时发来的短信。
时间是他刚刚离开洞窟,没时间关注手机的时候。
同白发男人以往的风格相比,这条短信称得上简洁:
[恭喜~]
“……”
从胸腔中轻轻呼出一口气来。他下意识抚摸脖颈,却没摸到早已戴习惯的颈环。
脖子上空空荡荡。
松田伊夏眼眸里带着些很淡的笑意。
收敛情绪,他将手机放回口袋,转头道:“走吧。”
江户川柯南反而一愣:“去哪儿?”
“进去啊。”少年扬起下巴,冲旁边的房子示意,“你让警察把我送到这难道就是为了和我在门口大眼瞪小眼?”
“当然不是!我还以为…你会再坚决点。”男孩反应了半天才想起掏出钥匙,又忍不住狐疑地看向对方。
松田伊夏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他明明刚才都已经做好对方转身就走的准备了!
“心情不错,勉勉强强顺你一次。”少年扬起眉,故意托着声音,“下不为例。”
江户川柯南刚才那点意外又灰飞烟灭了。
果然还是之前那样。
他翻出好久没用的钥匙带人进门,走进去之前松田伊夏想到什么,开口问:“那家伙不在?”
“不在!”男孩笃定地点头。
他们出发去旅游时刚好遇上准备出门的冲矢昴,对方的“官方”说法是学业上遇到些困难需要出门考察一段时间。
不管去做什么,总是现在不在就是了。
虽然之前打过要把他带回去见FBI的主意,但自从游轮上两人围绕b.d.s.m的对话曝光后,他恨不得这俩这辈子都不要再见面。
“好吧,反正这是你家。浴室借我用一下?”松田伊夏将披散在脑后的头发挽起,“你最好也洗个澡,在山上滚了半天全是土腥味儿。”
“……还是你先洗吧。”
江户川柯南眉毛抽搐地看着他。
对方的造型他早就已经习惯了,现在再看才发现大有问题。
因为时间有限,少年根本没处理身上伪装用的血,半张脸都挂满了干涸的血痕,怪不得一见面把警察吓成那样。
连衣服也全是。
“我的衣服还在柜子里,先穿我的。”男孩说着,跑去衣柜拿了几件日常的衣服过来,塞在他手里。
松田伊夏慢吞吞地摸了摸下巴:“不装了?”
“还装什么。”江户川柯南泄气道,“你不是早就看出来我是谁了?你身上的衣服还是别要了,看着根本洗不干净。”
对方没有回应。
男孩忍不住抬头有看去,正迎上对方带着几分促狭的异色眼眸。
少年摊开手,幽幽地开口道:“谁告诉你我早就知道了?”
江户川柯南:“……那、那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刚才啊,你自己承认的。”从对方手里抽出衣服,松田伊夏弯起眼睛,笑眯眯地补刀,“谢了,新一~”
说罢就转身朝着一楼浴室走去。
独留江户川柯南在原地瞪大眼睛。
他以为对方有神秘能力,所以很轻易就能看穿自己的身份。再加上之前他对自己的推理能力见怪不怪,还专门找自己合作演戏去套真正凶手的话,甚至不避着自己展现能力……
这些种种行为让男孩都确认松田伊夏早就知道他就是工藤新一。
结果居然只是怀疑,一直到刚才他自己自爆才确认的?!
他瞬间站不住了,转身追着对方的脚步就朝着浴室跑去。
“松田伊夏!!!!”
对方正一边往浴缸里放热水,一边慢吞吞地解开皮带扣。
见他过来,少年没什么羞耻心,动作不停。
“怎么了?”没有皮带支撑,裤子摔落在地上,他从堆挤在一起的衣料中迈出来,转头问道。
“你刚才在诈……等等!!!”江户川柯南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发出一声尖锐爆鸣。
他瞪大眼睛。
随着对方手中动作落下,刚才被掀起的上衣下摆又落回原地,但是他没错过方才一晃而过的“伤口”。
“站那别动。”男孩咬牙切齿地一个箭步窜上去,伸手就掀对方衣服。
大腿内侧位置赫然是一个结疤的牙印。
不知道那人咬得到底多用力,周围甚至泛起青紫淤痕。
“哪里来的!!”他一口气提到喉咙眼,半响后又如打霜的茄子般蔫儿了下去。
“就两周不在…就两周……”江户川柯南闭目喃喃,“僵尸就顺利进房子,还把你脑袋啃了??”
松田伊夏:?
什么僵尸。
他怜爱地摸了把对方的头:“虽然世界上有咒灵,但僵尸应该没有。”
第109章
松田伊夏好心解释世界上没有僵尸只有咒灵, 反而被江户川柯南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对方瞪大眼睛,不到片刻又垂头丧气地靠在旁边,变成了颗只会叹气的蘑菇。
少年看着对方重复着“在房间里挠头狂奔——疯狂朝自己投来恨铁不成钢的注视——唉声叹气蹲在角落”的全过程, 没忍住拿起花洒。
对准“蘑菇”附近“土壤”,发动攻击!
哗啦啦——!
“蘑菇”一蹦三尺高, 忍不住发出控诉:“拜托,我在担心你好!怎么还恩将仇报。”
“担心到我洗澡都不出去?”松田伊夏扬起眉毛, 有些意外,“原来你怕我遇上人渣被骗啊?~”
“……”
江户川柯南闻言, 眉毛狠狠地抽动了一下。
再抬头时, 他掷地有声:“不,我怕他们被骗, 然后报复你。米花今年的情杀案件已经有五百多例, 平均一天就有一个人被暗害。”
松田伊夏:“哈哈, 不至于吧。”
“其中玩弄别人感情导致报复的受害者比例高达89%。”男孩补充。
松田伊夏:。
我在别人心里到底是什么形象……
江户川柯南的目光格外烫人。
他觉得自己已经从细枝末节中找到了n条线索:
首先, 对方身上出现了一周之前的牙印。
其次, 对方之前还对安室透十分感兴趣,在别馆时却告诉自己已经不和对方联系了。
两相结合,一个完全符合逻辑的答案已经出现:
某个情场混账成功得手, 吃干抹净, 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江户川柯南:“……”糟糕,这个推测也太合理了。
他神色复杂, 魂不守舍。见对方边把他往外赶边准备脱上衣, 男孩一咬牙, 几步上前道:“你还是投案自…不对, 寻求法律援助吧!!”
话音未落,男孩瞳孔倏地一缩。
他刚才踩到刚才花洒喷在浴室瓷砖上的那滩水, 整个人向前滑去。
周围没有任何凭借物,江户川柯南只能一把抱住对方小腿稳住动作。
被骤然一扑,松田伊夏立刻一手去揪男孩后领防止他摔倒在地,一手扶墙稳住平衡。
拿在手中的花洒就此脱手。
随着他后腰撞到淋浴控制器,花洒停止向外喷水,头顶上方固定的喷淋在片刻沉默后,瞬间以最大流速往外洒水!
下方两人都霎时间变成落汤鸡。
松田伊夏太阳穴微跳,伸手轻轻揉了一把男孩的头,咬着声音微笑:“江、户、川、柯、南?”
男孩:“……”
他闭眼,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大声劝诫:“去找公安吧,伊夏——!现在只有公安能救你了啊!!”
衣服因为水黏在身上,腿上还有个比衣服还要粘人的小孩,松田伊夏额角青筋直跳。
他简直想不出有什么比浑身是血不能洗澡,还要被好友用小孩身份死缠烂打更骇人听闻!
“砰——”
这个想法刚刚出现在脑内,浴室大门就同墙面碰撞,发出一声闷响。
门口,拎着超市购物袋的男人罕见沉默下来。
他隔着宛如热带雨林般下着的暴雨,和那双异色的眼睛无言对视。
浴室内,黑卷发少年浑身是凝固的黑褐色液体,在地上乱窜的花洒把他全身淋湿,地面全是化开的血。
泛起一阵让人面色瞬间沉下的血腥气。
男孩抱着他小腿,似乎正在苦苦哀求。
神色悲壮:“去找公安吧!!”
冲矢昴:“……”
他甚至已经不想思考松田伊夏为什么会在工藤宅的浴室了。
FBI的王牌探员,此时此刻正在思考自己要不要报警。
这到底是什么无意杀人被朋友撞见劝他投案自首的糟糕画面。
松田伊夏,你终究还是堕落了啊。
几分钟后。
脑袋上挨了一下的江户川柯南裹着浴巾老老实实坐在沙发上,旁边是在问过对方要不要把人控制起来后一起被针对了的冲矢昴。
他手臂还泛着痛意,刚才被少年踢了一脚,红印未散。
“……总之就是这样,伊夏哥哥身上是鸡血。”江户川柯南勉强解开误会,“因为他家里刚好停水了,所以就……”
冲矢昴扬起眉,也没说信不信,只道:“这样啊。”
明明是在自己家,男孩却格外局促,他在沙发上听着浴室里的水声表演海獭搓脸。
浴室内,松田伊夏闭上眼睛。
方才同人说话时脸上的笑意消失不见,那些神色不复存在后,无法掩盖的疲惫苍白涌上脸颊。
他站在花洒下,像是在淋一场温热的暴雨。
江户川柯南平时不是话这么多的性格,只像是因为察觉到什么,在自己都没注意的情况下不断抛出话题来确认他的状态。
但是他从未打算将那些事情宣之于口。
其实只要表现出自己的疲惫,男孩立刻回停下所有行动把他送回家休息,但是这样反而坐实了不对劲的猜测。
少年缓慢地蹲下身。
这个姿势让他的肩骨不自觉抬起,骨面锋利,带着几分锐利的瘦削。
……他只是有些累了。
好像飞了很久很久,跋山涉水,在终于被惊醒回头想要休憩时,却发现没有地方能停留。
江户川柯南在客厅左等右等,才等到少年换了干净衣服出来。
然后又吹了十分钟头。
等松田伊夏出来时已经焕然一新,男孩看着,发现他居然还用里面有限的设备在吹头发的时候吹出了平时的三七分造型,显得格外人模人样。
要不是在别馆少年还吐槽过冲矢昴的离谱发言,他简直要怀疑对方已经锁定目标了!
松田伊夏的目光却在两人之间一转。
想起男孩之前强烈给他推荐冲矢昴时的态度,还有对方对安室透的排斥,他扬起眉道:“关系不错?”
冲矢昴:“还不错,阿笠博士经常带他们和我…”
江户川柯南:“没有!”
冲矢昴:“……?”
江户川柯南:“……”
两人对视一眼,又迅速别过头。
男孩比划了一下手指:“一点点。”
怎么办,跟和松田伊夏说过b.d.s.m话题的人关系不错,显得他自己也很可拷。
想着,他迅速岔开话题:“伊夏哥哥,你怎么收拾了这么久。”
“因为感觉很危险~”松田伊夏眯起眼睛,异色的眼眸中亮光一闪而过,他直盯向男人的神情。
江户川柯南,或者说工藤新一超乎寻常的信任,安室透的针对,还有见面时对方话语背后的立场。
“要是不打扮好点,被FBI咬上来大喊open the door了怎么办?”松田伊夏摊开手,“我可没有应对方法。”
眯起的眼睛略微睁开,墨绿色的眼眸如同一只沉眠的狼。
少年却转身就往玄关走:“好了,我该走了。有什么事情电话联系吧,冲矢先生。”
他换了鞋,江户川柯南一路送到门口才小声问:“那你什么时候告诉我山上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还有为什么你说我身上有味……”
少年将食指竖在唇边,向不远处阿笠博士的家扬了扬下巴:“下次在那里见吧。反正你们一起听,就不用等你回去再给那个女孩讲一遍了。”
江户川柯南一愣,随后反应过来:“你也知道了……不过她在别馆的时候可没见过你口中咒灵这种东西,要是直接说恐怕有点麻烦。”
“别担心,她被我带着在咒灵堆里跑酷的时候,你还在和那群小孩春游呢。”松田伊夏弹了一下他脑袋,站起身潇洒地挥手,“走了。”
男孩满脸问号:“等等,什么时候,你们在游轮的时候难道就——喂!!”
对方根本没给他提问的时间,眨眼间就快消失在街角。
独留江户川柯南站在原地。
他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无奈地松了口气,却又莫名感觉奇怪。
少年依旧之前的打扮,但是在没有脸上神色的衬托后,好似整个人都沉默下去。
世界万色在他走过的地方唐突地黯淡。
——*松田伊夏站在门口。
他伸手,默默拍了一下自己额头。
……走错了。
本来打算回松田宅的,或者去松田阵平留下的公寓,结果刚才大脑放空,下意识走到安室透这里了。
来都来了,反正对方短信里说今晚会晚点回,估计要加班到半夜。
上次好像看见他往冰箱里塞了面包,干脆叼点回去。
少年用钥匙打开门。
在推开一点缝隙时,他的动作就倏地停住。
有暖黄色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照亮一小片秋日夜晚的黑暗。
松田伊夏微愣。
屋内没人。
但布艺沙发旁边的桌子上却摆着一盏灯。中档的暖黄灯光将每一处都勾勒上暖色的边。
安室透从别馆回来后不可能回过公寓,他知道对方直接回公安总部了。
但台灯为什么亮着?
松田伊夏一步步走到桌边。
台灯下压着一张纸条,圆珠笔留下的油墨早已干涸,看样子已经压了好几天。
[冰箱里有饭团和水果,热了再吃。我晚点回来。]
指尖微不可见地一颤。
他当然记得之前两人各自忙自己的事情时,自己每次回来都能看见亮着的灯和冰箱里的食物。
他本来以为对方总有门路掌握自己的行踪,提前做好准备,却没想到安室透的方法其实这么“笨”。
——只不过是每一次离开,都会在房间里放盏灯,留下字条。
公寓内暖黄灯光不熄。
只偶有几次被他发现,发短信笑叹一下公安料事如神。
少年没脱外套,蜷缩进沙发里。
每一次。
布艺沙发柔软,他好似陷在云里。疲惫不知为何突然从四肢百骸涌上,松田伊夏合眼,像是被一团温暖的云簇拥进入梦乡。
每一次他推开公寓大门,里面都不是一片冰冷而死寂的黑暗。
灯火不休。
第110章
一道身影轻坐在沙发边。
明明是将所有重量都落下的动作, 格外柔软容易塌陷的沙发却没有产生任何凹陷。
松田阵平低头,看向自己搭在沙发边的手。
又变回了之前的模样,在地下佛窟突然实质的出现不过维持了不到十分钟。
现在他依旧需要在十分集中精神的情况下才能影响现实世界的事物。
他现在也没有触碰东西惊醒旁边那人的打算。
旁边, 松田伊夏蜷缩在沙发上,用手臂圈着柔软的抱枕。
卷发本就蓬松, 他刚才睡得时候无意识在沙发面上蹭了蹭,炸出一连串静电。
黑发乱翘。
少年其实早已脱离未成年时的幼态, 加上他身形高挑,就算带着几分未完全长开的青涩, 也没人会把“可爱”两个字往他身上套。
松田阵平会。
他套着格外深厚滤镜的目光落在对方挤压在抱枕上的侧脸, 看着那里挤出的平时很难见到的柔软弧度,感觉心下唐突地一软。
少年似有所觉。
本垂在抱枕边的手往前探去, 像无数次幼时睡梦中习惯的那样, 捏住了男人垂在旁边的手。
还只握住小指。
松田阵平垂下眼睛, 离开那片有浓郁诅咒气息的洞窟, 少年握紧都依旧同往日一样, 只攥住稀薄的空气。
眉头轻皱。
他不安稳地皱眉,在沙发上略微动了动。
门外传来轻微的开门声。
对方原本没有收着力气,在尚未完全拉开门那刻从门缝中看见玄关散乱的鞋, 原本正常的动作倏地缓慢下去。
在凌晨才匆忙回来的那人带着一身秋日夜晚的冷。
目光向着屋内看来, 在接触到沙发上的身影时,面容曲线好似被里面暖黄色的灯光照亮, 霎时间柔软下来。
安室透没有立刻进屋。
他将身上的大衣脱去挂在门口, 先在玄关处站了一会儿, 由屋内适宜的暖气带去身上从屋外携来的寒霜。
低头整理玄关衣物时, 眉眼间笼罩了浅淡的一层疲惫。
……看起来比警校时成熟不少。
松田阵平随意坐在沙发上,慢吞吞打量着对方。
他死后并不一直跟在松田伊夏身边, 偶尔也会去看看之前的好友。
特别是留下来的唯一一个。
对方行事作风里,有时总会带着他们的影子。
现在走进房间,不需要再表演出那些身份时,倒是谁都不像了。
松田阵平站起身。
心里那边微妙的感慨还没有完全涌现,就在下一秒消失的一干二净。
退去一身寒意的安室透走进来,俯身看向沙发上那人,似乎想让对方回屋再睡。
刚往旁边一站,刚才没有抓住任何东西,眉毛紧缩的少年就伸手。
握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
松田阵平:“……”
他的脸青了又黑,额头上青筋分外明显,头发明明没有蹭到任何东西却已经隐约有了炸起来的趋势。
死亡注视下,安室透一无所知。
他小心坐在沙发上,轻而易举且迅速地占领了松田阵平刚才的位置,还紧紧被握着手。
估计之前实在太累,金发男人也就着这个姿势睡去,两人凑成一团的身影在沙发上格外扎眼。
任松田阵平怎么想也想不到,自己弟弟心结解开后第一个“获利”的居然是安室透。
换做之前,要是旁边有人松田伊夏能一蹦三尺高。
现在他就在迷糊间下意识确认一番没有危险,就继续埋头睡去。
虽然在沙发上,但是这可是挨在一起,手还搭在一起,四舍五入就是同床共枕。
只是合作对象就同床共枕,以后还能干出什么他想都不敢想!!
松田阵平气笑了。
他看着安室透,越看越觉得这家伙没安好心。
还占了自己的位置,简直像那种会敲门时用“弟弟开门我是你哥”这句话骗人的混蛋。
而且这家伙四舍五入还是黄毛!
顶着最让伴侣家长瞳孔地震夜不能寐发型top1的人皱了皱眉,在睡梦中似有所觉地侧身。
不知道哪里的寒风吹来,一阵莫名的寒意涌上。
松田阵平:……冻不死你!!!
他恶狠狠地闭眼,转身就走,除了用连环拳给对方降温外,要想消火居然只剩下一个眼不见为净的选项!
他转身一走,屋内被短暂影响的气温很快恢复正常。
早上六点,安室透因为生物钟准时睁眼。
胳膊传来针扎般的麻意。
自小指被人握住后,他就因为怕扰人安梦没怎么移动过那侧的胳膊,一晚上过去,被牺牲的肢体正强烈表达着不满。
屋外尚未日出,他轻微活动胳膊,血液重新正常流通,泛起阵阵微烫。
轻收回手,安室透快速淋浴换了身衣服,出去进行照常的晨练和买菜。
等回来时,松田伊夏已经醒了。
沙发表面过于柔软的设计也让它容易褶皱,安室透彻夜睡过的地方早就泛起仔细打量便能发现的皱痕。
少年只扫了一眼,两人同商量好般,谁都没开口。
“买了新鲜的虾,今天没什么事,可以吃炸虾天妇罗拉面。”
松田伊夏对吃的没什么兴趣,但是对对方穿围裙的样子热情不减,闻言很是捧场。
等将食材放进厨房,安室透才从昨天拿回来的袋子里取出一个东西。
“当时在山下检测洪水的看见的,和当时我们往拍卖会下层通道倒的……”
想起松田伊夏按着那个缝合脸的咒灵砍胳膊往下面不要钱倒血的样子,安室透嘴角一抽,话拐了个弯,硬生生把“血”这个词咽了下去。
“……倒的标记,我只能认出颜色,没法确认是不是它的,所以装了些回来。”
河水装在一个分外朴素的矿泉水瓶里。
松田伊夏凑过去拿起来看,半响后点头:“对,是那家伙的。没想到,他们的密道居然都铺到郊外去了。”
闻言,安室透拧起眉:“木村涉带回去后没问出什么其他线索,至于当时和四宗别馆有关联的人……”
“这种非富即贵的也不好之前上门调查,对吧?”松田伊夏耸了耸肩,接过对方的话茬,“不过至少有点眉目。”
之前木村涉在洞窟看见的幻境只有他一个人见过,江户川柯南和安室透远远在后面,注意不到废弃实验室发生的情况。
想起被压在试验台上的小孩肚子里长出的东西,他立刻联想到在游轮上满地乱爬的那些咒胎血肉。
眉头嫌恶地一皱:“他们在炼药。咒灵这种东西没法在正常情况下被普通人碰见,要想变成能让研究员研究的‘实物’,只有一个办法,制造半人半咒的鬼胎。”
松田伊夏随手抽起旁边没有展开的水果刀,在自己肚子上隔空划过:“把肚子拉开,将咒灵残肢寄生在体内,然后它们就能长成能被肉眼观测的咒胎血肉。”
在木村涉的记忆里,那群实验员将实验体肚子里全部长出的血肉刨走送进旁边封闭的密室后,就再也没有出来管过试验台上的人。
“从走私线查,或者失踪人口,这种一次性的使用方式,他们需要的人太多了。”
安室透因为“一次性”这个词神色微寒:“爆炸、塌陷、巨大火灾这种大型事故,每次都会出现大量的失踪人口。”
“是啊。”忽然想起那个叫麻生的警官的情况,松田伊夏开口,声音略显沙哑。
“谁知道这些失踪是天灾还是人为。”
但是一次大型事故能失踪几个人?这种事故几个月内出现两起就足够骇人听闻,连续使用这种手段必然会被发现端倪,这种方式获得的人也不可能填补上这种消耗性实验的窟窿。
少年暗着神色沉声:“我总感觉……”
那句话尚未落地,地面倏地传来剧颤。
两人脸色瞬变。
巨大的震响从远处传来,好似地面在咆哮一般,只听声音就能确认声音的来源并不是地震。
松田伊夏立刻扭头看向声源处。
隔着厨房并不宽敞的玻璃看不真切,远处隐约有烟雾腾起。
江户川柯南昨天无意间的一句话突然在耳畔响起:
“米花今年截止现在的情杀案件已经有五百多例。”
早晨阳关本该和暖,他此刻却同置身冰窖。
放眼全国,甚至全世界,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同米花市一样命案频发的地方。
因为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举刀杀人。
他眯起眼睛,安室透已经因为突如其来的意外快速打开了阳台大门,快步去查看情况。
外面不远处的建筑群众鸟惊飞,扬起铺天盖地的尘土。
有几个旁边公寓的住户已经快速拿着平时早就准备好的逃生包,一家人脚步飞快地坐上车,准备先去郊外避险。
“我先过去。”松田伊夏扔下一句话,身后霎时展开猩红双翼,轻巧一跃便到达了对面的屋顶。
没有人察觉。
他目光落向事发地不远处的街道,呼喊和尖叫声隔着几栋楼都格外清晰。
从十几年前开始,逐年递增的犯罪率。
凶杀、绑架、爆炸、抢劫……
米花市哪来这么多需要以死抵消的仇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