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一场大火【死遁】
这场换了主角的生日宴最终是以闹剧收场的, 在台上昏倒过去的裴云洲也被送往了医院。
他这段时间也曾进过不少次医院,可是没有一次是像现在这样,浑身上下散发着沉沉的死气,好像随时都要离开这个可怕的世界。
在接受抢救的时候, 他的身体甚至出现了明显的抗拒, 无论抢救药品如何运用,监护仪上的曲线始终在临界值以下, 让人很难不怀疑如果没有了医疗手段的支持, 他是否还能保有最后的呼吸。
这是一场很长很长的噩梦,噩梦里有黑暗、有暴力、有压迫,可是唯独没有鲜花、没有自由、没有爱意。
原来这是世界是那么可笑, 十三岁以前被自己刻意尘封的记忆, 竟然成了他这二十四年的人生里, 为数不多的没有谎言的日子。
他不是已经彻底失去意识了吗, 为什么心口会这么痛呢。
抽搐的心脏好像要将整个身体都撕碎, 想要毁灭他在这世界上留下的最后的痕迹。
或许毁灭了也很好,这个糟糕的世界,他是不要再来了。
裴云洲沉沉地昏睡着,主观地将所有的感官和意识彻底封闭。
这个世界对他实在太不公平了。
“嘀——”监护仪上的心电终于随着主人的沉沦变成了一团乱麻, 与此同时,正在抢救的医生陷入了更加紧张的境地。
“室颤了!快除颤,上按压!”
单薄的胸口被按到最低点后艰难地回弹, 勉强维持着身体最低限度的血供。
只有亲自参与抢救按压的医生才能感觉到,这副身体究竟有多单薄瘦弱,又如何能以这样强弩之末的状态, 撑过这么长的时间。
有数次诊治裴云洲的经历的医生知道,这位孱弱的青年虽然身体很糟糕, 好像平时也不太在意自己的健康了,但至少,他的本能还是向往着生命的,可这一次,好像一切都变了样。
如果说当时裴云洲站在窗台边想要一跃而下的念头还只是一闪而过,眼下,他俨然已经从窗台跃下。
跳下高楼才是最严苛的一种方式,人在高处其实是要面临很大的恐惧的,想要克服这样的恐惧,往往需要最极致的勇气,而且这是一条一旦迈出就无法回头的路,或许有几秒让自己后悔的时间,但哪怕后悔也只是无济于事。
此时裴云洲的状态,简直比站在高台边上时还要糟糕。
他好像已经单方面地迈出了那一步,不管人们是否还需要他,也不管医生在对他进行怎样的救治,单方面地切断了自己和这个世界最后的一点联系。
想要克服对高的恐惧很难,想要克服身体本能的求生意志更难,可是他还是从高台上一跃而下,并且还是最糟糕的那种,对这个世界没有了任何留恋,也就无从谈起后不后悔,就像一阵风,消散了就消散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随着救治的不断开展,就连医生都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有误。
在第一次进医院的时候,病床上的人虽然发着高热,但依旧那么鲜活。明明也不是多严重的毛病,明明只要家属或是他自己多多留心,好好休息也不至于拖到现在这样一并爆发。
他见过那么多的病人,可从没有一个,像裴云洲这样抗拒着留在这个世界上。
医生甚至有些后悔,在窗台上的那盆绿植摔碎以后,为了防止再出同样的事,拒绝了护工更换新的绿植。
如果他的眼中还能看到花,或许,应该会变得不一样吧。
从傍晚一直到深夜,裴云洲的情况始终不容乐观。
二十四年来的第一次,他在昏迷的状态下,在病房里度过了自己的生日。
哦对,那甚至,也不是他自己的生日。
不管是八月二十还是零四一二,都只是编织给他的谎言。
……你真的甘心就这样结束吗?
在漫无边际的黑夜里,鼻尖好像突然闻到了一点很淡的鸢尾花的香气,只是环境实在太黑暗,哪怕闻到了花香,也始终找不到来处。
不甘心,他当然是不甘心的呀。
有谁会心甘情愿地相信,自己苦心经营了数年的爱情、家庭和事业,全部都是偷来的,全部都是建立在另一个人身上的呢。
如果他不要强,他甚至都无法再痛苦的前十三年里,在孤儿院活下来,又怎么甘心接受这样一个接过?
可是,不甘心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个世界已经不值得他的留恋了,他也已经好久没有见过花了。
他对于这个世界而言,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而已。
其实大海依旧风平浪静,但小舟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沉了。
在冰冷刺骨的海水里,裴云洲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下沉,直至被海水彻底包裹。
溺水的人总是会挣扎的,但是愈是挣扎,下沉得也将愈快,这也是为什么,在打捞上来的遗骸上,口鼻处总是布满了泥沙和水草的缘故。
但溺水的裴云洲没有挣扎。
他的四肢彻底瘫软,甚至不可能为抱住近在咫尺的浮木做出半点努力,就选择了沉沦。
如果,能一个人埋葬在大海里,埋葬在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好像也很好,这样,就再也不会有善于扯谎的人来打扰他了。
可是这片汪洋实在太深,深到裴云洲觉得都过了一个世纪,自己也还没有沉到海底,也始终没有失去意识。
他头一次觉得本能是这样一种讨厌的东西,明明,大脑都已经发出了想要休息的指令,心脏还是不肯配合,保有着微弱但足以救命的跳动。
鼻尖的鸢尾花香,虽然找不到来处,却在尽其所能地诱惑着他醒来。
昏昏沉沉中,裴云洲想,如果他真的醒来了,他一定要送自己一束鸢尾花。
代表爱意的鸢尾花,由自己送给自己,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灵魂好像从身体里抽离了出来,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沉向海底的自己。
那具身体虽然苍白、单薄、没有一丝血色,但五官依旧精致,紧闭的眉眼也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如果是放在以前,他一定会厌弃这样的自己,因为阿冽不会喜欢,阿冽喜欢的,始终是那个温柔干净的自己。
但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为了不属于他的家族,他已经付出了够多。
收敛了明艳骄矜的性子,努力板起脸做一个沉稳镇定的掌权人。
明明厌恶名利场上的推杯换盏,还是将自己从不谙世事的小少爷逼成了热烈娇艳的玫瑰。
裴云洲突然发现,在他短短二十四年的人生中,好像还没有真正为自己而活过多长时间。
面具戴得实在太久,几乎已经让他忘记了自己是谁。
此时以灵魂的姿态注视自己的□□,裴云洲心里的不甘又增大了那么一点。
他都还没有以自己的身份,而不是裴家的小少爷的身份活过一回,还没有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真正属于自己的痕迹,怎么能就这样离开?
没有品尝过自由的滋味的人,内心里往往极度渴望自由。
要不要,再给这个世界一个机会?
也再给自己一个机会。
裴云洲一面在海底不断下沉,一面静静地想着。
“好像情况好了一点,不要停,继续抢救!”密切关注着裴云洲的面色以及生命体征的医生激动地发出了指令。
而对这一切,裴云洲自然是不知道的。
裴云洲只知道,鼻尖缭绕不休的花香正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告诉他,这个世界上还有花,哪怕他已经很久没有触碰过,这个世界上也还有很多花。
记忆再次回到了那个自己站在鸢尾花丛中回到了裴家的下午,正是那个下午,让裴云洲心甘情愿地为裴家付出那么多年,从未有过怨言。
在此之前,他始终相信不管怎么样,母亲对自己都是真心的。
如果没有真心,怎么会有人特意为他带来这么多代表了爱意的鸢尾花呢?
这也是为什么裴云洲哪怕数次感觉出了不对,也固执地不愿相信的原因。
裴云洲一遍遍回忆着那天下午的所有细节,企图以这样的方式想过去的自己无声告别。
可是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完全回忆不出任何细节,就像,自己根本就不是事件的亲身经历者一样。
大脑炸裂般地作痛,在触不可及的记忆禁区里,裴云洲颤抖地想要看清过往,换来的却是更加痛苦的感受。
这样的感受,实在不像回忆美好的记忆所该有的。
监护仪上才稳定了一点的指标急转直下,甚至比先前的还要糟糕。
精神上的痛楚,以最直接的方式转移给了身体,化作向外界求救的讯息。
从脑海深处的帷幔中间,裴云洲极力分辨那幕画面,直到看见了一个隐约的影子。
他看见了自己,和另外一个少年。
是他吗,是自己在孤儿院时遇见的少年吗?
裴云洲不确定地想着,想要再想起更多。
昏昏沉沉中,裴云洲艰难地看见了遍地的鸢尾花。
并不是自花盆中生长而出的,而是扎根在土里的鸢尾花,颜色各异,芬芳扑鼻。
而站在花丛中的也不是自己。
是那个少年。
记忆的片段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但也无需再继续下去了——
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凝结,原来,就连他那样喜爱的鸢尾花,也不过是自己的错觉,是早就出了问题的大脑给自己编织的记忆和美梦。
因为常年在孤儿院里受到欺负,小时候的裴云洲会尽可能地避免回到孤儿院,也就将那片原野上的环境摸了个七七八八。
那一处鸢尾花丛,或许只是从前某户人家废弃的花园,已经长期无人照管,得益于鸢尾顽强的生命力才保存下来,又被自己当作“礼物”,送给了记忆里那个少年。
而在前往北城新区考察的时候,那处鸢尾花丛都已不见了,变成了废弃垃圾的堆放地。
裴云洲的心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绞痛了起来。
原来他真的生活在一场巨大的谎言之中,就连自己都参与其中,给自己编造了一段混合的美梦。
原来代表爱意的鸢尾花,从来就没有别人送给过他,就连那唯一一次美妙的记忆,也不过是自己的付出而已。
原来他这一生,真的除了名字以外,什么都不是自己的。
裴云洲不得不庆幸,他虽然完全不记得在进入孤儿院前的过往,但至少他知道自己的名字。
“云洲”是他给自己的名字。
不知道是麻木了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本该如同刀绞的心竟然只痛了一会儿就不痛了。
好像已经彻底不在乎了。
想通了这一点的裴云洲反而诡异地平静了下来。
如果能重来一次,他一定会把最美好的鸢尾花都送给自己,然后,再也不要被他们伤害了。
鼻尖的鸢尾花真香啊,只是自己实在没有力气伸手去碰一碰那漂亮的花瓣了。
“醒醒,能不能听到,能不能睁眼?”耳边似乎传来医生的呼唤,同时有细针扎着自己的指尖,企图以疼痛的刺激唤醒他的神志。
裴云洲很想发出回应,但这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困难了。
他实在是在海底沉得太深了,先前尽在咫尺的浮木早就不知道漂到了哪里。
裴云洲也不知道自己做出了回应没有,或许是有的吧,他的指尖可能艰难地颤了颤,以至于医生激动地喊“动了动了”。
裴云洲突然意识到,想要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这些说谎并且伤害他的人,其实不只有伤害自己,彻底离开这个世界这一种方法。
他好像,还是对这个世界有一点眷恋的。
一时间又想起当年翻看字典查自己名字的解释的时候所看到的,云洲,云上的小岛。
如果可以,他要做真正的云上的小岛,高高在上地漂浮在天上,漂浮在这些人永远追不到的地方。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但是他可以。
他一定可以。
大概是这样的想法让裴云洲的心里重燃了一丝微妙的火焰,监护仪上的曲线奇迹般地向好的方向转化。
如果还能有以后,等他好了以后,他要为自己而活。
裴云洲对自己说道。
悬浮的灵魂渐渐与身体融合,虽然仍身处于可怕的黑暗之中,但裴云洲已经不那么害怕了。
他的前二十四年,几乎依赖于爱意而生存,也为爱意而奔波——
可一旦认识到这些爱意都是假象,这些爱意也可以由自己给予自己,好像,这漫漫长夜也就不那么可怕了。
监护仪上几番波动的曲线终于渐渐稳定在一个相对可以接受的程度,裴云洲的脸色看上去也不那么灰白,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走。
只除了病人的家属。
“还是没有家属来签字吗?”暂时结束了抢救的医生向值班的护士问道,“连电话也没有接通?”
“电话倒是接通了,”护士迟疑了一下,“就是说得,嗯,比较……直接?”
回想起电话里得到的回答,护士搜肠刮肚了半天,才勉强找到这么一个委婉的形容。
——还在抢救是吧,字你们替我们签掉就行了,这种问题不用来问我们,人活着就行,钱会有人交的。
医生沉默了一下,最终没再纠结这样畸形的家庭关系,道:“现在已经好一些了,虽然还没醒过来,但是基本上稳定了,你们继续好好关注病人的情况,有什么不好的及时通知我。”
裴云洲费力地睁开了眼的时候,月亮已经爬上了中天,病房里关了灯,只有惨白的月光依稀透过窗帘投射进来,微末的光源让他勉强能区分昏迷和真正的黑夜。
他居然挺过来了。
裴云洲的心绪有点复杂,说不清自己到底是还想活着,还是想要抛弃这个早已抛弃了他的世界。
但现在既然是这样的结果,他就当自己已经重生了。
他要重活一回,丢掉姓氏,丢掉身份,丢掉所有以爱为名的枷锁,只为自己而活。
冰冷的液体不断自手背上的留置针输入自己的体内,仿佛成了他和这个旧的世界的最后一点牵连。
裴云洲艰难地扶着床沿站起身来,接着微弱的月光,勉强看清了输液架上药液的高度。
虽然不知道这袋药的作用是什么,但既然是医生给自己挂的,一定是对这具身体有用的。
既然想要好好活着,就先把这袋盐水输完吧。
裴云洲拉开窗帘,吃力地靠着墙站在窗台边上,望着窗外冷冽的月光。
若是在往常,他绝对不会靠在墙上没骨头地站着,而是会脊背挺直,像一个真正的小少爷一样。
但是现在,他已经不在乎了,因为他不再是裴云洲了。
等他离开这个地方,他要改掉这个充满谎言的“裴”姓,在黑暗中懵懵懂懂的念头,他不会忘。
他要成为漂浮在云上的,所有人都追不上的小岛。
想到这里,裴云洲的唇边忽然泛起一丝笑意。
不再是作为裴氏的总裁裴云洲时程式化的笑意,而是真心实意的微笑。
他很久没有过这样松弛的状态了,甚至可以毫无负担地“浪费”自己的时间,一颗一颗地属夜空中的星星。
只可惜,城市里的星星还是太少了。
等到有空的时候,他一定要躺在郊外的鸢尾花丛里,数漫天耀眼的繁星。
这样的日子,之后应该还会有很多吧。
上流圈子里本来就没有秘密,更何况,今天来参加这场荒诞的生日宴的宾客囊括了各家人士,裴家漂亮的小少爷将要联姻,可惜小少爷身娇体弱,在联姻会上公然晕倒的消息不胫而走。
没有人愿意娶一个病秧子回家,但如果只是娶一个漂亮玩物的话就无所谓了。
而且,那可不是一般的漂亮玩物。
裴氏的产业蒸蒸日上,是眼下炙手可热的绝对新贵,又刚刚拿下北城新区的大项目,在此时和裴家联姻有百利而无一害,再说,那位小少爷实在太漂亮,一身贴身礼服站在聚光灯下的样子,简直比在商务场合里正襟危坐时还要勾人百倍。
裴父裴母担心的问题一个都没有出现。
那些豪门权贵并未因为裴云洲的病弱而不想要他,反而觉得这样孱弱漂亮的人也格外有风情,更何况,不过一个玩物而已,弄坏了就丢了,再找下家也完全没有问题。
裴冽更是没有如他们担心的那样,不舍得将裴云洲拱手让人,反而对他们说道:“他不是舟舟,我又何必真的要他。”
裴父裴母现在的邀约一个接着一个,根本参加不过来,全部都是为了裴家漂亮的小少爷,别说先前陈哲让出的一分利、秦冉峰让出的两分利,便是更高的利益乃至其他一些实质性的筹码,都有人肯为裴云洲一掷千金。
而裴冽作为裴家未来的继承人,正式登上台面,自然也得到了无数的关注和示好,不少人盛赞他“年少有为”,而他们似乎都不约而同地忘了,在以前他们也曾经用这个词形容过真正力挽狂澜将裴氏经营到现在这个局面的裴云洲。
毕竟,谁会用一个如此正面的词汇形容注定要沦为玩物的人呢。
因为裴父裴母以及裴云洲都“正忙”,自然也就无暇分心管医院这边的事情,给医生们的要求也只是“活着就好”,再不济,也得拖到成功换到足够的利益的那一天。
这些事情,裴云洲不用想也可以猜到。
他望向镜子中的自己,那双裴冽最爱亲吻的、温柔潋滟的桃花眼里,此刻已经没有了一丝感情,只剩下冷如冰窖的死寂,成为他终将脱离裴云洲这个糟糕的身份的又一证明。
滴答的输液声终于静止,这一袋药水也挂完了。
裴云洲一把拔掉了针头,这一次,他总算记得拔完针要按压一会儿将血止住。
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人爱自己,而这具身体也将只属于自己,再也不属于其他的任何人。
所以,要对自己好一点呀。
血止住以后,裴云洲熟练地和从前一样,很快完成了自行出院的免责声明。
此刻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值班护士一小时巡查一次的时间还没有到,裴云洲很轻易地就避开了所有医护,摸黑扶着墙面走到了楼梯间。
久病的身体实在虚弱疲惫,仅仅是这么一小段路,就几乎耗费了裴云洲全身的力气。
好在深夜里的电梯不需要等,也空无一人,他一踏进电梯,腿就软得站不住,直直摔在了地上,坐在地上不住地喘气,直到显示屏上的数字从18跳转到1也没能缓过来。
不过,在电梯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夏夜温热的晚风迎面吹来的时候,裴云洲就觉得自己的精神似乎都振奋了,身上不知怎地,突然就有了力气。
裴云洲艰难地扶着墙面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外面跑去,就好像在那里,有一扇通向新世界的大门。
抵达医院大门口的时候,裴云洲觉得自己二十四年来从未有这么幸运过。
深夜本该不好打车,但就是这么凑巧,他到达门口的时候,正好有一辆出租车驶过。
出租车司机见裴云洲穿着一身病号服,自然知道他是偷跑出来的而不肯载他,不过裴云洲二话不说给他转了不少钱,他也就自然地闭了嘴,
“去……”然而上了车,裴云洲又觉得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只想着要离开旧的世界,却不知道新的世界该从何开始。
“要不,我先带您在城里兜兜风,您想好目的地再告诉我不迟。”
“好的,那就麻烦师傅了。”
裴云洲将窗户开到最大,任由风吹乱自己的头发,这是从前的他从来不会做的事情,毕竟头发乱了,就没法去见合作对象,裴冽看了也会不高兴。
而现在,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在深夜里打开车窗,任由风吹到自己脸上的感觉,竟然有这么爽。
“谢谢您,师傅。”裴云洲原本就放松的心情此刻更加雀跃,甚至忍不住小声地开始哼唱不成曲调的旋律,仅仅是离开了那个地方,都让他感受到了自由,感受到了新生。
以至于,裴云洲都有些唾弃那个在黑暗中摇摇欲坠的自己。
这个世界明明这么美好,明明还有无数他没有体验过的事和物,他为什么要因为一群没有心的、不爱自己的人而选择放弃自己也放弃这个世界?
等他真正做回了“云洲”,他一定要给那位帮助了自己这么多次的医生送一面锦旗。
不对,一面可不够,要送好多好多面锦旗,才能感谢他给予了自己新生啊。
在出租车绕了城市大半圈,并且即将行驶到市郊的时候,裴云洲终于知道自己想去哪里想做什么了。
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裴云洲”存在,那么“云洲”就很能真正新生。
所以,只要没有了“裴云洲”,一切就会变得不一样了吧?
“师傅,麻烦您送我去半山别墅,对,就是半山腰上那个山庄,”裴云洲愉快地说道,“如果门禁口上不去,就把我放山脚也行,我自己走小路上去。”
明城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半山住着哪些人,左不过是些非富即贵的人家,司机隐隐觉得自己接的这个单子或许有些危险,正想劝阻车上这位小少爷,结果就听到了zfb再次收到一大笔转账的声音。
“一、一千……”司机的声音有些颤抖,这么大一笔钱,他跑好几个夜班也不一定能挣到,原本还想说的话一下子就说不出口了。
甚至,他还殷勤地说道:“先生,那半山晚上是有门禁车子开不上去,我看您夜里爬上去也不安全,您如果知道什么小路的话,我送您上去也是一样。”
“不用了,那里我很熟,”裴云洲笑着拒绝了司机的好意,“谢谢您啦,送我到山下就行。”
这个世界还是有很多善意的。
路边随便找的司机都能这样为自己考虑,虽然也有很大一部分因素是看在给出的钱的份上,但不可否认,这也依旧是裴云洲从未有过的体验。
很快车子就开到了半山别院的山脚下,裴云洲本来还要将计价器上的数字转给司机,但是被司机拒绝了,于是裴云洲善意地向司机挥了挥手,说了一句再见以后,走着小路慢慢地开始上山。
夜色很黑,山上的路灯也少,想要看清脚下的台阶都很困难,裴云洲虽然对司机说他很熟悉这里,但那也是自己十七岁接管了裴氏之前的事了,这条上山小路,他已经五年没有走过。
他不是不想让司机陪着自己上山,只是,自己要去做的事情再牵连上一个外人实在不太合适,以免裴家在自己离开后找他麻烦,还是不要让他也出现在“现场”的好。
夏夜的气温虽然不算低,但裴云洲只穿着一身空荡荡的病号服,吹了这么一路的风还是有点冷,不过他的脚步却随着离别院的接近而愈发轻快。
当年他还没有离开半山别院的时候,所住的也不是前面和裴父裴母一起的主栋别墅,而是后面院子里的一间独栋,裴父裴母给他的解释是,裴母身体不好,受不了太多打扰,而且自己一个人住在后面也宽敞。
现在想来,这样的安排,不过是因为自己从来就不是裴家真正的小少爷而已。
还好这座山不算高,不然以他现在的状态,想要爬上去都很困难。
裴云洲的心口剧烈起伏,心脏因为过度的运动疯狂跳动,这样的感觉本应该是很难受的,裴云洲却觉得很舒服。
剧烈的心跳让他总算有了一种自己是真实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是真实地活着的感觉。
总算是到了别院附近。
半山别院日夜都有安保人员巡视,好在他的屋子废弃已久,又离大门颇远,裴云洲绕了绕路,也终于避过了门口的保安。
只是站在自己的屋子门口的时候,裴云洲还是有些怔然。
他想过这间屋子荒废了这么久或许会很糟糕,但也没想过会这么糟糕,门把手上积着厚厚的灰,就好像这几年来,根本就没有人踏足过这里,也没有人来打扫过哪怕一次。
这些年因为太忙他很少回裴家,即便回来,也都是吃完饭就被裴父裴母以“工作重要”的借口请走,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当年自己的房间了。
果然是这样啊。
裴云洲恍惚的同时,又觉得这样的结果好像也没什么值得震惊的。
是当年的他太天真,被那样简单、那样一碰就碎的谎言蒙骗了十几年。
不过现在这一切马上就要彻底结束了。
裴云洲拧动了门把手,小心翼翼地走进了房间。
扑面而来的是一鼻子陈旧的灰,呛得裴云洲没忍住一阵咳嗽。
冷淡的目光扫视周围,扫视着从前在这个房间里留下的痕迹。
裴云洲原本在来的路上还在纠结,自己究竟要带什么走,可是真到了这里,他便知道,自己什么都不需要带走,也什么都不需要留恋了。
好像只要换一件衣服就能离开这里,然后把所有属于“裴云洲”的身份和印记全部抹除,从此以后只做“云洲”。
屋子里也和门把手一样积满了灰,从前他弹过的钢琴、用过的画架,保持着当初的样子,虽然无人照管,但从某种层面上来看仿佛也是好的,至少属于自己的领地,从来没有被人踏足。
裴云洲看向墙上挂着的,自己的画,眼眶不由有些发烫。
那样绚丽的色彩,是他很久没有触碰过的东西,好像自从接管了裴氏以来,他的生命里就只有黑色、黑色还是黑色了。
在外人的面前,他是裴云洲,是那个沉稳镇定的裴氏少总裁,可是在这里,他只是一个向往自由与热烈的生活的少年而已。
裴云洲忍不住伸手触摸自己留下的画,仿佛那上面的颜料都发着烫,鼻尖甚至还能闻到一丝熟悉又陌生的松节油的气息。
不顾琴凳上厚重的灰尘,裴云洲又在钢琴前坐下,指尖触及黑白琴键的时候,好像不需要大脑的指令,就能自如地流淌出一串音符,曼妙又热烈,那是他一直以来想要活成的样子,也是他即将变成的样子。
谱架上摆放的,甚至是他自己创作的曲目,熟悉的笔触在五线谱上画出一个个漂亮的音符,那是少年的自己对这个世界最真挚的爱。
只是下一瞬,裴云洲的神色又一次变得冷漠。
再美好的少年记忆,也终究只是谎言的一个部分,艺术上的培养不过是为了让他相信自己真的是裴家的小少爷,而那些培养的最终目的,也不过是为了将他打造成一个乖巧漂亮、受到上流社会的追捧的高级玩物。
不然,裴父裴母怎么会在自己选择了商科,并且接手裴氏之后突然就转了性,连先前的“关爱”都不愿意再多伪装了呢。
“啪”的一声,琴盖重新合上,裴云洲从琴凳上站起来,因为动作太快甚至有一瞬间的晕眩,但他的目光却异常坚定,要和从前的自己彻底告别。
裴云洲不再在屋子里“寻找”从前的记忆,直接打开了衣柜。
幸好有衣柜的遮挡,柜子里的衣服不至于积灰。
裴云洲也不在乎款式和颜色,随便拿了一件出来在自己身上比了比,感觉差不多就准备换上。
衣柜里的实际上都是他十七岁前留在这里的衣服,男生在十七岁以后还能长高不少,裴云洲自然也是一样,但大概是这段时间瘦了太多,这些衣服竟然还能穿,虽然短了一截,但在大小上甚至还有些富余。
将病号服换下以后,裴云洲扯掉了脖子上的项链,那是裴冽在那两年对他的追求的时候送给他的,正好一起丢在这里,将一切给自己带来痛苦的人全部都忘掉。
项链坠落在地上的声音很清脆,比花盆在病房里碎裂的声音要动人得多,裴云洲的心里甚至生出了莫名的快意。
从前,都是他对裴冽委曲求全予取予求,此刻终于变成了他将裴冽赠予的东西摔到地里。
云洲就是云洲,不是裴云洲,也不是裴冽心心念念的那位原主的替身。
裴云洲,不对,现在应该说是云洲了,冷漠地看着地上的项链,高傲地抬起了下颌。
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斩断所有和旧世界的牵绊,让“裴云洲”这个名字,成为所有人午夜梦回里一个不敢提及的噩梦,用一场最盛大的烟花,作为这个名字最后的祭奠。
没有什么会比光和热更令人惊心动魄了。
云洲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拔掉了手机的电话卡,将所有属于裴云洲的信息和联系人彻底删除,云洲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打火机。
那是在他离开出租车司机的时候,问司机师傅讨来的。
咔嚓一声,打火机按动的声音,如同最动人的旋律在裴云洲的耳边炸响,橙红色的火光鲜活又热烈,在眼前闪烁跳跃。
纸张、衣料、木质家具,一切都是最好的燃料,足以支撑这场永远不会落幕的盛大烟火。
人类有着趋光的本能,也有着迷恋爆炸的本能。
在毕剥作响的燃烧声里,光与热很快自屋子的一角蔓延开来,并且愈演愈烈,从一簇小小的火苗,变成滚烫的烈焰,灼烧着目不转睛地欣赏着旧世界的燃烧的裴云洲的每一寸肌肤。
留在这里其实很危险,大脑一阵阵发晕,可是他的精神却愈加振奋,为了眼前壮丽的烟火,也为自己即将开展的,绚烂的人生。
直到身体实在支持不住,裴云洲才从小路离开了这间屋子,站在山脚下,远远望着愈燃愈旺的大火,以及空中飘散的黑烟。
“快救火!着火了!”
“快来人帮忙啊!”
山上嘈杂的人声传来,但裴云洲已经听不到了。
他的目光无比沉静地凝视着翻腾的火光,那是为自己曾经的名字和身份绽放的最后一场烟火,足以让裴家人甚至整个上流社会,用一生去铭记这个他们亏欠的名字。
不过,这些也都已经不重要了。
一切都结束了,现在的他,只是云洲而已。
云洲的目光一点一点变冷,最后头也不回地抽身离开。
云上的小岛不需要为任何人停留,只要高高在上的漂浮就可以。
云洲,新的生活即将启程,你要盛放,你要热烈而滚烫,你要做最真实的自己——
你一定可以。
第26章 电影主演
“本台最新消息, 今凌晨2点30分左右,于市郊半山别院发生火灾,火灾地点户主拒绝接受采访,尚不清楚是否有人员伤亡, 本台将持续为您跟进。”
云洲神色平静地看着电视节目里的播报, 明明距离那场大火才不过半天时间,他却觉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已经想不起从前生活的许多细节, 就好像自己前二十四年的人生不过是做了一场大梦,眼下,也不过是梦醒了而已。
他名下所有房产, 裴冽都知道位置, 自然不可能去, 不过, 他也没打算去, 跟从前的自己有任何瓜葛的地方,他都没打算去了。
昨晚离开裴家后,云洲就随便找了一家旅馆住下,这里的环境不怎么好, 他已经很久没有住过这么糟糕的地方了,唯一的优点就是房费便宜,而且不需要身份证。
不过这样的生活条件虽然艰苦, 却也是云洲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和他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是形形色色的不同的人, 也是从前裴父裴母口中的“蝼蚁”一般的人物。自从离开孤儿院后,他就一直害怕回去, 因此这本是过去的裴云洲害怕的生活状态,但现在自己真的成了“蝼蚁”中的一员,他反而觉得好像其实也不错。
至少,当一个平凡的普通人不需要天天戴着面具生活,不需要看别人的脸色,不需要向名流权贵卖笑,也不需要扛起偌大一个公司的产业,只要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可以。
卡里暂时还有些钱,只是不多,节省着点大约能用一个月,按理现在没有固定的收入来源,云洲是该精打细算地过活的,但是他还是选择了在旅馆订好以后,就出门去了附近的画材店买了全套的画纸、笔刷以及颜料。
住着几乎是最烂的酒店,却用着最好的画具,直接把原本还够一个月的生活费用掉大半,云洲的唇边忍不住泛起一丝笑意,大概,这样的事情也只有自己做得出来吧。
油画的材料本来就贵,不少美术生都是买普通的画纸再上一层油来作画,但云洲不想委屈自己,他用的是最好的亚麻布,材质是可以被油画大师用来精心绘制最好的作品的那种。
将画布在画架上夹好,云洲提起笔,却发觉自己的指尖在抖。
云洲微微一怔。
他的精神告别了从前的时光,但可惜身体不行。
自嘲地叹了口气,云洲将画笔放下,画布也用塑料布小心翼翼地盖好,疲惫地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
大概是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而昨晚的一切又远远超出他此前的预料,以至于让他完全忘了,自己还是个久病之人,颤抖的手只怕会毁了这幅画。
可是他才放下画笔没多久,又觉得一点也不甘心。
他既然都抛弃了姓氏,抛弃了过往,抛弃了那些看似完美的表象,此时又为什么要执着于完美呢?
哪怕再高明的画家,也不可能每一幅画都是完美的,只有有缺憾的,才是真实的生活。
云洲对镜子中的自己笑了一下。
原来自己也可以笑得这么轻松。
重新打开画布,这一次,云洲不再迟疑。
自从十七岁搬离裴家,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触碰过画笔了,按理应当是手生的,但他的指尖才搭上笔杆,掌心仿佛就有一道暖流,带动他的手在画布上轻快地起笔。
天才之所以能称之为天才,就是他们花费比普通人更少的时间,却能达到更出彩的效果,当年裴云洲还在学画画的时候,所有老师都称赞他的灵气,甚至说如果他愿意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成为一代名家也不是不可能。
当然,在裴家这种家庭,孩子是不可能真地去走这条路的。
也许恰是那么长时间没有动过笔的原因,云洲的创作欲出奇地强烈,尘封的浪漫与自由,多年的苦楚和折磨,以及新生后的激情和热烈,此时如同一泓源源不断的清泉,自笔尖流溢而出。
当人进入专注的境界的时候,时间的流逝,身体的饥饿,精神的疲倦,好像都被暂时地屏蔽了。
云洲不知道自己画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的手腕都有些发酸,但热烈的笔触也始终不肯停息,在画布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浓墨重彩的痕迹。
以至于因为颜料有些干涸,需要重新用松节油调和而不得不暂时停下来的时候,云洲的精神甚至犹有一丝恍惚。
天已然全黑了,外面一片安静,只有小巷里时不时传来的几句招呼声,云洲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起身去开的灯,又是什么时候继续开始的作画,但总之,时间已经来到了晚上八点。
从上午到现在整整10个小时,他就这么不知疲倦也不知饥饿地坐在这里作画,或许是精神实在亢奋,他虽然一整天什么也没吃,却觉得好像根本不饿,如果不是起身时大脑因为低血糖而发作的一阵晕眩,云洲几乎都要忘记了自己没吃饭。
下次不能这样了,都已经答应了自己要对自己好,要好好照顾自己了。
云洲对镜子里的自己这样说道。
随意地批了件衣服,云洲下了楼在巷子里随便找了家面馆坐下,看着墙上的菜单,最终决定就要一碗青菜面。
云洲身上的气场实在太特殊了,沉静又淡然,虽然穿着有点发旧的衣服,脊背挺直地坐在座椅前的时候,也仿佛与这家苍蝇小馆格格不入,容貌精致漂亮,只是面上没什么血色,就连嘴唇都泛着白。
店主是个和气的阿婆,看到云洲这副样子,多少猜到这个漂亮却又落魄的青年或许有些难处,善意地给他的碗里加了一个荷包蛋。
“……谢谢您,”陌生人的善意让云洲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您的生意一定会很好的。”
云洲不得不再一次感谢没有放弃自己的医生,以及没有放弃的自己。
这个世界明明充满爱意而不是谎言,只是他从前运气不好,走到了错误的一边而已。
坦白地来说,这碗面实在平平无奇,与他从前的饮食更是完全不能相比,但云洲却觉得自己好久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饶是他的胃口已经变得很小,也努力多吃了一些。
好像一切都在变好了,不管是他的精神还是身体。
“谢谢你啊小伙子,”阿婆和蔼地笑了笑,“你的生活也一定会变好的,你们这样一看就读过书的年轻人,落魄也肯定只是暂时的嘛。”
云洲眼眶更热,只好胡乱地应了一声,借吃面的动作挡住自己的眼泪。
肯定都会变好的,就连这么好的阿婆也说了。
虽然在画画的时候因为精神高度集中不觉得累,但此时一停下来,所有的疲倦都疯狂上涌,亏空已久的身体反应也更是明显。
吃完饭的云洲回到旅馆,没有再继续画画,而是选择了洗漱完就上床休息。
这样规律又安谧的生活实在太难得,哪怕生活条件不好,云洲也觉得甘之如饴。
虽然接下来的半个月的生活费还没有着落,但云洲此时并不想思考这些。
浪漫至死不渝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他只希望这样宁静的生活再持续得久一点,至少,不要现在就不得为鸡毛蒜皮的琐事烦忧。
闭上眼睛的时候,云洲想的不是怎样赚钱养活自己,而是漫山遍野的鸢尾花,突然就有了一个大胆但又有纪念意义的想法。
他要每天变得好一点,只要自己做到了,当天就奖励自己一朵鸢尾花。
这样,直到他完全走出阴霾变成了崭新的自己的那一天,自己一定就拥有了满满一画布的鸢尾花园吧。
晚安,云洲,明天一定也是更好的一天。
云洲关掉了灯,任由自己掉进那个满是鸢尾花的梦里。
第二天早晨,云洲破天荒地没有因为生物钟早早醒来,而是一觉睡到了快十点。这样的作息是以前的他根本就不敢想的,作为裴氏的执行总裁的时候,他每天都早早就到了公司,比那些员工都要勤勉。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生活也可以这么惬意闲适。
之前因为起床后就赶着去公司,他一直没有规律的吃早饭的习惯,但今天云洲已经决定改变那些不好的生活方式,于是在楼下买了个包子。
“早上好啊!”就连早餐店老板热情的招呼声,都让云洲忍不住热泪盈眶。
好像已经有很久没有听到过别人说给自己的早安晚安了。
这个世界是如此鲜活又美妙地存在着,为什么自己从前总是看不见呢?
回到旅馆的云洲掀开了未完成的画布,目光温柔地落在画布上已经干涸的颜色上。
在黑暗的世界里,开出了一朵艳丽的鸢尾花,虽然因为环境的黑无法看清,那隐约展现在月光下的花形,也足够热烈动人。
指尖轻轻搭上画布,仿佛那不止是一幅画,而是自己五光十色的精神世界,那么浪漫,那么瑰丽。
云洲的眼前蓦地一亮。
也许,并不一定需要传统意义上的“工作”才能养活自己,烂漫又恣意的方式同样可以养活自己。
想到这里,云洲的心甚至有一丝雀跃。
他热爱绘画,热爱音乐,如同热爱生活和鸢尾花,但在从前,他断然想不到要将自己的热爱作为工作,也不可能将作品展示在人前。
但现在没有什么不可以了。
昨夜那场盛大的烟火不仅是“裴云洲”这个名字的告别与祭奠,同样也可以是“云洲”这个名字的新生和闪耀。
他要用他自己的方式,让“云洲”这个名字走到阳光下,直至成为真正光芒万丈的存在,成为真正漂浮在高高在上的天空里的一座小岛。
云洲觉得自己握着画笔的手好像更加灵动了,就连那恼人的颤抖都不再是阻碍,翻飞的指尖和手腕仿佛成了画笔,只消心随意转就能在画布上绘出动人心魄的色彩。
这一次,云洲没有再为了作画忘记时间,而是卡着点定了个闹钟督促自己吃饭。
再次来到昨天那家面馆,云洲没有点最便宜的青菜面,而是加了个鸡腿。
“这才对嘛,年轻人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只吃那么点?”店主阿婆笑眯眯地给他煮好了面,和昨天一样,碗里有一个赠送的荷包蛋,“阿婆看你气色也不好,平时一定不注意身体吧,来,多吃点,别客气!”
“……早过了长身体的时候了,”云洲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热情的人了,不由有些脸热,“谢谢您,等过完这一阵,我……”
他下意识想像从前那样,说出一些什么物质条件来,比如给阿婆一大笔钱,比如帮她重新装修一下店面,这些事情对从前的他来说自然不算什么,但眼下情况不同,更何况,他隐隐地觉得,如果自己真的这么说了,好像,就又变回了从前的那个自己了。
阿婆这样帮助他并不是贪图什么,而是因为这个美好的世界上,尚存有纯粹的善意而已。
自己也应该相信,不,是坚信这一点。
于是云洲改口道:“我也没什么好送您的,给您画幅画吧,您喜欢什么样的?是不是得画点喜庆又招财的,意象好的东西?”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面上浮现了真挚的笑意,在阳光下简直美好得不似凡人。
阿婆看呆了一瞬,接着笑呵呵道:“好啊好啊,我老婆子也不懂什么画,你们学过的画出来的肯定都是好的,我要把它挂在我这小店的最中间!”
“还有啊小伙子,明明笑起来很好看呀,多笑笑嘛,笑一笑心情会好,精神也会好的!”
那时候的店主阿婆,怎么也想不到,这幅将要挂在自己店里的画,作者竟然是当世最著名的油画大家,随便一幅作品都能拍出上千万甚至近亿的天价,她墙上的这幅画由于寓意财源滚滚,更是受到了无数商人的追捧,开出高价希望能够收购;而她的小店,也因为受到诸多节目的报导客源猛增,赚了不少钱后翻修扩大。
但是即便如此,阿婆也没有选择将画卖出去。
她始终记得,在承诺送给她画的时候,那个年轻人眼里的光。
那是名为爱与希望的光,无关利益和地位,值得被有心的人永远珍藏。
云洲的确是当之无愧的天才,绘画注重采风、临摹,但他好像根本就不需要这些东西,所有的内容都已经深深地篆刻在了他的脑海深处,详略的安排,颜色的调和,光影的分布,没有任何的卡壳,需要做的只是安静地画画而已。
他的速度比旁人快上不少,下笔也全无一丝滞涩,好像这么多年的压抑在这两天骤然打通,总有画不完的情感想要表达。
云洲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太投入于作画之中,还是真的已经完全不在乎了,总之他这两天里,没有任何一次想起裴家和裴冽,每一件主动去想的事,也都是为了自己。
从前的他觉得这样的行为是自私,但现在云洲终于明了,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自私,而是对自己的爱与珍重罢了。
别人不能给他的东西,他自己也可以给自己。
仅仅立时两天,这幅作品便完成了。
云洲自觉这幅画作不属于印象派、写实派、巴洛克派等的任何一种传统意义上的画派,非要说的话,这只是他自己的画派,有着浓厚的个人风格。
没有任何画作售卖经验的云洲,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别具一格”的画作究竟能卖出多少钱,但总归管几个月的生活费和颜料总应该不成问题。
云洲这么想着,拿出手机开始搜索附近的画廊和画展的信息。
只是,还没等他在搜索框里输入自己想找的东西,他就看到了本地热搜榜上排名前几位的词条。
#半山别院大火,裴家小少爷疑丧生#
#生日联姻宴变丧礼,裴家该何去何从#
云洲对这些东西并不感兴趣,正想关掉热搜,手机页面上就自动播放了一段视频。
“裴云洲是我非常疼爱的弟弟,他出了这样的事,我真的很难过,他在裴氏的前几年,为裴氏做出了非常大的贡献,如今我接手了他的工作,不会让他失望的,尤其北城新区的项目,裴氏和我一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卷,也请大家继续相信我和裴氏。”
在采访中,裴冽这样对记者说道。
非常疼爱的弟弟?
接手他的工作?
不会让他失望?
这一串回答也不知裴冽在心里排练过了多少遍,字字都是谎言,可是面上却滴水不漏,云洲当即就有些恶心,忍不住扶着墙干呕了一会儿,打开窗子吹了吹风才勉强好受了些。
是,他的确已经不在乎那些人了。
但裴冽的发言也的确将他恶心得够呛。
在认识了面店阿婆那样善良的陌生人以后,云洲愈发觉得裴冽卑鄙又可笑。
自己当初究竟为什么被蒙蔽了双眼,被他追了两年就彻底动了心任他予取予求?
云洲看向了镜子里的自己,面色惨白,神情冰冷。
他漠然地想,自己再也不要对裴冽有任何温柔的神色了。
云上高高飘浮的小岛,从来只需要别人的仰望,怎么是这样的人可以追逐的呢?
云洲缓了过来以后,继续搜索画廊的信息,并且很高兴地发现,在这附近两三公里的地方,就有一个还算有知名度的画廊。
画廊的经营方式通常有两种,一是由画廊买断作者的画,之后卖出什么价格就与作者无关;二是作者出一定的寄售费用,将画作在画廊展出,卖出后再与画廊分成。
云洲第一场卖画,对自己作品的价值不慎了解,但他自信自己到底在商圈里摸爬滚打那么多年,一定能从画廊负责人的表现里看出些什么。
向负责人展示自己的作品的时候,云洲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负责人的表情。
负责人一天要看无数幅画,虽然绘画是吃天分的一行,但也总有许多落魄的画家孜孜不倦地追求梦想,负责人见云洲穿着寒酸,自然也把他当作了那一类人,一开始的态度自然也很是随便。
可是,当云洲打开作品的外包装时,负责人的目光就再也没有动过了。
很少有人用黑色作为油画的底色,这样阴沉的颜色,从技法上来说难以掌控,从审美上来看也很难出彩。
但眼前这幅画,偏偏就是有让人一眼沉沦的魔力,好像自己也同作画的人一起,走进了这无边的黑夜里。
而这黑夜,也绝不只有消沉,还有漫山遍野的花,五光十色,绚丽夺目。
画这幅画的人无疑是个天才。
负责人一面这样想,一面忍不住高兴,这位年轻的画家一看就像是没有什么卖画的经验,而且看上去很急着用钱的样子,说不定这一回,画廊能低价收购这幅画,然后捡个大便宜。
“作品是还不错,但是不符合现在的主流审美,可能有点难卖,”负责人装模作样地沉思了一下,“但这幅画我自己挺喜欢的,要不这样,我六万买下来,算我个人购入,也不上画廊了,你觉得怎么样?”
他自觉六万这个数目对普通人来说已经很大,而对缺钱的人来说更是一笔巨款,这个买卖对双方来说都很划算。
然而,他对面的人可不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少爷,而是擅长察言观色的云洲。
“抱歉,那样我就不想卖了,”云洲垂了垂眸,“这幅画名为《新生》,而我也只想等到能够欣赏它的主人。”
“所以先生,我只想把画留在这里,至于寄售费,我尚出得起。”
在画廊留下了自己新的手机号和一大笔寄售费后,云洲可以说是“两手空空”,剩下的钱大概只够吃几餐饭,住两三个晚上旅馆,这样的选择无疑孤注一掷,如果是从前,他绝不会做风险如此大的生意。
但现在不一样了。
热烈的生活就该是滚烫的,就该是充满冒险的。
更何况,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到。
而事实上,云洲也没有等待多久。
在那幅画上架的第三天,他就收到了一个惊人的报价。
三千万,对一个新人画家来说几乎是天价的数字。
很多画家在听到这个天文数字的时候,第一反应往往不是相信而是怀疑自己。
但云洲对自己的创作充满自信。
云上的小岛,就该是高高在上的。
这只是开始,而远远不是结束。
“是云先生吗,关于那幅画作,我想和您找个地方聊聊,”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几分苍老的意味,“我很欣赏那幅《新生》,按理直接委托画廊帮我向您买下就好,但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要当面和您谈谈,这件事如果成了的话,我想我可以拿出的价格不止三千万。”
见云洲似有迟疑,电话那边的人很快又补充道:“您的《新生》里热爱生活,冲破黑暗与樊笼的精神实在很打动我,我是真心想要与您见面,当然,即便您不愿意,我也会为这幅作品买单,您的思想和笔触值这个价,三千万只是底线而已。”
“好,那么就下午两点,在画廊附近的咖啡馆见吧。”对方语气里的真诚不似作伪,更何况,他选择将画寄售,本来就是希望作品能够流入懂艺术的人手中,云洲最终答应了下来。
云洲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拿剩下的钱去买一套正装,也好和买家正式地见面,想了想又觉得好像也没有什么必要,如果艺术家需要靠衣装来包裹自己,那么也只能说明,他的艺术不那么纯粹,他对自己也没有全然的信心。
于是下午两点云洲出现在咖啡馆的时候,依旧是那身旧衣服,他一踏进咖啡馆,就有店员来问他是不是云先生,在得到他肯定的答复后,云洲被领进了一间私密的包厢。
“您好,云先生,不知道您是否曾经听过我,”见云洲进了门,那位神秘的买主就从沙发上站起,主动向云洲伸出了手与他握手,“我是林奎,早年或许有一些名气。”
林奎?
那位二三十年前就已经拿下大满贯的国际知名导演,只是近年似乎退隐已久的林奎?
云洲礼貌地伸手与他握手,同时在看见他的面容是再次确认了他的身份。
竟然真的是那位大导演。
也对,如果是这样一位艺术家的话,能看懂他的画也很合理。
而林奎,却是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怔在了那里。
他之所以退隐了这么多年,就是因为该拿的奖都拿过以后,就很少有能打动他的作品和剧本了,但是这两天在逛画廊的时候,这位云先生的作品第一时间就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漫无边际的黑色仿佛有神秘的魔力,让人很难从中抽身出来。
他今天约《新生》的创作者出来的目的,原本只是看中了这幅画的创意,想要与原作者合作,创作一个同题材的电影,也算是他正式告别影坛前给观众的最后一份礼物。
他在娱乐圈浸淫数十年,见过无数美人,男女均有,可即便如此,他也觉得面前这位画家不输那些俊男美女中的任何一人,甚至犹有胜之,不论无关还是骨相,都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就连清瘦的身形,都与在黑夜中漫步的人影出奇得相似。
以至于,一个他从来没有考虑过的、大胆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
也许这位云先生,不止能够成为一个合作者,更能成为一个演绎者!
第27章 参加葬礼【开后悔】
《新生》这种题材的概念性电影, 注定了就是一部文艺片,寻常的演员很难把握其中丰沛的情感呈现,林奎本来的打算,是先把《新生》的改编权拿到手, 再慢慢进行主演海选, 但现在他彻底改变了思路——
这世界上,绝对不可能有任何人比面前的青年更能演绎好这部作品了, 这样磅礴又热烈的情感, 连自己都不能说完全读懂,但是画作的创作者显然可以。
林奎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目光灼灼地注视着面前的云洲, 完全忘记了自己仍在与他握手。
他原以为, 能创作出这样动人的画作的画家, 应该是一个饱经沧桑的人, 至少也不该像面前的云洲这样年轻, 更没想过这位作者会是这样漂亮。
他忍不住在脑海里将面前的青年的形象,与自己在来之前设想的主演的形象对比,越想越觉得完美贴合,就连对方单薄清瘦的身形, 都完美复刻了那个在黑夜里彷徨的影子。
面前的青年,简直就是作品的主角!
想到这里,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 为什么会先入为主地以为,创作这幅作品的画家一定是一个不修边幅的“大叔”。作品即心声,明明只有面前这样的人, 才能创作出这样震撼人心的作品才对。
这个握手的时间持续了很长,从前的裴云洲也不是没有经历过, 只是从前与那些权贵这样握手,他们总是带着有色的眼镜,以充满欲色的目光审视自己,甚至会在掌心有意无意地做些小动作。
但此时,握手的时间虽然也很长,对方的目光也一直注视着自己,云洲却没觉出什么不适。
他能感受到,这位导演先生的目光里的确有惊艳,但那单纯是基于美的欣赏,是一位艺术家对所有艺术品最纯粹的喜爱,不带有一丝欲情,这是建立在双方的平等基础上的交握。
于是云洲只是轻声唤了一句:“林导?”
林奎蓦然回神,连忙收回了手同时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快请坐,请坐,喝点蓝山咖啡可以吗?哦对,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不用了,我胃不太好,喝点热水就可以,”云洲微笑拒绝道,“我叫云洲,不知道林导约我出来是想谈什么?”
才刚想和云洲进入正题的林导看见对方面上浮现的笑意,不由又愣在了那里。
对,就是这个味,就是这个味!
就连笑起来的样子,都和他理想中的主角一模一样,温柔而坚强,冷静又理智,但同时,骨子里始终燃烧着不渝的浪漫与热情。
林奎自问这么多年也导演过不少电影,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鲜活、这样适合一个角色的“演员”。
他的沉默实在太久,久得云洲忍不住又叫了他一声,他这才回过神来,讪讪笑了一下:“抱歉啊云洲,实在是你给我的冲击力太大了,在来之前,没想过你居然是这样的。”
“没事,”云洲笑了笑,“想象本来就是艺术很重要的一环。”
“既然这样,我就直说了,”林奎沉吟片刻,神情也终于严肃了下来,“我想要邀请你成为我的电影收官之作的合作人兼主演,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闻言,云洲一时间怔在了那里。
来之前他的确想过这位画作的买家可能是想要和自己继续合作,但即便是合作,他所想到的也仅限于给对方私人订制画作之类,万万没想到,这位国际知名的大导演会对自己这样一个对演戏和娱乐圈一窍不通的人提出这样的请求。
云洲下意识就要拒绝,但林奎像是看穿了他内心的想法,接着道:“你先别忙着拒绝,小洲,我比你大好几轮,就托大这么叫你了,希望你别介意,我能从《新生》里看得出,你向往热烈而自由的生活,那么为什么,不愿意给自己一个机会呢?”
对普通人来说,可以成为明星赚大钱的机会或许就已经足够有诱惑力;对那些专业演员而言,与“林奎”这个名字的合作也足够吸引人;但对面前的云洲来说,林奎隐隐察觉到,那些名与利,似乎都不可能让面前的青年产生哪怕一丝的动摇。
只有最纯粹的热烈与艺术可以。
林奎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特殊的青年。
明明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眼睛里的色彩却已经是脱离了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的沉静,但也不像饱经沧桑的“老家伙”们那样复杂。
他的目光澄澈干净,好像哪怕被这个世界诸多折磨,也始终保持了对生活最质朴的爱意。
在他的身上仿佛燃烧着隐秘而又浪漫的艺术之魂,或者说,他简直就是艺术本身。
“您当然可以这么称呼我,”云洲轻声应道,“我想,您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不过是一个连绘画都只能勉强称得上初出茅庐的新人画家而已,您这样厉害的导演,想找到怎样优秀的演员来合作都能找到,就不要在我这样没有任何经验的人身上浪费心思了吧。”
诚然,在听到林奎的劝说的第一反应,他的确隐隐有些心动。
以这样直接的方式去感受和演绎生活,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他不是不愿意开放作品的授权,让更多人能欣赏到他的新生,只是他觉得,林奎这样顶级的导演,值得最优秀的演员和剧本,而不是自己。
“你可以,你当然可以!”听到云洲的拒绝,林奎立时就急了,“相信我的眼光,没有任何人会比你更适合这部作品了,小洲,我真的很需要你,你的《新生》也很需要你!”
说到这里,林奎略微喘了口气,同时观察了一下云洲的神色,加了一把火道:“没有经验算不了什么,你该知道,我最擅长的就是雕琢璞玉,当年我那些大爆的电影的主演,哪一个不是我从人群中挖掘出来的?”
“而且我觉得,你一定会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人都要优秀,小洲,你是当之无愧的天才。”
“……感谢您这么信任我,”云洲迟疑道,“只是我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些,我还要再考虑一下。不过《新生》剧本的事,我是很愿意合作的,我相信您能把最成功的电影带给观众。”
见云洲有些松口,林奎便也不再步步紧逼,而是热情地递上了自己的名片:“我的联系方式就在上面,你要是考虑好了,就联系我一下,不管是接受还是拒绝,都请你告诉我一声,这部作品我是无论如何一定会亲自操刀的。至于购买画作的钱,我想还是通过画廊打给你,这样对你名气的积累也有帮助,而剧本的版权费,等我的律师将合同拟出来,我会联系你的,你放心,价格绝对公道。”
闻言,云洲再次愣了一下。
三千万的价格本来就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心理预期,没想到那竟然只是买画的钱,面前这位林导竟然还肯为了剧本的改编权再付自己一笔版权费,就连打款走画廊渠道帮自己扩大人气都考虑到了。
“真的很谢谢您,”云洲站起身来,向林奎深深鞠了一躬,“感谢您的任何和帮助,我一定会好好考虑的。”
林奎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道:“虽然不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不过小洲,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既然决定了新生,就努力向前走,向前看,不是吗?”
云洲眸光一动。
原来,这位饱经沧桑、历经人生百态的大导演,什么都看出来了。
“我会的,真的很谢谢您。”云洲觉得自己的嗓音莫名有些哽咽,大概是陌生人的理解和支持实在很能打动人心。
“你放心,我不会毁了你的心血,更不会让不合格的演员毁了你的心血的,”在和云洲分别之前,林奎最后说道,“你想要表达的情感我都懂,虽然我觉得不会有人比你更能展现这样的感觉,但如果你不愿意上镜,也不用有负担,我会对《新生》负责的。”
原本正默默垂眸,想要将眼角的泪光掩藏起来的云洲听了这话,喉头忽然一阵发紧,接着,一股难以克制的冲动便将他席卷包裹——
这是他新生后的作品,只有他最能读懂其中的深意;这是他自己的新生,更不该由除了他自己之外的人演绎;他不该躲在幕后,让林导为了他的新生负责,他应该主动走到舞台上,走到阳光下,让“云洲”这个新生的名字,真正成为漂浮在天空上的一座小岛。
下一秒,云洲毅然决然地对林导说道:“不需要时间了,名片也还给您吧,我答应了。”
大概是他的语气太坚定,态度的转变也很突然,以至于林奎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半晌方迟疑道:“你考虑好了,不是哄我开心的,小洲?”
“我考虑好了,”云洲向他点了点头,唇边泛起一抹真诚的笑意,“我的确如您所说,向往自由而热烈的生活,我也想要给自己一个机会。”
“我要让所有人,都看见我的新生。这是我自己的新生,也该由我自己来创造。”
说这番话的时候,青年的眼神里仿佛骤然就有了色彩。
午后的阳光自窗外斜射进来,洒在青年昳丽的面容上,简直像极了新生的天使,温柔、纯粹而漂亮,活脱脱就是那自漫漫长夜中挣脱樊笼的主角。
他像是已然入了戏,或者说,他本身就是那幕戏。
“好!这么想就对了!”林奎不免为云洲的情绪所感染,语气里也带上了几分激动,“虽然现在剧本都还没敲定下来,我还是想问你,小洲,你几时可以进组?”
“随时都可以。”云洲斩钉截铁,他本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停留,那家旅馆不过是他一时的栖身之所;他也没有什么需要留恋,全身上下最珍贵的财富,都在他的脑海里了。
不过话音刚落,云洲猛地又想起了自己给面馆阿婆的承诺,于是补充道:“不过,我要先完成一幅答应了别人的画。”
“没问题,我的名片你还是先收着,等你忙完了就联系我,正好我也要先让我的律师给你准备好拍摄合同和编剧合同,你放心,福利肯定是一等一的好。”
林奎笑眯眯的拍了拍云洲的肩膀,觉得自己越看这个年轻人越喜欢,怎么能有人这么完美,仿佛从头到脚没有一处瑕疵,就连性格都是如此得好,在这个名利至上的圈子里,当别人都被浮华蒙了头的时候,依旧能淡然地保持本心。
虽然不知道云洲之前经历过什么,但林奎相信,他很快就会迎来真正意义上的“新生”,也一定会有大把大把的人喜欢他的。
林导的出现和提议实在太突然,回到旅店的云洲还是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是那么不真实,以至于他捏着手里的名片,发了半天呆才想起来自己回来该做的事,是给阿婆画完答应要送给她的画。
因为是送给面馆的阿婆,寓意要招财吉祥,画作也不用太深刻,云洲很快就在脑海里确定好了大致的构图,在亚麻布上打好了底稿以后就开始一笔笔地上色。
等他进组以后,就不会有大块大块的时间可以画画了,这幅画大概率是他近期最后的作品,因此云洲格外上心,虽然只是拿来送人的画作,用心程度也丝毫不啻于《新生》。
这几日除了出门照顾面馆阿婆的生意,云洲几乎都猫在了旅馆里潜心画画,也不曾因为现在有了钱就换到更好的旅馆去。
唯一一次停笔,还是因为手机不知怎么又一次自动播放了热搜下面的一段视频。
视频裴家为了即将给小少爷举办的丧礼而录制的,痛失爱子的裴父裴母在视频中邀请社会各界人士前来吊唁,在接受采访时表示,自己家的小儿子只是因为长期情绪不稳定,抑郁症发作才选择了离开这个世界,希望大家不要打扰他的安宁。
而新晋的裴氏掌权人裴冽,更是当着记者的面声泪俱下,仿佛他有多么怀念自己死去的“弟弟”一样。
究竟谁是裴冽的弟弟,他是因为谁情绪才变成现在这样的,又是谁在打扰他的安宁?
云洲冷冷地关闭了视频,没有再看他们一眼。
不过,参加葬礼……
那毕竟是自己前二十四年人生的丧礼,也许他该去送自己一程,不仅是为了告别,也是为了新生。
至于这场采访,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人,说了一番无关紧要的话而已。
他如今遇上了面馆的阿婆,遇上了堪称有知遇之恩的林导,一切都在变好,自己应该再奖励自己一朵鸢尾花,而不是为这些人烦恼。
画作完成后,他又装裱好,而后送到了面店里。
“好漂亮!这猫儿一看就喜庆又招财!”阿婆热情地夸赞道,她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也能看出这幅画绝对不凡,“真是谢谢你了小伙子,阿婆很喜欢,今天的面阿婆请你吃!”
按云洲从前的习惯,肯定是会在吃完饭后悄悄将钱转到阿婆的账上,但是今天他决定要认真地“享用”这份珍贵又纯粹的善意,于是笑着应了声好。
“对了小伙子,阿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能不能在画上签个名啊,”阿婆说着从柜台上翻出了记号笔,“就签在这片草地上呗,你以后肯定是能有大出息的人,就当是给阿婆留个纪念了。”
云洲迟疑了一下,国画的空白处的确是用来给人题字的,但油画上题字……
好像,还真是不太合适。
毕竟,他本来给阿婆留下一幅画,也是想着说不定画作以后就会升值,他签了名可能就会破坏画面的美感,万一阿婆以后想卖画,也不那么容易。
但是,看着阿婆真挚的眼神,云洲最终还是拿起了笔,在那片草地上写下来漂亮的“云洲”二字。
云洲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正是因为自己难得地题了字,才恰恰让这幅独一无二的画作,受到了更多人的追捧。
事情解决后,云洲拨通了林奎的电话。
那边几乎是一下子就接起来了,热情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是小洲啊,你忙完了是么,那我就让我的助理来接你,你给我个地址呗?”
一个小时后,云洲到前台退了房,按林奎发的消息上了一辆车。
没想到,他一打开门,就看见了在后座上坐着的林奎。
这位大导演虽然说着让助理来接他,但实际上自己也来了。
“哈哈,没有吓到你吧,”林奎爽朗笑道,“我想着还是亲自来接你比较好,毕竟你可是我好不容易请到的人,可不能让你就这么跑了!”
“您说笑了,我很真的很感谢您能给我这样的机会,让我重获新生。”
“剧本我已经初步编写了出来,只是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心意,”林奎拍了拍他的肩膀,“等下安顿好以后,我让助理发到你的vx上,你先看一看,有不合适的,我们再讨论。”
这下云洲是真的受宠若惊:“您才是导演,您决定就好了,而且我什么都不懂——”
“导演拍板做决定那是别的剧组,”林奎打断了他,“更何况,你只要懂《新生》就已经很好了。”
“毕竟,比起我,你才是更懂《新生》的人。”林奎斩钉截铁地补充道。
云洲迟疑了一下,最终答应下来,又问:“那现在,电影筹备得如何了?”
“虽然资金筹备和宣传工作都完全没开展,不过咱们这个剧组已经有了最重要的部分了,”林奎笑道,“喏,就是你,男主角,这部电影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难没有啊!”
云洲并没有因为对方的打趣发笑,而是听见了林导的前半句,下意识思索了起来。
资金筹备还没有开展?
以林导这样大的咖位,本来是不难拉投资的,只是林导已经多年不出山,现在要拍的剧本更是如此文艺、一看就很难叫座的片子,想要启用的演员更是云洲这样完全没有名气的新人,一时间没有足够的投资倒也不算奇怪。
一部好的电影离不开投资,云洲的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半晌,他终于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开口道:“我不知道有没有主演参与投资的先例,但我还是想问一句,林导,您说资金筹措还有问题的话,我可以投资这部电影吗?”
闻言,林奎面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云洲的捉襟见肘,他多多少少能猜到一点,不然,《新生》这样好的作品,是该登上最高级的拍卖会被所有人追捧争抢的,而不是流落在画廊里,若非自己偶然遇见就要明珠蒙尘。
“那你打算拿出多少?”林奎以为对方只是在开玩笑,笑着摇了摇头道。
“不多不少,正好三千万,”没想到云洲只是跟着笑道,“我能拿出多少,您应该最清楚了才对。”
是“能”拿出多少,而不是“打算”拿出多少,云洲回答的语气虽然满含笑意,林奎也听出了其中的认真。
拿出三千万,意味着自己买下云洲的画作的钱将全部被投进电影,一旦电影最后没有回本,云洲就将赔得血本无归,而文艺片不难回本,又是常有的事。
“你真的打算这么干,没有骗我,也不怕赔钱?”
“您是对我没有信心,还是对自己没有信心?”云洲又笑了,“既然选择了新生,就该拿出孤注一掷的勇气。”
见林奎似是仍有犹豫,云洲于是打趣道:“再说,就算之后没钱了,剧组也总是包吃包住的吧?”
阳光自车窗斜射进来,照在云洲精致的侧脸,将漂亮的下颌线勾勒得一览无遗,青年的眼底似乎有一团名为希望的火光在灼烧,笑起来的时候那么鲜活又生动,连唇边清浅的梨涡都仿佛闪耀着光芒,比自己第一眼见到对方时的惊艳还要美好。
同时,林奎也清楚地认识到,打算将全部身家投资给这部目前还只能算一句空壳的电影,绝非是对方一时兴起的决定,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后,依然选择了孤注一掷,很少人能有这样的勇气,而能有这样的勇气的人,往往都已经在成功的道路上走出了一半。
新生的青年似乎对生活再一次燃起了热情与浪漫,并且充满了自信,甚至让林奎隐隐有种感觉,这部很可能完全不叫座的文艺片,说不定真的会因为云洲的创意和参演而大爆,成为足以载入史册的、叫好又叫座的文艺片。
“好,那你就是出品人之一了,小洲,”林奎最终笑了笑,看向云洲的目光愈发欣赏,“要是亏本了可不许找我麻烦。”
“不过,我相信我们是不会亏本的。”
林导给他订的酒店比之前所住的旅馆环境好上不少,云洲潜下心来把初版剧本看过一遍后给林导提了些建议,接着很快就到了“自己”的葬礼的时间。
换了一身与从前的自己风格迥异的衣服,又戴好了口罩帽子,对着镜子确认无误后云洲就出了门。
除了那场“盛大”的生日宴外,生前从未在任何盛大的场合过过节日的裴家小少爷,追悼会居然在全明城最奢华也最昂贵的酒店举办,云洲并不为裴云洲高兴,反而只觉得说不出的讽刺。
再盛大的追悼会也不过是给活人看的,他都已经不在了,做这些有什么用呢。
也不知是不是裴家为了展现对过世的小少爷的怀念,这次的追悼会无需请柬就能进入,倒是省了云洲不少混进去的功夫,他很容易就进了酒店大堂,一进门看见的,就是一幅偌大的黑白遗照。
照片大概是两三年前拍的,那时候的裴云洲还不像现在这般清瘦得似乎一阵风都可以刮倒,眼角眉梢也犹萦绕着淡淡的笑意,温柔又漂亮,让人很难相信,这样一个青年居然会是今天丧礼的主角。
云洲有些出神地凝视着相片里的自己,却发觉自己根本想不起那张照片是什么时候又是谁给自己拍的,过去的生活好像已经离他很遥远了。
而在照片的左右两边,各摆放着一幅画和一套乐谱。
看得云洲瞳孔微缩。
从前的作品,不是都在那场火里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吗,不管是亚麻的画布还是纸质的曲谱,都绝对禁不住厉火的考验,此刻必然化为了灰烬。
……不对,裴氏老宅里的那些,并不是他全部的心血,那幅画像是他十五岁时送给父母的,当时他和裴父裴母的关系还不那么僵,裴父裴母都对他维持着虚假的爱意,于是将画作挂在了卧室里。
而那曲谱,云洲记得,在自己二十一岁生日,哦对,那根本就不是他的生日,他只是一个连生日都是虚假的可怜人,说是裴冽的二十一岁生日更加合适,在那天晚上,自己送了裴冽一支钢琴曲连同原创的乐谱,曲名《鸢尾》,他送的不止是琴曲,也是自己最真实的爱意。
云洲怔了一下,没想到这两件作品居然被保存了下来,而今天自己居然能在追悼会上看到这些。
不过,他也只愣了一瞬。
人都已经不在了,这会儿做出珍惜怀念的样子,又有什么用呢。
云洲淡淡地转过了身,不再给这些东西一个眼神。
他今天来的目的,只是为了给自己上一炷香,仅此而已。
而不是看这些不值得他伤心的人无谓的缅怀和表演。
参加追悼会的人带的,大多是白色的菊花、百合或康乃馨,而只有云洲不是这样,他怀里抱着一束五颜六色的鸢尾花,配色极为怪异,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和那天被裴母扔进了垃圾桶的花束一模一样。
代表爱意的鸢尾花,在裴云洲活着的时候,既然没有人送给他,那么就由新生的云洲来送就好了。
在丧礼上带来这些鲜艳的花朵本就失礼,更何况是搭配得这么“难看”的,但云洲不在乎,哪怕他明确听到了周围有人小声的议论也不在乎。
裴云洲值得全世界最炽热的爱意,而不是单调无味的白色,那么喜欢热烈、向往浪漫的裴云洲,怎么会甘心只能有用一片望不尽的白呢?
没有人比他更懂裴云洲,没有人比他更懂裴云洲需要什么。
他不仅要把这束花送到裴云洲的面前,还要放在最中间,只要裴云洲一低头就能看见的位置,让裴云洲被五光十色的生活包裹起来。
云洲抱着那束花,向献花的地方走去。
然而下一秒,却有人不管不顾,一把拉过了他的手腕,嗓音低沉而哽咽。
“洲洲,是你吗,洲洲……”
第28章 追悼会上【开烧】
哪怕来人嗓音沙哑, 云洲也轻而易举地在听到他的声音的第一秒,或者说是在腕子被熟悉的掌心握住的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那是谁。
然而,云洲面无表情地转过了身, 淡淡道:“这位先生, 你认错了,今天参加的是谁的追悼会, 我想大家都很清楚。”
“你别这样, 洲洲,”裴冽好像从来没有在他面前露出过这样脆弱又歇斯底里的神情,仅仅是这么几秒钟, 眼眶好像就已经湿了, “别离开我好吗, 我知道错了, 我真的知道错了。”
说着, 他攥紧了云洲的腕子,生怕一旦松开,面前的人就要消失不见了。
“裴氏我可以还给你,父母也都很想你, 为了找你已经好几天没合眼了,”裴冽用近乎恳求的语气说道,“求求你, 回来吧洲洲,求求你。”
对方眼底遍布的血丝,证明了这一次他倒是没有说谎。
云洲冷冷地看着面前沧桑了不少的男人, 未曾打理的唇角长了一层淡淡的胡茬,双眼周围有一圈明显的乌青, 眼尾犹有未曾干涸的泪渍,好像短短几天内就为他哭了不知道多少次。
而他的颈项间,赫然戴着曾经挂在自己脖子上,又被他扔在了火海里的那串项链。
金刚石的项链不惧高温灼烧,串起项链的铂金链条也安然无恙地在大火中存活下来,甚至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依旧锃亮如新。
如今,这串项链被挂在裴冽的脖子上,像是对项链曾经的主人以及那一段曾经的感情的怀念。
裴云洲那件屋子其实很大,里面的东西也不少,想要在一片废墟里翻出这条项链,恐怕得在黑灰中翻找很长的时间才能找到。
如今戴着这串项链的人的确用了心。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
裴云洲已经死了,死在裴家所有人共同的手上,并且没有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任何印记。
人心不是金刚石项链,不可能像那串项链一样,历经大火也没有痕迹。
而这些事情,也绝不是一句都已过去就可以装聋作哑的。
那些痛苦的回忆和欺骗,都在他灵魂最深处留下了痕迹,难以抹除,无法抹除。
而此时,裴冽直愣愣地注视着对面的人的眼睛,仅仅是这么一眼,就要不自觉地陷了进去。
面前的人明明穿着和洲洲截然不同的衣服,戴着的口罩和帽子又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精致漂亮的桃花眼,尽管那双眼睛并不像他记忆里的那样温柔多情,反而冷得像一潭亘古不化的冰,他还是不自觉地陷了进去。
对方纤细清瘦的身形,以及如画的眉眼,还有怀里抱着的那一大束鸢尾花都像极了裴云洲,以至于让裴冽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嚣,告诉他那就是他的洲洲。
……就连握住他的手腕时,那节纤细精致的腕骨,都像是他的洲洲。
然而,云洲看着这一幕,只觉地一切愈发荒唐,也愈发觉得恶心。
都已经到了现在,裴冽还是执迷不悟吗。
口口声声说着想他,但做出来的行径,却是又为他找了一个替身。
把裴云洲当作别人的替身,又妄图给裴云洲找一个替身。
没有比这更荒谬也更轻贱人的了。
面前的裴冽见云洲沉默地不发一言,只当这是一种默许,变本加厉地想要将那只被自己握住的腕子按在自己的胸口,按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让对方感受一下那为洲洲而跳动的心脏。
但就在下一秒,面前看起来柔弱的青年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了一阵惊人的力气,猛地将握住了他的腕子的手挣脱开来。
他的身体实在太脆弱了,仅仅是这么被人抓握了一会儿,袖口处露出来的一截莹白肌肤就留下了明显的红痕。
裴冽迟疑了一下,想要再次抓住那节让自己魂牵梦绕的腕骨,可是对方的手腕实在太纤细了,纤细得好像轻而易举就会被捏碎,见到对方明显的抵触,他忽而又不敢了。
“我再说一遍,你认错人了,”云洲冷淡地重复道,“这位先生,你想要缅怀逝者就好好缅怀逝者,而不是装模作样地哭几下后就为他寻找替身。”
冰冷到没有一丝波澜的目光注视着裴冽,一时间令裴冽如有一盆冰水当头浇下,仿佛将他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起来。
寻找替身……
这四个刺耳的字眼如一把尖刀,直直地扎在了他的心窝上。
不,不是的,他是真的爱洲洲的,他只是太想要洲洲回来,太想要洲洲再也不离开他了,怎么会是在寻找替身呢……
他完全不肯回忆起自己那些卑劣的行径,也不愿相信裴云洲就是因为发现了自己为人替身,这才选择了用一场盛大的烟火告别这个充满了谎言的世界。
他明明是真心爱着他的洲洲的,一切、一切都是洲洲误会了才对……
“你听我解释,洲洲,你听我解释!”裴冽慌乱地开口,想要追上云洲离去的步伐,然而青年却只留给他了一截决然又冷漠的背影。
裴冽有些失魂落魄地定在了原地。
那不是他的洲洲,他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他的洲洲会用水光潋滟的眼睛笑着看着他,而不是只留给他一截背影。
可是他的洲洲,不要他,也不要这个世界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位裴家新晋的掌权人,毫无形象可言地在众人的目光里一点一点蹲了下来,狼狈地用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前额抵在膝盖上,无声地哭泣。
他的洲洲好像真的永远地离开他了。
被一场大火一点一点蚕食的感觉该有多痛、又有多绝望啊。
他的洲洲就好像是一场风,不肯为任何人停留,风散了以后,也不给这个世界留下任何痕迹。
可是最让人痛苦的不是风不愿为他而停留,而是他原来,也曾经拥有风。
裴冽从未有过这么痛苦又绝望的时候,但云洲却没有回头看。
很多事情一旦发生,就注定无法回头了。
他和裴冽荒诞的“爱情”本来就是一个错误,也就更加不需要回头了。
他只是独自走到角落,自口袋里掏出一方帕子,如同曾经擦拭被人碰触的肌肤的时候那样,擦拭着自己被裴冽握过的手腕,甚至不愿留下一丝属于裴冽的气息与痕迹。
裴冽怎么敢用那双罪恶的手该碰他。
接着,云洲绕过人群,将自己带来的花摆在了最中央。
他本来就要抽身离开,却发现在他遗照的周围很多束花,并非寻常的寄托哀思的菊花、百合与康乃馨,而是代表了爱情和追求的玫瑰,而在这些花束上,都夹有一张张的卡片。
这些卡片的形状、大小、颜色各不相同,唯一的共同点,是其上的笔迹凌乱又颤抖,还有墨迹被水晕开的痕迹。
像是写字的人心绪剧烈起伏,连笔都很难握紧,以至于写出来的笔画乱得不成样子,纸面上的墨迹更是被一滴滴坠下来的泪水打湿后洇成一片。
云洲只是粗粗扫了一眼,就在其中看见了几个熟悉的人名。
答应许他一分利的陈哲陈董在其中,那位出现在裴远口中希望他多多交流的秦冉峰秦总也在其中。
云洲无声地嗤笑了一下。
他倒没听说过这种事,在他活着的时候,那些名流权贵贪恋他的姝色,却不肯以追求者的身份平等对待他,只拿他当作可以被用来交易的玩物,可他去世以后,却给他献上了代表爱情的玫瑰花。
一个个都和裴冽一样,人活着的时候不知道珍惜,在人死了以后反倒幡然醒悟,倒是真的蛮好笑的。
死人需要玫瑰花做什么呢。
不过是打着爱意的幌子掩耳盗铃,同时打扰他的安宁罢了。
云洲俯下了身,将那些带着卡片的花束挪到了离“自己”远一些的地方,接着向自己深深鞠了一躬。
再见了,裴云洲,我带来了你最爱的鸢尾花,也带来了你一辈子都在渴求,可是一辈子都没有真正得到的爱意。
我会带着你那一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成为漂浮在云上的一座小岛,高高在上,得到所有曾经伤害你的人的仰望。
做完这些,云洲准备离开,但就在这时,会场的主舞台上响起了一道苍老又沙哑的男声。
裴远挽着他的爱人共同上了台,在话筒面前低垂着头,语气里的伤怀不加掩饰。
“很感激各位能来参加我们的小儿子的追悼会,小洲生前没有过过盛大的生日,今天也算是对他的一个弥补。”短短几天,那个意气风发的裴远好像就变了个人,就连背都有些佝偻,说话时也不似从前那么从容不迫,就这么一句话都分了好几口气才勉强说完。
“小洲虽然从没有说过,可我们知道他喜欢热闹的生活,所以今天的追悼会不设门槛,就是希望能有更多的人来送送他。”裴母跟着道。她原本才刚过五十,保养又十分得宜,看不出半点老态,但眼下却如同风中残烛,脸色苍白得吓人,好像随时都要倒下一样。
裴远搀了她一把,这才接着说道:“我和他母亲,都不愿意相信我们的小洲是真的离开了我们,可是我们一刻不停地找了好几天了,也没有找到我们的小洲。他是那样体弱的一个孩子,在烟熏火燎的时候,一定很难受吧。”
“今天请大家来,除了想要请大家一起送一送小洲,也是想以一个全新的身份带大家认识一下我们的小洲。”
第29章 不给机会
说到这里, 原本有些哽咽的裴远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都因为笑起来的缘故舒展开来:“我知道,我们的小洲喜爱绘画,也喜爱音乐, 今天也想让各位认识一下, 我们最出色的天才艺术家,认识一下全世界最好的小洲。”
闻言, 正向门口走去的云洲呆了一下。
裴父裴母刚才这一番言论几乎让他恶心得想吐, 胃里一阵翻天覆地的痉挛此时发作起来,他的面色立刻就白了三分,绞痛的胃脘向身体发出抗议, 让他离开的步伐不得不生生顿住, 就近找了把椅子坐下, 撑着扶手艰难地按揉起自己的小腹。
台上, 裴父裴母还在继续。
原本摆在他的遗照两侧的画作和乐谱此时被搬到了舞台上, 直白的展现在了观众的面前。
那幅画是他十五岁的作品,那时候他和裴父裴母还是表面上幸福美满的一家人,送给父母的画自然也是用心雕琢,寓意更是家庭团圆。
那时候他才“回到”裴家不过两年多, 绘画也只是刚学不久,但奈何他实在太有天分,笔触虽然仍有些生涩, 实地采风时也能将景致描绘得无比生动,更别提,他所画的是自己最熟悉的地方。
画作的内容, 正是夕阳下一家三口在半山别院看夕阳的剪影。
只是,那不过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产物。
他熟悉半山别院, 也常常一个人在院子里看夕阳,于是他将这一切用画笔记录下来,接着又凭想象力和对父母满腔的爱与感激,将裴父裴母画在了自己身边。
现在想想,当时的自己可真够单纯的。
明明他们甚至不愿意施舍给自己哪怕几分钟的时间一起看一场夕阳,还是被爱的假象所蒙蔽。
在画作被正式展出的时候,台下猛地安静了下来。
并不是所有人都懂艺术,但裴云洲这幅画也不是什么需要艺术功底才能读懂的抽象画,而是十足地写实,氛围感也很强,不需要任何艺术细胞也能读懂。
只要有基本的审美能力的人,都能看出这幅画的笔触细腻,情感丰沛,栩栩如生的画面更是只消一眼,就能让人身临其境。
创作这幅作品的无疑是个天才。
“这是我们的天才画家小洲十五岁那年送给我们的,可是现在他才二十四岁,却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而且还带走了他所有的作品,”裴远的声音再次哽咽了起来,甚至有些泣不成声,“今天把各位请来,也是想让更多人记住我们天才的艺术家小洲。”
“还有音乐,小洲也热爱音乐,”裴母擦了擦泛红的眼眶,接过了话头,“这世界上大概没有多少人比他更懂艺术了,他写的钢琴曲,都是那样美妙。这几天我们的大儿子裴冽,很努力地学习了他留下了的最后一支,也是唯一的一支曲目,曲目的名字是小洲生前最爱的‘鸢尾’,今天,也希望大家以一个高明的作曲家的身份,永远地记住我们的小洲。”
裴冽仍没能从看见那个酷似云洲的背影中回过神来,上台的时候仍旧沉默而恍惚,但他一坐上钢琴凳的时候,指尖仿佛就有了一种暖流,好像他的洲洲没有走,而是就坐在他的身边,用柔软的手按着自己的手,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教他识谱,又教他这支曲子,他说,这支曲子名为鸢尾,也名为爱意。
裴云洲骨架纤细,手也比一般男性稍小,按着他的手的时候完全不能包住他的手,因此教起来也磕磕绊绊——
更别提,干净漂亮的男友就在身侧,与他贴得那么近,所谓的“教学”的结果是必然的,最终以他心猿意马,将人压在了钢琴板上为结束。
裴冽甚至能回忆起,洲洲被自己按在钢琴上时,面上是怎样动人的薄红,唇齿间又流泻出怎样细碎又勾人的喘息。
钢琴自然是不能要了,洲洲更是难得地生了气,可是那时候他们多好啊,只要自己亲昵的一个吻,洲洲立马就跟他和好了。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永远地离开了他。
裴冽突然就很后悔,当时的自己为什么不能好好学会那支曲子呢。
这样,因为就不会因为自己并不娴熟的琴技,而毁了洲洲的心血了。
他并没有专门学过钢琴,而是在这几天临时抱佛脚突击起来的,所会的曲目也只有这一支《鸢尾》而已。
不过,他也只需要学会这一支曲子。
这几天他已经练习过无数遍,以至于指尖形成了肌肉记忆,不需要思考也能弹奏出来。
可是技艺是可以复刻的,情感却不是这样。
哪怕那些从前教过洲洲的钢琴老师,说自己也和洲洲一样有天赋,上手很快,弹完整支曲子没有任何错误,裴冽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根本弹不出当时洲洲给自己弹奏的时候的感觉,好像把满腔的爱意与一颗火热的心都送给了自己一样。
指尖机械地在琴键上按压,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随着音乐的节律坠落在手背上,烫得几乎要将他灼烧。
恍惚间鼻尖似乎飘来了洲洲最爱的鸢尾花香,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
裴冽也的确伸出了手,曲子明明还没有结束,弹奏的人却戛然而止,在观众困惑的目光里向空气伸出了手。
他以外自己能抓到裴云洲,但是只碰到了冰冷的钢琴背板。
这支曲子很好很动人,只是他的洲洲,再也不要自己了。
台下原本在欣赏这支曲子的观众,忍不住开始了窃窃私语。
“怎么弹到一半不谈了?这才刚到曲子的高.潮呢。”
“哪有这样的啊,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不会弹就别弹,白白糟蹋了这么好的一支曲子。”
回过神来的裴冽深深吸了口气,颤抖的指尖已然不能支持他继续完成这支曲子,只好歉意地站起身来,向大家鞠了一躬道歉道:“很抱歉,洲洲是真正天才的音乐家,而我只是一个匠人而已,甚至连匠人也做不好,我只是……太想他了。”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然轻不可闻,可还是忍不住向台下看了一眼,企图找到那给了自己希望又让自己更加失望的、酷似洲洲的背影。
哪位青年周身的气质实在是太特殊了,尤其是在这个污浊的世界里,很少有人能像他这样干净而沉静,而这种感觉,他只在裴云洲身上见过。
是以,即便混迹在了人群之中,裴冽也第一眼就轻易地锁定了云洲的所在地。
他从未想过,原来自己对裴云洲是那么熟悉,熟悉到仅仅是向人群中看了一眼,也能轻而易举地找到对方的影子。
哪怕那只是一个酷似裴云洲的人。
他希望在那个人身上看到动容,看到对自己的欣赏和喜爱,只是那个人依旧那么冷淡地坐在那里,虽然青年的口罩依旧不曾摘下,仅从对方平静冰冷的眼神中,他也可以看出,对方的心并未因这支曲子产生任何波澜。
就像是一潭死水,哪怕有狂风刮过,也不能掀起半点涟漪。
原本就消沉的心一下子就沉到了谷底。
这一次,他终于清楚的认识到,他再也找不回他的洲洲了。
他的洲洲从前是那样爱他,可是最后却选择了离开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洲洲的心是不是也像一潭没有任何波澜的死水了呢。
又或许,在比这更早的时候,洲洲的心就已经死了吧。
他忽然想起自己发了疯去到医院,向医生质问为什么裴云洲能偷跑出来以至于最终葬身在火海里的时候,医生只对他说了一句话——
心碎了是拼不齐的,人不想活的时候,连监护仪都能骗过。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一把野火,从那晚照亮了天际的烟火,一路蔓延灼烧,直至将他整个人彻底吞没。
仅仅是这样的联想,都痛到无法呼吸,那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火海里,任由烟尘和火光包围自己的洲洲又该有多痛苦啊。
几日几夜的不眠不休,全靠大脑深处那根持续紧绷的弦在支撑,而眼下,那根弦终于被拉扯到最紧,直至如一张满弓,嗡的一声彻底断裂。
站在台上的裴冽再也支撑不住,脚下一个踉跄,直直向后摔倒过去。
在晕倒前的最后一刻,裴冽忍不住想。
原来眼前一黑晕倒过去的感觉都这么难受,洲洲的身体这样糟糕,究竟,是怎么熬得住。
他又到底亏欠了他的洲洲多少。
为什么洲洲要这么残忍地抛下他一个人呢。
为什么……不能在那场大火里,将自己也一并带走呢。
而台下的云洲,仍旧如先前那样,神色淡淡地看着晕过去的裴冽。
他不知道裴冽看着曾经的自己晕过去时,是否和现在的自己一样心情毫无起伏,他只知道,裴冽眼下受的苦,还不如他的万分之一。
云洲不知道在自己离开裴家后的这段时间里,裴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至于不过是失去了一个无足轻重的玩物一般的小少爷,裴父裴母以及裴冽就表现得好像要疯了一样。
明明自己还留在裴家,还努力地爱着所有人的时候,他们都对他的真心弃如敝屣。
可是云洲不是那么轻贱的人,不可能他们一幡然悔悟,自己就原谅了他们。
他们是真的后悔也好,在大众面前演戏博关注也罢,他们想要忏悔是他们的事,可是给不给他们忏悔的机会,是自己的事。
而这样的机会,他自然是不愿意给的。
第30章 定妆发布
胃痛终于平息, 云洲没再留恋这个地方,转身出了门。
至于裴冽,抱歉,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已, 他懒得理。
回到酒店以后, 林导并没有问云洲去了哪里,而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看起来精神不错啊。”
“嗯, 确实状态好了很多, ”云洲点了点头,补充道,“对了林导, 关于剧本的改编, 我又有了一点新的想法, 您现在有空的话, 我想和您聊聊。”
“有空, 当然有空!”
裴家小少爷的葬礼很快也登上了热搜,不过,最顶上才词条竟然不是新晋掌权人裴冽当众晕倒,而是关于裴云洲的。
#世界欠艺术一个天才#
#悼念天才画家和音乐家裴云洲#
#裴云洲:艺术之死#
虽然登上热搜的是自己的作品, 云洲也只觉得可笑。
裴云洲的确是个天才,可是去世了的天才,又有什么用呢。
那前二十四岁的时光里, 哪怕他们对自己的才华和爱好有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关心,或许都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新生》毕竟只是一部文艺片,对场景和后期的要求相对较低, 不用像常见的商业片那样,耗资巨大打造磅礴的场景, 演员招募完成后很快就可以开拍,而在此之前,云洲一直在和林导打磨研究剧本。
虽然这是他自己的作品,没人比他更懂作品的感情,但他毕竟对表演一窍不通,非常需要导演的指点。
“放轻松,小洲,你真的很有天赋,”林奎和善地笑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我在圈子里的名号,对,很多演员跟我合作过以后,都私下里叫我‘大魔王’来着,因为我骂起人来特别狠,导戏的时候要求也高,但是小洲,你真的很有天赋,比我遇到的任何演员都有,我都舍不得骂你。”
“这么巧,”这几天因为即将开拍而一直绷着一根弦的云洲终于被林导逗笑了,“我以前也总是被别人叫‘大魔王’,他们嫌我工作上太严苛了,总是挑他们的错,好像大家都不喜欢我。”
“别这么想,小洲,”林奎劝慰道,“虽然那些演员们背地里都说我太严格了,但网上有人说我坏话的时候,他们总是会站出来的,小洲,你以前的下属也是一样。”
“虽然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我相信,那些被你挑剔过的人一定也会和被我挑剔过的演员一样,其实很感激你,你并不是挑刺,而是在指点,你这样好,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你呢。”
感激?或许吧,云洲不清楚自己离开裴家以后,那些从前的员工换了一个不再是大魔王的上司,是否会更愿意配合裴冽的工作,也不愿去想这些。
他只知道,哪怕从前的他已经很努力地对整个世界都好了,他身边最亲近的爱人与父母,还是不喜欢自己,直到自己彻底死了心离开,才肯付出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迟来的深情。
可是那都已经没有用了。
人的心就像一个玻璃瓶,一旦摔碎了哪怕再拼凑起来,上面的裂纹也永远消失不掉了。
更何况,大多数的玻璃瓶一旦碎了,总是会连碎片都找不到的。
好在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林导,开机仪式是下周是吗?”云洲不再去纠结这些,转而关心起电影的进度。
“现在的计划是这样的,开机了以后,前期的宣传工作也得做起来了,不过我也不想在这上面花太多功夫,电影最终还是口碑说话,宣传就算有多大水花也没什么用,咱们经费有限,钱得花在刀刃上。倒是你呀,小洲,我觉得你以前过得那么苦,就是操心得太多得到的太少,你看看你现在也是这个样子。”
云洲不禁莞尔:“您说的对,我本来也不懂娱乐圈和电影,看起来只能靠您多费心了,林导。”
“那是当然,反正肯定不会让你亏钱。”
林导并不是多么迷信的导演,开机仪式没有特地选黄道吉日,也只请了几家媒体,又因为不想这么早曝光主演,就连采访都只是自己上的,因此,外界也只是有传闻说林导要拍摄新的电影,却对演员阵容和题材一无所知。
就连定妆照,都只有主演的一个背影。
定妆照的海报并不像其他影视剧那样,给主角进行了代表身份的妆造,林奎的想法是,既然这是云洲从心出发的作品,就该回归生活本身,更何况,剧中主演代表的,也正是世界上随处可见的、为艰难困苦感到彷徨的普通人。
因此,海报里的主演,只是穿着最日常、最普通的衣服走在黑暗的小巷里,被路旁昏暗的灯光勾勒出一抹剪影,至于正脸,那是半点没有的。
而所谓的“主演”,其实也只有云洲一人。《新生》这部作品更像是一部“找自己”的作品,大多数是主角的独角戏,因此对演员的考验也特别大,林奎不得不再次庆幸自己遇上的画作作者是云洲。
大概天才就是做什么都很天才,云洲虽然没有任何演绎经验,但仅仅是在正式拍摄前试了两幕戏,只需要小小纠正一下他在摄像机前的走位,拍摄效果就令在场从导演到场工和摄像等所有人忍不住拍案叫绝。
初步的试戏结束后,正式拍摄很快就开始了。
《新生》的拍摄随着云洲的越来越进入状态很快步入正轨,影片的每一分每一秒,几乎都是云洲最真实的情感流露,非常有感染力,尤其是当青年自黑暗中的小巷跌跌撞撞走出来的时候,立刻就引得全场所有工作人员忍不住落下了泪。
其实,在见到云洲之前,林奎还没有打算如此大胆地进行创新,当真将电影编写成如此概念性的结构,而是打算用一些具象化的事例来展现主角的成长,但在见到云洲以后,这种想法就彻底改变了。
一整场电影近两个小时,一半以上都是主角的“独角戏”,这在整部电影史上都是极为罕见的。整部电影满打满算,也就只有四个事件,如果没有足够的天赋和灵气,如果不是真的贴合这部电影,如果表演不那么有感染力,是绝对撑不起这样一部电影的。
与此同时进行的是电影的网络宣传。
不过,说是网络宣传,其实也不过是只有导演一人参加的开机仪式和采访,一幅从黑暗中亮起五光十色的画作,以及那张“不知所云”的定妆海报,就连文案都写得很简洁,在林奎导演的vb账号上,只有“新作《新生》,希望大家都能找到自己”一句话而已。
不过林奎就是林奎,短短几个字,也很快在圈子里炸起了一圈波澜,立时就登上了热搜,网友们对他的新作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然而,讨论归讨论,他给出的信息实在太少,一幅捉摸不透的画和一张同样捉摸不透的海报,只能让人猜出他的新作不出所料的又是一部文艺片,至于主题和主演,完全找不到任何的蛛丝马迹。
只有才离开医院的裴冽,在看到热搜的时候,瞳孔猛地一缩。
别人或许会没有感觉,但裴冽却一眼就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熟悉。
海报上的青年虽然只穿着一身朴素的衣裳,也只留给所有观众一个在黑夜里的孤独的背影,但他周身那种沉静温柔的气质,哪怕被定格在了海报里也无法掩藏,这种始终对世界报以温柔的感觉,裴冽至今也只在两个人身上见到过。
一个是他的洲洲,另一个,是在洲洲葬礼上见到的,那名酷似洲洲的青年。
裴冽眼底闪过一丝名为希望的光,可是很快又黯淡下来。
即便再想,那也不是他的洲洲了。
他的洲洲是那样美好,那样独一无二,这世界上怎么可能再有第二个呢?
“洲洲,你为什么不肯回来呢。”
“为什么一点念想也不肯留给我了呢。”
“都是我的错,你再看我一眼好不好。”
裴冽起脖子上的金刚石项链,将它送到唇边炽烈而虔诚地吻,微凉的温度无端地与裴云洲的体温重合,仿佛自己正透过项链亲吻另一个人。
直到尖锐的棱角猛地扎了一下他的嘴唇,裴冽这才骤然惊醒,揉了揉涨痛的太阳穴,走到窗边向下眺望,颤抖的指尖夹起了一根香烟。
烟圈四散开来,刺鼻的烟草气息如同那也久久不息的火焰以及缭绕数日不散的烟雾,如梦魇一般侵入肺腑,却让裴冽诡异地平静了下来。
他和裴云洲在市中心的这处公寓是他们最常住的地方,巧合地与医院同在十八楼,站在窗边的时候,裴冽不由得想起,医生对自己说过的话——
医生说,在住院的时候,他的洲洲也曾站在窗边,还是无意识的那种,就差一点就要从窗台一跃而下。
可那时候,自己在干什么呢。
大脑木木地疼,他想起应许的那通电话,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要再去质问应许为什么不能强硬地告诉他裴云洲的状况有多糟糕,为什么不能命令自己赶过来。
可是他又想起,那时候的自己正与父亲和秦冉峰一起喝酒,自己正为裴云洲又一次“勾”上了一个男人而感到愤怒,哪怕应许已经说过裴云洲情况不好,也不愿意去看一看他的洲洲。
果然还是他的错。
如果他能早一点发现洲洲的不对,是不是一切就不会发生?
但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如果。
他的洲洲,也早就不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