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等一下——!”
陆时零脸色过于苍白, 声音越大,越显出一种色厉内荏、失魂落魄的恐慌来。
这如临灭顶之灾的模样,让陈闻也心生出一点痒痒的好奇心。
“有事?”他站住了步子, 吊着张面无表情的臭脸转过身来,一副被苍蝇打扰的不耐烦, “我在夜跑。”
陆时零心里烧起无名火来。
真没礼貌——谁不知道你在夜跑?!
哦,也是。陆时零想明白了。
不过是一个搞体育的白痴,头脑简单, 四肢发达罢了。
而且不知道在外面玩儿得多花呢。
和这种人计较什么?他也配?许馥估计都看不上他呢。
陆时零压下怒火。
他重拾自己丢掉的好风度, 戴上了斯文清俊的假面,问道, “你有女朋友吗?”
陈闻也松散地环抱着双臂, 慢条斯理道, “目前暂时还没有。”
“暂时”两个字咬得格外重,颇有些志满意得、胜券在握的意味。
“哦?”陆时零想到他赛车职业生涯正处于巅峰时期, 可能确实不是谈恋爱的好时机,“是暂时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也不是。”陈闻也瞥向别墅的方向, 看到灯已经亮起。他意有所指,“目前还没有合适的机会。”
陆时零望他一眼,从烟盒里敲出来根烟,递给陈闻也, “抽么?”
“不抽。”
“不介意吧?”陆时零将烟点燃,夹在指尖深深地吸了一口, 侧过脸吐出烟圈,“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孩?需要我帮你介绍些吗?”
他抽烟的模样和许馥很像。
这让陈闻也心中突生了一些细密的尖刺, 扎得他烦躁起来,语气也变得恶劣, “不用。我喜欢的女孩你介绍不来。”
陆时零轻笑起来,觉得他的话很有意思似的,他以为陈闻也质疑他看人的眼光,“怎么介绍不来?你前女友大概都什么类型的?”
“我没有前女友。”陈闻也道。
陆时零动作顿住。
片刻,他带笑问,“开玩笑的吧?你没谈过恋爱?”
心里还有个疑问没说出来。
处男?
“对。”陈闻也平静颔首,仿佛看透了他的疑问,“任何意义上的都没有。”
很奇怪——
明明作为一个处男,在男人圈中应当是一件丢人的事。
23岁了,连一个肯为他献身的女伴都没有,不是说明自己非常没有魅力吗?
可陈闻也一丝羞赧之意都没有,反而很骄傲似地反问他,活像在与他进行一场势在必得的竞赛,“你谈过非常多吗?”
不知道为什么,陆时零气焰莫名低了下去。
他强辩道,“……也没有非常多。”
“是么,”陈闻也勾起唇角,作总结,“那总归也是有的。”
他活动了一下筋骨,问,“还有事吗?太晚了,我要回家了。”
好像这个话题已经以他的胜利画上了圆满的句号似的。
尤其说到“回家”时,雀跃藏也藏不住。
短短几分钟的聊天,不知道往许馥家投去了多少次眼神。
简直归心似箭。
陆时零忽然问,“……你喜欢许馥?”
貌似和谐的气氛突然彻底僵住,空间像封冻,像凝结,像被注入无尽的水,瞬间淹没所有的声音,只剩下风吹树叶唏嘘作响。
很快,令人窒息的安静被打破——
“是啊。”陈闻也笑起来,很松快,“你现在才知道?”
烟掉落在地上,陆时零揪起他的领子抵在了旁边树干上,树干震动,秋末的叶簌簌飘落,他眼睛在月光下闪烁着迷人的浅蓝色,撕破了斯文假面后,像头凶狠的恶狼——
“你疯了?”他死死盯着陈闻也,“她是我的女朋友——我第一次见面就告诉过你!”
“她是我的青梅竹马,”陈闻也倒是淡定,被他压着一动不动,平静地平视着陆时零,仿佛只是在给小朋友放水,“我第一次见面也告诉过你。”
“真不要脸!”陆时零挥起拳头,重重朝陈闻也脸砸去,却被他一掌接握住了拳。
“和平年代,”陈闻也推开他,笑道,“打输住院,打赢坐牢。”
“而且就算打架也不能朝脸打吧?姐姐很喜欢我的脸呢,回去发现我被打了,肯定要生气的。”
不算骗人吧?
她说过他穿蓝色好看,还说过他是个帅哥来着。
陈闻也的话唤回了陆时零仅存的理智。
如果他们真的打起来,现在这种情况下,许馥会不会觉得他情绪太不稳定,或者有暴力倾向,更坚定和他分手的决心?
陆时零退后一步。
“她喜欢你的脸?”他拧起眉来。
陆时零以前从来不会去毫无顾忌地打量一个人,但现在,他偏偏就这么做了——用堪称挑剔、极无教养的眼神,仔细将陈闻也从上到下看了一遍。
他自己也很注意身材管理,是在私人教练的精心指导下,营养师的考究安排下的一丝不苟。
陈闻也则像是不知道从哪里闯出来的野路子,明明并不是那种肌肉猛男,甚至看起来整体偏瘦,但只是懒散地站在那儿,也有一股在长期运动与激烈赛事下酝出的猛劲儿。
陆时零鸡蛋里挑骨头,总算挑出刺来,“这运动衣穿几天了?”
不一样的好么,同色不同款。
但天太黑,陆时零看不出,陈闻也原谅他的眼瞎。
事情总归已经变成这样子,陈闻也谅他也不敢闹到许馥面前去。
他骄矜道,“因为姐姐夸我穿蓝色好看。”
“许馥?”
“我没有别的姐姐。”
陆时零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似的,轻轻笑起来。
无边无际的恶意漫开,让他的声音变成魔鬼的低喃——
“你猜她为什么夸你穿蓝色好看?”
陈闻也不明白,也没回答。
陆时零将自己刚刚弄皱的西装细致地整理平整,笑道,“是因为蓝色让她想到了我的眼睛。”
笑意刺眼,趾高气昂,“你不知道么?她最爱我蓝色的眼睛。”-
陈闻也推开门的时候,许馥正窝在沙发上和陶染打电话。
门推开的有点猛,吸引了许馥的注意力,她下意识地与他打招呼,“回来啦。”
陶染的声音在电话那边顿了顿,问,“你在家吗?”
许馥回过神来,握紧手机,“在家呢,学长。”
“哦,你的闺蜜来找你是吗?”陶染道,“那不如明天我们见面再说,不打扰你们玩。”
许馥刚想起来项目的事情,打电话问下陶染具体情况,顺便想向他道谢,感谢他帮她的忙。
“没事呀。”许馥道,“不是闺蜜,是以前邻居家的弟弟,因为听力问题刚出院,在我家借住一段,不影响的。”
陈闻也今天意外的沉默,她和他打招呼,他好像也没有回答的意思。
许馥感觉不对劲,便往门口瞥了一眼。看到他脸色极为苍白,唇紧紧抿着,眼睫也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浑身上下散着一股寒气。
像是努力压着怒火,又像是受了什么天大委屈似的,连喘息都急切了些。
出什么事了么?
陶染在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启动仪式很顺利。院领导、校领导都到场……”
许馥突然小小地倒抽一口冷气。
……陈闻也搞什么鬼?
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陈闻也看也没看她,双手突然捻起了那蓝色无袖运动衫的下摆,高高地拉了起来,露出劲窄的腰,线条明朗的腹肌,和粉粉的……
衣服后面还有个兜帽,脱的时候恰好绊住,让他动作更恼怒急躁,最后直接将那衣服从脑袋上拽下来,然后投球一样,狠狠地扔在了旁边的垃圾桶。
垃圾桶离他还有点距离,里面一点垃圾也没有,也是他刚刚出去跑步倒掉的。
他扔得猛而准,空荡的垃圾桶跟着打了个晃儿,才堪堪立住。
脱得太粗鲁,运动衫的绳结从他白皙的脸上蹭过,让他鼻尖和眼尾都跟着发红,被汗微微浸湿的发也略显凌乱,像是被谁蹂躏过似的。
许馥简直惊呆。
……这孩子发什么神经?
她睁圆了双眼看着他,陈闻也像刚回过神来似的,眼睫掀动地望向她,湿漉漉的黑眸好像有些委屈,唇微微颤抖了下,却没说出话。
许是她的眼神太过震惊,也太过肆无忌惮,过了几秒,陈闻也终于意识到自己上半身正光裸着。
他反应过来,手忙脚乱起来,想要遮挡,又觉得好像不应该遮挡,半天才小声憋了一句,“……沾到脏东西了。”
许馥握着手机安静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眼神却没收回来。
不看白不看。
天呀,平时穿着衣服的时候只觉得是个肩宽腰窄的清俊男孩,怎么脱下衣服竟然这么有料?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
而且真粉啊……实在是漂亮。
他去卫生间洗澡就务必要路过客厅,匆匆从她身边走过时,也被她仔仔细细近距离看了个遍。
许馥堪称胆大心细,直勾勾的眼神从他身上寸寸扫过,简直犹如她寸寸抚摸过似的,陈闻也打了个颤,只觉得脸颊完全涨红,身子也随着她的游曳的目光开始阵阵发烫。
就连走过了她身边,还隐约觉得她的目光始终在自己背后追随着似的,让他背脊都有些僵。
总算转过弯,陈闻也关上卫生间的门,打开水龙头。
水声响起,他双手撑在洗手台上,惊魂未定地打量镜中光裸的自己。
……脸也太红了。身体怎么也跟着红了,搞什么?
这下完蛋了。陈闻也后悔不迭,恨不得一拳砸在镜子上——真丢人!刚刚是不是很狼狈?许馥会怎么看他?
客厅的沙发上,许馥饶有兴趣,手指卷着发尾回味起来——真性感。陈闻也刚刚是不是想勾引她呀?她能不能上钩的?
她有点儿后悔了,当时真不应该答应黎茵答应的那么爽快。
话说回来,如果对方都主动勾引她的话,她凭什么还要忍耐啊?简直说不过去。
她怎么会这么愚蠢,随随便便应下这么不平等不合理的条例?
再说了,万一对方也只是想玩一下开心一下呢?黎茵根本就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
谁会真的把那激素上脑的冲动一刻当回事呢?
“……喂?”陶染温润的声音响起来,“在听吗,馥馥?”
“馥馥”两个字好像隐约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许馥如梦方醒,立即毕恭毕敬道,“在听呢,学长。”
“真的很感谢!幸好有你在,不然这个项目肯定不会这么顺利开展。今天辛苦你啦,改天请你吃饭!”
她彩虹屁张口就来,尤其是夸陶染,可以几分钟不带喘气也不带重样儿的。
从上学时期,陶染就作为她老板的儿子,同时又作为学生会主席,帮过她大大小小不少的忙。她各种感谢和夸奖之词挖掘的太多,素材库丰富,而且一般都会用“改天请你吃饭”作结尾。
她知道陶染才没时间,也不屑于吃她请的那一顿饭。总归她过段时间就要去他家报道的,给他父母带些礼物,肯定比送给他什么东西要强。
说实话,她也压根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所以谢礼也从来没送到过他身上。
正常来讲,陶染会温柔地笑一声,道,“不用和我这么客气。”
然后她就可以装模作样地跟着傻笑几声,糊弄过去就完事儿了。
而让她出乎意料的是,陶染这次竟然沉默了片刻,随后轻柔地追问——
“改哪一天?”
语调轻松,问题却直截了当,让人分不清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许馥顿住,“改……”
陶染温和地笑道,“不如就周六晚上?”
这周六是“走进寂静”公益项目的义诊时间,陶染和她本身就都会参加,晚上一起吃饭是自然而然的事。
卫生间里,陈闻也用冷水冲了好几次脸才总算降下来些温度。
但很奇怪,关上了水龙头之后,哗哗的水声好像还在脑海中回响着似的——
这个病怎么后遗症这么久的?
陈闻也有些不耐烦地蹙起眉来。
他甩甩脑袋,想把那些乱哄哄的声音甩出去,但却收效甚微。
需不需要告诉许馥呢?
他犹豫着,出来拿换洗衣物,恰巧听到许馥的声音。
她在那边讲电话,正柔柔笑道,“好呀。那学长想吃什么?”
什么学长?
哦,那个陶染,一起做项目的。
好像是个大学老师?
陈闻也油然而生一种紧迫感。
他可不想再回到医院了,每天连见到她一面都是奢望。
陶医生当时也说了,这个病是需要长期休养的,可能是他太心急了。
再给一段时间,肯定会痊愈的。
不过是有点耳鸣嘛,小问题。
可能是这几天在车队和凌祺他们泡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今天还忍不住上车跑了几圈,被引擎声吵到了。
明天在家休息一下好了-
这天晚上,陈闻也又失眠了。
很奇怪,越是安静的时候,耳里越是吵闹,埋在枕头里也没用,反而会将那些噪音不断地放大——
其中陆时零的声音最突兀,他那声音像搀和了甜蜜糖浆的毒药,“……她最爱我蓝色的眼睛。”
陈闻也恼怒地睁开眼睛来。
胡说八道!
人家就不能只是喜欢蓝色吗?
这么一火大,就觉得更吵闹了。
直到黎明初起,清脆鸟鸣在晨光朦胧中似远似近地响起时,他才进入了一种浅眠的状态。
睡去还不过五分钟,手机突然响起来。
范子明的电话。
陈闻也捏捏鼻梁,疲惫地接起来,“说。”
“出事了!阿也,”范子明急急道,“工厂有人受伤了。”
语气是压不住的焦灼和慌张。
“……严重吗?”陈闻也瞬间恢复清明,他下了床穿衣服,“哪里的工厂?什么时候的事?”
“断了一根手指。南通的工厂,大概是一周前的事。那边一直压消息,今天闹上门来了。”
“一周前出了事现在才来报?!”陈闻也火气上涌,态度恶劣,快步走进厨房,“负责人是谁?张彬学?他能耐挺大啊——叫他立刻给我滚来上海!”
范子明道,“已经在路上了,我刚和他打过电话问了问情况。”
“嗯,”陈闻也三两下把粥煲上,撕下一张便笺纸,“先安抚情绪,人都请进我办公室。让他们稍等片刻,我马上就到。”
说着夹住手机,弯下腰,就着灶台在便笺纸上唰唰写字。
“嗯……沟通起来可能有点麻烦,”范子明那边迟疑了会儿,道,“对方是聋哑人。”
陈闻也笔锋一顿,蹙起眉,“……聋哑人?”-
“所以说,为什么要招聋哑人?”张彬学在车后座劈头盖脸呵斥着副驾驶的人,“那么大的机器作业声都听不到,什么也不懂,违规操作,能不出事儿!”
“张总,真的是意外,梁生的工作根本都不在那个区域,谁知道怎么跑过去了?”刘亚抹了把汗,急急转过身来,又解释道,“招聋哑人的事当时汇报过的呀,国家有一些财政补贴,社保缴费也可以减免……”
“向谁汇报过?”张彬学两道粗黑的眉毛倒竖,“我可不知道这事!”
都是有会议纪要的,怎么能这样翻脸不认人!
刘亚心中不忿,但不敢说,只喏喏应了一声。
张彬学哼哼道,“幸好还在实习期,没有签合同,一个月工资都没发,他们怎么确认劳动关系?一个哑巴怎么能说得清楚?”
“这么说来,本来其实根本都没事,”他越说越生气,“也就是你们,连人都看不住,在医院也能让他跑了,一群废物!”
司机和刘亚都不敢再说话。
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中,张彬学在脑海里回忆陈闻也的模样。
他和他爸爸陈琛长得很像。
张彬学还是当年陈琛在世时被提拔上来的,后来陈琛出了车祸,遽然离世后,公司稳住了动荡,并没有进行新一轮的洗牌。
主要原因是公司的大股东是陈琛的哥哥陈臻,也就是陈闻也的伯伯,还有几个股东也都是陈琛的好友,大概是惦念着他的威势与恩德,并没有抢去陈闻也的位置。
陈闻也每年只回国一次,在会议上话也不多,张彬学还没摸清楚他的脾气——但不过是个毛头小子,糊弄糊弄便罢了。
他掏出手机刷起短视频来,在一阵嘈杂欢笑的背景音乐中,黑色商务车沉默地驶向目的地。
张彬学到了陈闻也的办公室,看到他和梁生坐在同一张沙发上,旁边还坐着一个极为瘦削的男孩,大概初中模样,长得和梁生很像。
他心里暗暗唾弃梁生——
就知道这些人,一出事就总要拉着孩子来,和走秀一样,装可怜,卖惨,根本不在意对青春期的孩子有什么不良影响。
心里这样想,脸上却堆满一脸褶子肉的假笑,熟稔地去拍梁生的肩膀,“你怎么来这边啦?前几天咱们不是还在医院见过吗?手怎么样?”
梁生四十岁的人了,性格唯唯诺诺,总是弯腰佝偻着,见张彬学伸手过来拍他,浑身一僵,却也没有敢躲开他。
反而是旁边的男孩,看到他伸手拍自己的爸爸,很是生气地跳了起来,伸手就往他的手背上打,嘴里还发出“嗬嗬”怪叫。
梁生立刻拉住那男孩,飞速地做了几个手语,示意他不要乱来。男孩才重又坐了回去,但仍一脸愤懑,警惕地盯着张彬学。
死哑巴生出的死哑巴小孩!
初中的小孩力气已经不小,张彬学莫名其妙挨了一下,心中恼怒暗骂,你们一分钱也别想拿!
“张彬学?”陈闻也眯起眼睛,笑着打量他,“怎么胖成这副猪样,都认不出来了。”
张彬学卡了壳,他觉得陈闻也的笑容挺单纯,不知道是现在的年轻人惯来爱这样说话,还是故意辱骂他,但他也不敢造次,道,“小少爷。”
这还是陈琛在的时候的称呼。
“叫陈总。”陈闻也将面前茶几上的杯子往张彬学身前一推,挑眉道,“有什么想说的,写吧。对方又听不到,你关心给谁听呢?”
茶几这边没有沙发,陈闻也并没有让他从旁边搬茶凳来的意思。张彬学只好忍辱负重地蹲下,他拿过本子,发现前面已经写了好几页的字,但都被陈闻也翻了过去,他并不知道刚刚他们都交流了些什么。
张彬学握住了笔,还没想好写什么,陈闻也那边就发了话——
“不知道写什么好?我教你。”他歪着脑袋笑,“我说,你写。”
张彬学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先点头道了声,“好好好。您说。”
“你写——我张彬学是伤天害理的人渣,是藐视法律的蠢材,是毫无同情心的窝囊废,是眼里只有钱的可怜虫。”
张彬学冷汗涔涔,抬头惶惶地看陈闻也,他还是那副天真的笑模样,眸色却是沉沉的黢黑,一派随意地催他,“怎么?我还没说完呢。”
“写——我们会调查清楚,会追究一切相关人员责任,并顶格处理。我们将按规定全额赔偿,并附高额的精神损失费,同时解决梁生及其子女未来的就业问题。对此事给梁生家庭所带来的一切不幸,我深感歉意,并引咎辞职。”-
许馥打着哈欠走下楼,习惯性地去看那花瓶下的便笺纸。
[记得喝粥。我今天应该要加班。
也可能出差几天。
陈闻也]
后面那句“出差”像是临时补了上去的。
许馥去盛粥,顺便给陈闻也发消息。
【许馥:出什么事了吗?】
【陈闻也:工厂那边有点事,我要去南通几天,周六会回来。】
【许馥:不要太累,别去太吵的地方,要好好睡觉,知道吗?】
【陈闻也:姐姐要好好吃饭。】
【陈闻也:我给你订了早餐外卖。虽然做的不如我,但还是可以凑合几天。】
许馥犹豫了一下,没再回复。
不是习惯给自己做饭吗?自己都不在家,管她的早餐做什么?
她叹了口气,又回想起昨天他的诱人模样。
完全就是她的菜。
黎茵实在太有先见之明了,不愧是黎市长。
抽出这三两分钟给她打个电话,就能给她的生活带来这么多不便。
这么想来,陈闻也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了,听力没有任何问题,人实在健康得很。
成年男女,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实在太容易擦枪走火。
许馥心里很快作出决定。
等陈闻也出差回来,就和他委婉说说,让他搬走好了。
嗯,就这样吧。
她塞一口粥,觉得自己实在太听话,也太伟大了。
又觉得今天的粥好像不太甜了-
陈闻也将梁生父子送回南通,又在南通的工厂呆了几天。
和工厂员工同吃同住,摸清并处理张彬学细密复杂如树根脉络的关系网,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办到的事情。
他这次只能先来立个威。
陈臻之前和他谈过,他也表示了,等F1比赛结束,他拿到车手世界冠军后,一定会尽心尽力管理企业,希望大伯给他时间。
但如今人正在国内,总不好撒手不管,再把这些腌臜事情推脱出去。
尤其是梁语,梁生的儿子,那个小屁孩——
竟然冲他龇牙咧嘴,然后在本子上给他写,“不要仗着能听到声音就可以随便欺负人。”
把他陈闻也当什么人?
他大笔一挥,写,“不会。”
陈闻也之前没怎么来过工厂,他也以此为契机,去进行了认真的学习调研。
从车底盘、车门装配、动力网架到淋雨试验,陈闻也把各种生产线跑了一个遍,期间还要开会,还要与各车间负责人谈话,了解人员配备、安全生产教育培训等等琐碎之事。
还想在许馥休息的那个周六到家。
时间实在太紧张,不够睡觉。
偶尔进入的浅眠里,梦境全部都是她。
每天都在轰隆作响的工厂里泡着,等周六下午陈闻也坐上了回家的车时,整整一路上,耳里都仍留着阵阵余响。
他将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
家里的鲜花枯萎了吗?
许馥按时吃饭了吗?
他说他今天回来,许馥会在家等他吗?-
陈闻也站在家门口,把手机拿出来,先打开了个前置摄像头。
这两天范子明一直跟着他,总说他看起来吓人——怎么吓人了,是变丑了么?
最近好像都没怎么在意自己的外貌,在工厂里泡了几天,不会看起来很糟糕吧?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没看出什么名堂,只好深吸一口气,忐忑地打开了门。
果然,家里空无一人。
难得休假一天,出去放松也是很好的,她应该多活动活动。
今天阳光充足,许馥把客厅的窗户打开了一些通风,桌上的鲜花隐隐有些开败的趋势,陈闻也重新更换了,花瓶下面没有给他留下的便笺纸。
他洗了个澡出来,猛地从极其忙碌的状态中突然松弛下来,一时竟不知道干什么好。
陈闻也在沙发上坐下来。
哦,对。要把公司的事情抓起来了……这几天也没有去车队,凌祺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地催着,他也该去露个面才是。
家里没人,和工厂对比,这里的世界显得实在是太安静了。
安静得有些可怕,让耳鸣声叫嚣得更厉害了。
他打开了电视。
异形沙发大而柔软,是米黄色的暖色调。许馥喜欢在沙发上窝着,选的沙发除了坐位以外,躺位格外大,是云朵的不规则形状,足足能躺下几个人。
她会在沙发上放一堆各式各样可爱的卡通抱枕,人就懒懒地窝在那里,被一切的柔软包裹着。
沙发上有着许馥的气息。
陈闻也觉得今天好像格外冷,脑袋昏昏沉沉,身体也沉重得出奇。尽管已经洗了澡,但工厂的声音和味道好像都还留在他脑海,让他很反胃。
只有闻到那熟悉的淡香可以让他好受一点——
她什么时候回家?
陈闻也很想念她。
许馥呢,也会想念他吗?
第 17 章
“你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种针对聋哑儿童的公益活动吧, ”陶染笑着把筷子递给许馥,问,“感觉怎么样?”
“谢谢学长。”许馥接过筷子放下, 给陶染斟上杯热茶,道, “感觉很有意义。就是不知道怎么和他们相处好……”
她有些烦恼地蹙起秀眉,“本来和小孩子相处就不是我的强项,又是比较特别的小孩。太过于小心翼翼, 怕他们会觉得被区别对待;太过于平常普通, 又怕哪里表达得不够好,让他们伤了心。小孩子的心思很细腻的。”
陶染好似不太意外她这样的想法。他用公筷给许馥夹了筷青菜, 哄小孩一样, “别想太多了。小孩也会长大的, 长大就什么都会知道,也知道我们是为他们好。”
许馥狐疑地瞥了陶染一眼。
她对这种想法不太认可。
怎么算是“为他们好”?
得是他们接受的、喜欢的方式, 才能真的算是“为他们好”吧。
许馥看着碗里的青菜,叹气道, “说好我请客,你就挑这样普通的地方,还点这些普通的菜。”
有句话没说出来——
还故意点她最讨厌吃的青菜。
许馥挺挑嘴,从小就讨厌吃青菜, 长大也一样。
只要做的青菜,无论炖、煮、炒, 她平常是一口都不吃。
不知道是不是去陶染家蹭饭次数多了,被陶然发现了……?
……应该不会吧, 她自认为挑嘴挑得还挺隐晦。
许馥不动声色地夹起青菜送进口中。
陶染眉眼间漫上轻浅笑意,像初初融开的雪。
他温声道, “吃得均衡营养就好,什么菜都要尝尝。”
说着,自己也夹起一筷子青菜,问,“对了,你家里的那个病人怎么样了?”
许馥反应了几秒,才意识道是说陈闻也。
陈闻也实在体质太好,她都忘记他是个病人来着。
“他挺好的。”许馥道。
“听说是个很有名的赛车手呢。”陶染笑,“学校里很多学生很迷他,说他在体育圈里风评也很好,从来没爆出过什么负面消息呢。”
“是么?”许馥觉得挺有意思,她笑道,“没爆出过负面消息就算是风评好?”
“啊,你可能不知道。”陶染神色自若地呷一口茶,“搞赛车很烧钱,靠自己是运营不起来的。需要拉赞助、拉投资,也要靠粉丝经济。一旦爆出些负面新闻,比如桃色新闻之类,女粉唰唰掉,对自己的比赛心态也受影响。”
说到这里,他轻轻蹙起眉,犹豫半晌,还是迟疑道,“……其实当时听说住在你家的时候,我都有点吃惊呢。虽然你们肯定没什么,你也是以医生的身份照顾他,但还是小心一点,别被人拍到网上发酵,不然不仅对他不利,你的生活可能也会受影响。”
许馥被逗笑,“他是什么大明星呀?太夸张了吧。”
陶染有点讶异地看向她,“你——没怎么看过赛车的是吗?”
“从来没看过。就去过一次,还是陶教授给我的票让我去放松呢。”
“那我建议你有空上网搜一下。陈闻也的大名,赛车界家喻户晓。”
许馥现在就有空。
她一边吃饭一边拿出手机来,还没点开搜索引擎,陆时零的消息又弹了出来。
问她什么时候有时间见面。
许馥一贯的分手策略就是装死,外加附赠一些不痛不痒的话,表明自己也在分手的痛苦中,无暇顾及对方情绪。
但陆时零完全不吃这套,他很坚定地要与许馥沟通,希望许馥能够再给自己一个机会。
【陆时零:馥馥,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也反思了很多。我知道自己做的有很多不足的地方,也知道曾经可能对你有些许的忽视,但那都不是我的本意……我现在想明白了,我全部都愿意改,一定会做的比之前更好。可不可以请你给我一个机会,给我们曾经的感情一个机会?】
【陆时零:两人在一起久了,感情出现问题在所难免,但我真的希望你能够告诉我原因,我一定会找出问题所在,也一定能够解决这些问题,不要这么快就放弃,好吗?】
【陆时零:我真的很爱你。也真的离不开你。】
【陆时零:馥馥,两个小时,不,一个小时就好——明天我们谈谈,好吗?】
小作文太长,许馥根本没有心思看。
不爱了就是不爱了,哪有什么理由可讲?
还要分析原因,找出问题所在,提出对策——以为在产出什么垃圾论文吗?
哎,实在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的牛皮糖,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果然人都会变。
许馥想了想,还是快刀斩乱麻吧。
面对这种深陷在自我幻想中的男人,就必须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对你没感觉了”“我真的不喜欢你了”这样的话,他可能才能死得了心呢。
但不能发消息说,发消息显得自己不够痛苦,不够艰难,偏偏她还暴露了自己的住址和工作,万一让对方生了报复之心就麻烦了。
反正她明天也休息,干脆把私事处理干净好了。
【许馥:明天吧,明天我休息。】
发出去都感觉肉痛。难得的休息时间,竟然要来处理这样的屁事。
陶染在旁问,“搜到了吗?”
“哦,还没。”
许馥打下“陈闻也”三个字。
天啊——他竟然还有百/度百科?
许馥睁大了双眼,简直惊呆。
还有微/博,贴/吧,还有B/站视频大全……
粉丝还这么多!
新闻就更多了,标题起得更是劲爆。
[车神陈闻也重磅归来!国人沸腾!再创历史奇迹!]
[中国青年|陈闻也:让世界见证“中国”速度]
[惊险!车神陈闻也遭遇严重事故!无数粉丝为之心揪]
许馥的筷子停顿在空中:……
他早上还发消息问她他今天订的外卖好吃不,她早上起晚了没来得及吃,也忘记回复。
过了一会儿他又发来消息,问她怎么不回复,是不是又没来得及吃。
车神怎么天天这么有空?
陶染一双眸子深不见底,打量着她震惊模样,轻柔道,“知道了吧?让你小心不是没有道理。”
“……是有点道理。”许馥心有余悸,“等他病好了就让他走吧,我可不想被粉丝围攻。”
陶染望着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可爱的孩童。
他克制了想揉着她发顶夸奖她“好孩子”的冲动,只温柔地笑,“好。”-
许馥站在门前,听到房间里面挺大的声响,才想起来今天是周六,陈闻也出差回来的日子。
这几天陈闻也不在家,她多少还有些不习惯呢。
每天早晚没饭吃就罢了,晚上她喝起酒来的时候,冰辣的酒淌过了喉咙,总时不时怀念起他那一口热乎的小甜品来,还会在心中想他什么时候回家。
这样实在很不好。
搞得陈闻也像她家的厨子一样……
人家早就不是她邻居家的小弟弟了,现在已经是大明星,还要为国争光,以后说话做事都还是客气点好。
她伸手解锁指纹时,听到里面传来的好像是电视的声音。
哇,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她心想。
陈闻也生活那么规律,爱好也单调,几乎全部围绕着车。他今天怎么有兴趣看起电视?应该是有什么赛车比赛直播?
正好,借着赛车比赛的机会和这个大明星说一下,让他回自个儿家住吧,总归身体是没有大碍的了,别再爆出来个桃色新闻,叫她以后养鱼都不好养。
下定了决心,许馥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奇怪的是,房间没有开灯,硕大的电视屏幕映着莹莹蓝光,播着她最爱看的泡沫肥皂剧。
而且也没开暖风。连她早上走的时候开的窗户也没有被关上。
这边门一开,冰冷的穿堂风呼呼刮过,穿着呢大衣的许馥都打个寒颤。
早晚温差太大了。
她把门关上,打开灯,喊了声,“小也?”
电视声过大了。她的声音都不明显。
人去哪儿了?
许馥蹙起眉,三两步走到电视前,直接把电视揿灭了,又径直去关上了窗户,打开了暖气。
转过身才往沙发上看,这一看,吓了她一跳。
陈闻也正蜷缩在她平时窝着的位置熟睡,他本来个子就高,长手长脚的,却将自己缩成个团,只占了一丁点儿地方。
空着的位置放着她常抱着的一个趴趴狗抱枕,他头抵着那抱枕的狗头,睡得香甜。
她回来叮呤咣啷一连串的动作竟然也没吵醒他。
……出的什么差,累成这样?
许馥脚步轻了些,她小心翼翼地走近,发现陈闻也不大对劲——
他穿一件薄薄的白色宽松卫衣,领口松散,露出如玉的锁骨和半个肩胛,人看起来好似清瘦了一圈。
一只手抱着那雪白的趴趴狗,袖口也宽松,衣袖和玩偶摩擦,被捋到了肘肩。
许馥觉得他那修长的手指比玩偶都白。
面色更为苍白,唇却蕴着一种病态艳丽的红。
许馥犹豫了一下,先拿手背去贴他的手背。
幸好,肌肤冰凉细腻。
她松一口气。
转念一想,是不是刚刚冷风吹得了?
毯子就在旁边,可他一点都没盖。
她又拿手背去碰他的额头,感觉好像是有点热。
不过她刚回家,自己的手也冰凉,不知道准不准?
许馥将那趴趴狗扯开一点,俯下身拿额头去碰他的额头。
……滚烫。
许是趴趴狗突然失踪的原因,那么大的声响都没有吵醒的陈闻也,此刻却被忽地惊扰到,浓密卷翘的睫毛微颤,掀起一双雾蒙蒙又黑白分明的眸子来——
与许馥四目相接。
两人从来没有离得这么近过。
他的呼吸滚烫,许馥的微凉,迅速地纠缠在了一起。
鼻尖差一点就抵上鼻尖,唇瓣差一点就抵上唇瓣。
许馥在他眼中看到自己微怔的模样。
心跳停跳一拍。她艰难干涩道,“你……”
话还没说出口,陈闻也已经重又闭上了眼睛。
他闭着眼,往许馥脸前蹭了蹭,慢慢地用滚烫的脸颊贴上她脸颊。
柔软,温暖,满是眷恋之意。
许馥听到他在自己耳边呢喃,微微沙哑,带着浓浓睡意,是很成熟动听的男声。
“……真是疯了。”他小声说,梦呓一般,很苦恼似的,“做这么真实的好梦。”
她一时不知道作何动作,只盯着他发呆。
离得这么近时她才发现,陈闻也皮肤很细腻,几乎没有毛孔,鼻骨生得英挺,抵着她脸颊时,有种难以忽视的攻击力。
比新闻上的图片还要好看得多。
迟钝了几秒,许馥总算找回自己的理智。
她撑起身子刚想撤开,高烧之中的陈闻也却好像敏锐地感受到了她萌生的退意,手上轻轻使力,便将她整个人拉入了他怀中。
“求你了,姐姐,”他迷迷糊糊地低声恳求,灼热的吐息洒在她耳畔,“……这次让我把梦做完吧。”
第 18 章
陷入怀抱的瞬间, 许馥脑海中不断在蹦出那些关于陈闻也的报道页面。
陶染送她回来的一路上她还看了一篇,叫什么……
[专访陈闻也:从冠军走向冠军之路]
大概是媒体夸大其词,将他的形象塑造成了一个痞气冷傲的富家公子哥儿, 把谁都不放在眼里,连着配图都有一股倨傲之意。
比赛时头盔戴得严实, 采访时也很少笑,还经常大放厥词。
尤其是他刚获F2正赛资格时,媒体问他的目标是什么, 他理所当然地回答——
“目标当然是夺冠。拿不到冠军的比赛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
这一句话被媒体截出, 当时还被不少网友喷了,说他是被宠坏的富二代, 分析他的赛车之路投资了多少个亿。
但一切风言风语都在他真的获得F2正赛冠军时统统打破, 义勇军进行曲响彻国际赛道的时刻, 他翻开了中国赛车的崭新一页。
也就那张照片有点笑容了。
他双手高举着五星红旗,鲜艳的红色在他头顶飘扬, 碎发汗湿,笑容明亮, 露出两颗小虎牙,正是意气风发、骄傲不逊的少年人。
然后继续大放厥词,说,“接下来我的目标, 是拿世界冠军。”
好好好,好一个世界冠军。
能不能先放开我?
许馥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如今的、真实的他, 正双手紧紧把许馥揽在怀中,完全不允许她逃离开来, 活像溺水的人抱上了根浮木。
柔软的脸颊无意识地蹭着她的脸颊,撒娇似的嗅她, 吐息过于灼热,蕴染在她耳后,将许馥的心都融化。
……他现在是病人。
浮木许馥安慰自己。
他的怀抱意外的坚实沉厚,于是许馥难得耐下了性子,干脆寻了个舒适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窝在他怀里,等待高烧的人再度睡去-
自从离开她身边后,陈闻也总会梦见她。
在美国时,他一直不断梦到过去的回忆。横跨大洋彼岸的距离,让她的一切哪怕在梦中,都如同高不可攀的明月,难以接近,不可捉摸。
这样他已知足。毕竟连梦也弥足珍贵。
所以每个梦境都被翻来覆去地回忆和拆解,变成他人生中深重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而如今回到她身边,梦境越来越真实,也越来越新鲜且无法预判。
他开始梦到他和她的未来。
梦到一些他以前从不敢设想的事。
今晚的梦里一直很冷,冰天雪地里,他顶着寒风在昏暗中踽踽独行,不能松懈,也不能休憩,直到她出现——
轻轻抵着他的额头,明眸善睐,就在他眼前。
那么那么近,世界突然就明亮起来。
她的怀抱温暖,气息馥郁,在冷冽中为他遮挡了风寒,让他终于可以停下脚步,短暂地休憩片刻。
怎么会做这样好的梦?
说不清楚到底是谁在谁的怀里,陈闻也一颗高悬的心慢慢松散,丢下了防备,很快陷入深沉的熟睡。
许馥百无聊赖地用指尖在他手感很好的胸口画着圈,等他呼吸终于变得均匀绵长,总算小心翼翼地在他的缠抱中半坐了起来,费劲地脱掉外套,又将那厚实的毛毯拽过来,将蜷缩的人儿包好了。
闲着也是闲着,她干脆打开了电视,把声音调小了一点,和往常一样看起肥皂剧来。
陈闻也好似舒服许多,眉眼舒展,一只手臂沉沉地搭在她身上,脸颊贴着她穿着薄薄丝袜的大腿,再也不动作,睡得安静又乖巧。
许馥强行看了两集电视剧。
今天的电视不太好看,总让她跑神,忍不住看身旁的人。
电视剧男主好像还没陈闻也长得好看。
今天肯定不能说让他搬走的事了……这莫名让她心中松一口气。
赶人走这种话,就算表达的再委婉,意思也就还是那么个意思,总归是不太好听。
本来就难说出口,怎么好又挑人家生病的时候?
等他痊愈吧。
等他好起来,就说他病情已经稳定,可以恢复正常生活了就好。
他那么聪明,肯定会明白自己的意思。
想着想着,许馥发现陈闻也体温随着房间的温度开始逐渐攀升起来,脸颊也慢慢变得滚烫潮红。
过了一会儿,热得受不了,又开始往许馥怀里钻,大概是她身上温凉,正好解了他的焦灼。
高烧迷糊的陈闻也高歌猛进,清醒理智的许馥节节败退,只能抚上他不安乱蹭的脑袋,像撸小狗似的,顺手揉了他几下,最后干脆把手放在了他头顶,他很快便重又安静下来,好似又能忍耐下那难受了。
但抵着她肌肤的额头已经开始有些灼人,烧到这个温度,真的得吃药了。
许馥轻轻拍拍陈闻也的脸颊。
要对他客气一点,礼貌一点,她想。
他已经不是之前那个小屁孩了,人家是大明星、为国争光的赛车手……
陈闻也一动不动,连睫毛都没跟着颤动,但小臂却收紧了些,揽着许馥的腰加了力气,生怕她跑了一样,让她喘不过气来。
许馥耐心一秒售罄,她加大了力气,毫不留情地“啪啪”狠拍了两下,叫他,“陈闻也——”
不知道是打得太疼,还是她的声音多少起了点作用,他终于迷迷蒙蒙地睁开了眼睛。
许馥抓住时机,立即推开他,翻身下了沙发,恶狠狠道,“你发烧了,起来吃药。”
“唔,”陈闻也刚睡醒,一副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模样,声音也哑得很,“……你回来了。”
“我——”许馥憋气,看着他脸上浮现清晰的五指印来,勉强忍了,“对,我回来了。”
“……不用吃药。”陈闻也看着她起身去倒水,也支起了身子,懒懒道,“发烧有什么,睡一觉就好了。”
他还挺有自信,只晃晃有点头晕的脑袋,道,“现在感觉不冷,睡得还挺舒服,说明不会烧得更高了,一会儿出了汗就退烧了。放心。”
许馥在抽屉里找药,背对着他,悠悠道,“你常发烧?”
“当然不常发烧。”陈闻也想到自己一见面就住院,住在一起没多久又发烧,生怕留下个体弱多病的不良印象,莫名其妙开始了自证,“这都是偶然事件,我身体很好的。别找了,真不用吃药。”
许馥挑挑拣拣,“我还以为你久病成医了呢。”
陈闻也笑,“哪有那个水平,我就是……”
“知道没那个水平就好。”
药片和一杯温水重重放在他面前。
用力太猛,水在杯中左右摇晃,险些溅出来。
“我是医生还是你是医生?”许馥黑着脸,沉声道,“给我吃药。”
陈闻也呐呐“哦”了一声,伸手拿药,又被许馥打断,“你晚上吃饭了吗?”
他不敢造次,掀起眼帘看她一眼,又迅速垂下,老老实实,“……没。”
那半边脸颊更红了。
他欲语还迎的表情让许馥觉得有点好笑,声音也轻了几分,“饿不饿?”
“不饿。”
“最好是。”
许馥说着,旋身进了厨房。
“我来做。”陈闻也立刻站起身来想往厨房走,但眩晕感猛地袭来,他扶了一下沙发靠背,蹙眉阖眼缓过这股难受劲儿。
“陈闻也,坐下。”
熟悉的女声从厨房传过来,很温柔的命令,有点儿像训小狗。
陈闻也乖乖坐下了。
他探着脑袋扒着沙发靠背,问,“点外卖吧?”
许馥斜过来个眼神,“你猜现在几点了?”
陈闻也弱弱地缩了下脑袋,眼睛消失在沙发靠背之下,只露出个发顶。
过了会儿,好像是攒够了勇气,又探出头来,问,“那你要给我做饭吃吗?”
“……”许馥不好说自己的厨艺称不称得上是“做饭”,只好道,“勉强算吧。”
他眼神霎时亮起来。
许馥忙碌中转身看他一眼,觉得他简直像在身后摇尾巴。
她忙道,“不要期待太高哈,凑合吃一口。”
陈闻也声音拉了长调,“好~”
“别看了。”许馥道,“……你这样会影响我发挥。”
尾音这下短了不少,有点丧气,“好~”
许馥忍不住上扬起唇角。
她蒸了鸡蛋羹,图省事儿,直接在上面一起蒸了菠菜、秋葵和虾仁,看起来挺黑暗料理。
又温了杯牛奶,一顿简易病号餐就成功了。
端上茶几的时候,感觉陈闻也精神已经大好,笑意盎然地等着开饭。
“有点黑暗料理,”许馥轻咳一声,掩盖不自然,“我不太会做饭。”
“做手术的手确实不适合用来做饭。”陈闻也迅速坐在地毯上,抬头冲她讨好地眨眨眼。
“别拍马屁了,”许馥往他旁边的沙发上轻巧一坐,抬抬下巴,“吃吧。”
陈闻也得令,立刻挖了一大口塞嘴里,烫得嘶嘶哈哈,还要冲她竖大拇指,“……超好吃。”
许馥没理他,往旁边一卧,托着脑袋继续看电视。
陈闻也认真吃起饭来。
他真的觉得很好吃,鸡蛋羹嫩滑可口,入口即化,牛奶也香甜,咸淡相宜。于是他又夸奖,“……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鸡蛋羹。”
许馥漫不经心地“嗯”一声,深藏功与名。
开玩笑,看着虽然难看,但味道绝对还是可以的。她自己生病都吃这个呢。
好舍不得吃完。
眼看见了底,陈闻也的动作越来越慢,正犹豫地欣赏着这最后几口,思考以后还能不能吃得到时,一只温凉的手突然探在他额上。
许馥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沙发上俯下了身来,和他直直地对视了。
肌肤相触的瞬间,陈闻也呼吸停拍,整个身子都僵住。
“这样就退烧了……”许馥另一只手抚在自己额头上,感受着体温,顺便打量着他怔忡的表情,忍俊不禁,“你是牛吗?真的睡一觉吃点东西就好是吗?”
笑意温柔,漂亮,和他无数的梦中一样。
在她试图收回手的瞬间,陈闻也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来,按住了她。
他缓缓握紧了她细腻温暖、柔若无骨的手。
“许馥,”陈闻也喃喃道,“……我喜欢你。”
第 19 章
咚。咚咚。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万籁寂静, 许馥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陈闻也怎么会独独选中了这个时机告白?
在这个美妙而混茫的、容易让人丧失理智的深夜。
在她对他心软的第一秒钟。
许馥很有耐心地等待,试图用沉默做些暗示,希望陈闻也会很快杀个回马枪。
比如尴尬地笑笑, 再接上一句,“我喜欢你……的鸡蛋羹。”
然后她就可以继续理所当然地装白日梦独家文赠礼,欢迎加入群寺贰二贰吴旧义寺七不知道, 享受暧昧期暗香浮动的快乐。
但陈闻也没有。
他很紧张,非常紧张地咽了下喉咙。
也很认真,
非常认真地, 在等待她的回答。
一双眸子紧紧地盯着她, 手握得她更紧,根本毫无退缩之意。
这是一个一时兴起、有些突兀, 却非常认真, 且令人脸红心跳的告白。
陈闻也感觉大脑轰鸣缺氧, 生怕听漏掉她的回答,所以眼睛一眨也不敢眨。
他不是个傻瓜, 就算从来没恋爱过,也知道暧昧暗流涌动的感觉。
那应该就是他们今晚之间的感觉——难道不是吗?
他不想让许馥认为他是个随便的人。
他想让她知道, 他是因为喜欢她,所以才会对她这样。
死皮赖脸地住在她家里,每天给她做饭、留便笺条,出差也会时不时发消息给她……
都是因为他喜欢她。
他不是对所有人都会这样。
她呢?
她给他做了饭, 摸了他的额头,还对他那样漂亮地笑——她也会对别人那样笑吗?
在许馥的沉默和逐渐消失的笑意中, 陈闻也预感大事不妙。
他的告白在心中想象和预演过太多次,他也想要寻找一个更盛大、更唯美、更恰到好处的时机。
却不知怎么, 在她温柔地抚上他额头的那一霎,如轻轻推倒了他们之间的堤坝, 感情汹涌宣泄,他完全无力抗拒。
陈闻也甚至想要吻她。
可现在冷静下来想,她现在还有男朋友,怎么会接受他的告白呢?
他不真成小三了吗?
就算他愿意当小三……许馥会愿意吗?
太大意了。
太莽撞。
“……我知道你现在有男朋友,”陈闻也干巴巴道,他有种避开她视线的冲动,但他忍住了退却之意,坚持与许馥对视,仿佛要看向她心底,“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意而已。”
“也、也许……”他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有一天我也有机会……”
许馥倏地笑了出来。
“你在说什么啊?”她笑着,不着痕迹地挣脱他的手,顺着他脸颊,用手指轻轻地揩去了他唇珠上的牛奶渍。
他的唇瓣很软,吻起来感觉一定很好。
哎,算了。许馥收回了手,想。
天下男人千千万,何必找一个这么麻烦的呢?
她总算明白了黎茵的良苦用心和深谋远虑。
当然,玩玩对她来说是很好。
说实话,他选了个成功率如此高的时机告白,也确实打动了她。
和他谈段恋爱开心一下倒是也没什么……但对他的事业有没有影响?会不会真的女粉和赞助唰唰掉?
万一正好赶上他那什么重要的比赛可如何是好?
人家还要为国争光呢。
而且两人相处了不过一两个月的时间,就这么认真地告了白,想必平时没什么机会接触女孩子,恋爱经验肯定也不太丰富……
分手的时候怕是很难接受吧?不会比陆时零还粘人吧?
许馥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这无疾而终的恋爱,会在哪天突然地画上个句号,她自己都说不好。
许馥这还是第一次,放着眼前的肉不吃,正儿八经地仔细考量。
她觉得自己简直太伟大了。
和悲情狗血剧里知道自己得了绝症马上嘎掉,于是骗男主说不爱了分手的感觉差不多。
“和有没有男朋友没关系,”许馥清清嗓子,顺口扯谎,“嗯……我不喜欢弟弟。”
温柔的话语像锋利而透明的刀。
“……年龄,还是性格?”
陈闻也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绷得干涩而紧,仿佛在喉头哽了什么,需要很用力地控制着,才能说出话来。
许馥感觉年龄和性格都不是什么问题,她什么样儿的没谈过?
于是她假装思索了一下,“……都不喜欢。”
陈闻也像是没听懂似的,呆呆地、缓慢地眨了有些发痛的眼睛。
绯红之意缓慢地攀上他的眼廓,黑白分明的眸色泛起些水光来,许馥指尖不自觉地颤抖了下。
救命——这小子不会要当场哭出来吧?
天啦,不是很张扬很自信很不可一世的吗?
从小到大就没受过一丁点儿挫折教育是吧?
在雾气凝结成珠集聚在他眸中之前,许馥速速揉了揉陈闻也的发顶。
“好了好了,”她笑着低声哄道,“怎么这么禁不起开玩笑?”
陈闻也怔怔地,声音很轻,“……你在开玩笑吗?”
不是质问的语气。
是诚恳的祈求和希冀。
这希冀让许馥觉得揪心。
她揉着他的发顶的手停下,缓慢地揽过他后脑,他像一个空洞的、失魂落魄的人偶,很乖顺地任她摆布,被她拥入了怀里,头埋在她肩膀。
“……你真的很好,小也。”许馥发自内心,“你会找到一个更合适你的好女孩。”
“我不……”
许馥不敢听下去,她打断他,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开始胡说八道,“今天本来就想和你说来着……我工作调动到新开的分院那边,会比较忙一些。”
说着,顺势抚上他的背脊,轻轻拍着,颇有些硬着头皮的意味,坚持说下去,“嗯……可能不住这边了,也照顾不到你。你听力应该已经没问题了吧?要不……”
许馥说不出口,话语就停顿在这里。
陈闻也克制着,很轻地回答她,“……我知道了。”
“嗯,”许馥尴尬道,“也不着急……”
陈闻也好像没懂她的意思,仍埋在她肩上,低声问她,“不急的话,可以让我再靠会儿么?”
许馥顿住。
陈闻也靠在她颈窝,长睫微微抖动,让她觉得有些痒。
一动不动地静默了片刻,许馥轻轻叹一口气,柔声道,“小也……你要知道,人生是很漫长的,也是很短促的。”
在这漫长的毫无边际的时间里,在这短促到不知何时就会戛然而止的时间里,爱情真的算不了什么。
男女之情不过如此,上头的时候山盟海誓,抵死缠绵,下头的时候也不过匆匆一瞬。
从甜言蜜语到恶言恶语的距离比想象中还要近,上一秒你暴露的柔软弱点还被对方怜爱珍惜,下一秒或许就成了最好的攻击目标。
所以请不要在意这一时的失意,好吗?
陈闻也好像终于有些想明白,他沉默许久,终于垂着头离开了许馥的怀抱。
“早点睡吧,”许馥道,“虽然退了烧,也不能掉以轻心,还是要好好休息的。”
没等来回复,她只好又道,“太晚了,我先睡了。”
叮呤咣啷地把话通通撂下之后,许馥堪称落荒而逃,咚咚地跑上了楼,关上了门。
陈闻也自始至终没有回音。
他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像个失去灵魂的空壳。
……完蛋了。
许馥用背脊抵上了冰冷的门,伸手去摸自己肩上浅浅的湿润一片——
他最后还是哭了吧?-
许馥说得对,人生是很漫长的,也是很短促的。
第二天,陈闻也起了个大早,一边把早餐做上,一边心里思考。
那么漫长无边际的人生中,一次的输赢算得了什么?重要的是把握好每个当下的每个短促时机。
可能他现阶段会输给陆时零,没关系,赛车场上你追我赶也是很正常的,短暂地落后片刻有什么关系?
再说,人生那么漫长,足够改变一个人了——
譬如她可能会变得不在意年龄;
譬如他也可能改掉她不喜欢的性格。
他就不相信,许馥永远也不会喜欢上他。
如、如果真的永远都不会喜欢上他呢……?
陈闻也蹙起眉晃晃脑袋,努力摆脱里面的杂音,捏紧手中的笔,继续在便笺纸上写字。
不会的。
他会学习,他会成长,他会变得更好。
他才不会放弃呢。
陈闻也合紧笔盖,满意地朝便笺纸吹了口气,出门了。
今天他决定去趟车队,狠狠练到爽。
赛车手是体魄非常强健的运动员。
驾驶赛车与普通车辆不同,操作F1的方向盘就要约30公斤的力量,体能强化训练是必备的,除此之外,脖颈、核心、手臂关节等还要进行专业训练,以适应赛车在超高速行驶时的强大离心力,这会占用他的大量时间。
其他时间,则是通过赛车模拟器来熟悉各种赛道,或者去试驾场地跑几圈,来训练自己冷静的思考和判断能力。
冷静,向来是陈闻也引以为傲的品质。
大大小小的比赛中,他遇到过无数惊险的突发事故,全部依靠着沉着、冷静分析的头脑化险为夷,勇夺桂冠。
他还记得参加达喀尔拉力赛的那年,那被誉为人与车的终极挑战,也是世界上最为惊险艰苦的赛事之一。
在沙漠、戈壁那样极端的路况上,他们运气不好,遇到了严重沙尘暴的极端天气,连身旁经验老道的领航员都紧张得屏住呼吸,他还能够淡定地开玩笑缓和气氛,心态稳定得一塌糊涂。
就连上次比赛他开车去撞那事故车辆的时候,心情也极为冷静,仔细地计算着方向与力度,甚至包括风向都考虑在内。
没想到昨晚竟然那么不冷静地埋在她肩头,然后——
陈闻也倒吸一口凉气,狠狠关上车门,拉上冲锋衣的拉链,轰响了油门。
他来到了上海国际赛车场的试驾场地。
凌祺早早就来了,颠颠儿跑来和他打招呼,“阿也——哎,你是不是瘦了?”
“故意保持身材呢?”他拿手肘撞陈闻也,贼兮兮地,“吴语汐前几天也回国了,今天她也来赛车场呢。”
“我的身材还用故意保持?”陈闻也冷冷瞥他一眼,紧接着心里又忽地咯噔一下,问,“瘦得多吗?”
不会变难看了吧?
“瘦得正好,更帅了,无敌帅。”凌祺语气莫名其妙多了点酸,“不过你长成什么狗样儿估计吴语汐都不嫌弃。这才刚回国,就问我你今天的日程……”
“没事儿吧你。”陈闻也最烦他总把自己和吴语汐扯一起,骂他一句,“没事儿吃点溜溜梅。”
说着,就拿起头盔和赛车服,准备去换衣服。
身后一道明朗欢快的女声响起来,伴随着奔跑的风声,
“阿也——”
第 20 章
吴语汐刚到赛车场, 远远地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好久没见到陈闻也。她心心念念,一路开心地冲刺到他面前,喘息也一点儿都不急促, 笑容灿烂,短发飞扬, “好久不见!我回国啦。”
“好久不见。”陈闻也简单颔首,他没有寒暄的心情,抬腿就想往更衣室的方向走, 被吴语汐挡个正着。
他往左一步, 她也往左一步;他往右一步,她也往右一步。
“你没什么想说的吗?”吴语汐笑嘻嘻地抬头问他。
“……说什么?”陈闻也挑眉, “跑两圈吗?”
她哈哈大笑, 然后冲陈闻也比个大大的手势, “OK——”
又挤眉弄眼,很有自信道, “我这段时间状态好得很,你可不要掉以轻心, 小心被我虐哭了哦。”
“哭”这个字眼再次挑动了陈闻也敏感的神经。
……陈闻也,你到底是有什么毛病?
打记事起就没哭过了,竟然就这样在喜欢的女人面前哭了,而且人家明确地表明自己不喜欢弟弟, 怎么还能像一个幼稚的小屁孩一样哭了啊啊啊啊啊啊——
陈闻也难受到手指尖都狠狠攥进掌心里,但面色仍风平浪静, 只淡淡道了句,“……不会。”
“哈, ”吴语汐笑嘻嘻地仔细观察他的表情,“你刚刚犹豫了, 想对我放水,是不是?”
赛车场引擎轰鸣,陈闻也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压根没注意听她在说什么。
他下意识地抬手按了下隐隐发痛发热的耳朵。
吴语汐是陈闻也在美国认识的第一个女性华人赛车手。
她年纪比陈闻也小两岁,刚开始参加拉力赛的时候,由于力量训练不够,总是被甩在最后圈,很是吃力。
陈闻也从来没有什么助人为乐的精神,尽管赛车圈里华人小孩并不多,尽管他们同是受歧视和欺负的对象,他也根本没有和她一起抱团取暖的打算。
但吴语汐总是控制不住地注意到陈闻也。
明明他也和她处在同样劣势的处境,多少次她都因为自己成绩不够理想,或与教练、朋友相处不够融洽,沟通不够顺畅而崩溃哭泣,可陈闻也却总是那么云淡风轻,宠辱不惊,而且把谁都不放在眼里。
他的心思只在赛车上,还有那些速度快过他的强者。
不断地挑战,一次一次地尝试,然后一个一个,赢过那些曾经嘲笑他的人们。
喜欢上他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她还记得第一次自己鼓起勇气和陈闻也打招呼的时候,她说想和他认识一下——
陈闻也理解错她的意思,问,“是想和我比赛吗?”
吴语汐怔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比就比。
她虽然到现在都从来没赢过他,但后来也赢了大大小小的不少比赛,被誉为“中国第一女方程式赛车手”,展现了赛车的女性力量。
吴语汐觉得,自己与“中国赛车第一人”的陈闻也,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毕竟这么多年来,他身边根本也没有什么女孩。
就算他征战南北,两人聚少离多,他身边异性也独独只有她一个而已。
哎,就是怎么说呢,榆木疙瘩,不开窍。
对她和对凌祺没两样,好像根本接受不到她的少女信号。
等陈闻也告白比登天还难……他好像就不是会开口表达自己感情的那类人。
或许是她闺蜜们说得对,他是太害羞了,还没准备好。
毕竟这也是很大的事情,说不定要等到他拿了世界冠军之后才会向她告白呢。
如果他那时都不告白,她就干脆撕掉女追男这层纱,勇敢告白,确定关系算啦!
引擎声起,陈闻也外圈起步,从一开始就只给她留下个后脑勺。
根本追不上……
他才不会让她呢,吴语汐早就知道。
陈闻也好胜心极强,只要比赛一开始,其他什么都要为胜利让道。
不过没关系,吴语汐本身就志不在此。
一结束,她摘掉头盔就扒着车去问陈闻也,“晚上一起吃饭呀?为我接风洗尘?”
“……什么?”陈闻也刚摘掉头盔,感觉头昏脑胀。
吴语汐以为他故意逗自己玩,手卷成喇叭状,喊,“晚上请我吃饭——”
“不了,”陈闻也揉揉耳朵,带着些倦意道,“我要早点回家。”-
许馥捏着便笺纸发呆。
她昨天睡得晚,起来也晚,醒来时还在想,昨天晚上她的话到底说明白了没有?
意思应该都表达到位了,陈闻也说他明白了,怎么说也是个出名的人物,她让他那么难堪,会不会气恼到连夜就搬走的了?
连夜搬走最好,这事情就算解决了,她也可以不用再想啦。
许馥从楼梯上探出脑袋往下看。
厨房香气四溢,大概是煲好的汤,鲜花迎着阳光绽放。
花瓶下那张便笺纸一如既往。
只是陈闻也龙飞凤舞的字迹中莫名多了些小心翼翼,刻意收了些笔锋似的,也绝口不提搬走的事,写着——
[很荣幸吃到全世界最好吃的鸡蛋羹。
陈闻也]
……许馥手上动作紧了紧。
什么啊,搞得她做个饭很少见一样……
是啦,她确实也从来没给其他人做过饭啦。
但这不是他生病了吗?
谁生病她都会这样照顾的——
不过是正常的、再普通不过的、对一个病人的同情心和照顾而已。
她可是个医生啊。
许馥越想越有道理,平心静气地将那便笺纸放在桌面上,起身吃他为她准备的饭菜。
陈闻也手艺太好,她边吃边想,马上就要吃不到了,多少还是有些不舍的。
但两人真的不合适,这小孩还挺坚强,发烧睡一觉就好,昨晚刚失魂落魄哭了一场,今早就重整旗鼓装作无事发生……
弋㦊
怎么才能叫他死了这条心好?
陆时零电话正好打进来,许馥眼睛一亮-
陈闻也把这一天安排的满满当当。
他很喜欢在赛车场驰骋的感觉。
在极致的速度下,什么事情都会变得很小。
风会将一切抛在身后,包括心中那团散不去的郁气,和如鲠在喉的悲伤。
“都不喜欢。”
……她是这样说了吧?
等他终于刹下了车之时,天色已经渐暗。
冬天的白昼变短,深蓝色天空缀着几颗半明半昧的星,很快被一朵厚重的乌云遮了去,翻滚涌动着即将落下的雨。
耳朵有点难受。
被引擎摧残过的后一直留着嗡嗡鸣声,像被什么闷堵着一样。
陈闻也揉了揉,觉得一点也比不过心里的难受。
“都不喜欢。”
为什么?
是因为他太幼稚了吗?
他再幼稚也明白,感情里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到底要怎么去追究原因好?
心又开始钝钝地疼痛起来。
像细细密密的刺在扎,疼得他呼吸都打着哆嗦的颤,要反复深呼吸几次才能平复下来,不至于再次将滚烫涌上眼眶。
到他平常回家的时间了。
许馥今晚在家吃饭吗?-
陈闻也推门进来的时候,许馥正和陆时零也刚回家。
推门声惊动了正在给许馥解围巾的陆时零,他抬眼看了陈闻也一眼,两人彼此都无话。
“这就是我那个邻居弟弟,”许馥笑眯眯和陈闻也打招呼,转头介绍陆时零,“我男朋友。”
心里加了一句,不过马上就不是了。
算他有用,临分手前还能派上最后一点用场。
陆时零仔细地将她围巾解下挂好,又帮她脱大衣,忙前忙后的模样带着不少骄傲和炫耀,连和陈闻也打招呼的语气都变得高高在上,“弟弟好。”
陈闻也没说话。
他一身黑衣,手插在兜里,懒散地倚在门口,一时没有进来的意思。
“进来呀,小也。”许馥招呼他,“门关上,风大。我们马上上楼去了的,不打扰你。”
陆时零的动作突然顿住了。
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刻,他简直像是死刑被赦免一般。
天知道这几天他过得有多么颓废,什么女人都嫌烦,连带着那么几个兄弟都招人厌了起来,每天只一心思考怎么能挽回这段感情。
功夫不负有心人。
……他今天表现得还可以是吗?
过去了短暂的几秒不可置信后,陆时零终于整个放松下去,失而复得的喜悦猛地扑来,眸中都泛起些水光,揽上了许馥的腰,呢喃道,“馥馥……”
陈闻也听话地关上了那扇门。
动作很轻,也有些迟缓。
许馥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他很认真地听,但听不太清楚了。
“那我们先上去啦。”许馥道。
许馥从小到大经历的修罗场绝不算少,这才两个男人对峙罢了,根本就是小场面。
她上初中还是高中的时候,那个年纪正是叛逆的时候,学校里的男孩子都喜欢搞什么帮派,还有两个学校的帮派因为她在学校门口火拼了起来呢。
那时她都淡定得很,老师来问,她只无辜地表示自己完全不知情。
没说错啊。
他们打架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只是随随便便说了几句话,冲他们笑了几下而已——是他们自己误会了,她可是个一心认真学习的尖子生啊。
那场架打得不小,住院了好几个男孩,她都没去探望过一次,只觉得他们愚蠢。
她是真心实意地,认为这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但她却在此时此刻,莫名其妙生出了种心虚的感觉。
尤其不愿意去看陈闻也此时的表情。
昨天他刚认真地告了白,今天许馥就这样来打他的脸,着实恶劣了些。
她以为陈闻也会生气,会恼羞成怒,甚至会迁怒于她——
但他没有。
他很平静……平静到许馥不忍心再看第二眼。
许馥转过身,拉着陆时零一起上了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