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从敞开的窗口灌入,外界夜深,高悬的月圆亮极了。
杜忘川腰间缀着彼岸花,手握大“帅”扇出现在室内时,房里灯火通明,披着墨色狐裘的慕相玄坐在临窗榻边,棋盘在眼前,棋盒放在少年冷白的手旁。
室内却一片寂静,没有往日时常听到的落棋声。
“你不是说,今夜她一定会来世子府,不让我多管闲事,”
杜忘川扫了眼棋盘上,凌乱交错的黑白两色,想起此刻躺在世子府屋檐上的岁祖月,折扇在手里敲了敲。
“怎么自己还在晚宴上横插一脚,多此一举,”
话落,杜忘川看着慕相玄,顿了顿斟酌道“这可不像你,你何时如此沉不住气了。”
慕相玄独自坐在窗边,目光凝视着窗外,不知在看天边浓郁的月色,还是长檐上枕着手臂,仰躺在清风里轻轻晃腿的身影。
“不知道,”慕相玄嗓音冷淡收回视线。
杜忘川难以置信,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慕相玄说不知道这三个字。
在他印象中,慕相玄像是无所不知,邪得很,这小子自幼能窥天机,诸界有神通的大能们尚需掐指一算,他闭着眼睛就能知晓。
自古以来,窥天机者都会遭反噬,慕相玄也不例外。
故而杜忘川在他出生时,就断言他活不过及冠年岁,但眼看着慕相玄一天天长大,杜忘川发现,或许有一线生机。
少年很聪明,在短短十六年的时日里,参悟了许多能让他逆天改命的东西。
比如修了凡间这具世子次身,又如,他学会了封闭识海,如此,只要慕相玄不主动,那些天机不会再如潮水般涌来,将他自身意识都冲撞的浑噩不清。
前者,能让慕相玄多条命,后者,能减轻他身上遭到的反噬。
但凡事有意外。
杜忘川打量慕相玄的神色,不出意外,在少年眉眼看到了一点躁郁。
据他所知,这几年,慕相玄陷入了奇怪的境地。
一方面,他无法主动窥探那小少司相关的东西,另一方面,他又时常不受控制的,被迫看到些东西。
杜忘川知晓这是何缘故。
卜术在心,需无杂念,慕相玄心有偏向,一碰到那小少司的事,心是乱的,自然推演不出任何东西,就算强行推演,结果往往也不准。
仅是如此倒罢了。
无奈慕相玄本人,在推演方面天资卓绝,故而即便不想,即便封闭了识海,某个不经意,透过一些人事,还是会敏锐的洞察到什么,预见天命未来。
杜忘川作为商墨国的国师,今夜陛下宴请仙家,他自然在场,只是座位离得远了些。
宴会开始前,他特意去找慕相玄询问,可要他相助,把岁仙使安排到世子府去。
他不信慕相玄不惜把藏了多年的凡间次身,暴露出来,就是为了来商墨国皇城游玩一圈。
作为风流人士,杜忘川以己度人,认定慕相玄此番,是想用次身和那小少司亲近,做些主身不敢做的事。
多好的机会呀,反正否管次身做了啥,小少司也不会发现是他。
杜忘川摩拳擦掌,打算助人为乐,然而慕相玄说“无需如此,她今夜会来的。”
杜忘川上下打量,慕相玄在凡界的次身与仙界的主身,像也不像。
“认出你了”他惊讶道。
“没有,”慕相玄道,“所以一定会来。”
心有怀疑,就会来验证。
以岁祖月的性情,不弄清楚是不会罢休的。
杜忘川见状便放下心,去和凡界同僚们饮酒了,结果宴会到了尾声,他醉醺醺一扭头,就看见慕相玄来到岁祖月桌前,与那五皇子和天君九子争了起来。
杜忘川敏锐的察觉到,一定发生了什么,否则慕相玄不会失态。
他算是看着慕相玄长大。
少年是个天塌下来,都恹恹淡漠的人,竟然坐不住了,明明知道岁祖月会到世子府,还要多此一举的争。
显然不对。
杜忘川观测慕相玄的眸子,踌躇片刻,折扇在桌案前轻轻一敲,“相玄,你是不是犯病了。”
案上烛火在窗风中摇曳,忽明忽暗的灯火落在慕相玄漆黑的眉,他半掀起眼帘,“我没病。”
“你才有病。”少年冷冰冰道。
杜忘川“”
他头痛的扶了扶额,慕相玄平日可不会这般,显而易见,现在整个人躁郁得很。
至于为何躁郁,要不是窗外那凉如水的月亮,让他体内妖性蠢蠢欲动,要不就是因那在屋檐上守夜的身影,或者两者都有。
慕相玄有个不好的习性,讳疾忌医。
他不愿提及的事,杜忘川问死都无用,只能凭猜。
杜忘川猜想,与下任天君邵昊谨有关,慕相玄多半是洞察到,此次下界,邵昊谨与岁祖月关系会逐渐亲近。
知道两人有姻缘是回事,真正看到,又是另回事。
杜忘川心底叹口气,斟酌着,故作轻松安慰道“其实没什么可气的,虽说有姻缘,但我看,小少司与那君嗣关系并不好,谁说姻缘就一定尽善尽美,说不定,就是一对怨侣呢。”
慕相玄视线落在棋盒里的黑子上,眸瞳倒映得漆黑。
杜忘川见他沉默,正打算继续开口,慕相玄突然道“不是。”
杜忘川一愣“什么不是。”
慕相玄长睫垂的很低。
寒风生凉,影影绰绰的灯火里,少年披身的墨色狐裘,衬得他带有病态苍白的脸颊,越发白了。
杜忘川看到他像是冷的厉害,整个人往后倾缩了下,随后动了动颜色惨淡的唇,说“她喜欢他。”
杜忘川睁大了眼,一刹那,所有试图开导少年的话,都堵在了喉间。
他微微噎住,盯着坐在窗边的孤影。
慕相玄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甚至语气还算平静,垂着眼,一字一顿补充道“她会喜欢他以后我听到了。”
杜忘川心道果然是察觉什么了。
他心间暗叹,不知如何安慰,想要伸手拍拍少年肩膀,一抬眼,却看到慕相玄指尖嵌入了掌心,用力到手背青筋鼓起了狰狞弧度。
少年掌心汩汩淌血,眉宇间,压抑着极度的不甘、愤恨,他脸上,甚至涌动着想要撕碎眼前一切的阴狠戾气。
杜忘川从未见过慕相玄如此神情,张了张嘴,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是在嫉妒么。
嫉妒的发狂。
杜忘川未曾想过,有天会把慕相玄和嫉妒两字联想在一起。
所以当他看到慕相玄此刻凶戾的模样,看到的,不是少年周身妖邪戾气,而是他抿紧的嘴角,死死蜷着的苍白指尖仿佛明明知道自己重要的东西,正在被人一点点抢走,又无能为力,仓皇无措到像个可怜的稚气孩童。
甚至在宴席时,做出孩子气的举动,明明知道是多此一举无济于事。
杜忘川想起上次送慕相玄的彼岸花。
彼岸花的味道他尝过。
真他妈的苦。
高檐上明月清风,可俯瞰大半皇城,岁祖月扫了眼城内空中弥散的祟气,又望向郁小世子的房间。
见还有灯火,料想没睡,她只好收回视线,借月光打量手里的石头。
这石头,是她跟着那小世子回府时候,路边捡的。
当时无意瞥见,鬼使神差地捡起来玩了,后来发现,郁世子一直盯着,从那刻起,脸色就不对,甚至有些难看。
岁祖月暗觉古怪,拿在手里左看右看,石头拇指大小,就是圆了些,摸着光滑了些。
其余没什么特别的,不像宝贝。
莫非他就喜欢这样的圆石
岁祖月琢磨着,那明儿她送给世子好了,反正她又不稀罕。
不仅不稀罕,拜三生石所赐,岁祖月在路上,看到石头都想踢一脚。
今夜捡这块石头,她一定是中邪了。
岁祖月目光落在圆石上,想捏碎,撇嘴又忍了忍,。
记忆中,三生石也是圆的,只不过比这小圆石大许多,坐落在开满绯红花朵的姻缘树下。
前世,岁祖月原本对这些姻缘之说,并不在意。
但老天君有令,她只有溜溜达达跟着去了。
岁祖月记得自己当时,发现邵昊谨不知如何,脸色白的厉害,站在三生石前,手指冰凉而苍白。
以为邵昊谨是担心,三生石上他们没有姻缘。
然后,对此事格外在意的老天君,转头给她赐个婚,或者给他赐个婚,让他们一拍两散。
岁祖月心下觉得好笑,但笑过后,看到邵昊谨那般前所未有的紧张,她心头涌起了一点陌生的情绪。
有那么怕吗
那么怕和她分开,最后有缘无份吗
岁祖月不知如何形容当时的心情,就仿佛,心弦被轻拨了拨。
她本来对这些随缘,不甚在意跟谁分分合合,对邵昊谨,老实说也没那么上心。
也不是不上心,而是她一贯秉承无所谓。
行就行,不行好聚好散就是。
但感受到身旁少年极度的不安,岁祖月头一次认真了点,于是她直接握住邵昊谨迟迟不抬起的手,一把按在三生石面,她还低声对他说, “你别担心,”
“邵昊谨,”
“就算天意不选你,我也选你。”
岁祖月觉得这辈子,正儿八经,就说过那么一句情话了。
结果说完,邵昊谨神色还是怔怔的,好似没听到,茫然的看了眼她,没什么反应。
岁祖月只好耸耸肩。
后来三生石显示,他们不止一世,还是宿世姻缘,岁祖月下意识看向身旁的邵昊谨,觉得该放心了吧。
不知有何怕的。
谁知,邵昊谨神情并不如她所想的放松下来。
他像是更迷茫困惑了,脸上也没有半点欢喜。
彼时岁祖月不解,如今回想,一口血闷在了心头。
邵昊谨当日面如白纸,哪里是害怕与她有缘无份,分明是害怕众目睽睽被发现他另有心上人白月光怕前功尽弃怕往日在她身上花的功夫白费罢了
狗日的
她当时因这误会,还怪感动
从回忆中抽离,岁祖月嘴角微抽,将手中的圆石捏的粉碎,拍拍手站起身。
夜深人静,世子房间的光亮,不知何时熄灭了。
想来已经睡了。
想到白日察觉的古怪,岁祖月微眯了眯眼,纵身一跃,出现在世子门外,打算趁人睡着一探究竟。
深夜,房门被悄然推开,岁祖月弯唇,正要挤身进去。
一只手从门后探出,扣住了她的手腕。
岁祖月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被对方一把拽了进去。
“砰”
房门骤然合上。
黑夜里,岁祖月被捂住了嘴,背后撞上坚硬的门扉,抬眸就对上了一双令人心惊胆战的猩红眼睛。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