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祖月意识到被戏弄了。
她以前是不肯吃亏的人,受了亏,一定要找机会讨回去,但她没有找慕相玄翻旧帐。
因为那时候,他们已经渐行陌路了。
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岁祖月琢磨,为何会如此,思来想去,又觉得不能全怪她。
她爱热闹,喜欢闹腾,身边形形色色,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慕相玄喜静,习惯了独自一人。
她总不能,每次都带着一伙人去烦他吧,何况
慕相玄有一半妖族血脉。
是个半妖。
岁祖月有段时间,杀在凡界作恶的妖,都杀疯了,尤其是半妖,控制不住妖力肆虐的时候,他们就会变得嗜血好杀,失去理智。
她被慕相玄撞见好几次,诛杀失控半妖的场景。
身边的神殿同僚,还会当着慕相玄,说些尖锐刺耳的话。
“为何要他待在神殿修行,要是哪天发疯,偷袭我们怎么办”
“呵,乾字牢里那个,咱们废了千辛万苦捉到的半妖,昨夜被人偷偷放了,除了他,谁会是谁”
“祖月,你是神殿少司,整日和个来历不明的半妖混在一起,传出去会有损神殿威严的”
“我昨夜看见慕相玄红着眼,狰狞的要吃人”
“证据确凿,岁祖月,你不要再包庇他了”
岁祖月没法让所有人闭嘴,也无法阻止旁人对慕相玄的猜忌。
更糟糕的是,当手里染了太多因妖力肆虐,失控发疯的半妖鲜血,她也逐渐无法,再对慕相玄的身份视而不见一个血脉中,天生带有危险隐患的半妖。
梦到了太多次捉拿慕相玄,不是她杀他,就是他失去理智弄死她的场景,岁祖月开始有些害怕。
年少的慕相玄,大概察觉到了,出现在岁祖月视线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他们从过往每日都能见面,变成了三日,七日,半月等岁祖月恍然反应过来,她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慕相玄了。
她完成任务回到神殿,才发现白衣少年居住的庭院,早已空无一人。
他早走了。
半年前就离开了,而她才知晓。
彼时没人想到,后来的慕相玄,会像是他们神殿供奉的诸神般,成为镇守天下祖脉的神君。
他过往是何身份,再也无人提及,也无人在意,三界众生,只知晓他是白城帝君,对她敬畏尊崇,将他奉为当世唯一的神。
从回忆中抽离,岁祖月视线左右瞟了瞟,发现慕相玄当真朝这边走来。
她内心小人抓耳挠腮,心虚的越发厉害。
只是疏离陌生倒罢了。
但上次见面,她在白帝城外,对一门之隔的慕相玄,说了许多大放厥词的话。
她说她要仙魔妖三界改头换面,停止干戈,人界永远祥和安宁,妖界的小妖们,从娃娃抓起,学习正道仙法,凡界世人,也要给修仙的机会,魔界野心勃勃,就用红莲业火,让他们自动变成圣贤总之,她会创造一个崭新的修真界
末了,她微抬下巴,让人好好在白帝城看着,她会实现的,她还会过的很好
慕相玄要入白帝城,了断尘世因果,岁祖月作为故人,本来是去道别的,不知怎的,就变成了她在人面前,勾勒美好画卷,宣传自己未来丰功伟绩的场景。
而且当时她的那些神态动作,称不上友好,而是暗戳戳的,还带着点挑衅,以及一点点愤懑。
岁祖月也不知自己不高兴什么。
大抵因为,她也是慕相玄斩断的尘世因果里的一部分。
换句话说,她被抛弃了。
以后她在慕相玄眼里,就跟路边的石头差不多,就算记得她,看她的感觉,也与眼熟的,一块山野石头,一根门外杂草差不多。
总之,心里不会再有任何触动波澜。
于是,岁祖月忍不住,带着微微含沙射影,点点阴阳怪气,对慕相玄叭叭了诸多她以后的风光、快活日子。
总之,她一定过的比没有七情六欲,独守空城的他好
回想当日的志得意满,信誓旦旦,岁祖月现在,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不用照镜子都知道,她现在有多狼狈灰溜,都要魂飞魄散了。
淦。
她也是要脸的
岁祖月心里的小人直嗷嗷,表面还在保持镇定。
在眼帘被阴影微微遮住时,她抿抿唇,努力摆出往日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不甚在意的模样,抬脸。
他望着她,眼神阴郁。
岁祖月顿如泄了气的圆球。
在她印象中,慕相玄眉眼一贯平静,甚至有些看起来,淡漠冷情,很少露出这般显而易见的阴沉。
岁祖月心头敲起咚咚鼓,手指捏了捏衣袖,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半晌又破罐破摔的想,纵使她现在再狼狈,当日之言变得贻笑大方,堂堂帝君,应该不至于笑话她吧
念及此,岁祖月抿着苍白干涸的唇,掀起长睫,干巴巴地弯唇扯起一抹笑。
她想像往日那般,对慕相玄说几句轻松之言,这是她最擅长的,但还没开口,头顶被青年指节修长的手掌压得微沉。
岁祖月愣了愣,喉间一梗,到了嘴边的话突然说不出来。
“没事了,”他摸了摸她凌乱披散的头发。
“我带你回去。”
岁祖月心神一颤,胸口顿时犹如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般,眼眶发红。
她的魂魄生疼,浑身充满了灼烧的气息。
为她注入生机的雨丝,已经触碰不到她了。从半空千丝万缕垂下的雨,如银针,穿过岁祖月再次变得透明的魂魄。
感受到头顶掌心的温热,岁祖月耷拉下脑袋。
一时间,有点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又有些像受了委屈,没处诉说的小朋友。
她埋着头,睫毛都软哒哒的掀不起来。
说不出此刻心里是何滋味,岁祖月轻耸了耸鼻尖,不知怎的,好像突然有许多想说的话,想对面前的人说。
诸如,她与邵昊谨
她想说,其实得知真相时,她也不似表面那般洒脱,那般浑不在意。
花妖来找她摊牌时,她除了被欺骗多年的愤怒,心里还是有难过的。
她难过的是,花妖真身是朵荷花。
岁祖月曾经无意发现,邵昊谨的袖口内侧,绣了朵栩栩如生的小荷花。
不是一件,而是所有衣裳都有。
她问他“这么喜欢荷花”
邵昊谨笑得自然,回答的也很坦诚,“是,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了。”
岁祖月心思从来称不上细腻,对别人喜好也没有兴趣。
但这事,她难得记在了心上,之后无论去哪历练,看到漂亮的荷花,都要顺手带回来一朵,放在邵昊谨窗前。
花妖来找她摊牌时,一面之词,岁祖月本不会信,但看到花妖真身的那刻,她就明白了一切。
原来此荷非彼荷。
难怪,她放在窗前的那些小荷花,直到枯萎都没被看一眼。
好不容易一点真心,这么被埋没,心里没点触动是假的。
不过就像有人说的,她天生没心没肺,难过归难过,没多久就想通了,就当一点真心喂了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神殿大门口,寿终正寝的狗子没了,她难过的时间比都要这久。
买卖不成仁义在,以后一别两宽各自欢喜,岁祖月相信,改日转头,她还能当着邵昊谨的面,将这些事付之谈笑。
在她见过花妖,找邵昊谨对质的时候,邵昊谨曾说了句,“是我骗你在前,负你在后,你可尽情怨我,别怨清荷。”
岁祖月气笑了,想一剑戳死他。
但气归气,其实谈不上怨。她了解邵昊谨,就算没有借助她,他迟早也会登上天君之位,最多过程坎坷,手段腥血了些。
过往种种,他对她除了不是真心,都是在演戏外,倒没别的毛病。
情义是假的,行径是真的。她之前屡屡身临险境,就算少年脸上的担忧是装的,以身涉险,竭尽全力救她的事实是真的。
他们一起灰溜溜淋过雨,有过在魔渊底下相依为命,朝不保夕如果论迹不论心,其实不算太糟糕。
但在花妖族人被屠,故土被业火烧毁后,岁祖月被关在地牢里,对邵昊谨,头一次产生了怨。
因生母犯过大罪的缘故,邵昊谨自幼在天宫举步维艰,时常被陷害,扔进神殿受罚。
岁祖月第一次见到邵昊谨,就是在神殿森冷的地牢里。
那时候,少年狼狈的蜷成一团,浑身血污,披头散发被打的遍体鳞伤,门外是天宫仙家,手里拿着他勾结某某的证据,要求神殿秉公执法。
纵使那些证据,漏洞百出,但没人会为了个落魄君嗣,得罪宫里那些仙家势力。
是她,帮邵昊谨一次次推翻了那些所谓的铁证,证明了他的清白,是她,数不清多少次的,带少年离开了那座阴暗的牢狱。
但最后,他为了花妖,选择了对那些指向她为真凶的铁证,视而不见。
岁祖月无法释怀。
在她神魂疼的发颤,几欲碎裂时,更难以不在意。
怨气会加速消泯,岁祖月深吸口气,回过神,发现慕相玄一手撑伞,一手拉着她。
她侧首看了看对她来说,已经有些陌生的青年面容。
慕相玄的睫毛,还是那般长长的,但五官轮廓,早已不似孩童时候的柔和精致,而是充满了冷硬凌厉感。
伞下寂静,青年身上,过往淡淡的清香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种好似乌木的味道。岁祖月嗅到里面还混着一点儿潮湿的雨意,冰冰凉凉。
慕相玄神色,气息,嗓音都比以前冷漠了许多,他应当不记得她是谁了。
她望着被握住的手,睫毛抖了抖。
那他现在是在做什么
岁祖月的神魂,全靠慕相玄用神力维系,她的意识在缓步中,逐渐变得混沌,如同刚入冥界那般,重新变得浑浑噩噩起来。
意识朦胧,岁祖月不记得,慕相玄拉着她,在奈何桥上走了多久,走了多少遍的回头路。
他如所说的那样,要带她回去。
就算无力回天。
岁祖月一路行步,破碎的神魂被牵着,还嘀嘀咕咕对慕相玄说了许多,诸如她对邵昊谨的怨,对那个背叛她,陷害她的身边人的恨。
她这一生,或许有过自负,但她无愧天地,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渐弱的嘀咕声,快要彻底消散时,她的手被捏了捏。
岁祖月懵懵懂懂的掀起睫毛,右手被轻轻扯了下。慕相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神色有点无波无澜的,雨水顺着伞沿滴落,然后他停了脚步,拉着她的手,牵引着来到自己轮廓分明的脸庞。
轻碰了下。
“好了,”他垂着眼,说,“给你摸一下。”
岁祖月心神一颤,意识彻底陷入了黑暗的前夕,心口发酸。
再睁眼,岁祖月头痛欲裂。
她扶着额,模糊的视线尚未看清眼前昏暗的一切,耳边响起,噼里啪啦的鞭鞑惨叫声。
一群为非作歹的恶妖,在神殿末端的地牢,被打的嗷嗷直叫。
岁祖月晃了晃头,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耳边响起谄媚的声音,“少司一夜未眠,不如去歇息吧,这个与采花魔的勾结,在凡界为非作歹的君嗣,就交给我来处理”
采花魔
不是她十五六岁时,亲自下界捉过的一个变态淫魔么。
岁族月眉头紧蹙,意识不清,却已本能的开了口,“哪个君嗣,又是那个叫邵昊谨的吗。”
出声的神殿使徒,一听这话,知道没戏了,朝远处面色不虞的仙家,无奈地摇摇头。
他们少司既然过问,就会秉公处理的。
岁祖月下意识道“把调查的卷宗给我。”
一则卷宗落在手里,翻开的那刻,岁祖月望着最新记载的时间和事样,愣了两秒。
阴冷的牢狱里,在角落昏睡的少年,身形瘦弱,衣衫破烂陈旧。
岁祖月穿着一身红边衣裳,神殿少司服,负手站在门外,看到少年额头上的砸伤,还在汩汩淌血,睫毛被润湿得乌红。
要不怎么说,风水轮流转。
邵昊谨的生母是魔族,亦是天妃,后来为了魔界欲杀天君,还放出上古凶兽为祸仙界,造成不少仙族身陨。
生下邵昊谨后,畏罪跳下伏魔台,魂飞魄散了。
彼时天君雷霆震怒,魔族为自保,与邵昊谨生母撇清干系,自然也不认他这个刚出生的襁褓婴儿。
于是,邵昊谨只能留在天宫。
留在这座,有许多与他母妃有过仇怨的众仙居所,白玉京里。
天君及背后的仙族,尤其是当年宗亲被凶兽害死的仙家,恨屋及乌,抱着母债子偿的念头,对待邵昊谨,就像对待一个泄愤之物。
邵昊谨能活到现在,不是仙家们心慈手软,而是他们不想这么快就放过仇人之子。
看了半晌,岁祖月心有不忍般,啧了声,“都打的快死了,还押来地牢做什么,这里又不是救死扶伤的地儿。”
天宫仙家脸色难看。
上次他们中,有人想借神殿之手,将邵昊谨这个贱种剔去仙骨,就是被岁祖月拦住,把假证扔在了他们脸上。
她反手还上报天君,说他们栽赃诬告,实在有损仙界颜面。
这次好不容易,听说岁祖月外出降妖了,谁知他们刚打通一切,将邵昊谨扔进来,正巧赶上她回来了。
意识到此次,多半又是无功而返,仙家黑着脸,哼声不言。
岁祖月青丝在腰后微晃,长指转动卷宗,在门外打量许久,微侧下颌,示意身旁使徒。
“带出来。”
邵昊谨被拖出牢房,一盆冷水泼醒。
少年发着烧,神识正处在极度混乱中,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的就是前方坐在椅上的岁祖月。
岁祖月的坐姿不算规矩,翘着腿,描了圈红边的衣摆,半垂在地,绣有水墨图案的靴子,时不时在半空微晃。
见他醒来,她歪了歪头,一手支着白皙下颌,细软青丝在不知从何来的风中,微微拂动,眉眼弯笑。
地牢光线昏暗,少女明艳瑰丽,充满生机的面容,生生笑得人眼前明亮了几分。
邵昊谨神色恍惚,有些错愕。
就在方才昏睡期间,他诡异的做了个梦,好似看到了张和女孩分外相似的脸。
只不过,那张脸苍白死寂,身影孤零的靠在墙角,唇角还凝着刺目的乌血
邵昊谨像是被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几近窒息,然后被冷水惊醒,望着映入眼帘的岁祖月。
听闻上次,就是她拦下了要剔他骨的人,替他证了无辜。
这次,
“你还有何话要说吗。”充满了栽赃的案卷,扔在了他面前,“勾结采花魔,为祸凡间。”
“我没做过这些事,”邵昊谨抬头,启唇想要辩解。
岁祖月居高临下的望着他,那双让人仿佛看到朦胧烟雨,浅灰色的眸子里,露出邵昊谨自幼就熟悉的,讥笑神情。
心一下冷了。
邵昊谨知道,再怎么解释都没用,有没有勾结魔族不重要,这位神殿少司,此刻就像那些熟悉的面孔般,想要定他的罪。
原来也是趋炎附势之辈。
少年嘲弄地勾了下唇,不再多言,认了。
“是我,愿领罪。”
不认的后果是,严刑拷打,逼着认下,邵昊谨习惯了。
见人如此配合,岁祖月微眯起眼,指尖在案上轻点,似乎在思忖如何处置。
半晌,她像是终于想到,慢悠悠的嗓音,传入了等待受刑的邵昊谨耳中。
“既是与采花魔勾结,就”
“阉了吧。”
邵昊谨猛地抬起头。
面前少女笑的像个恶魔。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