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
伴随着老旧防盗门发出的声响,顾晓梦探身进入屋子,又尽可能轻地带上门。
餐桌的插座上挂着一盏小夜灯,在黑乎乎的房间里发散一片柔和的光晕。
脱掉外套,顾晓梦犹豫地看向阳台上的洗衣机,担心放水的声响会吵醒梁锦云,决定等到天亮再处理。
她回房间拿了换洗衣物,又轻手轻脚去了浴室,摘掉假发套,卸妆洗漱,冷白的光照亮狭小的卫生间,也照亮了顾晓梦疲惫的面容。
温热的水落在白皙的肌肤上,流淌过微肿的肩胛和凸起的蝴蝶骨,抚慰着后背上的淤痕和细小伤口。腰侧微微刺痛,不用看就知道是破皮了,顾晓梦不敢冲洗太久,迅速洗好头发,换上睡衣离开浴室。
“梦梦回来了”
客厅的大灯忽然亮起,梁锦云披着薄外套站在卧室门口,慈祥地望过来,“吃晚饭了吗”
“吃过了,奶奶。”顾晓梦本拿着毛巾在擦头发,看到她后悄悄将擦破皮的手背到身后,有些内疚,“对不起,是我吵醒你了吧”
“没有,我起夜,正好碰上你回家。”
梁锦云见她的头发还在滴水,柔声叮嘱,“吹干了再睡,不然会偏头痛的。”
“我知道了奶奶,你先用卫生间吧,我擦干些就吹。”
顾晓梦让开通道,让梁锦云过去,自己则走向了玄关,盯着墙壁上挂着的东西。
那是一本老式的纸质日历,也称老黄历,巴掌大的纸张装订成册,上书各种天文气象、时令节气、吉凶宜忌等,十分详细。梁锦云将它挂在玄关门口,每天都会撕掉一张,虽然家里有电子挂钟,她还是保持着以前的习惯。
日历上的时间还在昨天,顾晓梦轻轻撕下一张,盯着鲜红的数字,眼中渐渐聚起雾气。
2016年3月21日,时间是真的改变了。她还有机会,这一次,她一定会竭尽全力去阻止。
aaaaaaaaaa
咚咚。
“请进。”
“刘局。”
李宁玉微微颔首,反手关门。
她的腰背挺拔,头发妥帖的盘在脑后,将藏蓝色制服穿得庄严肃穆,姣好的容貌虽然一如既往的透着清冷,但被眼周的淡淡乌青出卖,显露出几分平日里少有的倦色来。
昨晚的事故不小,男主人当场毙命,女主人伤势严重,身上有多处锐器伤,被后脚赶到的120急救车火速送医。消防和派出所民警在现场发现了人为纵火的痕迹,遂通知了刑侦部门。
李宁玉上半夜赶着去派出所捞人,下半夜又忙着配合各方清理现场,调查取证,折腾到天边泛白才回家凑合着小憩了一会儿。睡眠不足,精神自然欠佳,但累归累,一旦进入工作时间,她总会迅速调整状态。
“宁玉,来,过来坐。”
刘丰在柠江分局是主管刑侦方向的副局长,他招呼李宁玉坐下,关心问道“刚才忙着开会顾不上,昨晚的爆炸案,你怎么样,没受伤吧”
“没事,那个时间我刚好去派出所了。”李宁玉摇头,“只是爆炸点离得太近,房子有些损毁,在约师傅重装了。”
共用的墙壁被炸个大窟窿,玻璃震碎,家具也遭受了水与火的冲击,屋里何止是“有些损毁”,简直就是狼藉一片,但李宁玉素来内敛,遇事鲜少抱怨,也就显得不甚在意了。
“人没事就好,宿舍应该还有空的,需要就去申请。”
“不用了,宿舍数量有限,还是留给更需要的同事吧,我有地方住。”
“行,这案子既然交给吴志国负责了,应该很快有结果。我叫你来,是关于新人的事。”
刘丰说的新人,自然是今早提前来报道的顾晓梦。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档案,推到李宁玉的面前。
“先看看吧。”
李宁玉打开顾晓梦的档案,翻看资料,原来她也是山麓市人,高考后才去的外地。
“昨天晚上,相信你对顾晓梦已经有所了解了,宁玉,第一印象如何”
李宁玉如实回答“聪明,漂亮,年轻气盛,只是目前来看,做事尚欠些考量。”
顾晓梦昨夜里孤身入“虎穴”的行为,在李宁玉看来就是自信过了头。做刑警的,平日接触的大都是刑事案件,工作量大,危险性高,遇到危机的时候,运气和勇气不是最重要的,智力和策略才是最重要的。李宁玉不指望自己的队员个个都心思缜密,只希望他们能够客观评估自己的能力,爱惜性命,不要好大喜功,冲动行事。
视线落到“家庭关系”栏的时候,李宁玉愣住,抬眸看了眼林刘丰,又再次确认了一遍自己看到的信息。
父亲顾宇章,已故。母亲舒奕,已故。唯一健在的是顾晓梦的奶奶,紧急联系人填写的则是刘丰的名字。
“刘局,您和顾晓梦是有什么亲缘关系么”
“没有,只是我跟她的父亲是挚交好友,两家以前住得近,经常走动,她跟我就亲近些。”
“那她的父母舒奕这个名字,我好像在荣誉墙上看到过。”
“是,那位就是她的母亲。”谈及往事,刘丰的神色变得凝重。
“晓梦的父亲顾宇章是缉毒警,牺牲的那一年,晓梦才六岁。他走后,照顾老人和孩子的重担就都落在了舒奕的身上,谁想舒奕在晓梦刚满十四岁那年,因执行公务出了车祸,从此便只剩下她们祖孙俩相依为命。”
“她没有其他亲人了吗”
“曾有一个姑姑和叔叔,如今也都不在人世了。”
手中薄薄的纸张忽然沉重了起来,原来那简短的“已故”二字背后,有着如此令人心痛和惋惜的人生。
李宁玉原以为能培养出顾晓梦那样思维跳脱,好似无所畏惧性格的家庭,就算不是家世显赫,经济富足,也是能给她万千宠爱,让她有无限底气的,却没想到顾晓梦早早就成了孤儿。这与李宁玉的成长环境是截然不同的,她有优渥的家境,有可亲的父母,还有一个将自己放在心尖上爱护的哥哥,即便不常见面,家人对自己所有决定的尊重和支持,都让李宁玉倍感温暖。
手指无意识地摩擦着纸张,李宁玉的心头缠绕上几许复杂的情绪,余光发现刘丰频频望过来,便直截了当地说“刘局,有话不妨直说。”
刘丰斟酌着开口,“那我就直说了,宁玉,希望你能在方便的时候,帮我多关注下晓梦。”
“您的意思是,希望我在工作上关照她”
诚然,顾晓梦的成长经历令人唏嘘,但李宁玉是向来拒绝将私人情感和公事混为一谈的。脱去这身警服,在各自的家庭关系里,他们也是别人的父亲或母亲,妻子或丈夫、女儿或儿子,若人人都因自己的理由希望得到特殊关照,工作根本无法开展。如果刘丰意欲徇私,她会立即建议将人送到基层派出所去。
“不不不,你别误会。”
在刘丰的眼中,李宁玉做事铁面无情,高洁的品性正是自己最欣赏的,他不会要求她做违反纪录的事。
诚然她是分局的破案率保证,但刘丰胸怀宽广,爱惜人才,曾向上头力荐李宁玉,可惜因为一些不可明说的考量,还未得到过准确的答复。
“其实在此之前,晓梦参与过一项卧底任务,去年年底行动收尾,犯罪集团被一网打尽,她却因救援行动出了纰漏导致受伤,昏迷了几天才苏醒,之后就一直待在医院养伤。”
“卧底”李宁玉讶然,“她不是才工作没多久吗而且以她的家庭情况和资历,怎么会”
“晓梦跟你一样,天资不错又很努力,16岁就考入警校,毕业时间自然也早,后来为了执行任务修改过履历。”刘丰面露难色,“当时的任务她本不是第一人选,实属阴差阳错,无奈为之。”
李宁玉很意外,卧底是一群舍弃身份,常年在蛛丝上行走的人,每一步行动都需要慎之又慎,一旦暴露,付出的往往是生命的代价,这就需要有随机应变的能力和超乎常人的忍耐,才能斡旋于各方势力当中。如果有过这样的经历,顾晓梦就一定分析过自己单独行动会遇到的后果,为什么还显得那么莽撞,像个仅凭直觉规避风险的赌徒
“她申请调来柠江分局,是因为这里是她母亲工作过的地方。我请你帮我多关注她,一来是上级指示要对她进行考察,是例行公事,二来,是因为昨晚的事。”
像是知道李宁玉的疑惑,刘丰拿出手机翻出一段视频,令她又提了一口气。
昨夜办案民警按程序给涉案人员做尿常规检测,发现两名夜店的工作人员尿检阳性,立刻上报,由上级机关安排警力重新对星河夜店进行了搜查。
顾晓梦可不仅仅是简单的调查举报,她是赤手空拳硬刚四个壮汉,一路打进暗房的。若不是警方在现场的花瓶里找到针孔摄像头,都不知道这次行动里还有个控场的“女林冲”。
在公安系统里,擒拿格斗是从警校就有的基本课程,公安部也会经常组织各类切磋比武。顾晓梦虽然接受过系统训练,但练家子对练家子,人数和力气处在劣势,胜利来得自然不会轻松,好在她反应敏捷,抢了根甩棍专照对方的关节处招呼,才能迅速制敌。
看到那个纤弱的身影招式凌厉地反击,有几次差点被对方的匕首划到,李宁玉才明白顾晓梦所谓的“运气好”到底是有多幸运。
秀气的眉拧出深深的沟壑,她冷然道“疯子。”
“严队告诉我的时候,我也很震惊,晓梦以前从不会如此出格,这回真的是太过胆大妄为了。”
刘丰长叹一声,“我想,她曾长期潜伏在犯罪集团中,难免受到了一些不良影响,若不加以引导,这次是擅自行动,下次不知又会闯出什么祸来。”
“于公,晓梦是个好苗子,我不想她误入歧途,变成冲动极端的性格;于私,晓梦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虽无权左右她的人生,但也希望她能平安,少把自己置于危险境地。宁玉,你心思缜密,做事向来张弛有度,带她是最合适的人选,请你多加管束和训诫,我将充分采纳你的意见,评估她是否还适合这份工作。”
李宁玉点点头,眉峰放松下来,“明白了,新人考核本就是我身为队长的工作任务之一,您无需特意拜托我。”
“那顾晓梦就交给你了。”刘丰投去欣慰的眼神,“今天的谈话仅限你我,晓梦并未延用舒奕的警号,局里没几个人知道她是烈士子女。我尊重她的决定,日后她所有的工作安排由你做主,我绝不干涉。”
“是,刘局。”李宁玉将档案还回去,“没别的事我就出去了。”
“好,去忙吧。”
刚一退出局长办公室,等候多时的吴志国就迎了上去。
“刘局找你有事”
李宁玉面无表情,“吴副队长,保密守则不需要我背给你听吧”
在柠江分局,众人对李宁玉的评价是有傲骨,无傲气。她能力出众,坚守原则,虽然与同事们相处大都有疏离感,但恭而有礼,以人格魅力收获了一批迷弟迷妹,也打动了吴志国,当然,这种“福气”她并不想要。
“我没别的意思,关心你而已。”吴志国跟着她往办公区走,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杯饮品和一个油纸盒,“折腾一宿肯定没休息好,我给你买了豆浆和生煎。”
“心领,我吃过了。”
昨晚接到消息的吴志国带队赶到,一见起火的貌似是李宁玉家,瞬间疯了似地冲上楼,竟不顾消防员的劝阻,抡起灭火器三两下砸坏了防盗门。拜他所赐,李宁玉的财产损失上又添了浓重的一笔,想想就觉得窝火,实在很不想搭理他。
“那你喝点豆浆,里面放了红枣和桂圆,补气血的,听说女孩子都爱喝。”
吴志国的手伸了一路,见对方仍然不愿意接受,直接迈了一大步堵到她的身前,固执地递出早餐,“多少喝点吧,它对身体好”
“吴志国。”
李宁玉打断他的话,眸中像结了一层寒霜,“我说过很多次了,不需要。这里是警察局,不是早餐店,请收起你所有不合时宜的行为,不要影响大家工作。”
到头来,吴志国还是吃了钉子,一口气梗在喉中上不去下不来,目送李宁玉进了会议室,黑着脸将早餐丢进垃圾桶。
办公区内,赵毅老早就看见两人在公共走廊上拉扯,冲身旁的王磊叹道“瞧瞧,现实版的追妻火葬场,李队刚来的时候,咱吴队小瞧人家,结果现在为爱沦陷,怎么示好人家都不搭理。不都是说烈女怕缠郎么铁血男儿耗时几年都捂不化她的三尺寒冰,我都有点心疼吴队的痴情了。”
王磊白他一眼,“你那什么破比喻,应该叫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没办法,感情得两厢情愿。”
共事多年,吴志国对李宁玉的心思早已传遍整个柠江分局。劝退的是其他爱慕者,劝不退的是吃瓜群众。想着李宁玉高冷,面皮薄,有好事者便帮着吴志国制造独处的机会,甚至有传言说二人已发展到了见父母的阶段,再后来发现他纯属扁担挑子一头热,一众媒公媒婆才偃旗息鼓了。
“我觉得吴队挺好的,她为啥就看不上唉,吴队还不如将心思多放到工作上,不然也不至于被后来居上了”
赵毅的八卦心思转个不停,“对了,今天早上看到新来的么,叫啥顾晓梦这前面来个啥都不会的白小年,今天来个顾晓梦会什么,她的特长不会是长得特漂亮吧,哈哈哈”
“啧,别乱开玩笑,人家可是高材生。”
“高材生怎么了,刑侦可不是擅长读书就能做好了。”赵毅不以为然。
王磊意味深长地笑,“我看你是好了疮疤忘了疼吧,李队的事,脸不疼了”
当初李宁玉初来乍到,寡言少语,正是青涩的时候,别说吴志国不放在眼里,刑侦队的“老人们”多是如此想法。无论从前的履历有多漂亮,在身经百战的老刑侦们看来,这个才二十出头的姑娘都还属于初出茅庐的菜鸟。
文文气气的,哪像是做刑侦的料呀带她都怕拖后腿,出外勤还不如坐办公室
称赞一个女人,“美丽”是形容皮囊的褒义词,可若只称赞一个女人的皮囊,便是带些羞辱,暗示对方是花瓶的意味了。
李宁玉刚去就被吴志国立了个下马威,但她不卑不亢,只管做事。谁也没料到,这个看似娇柔的年轻人迅速适应了繁重的工作,没多久就在一个追查多年的大案中起到重要作用,此后更是屡破要案,积案,荣立个人三等功,又先后被评为“先进工作个人”、“十佳刑警”,令柠江分局的破案率年年攀升,为刑侦大队被省厅荣记集体三等功出了大力。
去年,柠江区分局刑侦大队迎来了新的队长,二十七岁,女性。有拱火者想笑话刑侦口是不是没人了,要知道有多少老刑侦做到快退休也还是“骨干队员”骨折了也得接着干,她一个丫头片子凭什么做大队长
可当他们得知走马上任的那位女同志是李宁玉时,立马不吱声了。毕竟她的实力有目共睹,再羡慕嫉妒也得承认。
赵毅有些尴尬,当年他拿半个月的早饭跟同事打赌,断言李宁玉熬不过三个月,谁知道人家不仅待住了,还连连晋升呢
结果嘛,自然是可想而知,同事们高高兴兴吃早餐,独留赵毅抱着干瘪的钱包哭唧唧,为自己的“先入为主,以貌取人”付出惨重代价,到现在都忘不了被贫穷支配的恐惧。
“不说了,不说了,就让我们拭目以待。”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