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尧这句话,让宣榕登时睡意全无。
她披衣系带,命昔咏去叫醒容松容渡,又出门走向回廊,问道:“谁告诉你的?”
“它们。”耶律尧顿了顿,那条白日里不见踪影的银环蛇探出脑袋。
蠢蠢欲动想要贴过来,又顾忌什么似的,只敢在主人后颈处嘶了声。
这让玄鹰颇为不屑地一抖翅膀。
宣榕没注意到猛禽间的暗涌,了然道:“那二人在哪?”
耶律尧略一思忖:“狄道城外三十里处,母子俩从马车跳下去,滚进树林间了。追虹替他们扛了一击,啄瞎一人,但这两个车夫还在追。妇孺力气不足,跑不快行不远,我能使法子帮他们拖延会人,但还是凶多吉少。”
而与此同时,容松二人也提着窄长绣春刀,快步走了过来。
“郡主郡主!昔大人说那对母子出事了?!”
“可有具体方位?我和阿松去救人。
宣榕便将目光投向耶律尧,和他护腕上的鹰,有几分为难:“它……追虹应该知道。”
容松:“……啊?”
他和那鹰大眼瞪小眼,又抬眸看向逆着月光的耶律尧,语气硬邦邦的:“我也听不懂鸟语啊!”
耶律尧并非侍卫,亦非齐人。
在他国算得上位高权重,与自己也只有年少交情、今时交易。肯来告知情况,已是善举——
宣榕不好开口再要他做什么,便道:“耶律,城外三十里,是南是东?有标志……”
没想到,耶律尧将小臂一抬,玄鹰振翅,从长廊一跃而出,直奔青天。
他指着鹰道:“跟着追虹。”
容松容渡:“……???”
容松:“你开玩笑呢吧耶律尧?!它又不认我!别路上给我们来一口!”
“你不招惹它就……”耶律尧按了按眉骨,也知这话说得不能让人信服,便沉声道,“算了,我和你们一块去吧。直线三十里路,骑快马七拐八折也得半时辰,速走。你弓箭给我。”
容松快要炸毛了。
他擅箭术,十四岁时,郡主赠了他乘风弓、金羽箭,他宝贝得紧,平日都是供起来。
于是,他眼巴巴地看向宣榕,想让郡主拒绝。
容松虽比她还大两岁,但凡事都有哥哥撑着,性情率真到有些孩子气。
她平日也都纵着,但这次,想到耶律尧那天一箭之威,宣榕只能正色道:“阿松,拿给他。你们小心为上,不可轻敌。”
容松蔫头耷脑:“是……”
深秋寒风呼啸嚎鸣。
骏马嘶鸣而驰,带着三人没入沉沉夜色。
宣榕睡不着,干脆又披了件长衣,磨了墨,就着一盏孤灯默佛经。
昔咏默默给她添了盏灯。
一字一字的墨迹渐干,最后一捺收尾,宣榕在夜色里,轻轻问道:“昔大人,你可知何为权力?”
昔咏见她面色沉凝,没敢多言:
“臣愚钝,可臣以为,当年萧越于臣,如今臣于下属,都可以称作‘权’。”
“权是生、杀、予、夺。”宣榕闭眸叹道,“让人猜不透、看不明,胆战心惊,魂不守舍——一句君威莫测,上意难揣,即为权力。”
“可是昔大人,不应该是这样的。如若真的这样,众生平等,善恶有报,不就是一纸空谈,一个笑话了吗?”
昔咏往一旁炉子里又加了炭火,不知怎么安慰她,良久才憋出一句:“可是郡主,众生不平等。”
宣榕指尖拂过佛经:“我知。但我偏要让他们被视同一律。”
今夜若是他们母子二人死了,不过一捧荒坟,她再怎么主持公道,死得也只会是始作俑者。
若是她出了事,那整个陇西乃至朝堂,可能都会掀起腥风血雨。
众生不平等。
她为她生来就有的“权”而愧疚。
几生心魔。
*
与此同时,狄道城外。
耶律尧从箭筒里摸出了第三支箭,搭箭上弓,瞥了眼窜逃的杀手,几乎没有刻意瞄准,就干脆利落放了弦。
金灿灿的长箭裹挟冷风,射穿那人小腿,将他钉在了草地上。
这人痛苦呻吟出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手里还攥着砍刀,不再管前面瑟瑟发抖、紧抱在一起的的母子俩,转过头向耶律尧挥舞着刀刃,目眦欲裂道:“你是谁?!这俩人是不是也是你们送来的?!”
耶律尧下了马,将长弓一转,别飞这人手里砍刀,再用粗粝紧绷的弦勒住这人脖子,冷冷问道:“还摸不清楚情况?现在是我问你——章平命你杀人的?”
“呸,你杀了我!死我也不会说的!!!”
周遭一静。
不止是人声,就连动物鸣叫,昆虫嘶鸣,仿佛也戛然而止。
身后传来慢条斯理的一声笑:“你确实该庆幸,她不让我杀人。”
耶律尧伸手覆上这位为首杀客的脖颈,有那么一瞬,每晚夜间的躁郁,让他想面无表情地捏碎这人颈骨。但最终,他只是把人提起,与自己对视。
声音,数不清的声音,如潮水般席卷。像昆虫振翅,像猛禽低鸣,又仿佛是万人喁喁私语。
将那杀客包裹住,下一刻,他对上耶律尧那双深不见底的眸。
耶律尧再次重复问道:“章平让你杀的人?”
“……”杀客茫然地张了张嘴,甚至忘了腿上贯穿的疼痛,他很平静地说道,“是的。”
容松容渡控马不如耶律尧,慢了半截赶到,正好撞上这一幕。
容松冒出一身冷汗:“你你你——”
容渡倒是面色沉稳,下马,去搀扶那对母子,与耶律尧错身而过时,冷然道:“你该不会想对我们也用此秘术吧?”
“不会。你想如实禀报也随你。”没想到,耶律尧一松手,将失了魂般的男人甩到一边,语气淡淡,“她总归要知道,跟在身边的是个什么东西。”
*
晨光熹微时,宣榕终于等到平安归来的五人。
她一宿没睡,有些疲乏,听容松一股脑说完情况,咽了口浓茶。
方才转向那浑身是血,但又确实性命无忧的两位杀手,嗓音因疲惫而很轻:“你们是章平手下人,还是他寻来雇来的?”
其中一个杀手简直无有不言:“雇来的。小的是走镖的镖客,极为熟悉陇西到蜀中这一段路,章大人让我们早点解决这两人,再在蜀中的荒僻地带埋尸。”
宣榕:“……”
她顿了顿,有些纳闷。
这就是江湖人?这么痛快就交代了?
而一旁容松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上前耳语几句。
宣榕听着,微微抬眸,一双湛若明月的眸子看向耶律尧,在逐渐微妙紧张的氛围里,温声道:“耶律,可以过来一下吗?”
耶律尧抿唇默然。
他睫羽本就比中原人浓密,垂眸时,几乎能遮掩眸中一切情绪。
再加上多年杀伐,尔虞我诈,积累的城府也确实能让外人无法窥破他的真实想法。
于是,他近乎是面色如常地走了过来,笑将道:“怎么?”
没想到,宣榕抬起手,莹润如贝的指尖搭在他的腕脉上,反倒是露出了个歉意的笑:
“见谅,但我得替你把个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