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静石先生被气得半死。
但看着自家学生一张冻得通红的小脸上前所未有的笑意,他是忍了又忍,总算没有当场发作。
然后便听赵疆道“去挑一只,往后就跟在你身边。”
他是看不得赵璟小小年纪养出一身的古板的学究气来某个已经“死去活来”过一遍的死鬼皇帝大概仍然没过叛逆期,瞧见静石先生气得胡子乱翘心中就舒爽了,还不忘给人家一个带有挑衅意味的微笑。
赵璟在看到夫子之后就规矩了很多,束手束脚地站在父亲身旁,闻言眼睛不由得一亮。
他忍不住问“我们上京去也带着么”
赵疆点点头。
“京郊有猎场,虽没有什么猛兽,不过狐狸多,能得几条好皮子。”他说得自然而然,仿佛那皇家围场里豢养的狐狸已经是挂在他马头的猎物,“往后你自己的犬、马、鹰,都要你自己来管。”
小孩儿一听,眼睛里都要放出光来。他脆生生道“遵父亲命。”
说完就直奔着最得自己心意的小狗去了。不但拿出最后一块肉干喂它,还忍不住在小狗的脑袋、下巴上反复揉弄。
静石先生忍到赵璟带着狗走了,这才瞪着赵疆,怒道“玩物丧志”
听赵疆这意思,不但要让赵璟养狗,还要让他训鹰遛马
赵璟年幼,怎可被这些玩物移了性情
赵疆却是笑嘻嘻的,“先生可吃过早食了”
不等静石先生答话,他已走上去,十分自来熟地勾住了静石先生的肩膀,不容分说地带着他就往屋里走“不如先生与我一起的吃一点,有什么话,总要先饱了肚子再说。”
静石先生挣了两下,只觉得赵疆的手如同铁钳一般,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被他推着往前,只得认命。
坐在赵疆对面,看着他吃了两桶饭并三个饼子,还喝了两大碗。
静石先生板着脸,在赵疆第三次热情地邀请他也来一碗羊奶的时候不阴不阳地道“从食量来看,你的伤是没有大碍了。”
赵疆浑不在意,“先生吃得少,可是胃口不好”他挥了挥手又让人上饭菜,用一种非常气人的殷勤道“待我走了,定北王府还要交托先生,您可要保重身体。”
静石先生冲着他的笑脸实在说不出什么来,只得咬着牙端起碗来。
又听赵疆吩咐,“给赵璟送奶过去,看着他喝了再回来。”
带剑的武士沉默地端着一大碗羊奶出了门。不多时,便拿着空碗回来了。
“二爷,那位已经走了。”武士呈上一物“这是他留下的东西。”
静石先生的脸色刚缓和了几秒就又黑了下去。
即便武士说得隐晦,他也知道“那位”指的是谁。
赵疆的次子刚刚出生,这尚未取名序齿的孩子身体荏弱,三灾五病实在是凶险。前些时日有个游方的道士找上门来,说是能为这孩子治病消灾。
明摆着是个坑蒙拐骗的江湖游医,镇北王赵英却大手一挥把人留了下来。
但不等静石先生揭穿这骗子,也不等这骗子玩什么把戏,定北王府接连大丧。
赵疆一回来就杀去北胡,接着又受伤昏了几日,王府上下都将那道士忘在了脑后。
赵疆也是刚惦记起这人。
上辈子发生的事历历在目,他现在不敢说自己不信鬼神。说不定那道士真有几分本事呢赵疆原本打算得空就叫这高人来给自己卜上一卦,谁承想还没来得及一见,这到嘴边的鸭子就飞了。
“鸭子、不,道君可有留下什么话”赵疆边问边把东西接过来,打开那灰扑扑的布裹一看,里面是一块玉珏。
武士摇头,“并未。”
赵疆摆摆手,目光仍落在那玉珏上。
他不愿去想的画面,如此清晰的,一幅幅掠过他脑海。
一时间屋里静寂骇人。
虽不知赵疆在想些什么,但静石先生从他的神色中读出了一丝不同寻常。
这是一种在赵家老二的脸上从未出现过的神情在悲伤中愤怒,在愤怒中悲伤。
混杂在一起,让他看起来像一头随时会暴起的猛兽。
“今晚的宴会,郭天使必不会善罢甘休。”静石先生道。
天家使者,到哪都能横着走。这全天下,也就赵二这样的混不吝敢一剑抽掉人三颗大牙。
这件事是不可能善了的。
更何况赵疆出兵奔袭,深入北胡,可没跟任何人报备,甚至还受到了天使的强烈反对。
说轻了,他这是妄动军机,说重了,那就是藐视天威。
一个名头盖下来,别说是赵疆,整个定北王府都要跟着吃挂落。
此时正是赵疆能否袭爵的时候。
而赵疆是否入京朝圣,决定着赵家军的动向,以及整个北境的安定。
但凡有一丝丝政治嗅觉的人,此刻都已将目光对准了北境,对准了定北王府,对准了尚未及冠的赵二。
这身系天下之人,早饭吃两桶,满院里放狗玩儿子。
实在难以叫人放心得下。
可不放心又能如何
现如今只有他一个人立在这儿。不管是优是劣,是好是歹,总归要指望着他。
静石先生默默给自己做完了心理建设,准备以新的目光看待这位曾经的劣徒。
他几乎是难得和颜悦色地给赵疆添了一勺饭,然后决定把晚上宴饮赵疆的酒换成果酒。
甜丝丝的果酒。赵疆表情八风不动,沉默的眼神往静石先生的方向一扫。
元彪你个老妈子。
酒一入口赵疆就知道这是有人偷梁换柱。程勉有心无胆,敢在宴会上换他的酒,能吩咐他身边人做这事的,也只有静石先生一个。
赵疆酒量是很好的,京中的玉和春,北地的烧刀子,南蛮人的蜈蚣酒,他从来就没喝醉过。
但他也的确怀念果酒的味道。
北地的一种叫桑子的野浆果酿的,不烈,反而像夏天喝的酪子味。
他喜欢这味道。但当了皇帝,总不能露出这一二喜好来。
否则,只怕北地的桑子全都要被摘光,那野马山羊就没得吃了。
赵疆喝了果酒,在一旁程勉紧张的眼神和静石先生的注视下,对着郭天使露出一个彬彬有礼的微笑,又敬了他一杯,亲亲热热地道“沐德多有劳顿,明日我们启程路途想必更是辛苦,今晚还要好好休息。”
天子使者郭琨,字沐德,是个皮肤白嫩的中年人,个子很高,略显瘦弱。
虽说现今他只不过是个从三品的御前捧笔侍从,但也摆明了是当朝天子的心腹之人。
赵疆对他有点印象。
这位郭琨郭沐德将来可是一员酷吏。
这次回京之后,他很快就会成为皇帝情报机构的负责人。
此人虽然文采不佳,武力不强,但在刑讯上却“别有天才”,很是发明了一些恶心吧啦的酷刑。
他手里,有赵家军亲卫三条人命。
此时,郭琨那还微微发肿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他还怕这混不吝的赵二干脆抗旨不上京,他可完全做得出这样的事来
谁想到,这位居然主动提出来去京城
又联想到自家随从今天来报,说定北王府的人这几日一直在收拾行装,这瞧着是真打算启程了。
他不由笑着试探道“听说大公子与二爷同行”
赵疆颔首“京中繁华,带他去开开眼界。”
郭琨还不罢休,又问“不知二公子的身体可好了些”他拍一拍胸膛,“京中多名医,若还不行,郭某拼着这张脸去御前求了太医来为二公子诊治。”
赵疆又倒了杯桑子酒给自己,然后冲着郭琨一敬“那我就提前谢过郭大人了。”
郭琨原本悬着的一颗心就这么放进了肚子里。
堂堂定北王府的二爷当众说要上京去,总不至于反悔吧更何况,他赵疆两个孩子都带着走,赵家仅存的血脉也就全都被陛下握在掌中了。赵家军群狼无首,在北地翻不起多大的浪花。
呵,真是个傻的。还以为上京是什么好事呢。
郭琨酒量不行,被灌得酩酊大醉。
宴席终了,郭琨被扶着回去休息,赵疆还十分体贴地吩咐侍者,“叫郭天使好好休息,明日路途艰难,醉的厉害了免不了路上要难受的。”
说完,又让人收拾“北地特产”给天使随从装车,还特特附上一只木匣子,是给郭天使的赔礼。
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程勉忍不住担忧起来这家伙不会真给人送上三颗金牙吧那可就不是赔礼,是打脸了。
他觑眼看去,见郭琨那心腹随从也是一脸严肃,手上打开匣子,里头是放出金光来。
不是金牙,是满满一匣的金子。
随从一见,这脸色也便缓和了。想也知道,那“北地特产”必定也是定北王府上供天使的。
也是,谅这赵二当时悲恸心焦,现在也该回过神来了。郭大人那可是天家使臣,万万得罪不得
“二爷也勿酒醉误事,明日按时启程”
说罢,倨傲地一抬下巴,走了。
“真够恶毒的啊这郭琨。”
散席了,程勉凑上来跟赵疆骂人“二公子还是个奶娃娃呢,他都能说出让你带他上京的话来”
赵疆一笑。
“做人质,当然要整整齐齐。”
哪怕赵璟才三岁,能不能立得住还两说,老二更是刚出生没几时,病病歪歪瞧着也不长命。但那位陛下显然不放心任何赵家血脉留在北地。
他这是白白费心了,赵疆讽刺地想。
上辈子是他赵疆夺了盛朝的江山不假,他这个小儿子反手就给盛朝报了仇。
程勉眼睁睁地看着赵疆脸上的笑意忽冷,冷得都有点瘆人了。
他不知道这位怎么突然又坏了心情,问是不敢问,只看着人朝着守言轩去了。
那头住着赵疆刚出生的第二个孩子,和定北王府的二少夫人,他的妻子。
守言轩内。
婢女穿行在庭廊之间,步履匆匆。
“夫人,二爷来了。”
婢女绿芜脸上的兴奋掩盖不住。
从公主嫁入定北王府之后,二爷除了洞房之夜,几乎就一步进过这守言轩。
偌大的院子,冷清得名副其实。
“来便来了。”公主在灯下把玩着一条绿松石的项链,她抬起眼来,眉弓高,眼窝深,瞳孔泛着一丝浅棕色,竟分明有些胡人的血统。
她对赵疆的到来浑不在意“他不见我,我也清净。”
绿芜脸上就带出几分急色来。
她尽量压住声音,道“您怎么能不在乎二爷是您的夫婿,是二公子的父亲,将来更是整个定北王府的主人。听说二爷就要袭爵了,人也沉稳干练了许多,还特许璟公子每日早上到二爷的院里习武”
“哪怕是为了二公子,您也不该”
在绿芜心中,大公子赵璟生母已逝,且身份低微,是万万不配做赵疆的继承人的。二公子是公主血脉,也是正室嫡出,才最为尊贵。
二爷原本对那赵璟是毫不在意的,怎么这一回回来突然就转了性
那赵璟也才三岁,难不成是有人在背后教他,让他好在父亲面前争宠么
绿芜一下子想起静石先生那张脸,顿时恨得牙根痒痒。
“我该为他做什么”公主冷冷一笑,“他也是赵疆的儿子,自有他的命数。”
可看着公主的脸色,绿芜也不敢再多劝,只得喏喏地退到一旁。
公主的目光从那华贵的绿松石上移到窗外。
北地的月光带着一股寒意,照在她略带异域风情的脸上。
盛朝公主齐娅,皇帝第五女,身份尊贵,母妃是后宫四妃之一。
但就凭她这张脸,谁都知道,来自江南世家书香门第的丽妃是生不出来的。
上至满朝文武,下至乡野草民,都知道五公主有胡人的血脉。
说是前些年北胡被赵家军打得节节败退,最后纳贡求和,这“贡品”中就有二十名美貌的北胡女奴。
五公主就是这北胡女奴生的。
她被皇帝赐婚给定北王府的二少爷,成了整个盛朝第一个做续弦的公主。
而哪怕没人敢当面说出实话,齐娅也知道,人人都觉得吃亏的是赵家,是赵疆。
让一个有胡人血统的女子嫁与赵疆,是皇帝在敲打定北王府。
或者,说得直白一点、难听一点,是对定北王府,对赵家,对与北胡厮杀了数十年的北境的侮辱。
齐娅知道这一点,所以她很识趣。
赵家没有在她嫁入的第一天就让她“病逝”,已算是宽厚。而赵疆
她知道他对自己不感兴趣。
齐娅不关心自己生下的那个男孩。她甚至不关心自己的命运。
她既不属于北胡,也不属于大盛。她既不配做皇帝的女儿,也不配做赵疆的妻子。
她只是一枚血统低劣的棋。
她的婢女很有野心,只可惜,没有眼光,跟错了人。
绿芜看着公主一副木僵僵的样子,只能抿了抿嘴,转身出去。
如果公主不争气,她是该为自己打算了。
她悄悄地来到二公子的卧房外。
乳母正低头躬身地守在门外,见了绿芜,也是眉眼都不敢抬一下。
那可是二爷啊满府也没几个见过的,一回来就杀了北胡右将军,马上就要做镇北王的二爷
乳母都觉得他身上有一股冷森森的煞气,吓人的很
果不其然,二爷前脚进屋,后脚卧房里就传出了二公子的哭声。
八成是被煞气冲的。
屋里赵疆面无表情地看着摇篮床中的小娃娃。
赵琰。
他最宠爱的孩子,穿红袍饮烈酒纵马驱驰意气风发的永安王,为祸天下的乱臣贼子
此刻还只是一个连蚂蚁都捏不死的婴孩。
赵疆眼中映月,仿佛幽幽燃起两簇鬼火。
他重生没几天,夜夜都要被梦惊醒。
上辈子的事近在眼前,那种愤怒无时无刻不在烧灼他的心脏。
或许太久不喝,桑子酒也醉人。
他缓缓地向前走了一步,注视着婴孩。
这孩子尚未取名。
但赵疆知道,这就是赵琰,和上辈子长得一模一样。
赵琰哭声细弱,像只猫儿似的,听起来呜呜咽咽很是可怜。
此刻这哭声戛然而止,他也睁大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赵疆,不知是恐惧还是好奇。
赵疆伸出手,按在赵琰的脖颈上。
那脉搏也细,不比野兔子强健。
用不着一只手,就可以永久地捏断这细微的生机。
赵疆瞧着这粉雕玉琢的小婴孩,试图从他身上看出日后那个叛国投敌的孽障。
小婴孩眨着眼睛。他哭了许多时日,此刻却在难得的静谧中咧嘴笑起来。
小小的,嫩嫩的手,抓住了赵疆的一根手指。
他觉得好玩,仿佛学会了发力的方式,抓得更用力了一点。
赵疆不敌。
他松开了手,在月色下他盯着这个诡计多端的婴孩,过了片刻,将被握住的食指抽走。
这个家伙立刻就开始哭。
赵疆这一回心硬起来,不再看他。
他从丝绦上扯下那块道士留下的玉珏,扔在摇篮里。
小孩得了这新鲜的玩意,抽搭两下,小手已经悄悄地摸上玉珏。看着倒像是喜欢。
赵疆哼笑一声。
他倒知道什么是能保命的。
“传命,二公子名赵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