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视镜里的裴云洲沉默地闭上了双眼,安静靠在座椅上,纤长眼睫在阳光下投射下一片细密阴影。
应许很少能看见这样脆弱的裴云洲。
名利场上的裴云洲是言笑晏晏的,工作中的裴云洲是手腕强硬的,但唯独不是像现在这样,安静得好像整个世界都与他短暂地割离了。
应许突然就有些害怕。
“啊,这个……”应许不知道裴云洲在说什么,只好模模糊糊地回答道,“或许只是忘了吧,但我想应该不是您的错。”
好在裴云洲也很快意识到,自己拿感情问题咨询下属实在有些不妥,轻咳一声,道:“没事了,我就是随口一问,你好好开车吧应助。”
这几日的种种在脑海里不断倒带,裴云洲觉得自己的精神有点错乱了。
一会儿是翻到在垃圾桶里的花束,是恋人身上沾染的酒气,是病房里打碎的花盆和没有他的位置的餐桌;可一会儿又是母亲温柔地抚过他的发顶,是父亲目光殷殷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是阿冽亲昵地将他抱在怀里,身体最本能的反应尽皆展露于他面前。
一定都是他的错觉,父母和阿冽,怎么会不爱他呢。
好在从小区到公司的这段路并不长,到了公司的裴云洲从这种状态里挣脱出来,依旧是那个冷静镇定、雷厉风行的云总,以至于应许给裴云洲看自己改过的企划案的时候,甚至怀疑在车上裴云洲问自己的那个问题是否只是幻听。
“应助,”见应许有些走神,裴云洲不悦地皱了皱眉,“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应助!”
应许骤然回神,登时为自己的心不在焉羞愧地低头不敢直视裴云洲的眼睛。
“算了,我自己来吧,”裴云洲叹了口气,有些吃力地揉了揉眉心,“你这几天也辛苦了,先去准备一下招标会的事,和财务那边一起拿出一个预算来,这个方案我自己改。”
方案的事已经不能再拖,不然父母该失望了。
虽然应许之前已经按他说的改过几次,但裴云洲还是不甚满意,北城新区炙手可热,哪怕有了陈氏的合作,不能做到最好也很难吃下这个项目。
明天就是招标会,看样子是必须自己亲自上手才能赶快完成了。
应许看着裴云洲糟糕的气色,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犹豫了一下到底碍于身份没有说。
如果不是他不够能干,裴总也不至于揽下来自己做吧。
裴云洲到公司的时间本来就晚,这个项目又确实复杂,他又在病中精神不济,下班的时候也没能做完,他想了想,还是决定留在办公室里不回家了。
至于真是只是因为工作没有完成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裴云洲不敢深想。
直到时钟九点报时,裴云洲犹豫了一下打算给裴冽发个信息告诉他自己今晚留在公司,办公室的门就忽然被敲响。
“应助?不是跟你说了到了下班时间就可以走的吗,”裴云洲疑惑道,“进来吧,是还有什么问题没处理好吗。”
“你的助理也太不能干了,哪有把这些事情让你亲自做的道理,”裴冽无奈地走了进来,将饭盒放在裴云洲的办公桌上,“猜你没吃晚饭,多多少少吃一点吧。”
裴云洲愣愣地抬起头,不敢置信道:“阿冽,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裴冽自他身后缓缓将他圈进怀里,柔声哄道,“昨晚忘记告诉你行程安排,是我的错,下次不会这样了,可是洲洲,你不能用这一招来报复我,看见你没有回家,我很担心。”
“没有、没有报复你,”被恋人拥住的那一刹那,裴云洲心底的动摇彻底消失不见,小声为自己辩解道,“我只是忘记了给你打电话,阿冽。”
“嗯,昨晚我也只是忘记了给你打电话,”裴冽将下颌抵在了他肩头,在他耳边低低说完,便在裴云洲的耳尖落下一吻,“所以洲洲,不生我的气了吧。”
“从来就没有生过你的气。”
在总裁办公室里被恋人拥吻对他来说实在有些出格,仅仅是这样简单的动作,他的面色就绯红一片。
“不过阿冽,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我猜的,”裴冽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墙角那盆植物的花盆侧壁,语气却镇定自若,“每次我找不到你,你都是在工作,有时候我都觉得,比起我,你更爱工作,洲洲。”
作为裴氏真正的未来继承人,他自然有资格,也有方法知道在这间总裁办公室里发生的所有事情。
在那个花盆的侧壁,有一枚微不起眼的针孔摄像头,无时不刻地替他观察和记录发生在这间裴氏的最高中枢里的一切。
虽然这个卑劣的装置,主要只用来记录他的洲洲。
想到这里,裴冽不免有些懊恼,早上自己回公寓的时候,忘记了用摄像头查看一眼裴云洲是否已经到了公司。如果早上没有出差错,他现在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距离八月十九只剩最后的两个月,不能再出一点差错了。
裴云洲听到裴冽的问题却慌了神:“阿冽怎么能这样想呢,我当然是更爱你的啊。我知道我这段时间有点太忙了,等两个月后我接过股权就有话语权了,我一定好好陪你,阿冽。”
他这样努力做自己并不喜欢的事情,也是为了让他们更有机会在一起而已。
“我相信你,我当然相信你,洲洲。”裴冽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脊,心里却猛地生出一种可怕的想法——
既然洲洲都说了,比起工作更爱他,那么两个月后自己替他来扛裴氏的大旗,也不算多么对不起洲洲吧。
“阿冽,我……”裴云洲迟疑了一下,这两天发生的太多事情让他对两人的关系产生了隐隐的不安,并且亟需一些实质性的东西来让自己冷静。
又或者说,是让自己不再那么冷静,就可以不再去想那些扰乱自己心绪的事情。
没有什么比最亲密的事情更具有实质性,也更能让人不那么冷静。
“嗯,洲洲?”
恍惚间,就连恋人不明所以的嗓音都成了最高效的催化剂,室内的空调被打到更低,依旧降不下滚烫的温度。
全身血液在这一刻仿佛都汇入大脑,指引他在办公室这样庄重的场合里,犯下鬼迷心窍的罪。
“洲洲……”猜到裴云洲想要做什么的裴冽嗓音顿时就哑了,轻轻吻了吻他的鼻尖,“你的病才刚好一点,你会不舒服的。”
恋人的阻止非但没有让裴云洲放弃,反而让他忍不住去想,阿冽一定很把他放在心上,不然,在这种时候怎么还能说得出推拒的话来?
“我今天已经好了,不信,你自己感觉一下,我不要紧的,阿冽。”裴云洲亲昵地将额头抵上了他的眉心,熟悉的气息令他下意识从鼻尖溢出一声轻喘似的喟叹。
裴冽却没有说话。
两人的眉心相贴时,裴云洲的体温最直接地传递到他的大脑,虽然没有那夜的高热那么吓人,裴冽也能分辨出来,这不该是一个正常的体温。
裴冽正要再说些什么,然而下一秒——
轻颤的指尖不由自主,一点一点勾住了裴冽的腰带。
“因为病才刚好了一点,所以,所以只能这样委屈阿冽了。”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裴冽的颈项间,屋内灯光灭到只剩最后一盏台灯点亮在办公桌上,而裴冽也被裴云洲按着坐在专属于总裁的转椅上。
一身整洁正装、连一道褶皱都不曾有的裴云洲,弯下了一向笔挺的脊背,在裴冽愕然的目光中缓缓俯下了身,乃至半跪在他的面前。
连同裴冽所有理智一同破碎的,是青年向来温润的嗓音。
湿润的触感以及支离破碎的细喘将他彻底包裹,嗓音的主人从没有做过这种事,一切动作都显得笨拙,就连呼吸都因为咽喉受到的阻碍而变得困难。
昏暗的台灯映照出青年潋滟流光的双眼,以及眼尾不受控制溢出的生理泪水,挂在纤长眼睫上,化作一串破碎的珍珠。
美丽而又不自知。
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令裴冽的呼吸都不由一窒,下意识按住怀里青年的脖颈,将他搂得更紧,也更贴向自己。
脆弱的口腔不仅完全没有空气流通,反而有一团炽热的火在灼烧。
或许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做着这样的事情给裴云洲造成的冲击太大,哪怕这一次他才是那个掌控了主动权的人,在这一瞬间,依旧有无数不同的感觉涌向了裴云洲,羞耻,自卑,可同时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就好像,他并不是再是那个柔弱的、只知一切按照他人的安排和心意行事的裴云洲,他做这件事虽然也是为了“取悦”,却更是为了自己,是他自己想要这么做的。
挣不脱逃不掉的枷锁在这一刻无声落地,哪怕大脑的缺氧随着时间的延长不断加剧,眼前挥之不去的阴影也遮挡了仰头望向裴冽的目光,弯折的腰更是在这样的姿态下承受了加倍的重力而隐隐发麻作痛——
但他的精神却意外得难得振奋了起来。
裴云洲低烧的体温就这样直白地传递给了裴冽,甚至让裴冽的大脑都变得晕晕沉沉。
以至于,当怀里的人因为实在难以耐受这样长时间的缺氧状态而退开,并且彻底地软倒在他怀里,就连西装外套都皱得不成样子的时候,裴冽甚至有一瞬间的怅然若失。
“阿冽……”染着艳色的嗓音因为方才的一切沙哑了不少,裴云洲抚着剧烈起伏的心口,整个人彻底没了力气,如果没有裴冽的支撑就要彻底栽倒在地。
然而,裴冽沸腾的血液,却在这一声情人的呢喃中骤然冷却。
这样的称谓再一次提醒了他,这不是他的舟舟。
从前的舟舟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哪怕自己哄着他也是一样。
他的舟舟是那样干净、乖巧又单纯,刚才发生的一切,怎么会是他的舟舟做的呢。
而这样的认知,在带着麝香味的唇瓣轻柔地落在自己唇边时,变得更加深刻了。
屋内的光线实在太暗,哪怕裴云洲此刻主动仰起了头去与裴冽接吻,也未能看清裴冽眼底全然的冷意。
虽然事情的开始只是他见到裴冽到来的临时起意,同时又耗尽了他几乎所有勇气,但此时他也只独自沉浸在自己的欢喜里。
他这些天身体一直不好,胃病更是时不时就要发作,咽下气味那样浓郁的液体时,更是不受控制地泛起恶心。但和恋人的亲近让他久违地感觉到了爱意,尤其是在这段充满了痛苦的日子里,他终于瞧见了一丛丛漂亮的鸢尾花,于是一切都甘之如饴。
“洲洲……”
裴冽心底没来由地有些烦躁。
从前与裴云洲刚在一起时食髓知味,哄着想要裴云洲半推半就的人是他,可如今,裴云洲终于主动,却又觉得浑身发冷的人也是他。
“阿冽。”
“阿冽哥哥!”
两个相似又不同的人,在他脑海里不断交织,到最后,终于还是记忆里温柔乖巧的少年占据上风。
裴冽甚至忍不住去想,为什么要纵着裴云洲孤身一人在商场上打拼呢,如果没有名利场的染缸,他的洲洲就会是那个纯白无瑕的舟舟了吧。
“下次不要这样了,舟舟。”裴冽替裴云洲拭去唇角那一丝余渍,轻声道。
裴云洲眼睫晃了晃,有些茫然地问道:“……为什么?”
他眼底的水雾仍未散去,嗓音更是哑得不成样子,但他依旧是欢喜的,因为他直白地感觉到了恋人的反应正为他所牵动和掌控,阿冽明明应该也是欢喜的啊。
裴冽只是顿了顿,接着神色自若地说:“因为,我是会心疼的,洲洲。”
因为你这样就更不像他了啊,舟舟。
这样的回答令裴云洲愣了一下,但旋即,更大的甜蜜就将他席卷。
阿冽是这样爱他,又这样关心他,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回到公寓以后裴云洲因为太过疲倦,几乎沾枕就睡着了,彻底将今日因为裴冽出去与同学相聚却不告诉自己而生出的不满抛到了脑后。
裴冽见他睡着了,轻手轻脚翻身下床,从钱包内侧翻出一张旧照片。
哪怕再高明的打印技术也抵不过时间,更何况这张照片拍摄的时候裴家正值落难关头,他又被寄养在乡下,实在接触不到多好的摄像器材。
如果不是遇到了舟舟,在那样孤单的日子里,他恐怕很难坚持下来,坚持到如今裴氏终于有了起色,他也即将能够接管裴家的股权,真正做回裴家光明正大的继承人。
这是他的舟舟所留给他唯一的念想,随身携带了十余年,不可避免地泛黄发皱。
可即便如此,他也依旧将他的洲洲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裴冽出神地凝望着这张照片,上面的少年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衬衫,衣着落魄也难掩温柔漂亮,眉眼像极了裴云洲。
“舟舟,”冰冷的指尖温柔抚过照片里那双带笑的眼睛,裴冽面上流露出从未在裴云洲面前流露过的痴迷神色,“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你。”
裴冽将照片抵在自己的心口,仿佛这样,就能让照片里的少年听见自己有力的心跳,扑通,扑通,每一下都在为他而跳动。
“可你为什么要变得不那么像你,又为什么又要离我而去呢。”
“你说,我做错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