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门夜雨伸出一手,道:“可否借我一观?”
云天行将拨浪鼓递过去,东门夜雨接在手中,翻来复去,看着岁月在其上留下的斑驳痕迹,不由感慨道:“在我很小的时候,也曾有过一个,是娘从集市上给我买的。那时候很不懂事,见别人家的孩子摇着拨浪鼓满大街跑,就回家问娘要。那时家里穷,单单只是糊口,就很困难,哪有闲钱买这个。但我不管这些,娘不给我买,我就哭,就闹,就不吃饭……”
“折腾了两天,娘还是给我买了。我高兴得不得了,天天摇着拨浪鼓去大街上跑。那几个孩子见我也有了拨浪鼓,就围上来看,我心里得意极了。平时他们总说我是没爹的孩子,不跟我玩。现在,我也有了拨浪鼓,总可以跟他们一起玩了。但他们却说,我这个拨浪鼓是坏的,鼓身上有好几道裂缝,是别人不要的破烂儿,比不上他们的。个头最高的那个还指着我说:‘那天我都看见了,你娘在集市上,把卖拨浪鼓的摊位都问了个遍,最后去李瘸子那里买的。李瘸子卖的是便宜,但还是要十三个铜板。你娘跟他讲价,说没带那么多钱,让他再便宜一点。李瘸子一个铜板都不肯让,最后从木匣里拿出这个破的来,说这个不小心摔到了,鼓身上有几道裂缝,看着不大美观,但并不影响使用。我本来是要拿回去修的,既然你诚心想要,我可以便宜卖给你,只要七个铜板。你娘又跟他讨价还价,最后只花了六个铜板,给你买了这个破烂儿……’他还没有说完,大家都笑了。”
“我当时气极了,哭着跑回家,当着娘的面,把拨浪鼓摔坏了。我还冲她喊叫:‘你给我买了个坏的,他们都笑我!’我当时就看到娘的眼睛里有了泪花,但她并没有哭,反而笑着走到我的面前,蹲下身来,将我拥入怀中,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安慰我说:‘小雨不哭,娘再给你买个新的。’我那时真的很不懂事,她明明已经那么难了,我还惹她伤心……”
东门夜雨叹息了一阵,将拨浪鼓递向云天行,道:“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
云天行伸手去接拨浪鼓,但东门夜雨紧握着木柄,并未松手。
云天行微眯眼眸。
东门夜雨与之对视片刻后,方才松开了手,看着云天行把拨浪鼓别在腰间,他又道:“在那个叫地瓜的小男孩看来,这或许是个宝贝,但对你而言,这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老旧得不能再老旧的拨浪鼓,根本值不了三十两银子。”
云天行低着头,看着腰间的拨浪鼓,没有作声。
东门夜雨抱起手臂,继续说道:“你与他们姐弟俩非亲非故,对他们的底细更是一无所知,仅凭一面之词,就给了三十两银子,这样会不会太过草率了?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们是故意装成那副凄惨模样,以此来博取他人的同情心,从而骗取钱财呢?”
云天行抬起头,看着东门夜雨,目光异常坚定,道:“白菜和地瓜绝不是骗子!”
东门夜雨笑道:“你又不认得他们,怎么知道他们不是骗子?不瞒你说,这样的事情我见多了。远的不提,就在今年端午节,我跟小菊去江边看人家赛龙舟,见岸边一棵大柳树下围了好多人,就挤进去看,你猜怎么着,一个小姑娘跪在那里哭哩。”
“我见身旁是个年轻道士,看起来挺机灵的,就问他缘故。他叹了口气,说道:‘这小姑娘也是命苦,家乡遭了兵祸,老母与几位兄长先后遇害,她与老父好不容易逃到这里,正想寻个僻静地儿安身,不想老父旧疾突然发作,一时寻不到大夫,于昨夜病逝了。她没钱买棺材,又人生地熟的,没处赊借,见这里人多,便来求诸位好心人,多少施舍一些,好歹给老父买副棺材。’我才发现,那小姑娘身后还躺着一个人,身上盖着一张破破烂烂的草席,只露一双大脚掌在外面。那道士还说,本来还有一块木板倚在树下,上面密密麻麻写了好些字,不知道被哪个缺心眼的给顺走了。”
“小姑娘跪在那里,哭得梨花带雨,好不伤心。围在那里的人,不论男女,一个个都红了眼眶。小姑娘身前摆着一个破损的陶罐,用来盛装众人施舍的善款。我往里瞅了一眼,见里面大多是些铜板,隐约能看到有几块碎银,看来收获颇丰。”
“小菊见她可怜,也想施舍一些,我把她拦住,说道:‘先别急着施舍,我看这人很可能是假死。’小菊不信。我就跟她打赌:‘如果那人是真死,算你赢,我半个月不吃小鱼干;如果那人是假死,算我赢,你得在保证原产量的前提下,再多给我炮制二斤小鱼干。小菊答应了。我就问那道士借来拂尘,用马尾毛去搔他的脚心。果然,这人是假死,我一搔,他的大脚趾就动了。”
“我把马尾毛分成两绺,分别去搔他两个脚心,他大概有了防备,无论我怎样搔弄,他就是不动。此人定力之强,实乃平生仅见!我心想这是遇上高人了!我也是个不信邪的主,当即挽起袖管,抡起拂尘,照着那双大脚丫子就是一顿狠抽,“啪啪啪”声震寰宇,围观的人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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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姑娘大概是被这架势给吓到了,双手掩面,哇哇大哭。大家义愤填膺,满面怒容,都骂我是疯子、脑残,还有说我道德沦丧、心理扭曲的……那年轻道士还以为我撞了邪祟,急忙从怀里摸出一张黄纸符箓,吐口唾沫,粘在我额头上,然后就开始念咒……我一概不理,抡圆了拂尘,继续狠狠抽打。那人实在忍不了了,跳起来就问候我列祖列宗。大家还以为发生了尸变,乌泱泱的都吓跑了。他趁乱抱起破陶罐,拉着那小姑娘拔腿就跑,被我从后面撵上,揍了个半死。”
最后,东门夜雨拍着胸膛说道:“这是我亲身经历过的事情,就在今年端午节那天,不信你可以问小菊。”
小菊点了点头,道:“确有其事。”
“这件事确实是真的,我也可以作证。”唐欢走上前来,“端午节那天,我也在江边,本来正在看人家赛龙舟,忽见上游的人纷纷往下游跑,大家叫嚷着,神色异常惊惶,好像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我拉住一个赤膊汉子询问,他气喘吁吁地跟我说,刚才有个外乡来的小女孩,不幸死了爹,没钱买棺材,正跪在那里求好心人施舍,突然有个疯子跳出来,抡起手中的马尾拂尘,硬是把她爹给抽到尸变……”
东门夜雨一把搂住唐欢的脖子,微笑道:“可以了,后面的事就不用再说了。”
唐欢比出一根手指头,道:“一条小鱼干。”
东门夜雨手臂加劲,道:“信不信我宰了你!”
唐欢缩起脖子,小声嘟囔道:“我不说就是了。”
云天行抚摸着别在腰间的拨浪鼓,不由想起了那个跪在路边,有一双清澈明亮大眼睛的小女孩,和那个流着两道鼻涕,坐在木墩上发呆的小男孩,他仍道:“白菜和地瓜绝不可能是骗子!”
“说了等于白说!”东门夜雨感觉有些头疼,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又道,“到底是什么,让你对两个陌生人,信任到了这种地步?是那颗怜悯之心吗?别幼稚了好吗,这个世界没你想的那么单纯!我在外面历练的那些年,见多了忘恩负义,欺心昧良,所以,在大家都被那对父女欺骗的时候,我能一眼看破真相!且不论那对姐弟是否真如你所说的那般凄惨,就当他们是真的,你以为给了那三十两银子,他们就会感激你吗?不,他们只会怪你给的还不够多!三十两都给了,为什么不再多给二十两?要治好她娘的病,可是需要五十两银子啊!”
说完,他长出了一口气,向后打了一个手势,小菊会意,立即快步上前,将盛有小鱼干的破碗奉上,东门夜雨不接破碗,只随手捏起一条小鱼干,抛入口中,一边咀嚼,一边说道:“人性很复杂,有时候像风,你看不见,但风一来,冷暖自知;有时候又像雾,你明明看见了,却仍会被它迷惑。我无法像古代先贤那样,说出令人深思的哲理,但作为一个过来人,我想给相对年轻的你两个忠告:第一,不要当滥好人;第二,不要多管闲事。”
小鱼干的香味飘过来,勾起了云天行在青城山与东门夜雨相遇的回忆,他忍不住伸出手来,道:“小鱼干味道不错,给我一条,让我再回味回味。”
东门夜雨还当他开窍了,忙从小菊手里接过破碗,送到云天行面前,笑道:“如果你肯加入同天会,这半碗都是你的!”
云天行缩回手来,道:“那不要了。”
东门夜雨呆立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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