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环医院，早晨，晨光明媚的一天，楼下穿着病号服的病人在缓缓挪步锻炼。
见了顾寄欢，有几个病人凑了过来：“顾教授，早上好。”
“早上好。”顾寄欢笑着打招呼，叮嘱道，“李爷爷，千万不要忘了吃药，上次不记得吃药我可是生气了啊。还有张姐，你现在可以开始锻炼了，但是一定记得不能过量，有些喘就停下来休息一下……”
一切如常，一直到顾寄欢走到办公室，推开门的一瞬间，就感受到了屋内气氛的凝重。
“沈医生，准备一下第一场手术。小唐，你去确定一下病人情况，把病人接到手术室。”
顾寄欢的话刚说完，就见唐梦华看着她欲言又止的为难表情。
顾寄欢眨了眨眸子，检查了自己全身，衣服没问题，状态很好：“怎么了？”
“顾教授，刘主任停了您今天的手术。”唐梦华小声说道，“昨天我跟你说过的那事儿。”
“停我的手术？”顾寄欢有些不可置信，“就为了那个冯春的举报？”
这压根就是一次没有意义的举报，无论如何审查，得出来的结论都是顾寄欢的处理没问题。
那么严重的夹层，除了外科手术没有任何解决的办法，而且做到了最好的情况，手术过程没有任何意外。
“昨天整个江环都在传，你和刘主任吵架的事情。”唐梦华也有些不满，“谁知道他是不是在挟私报复。”
说着，唐梦华找出手机里的群聊，翻出来聊天记录给顾寄欢看。
医院的年轻医生之间会有些八卦的群，这些群一般不带高年资医生，都是些小年轻的八卦。
顾寄欢翻了翻，大概就是有人听见了昨天的争吵，看见了顾寄欢从刘志平的办公室出来，有些猜测。
不过这些猜测大多都是偏向于顾寄欢这一方的。
大概就是说，顾寄欢年纪轻轻，做的手术的难度和数量几乎和刘志平并肩，刘志平要打压顾寄欢。
最离谱的传言说，顾寄欢要成为心胸外科大主任了，刘志平不甘心下位，和顾寄欢吵了起来。
唐梦华在一旁解释道：“据说，这个群里出了叛徒，有人把截图发给了刘主任。”
“那我去问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顾寄欢把手机还给唐梦华，兀自转身走出去。
顾寄欢并没有把昨天的争吵放在心上，医生彼此之间吵架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情况了，内科外科为了保守治疗还是手术治疗吵，外科医生彼此之间为了手术方案吵，外科医生和麻醉医生为了给药的情况吵……
可吵来吵去都是围绕病人去吵，私下见了面，并不会因为工作就损伤和气。
刘志平这种行为简直是严重的不负责，为了泄私愤，停掉她的手术，这是对今天手术的病人的不负责。
这些病人为了等这个手术时间，不知做了多少配合，下了多大决心，临时告知不能上手术，简直是晴天霹雳。
这件事，简直比昨天要把病人推出去，更为离谱荒唐。
唐梦华和沈硕交换了个眼神，连忙也跟了出去，脚步匆匆地跟在顾寄欢身后。
顾寄欢压住了怒气，敲了门，然后才推门进去。
她语气保持了一如既往的淡然，朗声道：“刘主任，我想问问您，停我的手术，您是有什么合理的理由？”
“怎么？”刘志平的神情沉了下去，“顾医生带着人来，是来兴师问罪的？”
“不是的，刘主任，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沈硕连忙解释，“我们也只是想知道原因。”
他跟着顾寄欢一年多了，最开始也觉得顾寄欢是个裙带关系的天降，后来慢慢被顾寄欢的手术技术折服。
而且，他了解顾寄欢的性子，她是个随和热情的人，一般不会和人产生冲突。
他也想不明白，有什么事情，会让顾寄欢不顾一切，在办公室直接和刘志平吵起来。
刘志平冷哼了一声说道：“被举报不按照医疗流程行医，医务处那边已经受理，这边停你手术不是很正常？”
“可那个举报是无理举报，我可以开手术汇报会。”顾寄欢道，“家属胡搅蛮缠，你就听风就是雨吗？作为一个优秀的外科医生，你看过病历和手术记录，没有最起码的判断吗？”
“顾医生，这事儿不是我能决定的，这事闹大了你知不知道？”刘志平拍了桌子，“你去网上查查，昨晚冯春家属视频的播放量有多少？现在有多少人盯着江环医院心外科，院方也有舆论压力。你能不能别这么幼稚，摆出一副被我欺负了的架势？”
“我们现在找副院长来解决这件事。”顾寄欢说着，径直在刘志平的办公室坐了下来。
她真的不敢相信，明明是没有任何道理的举报，莫须有的罪名，能够停了她的手术。
在等副院长的间隙，顾寄欢拿出手机，看了一遍刘志平所谓的视频。
视频发在短视频社交平台上，播放量已经百万，拍摄的场景是江环医院病房，主要是一个女人在讲述。
从冯春进入安仁医院，被转到江环医院的全过程，以及各种检查单和缴费单作为佐证。
这个女人逻辑清晰地讲述了整个故事，尤其是还跟大家科普了主动脉夹层的治疗方式，手术有介入手术和开胸手术两种，可是江环医院没有和家属沟通的情况下直接选了创伤性较大的开胸手术。
得出结论，究其原因，开胸手术是大手术，江环医院是为了医院创收，枉顾病人感受。
顾寄欢看到最后，眉宇之间已经忍不住紧紧皱了起来了。
的确是有介入手术，但实际情况是a型主动脉夹层也千差万别，病人的情况是介入无法解决的。
这个视频做得很高明，不仅有医院的单据，还引用了知网的论文，论证此前有些a型主动脉夹层依靠介入手术成功治疗的先例，一副摆明了说事实讲道理的样子。
评论区自然被这么“严谨”的视频带着走，评论区里很是“团结”。
[现在的医疗系统是这样的，便宜的药不开，就给开些贵的中成药。]
[江环医院还以为能够混过去，没想到这次碰了懂医的硬茬子，蹲一个后续。]
[我刚去查了这个主刀医生，之前是在国外的，沾了国外的资本气息回来的吧？]
[国内国外都一样，不然你以为医生靠什么赚钱？]
[楼上，我看了照片，是个美女，说不定怎么进江环医院的，年纪不大，就已经主任教授了。]
网友的发散能力很强，甚至掘地三尺的能力也很强，把顾寄欢的个人资料几乎全都挖出来了。
“顾教授，你别听他们乱说，什么懂医术，真懂医术还能这么乱讲？”唐梦华都有些看不过去了。
“没事，我不在意。”顾寄欢随手把手机放回到口袋里。
医学是很难的学科，想要理解清楚a型主动脉夹层的区别需要太高的门槛，大众搞不清楚很正常。
可是刘志平，作为心外科的大拿，他绝不会搞不清楚。
顾寄欢不在乎外界的评价，她想要的只是今天她的手术能顺利进行下去。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头发花白的男人从外面走进来，脸上带着笑呵呵的笑容：“小顾，老刘，你们两个也是的，为了这点小事就能吵起来。”
“周副院长。”顾寄欢站了起来，颔首示意。
周副院长坐了下来，沉吟了一下道：“是关于小顾停手术的事情吧？”
“是。”顾寄欢点了点头，“我觉得那个举报没有意义，我的病人等不起择期。”
“小顾，是这样的啊。”周副院长打断了顾寄欢的话，“你停手术这件事也不是老刘一个人决定的，我也是知情的。主要是现在确实有些舆论压力，当然我知道，你的处理没问题，虽然没问题，但总要给我们一些时间去查去澄清，这段时间你就当是放了个短假，在家休息两天。”
“周副院长，我不明白，公众不懂医学，您也……”沈硕先开口说话，他话语里明显也带了怒意。
“算了，我知道了。”顾寄欢站起身来，看向周副院长道，“我希望医院真的会出面处理这件事。”
“小顾，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周副院长脸上的笑容收敛了。
他这么多年，不仅是胸外科有名有姓的人物，更是在副院长位置上坐了这么久，很少有人这么对她讲话了。
“顾教授，真就这样了吗？”唐梦华满是不甘，“明明就是他们不想承担责任。”
“没关系，病人那边你们记得去安抚一下，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顾寄欢有些浓重的无力感。
等到办公室的人都被支了出去，办公室内变成了一片寂静，她端着手里的水杯看着窗外的景色。
秋天到了，昨晚的落雨并不迅猛，地上却打落了一层落叶，热水蒸汽蒸腾出来，在玻璃上形成一片模糊朦胧。
这个位置正对着江环医院的大门，十五楼，再往上两层，就是当年顾寄欢爸爸的办公室。
她忽然好像明白了爸爸妈妈当时的无奈，学医不只是知识深难，如何处理病患之间的关系更难，这种难让人觉得无力，明明有能力治病救人，却无可奈何，怎么都使不出来。
“咚咚咚——”门外响起三声敲门声。
顾寄欢走过去开了门，看到张满是皱纹的脸。
她抓着手里的衣角有些局促，说话也有些小心翼翼：“顾医生，唐医生说我们的手术取消了，是不是我这两天给燕燕吃的东西不对，有什么数值没达标，你们告诉我，我改，燕燕不能等了，她等了这么多年了……”
顾寄欢认得她，这是一个先天性房间隔缺损病人的母亲。
病人前十九年都没发现心脏问题，家里也没带去过医院检查，只以为是身体虚，身体不好。
一直到去年，才发现是有心脏病，幸而缺损不是特别大，才没有丧命。
但也因为如此，这位母亲特别自责，觉得是自己的问题，才让女儿受了这么多苦。
从山村里，一路找来江城，借钱来看病，就是为了最好的医生，给女儿最好的治疗。
顾寄欢的手术被停，就要换别的医生做手术，可别的医生的时间也很紧，有些就要往后拖。
在江城的每一天都要花生活基本支出，她们耗不起，可顾寄欢没有办法。
顾寄欢笑了笑，安慰着说道：“和你没关系，我看了燕燕的检查，都很正常，是医院这边临时有别的安排，我没办法做这个手术了。我帮你联系一下别的心外科的医生，尽快帮燕燕做了手术，你们也好回去。”
“这……”那女人有些犹豫，“燕燕进医院就是你看的，我们信任你。”
顾寄欢耐心解释了很久，这位母亲才理解了顾寄欢说的意思，碍于经济压力也只得点头，眷眷不舍地离开。
走到门口，她又转过头来：“顾医生，燕燕出院的时候你能不能来看看她？”
她解释道：“燕燕一直说最喜欢你了，说顾医生不仅长得漂亮，还医术高明，是她的偶像，她以后也想做医生，做个像顾医生一样的好医生……”
顾寄欢眸色微微一动，语气也忍不住放得轻缓了一些：“好，我一定去看看她，鼓励她好好学习。”
顾寄欢并没有答应鼓励她做个医生。
她亲眼见到爸爸从楼上被人推下，也亲身经历深陷泥潭一般的无力。
设身处地，顾寄欢也不知道，该不该劝她去学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