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雪,从白日下到了入夜。
夜晚的天间仍然雪云厚重,风雪呼呼地吹着,空中瞧不见半点儿星星。
夜已深。
玉鸾宫内,苏玉萤指尖泛起蓝色光芒。她抬起食指,在半空中利落地写了一字。
指尖划过空气,在空中留下了一抹印迹。
那是玉鸾宫所修的法术。
苏玉萤写成的一字漂浮于空,周身泛着蓝光。
如此写了“离火”二字后,苏玉萤反手轻轻一挥。那二字立刻向前飞出,化作火光后又飞了回来,落于她指尖上。
她捏着指尖上的火光,在宫内来回走了一圈,一连点上了盏灯烛。
点上最后一盏,她甩甩手,甩灭了指尖火。
她回头。宫内稍远处的仙鹤屏风后的矮案边上,沈怅雪正襟跪坐,低着头写着东西。
而在他身边的长师钟隐月却在百无聊赖地抓着苏玉萤刚送来的果子啃着,眼睛还盯着果盘里剩下的其他果子。
苏玉萤转身走过去,向钟隐月行了一礼“师尊,灯烛都点上了,弟子先行告退。”
钟隐月点点头挥挥手,让她离开了。
苏玉萤出了宫,关上了门。
她走后,沈怅雪又低着头写了会儿,才开口说“长老,在原先的地方是无需动笔写些什么的吗”
沈怅雪跪在跟前写了一下午草案了,除了跟他确认和商讨草案就没开口说过话。
他太安静,钟隐月一直在发呆。
他这突然一张嘴,钟隐月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沈怅雪不急不躁,重复了遍“长老,在原先的地方是无需动笔写些什么的吗”
钟隐月仔细想了想还真别说,除了签文件,他确实好久都没亲自拿笔写东西了。
“算是吧,平时靠器具写这些,好久都没亲自动笔写过了。”钟隐月说,“怎么突然问这个”
沈怅雪嘴角含笑道“是弟子冒昧。只是长老为人冷静,瞧着不像莽夫,应当是好生读过书的,一时好奇罢了。”
哦,好奇他写字怎么像狗爬。
钟隐月抽了抽嘴角,说“我从前在学校学堂,自然也是没少写过东西的,只是那处和此处不同,所用的笔更先进些,用不惯。”
“原来如此。”沈怅雪点着头,“那长老的字,原也是十分漂亮的吗”
钟隐月想了想自己本来就狗爬一样的字,默默地又咬了一口果子,别开了脸。
沈怅雪又笑了一声。
钟隐月小声警告“别笑话我”
“弟子不敢。”沈怅雪说,“长老,草案完成了,请长老过目。”
身侧传来宣纸被抬起来的哗啦哗啦声。
钟隐月放下果子,回过神来。
他接过沈怅雪递来的一张宣纸,将上头所写的内容一字一字看了过来。
沈怅雪的字笔锋凌厉,极其漂亮,一个一个都像是提前被量过大小似的工整。
钟隐月忍不住连连叹了几声,夸赞道“你这字是真漂亮啊,确实有笑话我的资格。”
“长老言重了,弟子不敢。”
“哪儿有,是真的漂亮。不用跟我自谦了,我就是想夸你,别拦我。”
沈怅雪刚张开嘴,要说的话却全被钟隐月这一句堵回去了。他失笑了声,无可奈何地点头“是。”
挨句逐字地看完,钟隐月没看出什么问题。
虽说从社畜的角度来说,这草案还是有些略显青涩了,但沈怅雪他好说歹说还只是个孩子,是个弟子,倒也情有可原。
等到时候把草案呈上去,若是被问起来,就和掌门说一说情况,编点儿理由,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上玄长老在原文里就是个好说话的佛系人。
钟隐月又夸了他几句,将草案还给了他。
“就放在那儿吧,我改日就将东西交予掌门去。”钟隐月说,“我有些话要问你。”
沈怅雪依言将东西放好,回头便乖巧地低眉顺眼道“长老请说。”
一提起这个,钟隐月就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
他往沈怅雪身边一挪“你也回去有几日了,这几日里可有留心到什么事”
沈怅雪怔了怔“何事”
“乾曜啊”钟隐月急得拍了下桌子,“你忘了我那日特意跑到湖山亭去寻你,同你说的事”
沈怅雪想了起来“啊,弟子记得,长老放心。”
钟隐月松了口气,又赶紧追问“那,如何”
沈怅雪苦笑着摇摇头。
“师尊待我还是如从前一样好,恕弟子眼拙,这几日时间太短,实在看不出不对来。长老也莫着急,若依长老所言,时间还有的是,也不急这一时。”沈怅雪压低声音道,“我是信长老的,也看得出玉鸾长老已非旧人。”
钟隐月被说得有气也生不出来了,只好蔫蔫坐了回去“话虽如此我还是希望你清醒些,看得出那是个火坑,早日跑出来才行。虽说时间还有,可你又不能说走就能走,好歹得有个如何才能走得干净的计谋。”
“这计谋走完,尚且还需要时间呢,其实时间也不宽裕了,我是真担心你。”
沈怅雪没有说话。
钟隐月抬眸瞧了眼他,见沈怅雪低下了头去。
书案边上燃着灯烛,照亮了他的神情。
沈怅雪的脸上忽然笑意尽散,神色难以言说地晦暗着。
钟隐月心中升起异样感来。
沈怅雪的样子似乎不太对,钟隐月心中莫名打鼓,于是再次凑近道“你怎么了是确实发现什么了吗”
沈怅雪没有回答,他依然沉默。
片刻后,他才微抬起头来“长老,是当真替我忧心”
沈怅雪的眼睛望穿过来。他在询问,眼神里却有一片死亡一般的灰暗薄凉,绝望至极。似乎答案是什么,对他而言都已经无足轻重。
钟隐月心里猛地一揪,连忙回答“当然的。”
此话一出,沈怅雪忽的再次弯眼一笑。
他这一又笑了起来,刚刚面上的灰暗薄凉立时烟消云散,好似从未存在。
沈怅雪将苏玉萤刚来点灯时顺便拿来的果盘从桌边拉过来,送到钟隐月手边,面带笑意地柔声说“先前在湖山亭,长老同我说了许多。弟子回山后想了很久,才将长老说的话都一一想明白。”
“虽说弟子还未发现什么不对,但有许多话想问长老。”
钟隐月挑了个橘子剥“你说。”
“长老说,我们此处其实不过是一话本中的世界。那既如此,长老便是话本外的人儿。”沈怅雪说,“对于我的事,长老如此愤慨师尊的事,长老似乎也知道不少。”
“我想问长老,关于我的事,长老知道多少”
“哎”钟隐月有些意外,“你不打听乾曜的事,打听自己的”
沈怅雪噙笑“弟子也想先听听长老究竟知道多少。”
钟隐月懂了,沈怅雪是想用自己来先试试钟隐月知道多少,知道的又对不对。
钟隐月便开门见山“你的事我还算较为了解,我知道你是被乾曜长老带回山门的。你本是凡世里一山村内的小孩,有一日村子不幸遭遇魔修屠戮。那时你年纪尚小,昏死在死人堆里,才幸而逃过一劫。”
“那时,乾曜长老与广寒长老一同得命去围剿那伙魔修,去了那村子里,这才将你从死人堆里拉出来,带回了山门。”
“你资质不错,便被乾曜留在了自己门内,学了剑法修了道行,有了今日。”
沈怅雪脸上的笑意未变,点了点头。
与之相反,他藏在果盘后面的手握紧起了拳头。
沈怅雪继续问了句“还有其他的吗”
“啊我漏说了吗”
他说着说着就自己仰起头,仔细回想了一番,疑惑道,“没有吧”
沈怅雪笑了笑“那便是话本子没写了。长老有所不知,在我进门后,虽资质不错,却因为遭魔修屠戮一事,身体有些不好了,在唤醒灵根之事上让师尊多费了些心。倒也不是大事,没被提及也算正常。”
“还有这事儿啊”钟隐月眼神心疼起来,“没少遭罪吧”
“都是前尘往事了,早已无碍。”沈怅雪说,“看来,长老所言之事确是真的。还请长老见谅,我虽相信长老所言,但还是想为自己寻个心安,才问这些,并非疑心长老说了谎话。”
钟隐月摆摆手“无碍,我都能理解。”
“如此便好。”沈怅雪笑着,“那”
他正要再说,突然,宫门外响起猛烈的敲门声。
钟隐月吓了一跳,刚送到嘴边的一瓣橘子都掉了。
“师尊不好了”温寒在门外大喊,“后山的结界被破了,有妖兽进来了”
“啊”
钟隐月惊叫一声,赶紧爬了起来,拉开了门。
门外是身上积了一层薄雪的温寒。
见到钟隐月,他都快哭了“师尊有妖兽跑进来了,师尊快去看看吧”
钟隐月无法理解“怎么还能有那玩意儿跑进来的,结界不是很结实吗”
“弟、弟子也不知道或许是那妖兽妖力太强师尊快看看去吧,都在后山嚎起来了乾曜宫的师兄师姐还都在别宫里住着呢,被妖兽闯了这事儿若是传出去,师尊你”
会被责问。
说不准还得被罚跪去。
丢大脸。
钟隐月脸上青了又紫,赶紧回身去拿上瑞雪裘,匆匆忙忙出门去了。
临行前,他看到沈怅雪还跪坐在案前等他,于是很不好意思地向对方双手合十举过头顶,连连道歉了几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明天我再跟你聊我一定对你知无不言,你放心”
沈怅雪笑着应声说无碍。
钟隐月披上毛裘,匆匆离去了。
他走得急,也没见到玉鸾宫前已经来了两个好事的弟子当然都是乾曜宫的。
邱戈和另一人一前一后地往宫前的屋檐下走了几步进去,在正门前停了下来。
他拍干净肩头上的雪,和身侧的另一人闲聊道“这玉鸾长老还是不行,结界被破这种事儿,八百年都没出过一次了。”
“听闻他做长老没多少年头,犯些错也还好吧。”另一人说,“但估计又要被师尊拿出来说了。”
“师尊说他也是为他好。咱们师尊虽是严厉了些,但不也都是为了别人好才说这些的吗。若是无所谓,他才懒得批评他人。”
说话间,宫内又响起了脚步声。
两人回头一看,是沈怅雪从宫里负着双手迈着门槛出来了。
两人纷纷一拱手“大师兄。”
沈怅雪神色淡然地嗯了声,面无表情地走出来几步,也停在了屋檐下。
“大师兄,都和玉鸾长老说了什么”一人问着,又嗤笑起来,“还需弟子来教他些什么,这长老做得也真是天下仅此一人了。”
“没说什么。”沈怅雪神色无波无澜,“玉鸾长老已是宗门长老,用不着我说什么,只是在一旁磨墨相陪了会儿罢了。莫对尊长不敬,他人很好。”
那弟子嬉笑着的神色顿了顿,很不服地撇了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低头“是师弟失言了。”
沈怅雪不置可否。他抬头看向天空,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夜里的寒风忽的大了。乘着听不清话的大风声,沈怅雪轻声说“他果然不知道。”
也是若是知道,自然不会待我这般好了。
沈怅雪心中想着,自言自语的话旁人也未听清。
另一人听见他好似蚊虫嗡嗡般的话语声,询问“大师兄,你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沈怅雪抬脚往雪中去,边走边道,“回去睡吧。玉鸾宫自己的事,乾曜宫的别在背后碎嘴子了,传出去败坏师尊名声。”
他身后二人表情不服,不过还是对他的背影行了一礼,表面恭敬地回话道“是。”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