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肃静冷清的客厅,梁曼吟的黑白遗照摆在显眼处,窗户半开,窗外的细雨声淅淅沥沥,仿若在这个空旷空间里留下回声。
“谢谢你来看我。”
几日不见,梁沉比那日见面显得更加瘦削,颧骨微突,双眼底下一片青黑,整个人透着股颓靡。
他垂着眸,对在身旁沙发坐着的薄叙说:“没想到你会来。你放心,我没事。”
薄叙也经历过亲人去世,梁沉此刻的心情,他感同身受。
他说:“你能想开最好。去世的人已经走了,活着的人,总得向前看。”
梁沉赞同地点点头,有气无力道:“这几天,我的家人和朋友劝了我很多,我也确实有过想不开的念头。以前总觉得我活在我妈的控制中,她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我总想着有一天,我一定要脱离她。”
“当我知道她得了癌症,时日无多的时候,我竟然觉得我可以喘口气了,我离我想要的生活很近了。我辞了江市的工作回来,照顾她,陪她走完最后一程,到最后她真的走了,我才发现,我根本离不开她。”
“这些年,她一个人把我拉扯长大,我真的很不孝很自私,竟然想着她快点离世——”
梁沉说到这,声线都有明显的颤抖,这些话,他一直想找个人说,没想到听他说这番话的人,是薄叙。
他稍微平复情绪,跟薄叙道歉:“抱歉,我不知道我朋友找桑枝的事,他们应该是太担心我,所以想到这个办法。”
“我知道。”薄叙理解地说道,“桑枝也知道你家人应该是没办法了才找她。她拒绝这个要求之后,其实有些不安。”
梁沉有些明白:“她可能是担心因为她没劝,会导致我后面出什么事。她会因为这个良心不安。”
薄叙轻轻点头。
桑枝确实有在因为这个而感到不安。
今天他来看梁沉,不止是想帮桑枝过来看一眼,实际上,他也会担心梁沉。
他能理解桑枝昨晚的情绪,就像是担心一个普通朋友,是人之常情。
“为了别让她良心不安,我会好好活下去的。”梁沉疲惫不堪的脸上露出一个很轻的笑,“我从来没有给过她什么,至少,不能让她再因为我而过得不开心。”
薄叙听到梁沉这么说,放心几分,他说:“一切都会好的。”
是啊,一切都会好的。
梁沉觉得自己确实不该再颓废下去,昨晚他从俞思乔那里听说了桑枝拒绝来劝他的事,他竟然觉得松一口气。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桑枝看到他现在这副样子吧。
分手这么久,桑枝也已经结婚,有了新的生活,梁沉希望她过的幸福,更希望她不要后悔曾经选择过他。
这大概是他唯一的私心了。
-
晚上雨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
薄叙临走前,梁沉给了他一把伞。
与梁沉告别后,薄叙撑着这把雨伞,走出这栋单元楼。
夜雨坠落,单元楼前亮着昏黄的路灯,滴滴下落的雨水折射着路灯亮光。
风拂过来,湿漉漉的。
大约是这个时候,薄叙才真的明白,为什么当初桑枝会喜欢梁沉。
梁沉有一颗柔软的心,对所有的一切都抱有善意。
换做是别人,以他们这样的关系,梁沉或许会很抗拒他的出现,可是梁沉没有。
他们永远都是友好和善又疏离地相处着,算不上朋友,也算不上敌人。
或许正是梁沉这样柔软的性格,才抚平了高中那几年桑枝身上的尖锐棱角。
又是因为过于柔软,从而导致懦弱,最后他扛不住压力,向桑枝提出分手。
冥冥之中,一切自有注定。
薄叙走到车边,预备打开车门的时候,长裤口袋里的手机响起。
他换了一只手撑伞,另只手拿出手机,看到是薄一璇来电。
“喂,怎么了?”
“哥,刚才嫂子给我打电话了,她好奇怪,问了我好多吱吱的问题。”
细雨震颤着车身,也震颤着伞面,发出窸窣不定的声响,薄叙的心随之一颤。
他敏锐地觉察到什么,问薄一璇:“她特意打电话问你吗?”
“是啊,我搞不明白。”
“她问了什么?”
“就问我你是什么时候把吱吱带回家的,还问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噢,还问我玩不玩微博。”
薄一璇似乎是真的很疑惑,说完才发觉自己提到了这两年一直不敢在薄叙面前提的小猫,她后知后觉地弱下声来:“哥,对不起啊,我不想惹你难过的。”
薄叙的神经倏地紧绷起来,他知道,桑枝不会无缘无故问这些问题。
除非——
他已经猜到什么,像是深埋心底多年的秘密终于窥见天光,最后一场春雨袭来,将他的秘密他的心,淋得湿透。
“没事,”薄叙尽量稳着声,安抚妹妹,“不说了,你早点写完作业睡觉,周末回家陪你玩。”
“嗯嗯,哥哥晚安。”薄一璇难得乖巧,挂断电话。
通话一结束,薄叙就感觉周遭静得只剩下雨声,同时也让他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跳,在狂烈跳动。
这时候,手机再次震动。
这次是一条推送通知。
他的微博有新的评论。
薄叙用了几年的账号,只关注过一个人。
他也没有任何粉丝。
偶然的新粉丝,他都会移除,却又不舍得将微博设为私密账号。
也许那是他的妄想,但他是真的希望,有一天,他喜欢的女孩,会看到他藏在这里的爱意。
原来这真的不是他的妄想。
他喜欢的女孩,真的看到了他长达七年之久的暗恋,看到他那漫漫岁月中独自承受的孤独和晦涩。
在他那条毕业卡片的微博下面,桑枝在一分钟前评论:
“我收到了。”
——希望你能收到。
——我收到了。
仿若是跨越两个时空的对话,当年身着校服的少年,小心翼翼准备好毕业卡片,写上最清涩真挚的毕业寄语。
他祝她毕业快乐,祝她永远开心。
再在晚自习下课,全校学生都走完的时候,悄悄放到她的课桌上,一颗心忐忑着,希望她能收到。
漫长的几年之后,他终于得到她的回应。
她说,她收到了。
五年后的她,对五年前即将高三毕业的他说,她收到了。
-
夜雨细碎,一道偏黄车灯穿越雨幕,所有雨水在灯光之中无所遁形。
桑枝撑着雨伞,站在别墅前的车道旁,看到熟悉的黑色越野出现在眼前时,她的眼睛像是被这场雨浸润,稍一眨眼,就能掉落下眼泪。
车里的人应该是看到了她,在离她几步远的时候就停下了车。
车门打开,薄叙下车,他不知桑枝怎么会等在这,来不及打伞就走向她。
桑枝也撑着雨伞第一时间向他跑来。
两人在中途碰上。
雨声稀里哗啦的的响彻在耳旁,桑枝停在薄叙身前,握着伞柄的手努力抬高,将自己的雨伞分给他。
就像以往那么多次,他为她打伞,为她遮去这个世界朝她袭来的风雨。
可是她的个子不够高,他又太高,她为他撑伞的动作显得是那样笨拙。
薄叙下意识伸手,想接过桑枝手里的雨伞,桑枝却不肯给他,偏要自己给他撑伞。
她一边踮脚努力着,一边笨拙着将伞面向他倾斜,也一边不住地掉眼泪。
现在她才明白,原来,爱就是下雨时分那一把倾斜的伞。
她怎么现在才明白,她真的明白的太晚。
薄叙黑沉的眼底微光颤动,他看到桑枝半个身体都被雨水淋湿,她红透的眼睛一直在无声落泪,他很是心疼,忍不住张开手臂,将她搂到怀中。
被抱住了,桑枝就失了力,手中的雨伞垂落到地面,两个人都陷进了雨幕里。
她的耳朵感受到薄叙强有力的心跳,身体感觉到属于他的皮肤温度,她的情绪再控制不住,双手紧紧拽住他的衣服,衣服生出的褶皱逐渐被雨水打湿。
桑枝把头埋在薄叙怀里,哭得肩膀颤抖,她好想说什么,可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好想告诉他,是她太笨了。
笨到一直没发觉他藏了这么多年的暗恋,笨到以为一切都是巧合,更是笨到还在猜测结婚之后他有没有一点喜欢上她。
她真的笨的可以。
哪有人会在暴雨的夜晚,特意跟她交换一把雨伞,哪有人会在暴雨的陌生城市,特意陪她坐那么久,跟她分享一首歌。
那个时候她就该察觉到的。
明明他也给过那么多提示,他说起过她曾翻阅过的书,告诉过她世界上不止梁沉一个选择。
在酒店的那三天,他更是说过,至少那个时候,只看着他。
他的嫉妒,他的不甘,他的喜欢,全都藏在他每一次欲言又止的沉默里。
薄叙的手心轻轻抚在桑枝脑后,手指揉过她淋湿的头发,纵然心头有千言万语,在这一刻,他更想哄她。
他的唇轻碰到她的耳朵,低涩着声说:“一直暗恋的人是我,为什么是你哭呢?”
“不要哭了好不好,不要为我掉眼泪。”
桑枝终于从薄叙怀中抬起脸,红肿的眼睛,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的身体发着颤,抽抽嗒嗒的,望着薄叙,想说话,还是说不出一个字,像是被这场雨剥夺走了言语的能力。
最后,她重新把头埋到他怀里,伸手主动将他抱紧。
桑枝抱得很紧,她知道她此时此刻,抱的不止是现在的薄叙,更是那漫长七年里,那个孤独,又执着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