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的伤口已经被医生处理过,缝了两针后包上了厚厚的纱布,活动有些不便,一阵阵地泛着疼。
彻底清醒过来的裴云洲回想起昨晚的一切,心脏又有点不舒服了。
好像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他怎么能因为阿冽没有赶回来陪他,就对阿冽产生不满呢?
明明是他太懦弱,才让阿冽不得不在父母来看望自己的时候离开;明明是他太自卑,不敢让这样的自己被阿冽看见,对阿冽谎称自己没什么不舒服,阿冽这才没有赶回来的。
阿冽与他说过,最近研究的课题有些卡壳,自己不该打扰他的思路的。
裴云洲静静地靠在床上,却又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本来想拿起昨天那本没看完的杂志,但旋即又想起,这是害得他和父亲闹了点不愉快的罪魁祸首,转而艰难地捧起了笔记本电脑。
父亲说得对,自己真正该做的事情是好好工作。
巨型游轮可以搏击风浪,独木小舟只能随波逐流。如果他变得强大起来,很多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被包扎起来的右手很不方便,但好在裴云洲从前被逼着开发过左手,勉强还能继续处理工作。
打开了第一个文件的时候,裴云洲又觉得自己这样也挺可笑的。
明明最不喜欢的就是无休无止的工作,能给他安全感的,却也只有无休无止的工作。
就好像,这些挣不开甩不掉的枷锁早已和他汇成了一体,深深融进了他的血肉里。
当密密麻麻的文字占据全部精力的时候,人也就无暇分心去理会脑海里那些纷杂的思绪,就像鸵鸟,将头埋进沙丘后,就再也不会害怕。
人也是一样。
“咚咚咚。”病房的门敲响三下,在得到裴云洲的许可后,他的主治医生走了进来。
“您好,昨晚多谢您了。”裴云洲从笔记本前抬起头来,微笑地向医生道了声谢。
如果没有医生的救治,他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在漫长的黑夜里等到日光。
昨晚昏过去前最后几分钟的意识其实已经很模糊,裴云洲只隐约记得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大声呼唤自己的名字。
他明明是想回应的,只是他实在太累了,累到就连张口都是那么困难。
医生见他都这样了还在工作,本来是想骂他两句,可是看到他含笑的眉眼,到了嘴边的话却又说不出口了。
夏日绚烂的日光透过窗子洒在青年的眉间,为那笑意温和的眉眼镀上了一层金边,唇边清浅的梨涡盛满了暖融融的日光,漂亮得近乎晃眼。
就像那盆被青年精心呵护的绿植一样,仿佛这世间所有美好的语汇送给他都不为过。
阳光下的青年温柔可亲,笑意粲然,实在很难将他和昨晚那个崩溃又脆弱的人联系在一起。
以至于医生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量表,都犹豫了一下是否应该给他。
这样美好的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心里生了病的。
“我感觉好多了,请问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呢?”裴云洲彬彬有礼地问道。
这是一句假话,他的身体依旧没什么力气,每一寸皮肉都和散了架一样疼痛;但也是一句实话,因为他好像很长时间以来,都保持着这样的状态了。
原本还想着考虑一下是否要进一步评估裴云洲的精神状态的医生,一下就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绝对不能让他就这样出院。
这具年纪轻轻却久病缠身的身体,就像一座一刻不停的沙漏,总会有细沙持续不断地流出,哪怕将沙漏倒转方向,也只是暂时延缓沙子流尽的速度,再高明的医生也对那天然的瘘口无能为力。
他的身体和精神,都禁不起更多的伤害了。
医者本就仁心,更何况是面对这样漂亮又温柔的病患。
“你的状况不太好,”医生委婉地说,“你看,你之前自行出院的后果你也知道,还是在我们这里好好休养一段时间的好。”
“我真的还好,”裴云洲拒绝道,“我感觉我的思路很清晰,处理事务的速度也没有变慢。医生,我可以签自行出院的字的。”
医生被他这样的回答噎了一下。
他不是没见过不讲理的病患,实在是面前的人太易碎,让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句重话。
更何况,从某种层面上看,裴云洲并不是什么不讲理的病患。
“等会再说出院的事,你把这个问卷先做一下。”医生避重就轻道。
裴云洲虽然不是医学专业,但到底有基本的常识,瞥了一眼问卷的标题,就知道这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问卷,这是评估人的心理状态的问卷。
“我不想做,医生,我不想做,”裴云洲并未接过医生递给他的纸笔,诚恳地说道,“我精神挺好的,昨天晚上只是一个意外,我不会再出事了。”
说这话时,他眼角眉梢依旧温柔。
就像一束光。
可也正是这样的温柔,令医生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这样的温柔,实在不像凡人。
在任何教派的教义里,天神都是悲悯的,企图将光带到世上的每一个角落。
却唯独不带给自己。
天神是不需要光的。
但人需要。
这样的温柔,不免显得了无生气。
与此同时,裴云洲在心底默默地想——
他没有病,为什么要做这个问卷?
裴云洲很少会做让其他人为难的事,同时也知道自己的拒绝会让医生为难。
但他还是这么说了。
“只是做一个问卷而已,”医生循循善诱道,“又不是缝针抽血,一点都不会痛的,还能证明你没事,不是吗?”
他虽然话这样说,心里却越发肯定裴云洲的精神状态出了问题,不然,怎么会这样抗拒?
然而裴云洲并未如他预想的那样同意,反而眼角的笑意都就此散去,斩钉截铁道:“抱歉医生,我不想做,也有权拒绝您的诊疗,我没事,不需要任何的证明。”
得到拒绝的医生却觉得莫名松了口气。
至少眼下的青年,暂时卸下了无形的面具,情绪能像正常人一样改变,回答问题甚至很有逻辑。
的确不像精神被压垮的样子。
“行吧,你不想做就不做了,”医生虽然是医生,在患者拒绝的情况下,也无权决定患者的诊治,只能从专业角度提出意见,“但我还是建议你不要这么快出院。你的身体受不了高强度的工作,你自己应该清楚,你需要休息。”
这一回,裴云洲没再反驳。
他的身体确实很难负荷现在的生活,很多时候全凭意志和本能下达指令。
“谢谢您的好意,您放心,等过两三个月就好了,”裴云洲微笑道,“我也就是这段时间特别忙,等手里这个项目走上正轨,我就会休息一阵的,我已经和我的恋人说好了。”
提到恋人的时候,青年眼底的笑意明媚不少,显得生动又鲜活。
医生想起那个最初送裴云洲来看病的青年,心里却隐隐觉得不妥。
如果他们的关系真这么好,昨晚怎么会让裴云洲一个人发展到这样的地步?
不过这是他人的私生活,他无权过问。
“你自己有分寸就好,真想出院我们也拦不住,”医生无奈道,“行了行了,知道你想工作,我不打扰你看文件了。”
“谢谢您,那我手上的纱布什么时候可以拆?这样实在是太不方便了。”
医生再也不想回答他的话,选择了直接走出病房。
他之前真是瞎了眼,才会觉得这位病人温柔讲理!
昨夜酒喝得有些多,裴冽的酒量虽然不错,宿醉后不免也有些头痛,直到看见手机上的通话记录,终于想起来裴云洲还在医院里。
仔仔细细地洗了澡,确保身上没有一点酒味后,裴冽才动身去医院看望裴云洲。
与其让那个碍眼的助理得了便宜,还是自己辛苦一点亲自去照顾洲洲吧。
裴冽到医院的时候,裴云洲已经处理完了今天的工作,靠在床板上看书。
“手怎么了,”裴冽上前捧起裴云洲的右手,心疼道,“昨天不是还好好的。”
摔碎一个花盆这种小事,裴父裴母自然不会刻意向裴冽提及,裴云洲自己就更不愿回想昨夜的一切,遂只是扯了个谎道:“昨晚起来上厕所的时候太黑了,不小心划到的。”
“怎么这么不小心,”裴冽微微蹙眉,“早就和你说了要请一个护工,我不在的时候也能陪着你。”
“你知道我没办法让陌生人照顾我,”裴云洲放下书,顺势倚靠在他怀里,“这不是有你和应助吗,再说了,我也快好了,你别太担心了。”
裴冽原本还在因为今天来时应许不在感到高兴,眼下听到裴云洲主动提起对方的名字,心里不免又有些吃味。
就好像自己娇养的猫咪未经允许就被他人抚摸。
但下一秒,这种微妙的感觉彻底消失不见。
就见裴云洲主动抓住了自己的手,一点一点环在了他的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