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板吊在头顶。
花梨无意识地使劲深呼吸了几下。
白色的墙漆,像是在她梦中象征着死的月光,被深夜独有的黑色侵袭,一大片一大片,在眼前渲染出虚实交织的边界。
“她在这里”
“她在这里”
“她在这里”
耳边留有残响。
很长一段时间,花梨分不清自己是否犹在梦境。她躺在床上,手脚像是被冻住,打了钢钉一般僵硬。下颌骨处,隐隐还残留被那只宽大手掌紧箍住的痛感。
她喘着气,似乎仍能闻见那人身上的硝烟味和血腥味。
是噩梦吗她好久不做梦了,今天怎么会做这种梦为什么她身边会死掉这么多人,为什么要抓住她
还有梦里的那个人,在梦境的扭曲下,忽然变得极其陌生。掐住她的下颏,压向她时,迫面逼来的凶悍和不讲道理,就好像她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哒”。
时针走过整点。
这个轻微的响动,给予了她从困惑和恐惧中抽身的力气。手脚终于能够挪动。圆月高悬中天,没有西沉的趋势。但她已经彻底清醒,再也没有了睡意。
花梨翻身下床,掀开被褥,随手抓一件长袍披在身上。她走向阳台,伸手一用力,拉开了紧闭的落地窗。
夜风簌簌打在脸上。冷冰冰的温度,让她脊背一阵一阵的发热降了温。花梨平息下来,抓住阳台上的护栏,眺望远方。
深夜时分,横滨这座白日繁荣的海港隐去喧嚣,回归于静寂。所有声音只剩海浪涌落沙岸,一波一波翻滚的水声。
浪潮起伏中,她的注意力被不容忽视的存在攫取。
离海岸不远的地方,那五栋耸立在港口中央,比其他楼层拔高一大截的建筑,此刻依旧灯火通明,像是暗夜中唯一的核心,横滨整个夜晚无出其右的统领者。
她只回到横滨半个月,城市的规划建设与她年幼时大相径庭,许多道路地标改换一新,大多数她都不太认得。但唯独这五栋大楼是个例外,是她一落地横滨,就首先熟知的标杆。
明面上是进行正经生意的森会社,实际是擅长使用暴力谋夺经济收益的港口黑手党的总部,这座海港城市的枢纽和中心。
也是中原中也目前常驻的地方。
“花梨,你一定要得啊,以后出去遛弯、逛街什么的,其他区域都可以随意进出,唯独以这几栋大楼为中心的方圆十里内,一定一定要远离,离得越远越好。”
她的同事们曾这样开着玩笑提醒“上班来不及了也别抄近道,宁愿迟到扣全勤,甚至记半天旷工都好,总之不要靠近那些人。”
“毕竟是连流浪的狗误入都要被踢两脚,路过的蚂蚁不小心经过,都要大喊快跑啊的禁区呢。”
好像不是在介绍普通的建筑,像是在描述什么竖着进躺着出,看一眼就令人毛骨悚然的无间地狱。
真有这么可怕吗
花梨托着侧脸沉思,继而又想起刚才所做的梦。沾染血色的黑手套,蓝色的手环,混乱地晃在眼前,莫名浮起玻璃镜子打碎分为两半的强烈撕裂感。
视线偏移,落到离大楼不远的凹陷处。
是她熟悉的地界,曾经承载了她和母亲一段说不上是好是坏,是福是祸的生活记忆。
花梨凝视许久。
啊果然,再怎么样还是没有办法把“热心肠不求回报帮助她的好人”和“不择手段囚困她的凶徒”联系起来。
她和母亲迹部明子搬到擂钵街,始于一场不大不小的动乱。
战争刚结束不久,一切秩序尚未恢复。横滨地处港口要塞,向来兵家必争,更是鱼龙混杂。说不清什么时候,各方势力为了各种各样的利益,端起枪便要进行波及无辜的火并。
父亲为救她们牺牲,住处被炸,身上一文不名,动乱年代联系家人也困难。迫于生计,母亲只得带她寻找落脚地便宜少花钱的贫民街,暂时也算有个栖身之所。
那天是个傍晚,将入夏,云际沿地平线烧出一条橘红色。母亲出门在一家裁缝店打工,她听话不乱跑,只蹲在家自学父亲留下的教材,以应付母亲回家时的抽查。
再穷不能穷教育。钱可以没有,书不能不读。
但一反常态的,母亲回家时却把抽查任务抛在一边,反而提了大包小包的丰盛食材,一溜烟钻进厨房,乒乒乓乓开始炒菜。
擂钵街条件艰苦,又有一个孩子要养,硬生生逼得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进化成十八般武艺样样都会的六边形战士。
“花梨,我跟你讲啊,我们隔壁家的那些小孩子们,哦哟,可真是不得了哦。”
呛人的烟雾中,母亲兴高采烈地和她谈论“我刚才下班回来,本来走在路上好好的,不知道是惹了哪个不长眼的东西,竟然跳出来想打劫我。要不是隔壁的那些孩子们,花梨,你今晚怕是就要成孤儿啦。”
可能是为了不让她担心,母亲一边炒菜,一边把一桩惊心动魄,差点劫财又劫色,所幸有正义小孩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事情,像讲相声一样讲给她听。
故事结束时,所有菜肴正好起锅装盘。
母亲把其中一盘熏肉推到她面前,对她使了一个眼色“你,去,快把这些吃的喝的都端到隔壁去。”
花梨oo
花梨愣住。
她不明白,她不理解,她和母亲明子女士面面相觑,大眼瞪大眼。
还以为这些色香味俱全的饭菜是她们今天的晚饭,结果她一口葱都吃不上,油星子还没蹭上一点,就要拱手进别人的肚子里了吗
“哎呀,你傻呀。”
母亲恨铁不成钢地弹她一脑瓜蹦。
“人家帮助我们,那我们肯定要答谢人家啊。更何况,我还打听到一件事,隔壁的那些小孩子可不是普通的小孩子,听说是一个未成年组织,虽然才刚发展,但我看他们的武力值,以后肯定在这条街上有一席之地。”
“和他们搞好关系,我们就不用再战战兢兢地过日子了。”
“你跟他们年纪相仿,说得上话,也容易亲近。你去送再合适不过了。”
花梨嗯好叭。
母亲说得很有道理,她被劝服了。感恩的心和存活的欲望压倒了她微不足道的食欲。
母亲推测得没错,得益于她的年龄和性别,以及她外向不扭捏的性格,她端着那一盘盘菜品,顺利进入到隔壁小孩哥们的地盘。
“哎呀,阿姨真是太客气了,只是顺路帮帮忙这点小事,还要辛苦她做这么一桌子丰盛的晚饭,”其中一个白色头发的男孩,端着碗嗦了一口筷子,回味道,“好香,真好吃。”
花梨忍住饥饿,为他们摆盘分碗夹菜。
她咽下唾沫,挤出一个毫不在意眼前美食的笑“母亲说多亏了你们的帮助,她才幸运地没有受到那些流氓的伤害,让我无论如何都要过来,亲自和你们道一声谢呢。”
“哪里哪里,那几个人我们也早就看不顺眼了。只知道欺负妇女和小孩子,没出息的家伙。以后我见一次打一次。”
这个未成年组织的人数不少,室内空间又比较小,大家挤挤挨挨凑在一起聚餐,热闹的氛围填满了整间屋子。
但在这热闹之中,独有一份孤寂。
在暗处顶灯照不到的角落,有一个人被隔绝在人群之外。其他人只顾着吃饭,他也只看着他们吃。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仿佛他被遗忘在那个不起眼的角落,状况如何别人不作丝毫关心。
好歹也是组织的成员,怎么就没有人叫他过来一起吃饭呢
花梨疑惑地皱了皱眉,取出一只空碗,一双筷子,在碗中盛了满满的饭菜,绕过人群直奔向他。
“你”
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花梨捧着碗,称呼一时卡在嘴边。
那个双臂抱胸,斜倚在墙角的绿色连帽衫男孩,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看了她一眼,闷声闷气地报出自己的大名。
“中原中也。”
阴翳的影子遮住了他半张脸。他从额发底下抬起眼,扫过她的视线里,不带任何情感波动,像一潭冰封的湖,盖着永远不化的霜雪。
感觉脾气不是太好的样子。
“啊中也君,你好,”花梨小心翼翼地把碗举到他面前,“这是今天我母亲做的晚饭,不知道你饿不饿要不你尝一下”
“好的,多谢。”
他倒是没有太过推脱,坦然地接受了她的好心。筷子插进碗中,一点一点夹起饭食,含进嘴里慢吞吞地咀嚼,全然不像他的同伴们一样,狼吞虎咽大快朵颐。
“抱歉,中也君,是不合你的胃口吗”花梨绞着手指,轻声问道,“那要不你跟我说说,你喜欢吃什么,我明天让我母亲做了送过来”
“没有,很好吃,谢谢你母亲做的饭,”他说,“至于喜欢吃的”
思索片刻,他摇头“我不知道。”
蓝色微光直视进她的眼底,“从来都没有人问过我喜欢什么。”
一句话,轻描淡写地像风一样带过。
花梨
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回答。
气氛有些僵持。中原中也沉默,她也沉默。两个人对着一碗饭,开始蓝眼瞪棕眼。
花梨汗流浃背了。
糟糕,这就给尬住了
“哈哈哈”她干笑几声,选择自己主动打破凝滞,“没关系,那我让母亲什么都做一点,你都尝一下,总能找到你爱吃的。”
往后的日子里,母亲坚定不移地朝着和他们搞好关系的方针迈进,她自然也跟着经常往隔壁跑。春天,给做些糖果甜品夏天,给做些冷饮冰淇凌秋天,给做些烤肉烤鸡烤鸭冬天,给煲一些汤。
时不时地还给做几件衣服。有人生病了,无微不至地照顾熬药,不要钱似地向这些小孩子播撒自己的母爱光辉。
这些孩子从小便失去双亲,成为孤儿,睡下水道睡大街流离失所,从没感受过父母的关爱,哪能受得了这个
投桃报李,他们时常也会给两人送一些物资,把她们纳入保护范围,让她们孤儿寡母被骚扰的情况大幅下降。
花梨后来才觉得,中原中也看着脾气臭,其实是个再心软不过的人。她们母女的很多大事小事,都是他出头操办。或许,摆出不好惹的姿态,是他以及他们组织的保护色吧。
毕竟一群小孩子,要在混乱的底层混饭吃,不凶恶一点,容易受坏心思的大人欺负。
冷风从海面荡过来。天幕下连绵不绝的轮廓照映在眼中,望得久了,竟然有些犯困。
花梨揉了揉眼睛,捂着嘴打了一个哈欠。
真难得,又有了睡意,现在离上班时间还早,再去睡个回笼觉还来得及。
至于以前的事,想这么多有什么用呢难道还指望着那些小恩小惠,从中原中也手底下漏一点好处么
她离开阳台,转身关闭落地窗,把一切无甚大用的回忆都隔绝在了夜色中。
港口黑手党总部不存在闭门休息,更不存在关门谢客。各部门一年到头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值班,灯火不歇,昼夜不绝。
中原中也离开横滨剧院,带着自己的副官先去了码头,盘点仓库里新进的一批重要货物。全数核对无误确认后,已经是后半夜快近凌晨。他折身,再回到总部大楼的办公室时,门口早已有人在等待他。
“中也大人,”那人半蹲下,低眉敛目地恭敬向他行了一礼,“这是审讯队刚刚拷问出来的结果,有关于上周咱们货船受到不明袭击的事件,请您审阅。”
一份硬币厚的报告呈递于他的办公桌。
“嗯,辛苦。”
中原中也站在桌沿旁,一手插兜,另一只手随便翻了几页,“去把负责调查的信天翁叫来,我有些事要和他商量。”
那人领命,闪身小跑出了办公室。
趁这个间隙,中原中也没再看报告里的内容,把文件合上,推到一边,转而走向挂在墙上的年历。半明半暗的台灯迎照在他脸侧。蹙起的眉心下,眼睫微微颤动,像是歇落的蛾翅,温柔地停留在水面上。
他抬起手臂,指尖点在今天这个日期。
忽而,他回首吩咐一旁随侍的副官“高桥,等下帮我去花店订一束花,尽量在七点之前搞定。”
“啊啊”
“中也大人您是,是要属下去订花么”
被点到名的副官大脑有一瞬间宕机,直疑心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怎么刚才还在讨论货船袭击的事,话题一下突变,转进到八竿子打不着的花束上。
这发展,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像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上一秒还在聊时间简史,下一秒就“摸摸手”一样,让人难以理解。
但他又不敢让上级重复第二遍,硬着头皮,间或夹杂着点八卦的心思,谨小慎微地询问
“抱歉,中也大人,容属下多嘴一句,这些花是要送给什么人的么”
中原中也又返回到办公桌前,旋开钢笔,顺带点了点头,给副官的探寻作了肯定答复。
高桥
高桥头上瞬间亮起三个大灯泡。
他从整晚的记忆里划拉出些不同寻常的苗头。
比如,中也大人让他去截停其他的竞拍者,让他们不要再出价;
又比如,中也大人让他用检验拍品的托词,主动去请了那位富泽先生和迹部小姐来;
再比如,当他们两个人离开横滨剧院时,中也大人借口有事不送他们,却又站在二楼的窗边,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的汽车尾气看了几分钟,才姗姗离去。
送花的对象是谁,想到这,答案已经尽数体现。
啊,这个
高桥眼观鼻,鼻观心,心观世界地得出一个从内到外都shock到自己的结论。
不过,那位小姐不是已经有未婚夫了么
高桥纠结了片刻,蓦地头上又亮起三个灯泡,一拍自己的脑袋。
害,话说回来,他们都黑手党了,还管什么未不未婚夫的。顾忌人家有未婚夫,才是一点都不符合黑手党的作风。温良恭俭让,那就不是他们玩的东西。
于是,他大着胆子,为自己上司的“大业”献计献策“哦好的好的,请问中也大人,红玫瑰可以吗或者,粉玫瑰属下觉得也不错。”
送花给被追求者,玫瑰向来是保险不出错的选项。
然而,他们的中也大人,从来不走寻常路子。
“不。”
中原中也直截了当地否定了他的建议。
“不要玫瑰,”他下达了一个清晰的指令,“要白色的百合、菊花和康乃馨,颜色越白越好,不要夹杂其他任何鲜艳的东西。”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