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中也的语气轻描淡写。似乎她拒绝,或是同意都可以,他并不在意答案是哪一种。
但像糖浆一样黏滞在她身上,仔细探究“被邀请对象”的眼神一刻也不曾偏离,几欲凝成实质,将落未落一串滑潺的水珠。
机会稀少,必须牢牢抓住。
如果他无法根据对方的态度及时调整说辞,做不到灵活走位,那么,本就左右横跳的成功率会直接腰斩。
他从不打无胜率之仗。
妙就妙在,今天的运气委实太顺遂。竟然是顺风局,难得。
花梨举着中原中也递给她的大衣,从翻领下探出头,像一只出窝前谨慎探查的雏鸟,仰视头顶夹云夹雨的天色。几秒钟后,不用他多费口舌,她略作思索,接受了他的好心邀约。
“好吧最近的天气真是多变,大雨说下就下,”花梨叹气,对天降意外很无奈,“看来现在赶去公司也只会被堵在路上,只有等下给部长报备,稍微晚点再过去了。”
她略带抱歉地向他微笑致意“中也,今天早上要先打扰你一阵了。希望没给你添麻烦,实在不好意思。”
“花梨,我说过,你不需要对我这么客气,”骄兵必败,中原中也刻意消磨掉了笑意,尽力作出平淡的姿态,“举手之劳,对我来说只是小事一桩。”
肯定的答复是阶段性胜利的旗帜。
行为受到正反馈,继而,再靠近一步,假借保护她不受风吹雨淋的时机,缩短距离。
手臂,肩膀,发丝。
肢体碰撞,气息交缠,润物细无声。
早上涂抹的淡香水在此刻发挥最大价值。
无知无觉间,他的味道压倒性侵入她的领地,肆意践踏过她微敞的衣襟。从半解开的纽扣,沿裸露在外的锁骨区域,向更深一层攻城掠地。然而,被侵入者却对此浑然不觉,毫无招架之力。
因此,始作俑者同样也当作若无其事。
“往左边,一直沿这条支路走,很快就能到。”他说。
被同事耳提面命“路过的蚂蚁都要大喊一声快跑啊所以千万不要靠近”,“宁愿扣钱也要绕道走小命要紧”的港口黑手党总部,花梨到底架不住白来的探索机会,还是来了。
在中原中也的带领下,她用左脚先踏进安保大门反正“禁区”都已经闯入了,应该不会因为各种小事刁难她吧。
所以,这到底是个怎样的龙潭虎穴
先入为主的印象给予她好奇心。花梨亦步亦趋地跟在中原中也身侧,眼神止不住瞟动,偷偷摸摸环视起四周。
五座大楼平底而起,仿佛一把利剑直插云天,视觉仰望向上,一直延伸也无法看见尽头,和白色的天幕融为一体。占地面积也大,高阔疏朗,楼栋之间甚至能容纳一方小池塘。
往来人员一律不苟言笑,身穿统一的制服,黑墨镜,黑西装,腰间鼓鼓囊囊,偶尔露出枪械握把。人流虽密集,回响的只有脚步声,转瞬即逝,不曾夹杂一丝额外杂音。
“这位小姐,请您留步。”
其中一位负责进出的下属脱离人群,径自走向她,伸手拦住去路“不好意思,总部的规矩,外来人员必须进行”
“不必搜查,她是我的人,”中原中也抬臂做了一个手势打断,扬起下颌,“你把登记簿拿过来吧,我自己来登记。”
是在他要求下开辟的特例,自然由他这个干部担责。
下属不可避免地冒出问号
非内部人员豁免搜查,这是从未发生过的情况。以往即便身为准干部的家属,但凡想进总部大楼,从头到脚搜身也是必要流程。
“啊,好的中也大人,您请稍等,我这便去拿。”
但黑手党向来令行禁止,上级的命令是绝对的,下级无权置喙。他及时收声,按照指示风风火火取出登记簿,双手呈递给中原中也。
在等待签字的间隙,他趁机打量起眼前这位独一无二获得了“特权”的女士。
诚然,单轮长相姿容的确出众,是个惊为天人的美人,五官拓雕在石膏像上是可以入博物馆收藏的珍品。但与之相比,最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其他更加引人注目的部分
左手中指上代表订婚的戒指。
以及,中也大人那件特别定制,价值不下七位数的大衣,此刻正顶在她头上,被雨水糟蹋,洇湿一大片,发褶起皱得一塌糊涂。
下属的问号倏忽转变为感叹号
嘶
他大为震撼,他眼睛圆睁,他倒抽一口凉气,为全球二氧化碳的降低作出了独属于自己的贡献。
“可以了,拿下去吧。”
中原中也手臂潇洒一挥,签字完毕合上笔帽。下属闻声,立即收回视线。幸亏配备墨镜,不至于将尚未变化的惊讶神情暴露在外。他毕恭毕敬地接过登记簿,微躬腰背,向他们两个人施以一礼。
“好的,中也大人,这位小姐,耽搁您们一些时间了,二位请慢走。”
“嗯,你也辛苦。”作为部下中口碑一骑绝尘的干部,中原中也还不忘顺嘴安抚他。
两个相似的黑色身影肩靠肩,几无间隙地以步调一致的速度前行,去往干部专属电梯,渐行渐远。直到确定消失于视野,不会突然杀个回马枪,他终于按捺不住自己激动汹涌的心情,背过身掏出手机。
点开单独创建的几人小群,他哆嗦着,在虚拟键盘上翻飞手指,往群里丢下一枚百年不遇的炸弹
“兄弟们大新闻特大新闻”
“摸鱼的蹲坑的发呆的,都暂停一下,先听我说,今天我亲眼所见,如假包换,童叟无欺”
“我们中也大人,好像真的有恋爱在谈了”
中原中也的办公室宽敞方正,面积之大,几近于一间三口之家的住宅。
书柜、书桌、沙发、摆饰挂画室内陈设齐全,装潢考究。沙发背后正靠一面大落地窗,将所有投进来的光线收集起来,铺陈于地板,如同落下一团光球又晕开,洒泼出粼粼碎碎的金色星点。
花梨下意识地四处观望他的办公室。
“花梨,随便坐吧,”中原中也朝沙发偏头,示意,“你如果有什么需要的东西,比如想吃的想喝的,尽管跟我提,不要客气。”
花梨知道他的脾气,也不推脱了,颔首“好,多谢。”
中原中也接过她手中的大衣,随手裹成一团,预备让人拿去扔掉这是他的习惯,衣服一旦脏污,直接归宿就是垃圾桶,洗净清洁从不在选项之列。
花梨理平裙摆,侧坐在沙发扶手椅边。余光被窗台几盆茂盛的迎春攫住。她向右转身,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错落层叠,小巧灿烂的花瓣。
这几盆迎春花枝叶扶疏,修剪有形,足见主人种植用心。
“中也,你现在也喜欢养花了吗”
光润的花蕊在她指尖滑过。
一个黑手党,爱好是莳花弄草,就像一个屠夫擅长穿针绣花一样,花梨觉得很新奇。
中原中也正往茶杯里注入红茶,撩起眼皮瞄了一眼,平和地解释“谈不上喜欢,空闲时也就偶尔浇浇水,修剪修剪枝桠,大概算一种休息和放松了。”
“叮当”一声脆响,茶杯和茶碟碰撞。
“红茶的口味,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放蜂蜜么一勺微甜”
虽是问询,但在获得答案之前,他似乎已经有了九成的把握。装蜂蜜的玻璃杯盖在他手中旋开。
花梨怔忡了片刻。
也对,毕竟连她父亲的忌日都记得,区区一个口味喜好的问题,自然也不在话下。记性好,无论是谁,都懂得投人所好,不愧是年纪轻轻就能爬到高位掌如此权柄的人,果然有过人之处。
“是的,一勺蜂蜜就好。”她对他的记忆力又一次表示了肯定。
与她喜好一丝不差的红茶摆放在面前。
“请用。”
花梨掌心向上,从他俯首的姿势中,连茶杯带茶碟双手接过,以示对他的谢意。缕缕热气向上蒸腾。她对着水面吹拂一口,小心一举到唇边,浅抿了一小口。
连茶叶品类也是她的喜好,产自达兰撒拉,加入蜂蜜,辅以恰到好处的温度,多种风味一起生发,唇齿间若隐若现,绕开一大丛独特的花果香气。
完全是为她量身定制的茶。
莫名其妙的,她又想起此前的梦境。端给她这杯完美无暇的红茶,掐住她下颌强迫着她,都是这双紧裹黑色皮套的手掌,指节细挑有力。
梦和现实相反,这句话真是至理。
花梨心满意足地又灌下一大口。
好喝
中原中也端着和花梨同样口味的红茶,双腿交叠,随性地靠在办公桌边沿。低头轻啜茶水,抬眼看的却是她的方向。
一连喝下好几口,显然对他调配的味道十分满意。
藏在茶杯后的唇角浸润些许水渍,在无人可见的阴暗角落,微微向上翘起。
很可惜,生活中处处充满了意外。
比如,在难得只有两人相对饮茶的时刻。
“中也”
茶香中,大大咧咧的呼喊拐过走廊,直达办公室。
一阵大风猛然从房门外扑腾而来。
来人急三火四地冲进室内。
似乎没料到办公室重地除了中原中也,竟然还另有其人。踏过门槛的脚后跟紧急刹车。他站在门口,愣愣地盯着花梨看,花梨举着茶杯也愣愣地注视他。一动不动,眼风你来我往,像两只相对瞪眼的布绒玩偶。
迷茫,迷茫,还是迷茫。
“咳咳。”
不速之客率先回神,清了清嗓子,收起吊儿郎当的模样,装模作样地对着中原中也名义上到底是他的上司,谦卑鞠了一躬。两侧卷翘的白色发丝,也随之轻俏地一摇一晃。
“中也大人,您让在下调取的资料,在下已经整理完毕,请您作进一步指示。”
中原中也皱了皱眉,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好,辛苦你了信天翁,先把文件放在桌上吧,”声音也古怪僵硬,“我等会看,有什么问题我再和你讨论。”
“中也,你现在有工作要做了吗”
花梨极有眼力见地起身,向窗外张望一眼。动动脚趾头想,黑手党的机密怎么可能让一个外人知悉,还是先走为妙。只是喝一杯茶而已,万一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被杀人灭口她不是亏大了。
“中也,有事的话你就先忙,改天我们再聊。今天谢谢你的招待,”她放下茶杯,“正好现在雨势差不多停了,我也要快赶去公司上班。”
事情到进展这份上,人是不得不走了,再强留也没有办法。
好歹今天多争取到十几分钟,说赚不赚,至少没亏。
中原中也不再作无用功,放柔了声音提议“我安排人送你吧。”
“不用不用,不需要这么麻烦,”花梨摆手婉拒,“我自己打车去就好。”
她态度坚决,他也不好再坚持,唇际一张一合,最终出口的只有一句叮嘱。
“那你路上小心些。”
“好,我知道的。”
虽然不知道来人是谁,恪守礼仪规矩的花梨也不会无视。和来人擦肩而过,花梨对他轻轻点了点头,弯起眉眼,微笑,极迅速地走完见礼步骤。
人一出门,信天翁勉强绷住的正形又打回原形,立刻扒拉在门口,探出半个脑袋,努力睁着眼向外巴望。
袅袅婷婷的背影,像一道随阳光变换的纤长影子,几个轮转间,便悄然远去。
中原中也背着手,卷起一筒纸走到门边。趁他不注意,一锤,磕在他头发茂密的脑门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
“刚才还没看够啊赶紧进来。”
信天翁抓了抓头发,朝他挤眉弄眼“诶中也,她是不是就那个你以前提起过的,邻居家的小姑娘啊”
中原中也将手中的纸筒展开,信手扔在桌上,不言语。
但信天翁已然得到答案。
不如说,在进到办公室的那一刻,和她在虚空中目光相接时,一些接近于真相的猜想便已经呈现。
来源于她衣领上绣的迎春花。
中原中也养在窗台上的也是迎春花。
他喜欢迎春花。
世间哪有巧合,只存在不为人知,偷偷隐匿在见不得光处的必然而已。
他用手肘捅了捅中原中也的小臂,“我说,你就这样放她走了”
“那不然呢”中原中也瞥了他一眼,“你觉得应该怎样”
信天翁“我还以为你会和她定好下次约会的时间呢,真不懂可持续发展。”
中原中也“你没看到她手上戴的戒指”
信天翁大惑不解“嗯所以”
信天翁直直地盯着他。那副架在鼻梁的墨色镜片,此刻像一面反光镜,将这位平时四平八稳,高高在上的干部扭曲成了一个卑小的形象。这个形象落进本人眼中,又化成一把尖刀,狠狠捅进心脏深处,翻绞出模糊的血肉。
他甚至能闻到不存在的血腥味。
一时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或者在竭力避免某些词亲自从口中吐露。
“她不是我的女人,由不得我想怎样就怎样。”
他背过身,拉低帽檐,假装专心整理手中的文件。似乎只有完全不相干的行为,才能为他作掩护。说不清是什么想法,他将自己完全隐藏,并不愿意把真正的心情直白地剖开给别人看。
“她的未婚夫是富泽家的次子,富泽达二。三个月后就要结婚了,这件事你总应该知道吧”
信天翁
啊,不会吧不会吧,这也能是问题
“嗐,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就这这也能难倒我们中原干部”
他一听,乐了,理直气壮地叉腰。
“那你把她抢过来不就好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