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住(微修)
宣榕整个僵住, 无法动作。
汹涌热潮狂风暴雨一般,激荡起轰隆雷声,她脑海空白, 想要伸手去推,可刚抵上耶律尧胸膛, 就被他抓住手腕, 得寸进尺地一拉、一拥。
青年按着她坐在了自己的右腿上。
而炙热的吻仍未停歇, 陌生的感觉刺激得头皮发麻。
浑身的力气都抽走了, 宣榕眼中盈出水光。
她撑不住地向后微仰,修长的脖颈弯出一道优美弧度。
被耶律尧掌心托住。
凑近距离,更能发觉他睫羽又浓又长, 投下扇形的阴影,衬得鼻梁高挺, 眉眼深邃, 仿佛察觉宣榕视线, 似有所感地微抬眼睫,先是一顿, 尔后喉结滚动,稍离些许, 低声哄道:“闭眼。绒花儿, 乖, 闭眼。”
宣榕完全不知自己如今是何凌乱的模样。
也从未见过耶律尧这般带有入侵意味的目光。
她下意识地闭眼,避其锋芒, 但这也彻底让自己陷入被动境地——
轻微的窒息里, 她感受两人呼吸纠缠。
紧接着, 唇齿之声、呼吸声、心跳声,震耳欲聋。
宣榕喊不了停, 只能近乎无措地揪他衣袖,却被耶律尧按住手掌,一寸一寸地插入,直至与她十指相扣。
他拇指摸索过她指背肌肤。
清幽檀香与高山雪松,汗水与泪水,交相叠织。
不知为何,恍恍惚惚的,宣榕想起,两人初见的那个冬日。
她被父亲抱着离宫,行至宽阔绵延的汉白玉长阶,恰巧遇到北疆送来质子。
百国使臣团浩浩荡荡,她与耶律尧错身而过。风吹着雪沫纷纷扬扬,在两人之间乱舞,少年长睫掀起又垂下。
只此惊鸿一瞥,那双本该瑰丽的眼底,死气沉沉。
像浸透在泉水里的血刀。
靡丽到让人森寒。
而此刻,记忆里的湛蓝双眸寒光消退,湖水泛起涟漪。
再被坠落的睫羽盖住。
耶律尧也闭上了眼。
这个吻并未持续太久,由一开始的生涩试探,转为无师自通的安抚缠绵,在某个即将失控的临界点,戛然而止。继而试探向下,尖牙不轻不重地咬住宣榕脖侧。
犹如叼住猎物的猛兽。
宣榕猛然回神,瞳孔骤缩,许是触到了麻筋,浑身微颤,忍不住道:“别……”
耶律尧这才缓缓放开了她。
他眸色沉晦,似乎在强压着什么,额头抵在少女肩侧,轻轻道:“你让我缓一缓。”快要疯了。
宣榕觉得她才是需要缓一缓的那个,清丽的一张脸尽是绯红,欲言又止片刻,语无伦次道:“……这是在我家啊耶律。外头还有人守着……你这也太……”
耶律尧本来还好整以暇地闷笑:“太什么?”
可当宣榕尝试平复紊乱的呼吸,还是无法抑制轻喘,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时——青年的身体也越发僵硬起来。
耶律尧额头脖间都隐约浮现青筋,他近乎狼狈地瞥开头,似是不敢动弹,半晌,只能干脆利落投降道:“我的错,下不为例。行了吧?”
许是被情愫浸染。
他声线低醇沉凝,像是草原上的清风拂弦,擦过宣榕耳畔,激起一阵战栗。
室内暗香浮动,心跳如雷。
一时两人都没再开口,皆有些许无措。
而屋外,许是
䧇璍
见人许久未出。
侍候的苓彩忽然出声问道:“郡主,您好了吗?”
宣榕猛然一惊,几近落荒而逃地起身,道:“这就来。”
赏菊宴来的属臣不少,本想趁机商讨事宜。
来见耶律尧,纯属计划之外,预留了半个时辰……都被他耽误了,想问的话是半点没问到。
刚想着是否留到下次再问,耶律尧却出声唤道:“等等。你若是要去会客,我建议你再稍等片刻。”
宣榕微微一愣:“为何?”
这是一间专供客人休憩换衣的厢房。也不知出自何人手笔,别致静雅,一扇辽阔壮丽的山水屏风后,布置了软榻茶几、梳妆镜台。
一面铜镜被摆放在檀木支架上。
耶律尧把铜镜抄了过来,在宣榕面前晃了晃。
宣榕陷入沉默。
光滑如水的镜面分外清晰。
镜中,她杏眸氤氲,瓷肌生霞,确实不是正经模样。
而罪魁祸首抱臂靠在一旁,颇有诚意地告罪:“下次你如果有正事,提前知会我一声,我保证不乱来。可今儿不是不知情况,又高兴太过么,就……抱歉。不过我没咬你,再过半盏茶,肯定消了。”
如果他的目光不那么若有若无,从她唇上扫过就好了。
宣榕:“…………”
刚消退的燥热又涌上脸面,她险些没找个地缝钻进去,将铜镜往他怀里一甩,无奈道:“耶律!”
耶律尧眉梢一扬:“在。有什么吩咐?”
“……”他委实会顺杆往上爬,宣榕却做不到这般自在,她撇开脸,强作镇定地朝屋外喊道:“小彩,你先去暖阁,侍奉茶点。若有大人先到,告诉他们我还有点事儿,劳烦他们小等片刻。”
苓彩忙道:“是。”又宽慰道:“郡主不用着急,您定的是午时初,这还有好一会儿呢。”说罢,属于侍女轻盈的脚步远去,这是急匆匆传令去了。
屋内屋外都静谧无声,此刻,唯有细雨连绵如线。
雨帘缠密,雨中空气仿佛都粘稠起来。
宣榕觉得有点口干舌燥。她摸索手边小几上的银壶,想要提壶倒茶,奈何手脚有点不听使唤。
银壶脱手。
眼见要摔落,被耶律尧稳稳托住。
他倒好凉茶,端起茶盏送到宣榕唇边,抬眸续上先前的话:“我不是故意要收集这些旧物的,实在是死前不知如何处理。”
卖了个不易察觉的惨,他顿了顿,又试探问道:“盒中哪两件物品你不知道出处?”
青年像是一只餍足的兽,肉眼可见的好心情。
老实收起利爪獠牙,伪装成浑然无害的样子。
服侍人的动作也轻柔得不像话,茶水被以恒速喂到嘴里。宣榕本还有几分不自在,但见耶律尧神色如常,便也勉强压住,道:“莲花琉璃盏,瓶装膏药。我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我何时把这些东西赠送给你过。”
耶律尧放了茶盏,了然:“那你有何猜测?”
宣榕轻轻道:“可我在江南,有把膏药赠与过另外一个人。”
那个在连绵细雨里,找她讨药的猎户少年。
她认真地看向他,温声问道:“那是你吗?”
今日才展示过高超的易容术,证据过于确凿。
耶律尧无法赖账,点头:“是我。耶律金给我递了一杯毒酒,我别无他法,只能喝下坠崖假死。往北也是死路一条,索性直接南下。我不知道你当时也在江南,碰到你是巧合。”
九死一生,其中凶险。
他竟只云淡风轻地归为,“索性直接南下”。
左心口的位置有点抽疼。宣榕沉默片刻,轻而又轻地道:“我没有任何问责你为何在此、是否跟踪我的意思。也不在意你当初到底换了多少身份。耶律,我只是想告诉你。”
那双琥珀色的双眸看透尘世,悲悯苍生,此刻却只静静注视着他。续上被那个吻打断的陈词:
“我很高兴你那时活了下来。三年前如舒公案发,我崩溃,但不至于绝望,因为当时我已陆续做出了点实事,知道这条路是有迹可循、可堪走通的。最开始的慌乱过去,也就能自己想通了。
“但七年前不是。
“当时我其实很茫然。
“我觉得尘世间不该如此,倾轧掠夺,不过一方侵蚀另一方利益。无论是强对弱,官对民,或是传统意义上父对子,夫对妻,或许都有些许这种意味。弱势者无法伸冤,甚至不知他们可以伸冤反抗。
“可我也反复怀疑自省,我这种想法,是否也是一种偏见愚昧,一种自行其是的狂傲,一种妄想打破规律的不合时宜,在把自身想法强加于人……”
耶律尧默不作声听着,忽然打断她道:“不是,没有。你很好,这天底下再找不出第二个像你这样的人了。”
宣榕轻轻道:“那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能救一个人就好了。哪怕一个。”
这个角度,微微俯视,能看到耶律尧浓密的长睫。
他眼尾收起一个精妙漂亮的弧度,方才泛起的红意还未完全消退,越发像那摄人心魄的妖,轻轻道:“你救了我。”
宣榕一愣:“我没有救下你。”
“不,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耶律尧忽然笑出声来,他这一笑极为肆意,十多年尘封的光阴化为他的一句话——
“你不用亲手救赎我。
“我愿为了有朝一日,有资格立你身侧,而努力自救。”
宣榕怔愣,又听见他仰头轻笑:“所以,我说你救了我,小菩萨。”
他在说。
世间浑浊,众生皆苦。
而有人静立红尘,即使什么也不做。
就可以荡开污秽,光照万里,成为另一个人的救赎。
*
另一边,苓彩先去茶房,领了六壶不同品种的温茶,并一些糕点。这才和奉茶侍女们一道去了暖阁。
暖阁地处东南,熏香阵阵,温度舒适。
外头的桂花已然盛开,被秋雨打湿。
激起群聚在此朝臣们的雅兴,他们开始吟诗作赋,作到兴头上,有人唤来笔墨,刚要挥毫,见到苓彩,纷纷颔首道:“苓彩姑娘。”
苓彩行礼笑道:“各位大人好雅兴。郡主有事稍迟,还请大人稍等片刻。”
立刻有人道:“这说得哪里话。”
他们接过侍女送来的茶,品茗作谈好一会儿,见宣榕还不来,又有人笑着打趣道:“郡主可向来准时无误,今儿被何事耽搁了?季大人去瞧瞧催催?”
坐在窗边的季檀微微一顿。
他今日未着官服,一袭月白色长衫,雅致端凝,用杯盖轻拂茶叶,咽了一口茶才徐声道:“陈大人怎么不去催?”
陈铭任户部给事中,平时参奏别人、抓人小辫子不少,此刻却笑眯眯道:“我哪里敢,不像庭芝,我在郡主那可没这个脸面。”
季檀淡声道:“那檀也没有。”
陈铭想给他戴高帽,他却眉眼冷淡,不动声色地把太极打回去。
陈铭自讨了个没趣,讷讷起来,他琢磨不太透季檀想法,刚要旁敲侧击鼓吹几句,可犹豫许久,终究没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把到嘴的话咽回,忽然见到暖阁又有人慢慢走进,眼神一亮:“袁阁老!”
来者是一位六十来岁的老者。
发须泛白,慈眉善目,一双眼弥勒佛一般微眯,正是内阁次辅袁枚,分管礼部。
他笑眯眯地摸了摸胡子:“你们谈你们的,不用管我。外头冷,我进来讨杯茶喝。”
袁枚在朝堂以笑面虎著称,有他在此,今日恐怕无法谈事。
季檀不露声色地皱了皱眉,找了个借口溜出。
他隔三差五就会来公主府,对府内构造烂熟于心,按照苓彩所指,自小路而过,径直走到厢房。
秋雨连绵,房门紧闭。
季檀屈指,很轻地扣了两下房门,试探问道:“郡主,您可在?”
这声音清冷矜持,犹如碎玉,向来极易辨认。
屋内,宣榕立刻反应过来,绕过屏风,回道:“我在。可是各位大人等急了?我马上就
去暖阁,庭芝,你先去那边等我就行。”
外面伫立的人影维持俯身行礼之姿,恭谨道:“袁阁老来了。正与各位大人攀谈。您若方便,臣进来禀奏。”
此言一出,宣榕心知不妙,便要推门。却被人轻轻制止。
耶律尧不知何时,也绕过屏风,走到她身后,拿着铜镜在她面前一晃,压低声道:“别急着现在就见人,再等一等。季檀查案办案多了,眼睛毒辣,能察觉不对劲。当然,你若不在意被人看出异样,当我没说。”
宣榕:“……”
临近门前,光线明亮。
她能看到镜中人唇瓣尚且殷红。
耶律尧道:“让他就在外面说。”
而外面,季檀迟迟未等到答复,疑惑道:“郡主?”
隔着一扇门,宣榕轻叹口气,只能道:“不大方便。你直说吧。”
外面雨点依旧未停,不算大,温柔清浅。
这件厢房外头没有长廊,屋檐也窄,季檀便又上前一步,立在檐下,谨慎回道:“今儿您召我们几个,是南方改稻为桑、养蚕缫丝的奏事吧?”
“……对。”宣榕的声音有些许异样。
好在季檀没有听出不对,继续道:“袁阁老很支持这件事。方才话里话外,也在暗示此事,让我们对您多加劝解……”
一门之隔,耶律尧捏住宣榕下颚。
垂首,含住那圆润如玉的耳垂,再轻轻一咬——
耳上耐痛,宣榕根本没感觉到疼。
但一种类似于酥麻的感觉袭遍全身。
而且……而且………………
他是不是以为,她不知道这在北疆意味什么啊?!
宣榕登时脑袋一嗡,差点没腿软踉跄。
被耶律尧早有准备地拦腰抱住。
外面,季檀不疾不徐的语调仿佛隔了一层雾气,听不真切:“……所以依臣所见,今日议事推迟到日后,或者等袁阁老走后再议。郡主,您认为呢?”
身心皆乱,宣榕反应慢了半拍,迟迟未答,季檀声音也愈发谨慎不安:“若您觉得不妥,您且吩咐。”
这让耶律尧低笑一声,轻轻道:“他在问你话呢。”
“……”宣榕用尽理智回过神来,缓缓道,“可以。没甚不妥。”
她把脸埋在掌心,脸烧得比方才还严重:“……你别闹了。就算两个月前他惹了你不快,我代他道个歉,不要针对庭芝。”
耶律尧似乎本来都打算放开她了。
闻言,一顿,抬指抚上她泛红润泽的唇,哑声问道:“我没闹。既然你如此看重他,绒花儿,要不要唤他进来躲雨?”
这话当然是在故意使坏——他方才制止开门,怕她失态人前。
此刻,当然不会允许季檀进入,更遑论让任何人看到宣榕这副模样。
但这句话还是让宣榕微微一颤。
身后,耶律尧嗓音低沉蛊惑,继续道:“你听,有不少人来来往往走过,他在这里回话不太安全,不如让他进来直面你。”
在这极具诱导的话音中,这扇门仿佛逐渐透明消失,不再存在。
臣子承奏公事,却目睹她与人纠缠。
甚至远处人来人往瞬间清晰,像是拉进到了身侧。
有那么一瞬,宣榕感觉自己置身人群。
这实在是太……
宣榕本就面皮薄,被他刻意引导刺激,眼角都要盈出泪来。都不知道怎么回应的季檀,等外面人告退离去,她缓了缓,收回震出的三魂六魄:“耶律,你怎么这么……”
耶律尧眉梢一扬:“我不是好心让他进来么?”
宣榕:“……”
她这才后知后觉,这或许才是真正的耶律尧。
桀骜不驯,处事不羁。
若是真的不加收敛,即便是三言两语,也无人能招架得住。
但好在见外面脚步走远,耶律尧轻轻笑了一声,不再逗她,放开人,正色道:“我让哈里克去把袁枚引走,他负责礼部,对外本就是归他管,有北疆使臣来接近问询,他不会坐视不理。你们照常谈话商议就是。”
说着,他推开门,先行离去了。
而小半盏茶后,宣榕来到暖阁,果然袁枚已然不见踪影。
她温声笑道:“有点儿事耽搁了,各位大人久等。”
悠闲喝茶聊天的五六个人,慌忙起身见礼。
宣榕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坐于首位,边翻着近来几份从内阁抄录来的奏折,边道:“这是三天前从徽州和金陵一带,州府衙门快马加鞭送来的奏承。诸位大人可以看一看。”
她做事谈话,向来讲究效率。
待片刻众人阅览完毕,宣榕率先道:“各位大人有何看法?”
徽州和金陵都在中原,水土丰饶,鱼米之乡。
近年来江南种桑缫丝,所得布匹不仅在全国贩卖,而且也通过东燕出海,所得颇丰。于是,有些许当地官员觉得,能为朝堂增税,便上报朝廷,说可以选择部分农田改种桑树,以此养蚕。
方才那位户部给事中陈铭道:“不妥。”
宣榕便道:“陈大人觉得何处不妥?”
陈铭道:“为朝廷增税?说的义正辞严的,不还是看姑苏那块每年绸布贩卖,不少官吏中饱私囊,他们一个两个的,也想有利可图么?”
宣榕失笑,又问其他人,听了几个赞同几个反对意见后,又问季檀:“庭芝觉得呢?”
“确实不妥。”季檀轻叹了口气,“稻桑周期不一样,农户不一定能立刻习惯,对其家业经营带来不利,这是其一。目前各地机巧盛行,江南各地绣坊盛行,其实不缺绫罗绸布的供应,若是布料过多,出海也无法倾销,价位会被压低,反而损伤一些养蚕、织绸人家的收成,这是其二。其三——”
他微微蹙眉,道:“中原是粮仓。近几年虽有谷种改良,能比以往结出更多粮草,但‘风调雨顺’这四个字,可遇不可求。万一碰到洪涝旱灾,一年辛苦就都白费,而西线极有可能打仗,若是真的天灾,到时候军需是个大问题。”
宣榕道:“善。”
有人做事从求官求仕途出发,为了少许政绩,不惜欺上瞒下,甚至夸夸其词,为祸乡里;有人虑事想着中庸不出差错,为此遵循祖制,不敢越雷池一步,显得僵硬刻板。
满朝文武,嘴上讲着仁义道德、为天下苍生。
可真的能从百姓角度出发的,又有几个人呢?
并没有几个人——季庭芝属于其中之一。
于是,朝臣散去后,宣榕又单独留了季檀一会儿,一道用过午膳,拟定如何利用朝堂舆论,压住驳回这几道奏折。
商讨完方略,已是半下午。
季檀起身,告辞离去:“臣这就去着手准备……”
宣榕送他,跟着一起向外走去:“也不急这一时,今儿就先赏花休沐吧,本就不是当值的日子,还劳烦你们陪我讨论公务。”
季檀道:“本分之事。臣先回衙门了。”
他是冷冷清清之人,说话也清清冷冷。
就这么站在细微的雨雾里,恍然有谪仙之姿。
从公主府穿廊走道而过时,引得今儿来访的贵女们窃窃私语:“那位是季大人吧?”
“是他,没穿青袍,我还真没一打眼认出来。”
“穿着官服是阎罗哈哈哈!你每次总懒得瞧。”
“可不是,我爹被监律司拘去审问过,虽说最后虚惊一场,但也有阴影了不是。再俊也让我想退避三舍,不过今儿嘛……确实俊过头了点,多看几眼也不打紧。”
她们聊得起劲,忽而其中一人好奇问道:“说回来,季大人怎么迟迟未有婚配,按理来说孝期早就过了啊。”
周遭安静片刻,为首的一位贵女指了指公主府随处可见的莲花纹路,团扇遮面,笑嘻嘻道:“还能因为什么。别说是季大人了,就是我,若有机会日日见到郡主,我也不想嫁人。”
其余人笑成一团,都在说她想得美。
而不远处,耶律尧静静听着。
哈里克被用去调虎离山了,他身边没人,也重新伪装了模样,坐在流觞曲水旁的长亭里,脸上没什么表情。
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摩挲把玩着杯盏。
默默听着曾经听过很多次的话。
不出片刻,几道裂隙从瓷盖上蔓延,耶律尧一顿,收住力道,本是闲散靠坐亭中,懒得再压制心中所想,缓缓起身。
走到那焦点一般的两人面前,没看季檀,只对宣榕笑道:“后日中秋,齐帝接见使臣,你可入宫?”
中秋
中秋是国宴, 亦是家宴。
若是放在以前,此问毋庸置疑——宣榕绝对会参加。
不过近三年来,屡有传闻太子和昭平郡主不甚对付, 为了避嫌,她不一定会入天金阙。
但阖家团圆之日, 定然要去, 宣榕下意识答道:“会去的。”
等回答完毕, 才发觉此景不妙——
耶律居然是顶着个北疆侍卫身份, 在大庭广众发问。
此等身份,此等言行,堪称无礼了。
果然, 季檀闻言脸色微变,斥道:“放肆!”
宣榕刚想打圆场:“无……”
耶律尧就似笑非笑地挑破道:“季大人, 两月不见, 你还是这般暴躁。”
宣榕:“……”
明明是截然不同的脸, 却是如出一辙的恣肆。
季檀立刻认出了他,大骇, 脱口而道:“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宣榕懒得打圆场了,按了按眉心:“你们好好说话, 别吵, 小点声。”
“好。”耶律尧微微一笑, 又对季檀道:“是我。正常邦交来往,季大人反应不用这般大吧?”
季檀强压声量:“正常邦交来往?鸿胪寺名单上没有阁下的!这算什么正常来往?好在如今两国关系甚好, 若是两国战时, 大王这般偷潜, 不啻于挑衅了!”
耶律尧并不辩驳,笑道:“你要这么想, 我也没办法。而且……”又看向宣榕,无辜地一眨眼:“我就小声问个话,可没想闹出大动静。”
宣榕失笑:“问完了,你先去找哈里克吧。”
秋雨渐停,秋菊金灿。
旁边三两成群的客人们,虽没听清三人对话,但仿佛也意识到气氛微妙,皆停杯盏,看了过来。
耶律尧似是听话,点了点头,只是等他们两人错肩而过的时候,轻笑着补了一句:“可是季大人似乎并不这么想的?”
季檀停下脚步,冷冷看向耶律尧。
都是千年狐狸,自然清楚对方在玩聊斋。
耶律尧三番两次激怒他,想要他情急之下闹大事态,惹郡主不快,那他偏不如耶律尧所愿。
于是,季檀也选择以退为进,含愠道:“郡主,既然您有贵客招待,就不用移步相送了。臣先回衙门办事,您有事随时传唤。”
送客送到一半,不出三日,望都就要疯传她和臣子决裂。
宣榕做事向来周全,不会犯这种错误,摇头温声道:“还是我送你吧,近来忙碌,诸事劳烦庭芝多费点心。另外。”
顿了顿,她道:“耶律来访之事,你写一封奏折上禀,好让鸿胪寺有个准备。”
这算是给足了季檀台阶,他只能应是。
哪怕对耶律尧再不满,也强压怒火,一路随宣榕出府。
守待的车夫见状,驾驭马车而来,示意:“大人。”
季檀却没有立刻上车,他看向宣榕,欲言又止片刻,终是忍不住道:“郡主,臣不该多嘴问您私事。但,您该知道这位北疆新主,是个怎么样危险的人物。他杀戮登位,奸诈狡猾,嘴里的话不知道有几句真的。您跟他走这么近,还请三思。”
宣榕道:“庭芝。他蛮坦率的。”
季檀道:“可是他骗过您!”
宣榕道:“两月之前,恢复记忆之事?”
季檀皱眉:“正是。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说不定这也只是冰山一角,他欺瞒过您更多。”
宣榕思忖道:“我猜他应是想趁机回望都,寻点旧物,并非有意隐瞒。否则他恢复了记忆,只能立刻回北疆主持大局,没借口跟回望都的。”
“…………”季檀深吸了口气:“他若有意欺瞒,能让人瞧得出来吗?您不能因为少年旧识,就如此心软纵他,什么都不加怀疑不加防备。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您这简直就像……”
宣榕奇道:“……像什么?”
季檀道:“……被下了蛊。臣万死。”
宣榕不气,反倒没忍住笑出来,摆了摆手,示意这个话题到此结束:“好了,不用担心。我说过我有数。”
她话说到这个份上,季檀不得不噤声。
即便再心有不甘,也只能行礼告辞:“是。”
*
而此刻公主府的别院,东篱把酒,菊影团簇。
亭中圆桌钱,哈里克豪爽一挥手,道:“来,满上,我先干为敬。”
对面,内阁次辅袁枚强颜欢笑,小抿了口酒。
桌上摆了四五坛空酒坛,都是公主府的珍酿。
北疆风格粗犷,待客便是狂饮。但袁枚已是个老头,根本经不起这样灌酒劝酒,勉强陪了快一个时辰,已是两眼泛白,强撑道:“好酒量,真是好酒量,老夫是不得行了……”
哈里克道:“别啊,这酒不烈的。这样,我每喝五杯,您老喝一口如何?”
袁枚经不起这种折腾,将欲起身。
哈里克又道:“其实,我们也可以只增援兵马,不派驻太多将领的,不过还要商榷……”
袁枚又一屁股坐了回去,面不改色端起酒杯饮尽:“哈里克大人说的哪里话,一口怎么够,老夫也陪一杯。”
哈里克:“……”
他暗笑这帮大齐人也忒拼,对内虽可能偶有政见不合,但能够做到兢兢业业、一致对外,当真稀罕,和北疆一点也不一样。
北疆呢,是对外不怎么上心,内讧得热闹。
哈里克还琢磨着怎么给袁枚灌点酒,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传来,紧接着低沉悦耳的一声:“走了。”
转头看去,果见耶律尧信步走来。
不知为何,青年似是心情不错,唇角噙笑,平素在北疆的阴鸷烟消云散,反而有种慵懒的闲适。只是,这种闲适在瞥见成排酒坛的时候,化为微不可查地蹙眉:“谁让你在这里喝酒的?”
哈里克:“……啊?”
好在耶律尧并未发火,只道:“给袁大人赔个不是。”
哈里克不知哪里触了他霉头,但对于这被自己灌了个半醉的老头,确实有点过意不去,连忙将剩下的一坛酒都饮尽,道:“下次袁大人和咱谈事儿,喝茶就行,喝茶就行。今儿是我突兀了,您别放在心上,后续谈判,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袁枚先是客套地敷衍几句。
然后一愣,心说不对,警惕地看向耶律尧道:“你……您是……”
可在北疆,哈里克已是位高权重至极,能够如此居高临下,使唤得动他的,还能有谁?
这位的身份简直呼之欲出。
一想到围绕这人的种种腥风血雨,袁枚那张假笑都有点挂不住了:“……您居然都来了啊?”
耶律尧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颔首道:“大人不必紧张担忧。郡主知道,待会我们走,也会和她告辞说一声的。”
袁枚擦了擦额头的虚汗,不放心地随着他们走出。
果见一行人去寻了宣榕,同小郡主好声好气地说了几句什么,礼节到位,这才拒了公主府的晚宴,先行离去。
可饶是如此,耶律尧突如其来的“造访”还是惊动整个望都。
等到三日之后,中秋宫宴,种种猜测已是纷杂缭绕,都在想这位经历曲折,在各种传闻里九死一生、冷血狠厉的北疆首领,为何突然来齐。
有的人不请自来,不过是个添头。
有的人不请自来,则容易让人生出危险感。
耶律尧显然是后者。
据说,有好
䧇璍
几家本在中秋晚宴名单上的藩王,都找了借口,这个说身体不适,那个说老母有疾,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苓彩把这事儿当笑话说给宣榕听,咯咯笑道:“很好,看来用以止小儿夜啼,戚将军很快就不再是名号最好用的那个了。不过话说回来,堂堂藩王,也这么胆小嘛?”
“倒也不是。”宣榕稍一回忆,道,“这几位……他们以前在礼极殿,欺负过人。”
苓彩奇道:“欺负过北疆那位?”
宣榕道:“嗯。”
苓彩恍然大悟:“怪不得。杀人不眨眼的仇家来了,肯定跑啊。”
三年前年节万国贺岁,耶律尧并未大张旗鼓,只有少数一些人猜出了他。这次,他没有隐瞒身份,直接吓得“仇家”们借口逃宴。
宣榕却摇了摇头:“说不定耶律都不记得他们了。”
苓彩笑眯眯道:“这不更讽刺了嘛哈哈。来郡主,您再试一下这套广袖穿枝莲片金锦蜀衫,青柠朝露,把这两件先挂起来,不太衬人……哦对还有簪佩……”
宣榕道:“不用太繁。”
苓彩便给她搭配了一副珍珠耳串,一袭广袖锦裙,又自作主张给那形状优美、但色泽温浅的唇,加了点口脂,满意赞叹道:“仙娥出玉宫,观音下凡尘。郡主,我都不知道怎么夸你好了,中秋宴席过去,坊间肯定又要流传一叠称颂您的诗词。”
宣榕轻笑着把夸赞转到苓彩头上,对其余侍女道:“瞧瞧,小彩是在自夸手艺呢。确实,手艺越发精妙了,哪怕我面如罗刹,也能给我扮成天仙。”
满屋的女孩子们笑作一团。
等走出门,父母已在前厅等她。
宣榕与他们一道上了马车,从公主府到宫墙南门,有四五里路,得走会儿,她干脆靠在最软和的坐榻角落闭目养神。
见女儿迷迷糊糊的睡着了,谢重姒这才道:“不是,当真请那小子了?可别在宴席上闹出什么岔子来。”
她今日盛装,在素淡的父女二人之间,更显艳丽夺目,皱眉也不损雍容气度。
宣珏无奈道:“鸿胪寺操办,自然是国事。国事有国事的规矩,请柬肯定要送到的。毋庸担心。”
谢重姒“啧”了一声,将手中团扇在小几上轻扣,看起来不甚放心,亦不甚愉悦:“这可不好办。三年前他没亮明身份,等使节团行参拜礼后,再混进其中也能糊弄过去。这次呢,这么多人这么多眼睛盯着,他给皇兄行跪拜礼,还是不行礼,还是皇兄给他行礼?”
宣珏轻笑道:“陛下九五之尊,天下共主,怎会?”
“那要怎办?鸿胪寺有把方案呈给你?有禀报他们是否和北疆那边商讨过?”
宣珏顿了顿:“……这倒没有。礼部是袁枚在抓。”
谢重姒“哦”了一声,把团扇扇得飞快,似是在降心头火气:“那行,反正不是我出洋相,也不是你吃挂落。”
团扇的风在秋日显得凉飕飕的。
宣榕终于没忍住,睁开眼道:“……娘亲,冷。”
谢重姒停住手,就听见宣榕又道:“您不要总对他偏见那么大嘛,您这话说得,好像他一定会给舅舅难堪似的,也好像一定会在宫宴上闹出岔子来。”
俯首
对着父母长辈, 宣榕语调向来软和温吞,抱怨也像撒娇。
谢重姒实在没忍住,轻轻掐了掐她脸, 理直气壮道:“对,你娘就是有偏见。有了十几年了, 改不过来。我一看他那张脸就来气。”
“……嗯?”
谢重姒道:“太妖里妖气了, 不庄重。”
“……”宣榕试探问道, “要不, 娘亲您看着稍微改一改?”
谢重姒瞬间警惕,狐疑问道:“何意?”
宣榕轻柔地握住她手,晃了晃, 道:“昔大人说今年战事胶着,我们如果要和北疆结盟, 那很长一段时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您总这么气着, 也不是办法。”
见不是给耶律尧说好话, 反而是关心她,谢重姒这才放心, 哼道:“行,不气了。若是只要守卫边线, 击退来犯, 昔咏一人绰绰有余, 压根不需要外人。”
宣榕温声道:“晓得,这不是想一劳永逸么。”
近二十年, 许是国库充盈, 国运蒸蒸日上, 齐将打仗都喜穷追猛打,势必要将对方打得俯首臣称, 换来十几二十年的安宁。
但对于西凉这个潜伏在沼泽之地的猛兽,大齐皇室和朝政群臣们,显然都不这么想。
仅仅“穷追猛打”恐怕还不够。
这样一个掌握了机巧之术的国度,蛰伏苦厄之地数百年,对肥沃耕地的垂涎,恐怕不是一两场败仗能够浇灭的。
需要直入其腹地,伤其根本,才能断绝他们再次来犯。
……
望都的仲秋季节,堪称秋高气爽。
晚云蓬松,垂挂天际,湛蓝的天逐渐转深,但依旧剔透。
中秋是国宴,更是家宴。
每年宴请群臣之前,齐帝都习惯在太庙告慰先帝先后,说些体己话——
据说早几年龙椅坐得压力大,基本是哭诉。
一个人偷偷上香,哭文官合起伙来欺负他,哭小金库没钱,想兴修一点寺庙给外甥女祈福,户部卡着不放行。
后来小辈们日渐长大,也参与进皇家祭祀,谢治才端起帝王架子。像许许多多的历代帝王一样,秉告一年家国大事,朝政得失。
他也终究戴上了属于他的面具。
宣榕站在恢弘肃穆的太庙殿内,同所有人一起俯身跪拜。而最前侧,舅舅明黄龙袍,身姿伟岸。
但恍然之间,却能够回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谢治抱着她,哼着小曲,不成调子地唱着:“绒花儿飞,出宫墙,遍天下,青衣游马,畅快潇洒。”
帝王若不想昏庸残暴,那他永远也做不到畅快潇洒。
他被困在四四方方的天金阙,成为皇权的象征,也成为权力集团的代言人。
这一任囚笼的主人是他。而下一任,则是谢旻。
宣榕微微出神。
侧过头,谢旻也刚好看了过来。他今日一袭深青衮龙袍,监国两年,气度越发沉凝,最后一丝少年的稚嫩也退去,同宣榕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倒是他身侧的小姑娘露出几分局促,拘谨地一笑。
谢旻淡淡扫了她一眼,这位太子妃又立刻敛笑,站成了个温良贤淑的木桩子。
宣榕轻叹了口气。
等祭祀告一段落,谢治走了过来,对谢旻道:“晚宴还有一个时辰,带上太子妃一起,去看看你母亲吧。终归也是个阖家团圆的日子。”
谢旻应是。
又对宣榕道:“昭平,小半月没见你了,陪朕走走。”
宣榕亦称好。
帝王随扈浩荡,一出太庙,守侍的宫人就紧跟了过来。
谢治摆摆手,示意他们跟远点,这才向着揽月池走去,愁眉不展道:“看到了吧,闻家那小闺女,怕阿旻呐!三年前朕就说了,这不是好姻缘,可最后别成怨偶,别像朕和他娘一样咯。”
说来很是奇怪,伴莲而生也好,极有佛缘也罢,都只算是真真假假的谶言。但有宣榕跟在身边,走一走,聊一聊,再烦躁的心都能宁静片刻,却是真的。
谢治并不吝啬于把这些心中烦闷给她说。
果然,宣榕温声安慰道:“她父亲是东宫近臣,家里一脉都维系在阿旻身上,又爱重阿旻,自然会由爱生畏。再加上他们二人成婚不足半年,阿旻又在各地巡检军务,聚少离多,有点生疏是正常的。以阿旻的性子,娶了人,会对人负责的,只是……”
谢治叹道:“只是到底不会如对顾楠,是吧?”
宣榕只能无奈笑道:“舅舅。”
谢治摇头:“我还不清楚他的!”既然提到了此事,他顺带追问了句:“诸事繁杂,一直也忘了问,顾楠现在何处?无依无靠,又要隐姓埋名,能多帮衬一点是一点。她有何需求也尽管满足。”
“上月她给我寄了封信,当时在岭南。”
谢治大惊失色:“小姑娘家家的,跑岭南干什么?不嫌蚊虫毒兽多吗?”
宣榕挑能透露的说了:“教书。她每教个数月半年,就会腾挪位置,从望都沿路南下,三年过去,也便到了岭南。”
谢治皱眉:“一个人?”
“有位姊姊带着。”舅舅口风严实,宣榕想了想,还是如实告知,“唐苏您可还有印象?”
看谢治微愣,宣榕就知他日理万机,没记住这位在波谲云诡的案件之中,隐匿背后的女子,提醒他道:“我去万佛洞那年,归程路上,顺带掺和进的‘宋轩诬陷案’。”
谢治有了印象:“可是那位改嫁后,也不忘替夫伸冤的夫人?勇敢忠贞,叫唐苏是吧。”
宣榕点了点头:“当年一别,她便去闽南投靠长姐了。后来跟其出海大半年,回齐后,想要四处走访,寻找商机、洽谈合作,苦于各地官府商会都不怎么买账,求助于我,我便写了拜帖给她,顺带拜托她沿途照看一下顾楠。”
生于皇权,谢治见过很多一夜潦倒、一朝升天,但没见过这种脱胎换骨,一时感慨:“恩同再造啊昭平。”
一个人的人生,之所以发生凌冽转折。
或是因时运,命运加诸于身;或是因权势,落得破败人亡。但也有很多人是本就有向死而生的勇气,拼尽全力去换得生机。
宣榕自然不敢居功,道:“不敢。”
这个季节,揽月池边桂花盛开,芳香馥郁。
初升的圆月从东枝升起,潋滟在池中。
聊着聊着,谢治触景一叹:“还记得你当时落水卧床,刚好,来年又一场大病。你不清楚吧,宫里京中,有人偷偷开始准备白布丧礼了,你娘知道了,发闷火砸了不好瓶盏,但居然没太怪罪。一晃,都多少年过去了。你们都长大咯,时局也不像你外祖在时,那么动荡了,真是好长一段太平日子啊。这国运走得未免也太顺了些。”
他在感叹,亦在忧虑。
无非在忧虑四个字,盛极而衰。
这或许才是今日舅舅烦闷到找她散心的原因。
于是,宣榕劝慰他道:“您在担心西凉作战?军饷供应不是问题,军中士气也蓬勃待发,若是不能半载一年之内,一击必胜,那退而占据天险守边,也不会陷入持久消耗。您不必担忧的。”
谢治命宫人摘点桂花送到养心殿,又领着宣榕向宴席走去,远处陆续有朝臣领着家眷入内,华灯初上,华服琳琅,丝竹奏乐缥缈轻灵。
他缓缓问道:“绒花儿,耶律尧来齐之事你怎么看?”
宣榕谨慎反问:“您怎么看?”
谢治徐徐道:“总觉得在‘展示实力’——两个月平乱,随即就敢离开,颇为有恃无恐。他这一来,把北疆的筹码增添了不止一点,老袁他们都不敢太往下叠条件。”
宣榕:“…………”
长辈们一个两个,就差没把“心机深沉”挂在耶律头上。她隐约能猜到他急匆匆来齐为何,但又没有脸皮厚到,能直言不讳说“是为我而来”。
误会有点大,她迟疑道:“也许是展现诚意吧。毕竟他命还是咱们救的呢,您让袁阁老不用拘着,有何想法便提,双方磋商就是。”
谢治不置可否,感叹道:“还好当年没有和他结仇。”
宣榕看他装大尾巴狼,笑弯了眸子:“要是真结了大仇,他能活到现在呀?”
经历过腥风血雨的长辈们,对于防患于未然这个道理,再懂不过——北疆三子,其实都有下注帮扶,谁能夺得头筹,对大齐都不算坏事。
谢治也失笑:“走罢。”
天金阙宫殿巍峨,成排的殿宇在渐黑的天色里,檐牙高啄,回环错落。
宫宴设在高台,今儿宫中早早掌了灯,将汉白玉长阶照得宽阔洁白。
若是逐阶而上,仰头看去,真当犹如玉阶天际下凡尘。
而从上往下望去,来人如织。
就连提灯的侍从也是衣带飘缓,步履蹁跹。
宣榕刚要入席,就看到不远处,两名宫娥提着八角宫灯,领着北疆一众人登阶而来。为首的青年对目光极为敏感,若有所觉地扫视过来,见到是她,露出个闲适的笑。
耶律尧向来都是玄服,今日却是罕见的藏青外衫。
北疆的礼袍衬出身型,看上去居然像要比平常还高不少,极具压迫感。本就英俊的五官在灯火掩映下,生了点邪气。
谢治见她顿足,也顺着视线看去,恍然道:“还真是卡着时辰来。”
都是君王,大齐国富民强,但在军事上,北疆未必更差。鸿胪寺两厢商议,倒也不会真的把北疆当做番邦对待,谢治自然也不会站在这里等耶律尧觐见行礼。
他刚要转身入殿。
耶律尧快步走了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躲是不能躲了,也不好视而不见,谢治刚想颔首示意,耶律尧却先行一步,俯身行礼。
谢治一惊,心说怎么闹这么一出。
却见青年单膝跪地,右手扶胸,温驯地垂下高傲的头颅,虔诚开口。
不过,唤的是身后少女:“昭平郡主。”
宣榕微微一怔。
四周安静了一瞬。
席上,谢重姒撂了酒杯。
刚领着太子妃匆匆而来的谢旻,顿住脚步,不动声色地皱眉冷睨过来。
就连谢治,这位朝堂上著名的老好人帝王。
后代史书中谥号为“仁”的君主。
也危险地眯了眯眼。
长辈
这是代表北疆民风民俗里, 最高尊崇的教礼。
谁都知道这个动作,在北疆代表什么——
用最虔诚最卑微的姿态,祈求萨满庇佑, 神明垂首。
是在祭祀典礼上才会出现的动作,平日里臣属对于君主, 可能都不会如此。
一时间, 众人心中千回百转, 面色精彩纷呈。
谢治也是, 但到底为帝多年,早已练就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再有不愉, 也只能捏着鼻子把这个礼认在自己头上。
他定了定神,上前一步, 半档两人之间, 作势要扶起耶律尧, 道:“你我同心,两国共谋, 主君何必如此多礼,快快请起。”
就连宣榕, 也没反应过来, 下意识道:“你为何……”
本来她还琢磨着等两国建立同盟, 打几场胜仗,朝臣们在娘亲那边替耶律美言几句, 缓慢布局、徐徐图之, 潜移默化扭转印象。
但没想到他会如此迅速地开门见山, 把所图展现给大齐——
从兵法策略上来说,太急了, 不该如此的。
青年垂首敛眸,夜光与灯火下,睫羽盈着一层淡淡的红。
他缓缓抬眸,在对视的刹那,所有桀骜尽数掩藏,避开谢治起身,笑道:“这是我的事情。”
语焉不详的一句话。
单从明面上来听,甚至算得上放肆无礼。
谢治脸色一变再变,差点没忍住勃然大怒,被宣榕轻声拦住:“舅舅,进去吧。”她压低声,也亮了明牌:“耶律是在说,获得长辈认可也罢,破除前行障碍也好,这都是他应当担负的责任,是他的事情。并无恶意的。”
谢治瞠目结舌:“……???”
不怪帝王震在原地一动不动。
实在是,这句话赫然有赞同之意。
半晌,他惊骇地瞥了眼宴席上的妹妹,又面色复杂转回来,妥协道:“昭平,入席吧。朕扯着你逛太久了,你娘快要等急了。”
宣榕应是。迎着各色目光,步入高台,落座。
天边最后一点日光彻
底沉寂,昭告中秋晚宴拉开帷幕。
灯火璀璨,美酒珍馐,歌舞仙乐,伴着一轮满月,光照皎皎,从宫檐斗拱洒下光辉。犹如仙境。
按辈排份,宣榕靠着谢旻而坐。
宴席过半,隔桌终于按捺不住了,谢旻横过来一只白净的手,端着酒杯,假借敬酒,微不可查地道:“他怎么回事?!大庭广众之下给你施压?”
宣榕端起茶杯,和他碰了一下,含糊道:“我能有什么压力。”
谢旻冷笑一声:“得了吧,他要是用国事作胁,有所图谋,你看那些主和一派,会不会别有想法。不费大齐一兵一卒就能坐享其成,定有人贪心。曾祖时的嘉庆公主,成祖时的韶和县主,还有前朝太平县主,哪个不是被这样许出去的?但他只要敢这么做……”
他顿了顿,眼神划过一抹冷厉:“孤就敢掀桌。”
“……”宣榕承了他的好意,哭笑不得道:“好好做你的差吧,舅舅把谈判重任给你负责,你多和袁阁老取经,多帮衬他,该怎么做怎么做,以大齐利益为重,别横生枝节。”
许是她言辞并无抗拒,谢旻狐疑道:“表姐待他……和旁人确有不同罢?”
宣榕道:“哪有。”
谢旻斩钉截铁道:“有!你反驳都不反驳的。说到底,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儿。”
宣榕轻轻笑着,不辩不驳。
谢旻给自己倒满酒,继续问道:“他要是真提什么要求,你同意还是拒绝?”
宣榕无奈道:“……耶律应当不会,提什么需要我决断的要求吧?”
谢旻不置可否地哼一声,见她仍旧没什么反应,冷不丁试探:“那个怂货终于表露心意了?”
“终于”二字,让宣榕陡然升起好奇心:“他以前,也有和你说道过什么吗?”
“果然如此。”谢旻声虽低,怒气却足:“我还看不出他?!当年他被太傅夸奖的策略,我每篇都要琢磨个三四遍,我能猜不出他到底打什么算盘?!”
宣榕:“…………”
谢旻深吸了口气,似是想要平息不满,没平息住:“我就知道!他当年就不单纯,揽月池溺水那事儿,我去给他道歉,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宣榕:“……什么?”
谢旻面无表情:“他说,发热生病的怎么不是我?但我看他那神色,估摸他是想让我去死。”
宣榕微微一怔,就听到谢旻又问道:“你同意了吧?”
否则耶律尧不敢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出格。
宣榕叹了口气,点头。
谢旻又闷了一杯酒,刚想继续倒,旁边太子妃小声劝道:“殿下,这是第四杯了,您待会还要应付群臣,少喝一点。”
谢旻伸手的动作一顿,似是犹豫,想了想,还是听进去了这话,转而端茶抿了一口,对宣榕道:“我能看出来,姑姑肯定也能猜出来。今晚她必要找借口单独见耶律尧。我知道你会担心。但,最好不要插手。”
四周尽是盛世璀璨。
唯有宣榕清雅得不可方物,她眸色纯稚,弯眸应道:“我不担心。好。”
他若这点事情都摆平不了,那也不是他了。
谢旻猜得不错。
酒过三巡,热闹谢幕。
明面上没有任何不愉,君臣和睦,宾主尽欢。
但等到宴席快要散场,宫中掌印太监却走了过来,对耶律尧恭敬道:“陛下有些要事想同您商议,不过今儿已晚,怕耽误着大伙儿休息,不知您可愿……”
话音未落,耶律尧了然:“无事,那我一人去见他就行。”
掌印太监松了口气,连忙鞠躬引路。
宫闱偌大,一路走去,路上宫人越来越少。
等到达内阁大堂,已然都是侍卫把守,宽阔的厅内摆放着茶案奏折,桌椅笔墨,只有长公主一人坐在主位。
她今日朱紫色的襦裙,绸锦帛带在夜色下流光溢彩,整个人愈发威严,随手挑了本奏折,正在一目十行扫看。
听见人来,谢重姒淡淡道:“坐。”
耶律尧没敢坐,按照大齐的规制,恭恭敬敬向她行了个礼。
谢重姒哂笑道:“这么有礼?还以为你不屑讲究这些虚礼呢。说罢,打得什么主意,丑话说在前头,本宫没昭平好说话好糊弄,你最好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耶律尧道:“我心悦她。”
这石破天惊的话,让长公主沉默了。
身边侍奉的叶竹,也差点没把新沏的茶打翻——像是看着虎口拔须的勇士,看向耶律尧。
又实在怕谢重姒发火,或者盛怒之下拿杯砸人,忙道:“殿下,滚开的水沏的,您仔细点别烫着。”
说着,把茶水往边上挪了挪。
好在长公主脾气收放自如,不怒反笑,抚掌道:“说得真好听,嗯?本宫还以为,你是想利用她呢,反正这种事你也不是没做过,若是有昭平支持,一劳永逸不在话下。对吧?”
谢重姒这话有不满,有试探,但语调堪称平和。
在场的心腹却都沁了点冷汗。
认可
执掌权柄到了这个份上, 雷霆雨露,俱是君威。
四五个随侍噤若寒蝉,也为耶律尧捏了把冷汗。
耶律尧却恭敬垂首, 果断道:“我确实曾经利用过她,秋猎自伤手腕, 伪装成被兄长所伤, 骗她替我出头, 换了一段时间平和日子。殿下明察秋毫。”
他这话不急不缓, 语速中和,好像不是被位高权重者施压,对方仿佛也并无一票否决这段感情的权利。
谢重姒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眼。
再忌惮不喜这个年轻人, 也不得不承认,在同辈中, 他的心性确实远超旁人。
不等她再次发难, 耶律尧尽可能诚恳解释道:“那时我还不认识她, 她在我心中是‘昭平’,并非‘宣榕’, 郡主也好,郡王也罢, 身份尊贵, 又有心善柔慈的名声传出, 我必会利用的。但仅此一次,再无了。”
谢重姒道:“那你之后是怎么利用旁人的?说道说道。”
内阁是国之重地, 相较天金阙其余宫殿, 显得古朴端肃。
青砖也比别处更有岁月划痕。
耶律尧敛眸, 望着砖上跳窜的烛火,道:“殿下, 与人相谋,无非是利益二字。许旁人利益,以结同盟,再攻打夺利,事成之后分割利益。太阳底下无新事,您应当比我更懂‘权利’从何而来,不过是同盟之间的一种认可罢了。不便说出来污您耳朵,但若您想知哪一桩,哪一件,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得不错。”长公主道,话里听不出赞同与否,把手中闲看的奏折往前一掷,命令道,“看看。”
耶律尧接住,打开。
这是一则三月之前的奏折,来自礼部,三纸无驴说了一箩筐废话,最后大胆建议,可以与北疆联姻,换取同盟稳固。
当然,他们打死也不敢提到昭平郡主,框出的人选尽是皇嗣里的血脉旁支。
底下内阁给了四字批复:日后再议。
这字迹端凝浑厚,和宣榕的正楷有六分相像。
耶律尧道:“宣大人还是给人留面子,以拖为拒。若是我,会直接问他们,‘诸公不若和亲西凉’?”
“……”叶竹没忍住笑了,反应过来,立刻假借咳嗽掩住。
再小心觑了眼长公主,见她面无表情,道:“少油嘴滑舌。宫宴上官员如云,都是进士出身的千年狐狸,闹出这么大动静,事后矛头对准的可是昭平。”
耶律尧把奏折合拢,双手递回桌案,道:“这好办。”
满室众人还以为他有何高见,纷纷竖耳倾听。
就听见他大言不惭道:“我可以入赘。”
“…………………………”
所有人脸色扭曲了一瞬。
饶是谢重姒,也微咳了几声,放下茶盏。
耶律尧看她神色稍缓,微微一笑:“我并未开玩笑,选择权在您等。您可消气了点儿?那我接着说了。”
长公主没吭声,耶律尧顺杆上爬当她默认,继续道:“当众陈言,并非给郡主压力,她若不喜,拒绝即可,丢脸的只会是我。再者,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借我的势,内外合压,郡主能更早推进她想做的一切,早日离开朝政漩涡。”
这次,谢重姒短暂沉默了。
青年口中的“势”,并非狂妄虚词。
而是言之有物——北疆辽阔疆土,彪悍骏马,血性兵卒。
他一人确实可以
忆樺
代表能撼动一方的势力。
而她,比任何人都希望宣榕更少地接触不快乐的事情。
这三年,绒花儿过得并不快乐。
谢重姒叹了口气:“坐。”
第二次赐坐,再推辞可就没意思了。
耶律尧顺势落座,心中那根弦却片刻不敢放松,在端起叶竹递来的热茶时,都在想长公主接下来会问什么。
估计不是什么容易回答的话。
果然,谢重姒继续闲看奏折,像是唠家常一般随口问道:“草原十三部落,土地辽阔不亚于大齐。多位首领,多方势力,这么多年,没人想把家中女眷许配给你,结个善缘么?”
“……”刚升起的喝茶心思烟消云散,耶律尧僵住,斟酌道:“这个……自然是有的,明中暗里拒绝了。”
谢重姒饶有兴致道:“说说看。细说。”
答或不答,都像送命题。
好在耶律尧也没想隐瞒,打定主意坦荡到底,便硬着头皮道:“刚回北疆,第一站是本墨格达。老首领阿扎提想把最小的女儿送给我……”他顿了顿:“第二天哈里克就造反囚父,这桩婚事自然不了了之,小姑娘很快和青梅竹马定亲成婚了。”
“第二位是阿勒班的首领卡布依,四十多岁的汉子,和我交情尚可,想替妹妹做媒。我没同意,他说无妨,可以让古丽夏提住过来,先培养感情。他提出这话的三天之后,我就领兵去疆凉边境作战了,小半年之后才回。此时,古丽夏提也有了更如意的郎君,甚至有了三个月身孕了。”
谢重姒一掀眼皮:“其中有你手笔?”
耶律尧只能如实道:“……有。”
谢重姒不紧不慢地翻着卷页,问道:“后面的呢?”
耶律尧苦笑一声:“殿下,没有之后了,这是仅有的两次婉转迂回。之后我已经有了一定话语权,可以直言不讳拒绝了。发了几次火后,没没人再敢牵红线牵到我头上。”
谢重姒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没回应,旁若无人地看了会儿奏折。
无人说话,便会自生尴尬,一般人很容易开始反思,到底哪里说错了惹怒了人。
这会让人坐立不安。
耶律尧却继续耐心地等了数息,不急不躁,神色平和。见长公主没有开口的打算,甚至主动道:“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谢重姒这才放下手中奏章,抄起一旁一本《妙法莲华经》,翻出里面两张长条纸页,道:“叶竹,拿给他。”
耶律尧接过叶竹送来的纸页,心头微震。
旧纸枯黄,遍生裂纹。隔着久远的香火和光阴,上面字迹既熟悉又陌生,正是他数年之前,在江南写下的虔诚祷告。其中一张是——
愿受业火焚身之刑,祈郡主一世无虞。
如若这些纸页在长公主手里,那说明……
果然,长公主笑着,但眼底没什么笑意:“你该庆幸当年府里暗卫不是本宫在管。”
耶律尧试探道:“……宣大人收集起来的?”
谢重姒避而不谈,只道:“现在两页纸都还给你了,你准备怎么处理?”
其中一页并未署名,但另一页纸,写得却是——
“愿郡主永世平安喜乐|耶律尧”。
有名有姓,这才是宣珏干脆把所有纸页都收走的原因。
耶律尧摩挲着粗糙的黄纸,解释道:“寒山寺的师傅说,一种不落名款,可以挂在殿内,落了名款,放在炉旁,是准备焚烧送达天听,更显真诚。许是寺里后来都挂在了殿内、并未烧毁?我不是有意要留名的。”
说着,他并指夹住薄薄的两页纸,长臂一伸,送至烛盏上。
任由火光舔上那些虔诚不渝的祷告。
谢重姒注视那窜火苗,指尖轻扣桌案,道:“不借机和昭平邀功讨赏?”
耶律尧同样定定地看着火焰,等到快要燃至指尖,他才随手摁入一边茶杯里,笑得释然:“殿下,她永远不会知道。她也永远不必知道。我做这些,不是想从她那里借机交换什么,只是我想做……又有什么必要去给她增添负担呢?”
谢重姒静默半晌。
内阁大堂,只留指尖扣桌的噔噔之声。
忽然,蜡烛炸开灯芯,噼啪一响。
长公主也同时说道:“那大齐和北疆的某些佛祠呢?”
耶律尧拿不准她是喜是怒,是觉得冒犯还是觉得非常冒犯。
谨慎道:“……您指的是什么?”
谢重姒道:“昭平元年,陛下想兴修一百九十九座佛庙,给昭平祈福。本宫不好直接怼他,命户部和内库掐断他的想法,最后改为修缮已有的九百多座寺庙。不过与此同时,民间倒是自发兴修了一批以观音菩萨为主的佛祠。”
至于昭平郡主的生祠,那是又一两年之后的事情了。
长公主淡淡道:“近来派人去查,这些佛祠,至少有六成,它们的善款来自外域的走商。北疆似乎也有不少,本宫看他们临摹回来的画,这些观音像瞧着眼熟——”
耶律尧立刻道:“实在是没有见过佛教画卷,略有参考,不过和郡主大概只有三四分相像?”
谢重姒皱眉:“你觉得还不够?”
耶律尧拿捏不太准她想法,迟疑道:“……确实粗糙了点?再精雕细琢些也是应该的。”
谢重姒拍桌喝道:“你还想如何?!若是有十成像,那对神佛不敬冒犯,罪罚牵连到昭平头上,你今儿就别想出这门了!”
耶律尧不敢辩驳,老实挨骂。
隐有恐怕无法让长公主满意的预感。
但他倒也不急,反正今日本就是来表态的,做好了长久战的准备。边接受着疾风骤雨般的怒火,边默默打着腹稿准备说辞,却猝不及防听到长公主来了一句:“但这些佛祠,你确实该带她去看一看。”
耶律尧瞳孔微缩。
这句话未竟之意太多,他竟一时没反应过来。
半晌,才品出点“同意”,即便心中骤喜,也极有分寸地试探道:“大齐这边还好说,直接同她去就是了。北疆那边……常有内乱,恐怕您也不放心郡主出境吧?”
长公主不假思索道:“那是自然,除非有大齐驻兵。”
耶律尧思忖道:“若要大齐驻兵入北疆,不是不可以。但就如我方才所说,权力即为利益。要有足够的好处能够说服十三部落——不过倒也简单,这不是还有西凉么?他们既然敢来犯,也要做好被别人鲸吞蚕食、以武压制的准备,十三部落只要吃饱了,也就好说话了。”
他微笑着,哪怕神色再恭谨,也无可避免地露出睥睨之色。
这是在阴谋里淬炼出的狠厉。
也是数以千计的胜利打磨出的果决。
谢重姒若有所思,只道:“知易行难。”
耶律尧却扬眉笑道:“我向来说到做到。”
谢重姒终于露出了今夜来第一个笑,摆了摆手:“今夜深了,你先走吧,明日和袁阁老再议。本宫是不怎么懂行兵打仗,就不再留你多谈了。”
耶律尧应是告退。
等人走后,深夜悄然,唯有风吹走廊,送来阵阵凉意。
谢重姒像是随口一问:“觉得他如何?”
在场有五六个亲信,但很显然,这话问的是贴身侍女。
叶竹如实回她,诚恳道:“很不错了殿下。这个年纪,能和您交锋得有来有回,有理有据的,再找不出第二个了。更何况,他态度还这般诚挚。”
谢重姒冷哼道:“天下之大,谁知道呢?”
叶竹找补道:“是属下口误,但属下确实没再见到过第二个了。”
谢重姒抬眸看了她一眼,总觉得叶竹有点为耶律尧说好
话,心道这么多年过去,这妮子还是改不了看脸的习惯,“啧”了声:“行了,把桌上收拾干净。”
这是帝国最厉害的女人。
不费吹灰之力,已然控制了天下的局势。
手底下人立刻去清理纸张,本想目不斜视,但还是多少看到了点内容。
登时背后冷汗涔涔。
这哪里是什么奏折。
不同的纸本上写着不同内容,都是事关耶律尧的详细过往。
甚至于包括哪次宴席,哪位首领,想把女儿许配给他。
但凡他今日稍有隐瞒,必死无疑。
长公主不会让他活着离开天金阙。
……
谢旻让宣榕不要插手。
她也清楚,以娘亲的脾气,自己只要此刻去说好话,便是火上浇油。于是不闻不问,只让人盯着晚间娘亲何时回府,心情何如。
晚宴结束先回府后,多少有些心神不宁。
直到苓彩来报:“郡主,殿下回来了。看不出心情,但我朝叶竹姑姑打听了下,殿下没动怒。”
宣榕发愁:“这几年娘亲发火很少了,看不出什么呀。”
苓彩道:“那奴婢再去打听打听?”
宣榕哭笑不得制止她:“行啦,去歇息吧,你再去一趟,娘亲得把我喊去唠叨了。”
她打发走苓彩,在床上躺了会,睡不太着。
便干脆点了灯,就这光翻看起前朝的史书来。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窗户被什么轻轻一敲。
宣榕循声望去,还以为是风吹,没太放在心上。
可又是轻轻一敲,这次,窗外的月影找亮那枚小石子,在琉璃上划过一道影子。
宣榕微微一怔,放下书,快步走去推开窗。
清凉的夜风席卷而来,吹动她披散在肩的柔顺长发。
咫尺相望的距离,百年老树上,有人靠树而坐,长腿晃晃悠悠,显然心情很是不错。抬手一抛,一包城西刚出炉桂花糕轻轻落在窗上。
他在那边挑眉轻笑:“搞定了。你娘还是挺好说话的,刀子嘴豆腐心。”
阿尧
“挺好说话的”、“刀子嘴豆腐心”。
无论哪个形容, 都和娘亲差了个十万八千里。
宣榕不信,笑起来:“怎么可能。你知道宫宴过半的时候,禁军把天金阙围起来了么?娘亲可不是吃软不吃硬的人。”
更准确来说, 她软硬不吃。
卖惨无法令她动容,强势也不能令她偏爱。
所以宣榕很是好奇:“你们聊什么了?可别答应我娘一些不合情理的条件了吧?”
夜间风大, 同样吹得耶律尧衣衫飞舞。他眉眼被斜挂天边的圆月照亮, 蓝眸熠熠生辉, 笑着抬手指了指窗台:“放心, 没签卖身契。你先尝尝。之前在瓜州,容松说你喜欢吃这家。”
油纸包上印着“田记”徽印。
沉甸甸的,摊开, 十几枚形色各异的酥糕整齐排列。
一看就是新鲜出炉,正值中秋, 这个时辰, 估计也得排好久队。
宣榕捻了一枚玉兔望月, 咬了一口。
她垂眸咀嚼的模样很是宁静乖巧,月华斜照, 瓷肌玉骨。
忽然,若有所察地抬起眼, 果然和耶律尧注视过来的目光相撞, 微微一怔, 抹了抹唇边问道:“沾到了吗?”
耶律尧挪开视线:“……没有。”
宣榕便又咬了小小一口,无奈道:“你买太多了。”
耶律尧双手枕在脑后, 天边, 高楼林立, 长明灯渐起升空,他浑不在意地道:“吃不完扔了就是。我本就是四处走走平复心情, 顺手买的。”
宣榕将油纸包重新包好,准备明早作早膳,愈发好奇,道:“所以,你到底怎么和娘亲说的呀?”
耶律尧便一五一十复述今夜交谈。
当然,详略得当,对于不合时宜的桃花含糊带过。
对于祈福的纸页、新修的佛祠也避而不谈。
因此,这些交谈落在宣榕耳里,分量并不足以打动母亲。反而很是突兀,瞧着要哄骗耶律尧去当苦力,抵御西凉似的。
她听着听着,秀眉轻蹙,迟疑道:“耶律,你确定没有误解?她只是没有强硬表达反对而已。”
耶律尧理直气壮:“那不就是同意了吗?知道你娘要点我,我今儿都没敢喝酒,总不至于揣摩错她的意图。”
宣榕无奈道:“你呀……你就不怕被骗去西征,用完就弃么?”
耶律尧懒洋洋道:“若真是如此,那到时候我不入赘了。我带你私奔。反正是你娘不讲道理在前。”
宣榕:“……”
只听见耶律尧随口乱扯:“我们先出京,去北疆住个夏天,然后一路往南,换个谁也查不到的身份定居在西凉,你立个女户,我跟在你户上安家,做做机巧搞点卖卖。你指东我打东,你指西我打西,不出几年定能横扫整个西凉。”
宣榕:“…………”
这显然是玩笑话,她忍不住笑出声来,看他神色笃定,有了几分猜测,问道:“你这转述有隐瞒吧?隐去了些什么内容?是不方便和我说么?”
耶律尧想了想,道:“倒也不是。我们还提到了些建造器物,想来这才是尔玉殿下网开一面的原因。”
为尊为君,看透一切虚名浮利,尔虞我诈。
为人父母,又希望晚辈能够拥有真情,幸福美满。
在这种情境之中,有情有义,却能埋藏心底多年,可谓不易。长公主在权势里沉浮多年,不可能看不懂,所以才高抬贵手,选择默许。
根本不可能是因为他有势可图。
宣榕问道:“什么建筑?”
耶律尧道:“等以后有机会带你去看。”
宣榕却被吊起了兴趣,即使不是过分好奇之人,也难得追问道:“不能说吗?”
耶律尧抿唇:“……不太想现在说。”
宣榕更奇了,微微睁大眼:“为何?”
耶律尧当然不好明说,否则多少有挟恩图报之意。
前几日的惊喜来得猝不及防,午夜梦回,他甚至都会怀疑,她是否是因为看到旧物,心怀怜悯,心生愧疚,而心软同意。
于是,他沉默片刻,刚想找个说辞含混过去。
就听到宣榕轻轻道:“说一说嘛,阿尧。”
“……”
此言一出,耶律尧定定望着她,道:“……绒花儿?你方才……叫我什么?”
宣榕软和着嗓音唤他:“阿尧。”
耶律尧似是僵在了原地,风拂林叶,他却一动不动,好半晌才迟钝道:“你这可真是……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了。”他无可奈何地瞥过头,半是投降半是央求:“好了,我不想现在说自然有我的道理……求你别问了,你再问一句,我当真就毫无意志全盘托出了。”
宣榕这才放过他:“好吧。”但她也没想到仅仅一个称呼,就能让耶律尧反应这般大,试探着又叫了一声:“阿尧。”
“……”
耶律尧似是还算镇定,喉结微滚,应了一声:“嗯。”下一刻,又语无伦次地道:“夜深了,时候不早,天都快黑了,你早点休息。我……我去看看阿望。”
说着,悄无声息地一跃而下,在宣榕眼前消失。
宣榕愣了一瞬。雪狼白天活泼好动,比人更需要休憩,这三更半夜的,阿望早就在窝里睡了,他是糊涂了才会现在去看阿望——就不怕被惊醒的雪狼咬一口么?
怎么反应这么大?
这么想着,她忽然拿不准这个称呼是否称他心意了,披了件外衣便出了内室。
外间守夜的苓彩被惊动,揉着眼睛,迷迷糊糊道:“……郡主,您去哪儿?”
宣榕道:“你睡。我去看阿望。不要跟来。”
这个时辰……?
苓彩一头雾水,但不好置喙,又和其余几个婢女迷迷瞪瞪睡下了。
而下了二楼,庭前水榭潺潺,夏日的荷花在盛开后便已更除,整个水面开阔平整,在月色下波光粼粼。
宣榕走过水上长折的木桥,来到对岸那处修在亭边的兽舍。
还没靠近,就看到舍顶檐角上蜷卧的狸花猫,正在优雅地舔着爪子。它向来是半夜不睡、调皮捣蛋的脾气,这几年不折磨人了,专门折磨阿望,但今夜许是改了性子,居然没有进去。
见到她来,狸奴一个猛蹿,轻轻扑入她怀里,捏着嗓子嗷嗷叫唤,像是在告状。
宣榕便轻笑道:“怎么啦?是有人来了,把你
赶出来了吗?”
说着,她抱着狸奴,走了过去。
由于阿望体积大,形如小马,寻常的棚舍根本遮不住它。再加上它活泼好动,公主府上的老木匠对它喜爱得不得了,愣是花了一个多月,给它造了这件榫卯结构、殿宇仿制的兽舍。
有门有窗,外面甚至还涂了竹漆。
里面一半是阿望的各种玩具,一半是供人使用的器具。
耶律尧正盘腿坐在蒲团上,懒洋洋垂着眼,唇角带笑,抬手轻轻挠着阿望下巴。听见脚步,侧头望来,道:“怎么,担心三年过去,阿望忘了我不成?”
宣榕失笑:“……它不会的。”
阿望显然不会忘记这位前任主人,低嚎出声。
又摇头摆尾,甚是欢快,兴奋成了一头满室乱窜的陀螺。
差点没把它那些零七碎八的木质玩具,给踩成碎片。
忽然,它竟然往耶律尧肩上一搭爪子,凑过去想舔他脸,被耶律尧一个眼神制止住:“走开,脏不脏。”
雪狼识趣地停住,但兴奋劲实在太盛,它又转向素来好说话的宣榕,不打招呼地往她身上一扑。
耶律尧脸色微变:“阿望!!”
但呵斥还是慢了半拍,宣榕猝不及防被它扑倒。
好在她早有经验,晓得如何卸力,干脆倒在了松软的蒲团之上,不过不妙的是,下方似乎有个木质小球,正好硌在了她腰上。
但也还好硌在了纤细上收的腰部。
若是背部,得疼得更明显。
可饶是如此,她也轻呼出声:“嘶……”
下一刻,阿望就被人拎着后脖提起,扔到一边。耶律尧没敢立刻把宣榕拉起,端详她片刻,迟疑道:“……哪里疼?”
宣榕从后腰处摸出那枚圆滚滚的拼装木球,道:“都不疼。没事,只是碰了下腰。”许是他神色太过可怕,她又解释道:“这三年,阿望都很乖的。是见到你太开心了。你不给它扑,它只能找我了。”
像是为了印证宣榕说法,阿望立刻赞同一般嗷呜了声。
被耶律尧一个眼风削过去,老实了,趴在旁边一动不动。
宣榕没忍住笑出来,就听见耶律尧又问了一遍:“真没事?”
宣榕道:“真没事。你看。”说着她坐起来,旋转腰肢道:“蒲团很软的。坐吧,阿望过来,你主人没生你气。”
耶律尧显然并非不生气。但宣榕都这么说了,他自然不能再凶阿望,也过来盘腿坐下,板着脸摸了摸阿望凑来的脑袋,半是威胁道:“力气多得没处使,下个月就把你带去行军。”
阿望蔫了,挣扎着嗷呜了声。
耶律尧道:“算了也行。反正这三年过去,好吃好喝供着,估计连一只麋鹿都追不上。”
阿望急了,看向宣榕。宣榕只得肩负起正名的职责,道:“单从秋猎时,在草场的狩猎成绩来说,阿望还是很厉害的。”
阿望这才骄傲地抬头挺胸。
宣榕被他们俩逗得笑起来,笑够了,又想起追来的正事,问耶律尧道:“你方才走的太快了……不喜欢我那么叫你吗?”
耶律尧顿了顿,瞥过头,道:“不是……我很喜欢。只是……有点不太习惯。”
宣榕了然:“那多叫几声,多听几遍,便也习惯了。”
他瞥过头,宣榕便只能看到他的耳尖,看不清神色。
于是,她试探道:“阿尧?”
没有反应,一动不动。
宣榕不明所以地又叫了两遍。
忽然,耶律尧道:“……绒花儿。”
宣榕道:“嗯?”
耶律尧叹了口气,藏在袖中的手指寸寸收紧,败下阵来,转过头看她:“好了,别喊了。你今天再喊,我就忍不住想要亲你了。”
“……”
宣榕默默闭了嘴,警惕地看着他。
决定这个称呼今晚暂时不用。
倒也不是真的抗拒,而是亲吻带来的反应过于激烈。她素来修身内持,自然有点惧怕这种失控的感觉。
她无奈道:“那你到底要我怎么叫你嘛。”
好在,至少在此刻,耶律尧比她还不自在:“……你随意。”
宣榕慢吞吞道:“好。”
长夜静谧,怀中的狸奴也在安抚下睡得正香。而阿望的兴奋劲头过去,开始眼皮打架,不出片刻,也睡了过去。
宣榕便把衔蝉放在蒲团上,示意耶律尧出来,悄悄掩了门。
许是中秋,今夜外头格外亮堂。不需要灯火,也有光照天地。旁边的八角漆亭都似镀了一层白霜。
许是见她再没有什么要交代,真的只是为了一个称呼跑过来,耶律尧稍一思忖,了然道:“……你以为我不喜欢‘尧’这个字,所以一直喊我的姓么?”
宣榕脚步顿住,在亭前立住,实话实说:“毕竟是外邦赐字,态度居高临下,正常来说,多少会让人不适的。”
耶律尧轻嗤一声:“这个姓更让我讨厌。”他顿了顿:“但我很喜欢这个名字。我娘……她其实也给我取过一个名字。”
宣榕微微一愣:“你怎么不用?”
“我不知道是哪个字,没法用。”耶律尧道,“发音很奇怪,像‘望’字,但也有不少差别。她说是神明之子的意思,但北疆文里也没有这个字,许是西凉的古文,可是我后来翻过很多古籍,也没有查到。”
宣榕温声道:“很好的祝愿呢。”
耶律尧道:“是。‘尧’不也是么?当时,我看到册封文书,不解其意,试着问人,无人应答,甚至于耶律金用一种很奇怪的神色看我。直到来齐,知道此字含义。”
他轻笑一声:“才知道原来耶律金是在嫉妒我。说来荒谬,但第一次压过他们兄弟俩一筹,居然是在名字上。”
当年深渊,如今浅谈。
他说得漫不经心,宣榕却微微一窒,下意识道:“耶律……”却又猛然想起他方才说,讨厌这两个字,忙改口道:“阿尧。”
下一瞬,面前人欺身过来,不轻不重咬住她唇瓣。
耶律尧笑得有几分狡黠,低声呢喃:“……绒花儿,你上当了,子时还未到呢。”
子夜的更声并未响起。
今天还未过去,而她确实又喊了一声。
宣榕错愕地睁大了眼,但旋即被人捂住双眸。
光影黯淡,感官集中在所有的触感,声音也清晰起来。
不远处,有鱼儿溅起水波。
她能感到后腰被人单手环住,隔着衣料不紧不慢地轻按摸索,在找到某个让她微微疼颤的点后,有真气逐步涌了过来。
而事实上,这个吻并没有上一次激烈,似是安抚。
一点点试探,一点点侵入,温煦柔和,徐如夜风。
她被按在亭柱上,后背被人托着,并不需要如何受力发力,但因为角度问题,不得不被迫仰起头。
心跳如擂鼓,手脚都有些乏力。
她的担忧不错,向来矜敛之人,在情|欲面前更易失控。什么也思考不了,所以,当耶律尧终于放开她,在她耳边轻声问话时,她也只能给出下意识的回答。
他问的是:“可我还是很好奇,一个胜国,不应该给敌国质子,取一个受命于天、高人一等的名字吧,不彰国威,不合情理。到底是谁取的呢?绒花儿,你知不知道?”
宣榕答了。
又听见耶律尧低低笑道:“那……你为什么要选这个字?”
宣榕也给出了最真实的回答。
这份祝愿纯澈真挚,从十七年前,照耀他踽踽独行至今。
即便早已猜到,但真的听她亲口说出,耶律尧还是动作微顿,浓睫一垂,遮住晦暗的眸光,掩饰住凶狠的占有欲,他轻而又轻地示弱道:“我真的、真的好喜欢这个名字。绒花儿,我从始至终都是你的,你塑造了我,你要对我负责。”
聘礼
明明身侧是清池而非大海, 宣榕却似是听到一阵高过一阵的浪涛。
她就着靠在廊柱的动作,仰头喘息,等眼前昏暗终于退去, 才看到耶律尧垂眸而视的
目光,失笑:“你要我怎么负责?”
耶律尧眉梢一扬:“你说呢?”
他要讨个名分的意图都昭然若揭了, 宣榕自然不会顾左右而言他, 笑得温和纵容:“既然你笃定我娘同意了, 那我明儿就让礼部草拟章程。草原上也有定亲仪式, 双方聘礼流程和大齐不尽相同,看你想选用哪一边的礼仪……”
耶律尧:“嗯……?”
见他惊诧,宣榕顿住:“怎么了?”
耶律尧忍不住闷笑出声, 怕惹来巡逻侍卫,他声线压得极为低沉:“那你娘还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我就想要一个承诺, 别操之过急。而且还没见宣大人。比起长公主殿下, 我更怕见他。”
宣榕懂了。
他指的负责只是“口头承诺”而已, 似乎没敢奢望礼部那一步。但因为她主动提出,耶律尧显然也是惊喜的, 湛蓝的眸里漾荡水中倒映的月光——
很少见到的喜形于色。
真是神奇。
只是一句话,居然可以牵动另一个人的心绪吗?
红尘万丈, 喜怒哀乐。
除却苦悲, 七情六欲于她始终是隔着水雾的镜中花。
在这一刻忽然纤毫毕现, 明若观火。
宣榕细细品味着他的喜悦,笑着说道:“我爹最是开明, 很好说话的, 不必担忧。我估摸他在娘亲面前, 甚至给你圆过场。”
耶律尧却想到长公主那句“暗卫不归她管”,按了按眉心, 迟疑道:“我能勉强猜透殿下想法,但宣大人的考量,我一头雾水。我只问你一句,绒花儿,你是怎么发现我埋在墓穴里的旧物?”
此言一出,宣榕顿住,她反应极快,若有所思道:“你还有这么秘密被他点破了?是当面戳穿,还是委婉提之?”
耶律尧:“……”
所以有时候心上人太过聪慧也不是好事。
蛛丝马迹、三言两语,就能被她捕捉真相。
耶律尧含糊道:“通过殿下戳穿的。”
宣榕了然:“不太想现在说的那事儿?”
耶律尧点了点头:“……嗯。我实在琢磨不透他。”
宣榕便也不追问,温柔一笑,给他点了明路:“那就不用琢磨,坦诚相待。爹爹若真的反对,早就把你从我视线里不着痕迹抹去了。”她顿了顿,不知怎么安抚耶律尧,思来想去,牵起他的手,道:“而你如今好端端立在我面前,说明他很认可你。好啦,不用担心了,回去好好休息,明日不还有正事要谈么?不过,我建议你隐几天再露面,否则定有人用今日之事牵制你。”
耶律尧神色微动:“好。”
宣榕所说的“明日正事”,是真的国之大事。
两国谈判正值关键,每一步博弈都让双方殚精竭虑。每一桩举动,都能引来意想不到的后果。
比如耶律尧行礼之举,虽说能直接向大齐袒露心意,激得娘亲连夜召见,再顺利说服她高抬贵手——却也给了大齐朝臣拿捏北疆的机会。
他或许并不在意被人扼住七寸,但事关作战,若是太受掣肘,恐生弊端。
于是宣榕只能出言提醒。
不过饶是如此,耶律尧也没有缺席谈判——据说铁齿铜牙,辩得礼部兵部各位大人一个个的不吱声。怼了两天,又安安静静地当起了听众,一言不发。
这些事儿都不归宣榕管,她也没太操心。
直到第四日,才敲定细则时,隐有听到换帅的传闻,稍一打听,才知昔咏与卫修之事到底没有瞒住,被人捅到了内阁。
闻言,宣榕微微蹙眉:“谁禀奏的?”
容松边嗑瓜子边道:“还能有谁?隔壁州郡驻守的那些军官们呗。若能和北疆联手,说能攻到西凉首都可能是信口开河,但逼退来犯之军、打得他们心服口服,绝对是板上钉钉之事。注定的功勋,谁都想分一杯羹。”
他阴阳怪气道:“但把昔帅搞下去,他们就能上位?幼稚。”
宣榕问了句:“在场其余人什么反应?”
容松道:“大部分都不赞同临阵换帅。但也有小部分人,阴阳怪气得很。”
宣榕叹了口气,没敢耽搁,立刻起身入宫。
如今内阁分管七部,但不同阁老对于分工也有不同。比如次辅袁枚,分管的就是礼部,外交内礼都由他领头。兵部由另一位阁老盛安分管,太子协领。
权力交错制衡。
哪怕是爹爹想要力保昔大人,也得迂回曲折一番。
不如她直接上演一场“心直口快”。
而有的话,也确实只能她来说。
谈判在宫中朝华殿举行,侍卫把守,宫人静立。
宫人们见宣榕到来,想要行礼通报,她抬手制止,就这么站在门前,听群臣激昂辩驳片刻,方才推门而入。
吵得正欢的朝臣们倏然一静,纷纷见礼。
有机灵的猜到宣榕为何而来,赶紧告状道:“郡主!临阵换帅怎么可行?!谁比得过昔帅对边的熟悉?难道还要戚帅这把年纪披挂上阵吗?”
一旁,被点名的戚文澜老神在在,靠着圈椅眼皮半阖。
听到“这把年纪”四个字,不大赞同地皱了皱眉:“就事论事,别把我扯上。”
那名官员连忙告罪。
也有力争不妥的:“昔帅若是和卫修有旧,难保她不会心慈手软啊!您想,十年之前,生擒卫修之时,昔帅就可以杀了他,当时为何不杀?女子多念旧,万一……”
宣榕不温不火地打断他:“贸然前来,打扰诸公。但我只问诸公一句。若是戚帅有这般风流韵事,与西凉女将或是皇女旧识,诸位是怀疑他因公徇私,还是觉得此事不值一提,反而是种勋章褒奖、魅力佐证呢?”
戚文澜:“……”
他早年征战,横扫六合。如今赋闲多年,也就这种朝堂大事才会被拉回来开会,有后起之秀操持军务,他就做个吉祥物,养神看好戏,不大想掺和。
猝不及防听到宣榕这一段“若是”,吓得立刻睁大双眼,目瞪口呆。
天地良心,他这么多年桃花都没有一朵。
但这话是宣榕说的,戚文澜哪怕拆帝王的台,都不会当众不给宣榕面子,深吸了口气,当做没听到,百无聊赖的目光扫向四周,又开始审判起耶律尧来。
本想再挑三拣四一番,却见那位这几天和他一起,愉快做着吉祥物的小子,分外积极地率先回道:“自然是后者。”
戚文澜:“…………”
宣榕不得不看了耶律尧一眼,示意他别多嘴。
耶律尧无辜地眨了眨眼。
好在有争执上头的臣子立刻接道:“郡主,不是这么作比的!臣斗胆直言,这种事情在戚帅身上根本不会发生啊!”
宫人挪来圈椅,端来热茶,宣榕在上首落座,徐徐道:“知道,清楚。所以才说‘若是’,否则不就是‘曾记否’了么?”
她这么一提点,便熟悉军务和历史的臣子赞同道:“郡主所言极是,前朝有猛将姜素,驻军藩国时得一女子为妻,疼宠不已,据说冬天里都要亲自给那女子捂脚,生怕她冻着了。可惜这女子是敌国细作,窃取地形图回国,使得姜素大败,后来姜素重整行伍,破敌三千里,俘获那女子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她剥皮凌迟——风月之情如何比得过家国大义,为将帅者岂能不懂?”
此言一出,有理有据,又有佐证。
若再有人辩驳,那就是真的承认“女不如男”。这话私底下关起门来讨论没事,但有个能和太子分庭抗礼的昭平郡主戳在这,在场愣是没一个再敢反对。
等到赞同昔咏挂帅之声渐起,宣榕又不动声色退了一步,道:“若是哪位大人实在反对,也可举荐你认为合适的人选。不过换了不同的将帅,北疆那边应当也会有所调整?”
说着,她看了哈里克一眼。
哈里克默默地踢了踢耶律尧椅脚。
耶律尧回踩了一脚,哈里克只好龇牙咧嘴地道:“那是自然。昔将军对敌有经验,早年也挫败过西凉,我们信她,也会派人跟上。若是其余将领,我们这心里头难免打
鼓……总不能让人去送死……嘶,要我看别折腾了吧就昔咏吧她不上还有谁能行啊总不能找那些连我的败仗都吃过的废物吧?”
换帅之声烟消云散——本就是图着有功无损去的,若是自担风险,谁愿意去当这马前卒?
一个推荐不好,打了败仗,还得受牵连。
没人愿意做着亏本买卖。
于是谈判顺利,皆大欢喜。
整殿两国双方五十余人慢慢散去。
就在耶律尧也要随之而退时,有随侍过来道:“内阁那边想请您谈事,劳请您过去一趟。”
耶律尧心底有数——这应该就是首辅有请了。
这是他第二次进入内阁庭院。
前一次是在灯火幽微的深夜,这一次却是艳阳高照的晴天。
这时才发现庭院典雅,乱石花木,移步异景,颇有江南风味,想来也能猜到是谁的手笔。
而今日并非休沐,首辅正坐在案前票拟。官服加身,温润清雅,见到耶律尧来,缓缓放了笔,温声道:“来了?坐。想喝什么,我这儿别的不多,茶品琳琅,昭平每次来总得点一盏。”
耶律尧落座,要了一盏西湖龙井。
不同于长公主的率先发难,宣珏沉稳清和,颇有耐心地问道:“你有什么想先问我的么?”
他等这个晚辈问些许疑虑之事。
也好有个温和的开场,方便谈话。
“有。”谁知道,耶律尧正色道:“您看聘礼怎么安排合适?”
宣珏:“…………”
结盟
好在首辅大人见惯大风大浪, 没大惊小怪,只微讶一瞬,转而温声笑道:“事关皇家的礼仪琐碎, 这么多年都是礼部在操持打理,你问我怎么合适, 我也不知详情。你若想知道, 过几日我让礼部和你商议。”
耶律尧应道:“好啊。一切以齐为准。”
宣珏:“……”
耶律尧见他失笑摇头, 笑问道:“您觉得我太急躁了么?”
宣珏宽和道:“倒也不是。只是, 我以为你迫不及待想问的,是江南诸事。”
耶律尧从善如流:“我确实心存疑虑。”
有宫人奉茶过来,他接过, 道了声谢,又道:“比如, 您当年既然发现了我的身份, 为何不戳破呢?”
宣珏缓声道:“你那时打算害昭平?”
耶律尧道:“怎可能。”
宣珏道:“那为何要戳破?”
见青年微微一愣, 宣珏淡淡道:“她那时心绪不稳,我本想着让她去见识一下三教九流, 直面人心险恶,积攒点怒气, 换取点生气。但后来转念一想, 有个素有经验的人护持一下, 也不是坏事。”
人生在世,总能遇到各种不平不忿。
正常而言, 要么逃避, 要么反击, 这是千百年来万物灵长所遵循的法则。但宣榕当时却在对内自责,自攻几身——
就像金塑玉刻的神像, 她的喜怒被束缚住了。
这不对。这不应该。
若如佛家讲究因果,那善恶有报。
不应该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但该说不说,耶律尧恰恰是最擅长直面恶意并奋起反击之人。
果然,耶律尧毫不忌讳地一笑:“我嘛……确实很有经验。”他眨了眨眼,将目光投向一旁兵部上奏时,摆放好的沙盘,道:“不仅如此,行军作战我也略有心得,您今儿可是还有事吩咐?”
宣珏站起身,从容不迫地走到沙盘前,沉声道:“不算,说来还是向你讨教——若要打得西凉心服口服,你说得打到哪里比较好?”
首辅都站了,耶律尧自然没有再坐的道理,他放下茶盏,跟着起身。
沙盘之上,布置西凉整国、北疆南线和大齐西境的地形图。山川河流、城郭草木,皆在方寸之间。
耶律尧思忖片刻,抬手一指地势极高的山岚:“这里。”
那里四面环沼,易守难攻。
是西凉的都城仪苏。
宣珏微微一顿:“那可不容易。”
耶律尧笑道:“可也不算难。”
……
另一边,御花园流水淙淙,宣榕问道:“戚叔,这次你会跟去安定吗?”
戚文澜想也没想就道:“不去。那么多精锐一抓一大把,要我这个糟老头子去凑什么热闹。”
事实上,年逾不惑之年的将军却看不出来丝毫苍老。
头发未白,身躯矫健,那张脸放到哪个花楼,都能让里头姑娘趋之若鹜。
所以宣榕只能苦笑道歉:“抱歉啦……我这不是无人可对比,只能拉出您嘛。谁让您战绩最丰、资历最广,威慑最重呢?”
戚文澜哼哼唧唧:“我懂,我就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你爹总把我抬出来当吉祥物也就算了,你也来凑热闹。”不过话虽如此,他没见得放在心上,当即话锋一转,严肃道:“你和那小子怎么回事?”
宣榕道:“和谁?”
戚文澜道:“还能有谁?你方才来了之后,他坐得都直了几分。”
宣榕无奈:“真的呀?”
戚文澜道:“假的。”他用一种果然如此的口气道:“我早八百年看你对这小子不一般,没想到你还真看上他了,怎么,我齐那么多青年才俊不够你挑的?”
宣榕哭笑不得:“哪里不一般了?”
戚文澜立刻道:“你小时候还让我去把北疆打下来给他呢。”
那大概十一二岁,长公主夫妇俩都忙得不可开交。而戚将军赋闲到发霉,自告奋勇揽了照看小郡主的活计,每天她下堂课后,接她去守拙园学点骑射技巧。
而那时,耶律尧也正好把他和兄长的矛盾撕开,摊在了宣榕面前。
如今回忆起来,确实天真。宣榕试图蒙混过关:“有吗?”
戚文澜斩钉截铁:“有!我还说这点帮不了你,十三部落若有外敌,会共御强敌,不如一盘散沙、各自为政的状态好掌控。你仔细想想,记起来没有?”
宣榕惊了:“戚叔,你不是向来记性不好吗?怎么这事记得这般清楚?”
戚文澜冷哼道:“这不是这几天谈判,对面就是那小子一张脸么?我百无聊赖的,就琢磨他当年在齐做过些什么事。顺带把他相关的琐事也都回忆了一通。”
宣榕提醒他:“你说过他是奇才,想收于麾下。”
这次,轮到戚文澜装傻充愣:“有吗?”他横挑鼻子竖挑眼地道:“我看他还差点。”
宣榕失笑。
踩着秋日缤纷的落叶,从鹅卵石小道走向内阁。
这条路她从小到大走过很多遍,以前觉得漫长遥远,就算用跑的也要跑很久。现在看来也不过短短的一程。
快走到内阁庭院时,戚文澜忽然道:“别动。”
宣榕不明所以地停住脚步,却见戚文澜抬起手比了比她的身量,又比了比内阁门柩上一道道浅浅的划痕,叹道:“一晃长这么高了。当时刻痕的时候,你爹还让我赔他扇门呢。”
最后当然也没赔成。
倒是上面划痕数量见增,高度也见涨。
戚文澜又叹了口气,说不出的惆怅:“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爹和你戚叔我都老咯。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
摸着良心讲,他和老绝对沾不上边。
宣榕当然也可以凭着良心宽慰他。话到嘴边,忽然变成了:“以前也有人和您这么说吧?”
一代人老去,一代人长成。
戚文澜笑了,他眼角微有细纹,但在这一刻像是变回了二八少年:“那是自然。我这没读多少书的,墨水可不是从别人那偷来的么?”
沧海桑田
,日月更替,无人的荒野会遍种稻谷,辽阔的平原有朝一日也可能天翻地覆。
可总有人守着这万里河山,天下百姓。
……
两国同盟结得顺利,且快速。
不快也不行,西线战事一触即发,到了火急火燎的程度。结盟与否有不一样的打法,所以昔咏半月内连续奏书九道,每一封奏折都在询问安排。
最后拟定的方案刚一下来,就被送来了边关。
说简单也简单——北疆南攻,大齐西防,耗着西凉,然后包抄。
说难也难——西凉沼泽颇多,又有瘴气群山,当地人都能迷路中毒,何况外来军队。
昔咏接到指令的时候,难免犯嘀咕:“那边谁主领啊,这么冒进,小心全军覆没折戟死海。”
快马加鞭从京而来,传令的轻骑沉声道:“还没定。”
昔咏也不纠结,她一身银甲飒爽,咧出一个笑:“算了,不管是谁了,反正也不指望太多。但西边战线——本帅要敌将的头颅,寸步不让,给我钉死了!”
……
谈判结束,九月廿一,北疆使团就匆忙准备离京。
绝大部分人都要撤,唯独留了一位谈判官员并几个随从在京。
那是耶律尧手底下另一位副手蒋百里。
不同于哈里克这种马上征战的武夫,这位曾经在大齐求学十年,游历过不少地方,周身儒雅,很有口才,一口官话讲得也是有模有样。
和大齐的文官看上去甚至没什么区别。
宣珏还以为他有何新的要求,或是请求。温声问询道:“蒋大人还有何要事?”
“有。但无关国事,首辅大人放心。”蒋百里笑眯眯作了一揖,道,“军情变幻莫测,不好耽搁。我们大王不是急着回去布置军务么,便委托臣来和礼部商量流程。还是那句话,一切听您这边的习俗流程。”
宣珏:“……”
蒋百里又以退为进道:“若是您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臣就在望都暂住,等也无妨的。”
宣珏:“…………”
他无奈道:“让蒋大人来忙活这些,牛刀小用了。待会一起留下用个简餐罢。”
蒋百里笑道:“不敢当不敢当。这不是他们连夜要赶路,我这把年岁了,身子骨吃不住么,留下来做点轻松活儿。”
此刻,外面天色逐渐黄昏。
正是蒋百里口中说的要连夜赶路的时刻。
那群正要出城的快马狂奔而去,忽然,其中一人勒住缰绳,撂下一句:“还有点事,你们先走。”
他扭转马头,驾轻就熟地来到公主府,瞥了眼门前守卫,懒得麻烦通传,索性将马系在了不远处的街边,还是翻墙入了府。
这个时辰,公主府早已用过膳。
宣榕正在亭中自弈,面前一方棋局焦灼。她刚沐浴过,发梢还带点湿漉。正聚精会神地思忖下一步走法。
忽然,旁边灯火晃动一下,火苗扑簌着应声而灭。
苓彩连忙去找火引了。
宣榕却借着月光,看了眼灯芯,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四周,轻轻道:“你现在走正门进来,也没人会说什么的。”
耶律尧从亭后假山绕出,抱臂靠在石上,笑道:“这个时辰,算了吧,别被扫地出门。”
宣榕捻子落棋,道:“你也知道现在很晚了呀?”
“知道。”
宣榕抬眸看他:“你们不是下午离京么?”
耶律尧定定地看着她,竖起食指在唇前道:“嘘,我来把阿望接走。它许久没撒欢了,带它去打几场仗。还有……”
他忽然没头没尾来了句:“绒花儿,那天晚上是我。”
写信
“那晚”二字, 本就暧昧晦涩,让人浮想联翩。
宣榕很是茫然地思索片刻,迟疑回道:“哪一晚?”
除了他, 还有人夜翻公主府么?
隔着亭边草木,耶律尧闲散看过来, 笑道:“你在姑苏家里老宅, 把我当成季檀的那晚。”
宣榕:“…………”
炙热的呼吸, 难耐的喘叹, 少年人的欲言又止,亲密拥抱间对方的面红耳赤——
在这一瞬间,断断续续的记忆再次浮现。
他说这是谁……?
假定许多年的“事实”被推翻, 宣榕错愕之下,惊地碰掉了手侧棋盒盖。
上面白子吃掉的几粒黑子, 噼里啪啦落下, 其中一颗沿着台阶, 滴溜溜滚到耶律尧脚下。
耶律尧注视那枚棋子,蹲下拾起, 走过来放到她手边。
他撑着石桌,微微俯身解释道:“并非要做梁上君子, 而是那晚你病了, 我放心不下, 才趁夜去的。除了给你偷输了点真气以外,我可什么都没做。”
当然知道他还算循规蹈矩。
毕竟那个匪夷所思的梦里, 受人轻薄的反倒是对方。
可问题是……照这推测, 她有做什么啊!
宣榕坐立不安道:“那我呢……?”
耶律尧一手抱胸, 一手屈指托着下巴,似是在观察她反应, 似笑非笑道:“你么,你当时许了好多愿望。你说想成长为和你爹娘一样厉害的人,想养狸奴,想骑马射箭身强体壮……”
宣榕打断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耶律尧揣着明白装糊涂:“那你说的是哪个?”
宣榕无奈道:“你又这样。”
耶律尧道:“我哪样?”
宣榕试图激他:“你说是你,你怎么作证?”
耶律尧不上套,懒懒答道:“你没和季檀证实过吧?过几天问问不就成了。不是他不就是我了,也没有第三人知道这事儿吧。”
宣榕:“…………”
她只能颇为难以启齿地叹道:“我那晚,有没有……”她想了半天,没想出“轻薄”二字的委婉表达,眼一闭心一横道:“烧得糊涂,做了什么不合时宜的糊涂事。”
头顶上方传来耶律尧的声音:“哦你指这个啊。你当时嘛……确实一整晚都在戏弄我。像这样。”
他顿了顿,轻笑着,抓住宣榕的手。
宣榕猛然睁眼,就看到那只遒劲有力的手,强行引着她抚过面前人的挺鼻薄唇,眉眼轮廓,最后停留在他的耳边。
耶律尧嗓音微哑:“你摸了我脸,还摸了我耳垂。”
宣榕:“这……”
耶律尧悠悠道:“两次。”
宣榕:“!!!”
耶律尧继续添油加醋:“我可再三央求你停了,你没听。”
宣榕:“…………”
她已经分不太清是谁的肌肤发热,但指尖滚烫,下意识要抽回手,被人使了巧劲扼住腕脉。
只能维持住这个登徒子姿态。
耶律尧扬眉道:“你还说要送我很多耳坠,什么材质款式的都可以。既然你提了,堂堂昭平郡主,应该不会赖账吧?”
宣榕刚想说什么。
忽然,不远处传来“啊”的一声轻呼。
她侧头看去,只见苓彩手中提着一盏马蹄灯,掌心捏着火匣,正步履匆匆赶回来,一副刚拐过假山石壁的样子,神色惊愣。
而好巧不巧,这个角度,耶律尧侧着发力的手被他自己身躯挡住,所以,朦胧月色下,看上去倒像是自家郡主一言不合抬手轻薄别人。
于是,苓彩沉默几瞬,果断转身,欲盖弥彰地溜之大吉。
“……”
宣榕欲言又止,想要唤住她,但终究还是捂额一叹。
好在被苓彩这么一搅合,她冷静些许,道:“不赖账,我明儿就让内务府去置备。”
既然抽不回手,便干脆转掌牵住耶律尧。示意他坐下。
耶律尧温驯照做。
下一刻,宣榕将手腕佛珠,推到他的腕骨之间,轻轻道:“保个平安吧。”
那串佛珠尤为精巧,一百零八颗雕刻巧夺天工。
是有价无市的稀世珍宝。
耶律尧一惊,立刻松开她,想要褪回:“诸邪遇我退散,不需要。你……”
宣榕温和一笑,故意道:“另外,沉香静心,你别再像今晚这样,为了这点小事就特地折返回来了。敲打你呢。做事要三思,别想一出是一出的。快去赶路吧,否则你要连夜追他们。”
在她手腕上要绕三匝的串珠,但到了耶律尧腕骨,堪堪两圈。
清风拂过,临别前夕。
耶律尧
垂眸,端详了半晌木质纹路,低低道:“好。听你的。不过有一点你说的不太准确——”
“绒花儿,这对我来说不算小事。”
宣榕微微一怔。
就听见耶律尧轻轻道:“任何与你有关的事,都很重要。”
……
十月初四,月若弦钩。
整个西线笼罩在一触即发的紧绷氛围里。
十月初五,乌云笼月,一名西凉女侯在大齐境内聊城被人割喉杀死,消息传出,西凉“大惊大怒”,连夜发了三封檄文。
闪击聊城。
当然没有得逞。
昔咏早半年前就把安定骑兵分为三批,每批七万人,安置在西线要紧的城池后三里处。随时可以援应各地。
因此,当聊城遇袭,最近的邵关城驻军立刻赶往,守住,并果断回击。
可西凉的打法分外凶狠,几乎全线开花。
昔咏顶住压力,在较为平坦的熙岭腹地,打散西凉这支超过五十万的队伍,让副将田猛乘胜追击。
十月十三,田猛西向横切向北,深入敌腹,却被复杂的地形绊得困住队伍,一筹莫展之际,听到一声狼嚎由远及近。
他和手下人面面相觑,哀道:“这黑水沼气这般毒吗?才靠近一会儿就让人恍惚?兄弟们可也出了幻觉?”
一名斥候颤颤巍巍抬手,指向田将军身后:“将、将军……不是幻觉,我也看到了!!!真、真有狼啊!这西凉毒虫爬兽遍地走是真的,可可可可可……哪来的这么壮实的狼啊?!”
田猛一惊,猛然回头。
只见隔着静水深渊,黑河对岸,一匹通体高大的白狼正虎视眈眈,警惕地望过来。
而在它身后,一队轻骑身着黑甲,像是暗夜里悄无声息的幽灵,现出飘忽不定的身影。
为首人拉开长弓,五官在月色下不尽分明。
但箭锋寒光闪烁。
利箭突发。
田猛当机立断弹跳后仰,躲过一箭,咆哮吼道:“撤!找掩体!弓箭手准备!”
这一声似是熟悉,对岸,那人动作一顿,放了弓,扬声问道:“田将军?”
田猛不敢自报家门,也不清楚敌方兵力,边退边向后挥手,示意在此驻扎短暂休息的士兵迅速后撤。
这惹得对面青年低笑一声,他驭马前行,行至月光下,脱下头盔,露出一张深邃妖冶的脸,漫不经心道:“友军,自己人。而且我们没多少人,不用怕。好几个月不见啊田将军。”
田猛看着耶律尧,停步呆滞。
当初郡主把这位带到安定,并未避讳,整个军营私下都在猜测这位是谁,他也旁敲侧击向昔帅打听过,她老人家始终讳莫如深。
直到前一阵子,不知收到什么望都的风声,昔帅这才在酒桌上松了嘴,说破这人真实身份。
田猛还记得他当时目瞪口呆。
印象深刻,自然一眼认出了耶律尧。
田猛想了想,示意手下兵卒不用警戒,道:“你们多少人?”
耶律尧侧头看了眼身后,又望向田猛:“不足两百,来探地形的。倒是你,几千人在这湿地蹲着……是迷路了还是被困了?”
田猛讪讪:“派去探查的人还没回来。”
半个时辰后,北疆精锐搭好过河浮桥,牵马凫水过河。
耶律尧将一卷舆图扔给田猛,道:“此处以北的地形如下,劳烦你们把来路补上。建议原路返回,不要贪功冒进了,前面哨岗和驻军不少,小心别把你的人都折在这里。”
这话说得不客气,但田猛居然没有反驳。
趁着手下人誊抄舆图,他和耶律尧攀谈起来,末了问道:“您可有什么话,需要我这边转告给昔帅的?”
耶律尧点了点舆图上一处西凉边城,淡淡道:“很快就能和她汇合,到时候再讨论罢。”
这座西凉边城在东北尽头,本就和大齐接壤,首当其冲。
不足半月,就在大齐和北疆的有意夹攻之下攻破。
耶律尧和昔咏碰了一面,他作战乖张狠戾,有时候战术明确,有时候临时起意,确认了两军各自攻势路径后,便长腿一收起身要走。
昔咏道:“哎你若碰到卫修,留他一命。”
耶律尧瞥过来,昔咏解释道:“我想亲自杀他。”
耶律尧收回目光,漠不关心道:“随你的便。”
他转过身去,看样子似是要向城内走去,昔咏奇道:“你哪去?”
耶律尧道:“给郡主写信。”
昔咏:“………………”
身后,田猛小声道:“写信要去内城作甚?”
昔咏木然道:“前几天有只青鸾机关鸟被磁石引坏了,估计拿去找行家修吧。”
田猛继续小小声道:“那郡主也不见得愿意接他写的信啊。”
昔咏面无表情:“看到他手上那串佛珠了没有?”
田猛立刻道:“看到了。怎说?”
这话也不好明说,昔咏没好气地道:“得,郡主在安定那么多天白待了。你这记性啊……”
说着,她摇头负手走了。
留下田猛思索片刻,恍然大悟一拍脑门。
他就说那珠串怎么那么眼熟呢,原来之前在郡主手上。
……
宣榕接到第二封来信时,刚和幕僚探讨完地方税制改良方法。几个意犹未尽的大人非得留下来一起用午膳,她只得把那封信反扣在桌,准备待会看。
礼部一位主事眼尖,笑着打趣道:“仪制司随时待命。”
仪制司掌管学习事务,早年间,驸马的教习也是归他们管。
宣榕无奈道:“规矩繁多,有的倒也不必墨守成规。就像我们今日所提的诸多以物进贡作税一样——”
她三言两语把话扯回正题,午膳结束,送走客人,才摊开信页。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笔触生硬的一页画。
看得出来画得认真,但奈何画技生疏,宣榕揣测好一会儿,才咂摸出点“阿望趴在地上抬头看”的韵味。
她失笑,翻过一页,看到仍是行军趣事。
便先翻到最后一页,上次结尾也是一幅小画来着……
但这一次结尾是一笔一画的一行字。
宣榕手指一顿,耳尾缓缓地染上一点薄红。
纸上,相思不提,只写。
“望神女入梦,怜我忧思繁多。”
相见
脸颊发热, 宣榕下意识就把信页合上。
一旁苓彩见她神色有异,好奇探头:“郡主您怎么啦?”她注意到宣榕绷紧的指尖,了然:“哦……”那位来信了啊。
于是, 她麻利地磨墨取笔,铺好宣纸, 方便郡主回信。
然后就快步走向屏风外间了。
知情识趣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宣榕:“…………”
她无奈地按了按眉心, 再把信页翻到前面, 仔细看起来。
耶律尧还是谨慎, 知道这种寄信方法远无驿站可靠,信中未提任何军务详情。偶有模糊带过,也尽是趣事。
宣榕也便照葫芦画瓢, 摘了点近来京中轰动的事儿。
比如袁阁老家闹出了真假千金的丑闻,嫡孙女当年被人暗中调换了;
也比如工部着手休整护城河, 结果, 从淤泥挖出数百年前的宝剑, 剑鞘已腐,剑体锋利依旧, 刻着松篱清的字;
还比如你家蒋大人和礼部谈论定亲,事无巨细, 业务娴熟, 让礼部尚书数次萌生挖人的想法。
说完事, 又画了一则望都钱金山秋景图。
刚要折信封蜡,忽然, 她想到什么, 重新拿起三页来信。指尖划过第一列的第五字, 第二列的第二字,第三列的第十字。依次往下数列, 又是第“五”“二”“十”字,连起来——
“冬渡易水关口”,“欲伪作重伤诈敌”,“勿慌勿怪”。
咦?
宣榕微微一愣,明白过来这是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还怪隐蔽的。
她失笑,将原本写好的信对了几折,抛入焚纸炉。
又平摊纸页,写了一封新信。折叠封蜡,放入青鸾机关鸟的腹部,关匣摁锁,推窗放飞“信使”。
信中,仍是照葫芦画瓢,也用耶律生辰隐匿了一句话——
“冬送物资以南”,“我可入边境城池犒劳士卒”,“同诱敌军”。
……
自秋至冬,战事陷入焦灼。
这是正常的,西凉本就地势奇峻,瘴气缭绕、黑水四散。
若是他们打定主意龟缩境内,又有奇门机巧倚靠,外人很难强攻。
三边同时打起消耗战,依靠国内支援巨额粮草供应,吃亏的肯定不是西凉。
而耶律尧一向不喜坐以待毙,果断选择“重伤”诈敌,引诱他们迎战。
他“重伤”在一次冒进的南下进攻。
那夜大雪初降,易水结了冰,率兵从关口强攻时,耶律尧被飞矢射中,又遭火炮轰炸。据说当时场面惨烈,乱作一团,最后主帅还是被亲信冒死拖走,捡回一条命。
当晚的军帐是一盆盆往外端血水。
主心骨倒下,消息封锁不那么及时,这副“重伤至极、命不久矣”的样子,自然被传到了西凉。
卫修开始蠢蠢欲动了。
若说这还不能让西凉决策者们暗下决心,那昭平郡主南下,护送物资,亲临聊城鼓舞士气,但又被大雪封路,无法撤离之事——
让西凉彻底有了“机不可失”的错觉。
五十万军队兵临城下,蓄势待发。
而雪下得又急又大。
宣榕披着厚氅,撑着伞走在空旷街上。
身后容渡如影随形,手上拎着一扇羊排、几盒糕点、些许香料,他向来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此刻,却能被人看出魂不守舍。
宣榕对他再熟悉不过,侧过头,温声道:“阿渡,你若放心不下阿松,找他便是了。我这里不用太多人看顾的。”
容渡心不在焉的:“不必,谢郡主……”他回过神来,这说辞太过生硬,连忙解释道:“聊城外不都大雪封路了么,过去不了的。”
宣榕笑道:“向外传言,自然说得惊悚骇人。想进城池,多的是法子,路又不止一条。”
容渡有一瞬间动容。但犹豫片刻,还是沉默着摇了摇头。
宣榕也不勉强,只嘱咐道:“若你突然想去了,随时走,不用和我禀告。”
城内集市离他们的住所不远,一路走来,即便执伞,还是雪落满身。
终于入廊进檐角。
宣榕收伞,将兜帽往后一拂。
露出一张清丽出尘的脸。
几点雪沫在她长睫上慢慢融化,变成晶莹的水珠。
整个人冰雕玉砌,不染纤尘。
走进门,解开大氅,忽然,宣榕若有所察地瞥了眼内室,脚步微微一顿,她对容渡吩咐道:“糕点给我,你直接去小厨房让人炖汤吧。”
容渡止住了入内的脚步,恭敬一颔首,照做了。
脚步声远去,宣榕反手合门,将盛了糕点的梅花盒放在桌上,侧头看去,杏眸微弯:“要不要来点酸枣糕开开胃?待会还有羊肉汤,这边的腊八节都喜欢这么佐餐,方才集市上,几位老太太还硬给我塞自家做的糕点,我说我买了,辞了好半天。”
顺着她的目光,传闻里奄奄一息的人,正好整以暇靠坐在榻边。雪天里不甚明亮的光从窗纸透入,衬得他下颚线条凌厉。
而他姿态慵懒,扬眉笑道:“不了,黄昏前我就得走。”
宣榕不置可否:“可以让张婶婶加多柴火熬煮。”
耶律尧摇头:“我明晚前得回保山。太晚赶不了夜路。”
他此刻身上仅是薄衫,但应是也披了大氅而来——
熏暖的炭火旁,挂了一件纯黑的狐裘大氅,半干不干,似是之前被风雪打得湿透,刚开始烘烤。
宣榕也不勉强,摸了摸黑氅内胆,觉得这种材质厚度,又是阴湿环境,黄昏前不可能干透,便道:“待会我去找一下库存,若没有新的鹤氅,你披我那件走。”
耶律尧笑着应了声好。
又见她重新走到桌边,把食盒打开,拿起筷子夹出糕点装盘,道:“怎么猜到我在漳城的?这边地形险峻,最为安全?”
“不,没猜到。”耶律尧歪了歪头,“不是都说你在聊城么,我又没小道消息,自然信以为真,先去了聊城。看到郡主马车,以为里头坐着的是你,没想到……”
宣榕了然:“见到阿松了?”
他顿了顿,语调有些微妙:“是。容松女装还……挺像那回事的?坐姿活脱脱一个小姑娘。”
容松和宣榕身量差不了太多,五官漂亮,骨骼匀亭。
小时候就经常被她拉来当替身。
这次也是一样,在聊城慰问结束,她连夜赶来漳城,留了容松扮作她,“困”于风雪——
宣榕笑道:“你第一眼没看出来是他?”
耶律尧控诉:“都易容了,哪里看得出来?我只知道不是你,以为是个女暗卫,便问你在哪里。可他二话不说就和我过招。他打我,马车差点没被他砸散架。”
宣榕放下筷子,无奈转身走到榻边:“他打得过你呀?”
耶律尧仰头:“当然是打不过。”
……那还好意思告状。
宣榕轻叹了口气,心软问道:“可有受伤?”
不知为何,耶律尧皱了皱眉:“他?没有,我有分寸。”
宣榕看他:“我说你。有无受伤?”
耶律尧眉眼骄纵肆意,笑出声来:“和他打斗,让一只手我也不会……”
宣榕打断他道:“不是和容松打,是你诱敌佯伤重前,阵仗闹得那般大,就算是假戏,也难免真做。可有不小心被伤着?”
说着,她掌起榻边的烛灯,仔细端详着他。
青年薄衫下的肌理线条流畅有力,整个人像慵懒小憩的猛兽,蓄势待发。
仅仅这样观察,确实看不出端倪。
耶律尧僵了僵:“……没有。”
宣榕不放心:“真没有?”
耶律尧含糊道:“……总有那么几个死士备用的。”
言下之意,炮火里捡回一条命的“耶律尧”是替身。
宣榕微微一怔,似是见她愣神,耶律尧迟疑:“你……别太难过。他们是北疆供了十几二十年的,从开始就知道有朝一日会替死。亲友也都有好好抚恤。我……”
或许他能够舌灿莲花地说“他们死得其所”,但这也只是推脱责任的虚伪,在她目前根本不管用,干脆破罐子破摔道:“战场就是这样,你别管了,我保证我们会速战速决、减少伤亡,西凉那边普通士兵也能招降就招降,好不好?”
外面风雪很大很急,凌冽的寒风吹窗敲户。
七天前在聊城犒劳兵卒,尚未有如此风雪,但已是严寒。何况今日。宣榕想象着边境军士们在寒风中裹衣的冷,大齐、北疆、西凉——
她闭眼一叹:“好。”
上位者一个念头,千万将士鲜血铸就。
可矛盾到达极致,征战避无可避。
所以这场战事快结束吧。
忽然,有人触上她眉心,道:“别皱眉,以战止战,古而有之。再正常不过了。”耶律尧笑着转过话头:“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来?”
说着,他趁宣榕还没睁眼,伸手将她一拽,拉入怀中。
宣榕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他自问自答。
语调散慵懒,尾音拖得很长:“想你了。”
宣榕还是不太适应耶律尧这一言不合,就亲昵相触的直率,微抬声量道:“你……!这不才三个月吗?”
而且书信来往没断过,最多的那天,青鸾连叩了两次窗。
满堂的幕僚都一脸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耶律尧拥着人,将下颚轻轻抵在她肩上,道:“三个月,九十天,一千多个时辰。不短了。不过很奇怪,可能是驻外行军太累了,我没有做梦。”
不像很久以前,还能梦到一点她的日常琐事,少女在抚琴作画,在与友人
品茗畅谈,在天金阙庄严的斗拱下仪态端矜、缓缓走过。
光影细碎,扑打在她身上。
光都在追着她而去。
是一个梦,也是聊以慰藉的支撑。
近来没有过了。
只留下很沉昏安宁的睡眠。
耶律尧理直气壮道:“所以,更想你了。”
宣榕:“……”
她愣了半天,联系到某一封信上那句末尾倾诉,才反应“所以”从何而来。
登时耳廓红了一片。
又听到耶律尧火上浇油问道:“绒花儿,你有没有梦到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