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腿好痛
仿佛有烧热的尖刀一寸一寸地割开腿上的皮肤,灼烫着血管和皮肉,这样的疼痛对于三岁的赵璟而言几如凌迟。
凌迟凌迟是什么
在神智昏沉之间,赵璟模糊地疑惑着。
他疼得想要哭叫,想要呻吟,可赵璟想,他是父亲的儿子,长子。
所以他不能。
朦胧的烛光中,赵璟听见自己说“给我拿酒来。”
自己的声音好像变粗了,自己的个子好像也变高了。赵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奇怪,酒酒不是用来喝的吗
赵璟看到有人拿来了酒,有人按住了他的身体。他下意识地想要挣动,但却根本动不了分毫。
紧接着,那坛烈酒被浇在了他的腿上
剧烈的疼痛使他失去了意识。
赵璟听见有人在他的耳边呼喊“大公子、大公子”
又有人慌乱道“怎么办,大公子的腿告诉王爷”
“不行大公子的腿若是废了,在王爷面前可就彻底没位置了王爷可不止大公子一个儿子”
也许,三岁的赵璟还无法理解这些话的含义,但他觉得自己在发冷。
他的腿会废掉吗
父亲会不要他吗
赵璟挣扎着,他不要,他不要
“渴了”
马车内烛光跃动。
赵疆手中捧着一卷书,已读了一半。他拿了一盏蜜水,递到小孩唇边。
赵璟却没喝。
他痛的迷迷糊糊,睁开的眼睛溢出生理性的泪水。
“爹爹,你为什么用酒浇我的腿”
赵疆一下子怔住了。
车厢中骤然安静,只有烛火燃烧,发出毕毕剥剥的轻响。
赵疆的手扣紧了那盛蜜水的瓷盏,目光审视着面前的赵璟。
小孩却已然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他梦到了什么赵疆不知道。但赵璟这一句话,却让他的记忆忽然混乱起来。
赵璟的腿是他自己十五岁上坏的。
乱军之中他带人为赵疆殿后,坠马后右腿断骨。可赵璟却只在赵疆面前说不过是皮肉伤而已,草草包扎治疗。
等赵疆发觉之时,这孩子已绑着夹板走了三个月的路只为了不被人瞧出他一瘸一拐。
夹板被强行卸下,他的腿却再难恢复。
赵疆为此极其愤怒,甚至处置了两名赵璟身边的侍从。但他最大的怒气,其实集中在赵璟身上。
腿废了,却不在他这个父亲面前言明,还装成完好如常的模样,不过是怕因行止有异而遭他厌弃而已
他的好儿子,不怕疼痛不怕残废,怕的是不能继承他唾手可得的帝位
赵疆让人给赵璟治腿,然后将立太子的圣旨摔在赵璟的脸上。这是赵疆拟的第一道圣旨。
那个时候赵疆自己甚至还只是个王爷。只不过,是大军围困京城,龙袍玉玺俱在手中的王爷。
他的好儿子废了一条腿,换来了他的承诺,也遭了他彻底的厌弃。
赵疆的大军在半个月后突入京城,赵疆命赵璟为入城先锋,直接给了他太子的仪仗铁卫三十二名跟随,旌旗十六面,金槊十六柄。
骑马入城。
不但要骑马入城,赵璟还必须要走在第一个。
赵疆亲手将那装有立太子圣旨的明黄锦盒递给他,他就必须带着这东西一起进去。这便是天恩。
破城之日由赵璟受降,这是昭告天下他就是太子,是无上的荣宠。而与之同时的,也是让城内的所有黎民百姓,前朝权贵,城外的泱泱大军,未来朝臣,都知道太子有一条腿是瘸的。
天恩也是天威。
赵疆慢慢地回过神来,才注意到刚刚顾着倒蜜水,那卷读了一半的孟子掉在脚边。
他面无表情地用脚尖踢在一旁。
睡在矮榻上的小孩被书卷滚动的声音一惊,又不安地皱起眉头来。
三岁的孩子,也会梦到许多教他不安的事情么
赵疆用蜜水给赵璟润了润嘴唇,然后摸摸他柔软的头发。
“酒是辣的,怎么能用来涂伤口呢”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马车已经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了。赵璟揉了揉眼睛,看到父亲就坐在他身旁。
他隐约记得自己半夜醒来还与父亲说了话,却不记得到底说了什么。
不过父亲好像倒了蜜水给他。
这是小孩子平时不许喝的。赵璟不由得舔了舔嘴唇,竟然真的有甜丝丝的味道
他的嘴角忍不住越弯越高。
虽然不知道昨晚究竟梦见了什么,不过肯定是个美梦吧。
“二公子,您的心可真够大的”
车轮嘎吱嘎吱地前行,在这有节奏的韵律中,赵琰正非常有节奏地吹着口水泡泡玩。
绿芜的话打破了这种和谐。她皱着眉拿布巾给赵琰擦掉口水,“大公子可是在二爷的马车上过了一宿,今儿二爷也没下来骑马,在车里陪着他呢”
才这么点儿大的赵琰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绿芜这其实只不过是自言自语。
倒也不怪她愤愤不平。
之前跟了个心大的王妃,现在又跟了个心大的公子。他们到底明不明白,立身的根本是牢牢抓住二爷啊
瞧瞧,人家大公子就懂这个道理,哪怕是惹二爷生气呢,也总比被二爷忘了强
趁着奶娘下车去方便,绿芜左右看看,伸出手来,在赵琰的身上比量。
这两天赵琰身上稍微添了点肉,瞧着也白嫩了许多,他本就生的眉眼漂亮
到底没舍得下手。
“心大”的赵琰对绿芜的打算毫无所觉,只以为这是要与他玩,便扑向绿芜的手。他是刚学会爬的时候,精力无限充沛,时时刻刻都像猫崽子一样充满了“狩猎”的热情。
绿芜不得不和他玩了好几遍“你追我逃”的游戏。
看着满脸写着“赶快再陪我玩”的赵琰,绿芜只得放弃了把赵琰掐哭去搏二爷注意的主意。
她目光逡巡,然后落在车中挂着的香囊上。
这香囊中有一味苦艾,有特异的香味,其叶苦涩,有疏肝明目之效。
苦涩就行了。
绿芜动作利索,说干就干。她拆开香囊,从中挑出几片干苦艾叶子来,碾碎了泡水,然后将这苦水细细在赵琰嘴唇上的涂了几遍。
就算是被发现,也只说是土方子为二公子下火罢了。疏肝明目的嘛。
不到半岁的孩子,是真没吃过苦,热爱口水吐泡泡的赵琰在半刻钟后放声大哭。
再过半刻钟,哇哇大哭的赵琰和屁股红肿的赵璟,在亲爹的马车中大眼瞪大眼。
赵疆处理了半刻钟公务,赵琰在他身上爬过两个来回,总算停了哭号,开始充满好奇地探索堆在车厢一角的书卷。
赵疆再一抬眼,就对上大儿子委屈巴巴的眼神。
他把爬向书卷的赵琰拎了回来。
又半刻钟过后,来听候上令的邓瑜不得不多等一会看着赵疆肩头驮着一只正在吐泡泡的婴儿,披散着的头发,用平直的语调读一卷孟子。
“山”爬过了,书也读完了,赵疆才面无表情地转向邓瑜“剩下这一个月的路程,放慢些走。新年之前我们到了就好。”
这是要把一个月的路程拖成两个月才到。邓瑜一愣,但什么也没问,躬身领命。
随即,赵疆道“叫那个婢女过来。”
绿芜跪在马车前,心里各种纷乱的念头转个不停。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忐忑什么,但这心就是“砰砰砰”地乱跳不停。
离得近,她还听见车里传出大公子赵璟读书的声音,伴随着赵琰万分不满的哼唧声。
以绿芜对二公子的熟悉,他只有在不高兴却又不敢哭的时候才会发出这种哼哼。是哭也哭过了,打也打不过,认输的象征。
正不由自主地揣测赵琰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啪”的一声,将绿芜吓得一个激灵。
有东西被扔在她跪趴的近前,是一只行军水囊。
绿芜颤巍巍地抬头去看赵疆的脸色。
“喝了。”赵疆淡淡道“疏肝明目。”
绿芜脸上霎时血色尽褪。
二爷什么都知道。
此时那高高在上的目光仿佛利剑一般,直刺绿芜,能将她从头顶钉穿到脚跟。
绿芜抖着手,爬过身去拿那水囊。
赵疆依旧语气平淡,话却不是对绿芜说的“出发。”
车轮顿时滚滚而动,绿芜慌忙手脚并用地让开通路。
她趴伏在地,直到赵疆的马车过去,才敢抬起头来,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掉下来。
周遭的士兵和仆从都像没看到她一样,步履匆匆地从她身边经过。
绿芜咬了咬牙,将那水囊塞子拔开,跪在路边就“咕咚咕咚”地喝下去。
行军水囊是牛皮制的,容量非常。等闲一个士兵只需要这一袋水,便可在荒漠中行军三天。这么一袋水的分量,绿芜得用双手才能捧得住。
而此刻,这水袋中装满了苦艾水。
绿芜只和了几口,就觉得满口发苦舌根发涩,胃里一阵阵的逆呕。
但她不敢停下,只换了一口气,就拼命地接着往下灌。
如果喝完后她还能赶得上队伍,她就还能留下一条命。
“这东西除了利清败火清肝明目之外就是个苦,其他的害处倒是没有。”程勉给赵琰把过脉,对赵疆道“二公子只是嘴唇上有一些,于身体无恙。”
不过那个婢女可就够呛了。那苦艾水的量,恐怕她会过度“败火”,泄泻不停了。
赶不上队伍,在荒郊野外不脱力而死也会变成野兽的腹中餐。
赵疆轻轻笑了一声,“她该庆幸那只是苦艾水。”
清肝明目,所以放她一线生机。若是旁的东西,她该后悔老子娘把她带到这世上。
他反身回了马车上,看见赵琰正扒着赵璟的袖子,想够案几上的蜜水。赵璟显然十分为难,不知该不该给他。
“这两日,你弟弟就交给你了。”赵疆一句话让大儿子呆住了。
他慢悠悠地继续放雷“让他听你的话,改改他的毛病,你若做到了,每日可多看半个时辰的书。”
这责任可太重大了,哪怕连读书的诱惑也无法抵消。赵璟迟疑着,脑海中正在掠过一副副弟弟连父亲都不怕,“勇攀高峰”的画面。
“可儿子不知该如何管束”
赵疆勾了勾唇角,“让你教他,不是让你管束他。”他漫不经心道“炭球你教的就不错。”
赵璟“儿子明白了。”
他转向还在扒拉他袖子的弟弟。
“琰儿想喝蜜水吗”
“先坐好。”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