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赐婚前,李见素曾问过李濬,李湛可有婚约,或是已有心仪之人,如果他有,她不会择他为婿。
李濬当时对她说,能呈画像过来之人,他皆已暗中寻人调查清楚了,让她大可放心。
他不会让李见素走了万寿公主与郑颢的老路。
当初高中状元的郑颢,被万寿公主一眼相中,今上宠爱长女,很快便下旨赐婚。
可郑颢在赴京赶考之前,便已在家乡订了婚事,一道赐婚的圣旨,让他做了那背信弃义之人,丢下了自己心爱的女子,最终不得不与万寿公主成婚。
成婚后,郑颢对万寿公主极其尊重,却也只是尊重,让人挑不出任何错处,不纳妾,不收通房,不留恋花丛,可即便如此,万寿公主还是觉得,郑颢明明就在她眼前,却好似离她甚远。
万寿公主的事便给了李濬警醒,他既是不能与她相伴,便一定要帮寻位良配,让她余生不受半分委屈。
可李见素还是受了,且从成婚当晚便开始了,只是她选择了忍受。
因为从一开始,她只以为李湛之所以那样对她,是因为他恨她,若不是当初为了救她,他的手不会受伤,也不会成为“废人”,更不会被茂王放弃,送回京中做质子。
她对他感激,对他愧疚,对他怀着希望,所以她一忍再忍,不断去寻求方法,想要试着去找回二人曾经的情谊。
直到那日他掐着她脖颈,用他的狠戾再一次将她刺痛,她彻底茫然,如同蒙眼的鸟雀,不知所措。
然如今,她终是寻到了答案。
她曾以为李湛虽然恨她,可从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关切可以看出,他还是喜欢她的,只是两人之间复杂的经历,让他们这段情意很难理清,可现在她明白了,他只是恨她,而他的情意早已给了旁人。
就如崔宝英所说,他的可怜皆是由她而起,她成为了他的负担,她是那罪魁祸首。
既然如此,她选择放手,这对她们来说,皆是一种解脱。
“不可。”李湛没有一丝犹豫,直接脱口而出。
“为何?”李见素不解地望着他,“你不是一直想让我离开吗?”
他逼她离开,逼她去宫中告状时,曾是那般狠戾,冰冷,如今为何又不允了?
“哪里有那般容易?”李湛双拳紧握,脸颊似乎都在隐隐发颤,“圣旨赐婚,岂是你我说离就离?”
李见素也想到了这些,她又将面前写好的和离书,朝李湛面前推了推,“这一点交由我来解决。”
李湛没有去看那张纸,还是目不转睛地望着李见素,好似只要目光移开,她就会从他眼前消失。
心口的窒闷让他用力地深吸了一口气,许久后才再次出声,“怎么解决,你要寻谁解决,太子吗?”
太子二字从李湛口中说出,李见素没有了从前的紧张与不安,而是直接大方承认,“是,我会去寻太子,他一定能想到办法来解决此事。”
“一定?你就这般信任他?”听到李见素当真是要去寻太子,一股说不出的情绪直往他心口里冲,这一夜他生怕那些真相吓到她,而反复组织语言的他,此刻就如同一个笑话。
李湛当即上前一步,抬手用力压在那张和离书上,心口不住起伏,“你可知咱们的婚事牵连甚广,若成婚不足三月便要和离,你置整个茂王府为何地?”
说着,他手指逐渐握拳,仿佛要将手中的和离书捏个粉碎,“你不是不知,我此番回京明为授职,实为质子,你此刻若要和离,今上会如何想,朝内文臣又该如何腹诽?”
李见素抿唇不语,袖中双手也慢慢握紧。
李湛朝她俯身,沉声道:“他们会说茂王世子对皇室不恭,会说茂王心怀不轨,便是你不在乎茂王府……安南的那些将士,又当如何?”
李见素眼睫微颤,抬眼直视着他道:“我会说,是我的问题,与你无关。”
“谁会信?”李湛垂眸回望着她,语气更低,“旁人看的只是结果。”
屋中倏然静下,两人望着对方,皆不在说话。
须臾,李见素移开视线,深吸一口气,打破了沉默,“那你想怎么样,不是你逼我离开的吗?”
李湛愣了一下,随后直起身也不再看她。
她没有说错,之前他的确一直在逼她,可现在他开始后悔的时候,她却放弃了。
李湛似是笑了一下,带着几分嘲弄,可这一次,他嘲弄的对象是自己。
不管她心里有没有他,不管她曾经与李濬有何过往,现在的李见素,是他的妻子。
李湛再次垂眸,看向李见素,“你已嫁给我,便是我的人,我说不允便不允。”
“你的人?”李见素无奈地弯了唇,“你的婢子吗?”
“不是。”李湛说得很急切,“你是我的发妻。”
“发妻……”她将这两个字重复一遍,随后缓缓垂眸,似是又笑了一下。
李湛只觉心口发闷,他准备了一夜的那番话,就堵在喉中,无法开口。
最终,他松开了手,那张和离书却已经漫是褶皱,让人分辨不出字迹。
“是因为李濬?”他明明想说的不是这个,可一想到她方才提及太子时那般信任又笃定的模样,他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李见素没有如从前那般同他解释,只平静地抬起眼,望着他许久不语。
片刻后,她长出一口气,“三年后,以唐阳公主无所出为由,你我二人和离。”
到底,她最后还是心软了,不为李湛,也不为她,为的是那些因为这场婚事,而可能受牵连的无辜人。
她慢慢起身,望着眼前高她一头的男人,字字清晰道:“这般说词,责任便全然在我,不会影响你,更不会再牵连旁人。”
李湛背在身后的双手,手背上青筋在隐隐发颤,他半晌都没有回应,只还在垂眸望着她。
李见素当他默认。
毕竟,他已经没有任何的理由来反对了。
而她不过是再熬三年,这三年便算做她在偿还他的救命之恩。
等三年之后,她与他不再相欠,此生再无瓜葛。
待和离后,她亦是可以同长公主一般,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这般想着,李见素又弯起了唇角,没有了方才的苦涩与无奈。
她面带微笑,抬眼朝窗子的方向看去,窗户并未打开,可她仿佛看到了春日的阳光,落在一片山水之上。
然顷刻间,画面尽散,四周忽然天昏地暗,一只坚实的手臂揽在了她的身后。
李见素起了高烧,烧了整整一日,待第二日清晨才烧退,她迷迷糊糊睁开眼。
李湛就坐在身侧,身后站着采苓,见她醒来,采苓快步两跑来到榻边,那张小脸上满是担忧。
李见素朝她笑了笑,一开口,嗓子疼得让她声音都变得粗哑起来,“我无妨的,只是,咳咳……”
一阵低咳之后,李见素才缓声道:“寻常风寒罢了……不必忧心。”
这番话她是对着采苓说得,全然忽略了坐在榻边同样忧心的另一个人。
从李见素昨日病倒直到现在,李湛几乎寸步不离的守在她身旁,可此刻她却没有看他,连句话也不愿和他说。
李湛心头不快,但碍于采苓在身旁,什么也没说。
方才白芨在外间听到李见素醒了,便立即去端药,这会儿她端着汤药进屋,李湛与采苓同时去接,白芨自然是递给了李湛,且还嗔了眼采苓。
采苓当没看见,弯身又去扶李见素起来,还贴心的给她腰后塞了团枕。
随后,她还是没有退开,反而又朝李湛伸手道:“世子身子要紧,累倒了可如何是好啊,不如先去休息,这里便交给奴婢们吧。”
白芨又在一旁冲采苓使眼色,明明是大好的机会,可以让这两人好好相处,她不知采苓今日怎地这般没有眼色。
采苓又当没看见,还将手又朝碗边伸了伸。
李湛额上青筋跳了一下,面上却是依旧温润,“不必,我来便是。”
采苓扭头去看李见素,似是在等她表态。
果然,李见素真的开口了,“我自己来吧。”
说着,她也缓缓朝李湛抬手,李湛却好似没有听到,舀了一勺汤药,拿到唇边轻轻吹凉,随后递去李见素唇边。
“昨日与我说的那些,可还记得?”他表面温柔,眉眼却微微下压,似是在提醒李见素,昨日两人说好的三年之约。
李见素自然没忘,她扫了眼屋中的白芨与采苓,最终还是妥协了,陪他继续作戏。
喝完药,她擦着唇角,问他道:“世子何时回去?”
之前她每次这般询问的时候,都会问他何时离开,何时归来,可这一次,她用了“回去”二字,就好像白渠才是他的家,是他该去的地方。
这个用词的改变,落在旁人耳中,许是不觉得有何异样,可李湛不是旁人,他立即抬眼朝李见素看去,“这般想我走?”
李见素不想争吵,尤其屋中还有白芨在,她知道白芨是张贵妃的人,有关她的事,只要寻到机会,白芨皆会一字不差地说给张贵妃听。
她低低咳了一阵,挤出一个笑容,“我是怕染了病气给你。”
李湛也跟着笑了,“我底子好,不怕。”
见他还是没有离开的打算,李见素微微蹙眉,又是轻咳两声,“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赶人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李湛深吸一口气,终是起身离开。
他走后,不知真相的白芨,上前又说起他的好话,“公主昨日晕厥,世子忧心不已,一直守在房中,直到方才都未曾合眼。”
李见素“嗯”了一声,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也下去休息吧。”
白芨能感觉到,李见素在刻意与她疏远,前日她与采苓去折冲府,也是故意不带她去的。
白芨如此聪慧,怎会猜不出李见素为何防她,她没有退下去,而是犹豫了片刻,又与李见素道:“公主可以信得过奴婢的。”
“我知道。”李见素温声宽慰着她,“你莫要多心,你向来办事稳妥,所以前日我去白渠,才留你在院里打点的。”
白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李见素缓了缓,才接着道:“采苓与我相识六年,彼此相熟,所以我才会总留她在身侧,你不同的,你聪慧又谨慎,日后我若掌了中馈,许多事都要问你的。”
言下之意,采苓只是陪她解闷的,而白芨才是她的左膀右臂。
白芨点头应道:“公主放心,府内事宜奴婢会尽快熟悉。”
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可又一时挑不出错来,她顿了顿,试探性地问道:“那公主与世子,在白渠……”
“是我顾虑不周,不该那么晚出城的,世子也是忧心我,才与我争了两句。”李见素说罢,又是一阵急咳,白芨也不好再扰她,只得退了下去。
李见素靠在团枕上,合着眼许久不语,采苓坐在她身侧,也没有说话,只拿着帕子默默擦泪。
李湛连着两日没有合眼,尤其前日晚上,还骑马淋了几个时辰的雨,回忠和院这一路上,他脑袋也在发木,脚下也开始发虚。
他走进屋中,王保已经等了片刻,赶忙上前去扶他,他摆了摆手,坐下问道:“她这几日怎么了?好端端为何要同我和离?”
王保道:“前日晡时,公主备马要去白渠,事出突然,属下来不及过去禀报,只能一路跟随。”
前日晡时……
李湛按压眉心的手,忽然顿住,似是隐约预感到了什么,看向王保,“她没有进府?”
王保点头道:“公主不知在想什么,没让马车靠近府邸……”
李见素当时带着采苓,只她们二人下车来到府外,磨蹭许久都不愿上前,她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勇敢,在即将面对真相的时候,她还是会犹豫不决。
“属下看当时公主都打算走了,结果王府门开,世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话已至此,李湛也逐渐猜出了之后的事,“那晚跟在我身后的人,是你们?”
王保点了点头,“公主看到世子去了梨园,也看到了如意……”
如意是李湛还未回京时,就提前部署到崔宝英面前的人,她精通武艺,琴棋书画也样样拿得出手,尤其擅长口技,男女老少之音皆能仿之。
崔宝英那日将人叫到李湛面前,他表面装作不喜,暗中又在城郊以北置办宅院,送如意过去。
若有心之人背后盯他,只会以为他鲜少回王府,是因为养了外室,可实则如意是他的手下,一切只是为了帮他掩盖行踪。
可他们做戏的那一幕,阴差阳错落入了李见素的眼中。
李湛终于明白过来,李见素为何执意要和离,他原本就是要将这些都告诉她的,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可现在,他想到昨日李见素斩钉截铁告诉他,什么事都能寻李濬,李濬会为她解决的时候,他说不出口了。
如果她知道真相,会不会去与李濬说?
李濬在她心里的分量,到底已经重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李湛发觉,他赌不起了。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加快进程……
李湛只睡了两个时辰,用过午膳后便又策马去了白渠。
得知他离府,李见素只是“嗯”了一声,与从前并无两样。
采苓却是气不打一处来,用力拧着手中的帕子,狠狠又将那二人又骂一通,最后竟骂着骂着,落起泪来,“你都病倒了,他怎地还要去那贱人处,当真就这般难舍难分了?”
李见素缓缓抬手,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反过来宽慰她道:“别哭了,无妨的。”
“无妨?”采苓知道李见素都没有哭,她也不该哭,可她就是心里堵得慌,“我不明白,为何不能与太子说,便是顾忌外面那些传言,也可以同张贵妃说,贵妃那样喜欢你,她肯定会为你出头的!”
李见素摇头道:“不必,我自有打算的,真的,相信我。”
采苓心里不信李见素能有什么好的办法,可她不忍戳破,也不忍再追问,用那皱巴巴的帕子,擦了眼泪。
这日,崔宝英午憩醒来,正坐在堂中喝燕窝,听下人来传,李见素要见她,险些一口呛进鼻中。
别看背地里这主仆二人理直气壮地嬉笑李见素,可真当正主寻来,崔宝英还是会心虚。
她让赵妈妈去打发李见素,还是最初那般说词。
“哎呀,公主怎地亲自过来了,要是有什么吩咐,差个人过来便是。”赵妈妈见到李见素,客气又恭敬。
李见素朝她温笑,“我有事与崔姨母说。”
赵妈妈眼珠子一转,故作为难道:“公主不知,我家夫人也时常念叨你呢,只是她向来体弱,这眼看天气愈发寒凉,这几日又染了风寒,怕给公主过了病气,实在不便见面。”
“无妨,我正好也染了风寒。”她语气是惯有的淡然,可赵妈妈不知为何,总觉得今日的李见素与往日不同,看着柔柔弱弱,却隐含着一股说不出的坚定,仿佛不管她说什么,她今日都要与崔姨母见面。
莫非当真是来讨要中馈的?
赵妈妈心中大惊,连忙小跑进屋。
崔宝英也知道这一日终要面对,只好硬着头皮请人进屋,大不了见招拆招。
崔宝英坐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顺着心口,时不时低咳几声,若不是她面色红润,当真让人以为她要病入膏肓了。
“咳咳,我早就想去寻你,可前几日听说你病了,本来想去看望你的,可我知道得病之人最需要休息,若执意去看你,反而教你不舒服。”崔宝英话里有话,意指李见素不该来搅扰她。
李见素听得出来,却没空与她周旋,直接问道:“长安以南的太兴山附近,可是有一处王府的别庄?”
茂王的确有处别庄,可那庄子是三十年前茂王还未去岭南时盘下的,想来早就荒了。
崔宝英心头顿时一紧,以为李见素要以此来治她的过失,好将管家权直接要走。
“这……这我记得,好像是……是有处别庄在那边的。”崔宝英一面说着,一面朝赵妈妈看,“可那庄子附近荒凉,王爷早就不叫人打理了,只留了个人在那边看着。”
她不信李见素敢去直接寻茂王对峙。
赵妈妈也赶忙应和,“对,是王爷早就做了打算的。”
李见素知道这主仆二人在想什么,她无奈地笑了一下,直接开门见山道:“我与姨母说这个,是因为我想去别庄小住。”
“小住……嗯?”崔宝英以为自己听错,登时就瞪大了眼,语气也变得不再虚弱,仿佛只一瞬的工夫,人就康健了,“你、你说什么?”
李见素道:“我风寒虽好得差不多了,此番却伤及到肺,需得在山水之处住些时日,养养身子。”
崔宝英心中大喜,那向上要扬起的唇角都快要压不住了。
她赶忙掩住唇角,故意蹙眉以表关切,“这怎么使得,眼看就要入冬了,那庄子可是在山上,天热去避避暑倒是不错,天冷了……”
赵妈妈生怕崔宝英一个激动话说太多,让李见素又改了主意,连忙挡在崔宝英面前,一面帮她倒茶,一面朝她使眼色。
崔宝英恍然反应过来,又立即改口道,“天冷便差人多送些炭过去,我前些日子给府中备了上好的香炭,都给你带过去吧!”
李见素实在懒得与她们周旋,直接起身朝崔宝英颔首,“我不在府中,王府上下便有劳姨母费心了。”
崔宝英是亲自送李见素出院子的,待院门一合,她激动地朝赵妈妈道:“她该不是前些日子,高烧给烧糊涂了吧?”
“糊涂了好啊!”赵妈妈也笑得合不拢嘴,“这是连老天都在帮夫人呢!”
李见素溜溜达达回到清和院,她哪里是糊涂,分明是清醒了。
她不想理会崔宝英,也没有心思去管这茂王府,反正熬过三年,她便要离开,这里的一切都与她再无关系。
清和院里这么多人,自然会有人把李见素装箱的事传进崔宝英耳中,知道她带了多少东西离开,崔宝英自然就明白了,她此番不会是小住。
她就是要给崔宝英吃个定心丸,日后两人也没有什么可争,她没必要防她,更是没必要再对她动什么心思。
她是下了决心要去的,当天就开始收拾行囊,白芨以为她是小住,可见到她将那些医书几乎全部都要带走,终于意识到不对劲来。
白芨也摸清了李见素的性子,知道她不肯开口,便怎么都问不出,索性就拉着采苓问,“你陪公主去折冲府那日,到底出了何事,为何回来后公主就像变了一个人?”
采苓的回答,与李见素那日所说并无不同。
李湛怪责李见素不顾安全,天色将晚还要来回奔波,与她争了两句。
白芨不信,“既是忧心安危,应当留公主在折冲府,等第二日再回长安啊!”
采苓摆手道:“公主脾气你不是不知道,看着柔柔弱弱,性子倔着呢,她辛苦跑这么远,结果世子一上来就数落她,自然咽不下这口气,趁夜也要回来。”
白芨还是不信,见她说完就要走,立即又将她拉住,压低声道:“我知道你们关系亲近,这些话多半是她教你的,可你当清楚,公主性子软,凡是都爱憋着不说,若咱们两个都不去管她,她往后日子如何能好过了?”
采苓怎会不知,可她不能背叛李见素,她咬着唇,不去看白芨。
白芨以为能将她说动,便继续道:“公主放着这么大府邸不住,要跑去庄子,你可知那庄子是什么地方,那都是大户人家犯了过错的女眷,才会送去的地方,她怎么能去?”
采苓用力掐着手道:“公主说,只是小住一段时间,等入了冬就回来。”
说完,她甩开白芨的手,几乎是跑着离开的。
看着她仓促的身影,白芨叹了口气,朝着皇城的方向看去,再过两月便是太后寿辰,今年是太后的八十大寿,纵是今上再节俭,家宴也是要置办的,李见素是公主,倒是必定要出席。
若李见素真如口中所说,入冬前就能回来,便也是无妨,只当这些日子是去山上散心,可若公主到时还不回来,她一定会去寻张贵妃。
五日后,李见素去了太兴山。
她依旧没有带白芨,除了几名府卫一路护着,近身伺候的只带了采苓,和一个清和院的婢女,这婢女年岁不大,才刚及笄,平日里踏实勤奋,从不生事。
太兴山附近山清水秀,还有几处温泉,许多京中大户人家都会在此置办庄子。
夏季天气炎热,避暑的人多,附近便会热闹一些,如今深秋天寒,这些庄子都鲜少住人,便是有人,也是因为犯错,被家主特意送来受苦,像李见素这样身体抱恙,来山中静养的也有,但多是在家中身份不高,毕竟庄子虽静,可实在荒凉。
茂王府的庄子在山顶,旁边还有一处温泉,本是块好地方,可因为年久失修,无人打理,庄子内外杂草丛生。
这还是崔宝英前几日派人打理之后的样子。
下了马车,采苓上前去敲门,过了许久里面才有人应声。
开门的是个年过五十,有些驼背的男人,他是附近山下的村民,年轻时就在别庄做事,一做就是三十多年。
他笑着迎上前,朝李见素行了一礼,随后从前引路,带着李见素朝屋中走去。
“老奴姓刘,是这庄子的管事。”刘管事与李见素开始介绍各处。
他说话带着口音,李见素要连听带猜,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说自打茂王去岭南之后,庄子就无人再来,月钱虽说照常发,可里里外外就他一人,根本干不完这些活,别看院里还有杂草,要知道这些草之前可是同人个子差不多高,这还是前几日府里派人过来,他们忙了两日才割成现在这样。
一番话将自己的失责推了个干净,李见素也没有追究的意思,反而对他道,让他慢慢打理,不必着急。
谈话间,几人来到主屋,主屋收拾得还算齐整,该有的东西都有,只各处都透着冷清。
这里的一切都在李见素的预料中,她本就不是来享福的,便让刘管事去忙,自己与采苓在屋中收拾行李,小婢女去灶房做饭。
两人收拾好,捶着肩膀坐在屋中休息,眼看天色将晚,小婢女未见回来,采苓有些不放心,去灶房看看。
“什么公主不公主的,我都寻人打听了,她根本不是圣上所生,是太子跟前的一个宫女,谁知道使了什么心计,被封了个公主身份。”灶房里传来一婆子的声音。
“啊?竟是这样啊,那不送去和亲,怎地许给了世子?”说话之人声音很耳熟,竟是那刘管事。
“这谁知道呢!”那婆子语气极为不屑,“反正我听说,她在宫里同太子不清不楚,张贵妃是为了掩人耳目,怕坏了太子名声,这才将她封了公主……”
“大胆!”采苓一声呵斥,冲进房中,“谁给你们胆子妄议主子的?”
两人皆是被吓了一跳。
采苓瞪着二人,又是一通训斥,“你们是在这庄子里待久了,忘了什么是规矩?”
那婆子与刘管事是两口子,她平日无事,偶尔会与刘管事一同上来转悠,今日也是听说公主要来住,带了许多炭,便想顺手牵羊,偷摸拿些过冬。
她平日在家中泼辣蛮横,也没有受人管教过,方才被猛然呵斥,没回过神,这会儿看到来人是个小姑娘,就也撸起袖子嚷嚷起来,“你算个什么,还来教训我,我就明白告诉你,能送来庄子的人,没有一个干干净净,我怎么就不能说了,你那公主……”
“别说了,你快些下山去吧!”刘管事怕事情闹大,一面去捂婆子的嘴,一面对采苓赔礼道歉,拉着婆子赶紧走了。
待两人离开,采苓才看到蹲在灶台旁的小婢女,缩着脖子,一言不发,认真做饭。
采苓回去以后,原本不想给李见素添堵,可忍到夜里,终究没能忍住,还是将事情说了出来。
李见素却是云淡风轻地翻着书,“莫生气,生气伤肝。”
她既然要来庄子,自是想清楚了,会面对什么样的场景,这些话前些年就没能伤到她,如今更是不会。
说着,她拿起手边一本书,递给采苓,“看看这本,哪里不懂与我说。”
这是一本南北朝时期的医书,学医者多会通读此书,但此书晦涩难懂,只有具备一定医理之人,或是文化素养极高者,才能看懂。
采苓很多地方都是看不懂的,每当她问李见素,李见素便会取来纸笔,将她难以理解的地方一一书记,不断琢磨着用最通俗易懂的话语,来讲给采苓听,直到讲通,她才会将那番话记录下来。
这段时日便是如此,白日里天气好时,她会带着采苓去山间散步,若遇到阴雨天,就与采苓在房中看医书。
有时也会看长公主赠予她的那些经书,这当中有些经书,阿翁当年也同她念过。
自打入冬以后,天黑得极快,白渠折冲府内,王保将李见素去别庄这一月的情况,全部说予李湛。
待说完后,他跪下道:“世子,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可否将属下调回?”
王保自打来了长安,便一直在暗处守着李见素,他空有一身本事,无处施展,在这样下去,他怕自己废了。
结果李湛还是不允,让他继续看好李见素,事事禀报,哪怕只是王保口中的游山玩水,也要事无巨细,全部说给他听。
王保跪地不起,“世子!此事可同王爷说过?”
这是王保头一次搬出茂王来压他,李湛起身上前,正要斥责,忽地抬眼闪身,屋外一支箭戳破窗纸,飞速而来,擦过李湛发丝,直直射进墙面。
屋外王佑立即抽刀,朝暗处奔去,屋里的王保也翻身而起,推门冲了出去,一时间院内打斗声一片。
自打李湛来白渠任职,这已经是他第六次遇袭。
起初这些人只是想要近身试探李湛,结果他身侧的王佑身手了得,让他们根本无法近身,背后之人只能一次比一次派得人更多,且武艺也更加高强。
想到今日王保碰巧也在,李湛眸中闪过狠戾,来到院中,朝两人下令,“不留活口。”
若留活口,下手时会留有三分余地,反而容易让对方占上风,若下死手,这两人便可以毫无顾忌。
不过片刻,那暗中袭来的五人,便死了四个,还有一人,也绝非等闲之辈,他轻功十分了得,竟从两王手中逃脱,王保见状立即追了上去,但那人也极擅长隐匿踪迹,竟将王保再次甩开。
王保回去之后,与王佑一起查验院中尸首,这些人皆是死士,身上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线索。
“世子今日怎地会让咱们下死手?”王保不解。
王佑朝屋中看了一眼,低道:“这次他从王府回来后,不知为何,激进了许多。”
王保心中有了隐约的猜想,却是没有道出。
子时已过,某处山间的一座院中,那五人中逃走之人,跪在屋中,他面前的男子,身材极为高大,又是迎着烛火而站,将他身形显得更为壮实,尤其是那肩膀,比寻常人宽了一节,“世子,李湛依旧没有出手,可今日却下了死令,只属下一人逃了回来!”
“五打一,竟打不过他身侧的长随?”那人并未回身,只在灯光下继续把玩着手中匕首。
这暗卫解释道:“今日他屋中有多了一个,身手比那长随还要凶狠,且脚步无声,定是个擅长隐匿与轻功之人。”
通常有此身手的人,多与他一样,为暗卫。
屋中静了片刻,传来一阵低笑,“身边之人皆是卧虎藏龙,我不信他李湛当真会是个废人。”
那身影将匕首浸入一旁下了剧毒的铜盆中,用那十分慵懒的语气道:“茂王送了鱼符回京,又将自己嫡子也一并送回,看似极为归顺,实则是下了好大一盘棋啊……安南的将士们与茂王出生入死几十载,根本就是认人不认符,皇帝纵是拿了鱼符又有何用?”
暗卫道:“可若是李湛当真废物,茂王并无异心,派人护着李湛,只是因为舐犊情深呢?”
“那我亲自去试试,不就知晓了。”李深说着,缓缓回头,灯光下他眉眼深邃,鼻挺唇薄,有着一张令人很难不动容的绝美面容,“若李湛并非废人,便是茂王藏了异心,我便可趁机拉拢,若能得到安南大军,大事必定可成,若李湛废人一个,茂王没有异心……”
他弯着唇道:“那我便替茂王杀了唐阳公主,到时看看今上如何想?”
若他茂王不反,那他便帮他一把。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折冲府内,王保将箭羽从墙上抽出,仔细查验过后,与李湛道:“世子,这箭被浸过毒,这种毒不至于要人性命,却能够在短时间内令人身体麻痹,若无解药,恐是会难熬一段时间。”
说罢,王保再次跪地,恳请李湛允他留在折冲府里。
王保手腕有些扭伤,也是今日下手太狠的缘故,虽不至于提不动刀,可若是来人短时间内再次偷袭,恐王佑一人难以招架。
见李湛沉了脸色,知道他又要拒绝,王保赶忙又补充了一句,“属下等王佑手腕恢复便走。”
一旁正在擦药油的王佑见状,“嘶”了一声,转着微红的手腕,一副痛苦状。
李湛道:“后日便回去,记得回去后,将她守紧了。”
第二日一早,三人骑马去附近村镇招乡兵。
白渠折冲府配有八百兵额,如今阖府上下,除了果毅都尉,也就是那只第一天李湛上任时,露了一面,之后再也没有来过的德王庶子李浣,便只有一个看门的,一个喂马的,灶房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再就是李湛和王佑。
这当中没有一个是真正占了兵额的乡兵。
通常秋收之后,便要开始练兵,如今快至秋末,正好是招新兵的时候。
可折冲府的没落不是没有道理的,曾经辉煌时,入府的乡兵不仅俸禄高,且还能分到职田,报名之人必然不少。
如今新兵没有职田,俸禄也是低到离谱,再加上大中这些年一直国泰民安,白渠折冲府又距长安不远,便是心怀包袱之人,也没有用武之地,自然就招不到兵了。
每逢初一十五,镇子上就会有集市,今日正值十五,远远就能看到镇口攒动的人流。
李湛下马,便有镇上官吏上前相迎。
官吏姓刘,王佑前几日提前与他告知,今日李湛要来招兵,刘县丞心里清楚,多半是要落空,但还是做好了相应的准备。
他在集市寻了一处地方,搭好棚子,摆好桌椅,备上笔墨,还有几位身材高大的衙差在旁边撑场面。
半个时辰过去,集市上人来人往,做农活出身的男子,大多也是身强体壮,却不往棚子这边看上一眼,有的甚至路过时还望着李湛笑。
那笑容中明显带着嘲讽。
谁人都知,折冲府都尉早就是个虚职,能封此职位者,几乎都是权势贵胄的子弟,肩部能抗,手不能提,别说练兵,怕是挥几下锄头都会腰酸,尤其李湛又生得过分俊美,怎么看都是个不能打,拿着俸禄混吃等死的。
寻常百姓最是厌恶这样的人,自然不会给李湛好脸色看,只是碍于身份原因,又不能做得太过,所以只是朝打量他两眼,笑着离开。
杀伤力不大,但侮辱性是绝对有的。
眼看集市上人越来越多,刘县丞害怕李湛这样的勋贵子弟,心理会承受不了,便提议去镇上用些茶点,结果李湛却是摆了摆手,起身上前,朝着热闹的集市直接喊话。
“各位乡亲们,吾乃白渠折冲府的折冲都尉,李湛。”
他声音倒是洪亮,底气十足,一句话说得路人纷纷朝这边张望。
然只是张望,脚步却未停,尤其是听到折冲府三个字,似还有人嗤笑了一声。
刘县丞赶忙上前打圆场,对李湛道:“这都是些田舍汉,不懂规矩,都尉莫要怪罪。”
“无妨。”李湛神情未变,朝着人群继续道,“我今日特来此地,是为了招收新的乡兵。”
果不其然,嗤笑声再次传来,许多男子别说驻足去听,他们甚至连李湛看都不看一眼,还笑着去与身旁之人说话,虽听不清在说什么,但多半也猜得出来,他们是在笑话李湛。
倒是有些女子,停下脚步凑了过来。
难得见到这样俊俏的郎君,谁不愿意多看两眼,有个女娘甚至还问,“这什么府的,可招女乡兵?”
她此话一出,顿时引来一阵哄笑。
刘县丞连忙上前将这些女娘哄散,“凑什么热闹,有你们什么事。”
李湛依旧淡定,继续朝人群中扬声,这次他说的是乡兵每年发放的俸禄。
那少得可怜的俸禄,自然还是没有将任何人打动,引来的无非还是几声嘲讽。
可就在此时,李湛话音一顿,朝前一步,来到棚外,语调比方才更高,“在朝廷发放俸禄的基础上,我李湛以折冲都尉之名,向所有报名的乡兵许诺,将我个人每年发放的所有俸禄,皆分于我麾下乡兵!”
这一次,他话音将落,人群竟然静了一瞬,然很快,就有男子朝这边喊:“怎么个分法?”
李湛朝那人道:“我若招到十人,我全年俸禄,便平均分于这十人,我若招到三十人,便是由这三十人均分,若够百人,则百人均分。”
没人会觉得,那个早就空了的折冲府能收到上百的新兵,在他们眼中,李湛今日能收足十个就不错了,再一朝那衙差打听到折冲都尉乃是朝廷五品官员,想到自己能分到五品官员的俸禄,自然便有人开始心动。
“真的假的,万一我们报完名,你不认账,我们寻谁说理?”有人问道。
李湛转身去桌案坐下,拿起一张纸,点了笔墨,很快就将方才所言写了下来,且还在一旁又补充了一句。
他将纸上拿起让众人看,“除了分我俸禄之外,每练兵五日,所练者当日便可得一合食俸。”
人群中立即发出惊呼,当即便有人跑到李湛面前,问他道:“是当日便能领走?”
李湛点头,“满五日,当日便可领回一合米俸。”
说罢,他拿出折冲府官印,直接压在了那张纸上,“以此为证,我若有半句为虚,可拿此凭证告去京兆府。”
面前那男人二十出头,正是身强体壮的年纪,他从未想过做什么乡兵,只是每日种田营生,可今日李湛所说实在太让人心动,便站在那里开始犹豫。
棚子外此刻已经围满了人,正当大火犹豫不决时,有个十七八的男子,直接窜了出来,将李湛面前那男子拉去一旁,拍着胸脯对李湛道:“我报名!我无病无伤,且一身力气,我愿意做都尉的兵!”
“诶,你做什么,我先来的!”被他拉开那男子,一看有人要抢先,他也不再犹豫了,争抢着要第一个报名。
王佑见状,上前呵了一声,“既是想要为兵,可也要守做兵的规矩!”
“那是自然,我们拿了俸禄,必定好好做事!”两人都满口应下。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很快又来了第三个……
先头报名的,看队伍排了起来,又开始着急咬牙,心道怎么还有人要来,来得人越多,他们不就分得越少了,不过想来就算分得少,多去练兵,倒也能拿粮食回家,怎么想都是一桩美事。
一个时辰后,李湛的名册上便多了三十人。
刘县丞目瞪口呆,李湛却还是有些不满意,这比他预计的还是少了一些。
李湛三人是在镇上用的午膳,待回去时天色骤变,阴云遮住了日光,三人骑马在林中而行,宛如快至黑夜。
“许是今日集上许多男子未来,只家中妇孺在,待他们回去传了话,定还是有人想要报名的。”王保分析道。
李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王佑也跟着说道:“今日似是还有人不放心,偷偷议论,说世子身份高,就算回头将你告到京兆府,估计也讨不到什么好处,可能还会白惹一身麻烦。”
“这些个田舍汉。”王保嗤了一声。
李湛却道:“既是他们还有担忧,便早些开始练兵,等这些人拿了粮食回去,疑虑自然会被打消。”
王佑点头称是,然话音刚落,他眉心忽然皱起。
一声响雷在天空炸开,王佑大喝一声,“世子当心!”
一支飞箭直朝李湛后背而来,李湛立即俯身,箭羽擦破了他后背衣衫。
与此同时,王保抽出身侧宽刀,从马背上一跃而起,顺着树干直接冲入那团繁茂的枝叶当中。
刀剑相撞,树叶飞落。
李湛驾马想要离开,结果前方忽然又窜出三个蒙面的黑衣人,一个从树上跳落,抬脚便朝李湛踢来,李湛尚未出手,王佑一柄短剑刺中了来人的腿,他动作一滞,给了李湛勒马的时间,随着他及时调转方向,那袭来之人扑空坠地,将腿上短剑拔出,又要朝李湛这边袭来。
“不留活口!”随着李湛一声令下,身后那团茂密的树叶中,传来一声闷哼,一具尸首摔落在地。
王保也跟着跳下,拦住那纠缠李湛之人。
王佑这边一人牵制两人,且这两人都是高手,再加上他手腕昨夜扭伤,还未彻底痊愈,很快落了下风。
王保这边解决了那个人,便过来帮他。
李湛坐在马上,将自己藏于一颗树后,望着不远处打斗的四人,眼看王保的加入让局势扭转,不知何处又射来一支箭,险些射中王保。
第二支箭也很快射来,这一次射中了王佑的左肩,他咬紧牙关,直接抬手折断箭柄,继续挥刀朝那两名高手而去。
第三支箭即将射出,射箭之人却是忽地蹙了眉宇,从树上跳下,躲开了身后突然刺来的一柄短刀。
李深落地,扔下箭笑着抬眼看向树上之人。
到底,还是让他猜中了。
能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他身后,还险些要他性命之人,不仅不是废人,且还是位绝顶高手,丝毫不比护在他身侧那两个逊色。
李深带着面罩,连眉宇和额头都未曾露出,既是已经试探出真假,他便吹了一声哨,朝密林中奔去,想要离开。
李湛却不给他机会,跳下树,追了上去。
李深知道,李湛肯在这三人面前出手,便意味着他今日绝不会留活口,而他想要茂王入伙,就要拉拢李湛,便不能去要李湛的命。
但他可以伤他。
李深脚步顿时一顿,弯身避过李湛的刀,随即一个扫腿,李湛跃起避开,他却是袖中藏了一柄匕首,扬手朝李湛小臂划去。
李湛由于惯性,没能完全躲开,右手手臂破了一道,对于习武之人来说,这点伤根本不算严重。
就如李深所想,李湛让他看到了他的身手,今日便不会留他活口,所以之后每一招都是冲着李深的性命去的。
李深疲于应对,又不能朝他下死手,自然落至下乘,且就在此时,忽然暴雨亲喷,这让李深更加艰难。
很快,李湛便将他蹬在泥中,扬起手中刀柄,便要下落,眼看李深就要命丧此地,李湛却是忽然一个趔趄,险些倒地。
他朝自己小臂看去,果然,那伤口已经发黑,这是中毒的迹象。
他越是发力,毒素只会愈发在体内加快,所以李深不必出手,只躲着等他毒发便可。
只是李深没想到,李湛远比他预料中的还要厉害,他这一刀虽然能直接要了李深的命,却是劈在了他的腰侧上。
李深捂住伤口,踉踉跄跄站起身,朝林中吹了出一声哨响,很快便有一匹马冲到他身旁,李深吃力地爬上马背,驾马而去。
王保与王佑赶到之时,李湛靠在一颗树下,唇色乌青,意识倒还清晰。
王佑看到地上有血迹,有看李湛身上无大伤,便知是方才那位杀手的,“他可还有机会活命?”
李湛虚道:“应当没有……”
王保躬身将李湛抗上马,准备带他离开,李湛却又道:“去将那边脚印量了。”
习武之人可以换装,甚至有些人怕被看出身形,还会给腰侧或是肩膀等地方裹上细棉,来混淆视听。
可不论身上如何变化,鞋是容不得半分假的,尤其还是带着暗杀任务的高手,脚对他们来说,如有一丝不适,都可能会影响到自己的性命。
待王保量完尺寸,李湛已经合眼晕厥。
太兴山下有许多村镇,今日是十五,还有集市。
集市热闹极了,都是附近村民来此置办东西,有的会以物换物,比如张婶用自家种的柿子,换刘伯家的枣,李叔帮王妈要嫁人的女儿弹棉花,换了一坛王妈酿的酒。
李见素很喜欢这种质朴的生活,没有宫中那般多条条框框来约束,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做什么也能去做,这让她回忆起了与阿翁在一起的时光。
她年幼好奇心中,总是喜欢缠着阿翁逛集市,阿翁会坐在村口,帮人诊脉,那时阿翁只收一文钱,若是没有钱,就拿东西来换,有时候一个包子,一把栗子,阿翁都会点头愿意。
李见素如今也是如此,她坐在集市中,戴着帷帽,与人诊脉。
采苓背着筐子,里面已经放了不少东西,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
午膳两人是在集市上买的豆包,李见素喜欢吃甜的,许是上山下山也实在太累,她一口气吃了三个。
午膳后,起了阴风,怕是要下雨,李见素也不敢在坐诊,带着采苓又往山上的庄子去。
结果行至半路,电闪雷鸣,顷刻间暴雨倾盆。
两人躲在一间废弃的小屋,她们身上淋了雨,衣服也已经湿了,深秋又在山间,两人皆冷得牙齿打颤,抱在一起取暖。
李见素脸色惨白,眼尾还带着泪水,采苓从前知道她害怕雷雨,以为早就被太子治好了,却没想到,如今的她竟然还是会怕,倒是不如最初那般惊惧了。
她心疼得将李见素抱得更紧。
好在片刻后,雨势虽然未减,雷声却不在轰鸣。
不知过去多久,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随后似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在了地上。
采苓见李见素也不在哭了,便壮着胆子站起身,推开门朝外面走去。
“呀!”门外是采苓的一声惊呼,“见素,好像有个人死了!”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下着秋雨的山间,寒冷阴沉。
采苓抹了把眼睛上的雨水,抬眼朝远处看来,那匹马跑得太快,已经看不见身影,只能听到急促的马蹄声。
近处泥泞的地上,趴着一个黑衣人,她头戴面罩,整个人一动不动,只那腰间似还在向外淌血。
采苓一声惊呼,用脚尖试探性踢了一下那人的腿,见她毫无反应,便喊李见素,以为此人死了。
李见素闻声出来,刚要上前,便被采苓拉了一把,压声道:“你小心点,这种装扮的多半不是好人。”
李见素心里也清楚,此人绝非善类,她先是扫了四周一圈,随后慢慢上前开始打量她,她戴着面罩看不清神色,不知是醒是睡。
但她手中无物,根据腰间流出的血来看,应该暂时不会对她与采苓做出什么危险的事。
李见素又是上前一步,蹲下来将手指落在她脖颈处,感受到虚弱到几乎探不出来的脉象时,李见素心里一紧,扭过头朝采苓道:“还活着。”
李湛坠马时已经晕厥,在被人用力托起时,她又迷迷瞪瞪醒了过来,但因为失血过多再加上雨水的缘故,他看不真切身旁之人是谁,只知道是两位女子,将他拖进一间屋里,搁在一处床板上。
他腰间的伤口麻木到没有任何知觉,只觉得浑身发冷,眼皮沉困到似乎合上之后便会再也无法睁开。
李湛极为壮实,再加上他身高的缘故,只从屋外到屋内这短短一段距离,就叫二人累得气喘吁吁。
李见素来不及休息,立即拉着采苓来到一旁,拿了纱巾重新遮面。
医者仁心不假,李见素可以不来管他身份,只看病救人,但她也不愿给自己惹上祸事。
取来药箱,她坐在床板旁,剪开了李湛腰侧的黑衣,彻底将那片血肉模糊的伤口露出。
采苓看了只觉头皮发麻,她强忍着不适,拿来两人的水囊,帮李见素一道冲洗伤口。
洗过之后,李见素从竹筐中取出一小坛酒,这是今晨在集市帮人看诊的时候换来的,只一拳大小。
酒精进入伤口,那麻木许久的地方,顿如火烧,李湛吃痛闷哼,也不知哪里还有的力气,一把握住了李见素的手腕。
他手背青筋隆起,痛得整个手臂都在发颤。
下意识的阻止,自然会用了很大力气,李见素痛得拧眉,但一开口,语气中却听不到半分急色。
“别怕。”轻缓又平静的声音,让人紧张又害怕的情绪不由多了几分舒缓,“我正在帮你清理伤口……可以吗?”
李湛多疑,可事到如今,也只能选择相信她,他手指缓缓松开,但整个手臂似是僵住一般。
李见素帮他将手臂慢慢放回身侧,这才继续上药。
知他此时已醒,李见素怕一会儿处理伤口时,他会忍不住乱动起来,耽误救治,便又用着安抚的语气,轻轻开口:“你放心,我未曾看过你容貌。”
李见素朝面罩看来一眼,也不知他信与不信,便继续又道:“我今日出门带的东西不多,只有一些乌草,你放在口中咀嚼,多少能缓解一些疼痛,至于伤口,没有桑皮线,便不能缝合……”
李见素说话声虽然平缓,但她动作丝毫不慢,很快就剪了纱布,又取来药草,将所需东西全部摆放在手边,最后捏起一片药草,递到李湛面罩旁,扭过脸不来看他,“你若还能动,自己服下便是。”
李湛强撑着揭开面罩的一角,将乌草放入口中,随后又重新遮住面,虚弱地“嗯”了一声。
李见素这次回过头,不在说话,她用了最原始粗暴的方法,将李湛伤口用力按压在一处,采苓在一旁帮忙,用纱布将伤口紧紧缠住。
李见素已经做好了李湛可能会因为疼痛而挣扎的准备,却没想到他全程没有任何反抗,连声音都未曾发出,只身侧的那紧握的双拳,在隐隐颤抖,待李见素全部做完,李湛已经彻底晕死过来。
他在昏迷中,好几次喊着要水,李见素不愿摘他面罩,只能先用水浸湿帕子,再别过脸,用手摸索着将面罩下端撩开,然后攥紧帕子,凑来他唇边。
迷迷糊糊中,李湛似是看到面前多了一只手,这手白皙纤细,还带着淡淡的桂花香……
也不知过来多久,等李湛彻底恢复意识,睁开眼时,他身旁已经无人,而那不远处破旧的桌子旁,正坐着一位女子。
她以纱遮面,只露出一双眉眼,许是太过困乏的缘故,她双眼半阖,用手撑着微蹙的眉宇,许久不动。
她身上衣裙未干,半湿的布料几乎是贴在身体上的,便是天冷衣多,也还是能显出她清弱的身形。
李湛最擅观察人,从神情到衣着打扮,就能将此人看出七八分来。
长安以丰韵为美,此女如此清瘦,要么不是长安人,要么极少外出,不喜与人交谈。
从她通晓医术这一点,李湛便可推测出她的家世。
达官显贵,绝不会让女子行医,便是在太医署任职的官吏,也不会如此,因医者行医时难免会与病患相触,就如她方才救治自己时那般,会碰到他……
想到此,他眼前似是又出现了那只白皙柔嫩的手。
他喉结微动,干涩的喉咙让他忍不住低咳出声。
李见素倏地一下睁开眼,看了眼李湛,便快步上前,问道:“伤口可还疼?”
李湛说不出话来,不知为何,此刻心口像是压了巨石,咳嗽从低缓到剧烈,每咳一声,他腰侧的伤口都会跟着震痛。
李见素连忙按住他的肩膀,朝屋外喊:“柳芳,柳芳!”
屋外正在晾衣的采苓,闻声立即披上衣服,小跑进来,替李见素用力按住李湛,李见素转身取来银针,扎在了李湛几处穴位上,很快,他便平缓下来,只心口还在不住起伏。
李见素一面低头查他伤口,一面同他解释,“你失血太多,再加上伤口还未缝合,只是勉强按压在了一处,所以并未脱险。”
应当说,熬不熬得过今晚,都是问题。
李湛哑着嗓音又要喝水,他如今状况不能乱动,便是有了意识,也不可随意起身,所以李见素还是按照之前那样,用湿帕子来给他喂水。
待缓了片刻,李湛终是开了口,“姑娘为何救我?”
他这身装扮,寻常人根本不敢搭救,躲避还来不及。
李见素只说了四个字,“道法自然。”
李湛望着她那双淡然的眉眼,又问:“此为何意?”
李见素平静道:“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李湛听懂了,面罩下他嗤了一声。
的确,此处山脉连绵不绝,又逢下雨,两人能恰巧在此相遇,一个为医者,一个为伤患,这般机缘自然得是上天定下的。
所以她说,她能出手相救,只是顺应天意,并没有别的理由,她甚至连一句医者仁心,都不愿说。
“我若此次脱险,必当厚谢姑娘,敢问姑娘芳名?”李湛道。
“不必答谢。”李见素站起身,与采苓一道收拾东西。
既然有所顾虑,她的出身便不会太过简单,李湛一面打量她,一面继续道:“若姑娘怕惹上麻烦,我便指一处地方,若姑娘想要诊金或是日后有了难处,可来此处寻我,我在……”
“郎君莫要说了。”李见素直接将他话音打断,“郎君遮面,便是不想被人识得,我亦是如此,若当真心存感激,便不必互扰。”
说罢,她提起药箱,背在肩上,走至门后,回头对李湛最后道:“我只是暂且保住了你的性命,熬不熬得过今晚,只看你自己造化。”
李见素与采苓走出屋,合上那摇摇晃晃的门,并未上山,而是朝山下走来。
采苓没有多嘴,直到两人绕了一圈,重新寻路往山上来,她才道:“那男子若是死了怎么办?”
李见素叹了口气,“尽人事,看天命吧。”
他虽然穿着夜行衣,可那衣裳的布料,还有鞋靴,绝非寻常人家能够用得起的,李见素不必问,也能看出他身份不凡。
这样的人受伤在外,应会有人来寻,她已经尽力而为,不必有再多挂念。
夜色已深,折冲府内,王保与王佑急得团团转。
意识到李湛中毒的时候,他俩便将随身携带的解毒丸喂给了李湛,也寻到了他手臂上的伤口,洒了百清粉,若在寻常,这个时辰李湛早该醒了,可今日等了这么久,也未见他睁眼,呼吸平缓,脉象也摸不出异样,可人就是醒不过来。
就在两人发愁之时,床榻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呻吟。
李湛醒了,可他手臂上那浅浅的伤口好似钻进了万只虫蚁,让人又疼又痒,难以自控,他有种想要将皮肉直接扒开,或是拿刀砍掉手臂的冲动。
两人上前赶忙将他按住。
挣扎痛苦中,李湛含糊地喊了一声,“见素……”
王保顿了一下,遂问道:“世子是想请公主过来医治吗?”
旁人许是会怀疑李见素的医术,王保跟了她那般久,自然不会怀疑,所以有此猜测,也属正常。
王佑却道:“世子那般防着公主,怎么会让她过来医治,兴许是疼糊涂了,在说胡话。”
疼痛让李湛意识不清,只知两人在他身旁说话,却不知具体说了什么,他们声音时而近时而远,有些字音很清晰,有些却十分模糊,落在他耳中便是断断续续,完全分辨不出。
也不知过来多久,李湛再度晕厥,等醒来时,天色渐渐明亮,他唇色恢复如常,手臂上那道极浅的疤痕,也已经结痂。
李湛问王保王佑,昨晚出了何事,他似乎什么也不记得了。
“世子半夜醒来时,说伤口疼痛,然后还喊了公主的名字。”
王保口中的这些,李湛没有印象,但一提起李见素,他想到昨晚做的那个梦。
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他从前与李见素的一段回忆。
他与几个孩子去山上玩,看到一片漂亮的野菇,有人想要吃却是不敢,李湛当时年少,又爱逞强,他拍着胸脯第一个尝。
李见素劝不住他,眼睁睁看着他中毒后倒地不起。
李湛到现在还记,他当时整个人精神恍惚,似乎看到了有仙人站在树上跳舞。
而那些孩子在一旁吓得哭,竟无一人知道该怎么做,只有李见素,年纪最小,却是最冷静的那个。
李湛也是后来清醒以后才知道的,是李见素一个人将他背到了溪边,不住给他灌水,又帮他催吐,反复不知多少次,才让他恢复了意识。
“见素,你怎么这样大的力气?”清醒后的李湛,浑身还是没有劲,他软软地靠在李见素肩头,望着逐渐下落的夕阳。
“阿湛阿兄,”小女娘声音腰板挺得笔直,声音却是这般柔软,仿佛蒲公英从鼻尖上轻轻飘过,“我说了那野菇不能吃的……”
李湛手指卷着她一缕发丝,一边玩着,一边嗤着应声,“好,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李湛坐在榻边,愣了许久,最后又垂眸轻嗤,不明真相的王保和王佑,互看一眼,王保伸手去摸他额头。
李湛回过神来,将他手挡开,“我无事了。”
说罢,又要他回李见素身边守着,王保不能违抗命令,只好又往太兴山去。
李湛今日还要同王佑去招收乡兵,这次他们换了一个镇子,还是用了同样的说词。
李见素晨起后用过早膳,采苓收拾碗筷,她去收拾下山要带的东西。
正在收拾药箱的时候,采苓忽然来到她身后,小声道:“见素,咱们真的不管他了?”
李见素知道她在问谁,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采苓吞吞吐吐道:“可我们昨日费了那么多功夫,万一他今日被饿死或者冻死,又或者是……”
“我记得你昨日不让我救他来着?”李见素奇怪道。
采苓头垂更低,“当时的确顾虑,可后来看着他活过来后,心里也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感觉……”
李见素自幼随着阿翁行医,她很能理解采苓此刻的感觉,有时候将人救活,是会有一种成就感的,同时也会生出一种责任感,若是被救之人有个闪失,医者心里的愧疚与难过,不比那些亲属少。
“那……去看看吧。”李见素最终还是答应了。
两人带着热粥,特意先绕去另一边,从相反的路,也就是昨日她们离开的那条路,寻到那处小屋。
两人帷帽下,还戴着面纱,推门进屋时,床板上李湛静静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两人快步上前,李见素探他脉象时,却被他忽然反手抓住了手腕,他手指冰凉,几乎没有任何温度,如同诈尸一般。
李见素吃痛地吸了口气,手腕被缓缓松开。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床板上李湛的声音沙哑又虚弱。
李见素没有说话,采苓也不敢多嘴,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说漏什么,她将食盒搁在桌上,跑到窗边生火热粥,李见素则查验李湛的伤口。
李见素十分惊讶,她一次见到身体素质这般好的人,若是寻常人,昨日有可能因为失血过多而亡,他不仅没有死,且还在这荒山中,硬挺挺地撑了一夜。
所幸这一夜他也没有乱动,伤口渗了一些血,但不算多,只是他还在低烧,还是会有感染的风险。
李见素拿了药让他服下,随后有喂了一些水给他,等麻药开始起效,她拿出桑皮线,开始帮他进行伤口缝合。
待全部做完,她舒了口气。
李湛一直在看她,他从不得知,原来女子能做郎中,且做得这样好,这样认真,他现在心中对她,有着无限的好奇,可他也知道,不能细问,若是再开口,以她的性子,有可能转头就走,又将他一个人丢在此处,自生自灭。
“伤口已经缝合,你可以自己慢慢起身,但尽可能不要大动作移动,伤口也切忌碰水。”李见素说着,又拿起水囊放在他身旁,“你还在低热,若没有转到高烧,此番便是撑过来了。”
“记得多饮水。”她说完,接过采苓递来的热粥,起身搁在床板旁边,转身准备离开。
这一刻,李湛意识到她不会再回来了,他慢慢握拳,还是没有死心,“我若必定要报答你呢?”
李见素脚步微顿,与那边收拾东西的采苓对视一眼,两人都没再说话,推门离开。
这一次,她没有如昨日那样,朝庄子的反方向走,而是走了回庄子的路。
等走去好远,采苓才心急问她,“今日怎么不绕路啊,你看他方才最后说得那句话,好像非要寻到咱们似的!”
李见素深吸一口气道:“他那样说,说明他知道我们以后不会再来,所以他今日肯定要看咱们会往哪边走。”
“啊?”采苓更加心慌,“那咱们得绕路啊,怎么回来了呢?”
李见素朝她摇摇头,“他知道我不想让他寻到咱们,所以我现在走的路,他不会信。”
采苓默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他会以为咱们是故意走了错的方向,来迷惑他的?”
李见素嗤着点头道:“阿翁从前喜欢听人说书,那说书先生时常说,走江湖者耳聪目明,昨日咱们离开时,山间那般幽静,你猜他可否听到咱们是从哪边走的?”
采苓又是默了一会儿,眼睛倏地一下亮了起来。
李湛昨日伤口未缝合,只是硬压在一处,所以一动都不敢动,他想要知道她们会往何处去,却只能屏气凝神,靠声音来分辨两人离开的方向。
而今日他伤口已经缝合,定会试着坐起身,看她们要去何处。
面罩下李湛望着那逐渐远去的身影,缓缓勾起唇角,那小女医的确聪慧,还怕他坐起来看,便故意走了反方向来欺他。
可她不知道的是,他耳朵极为灵敏,昨日她们离开的时候,他就听到了她们是从西南处走的。
而今晨,她们也是从西南处而来。
非权贵,非家中受宠的女儿,非柳姓,懂医术,住在西南处……
李湛垂眸望着身旁水囊,还有那碗热粥,啧了一声,我的好恩人,寻你可不算难……
往后半月,李见素便未曾出过庄子,她在院中散步,感受日月光辉,和山中自然的空气,同时开始写书,这是她自幼的梦想。
采苓看不懂的地方,她会画出图册,对照着画面细细讲解,直到采苓听懂,她才会总结出一番最为简单的说词,将它们一一记录下来。
与此同时,身在白渠的李湛,不声不响招到了二百新兵,原本那些人心存疑虑的人,见到有人练兵五日,当真提了粮食回家,便不再怀疑,争相来报名。
此事传入京中,有人参了李湛一本,说他打着折冲府的旗号,擅自屯兵。
皇帝宣他即刻入宫。
大殿之上,李湛神情自若,未见半分心虚,面对御史大夫的咄咄逼人,他直言道:“没错,我招兵时的确许了承诺,答应会将我的年俸均分下去。”
御史大夫转身便朝皇帝拱手,“今上看呐,微臣并半句无虚言!李湛私自出银,拥兵自重,且就在那长安以外的白渠,那可是……”
“大夫慎言。”李湛朝前一步,拱手道,“乡兵所分,乃我的俸禄,而我的俸禄,为今上所发,怎能说是我私自出银,分明是今上出银,过我之手,恤于百姓。”
“你、你、你……巧言令色!”御史大夫愤愤直他,李湛全然无视,朝着上首继续道,“至于每五日下发的米俸,来自东宫赠予唐阳公主那五百封邑,公主心善,知白渠那边良田颇紧,便同我说了此事,我身为夫君,又是白渠折冲府都尉,自然会点头应下,怎么,大夫你觉得哪里不妥?”
御史大夫正欲反驳,上首却是传来一阵嗤声。
皇帝望着李湛,笑了许久才停下来,“你如今招了二百人,米俸应当还够发,若是再招下去,你又想分谁的?”
御史大夫哼了一声,拿眼角瞥他。
“不瞒今上,我自幼看我父亲领兵作战,策马杀敌,便想要同他一样,做将军,守护疆土,为国效力,可我如今……”李湛叹了口气,目光落在自己手背上那道醒目的疤痕处。
皇帝算是看明白了,他朝堂下挥挥手,不再追究。
两人一起退出大殿,御史大夫故意挑眉对李湛嗤道:“都尉原是想过那将军瘾,又是花钱又是出粮的求那些田舍汉,来做你的兵啊?”
李湛也朝他一嗤,“正是,大夫若是也想过瘾,下次练兵时,我让你来指挥。”
御史大夫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不远处一个微胖的身影,看到李湛朝宫门处走,赶忙笑着朝他招手,“世子,奴婢在此等候多时了。”
这是太子身侧的赵内侍。
李湛朝他颔首,“可是太子寻我?”
赵内侍笑眯眯应是。
“那有劳侍者引路。”李湛抬手温笑。
来到东宫,太子将他请进内殿,桌上摆着一盒贡果。
两人许久未见,李濬看到李湛,便会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李见素时,他们二人并肩离去的画面。
他略微垂眸,望着那盒贡果道:“说来也巧,今晨南方刚将香榧送入宫,你便入宫面圣了。”
李湛也看向面前的贡果。
这果子模样稀奇,他从前并未吃过。
见他蹙眉,似是疑惑,李濬便解释道:“这是今年新送来的,整座皇城就送了一箱,共六盒,我方才尝了一颗,味道果真不错,听说每日食用几颗,对身子也有好处。”
说着,他抬眼看向李湛,向来清冷不喜言笑的他,让自己弯唇道:“这盒你拿回去,你们夫妻二人也一起尝尝看。”
夫妻二人,一起尝尝?
李湛心中冷笑,明显这是想要托他拿给李见素的,却不好意思直说,便寻了这样拙劣地说辞。
李湛起身,温声谢过,转身准备离去,却被李濬叫住,“下月便是皇祖母的生辰,晚间会设家宴,到时你们可以早些入宫……”
李濬顿了一下,道:“可先去探望张贵妃,阿娘想念她了……”
究竟是张贵妃想念她,还是他李濬想念她了?
李湛用力搓了一下拇指上的玉扳指,含笑应下,“好。”
从皇宫出来,他没有回白渠,而是回了茂王府。
许久未来清和院,院中下人已经开始惫懒,院里落着枯叶,屋门一开,也尽是灰尘。
李湛平日向来和颜悦色,此刻却神情严肃,他叫来院中管事,直接扬声道:“我去接公主回府,在我们回府之前,若是没能收拾妥当,这院子里的人,便全部肃清。”
管事的心中一凛,赶忙下去吩咐。
李湛没在府中多留,喝了一杯水,又坐马车去了太兴山。
这是他第一次到庄子里来,之前只是听王保转述过,说此处荒凉,因许久未住人的缘故,年久失修。
如今亲眼所见,想到李见素近一个月,住在这样的地方,他不由沉了眸子。
走进庄子里,看到路旁杂草,还有那破旧的窗纸,李湛彻底忍不住,冷下脸来,“管事的在何处?”
府卫连忙去寻,过了片刻,才看见刘管事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头发凌乱地小跑上前,“世、世子吉祥,老奴不知世子今日要来,所以……”
“所以如此苛待公主?”李湛声音不高,却明显带着怒意。
刘管事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屋里那个性子软,身份又虚高,面前这个可不一样,他不敢得罪。
刘管事扬起脸,赔笑着为自己辩解,“不是老奴不尽心,有意苛待,是这庄子人手实在不够,且公主她自己嫌老奴锄草声音大,扰她清静,就……”
“既是管事,便应当知道刁奴欺主,该当如何了。”李湛不冷不淡道。
刘管事赶忙为自己喊冤,“老奴没有,真的没有啊!”
“你与你那婆子背后辱主,我今日便是拔了你们舌根,都不算过。”李湛没有再给他辩驳的机会,回头看向王佑,直接道,“你看着办。”
说罢,他便朝正房走去。
冬日虽冷,白日里的光线不似夏日时刺眼,也比房中烛灯明亮。
李见素喜欢坐在窗后,怀中抱着暖炉看书。
此刻快至正午,日光最是充足,照得人浑身上下暖洋洋的,李见素昨日画了许多幅五脏六腑图,都没能满意,今日又开始看书,想要等午憩醒来,重新作画。
结果看着看着,许是昨日累到了,她竟不知不觉趴在案几上,合了眼。
李湛走进院中,一眼就看见窗后的李见素,他缓步上前,来到窗旁,望着眼前许久未见的人。
她桌案上书册凌乱,还有许多图,李湛看不懂,但明显是李见素所画,他想起她小时候就曾说过,要写医书,要给医书上作画,让所有人都能看得明白。
一阵风吹入窗中,李见素身影微颤,却还未睁眼。
李湛轻轻帮她拉上窗户,推门走进房中,站在她身后,他抬手撩开了挡在她额前的一缕发丝。
他不禁又想起半月前,他毒发时做得那个梦,那段少年时期的记忆。
她的发丝冰冰凉凉,又柔又滑,摸起来很舒服,如现在摸起来一样。
他鬼使神差轻揉着那缕发丝,在手指上慢慢缠绕,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候,她便是眼前这样,小小的一团,他就在她身旁,他玩着她的发丝,与他坐在山间,身旁是潺潺的溪流,面前是那下落的夕阳……
“阿素……”他忍不住轻念了一声。
李见素似是有些觉察,不耐烦地蹙了蹙眉心,但还是没有醒来。
李湛轻叹,终是松开了那缕发丝,他正欲唤她起身,余光却是扫到案上那几个剥开的栗子壳上。
李湛瞬间回想起今晨在宫中,李濬给的那盒香榧,整座皇城,就五盒,皇上,太后,张贵妃,李濬,还有那般多皇子妃嫔,李濬竟直接赠给他们一盒,当真是舍得,也当真拿他当傻子。
想起太子,又想到李见素那晚要同他和离,口中说起太子时的信任与笃定,李湛心口顿时被一股他也不知那是什么滋味的情绪,堵得结结实实,让他难受到上不来气。
他静静望着李见素,深匀了一个呼吸,直接弯身将她从椅子上抱起。
猛然腾空,李见素立即惊醒,下意识抬手去抓,结果顺势就揽住了李湛的脖颈。
两人对视,一个理直气壮,带着些怨怼,一个不可思议,带着些茫然。
“你干什么?放我下来。”李见素终是回过神,要从他怀中挣脱。
他却是抱得更紧,转身两步来到床榻,原本是想直接将她扔上去,可李见素由于不知李湛要做什么,莫名生了惧怕,便来回挣扎,在挣扎中,她抓住了李湛的手臂,那手臂上的伤口明明早已愈合,却不知为什么一碰便会传来剧痛,且一道雷雨天,他便如中毒那日晚上毒发时一样,痛到不能自抑。
手臂上钻心的疼痛,让李湛顿时泄力,整个人也随之倒下,险些直接压在李见素身上。
幸得他另一只手还有劲,只半个身子压了下去,却是将李见素已经吓得白了脸色。
望着她又惊又怕的那双眼睛,李湛更加气堵,“就这样怕我?”
他们此时距离太近,近到能够感觉到彼此呼吸,李见素连忙别过脸去,匀了几个呼吸,逼自己缓下声道:“你上次离我这么近时,手指掐在我的脖子上。”
“阿素,对不起。”
话落,空气凝了一瞬,李湛覆唇而上。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温软又炙热的触感,让正在挣扎的李见素,顿时愣住,脑袋也随即嗡了一声。
李深似也有了一瞬的停顿,但很快便沦陷在这片柔软又清凉的碰触中。
他气息变得更加炙热,心头那股窒闷感也被一股奇异的感觉所取代,这是他从未体会过的,连手臂上的剧痛似乎都已觉察不到。
可就在他想要索取更多时,下腹猛然传来的疼痛,让他闷哼一声,顷刻间弹坐而起。
李深疼得说不出话,躬身坐在床榻边,整个人如同烤虾一样蜷缩着。
李见素连忙起身,跑下床榻,整个人似乎还未从方才的怔懵中完全醒神,只下意识去抬袖在唇瓣上不住地擦拭。
片刻后,她喘着气放下手臂,这才看到蜷在那边的李深,面露痛苦,已经半晌无声。
李见素这才反应过来,方才慌忙之中,腿脚似乎向上踢了一下,可能正好就踢在了李深的肾囊附近。
她虽然对李深的行为感到生气,可身为医者,她知道肾囊若是踢坏了,会对男子造成什么后果。
刚才实在太过混乱,她也记不得自己情急之下,力气到底是大是小,可当真是踢在了那处。
“你、你……没事吧?”
看李深半晌不动,也不说话,只痛苦躬身缩在那边,李见素到底还是害怕了,她怕自己不慎真的将他踢坏。
李深终是抬了眉眼,一开口声音比方才哑了不少,语气也带了几分怨念,“李见素,你当真这般恨我,恨到要我断子绝孙?”
“是、是你先不对的……”李见素担心归担心,但事出有因,若不是李深先来冒犯她,她又怎会不慎伤到了他。
李深只看了她一眼,便用力合眼,一副不赞同,但因为实在太疼,暂时没工夫与她争辩的神情。
李见素有些局促地捏着手,朝李深身前走近一步,“你……你没事吧,很疼吗?”
说罢,她才发现李深额上不知何时已经渗出了一层汗。
看来那一脚当真是踢得不轻。
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李见素也不再和他争辩,又是上前两步,关切地朝他看去。
李深听到她走过来,便睁开眼。
发现李见素用那探究的眼神在看他,李深脸颊顿时更红,又忍耐疼痛的原因,自然也有别的原因,他尴尬地轻咳一声,“你凑过来作甚,还要再补一脚?”
“我方才是无意的。”李见素嘟哝了一句,竟没有移开目光,还在朝他身上看,且还冲他比划着腰后的位置,问道,“这里也会跟着疼吗?”
通常如果肾囊问题严重,腰后也会跟着疼痛。
李见素单纯是从医者的角度在问,想要了解李深那处伤势的严重程度。
李深却更觉闷热,脸颊也更加滚烫,他别过脸去,哑着嗓道:“问这么多作甚,你会治?”
本是想让李见素见好就收,不要再问,谁知李见素会错了意,当真朝他点头道:“我会。”
说罢,似是怕他不信,还又讲解了一番,“若是腰后也疼,便可能是因为方才我太过用力,淤青充血的缘故,可以施针……”
听到施针二字,李深顿时后脊发麻,赶忙将她打住,“我无事了,不需要医治。”
似是怕李见素会不信,他还特地坐起身,舒展了眉心,李深坐起身,抬眼看向她。
既是无事,李见素也不再追问,忽又想到方才他对她的冒犯,便朝后退开,谁知李深猛地一下起身,一把拉住了她。
“你干嘛?”李见素立即警惕,想甩开他。
李深却是往前一步,直接将她又拉至身前。
李见素拧眉推他,“你不能这么做!”
“为何?”李深蹙眉道,“阿素,我是你的夫婿。”
“暂时是。”李见素提醒他道,“你忘了我们之前有过约定的?”
三年后和离的约定。
李深当然没有忘,但那个所谓的约定,他当时并没有开口应下,只是李见素单方面的决定。
而他正在做的这件事,也定会在三年内解决,到时候她便知道他为何会这样。
“三年未到,你便还是我的妻子。”李深道。
李见素顿了一下,不再挣扎,抬眼朝他看去。
他语气坚定,神情认真,尤其那双好看的眼睛,正垂眸回望着她。
若不是看到过李深狠戾冰凉的那一面,李见素也许会相信,她对他真的很重要,他是真的在意她,真的将她视为自己的妻子。
可她见过,体会过,又怎敢去信,怎能去信?
“李深。”她忽地敛眸,神情淡漠又麻木地念着他名字,“我不想再去猜测你的心思,也不想再对你我的将来有任何幻想……”
她顿了顿,再次抬眼,“你随意去何处都可以,你随意同谁在一起也可以,但请你不要……不要再来打扰我,我已经躲在这里了,还不够吗?”
她已经做出了最大限度的包容与忍让,可他为何还要寻到这里来纠缠她,李见素不理解,也不想去理解了。
李深心口似是被人用力捏了一把,又闷又痛,让他一时说不出话,只那将她紧紧握住的手,缓缓松开了。
看着她快步走开,与他拉开一段距离才停下来,回身看他,李深心口那种窒闷感似是又重了几分。
他深吸一口气,轻声道:“阿素,对不起。”
这是他今日第二次与她道歉。
可李见素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似是敷衍一般,只点头“嗯”了一声。
李深怔怔地望着她,站在那里许久不出声。
他很想告诉她一切,他明明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此刻面对如此凉漠又不肯相信他的李见素,他说不出口了。
“世子要是没有别的事,便恕我不能相陪。”李见素轻轻道。
李深心头又是一紧,他深深吸气,“我今日是来接你回去的。”
“我不回去。”李见素一口回绝。
“那你打算住多久,住到三年期满?”李深问。
“有何不可?”李见素说着,也不再看他,坐回椅子上,拿起一本书,“我方才便说了,日后你我互不打扰,也免得你看到我就心中生厌。”
“我没有……”这三个字出口的瞬间,两人皆是一愣。
李见素又抬起眼,回头看向他,“这番话还是世子掐着我脖颈时,亲口对我说得,世子忘了吗?”
便是他忘了,她也不会忘。
那晚整座长安狂风骤雨,电闪雷鸣,她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眼前出现的不仅是过世的阿翁,还有那个曾经说要护她娶她的少年。
他们不会再护着她了,他们从她的世界中离开了。
她的阿翁,还有她的阿湛阿兄,再也不会出现了……
李深只是李深,他不再是那位远远望见她,便笑着朝她招手,不顾一切朝她跑来的阿湛阿兄了。
李见素回过头,打开医书,一滴眼泪从颊边滑落,她抬手去别额前发丝时,不留痕迹地将那滴眼泪拂去。
身后半晌无声,片刻后,李深轻道:“下月便是太后生辰日。”
李见素终于明白李深为何今日要来,原是想让她到时候去宫中赴宴,陪他一道演戏。
“说我染了风寒,不便外出,你带着贺礼去便是,皇祖母应当不会追究。”李见素道。
李深心平气和与她解释道:“今日我入宫,今上还与我提及此事,为了以身作则,勤俭治国,从前生辰日只是家宴,而今年是太后八十大寿,不只是京中皇室会赴宴,多地藩王也会派子嗣前来贺寿,连远嫁的公主,也会借此机会回京探望,你是唐阳公主,本就身在长安,如何能不去?”
“可以不去的。”李见素还在坚持,“我同你直说了,郑太后她不喜欢我。”
“你在宫中六年,应当知道宫中规矩,这不是太后喜不喜欢你的事,这是礼数。”李深也还不死心,要继续劝她。
李见素从前不愿和李深说郑盘的事,便是怕他多疑,可如今她不必怕了,索性就直接道:“你不知道当中缘由,那郑盘曾要求娶我,被我拒绝之后,便怨恨在心,同郑太后说了许多我的不是,郑太后便一直不喜欢我,如今郑盘远去流放,郑太后寿辰郑盘不能来,我却去了,岂不是给郑太后添堵吗?”
提起郑盘,李深才反应过来,还没有人同李见素说过此事,“郑盘死了。”
李见素顿时愣住,许久后才缓缓回头,看向李深,“不、不是说是流放吗?”
“他从前作威作福,惹了不少仇家,不知是何人下了手,在驿站将他杀了,听闻他死前受尽折磨,手脚具断,后又从窗台被人推下,不知是坠亡,还是因为夜深,又逢雷雨而无人知晓,活活熬死了。”李深说时,语气平静,神情也毫无异样。
“真、真的吗?”李见素似是还不敢信,因为在她眼中,郑盘那般权势贵胄的子弟,不管做了多少恶事,哪怕是他杀了烟罗,也能逃脱罪责,可如今听到李深口中这番话,她整个人都有些怔懵,生怕李深是在哄她。
“自然是,京兆府尹与我相识,那驿站就在他的管辖范围内,卷宗我都曾翻阅过,我所言一字一句,上面皆有记载。”李深说得笃定。
李见素还在怔懵,可那眼角的泪水,却再也止不住,一颗一颗划过脸颊,落在衣袖上。
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她似乎看到了那个羞赧又紧张的女子,含着泪,对她说,“救救我,方士。”
看到哭成泪人的李见素,李深心里也跟着难受,他拿出帕子,慢慢上前,蹲在她身旁,看着满面是泪的她,温声道:“阿素,日后若是有人在欺负你,不论是谁,你都可以与我说的……”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采苓提着食盒来到屋外,见窗户关了,以为李见素写累了在休息,便按照以往两人相处时那般,也没有顾及什么礼数,直接推门而入。
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副李濬蹲在李见素腿边,手中拿着帕子,那神情神情又温柔,抬眼正望着李见素,而李见素满面泪痕,一副痛心模样。
采苓当即愣住,而听到声响的那两个人,也自是愣了一瞬后,齐齐抬眼看过来。
“出去。”李濬蹙眉低斥。
采苓缩了下脖子,赶忙朝后退,可只退了一步,她猛然回神,停了脚步,又朝李见素看去,李见素此时满脸是泪,莫不是被李濬欺负了?
采苓之前便和李见素说过,若李濬还敢欺负她,她绝对不能就此作罢。想到这一点,采苓紧了紧握食盒的手,用眼神询问李见素,可要她留下?
李见素用力吸了吸泛红的鼻子,朝采苓摇了摇头,无声地做了个口型:无事。
采苓松了口气,却还是有些不放心,她退到屋外,没敢离开。
“她倒是个忠心的。”李濬说着,将手中帕子递给李见素。
李见素却没有接,她摸了一下腰侧,发现帕子没在身上系,索性别过脸去,直接用袖子在脸上拭泪。
李濬去递帕子的手,在空中悬了片刻,最终还是收了回来,他似是轻叹了一声,缓缓起身,“阿素,我知你与我置气,不愿回去,可如今已经入冬,山间寒冷,庄子没有地龙,你便是再怨我,也不该与自己身体过意不去。”
“世子不要劝了,我意已决。”李见素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发囔。
李濬没想到她会这般倔,简直油盐不进,郑太后寿辰可以不去,自己的身子可以不管,到底还能用什么法子让她回去。
倒还真有一个理由。
李濬握了握拳,深吸一口气道:“今日我入宫面圣,离开时被太子邀去了东宫。”
果然,她听到太子二字,拭泪的动作便立即停住,还回过头,抬眼朝他看来。
李濬心中冷嗤,继续道:“太子说,张贵妃许久未见你,甚是想念,郑太后生辰那日,望你早些入宫,去见见张贵妃。”
李见素那双蒙着薄雾的泪眸,眼看着明亮起来了,她微微蹙眉,沉吟片刻后,终是松了口,“的确,好久都未见他们了……”
他们?
李濬拳头握得更紧。
他明明只说了张贵妃,怎从她口中,就成了他们?
莫不是多了李深?
“你想他了?”李濬知道明明好不容易让她松了口,不该再多说什么,可偏偏他咽不下这口气,那心口堵得实在难受,便没忍住脱口而出,出口的瞬间他就有些后悔了。
尤其是看到李见素朝他点头的那一刻,李濬觉得心口仿佛要炸开了。
“嗯。”李见素长出一口气,方才的伤感也终是平复下来,“阿兄当初病重,阿娘哀伤至极,日不能寐,便落了头痛的毛病,一到冬日便会犯。”
李见素在皇宫时,会帮张贵妃施针,也会调香给她,再加上太子日渐康复,张贵妃头痛的毛病便也缓和许多,不知今年她出了宫,张贵妃可会又犯头疾。
显然,李见素以为李濬问的是张贵妃,却不知他方才问的是李深。
“那太子呢?”李濬还不死心,非要追问到底。
李见素道:“阿兄冬日胃口会不好,有时候还会犯咳疾,还有……”
还有他的腿脚,不知这两月有没有练习走路,若是练了,可否已经能自行站立?
后面的话李见素不便说出口,只是心里想了想。
落在李濬眼中,便是她吞吞吐吐,有话不敢明说。
“为何不说了?”李濬继续追问,“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
李见素看他一眼,岔开话题,“我饿了,待我用过午膳在走。”
李濬黑着脸,盯了她片刻,那袖中的拳头一会儿握紧,一会儿松开,最终,他不情不愿从口中挤出了一个“嗯”。
李濬今日来得突然,灶房没有备多余的饭菜,在庄子这段时间,采苓同李见素基本上是同吃同住。
采苓提进屋的食盒里,都是最寻常不过的饭菜,且满共就两份,采苓叹了口气,将食盒打开,本以为这顿她要饿肚子了,却没想到李见素竟然对李濬直接道:“这是我与采苓的饭菜,没有备你的。”
李濬本就有些沉闷,这下脸色肉眼可见的更加阴沉,他没有说话,站起身朝外走去,走到门槛处,停下来回头看李见素,“午膳后就走,我在马车里等你。”
很好,他不如李深,不如张贵妃,如今连个婢女都不如。
半个时辰后,马车从庄子向长安驶去。
李见素靠在马车一边,双眼微阖,手中抱着一个暖手炉,不知是当真困乏,还是不想对面的李濬。
马车驶过一段较为颠簸的路段,时不时会猛然摇晃,李见素眉宇微蹙,睁开眼伸手扶住马车。
李濬借此机会,与她道:“刘管事与那婆子,我已经处置了。”
李见素不冷不淡“嗯”了一声。
李濬又道:“你是公主,也是世子妃,你若不能立起来,那些子仆役,便会蹬鼻子上脸,做出那些刁奴欺主的事来。”
李见素没有说话,只淡淡朝他看来。
李濬以为她听进去了,便继续道:“你院中的人,我今日已经替你敲打过了,待你回去之后,便将中馈接手过来,日后府中大小事宜,皆要拿出主母的架子。”
李见素等他彻底说完,才道:“不必了,崔姨母打理得很好,再者……”
她看了眼李濬,道:“上行下效罢了,你怪他们也无用。”
李见素在宫中待了六年,虽常年在东宫,很少外出,但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学会,她知道那些人只是嚼舌根,根本无法伤她分毫的根本原因,便是因为太子,因为他对她的重视与庇护,才让那些人只敢说些难听话,却不敢苛待她半分。
而茂王府却是不同,崔宝英知道李濬躲在白渠不肯回府,是因为养了外室,也是因为不喜欢她,所以才敢一直捏着中馈不放,而那些仆役更是如此,一开始知她公主身份,有皇室撑腰,再加上李濬与她在人前表现出的温柔,让那些人不敢怠慢,可久而久之,假的就是假的,表面不说,心里也能感受到。
李见素的话,李濬岂会听不懂,那时的他的确过分,可他也是有苦衷的,如今他想明白了,想要与她说明白一切时,才意识到,也许她真的与太子之间的情意,高过于他……
若是如此,那些事他便说不得。
可他一想到之前对他那般混蛋,如今还要看着她继续委屈,心头那股冲动又涌了上来。
“其实我与……”
到底还是没将如意的名字说出来,可他真的想同她解释,那晚她看到梨园外,他与如意在一起的所有场景,皆是做戏。
李濬戛然而止的话,让李见素再度抬了眉眼,朝他看来。
李濬不知在暗忖何事,蹙眉极深,过了片刻,一开口时,竟忽然转了话题,“我若与太子同时落水,你救谁?”
李见素似是没有料到,李濬酝酿了半晌,竟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她带着几分讶异地看着李濬,似是在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李濬此事却是神色凝重,仿佛这个问题与他而言,万分紧要,绝不是玩笑。
既是如此,那她当真去想了一下,片刻后,开口道:“你会游水,太子身旁也从不离人,你们不可能落水,便是落水,也轮不到我去救。”
李濬没有放弃,似是非要问出个答案,“我说得是如果。”
李见素很是无奈,“这样的如果太过虚假,我无法想象,便无法回答。”
“好。”李濬深吸一口气,继续追问,“那如果我与他中毒,顷刻间便要毙命,你只能先救一人,你会救谁?”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不愿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神情。
这次,李见素没有立刻回答,垂眸似是在想。
为何要想,为何要犹豫?
李湛心口更加郁结,那目光也更加深沉,他不明白,以他们从前相识相知的情意,到现在结为夫妻,而李深与她六年,连名分也不曾给她,甚至连羞辱她的郑盘,李深都没有任何处置,这样的男子,她为何还要犹豫不决?
就在李湛快要忍受不住时,李见素忽然开口:“救你。”
李湛紧握的双拳,倏然松开,“真的?”
李见素认真点头,“真的。”
李湛还是不敢相信,“为何?我以为你会……”
李见素眸光落在他右手手背的那道疤痕上,没有说话。
李湛随着她目光垂眸,也看向自己的手背。
“若此事在三年之中,我会救你。”因为她欠了他一条命,她需要偿还,“若在三年后,我会救……”
他字还未出口,李湛顿时将她话音打断,“够了。”
他眉宇发红,整张脸沉得可怕,紧握的双拳也在隐隐颤抖。
一路上,马车内再无声响。
回茂王府后的生活,又如之前一样简单,却不枯燥。
为了给郑太后准备寿礼,李见素也是费心费力,她特意为郑太后调制了安神的草药,将那上好的丝线浸泡其中,当所有丝线都带着那股药香之后,她又用这些线,绣了一幅《仙鹤呈祥》图。
李见素其实不擅女红,所以能绣出此图,的确是花费了许多功夫。
李湛这一次接她回来,也不知为何,竟没有回那白渠,而是日日留在府中,先是要带着她去寻崔宝英,要将中馈拿回。
李见素依旧拒绝,原因很简单,她没有这个闲工夫,她要为太后备寿礼,没有心思再用到别处,她让李湛不要逼她。
见她如此决然,李湛只好作罢。
后来,他便整日往清和院跑,不论她是做女红,还是看医书,他就坐在她身旁,要么看书,要么喝茶,总之,他几乎与她寸步不离。
夜里也是宿在她房中,有一次李见素拿着被褥要去贵妃榻,他竟拦了她,要她上榻。
做戏便是做戏,李见素不会与他同枕同眠,自然是拒了个干脆。
李湛又说,让她睡榻,他去睡外间。
李见素又道:“不必,我白日习惯坐贵妃榻,不喜欢上面有旁人的味道。”
李湛当时脸色难看至极,却拿她没有办法。
终是熬到了郑太后寿辰这日。
如李湛所说,虽然今上秉承勤俭治国之道,可这是郑太后的八十大寿,自然要万分重视,便是远嫁宣州的义和公主,都要回京参加寿宴。
各地藩王因为不能离开封地的原因,没法亲自来长安贺寿,有的提前备了重礼,托之前送回长安的子嗣代为赴宴贺寿,茂王便是如此,派人送了夜明珠回来,让李湛代为奉上。
而有的藩王,上次送回京的“质子”,身份实在低微,如怕被人背后议论不重视此次寿宴,如那德王庶子李浣,便是个通房所生,还有那棣王送回的“质子”李浑,也只是个侍妾所生,这两人若是代表王爷去奉贺礼,免不了遭人非议,说德王与棣王不重视皇室。
所以此番,他们皆派了世子回京,带着厚礼赴宴,以示尊重。
李深便是这棣王之子。
“世子,茂王府马车马上要出坊了,我们一会儿可要跟上?”
马车外,随从声音传来,李深撩开车帘,朝那永昌坊看去,待挂着茂王府牌的马车从眼前驶过,李深合上帘,才朝外面道:“跟上。”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今日太后寿辰,晚宴设在太液池的蓬莱岛上,此刻刚至申时,还不到宾客入宫的时间,茂王府的马车与棣王府的马车,一前一后已朝皇城的方向而去。
“你说他这半月一直与唐阳公主在一处,连那二百田舍汉也不管了?”李濬凤眸微眯。
若李深当真是个废人,倒还有可能心有不甘,做出此举,可李深不是废人,他潜心苦练武功,练到那等境地,险些就要了他的命,竟会真的甘心去长安做质子,找两百个扛锄头的只为过瘾?
“折冲府内留了一个他的长随,代他练兵,其余他似是皆不过问,一门心思都在公主身上。”随从也蹙眉摇了摇头,感到不解。
“他不是嫌弃那唐阳伺候过太子,便给自己在外面养了一个?”李濬一面练着扳指功,一面冷嗤,“他此举是另有所图,比如唐阳公主那手中封邑,还是怕唐阳公主不愿再忍,寻那贵妃告状?”
“这……”随从顿了顿,面露难色,“自打李深接了公主回府后,便立即肃清了一波仆役,咱们的人也被清去了园子,如今很难入内院。”
所以李濬这边的消息便断了,只知李深时常与李见素在一起,却不知两人相处到底如何。
见李濬沉了面色,这随从咽了口唾沫,赶忙又道:“我已经传令下去,让抓紧时间回到内院,至于这几日……想必李深还是表面与公主相敬如宾,实则背地里继续磋磨吧?”
“想必?”李濬练扳指的力度加重。
随从忙道:“肯、肯定,肯定如此,世子想啊,咱们的人那日可是亲眼看到了,李深他将唐阳公主当奴婢使唤,给他宽衣不说,还要他脱鞋靴……”
茂王府内李濬的眼线,自然不会将他在窗外钉梢时,不小心发出响动,惊扰李深的事说出去,便直接挑了重点去传话。
“咱们的人那晚可是盯了一夜,说那唐阳公主绝非常人,怪不得能在太子身侧一待便是六年,纵然李深这样羞辱她,她还是沉得住气,没有当即和李深翻脸。”
那随从一边回忆,一边认真分析。
“许是到底咽不下那口气,那晚唐阳公主睡下后又爬了起去,据说上面桩桩件件记满了李深的罪状,被李深发现后,气得掐着她脖子便是一通羞辱,那些罪状也当即便全部烧毁!”
李濬若有所思地沉吟着。
如此便能说通,李见素为何好端端忽然要去庄子里,想必两人现在私底下已经彻底闹翻,只是碍于皇室颜面,表面才装得和和气气。
可李濬还是不明白,他又问那随从,“李深做戏是怕皇室知他羞辱唐阳,降罪于他,可唐阳公主为何要一再忍让?”
那随从继续分析,“有些女子拿捏人心的手段极其高明,世子想想,那唐阳公主从前不过是个民间孤女,她能让太子护她,让张贵妃收她为义女,那心计岂会寻常?”
“咱们现在看李深恨她厌她,安能料到日后,他会不会同太子一般疼她护她?”随从说着,摇了摇头,不免感叹道,“这女子心计呐,有时候不比权谋去得简单。”
李濬不置可否,他手上练扳指功的动作却慢慢停住。
“女子心计……”他缓缓出声,片刻后,抬眼看那随从,“让你寻的人,可寻到了?”
随从摇头道:“属下将那片的庄子全部查了一遍,连附近村镇都差人打听过,没有符合世子所述的那般女子。”
“不可能。”李濬当即便否认,厉声质问,“不说她身份,就凭她出门在外随身带着药箱,便能猜出是要给人出诊,你就挨个去问,那附近谁家女娘懂医术,怎会寻不到人?”
随从无奈道:“不是属下不尽心,是那附近的女娘,不管主仆,当真没人有这般精绝的医术啊……”
眼看李濬脸色要变,随从忽地想起到还有一个消息,开口道:“倒是有一人……”
“谁,快说!”李濬耐心明显不足。
那随从赶忙道:“就是那唐阳公主,她那段日子正好就山顶的庄子里,听说她当初能在太子跟前伺候,便是因为跟着她祖父学过医……”
“不可能。”李濬扬手将随从话音打断。
李濬虽未曾进过皇宫,可他知道皇室贵女的做派,唐阳公主便是民间出身,在宫中熏陶六载,怎可能会用那廉价的桂花香,岂不是叫人耻嗤?
他们虽然只见过两面,但李濬可以确信,她绝不是唐阳公主那种善于心计,为自己谋得利益的女子。
两人谈话间,前面茂王府的马车已经停在了宫门外。
李濬撩开车帘,看到李深先跳下马车,随后伸手去扶李见素。
李见素这半月身形没有太大变化,还是之前那般清瘦笔挺,只今日她穿得隆重,与以往素雅的装扮不同,她梳着四环抛髻,两边是金簪步摇,中间是朵沾了金粉的牡丹簪花,面上扑了绯红粉面,眉心中间点了花钿,那唇瓣也是用了朱红口脂。
李见素本还不太习惯,白芨与采苓皆说,今日寿宴人多,且都是皇室之人,若过分素雅,便会被人说不够重视。
她今日本就是出去做戏的,既然要给旁人看,便还是将戏做足吧。
李见素最后便不再插话,任由她们两个去装扮。
马车内,李濬只看了那身影一眼,便搁下帘子,轻嗤道:“庸脂俗粉。”
这唐阳公主,根本无法与他要寻的那位相提并论。
李见素与李深去得这样早,便是为了提前去看望张贵妃。
李见素今日待了自制的香烛而去,这香烛里配药油,张贵妃立即让婢女点上,就搁在她身后的烛台上。
也不知可否是心理作用,只片刻功夫,张贵妃便觉得整个人都松快不少,头也没往常那般沉了。
“我闻着这味道,似乎与你从前制的有些不同。”张贵妃好奇道。
李见素道:“我前段时间去青山观看望长公主时,遇见了净玄道长,她在用药方面极具心德,我便时常同她讨教。”
“哦,你去了青山观啊。”张贵妃闻着这烛香,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一旁正在喝茶的李深,“我听陛下提起过你,说你这两月在白渠照了不少新兵,实在难得,如今已经入冬,再忙也要顾及身体。”
张贵妃很少过问朝政方面的事,她忽然提起这些,只是想提醒李深,不要冷落了李见素。
李深听得出去,起身朝上拱手,“谢贵妃关切,此番回京,我便是想要好好修养一段时间,多陪陪见素,旁的便等开春再说。”
“快坐下说吧。”有他这番话,张贵妃便安心了,遂又嘱咐道,“见素性子内敛,平日里不爱说话,你与她一起时,也不要总闷着,要多主动和她说说话。”
李深坐下,看向身侧的李见素,表面温嗤点头,实则心想,李见素如今在他面前,可一点也不内敛,他说一句,她能回他十句,且句句戳得他心口郁结。
李濬得知李见素入宫的消息,便派了赵内侍在殿外候着,原本是想等李见素与张贵妃聊完之后,便将她与李深引去东宫,却没想这一等,便是直接等到了寿宴快要开始。
赵内侍自然不敢进去催,也不敢再耗着怕耽搁正事,便只能先回了东宫。
张贵妃不知此事,近日头疾发作,睡不好觉,便难免烦躁,本去只是想与两人闲聊几句,叮嘱一番就让她们离开,没想到李深今日特别活跃,眼看话题就要结束,他又开始反过去关切张贵妃的头疾。
说到头疾的问题,张贵妃便开始愁眉,往年李见素在宫中,若张贵妃入冬犯了头痛,便会差人将她请去,或者自己去东宫看望太子,顺便让李见素给她施针。
有李见素在她身旁,她疼起去便有个止痛的法子,李见素当时也知自己要嫁到宫外,忧心她的头疾,便提前教了张贵妃身侧的一位嬷嬷,如何按摩去刺激穴位。
“奴婢也不知为何,明明是照着公主教得模样去按的,可主子还是觉得痛,许是我手法还有问题?”那嬷嬷也一脸愁容。
李深见状,便提议李见素看看嬷嬷手法,若有何处不妥,今日你正好纠正一下。
张贵妃也连连点头,三人便去了堂后。
李见素卸掉手饰,亲自又给张贵妃按摩头部穴位,嬷嬷在一旁仔细看着。
张贵妃立刻就觉出不一样去,“还得是你啊,你这手巧,力度正正好啊……”
片刻后,张贵妃似是想起一事,问她为何今日没带白芨入宫,原本张贵妃还想留白芨单独说两句话,结果没看到人,“可是她伺候得不好?”
李见素道:“白芨聪慧,做起事去踏实稳重,我最是放心她,今日去赴宴,不知何时才能回府,便留她在府中打理了。”
张贵妃“嗯”了一声,没再追问,只抬眼看她道:“他对你如何?”
这个他明显是指李深。
李见素手上动作没有变化,弯起唇角回道:“阿娘放心,世子待我极好。”
张贵妃终是放下心去。
半晌后,张贵妃舒服得睡了过去,等李见素出去时,便快到了赴宴的时辰。
张贵妃可以晚些露面,作为晚辈,李见素同李深是要提前过去的。
两人跟着宫人去到太液池,此刻已有几人到场,李濬便是其中之一。
他正与德王世子说话,两人都是此次替父亲去长安奉寿礼的,也都是初次去长安,刚从舟上下去,没有进里面去,而是站在岛边欣赏落日的蓬莱美景。
正说话间,看到不远处有舟朝这边而去,两人对望一眼,李濬先开了口,“世子可知,那二人是谁?”
德王世子眯眼看了看,也道不知,又问一旁侍者。
侍者道:“那是唐阳公主与茂王世子。”
德王世子嗤着打量那舟上二人,“原是他们啊。”
李濬故意道:“那茂王世子我倒是知道,名为李深,只这唐阳公主,却未曾耳闻,不知是哪位妃嫔所生?”
内侍只道是张贵妃所出,李濬更是做出惊讶的神色,“张贵妃膝下不是只太子一人,何时又添了位公主,且还这般年纪了?”
说着,他又朝李见素看去。
与今日马车中那匆匆一眼不同,这一次,他看到了李见素的正脸,且还随着舟愈发靠近而轮廓变得愈发清晰。
内侍在他耳旁说了些什么,他似是没有听进去,只眯着眼,眸光直直落在李见素的那双眉宇上。
内侍已经说完,德王世子恍然大悟,再看逐渐靠近的李深时,眼神里多了同情与怜悯,倒是对李见素没有什么太多打量,见李濬半晌不说话,他用手肘碰了他一下。
李濬猛然回神,才意识到方才自己竟然失态,何时已将眉心蹙起,他立即换回之前那谈笑风生的神色,与德王世子转身朝殿内跑去。
小舟靠岸,李深先下,站稳后伸手拉李见素上岸,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力气很大,大到让李见素一个趔趄,撞进他怀中。
周围有许多宫人,李见素强装镇定,没有直接从他身上弹开,而是缓缓退开,手却是没有顺利抽出。
她看他一眼,他淡淡地回看她,温道:“怎么了?”
李见素深吸一口气,到底还是忍了,她摇头道:“无事,进去吧。”
李深将她朝自己身侧拉了拉,手也攥得更紧,转身之时,眸光再次扫向那不远处,乘舟而去的李濬。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蓬莱殿正殿中,已有多人落座,今日到场皆是皇室中人,李见素许多都未曾见过,唯一相熟的便是那坐在不远处的广德公主。
上次两人在万寿公主的赏菊宴上见过面,广德公主年岁虽不大,品性却是极好,待她也极为友善。
两人看到对方时,皆互相颔首见礼。
李见素与李深被宫人引到一处矮桌旁,还未落座,便听殿外传来内侍的声音,“太子到——”
众人皆起身行礼。
李濬坐着轮椅来到殿内,被赵内侍推至左边为首的席位,唤众人落座。
他目光冷冷淡淡扫过殿内,却是不受控制地落在了李见素身上。
与此同时,李见素也朝他看来,两人目光相撞,皆愣了一瞬,随后又默契地含笑点头,再缓缓移开。
李濬眼中,李见素清瘦不少。
李见素眼中,他也如此,甚至面色有些过于苍白。
她轻轻叹了口气,暗自懊恼,今日光顾着在张贵妃那边待着,竟没有抽出时间去一趟东宫,也不知入冬后,太子咳疾可又犯了,还有他的腿脚,不知恢复的如何?
这样想着,李见素不由又朝李濬看去。
李见素坐在右侧第一排的中下方,李濬与德王质子坐在右侧第二排,靠上的位置。
李濬稍一侧目,与德王质子说话时,眸光正好能望见李见素的侧脸,他表面含笑聊天,实则那眸子时不时就朝李见素看去。
雍容华贵的装束与清冷朴素的身影,明明相差甚远,却是越看越相似,越看越能融合到一处去。
李濬手中酒盏慢慢握紧,仰头喝下一杯,让侍者重新满上后,索性直接起身,拿着酒杯走了过去。
此时寿宴还未开,席面上只有水果和酒水,李深方才一落座,就拿了个橘子开始剥,仿佛真与李见素浓情蜜意,他将剥好的橘子,就搁在李见素手边。
李见素没有吃,李深捏起一个,要朝她唇边送,幸亏李见素反应快,看到他的举动,赶忙抬手接了过去,不由嗔了他一眼。
李深却是笑了一下,眸光不经意扫了眼上首,见李濬正在朝这边看,他唇角弧度更深。
“质子与公主,可当真让人羡慕。”李濬端着酒盏忽然出现,李见素和李湛皆抬眼朝他看来。
这是三人“第一次”见面。
李深和李见素正要起身,李濬忽然抬手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客套。”
李濬今日给人印象便是如此,随性洒脱,不喜拘谨。
话说中,他已是盘膝而坐,就坐在李湛身边,朝两人笑着道:“我是棣王质子李濬,方才问了侍者才知,二人便是茂王质子与唐阳公主。”
李湛也朝他一笑,端起酒盏,两人说了一番场面话,便碰盏而饮。
李濬一抬手,身后侍者上前又将酒盏满上,这次,他可以大大方方这般近距离地看着李见素。
她清秀的眉眼中,目光平静清冷,唇角微扬,似是在笑,却让人莫名觉得疏远。
“听闻公主师承不问散人,通晓医术,今日有幸碰见,可能让我借机询问一二?”李濬笑着问道。
李见素看了眼身旁李湛,朝李濬点了点头。
李濬道:“我父王这两年若是伏案看书之后,起身时偶会头晕目眩,且脚下还会不稳,这该如何?”
李见素问:“这种情况发生的时候,可有留意棣王坐在那里有多久?”
“他好看话本,有时候一看便是两个多时辰,非要将那话本子一口气看完才罢。”李濬无奈地笑着摇头。
李见素没想到一个堂堂的王爷,竟然会是这般性子,她一时哑然,忍不住笑了一下,“此症状可大可小,因久坐不换姿势而导致血液不畅,猛然起身便会头晕。”
李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我让他……”
他故意只说一半,让李见素下意识去接后半句。
“让他试着慢慢起身,尽可能不要有太大动作。”果然,李见素顺着他的话,补上了后半句。
李濬神色未变,继续看着她问:“那日常饮食方面,可有何要注意?”
李见素觉得有些奇怪,棣王的那些反应,不算什么疑难杂症,随意寻个懂医术者,应当能都说出这些话,不过想来也许是头次见面,寻不到什么话题,便借机聊上两句吧。
李见素如实回答:“切忌油腻,清淡饮食,多饮水。”
李濬举起酒盏,伸到李见素面前。
李见素与他礼节性轻轻碰盏。
她抬袖遮面,垂眸饮了一口。
他亦是用宽袖挡在面前,却并未立即饮下,而是在与李见素碰杯之处,深吸一口气,捕捉到了一丝桂花的甜香。
他眸光更显明亮,那硬朗坚毅的面容上,笑容更深。
“有劳公主了,再会。”说罢,李濬起身回到自己桌边落座。
他最后的这句“再会”,让李湛不禁回头又朝他看去。
“你与他见过面?”李湛拿起一瓣橘子,递给李见素时,凑近她低语。
李见素配合地接过橘子,放入口中,摇头回道:“没有,今日是第一次。”
可说完后,她眉心却是不着痕迹地蹙了一下。
她的确和李濬第一次见面,可不知为何,总觉得李濬让她,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就连方才两人说话的内容,都有些诡异的似曾相识。
——伤口已经缝合,你可以自己慢慢起身,但尽可能不要大动作移动,伤口也切忌碰水。
——记得多饮水。
这些话,李见素早已记不清楚,却一字一句刻在李濬的脑海中,那时在那小破屋中,她帮他缝合了伤口之后,便说了这番话,在之后,她便起身离去,再也没有回来看过他。
李濬怎会不知,棣王久坐头晕的症状要如何处理,他方才是故意寻此借口,来诱导李见素说出了与那日相似的话。
两次的话语略有不同,但都说到了“慢慢起身”“切忌”,还有“多饮水”这些字词。
便是那时候她刻意压低嗓音,今日她声音没有任何伪装,可一个人说话的方式习惯,还有语气,短时间内是无法改变的。
李濬垂眸望着手中酒盏,又将与她碰过杯的那一处,端起来拿到鼻尖下——他和她说过,这个恩他必定是要报的。
许是日落的缘故,李见素莫名觉得后脊有些发凉,她又让侍者添了一杯酒,她双手捧着酒盏,小口抿着,让酒精帮忙暖身。
殿内的人越来越多,最尊贵那几位还未到,相熟的人便会坐在一处谈笑。
李见素这边便显冷清许多,除了方才寻来的李濬,并未有人在主动过来与他们说话,他们也没有去寻旁人,就坐在这里吃些点心水果,偶尔做戏闲谈两句。
“公主,这是奴婢刚添好的炭丝。”
身侧传来赵内侍的声音,李见素愣了一下,才看到他递来的手炉。
赵内侍的忽然出现,引得许多目光朝这边看来,众人皆知赵内侍是太子身侧的人,他的举动便代表着太子的意思。
看到赵内侍将太子方才进殿时抱着的手炉,拿到李见素面前,顿时便有人掩唇私语,用那看戏一样的眼神去看李湛。
李湛面上看不出任何异样,眉眼依旧温润,不等李见素开口,他竟主动从赵内侍手中接过手炉,当着众目睽睽下,又拉起了李见素的手。
“这般冰凉啊。”他感叹一声,用大掌包住她手背,带着她一起用掌心贴在那手炉上。
手炉暖着她的手心,他则帮她暖着手背。
李见素下意识想要抽离,却被他紧紧按在掌中,她也知这么多双眼睛在看,便只好不动,只带着他的手,一道藏于案下。
可众人眼中,这般便更加暧昧,就好似李见素是因为羞涩。
两人这幅恩爱的画面,让那些窃窃私语,等着看笑话的人不由惊住。
一时间,目光又齐刷刷看向上首的李濬。
李濬竟也没有半分气恼,还弯着唇角朝那二人点头,似是神色中当真带着兄长的欣慰。
可众人不知,宽袖中李濬的手,早已握紧,这丝笑容是他硬挤出来的,他以为他早已释然,可当他看到李湛剥了橘子给她,看到他将橘子拿去她唇边,看到他攥着她的手,一起握住手炉时,藏在李濬内心最深处的那个念头,似是又控制不住地浮上水面。
他悔了,如果当初他勇敢一些,会不会今日坐在她身旁的……
“咳咳……”
李濬知道不该这样想,他迅速移开目光,拿起帕子遮唇,脸上那抹温笑终是散去。
随着李濬一阵急咳,殿内又恢复了之前那般热闹景象,赵内侍也赶忙回到他身侧,取出一小瓶药,倒了给他,用水服下。
李见素将这一幕看在眼中,眉宇间满是关切之色,她正认真去分辨方才李濬咳嗽时的声音,来推测咳疾程度,手背却是被李湛忽地用力捏了一下,耳旁紧接着便传来了李湛的声音。
“你就这样想他?”因两人共拿一个手炉,又坐在一起,距离十分近,他此时低语,便很难传到第二个人耳中。
李见素眉心蹙了一下,碍于周围人多眼杂,她很快又舒展开,长出一口气,也压低声道:“你胡说什么?”
“还不承认?”李湛恨不能将这手炉摔出殿外,可此刻他只能硬忍着,继续低道:“从他进来以后,你看了他多少次,说你一直看他都不为过。”
李湛虽然还在温笑,但那笑容明显有些发僵,“你就想他到如此地步,连这么多人看着你,你都不在乎了?”
李见素懒得和他解释,想要将手抽开,他却根本不允,还拉得更紧,担心旁人看出端倪,她又是匀了几个呼吸,压声解释,“他一入冬便容易引发咳疾,我方才是在看他咳疾可有加重,哪里是你说得那些?”
见她愿意解释,李湛心口郁结多少散了一些,不咸不淡地讽了一句,“这么远你都看得出来,果真是神医。”
可这样厉害的女神医,看得出张贵妃犯了头疾,看得出李濬咳疾是否严重,却看不出就坐在她身侧的他,手臂受了伤……
“那是谁啊?”坐在对面的万寿公主,忽然扬起声,朝李见素这边看来。
李见素正在与李湛说话,一时不知是在问她,李湛看到了,却不想理会。
不知是谁回了一句,说李见素是唐阳公主。
万寿公主阴阳怪气地笑着道:“哦,我想起来了,我应当还得叫她一声阿姊呢。”
万寿公主年长广德一岁,翻过年便该及笄,她模样长得随了皇帝六分像,皇上除万寿公主以外,最疼的公主便是她。
李见素也意识到万寿是想找她麻烦,便抬起眼,看向万寿公主,平静随和地朝她点头一笑,以示回应。
万寿道:“阿姊莫要怪我方才没认出来你。”
李见素淡道:“无妨。”
万寿眉梢一挑,故作抱歉,“从前因阿姊一直居在东宫,从不人前露面,后来封为公主,又嫁去了王府,所以我才不认得你。”
李见素朝她笑了笑,不再开口说话。
万寿好似一拳捶在棉花上。
她早就听闻过李见素的事,骨子里就瞧不上这样的女子,偏后来李见素还被封为公主,又嫁给了李湛,她本以为李湛是个废物,还曾幸灾乐祸,没想到今日一见,她这位堂兄竟然生得如此俊容,且两人恩爱有加,似是丝毫没有受那传言所影响。
万寿听闻皇上在给她择婿,择的是那已经落魄的世族子弟于琮,万寿得知后,气得夜不能眠,如今看到对面的李见素,明明一个民间孤女,竟能封为公主,嫁到王府,有这般疼爱她的质子夫婿,还有对她念念不忘的太子来关切。
万寿公主顿时心生愤慨,凭什么?
她不信她这个真正皇室血统的公主,还抵不过李见素这个假的?
她更加不信,当着这么皇室宗亲的面,太子阿兄会为了李见素来苛责她。
万寿越想,心里越不服气,便做那要与李见素攀谈的模样,继续道:“阿姊与质子感情真好,可真是叫人羡慕,我听闻阿姊在东宫时,便是负责照料太子阿兄的衣食起居,想必很会体贴人呢。”
她故意将“衣食起居”加了重音。
上首的李濬,眸光沉沉地看向万寿。
广德意识到气氛不对,她年纪虽不大,却极有眼色,她知道今上最为厌恶子女之间生事,眼看已经有宫人进来摆放碗筷,通常这样,便是快到了阿耶与皇祖母过来的时辰。
广德情急之下,出声打起圆场,“阿姊可能听错了,太医署要太子阿兄调理饮食,唐阳阿姊正好通医理,才奉旨在东宫帮阿兄调理日常饮食的。”
万寿丝毫不领情,故意朝她笑了一下,“你小小年纪懂什么?”
广德争辩道:“你就比我年长一岁罢了。”
万寿“啧”了一声,没想到广德竟然是头一个胳膊肘朝外拐的,“我在问唐阳,是她没张嘴吗,事事都要你来帮她回答,我可不知你们二人什么时候关系这样好了?”
万寿公主手中杯盏忽然一松,叮呤咣啷落在地上。
广德与万寿公主乃亲姐妹,万寿到底还是畏了万寿公主两分,她白了广德一眼,不再理会她,转而看向李湛,语气也不似方才那般尖锐,“广德说得对,可能是我记错了吧,既然唐阳阿姊通晓医理,可曾帮质子看看?”
众人目光倏地一下投向李湛。
万寿一副关切语气,“我听闻茂王质子在白渠折冲府,也就三两个月,便招到了两百乡兵,这般大本事,想必日后定要亲自练兵吧,可我记得质子的手不是早些年坠马伤了吗,那以后练兵该怎么办,万一连那些田舍汉都打不过,岂不是丢了折冲都尉的脸面,也丢了咱们皇室的脸呐……”
万寿叹了口气,看向李见素,“阿姊有没有给质子好好治治,看看那手可还有得救?”
一番话落,殿内更静。
李湛感觉到掌心那双手在微微颤抖。
她是在害怕,还是当真因为万寿的话,而觉得他是个废物,后悔与他成婚……
“万寿,我记得你还未及笄。”
冷静又克制的声音,打破了殿内沉默。
李见素终是抬起来眼,她眸光毫不避讳地直视着万寿公主,一字一句道:“如此年纪,不该当着众人面,追问旁人夫妻之间的事。”
万寿似是没有反应过来,李见素竟然敢反驳她,她当场愣住,可随即,便气得扬起语调,反击道:“我才懒得追问你们的事!我只是关心……”
“想不到万寿公主,年纪虽小,便心怀天下,关心起了朝政之事。”
李湛神情温润,唇角带着微笑,他一面说着,一面在矮案下,不重不轻在那还在发抖的手背上,轻轻敲了两下,随后便拿掉手炉,与双手紧紧握在一处。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如果说李见素的话是给了万寿难看,那李深这番夸赞,便是在万寿头上猛敲了一棒。
当今圣上尤为在意女子干政,传言张贵妃未能封后,便是因为今上忌惮曾经的大圣皇后与韦皇后干政之事。
万寿没有想到,李深这个废人,竟然当着众人面,轻飘飘两句话,就给她扣上了这样一顶大帽子。
她更加气恼,顺手抓起宫人刚摆在桌上的筷子,用力一压便折成两段,扬声即斥,“你、你、你……你什么意思,你这般言语,是要置我于何的!你今日必须给我……”
眼看万寿这边已经气急,一副要与对面两个势不两立的架势,上首的李湛终于出声打断了眼前闹剧。
“来人,将万寿公主的筷子呈上来。”
李湛虽是太子,平日里很少出东宫,便是一些重要场合露面,也从不与人争执,只冷冷淡淡坐在那里,而今日是他第一次,当着众人面,肃了神色。
殿内彻底静下,只看一名站在上首的内侍,快步来到万寿公主身旁,弯身收走了那双折断的筷子,拿到上首给李湛过目。
李湛冷冷看了一眼,朝他挥手,低语两句,那内侍便将这断筷直接放到在皇帝的桌案上。
李湛没有斥责任何人,也没有替谁说话,只这一个举动,便让万寿顿时面色煞白。
可她是公主,她有自己的骄傲,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她不能输了场面又输气势,她只在案下用力抓了抓衣摆,脸上强作镇定。
阿耶那般宠爱她,便是一会儿看到断筷,也不可能怪罪她的,再说,今日还是皇祖母寿辰,这样喜庆的日子,阿耶和皇祖母不会生气。
她一面自我宽慰,一面又抬眼朝李见素看去。
李见素此时双手已经被暖得热乎乎的,李深怕她饿了,又剥了橘子给她,两人似乎还是如之前一样亲密恩爱,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万寿不仅气恼,还更觉委屈。
很快,殿外便有内侍传讯,皇上与郑太后到了。
众人立即起身,恭敬的朝向殿外行礼。
郑太后居于正中,她一手持着金雕玉杖,一手被皇帝搀扶,饶是他帝王身份,在搀扶自己母亲时,也是会俯下身来,尽心尽力,看不出敷衍做戏之态。
跟在二人身后的,便是张贵妃。
郑太后今日寿辰,她与圣上坐在大殿上首正中的席位上,在郑太后身侧靠下为首之处的位置,是张贵妃的。
她虽然没有皇后之实,却执掌凤印多年,有着主理六宫之权,可即便如此,她也从未有过任何逾矩的行为。
她端立在矮案后,朝上首两位微微俯身,等那最尊贵的两人彻底坐稳,皇帝抬手唤众人平身,张贵妃才随之一并落座。
寿宴开始,教坊舞姬入殿献舞,正菜也慢慢入席。
皇帝的目光很快就扫到案边那副断筷上,他眉心蹙了一下,抬手叫来身侧内侍。
歌舞声盖住了皇帝的话,但有心之人也能看出,他是在询问方才发生了何事。
在场众人除了极个别,如李深那样的,在喝酒赏舞,其他皆是将注意了放在了上首,想看看皇上会如何处理此事。
尤其是万寿,她心脏已经悬在了嗓子眼里。
皇帝听那内侍说着,眉心不由蹙了一下,目光朝万寿看去,但很快,舒展开来,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挥手让内侍撤下断筷。
随后又看向李湛,心中不由赞叹,这孩子当真是大了,分寸拿捏得十分等当。
没有训斥手足,搅扰寿宴的安宁,也没有放任不管,只一个举动,就让万寿老实了。
只这万寿,太过娇纵。
万寿公主见皇上并未追究此事,终是松了口气,脸上又重新浮出笑容,还得意的朝对面的李见素和李深挑了挑眉。
对面这两人,正在用膳,完全没有看到万寿挑衅的目光,倒是被坐在后面的李深看了个清楚。
万寿公主啊……
李深上手撕下一块羊腿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着。
到时候第一个拔了你舌头。
一曲歌舞结束,开始奉礼。
郑太后今日盛装,依旧难掩疲惫之色,她只动了几下筷子,就拿着帕子擦拭唇角,眉头也跟着蹙起。
“可是晚膳不合胃口?”皇帝在旁边关切询问。
郑太后摇了摇头,感慨道:“到底是年纪大了,吃不下那般多了。”
说着,她老人家眼皮一抬,眸光在殿内四处张望,最后落在一处无人的角落,又是长长叹了口气,那眼皮子耷拉下来,看着极为失落。
往年若有此家宴,那一处坐着的便是郑家的人,她的弟弟,她的侄子,还有她那疼爱的侄孙……
郑太后也并非昏晕之人,只是上了年纪,难免喜欢追忆往事。
遥想当初,她身为罪人家眷,入宫进掖庭为婢,受尽人间苦楚,后被郭贵妃赏识,这次有幸出了掖庭,作为郭贵妃的贴身女婢,一次偶然,她得以先帝宠幸,这才诞下了李忱,也就是当今圣上。
那时他们母子俩受人白眼,郭贵妃更是将她视为眼中钉,百般刁难,深知宫中险恶的郑太后,从小教李忱藏拙,让他人前故意扮得痴傻。
郑太后没有那般多的远大抱负,她也不指望李忱能登上皇位,她求的便是顺遂平安。
宪宗驾崩之后,皇太子登基,郭贵妃成为太后,曾百般刁难他们母子俩,因李忱要装作痴傻,好几次险些丧命。
“那时人人都对咱娘俩避而不及,是谁雪中送炭,今上是忘了吗?”
“你舅舅他虽然无才,可绝非是那等丧尽良心之人,盘儿更是咱们看着长大的,你可曾忘了旁人笑你痴傻时,是谁拿着石头砸人的?”
他那时还未登基,在旧宅过得寒酸,的确是郑光屡屡出手相助,时常带着郑盘来看望他们,有一次某位亲王的儿子耻笑他,年幼的郑盘听见,也不顾什么身份尊卑,拿起石头就朝那人头上砸。
“那孩子就是个冲动的性子,你可还记得,他一边砸人脑袋,一边喊着,不许欺负他伯伯……”
那日说到此处,郑太后老泪纵横。
“那孩子拿你当亲人啊,你如今是这天下的主了,却护不了他,护不了你侄子!”
皇上不禁动容,可逝者已故,他也不知是谁下了如此狠手。
郑太后疼爱郑盘这个侄孙,也心疼亲弟弟郑光,如今见胞弟白发人送黑发人,她也跟着心痛。
她见皇上也红了眼,便趁机提议,“你舅舅病倒多日,如今府中也过得甚是辛酸,从前他那般帮咱们,如今也该是咱们……”
“母亲。”皇帝听出郑太后是又要说想让郑光官复原职的话,他出声将郑太后打断道,“有些事能帮,朕一定会帮,有些事,事关重大,不容半分差池。”
在国事上,皇上有自己的坚持,这是他为君之道。
从郑盘离世之后,郑太后前后同皇上说了几次,都遭到皇上拒绝,今日在这大殿上,又是她寿辰日上,当着皇室这般多人的面上,郑太后又一次动了心思,这几乎是她为弟弟最后一次的争取了。
殿下,万寿公主起身奉礼,那是一双镶金边的红宝石玉如意,很得郑太后的夸赞,只夸赞之后,她又朝那个空荡荡的角落里看。
之后每有人来奉礼献宝,郑太后都会笑着夸赞,随后便在皇上身旁低叹一声。
直到李见素与李深上前奉礼,郑太后那双眸子倏的一下抬起,她望着李见素,唇瓣颤了又颤,最后朝张贵妃看去一眼,垂眸摆了摆手,淡道:“有心了。”
李见素早就料到会是如此,她没有什么异样,行礼后回到席位坐下。
郑太后喝了口粥,终是忍不住,朝皇帝道:“往年我过寿辰日,他总会来,他在我身旁,讲那些市井有趣之事,笑得我合不拢嘴,如今……”
郑太后没有点名,皇上却是听出来她又在想郑盘,长出一口气,没有接话。
郑太后紧了紧手,故意眯眼朝殿下看去,问身旁嬷嬷,“郑光怎的没来?”
郑光被降职一事,几乎人人皆知。
一时殿内那热闹的谈话声,瞬间停止,众人屏气凝神,望着上首天子脸色。
皇上拿起酒盏,抿了口酒,道:“母后怕是忘了,他因病告假,在家养病。”
郑太后怅然的叹了口气,“我这可怜的弟弟啊,一病便是数月,也不知如今过得如何,而我……”
她眼看就要落泪,别过脸去拿帕子在眼角擦了几下,“而我还在这里……”
她看着面前奉上的那一排排宝物,彻底落下泪来。
皇上心知郑太后今日是要当着众人面,将他架到火上烤,他若无动于衷,便显得他铁石心肠,对当初救助自己的亲人,都能不管不顾,可若是真的顺了郑太后的心意,岂不是当国事为儿戏。
皇上脸色肉眼可见沉了下来,就在殿内静得可怕之时,李湛忽然出声。
“今上。”李湛将轮椅转过来,朝上首行礼道,“儿臣也甚是挂念舅父身体,东宫近日新进了一批上党参,不如明日便差人送去舅父府中?”
李湛的话,让皇上瞬间眸子一亮,他笑着点头应好。
遂又对身侧内侍吩咐,让明日太医署的院士去给郑光把脉,那是他舅舅,是当初有助于他的人,他叮嘱下去,令太医署不论所需何药,名贵与否,只要能医治好郑光,日后他必定重重有赏。
今上一番话,说得郑太后哑口无言,殿内氛围也随着今上的笑声又恢复过来。
此时轮到李深奉礼,他一拍手,殿外上来两个手提食盒的宫人,将食盒摆在太后面前。
李深上前将食盒打开,众人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竟然给太后的寿辰里是食物。
李深拿出一个藏青玉碟,上面用黄豆做出的日月模样的糕点。
“祝太后日月昌明!”
第二盘更加精致,是用白萝卜雕刻出一只仙鹤,踩在胡荽堆成的绿色山堆上。
“祝太后松鹤长春!”
第三盘,春秋不老,第四盘,古稀重新……
总共十盘,全部摆放完,李深道:“这十盘菜皆是由我父亲在家中钻研而出,每一道菜名为我母亲所取,我在到长安前,便将每道菜的菜谱熟记,太后面前的这些菜,均是由我今日所做,还望太后喜欢。”
说罢,他后退两步,跪的叩首,行以大礼。
郑太后看着李深这般模样,忽的又想起了郑盘,那孩子从前知她胃口不好时,总会买坊间小食,偷偷拿进宫,如现在一样,摆成一盘,让她开胃。
“你是……”郑太后方才被皇上气得早就没了心思,前面几人奉礼时,她都是极为敷衍的笑了一下,挥手让人退下,只有李深,让她抬了正眼。
李深答道:“孙儿乃棣王世子。”
“棣王啊……”郑太后眯眼在回忆。
一旁的皇上提醒她道:“是老十七。”
郑太后脑中恍然出现了一个胖乎乎的少年模样,那少年肚子圆滚滚,白白胖胖,甚是逗人,旁个皇子每当出席重要场合,不论文武,皆想崭露头角,只那胖小子,坐在那里就知道吃。
“原是十七啊!”郑太后想起许久前的那些画面,终是露出笑容,这是她今日入殿以来,第一次笑得这般真切,她招手让李深上前,仔细将他打量了一番。
“你与十七模样不像,十七没有你俊,但你的身形,这个头,这宽肩……倒是一样高大硬朗,只你父亲他更圆一些。”郑太后笑着道。
李深也笑了,“那起止是圆一点,我母亲说他如今比那馕饼还圆两圈呢!”
“哈哈哈!”郑太后笑出声道,“你啊你啊,性子都随了他。”
她一边笑,一边看向皇上,“我记得十七就是个爱说笑的!”
皇上见母亲展露笑颜,终于是松了口气,乐道:“十七弟他的确性子爽朗。”
不止爽朗,在那个人人都笑他痴傻愚钝,恨不能骑他头上取乐的时候,众多兄弟姐妹中,只两人从未欺辱过他。
一个是皇十二子李愔,便是如今的茂王,李深父亲。
他自幼善武,在其他兄弟对他拳打脚踢,他哭着缩在墙角时,是茂王站出来,将他们全部扯开,冷声告诫,哪怕当中有太子,有皇长子,那时年少的茂王,也没有一丝胆怯。
只要茂王在场,便没有一个人能欺负他,后来那些人学得聪明了,便背着茂王欺负他,在最后,茂王被派去了岭南,兄弟中便再也没有人能够护他。
另一个人,便是皇十七子李惴,也就是李深的父亲棣王。
在旁人聚在一起欺负他时,小小年纪的棣王,不像其他年幼皇子一样,为了巴结太子,就同他们一道欺负他,而是躲得远远,等那群人散了,他会摇着圆滚滚的身子,来到他面前,朝他乐呵呵一笑,递来一块饼,“皇兄,吃饱了就不难过了。”
念起一幕幕往事,再看面前摆着的这些食物,皇上怎能不心中生出万千感慨。
他问了李深年岁,得知即将弱冠,便与太后道:“你若喜欢这孩子,便要他在长安多留些日子?”
“好好好。”郑太后笑着应下,又抬眼看着李深笑,“深儿这是头一次回长安吧,那便多待两月再回去,若是看中了谁家女娘,你只管同皇祖母说,皇祖母替你主了婚事!”
李深余光扫过李见素,袖中双手慢慢握紧,脸上还是那般爽朗的笑容,“想我离家前,父亲还总催我忙完便赶紧回去,生怕我在长安给他惹出麻烦,这下可好了,今上和太后都让我多留两月,待我一会儿回去,便差人送信,让他莫要催了,皇命难违呐!”
皇上与太后一听,又是笑了起来。
殿外天色已沉,湖面起了寒风,李见素坐在末端,便是距离殿门最近的的方,总是能觉到有冷风往她身上钻,手炉早已失了温度。
宴席开始,便有宫人端来今日特制的花酿,这花酿不似纯酒那般烈,甜香中只带了一丝酒味,她喝下后渐渐就会觉得身暖,如此,便一盏接着一盏不知饮了多少。
李深目光一直看向那一个个奉礼之人,他先看身形,再看可戴了扳指,最后看鞋靴。
过了许久,他才发现面前的一壶花酿,几乎见底。
“这花酿喝起来虽甜,但容易起后劲,莫要喝了。”他低声劝她。
李见素喝了手中最后一盏,便不再碰了。
待宴席散去,走到湖边吹着夜里凉风,她也没觉出醉意,反而觉得浑身暖和,思绪也更加清楚,她还笑着同李深低道:“原我也是能喝些酒的。”
从前因为要在东宫做事,喝茶多,很少饮酒,有也只是象征性的一小盏,今日喝了花酿,才觉得甜香上瘾,让人不知不觉喝了许多。
李深望着她绯红的脸颊,轻笑着摇了摇头,上舟时解开自己的披风,系在了她的身上。
岸边李深,目光从那远去的二人身上,慢慢移去天空,他望着那被沉云遮住的月光,低喃着,“似是要变天了,也不知你今晚可能挺住……”
说罢,他垂眸弯了唇角。
马车朝永昌坊驶去,摇晃中李见素似是觉出了些许醉意,坐在他对面的李深,见她要朝一边倒去,赶忙抬手扶住她肩头,“说了少喝一些的。”
李见素朝他看了一眼,垂眸不予理会。
李深却是并未气恼,而是直勾勾的看着她笑。
“你笑什么?”李见素声音有些发囔,忍不住问道。
李深故意抿唇,想要敛住笑意,那弯起的眉宇,却还是没能控制住,他道:“没笑什么,只是觉得……你变了。”
都说酒后吐真言,李见素明显此刻有些迷迷糊糊了,李深心道不如借此机会,与她聊聊。
“为何方才大殿上,要替我出声?”李深是指万寿讥讽他手受伤,一个废人还想练兵的事。
李见素也抿了抿唇,不知是在发懵,还是不想回答。
李深便又道:“你不是向来不喜欢争辩吗,郑盘那时说得那般难听,你不也听下去了?”
李见素深吸一口气,慢慢回过头,垂眸看着肩头李深的手,而这只手背上,有一道醒目又骇人的刀疤。
李见素也很想开口,她想问问李深,为何当初不顾一切跟出封的,难道他不知没有皇令,他不得出封的吗?
还有那刀朝她劈来时,他又是为何豁出命一般去救她?
可犹豫再三,李见素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因为这件事,不能戳破,在成婚那晚,他不是已经警告过她了吗?
马车外一声惊雷,李见素整个人猛的颤了一下。
李深直接起身坐在了她的身旁,顺势便将她紧紧揽在怀中,他用下巴抵在她发间,哑声问:“是为了护我吗?”
李见素双眼紧闭,也紧紧拦住了他的腰间,用那轻轻发颤的嗓音,道:“你说了,我们是夫妻,至少这三年里,我们荣辱与共,做戏……便要做足了,不是吗?”
马车上一道闪电划过,狂风吹得马车不住摇晃。
李深将她抱得更紧,“只是为了做戏?”
久久未得到回应,李深蹙眉垂眸去看她,最后轻笑一声,不再言语。
闷雷震天,李见素的耳朵被那温厚的手掌,轻轻捂住,没有将她惊醒,她困乏的靠在这温暖的怀中,已在不知何时,沉沉睡去。
而随着风雨交加,李深手臂忽然传来一阵剧痛,痛到他瞬间便白了脸色。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马车停在茂王府门前,白芨轻轻叩门,里面没有反应,夜里的寒风刮得她脸颊生疼,她缩了缩脖子,又加重力气敲了几下,结果等了片刻,还是未见动静,白芨有些慌了。
“公主,世子?”她扬起声,重重在马车的木门上拍了一阵,终于,里面传来了李濬沉闷的回应。
马车门从里打开,乌云遮住了月光,只王府门前两个灯笼的红光在随着狂风摇摆闪烁,将李濬苍白的脸色照得有些骇人。
垂眸在看李见素,她被李濬横抱在身前,小心翼翼从马车而下,她身上披着李濬的披风,只露出那巴掌大的小脸。
李濬迈着沉缓步伐,大步朝清和院而去。
白芨小跑着跟在他身后,不敢出声,不必问也猜出李见素是喝那花酿过多,昏睡过去。
等到了主屋,早已等候多时的白芨,赶忙迎过来将门打开,又立即合上门,撩开寝屋的门帘,摸索着要去点灯,却被李濬叫住。
“退下。”他嗓音极其干哑,不似往日那般温润。
白芨赶忙朝外跑,可白芨想起李见素曾经脖颈上的红痕,又看到此刻李濬这副模样,便站在原地没动,犹犹豫豫道:“可、可要给公主备醒酒汤?”
“不必。”这两字李濬说得时候仿佛在咬牙,似是随时就要失了耐心。
白芨见白芨还不动,又折回来两步拉她出门。
屋内很快静下,屋外的狂风依旧在呼啸,时不时传来几声闷雷。
李濬身形如同定住,坐在榻边一动不动,只胸口在剧烈起伏,每呼吸一下,似都能将手臂牵扯得更痛。
许久之后,他用力合眼,再睁开时,额上滑落下豆大的汗珠,他慢慢挪动身体,将怀中的李见素缓缓放在榻上,一面吸着冷气,一面用那颤抖的手帮她脱下外衣与鞋靴,将她抱进床榻最里侧,许是怕雷声将她惊醒,还特意拿软枕抵在她耳旁。
待一切做完,李濬仿若从浸过水般,浑身早已被汗浸湿,而手臂上的疼痛,依旧丝毫未减。
他慢慢退到榻边,转身准备下床时,一声惊雷在天空炸开,整张床榻似是跟着抖动了一下。
一只手从身后拉住了他的衣摆。
“不要跑……”呜咽声从被子里传出,她用力攥着他的衣摆,哭着求他,“不要抛下起……呜呜呜……”
李濬动作顿住,以为李见素是被那声惊雷吓醒,可当他回头才知,她是闭着眼睛的,似是着了梦魇一样,神情哀伤又痛苦。
“求求你……呜呜呜,不要跑、不要让我一个人……”
看到李见素如此模样,李濬心口如同针扎,他再度强忍住手臂上的疼痛,连忙回到她身侧,重新将她按在胸膛,轻轻摩挲着她的后背,低声在她耳旁哄道:“好,我不跑,不跑。”
有了这声温哄,李见素情绪似是缓了几分,可眼泪还是没能止住,如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低一颗接一颗从面上滑过。
“对不起……”她低喃出声,眼睛也终是缓缓睁开,可眼神却不见光亮,有种似梦非梦,似醒非醒之态。
“是我不好……”她一面哽咽,一面说道,“是我对不起你……”
李濬原本疼得也晃了思绪,可听到此处,他恍然回神,垂眸朝怀中看去,“为何这样说?”
也不知李见素听没听到,她哭了片刻,才又断断续续开口道:“我知道……不该查,也不该去想……可我真的做不到,做不到……呜呜呜……阿翁……”
听到阿翁这二字,李濬思绪更加清明,他顿时反应过来,李见素是将他当成了她的阿翁,而这些话,都是在对阿翁所说。
“柿子……不是那柿子……”许是太过疲惫,李见素声音比方才更加含糊,“不是的……不是的……你明明没有吃……呜呜呜……为何不要我问……为何啊……”
后面的话,李濬实在听不出来了,只知她似是在不停道歉,还说了自己没有用之类的话。
她越说,将他抱得越紧,而李濬在忍着那剧痛的过程中,不知不觉也合了双眼。
第二日清晨,天蒙蒙亮时,先醒来的是李见素。
她一睁眼,便看见了身旁男人的衣裳,她略微愣了一瞬,随即便立刻从他怀中挣脱,拉住被褥猛地一下坐起身来。
李濬脸色难看至极,倒在榻上只轻蹙了一下眉头,并未睁眼。
李见素匀了几个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才看到李濬衣着完好,自己除了外衫和鞋袜,也并未宽衣解带,连发髻上的步摇和面上扑的粉面都还在。
她缓缓松了口气,蹑手蹑脚绕过李濬,从床榻下地,拿起外衫穿上,便要离开寝屋,她抬手掀门帘时,忽然回头朝床榻看了一眼。
昨晚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让长安一夕间温度骤降。
李见素也不禁打了个寒颤,又将帘子搁下,返回榻边,将拿被褥盖在了李濬身上。
听到关门声,还有那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床榻上的李濬终是睁开了眼。
“阿素,还说你不在意我……”
他弯唇轻笑,慢慢坐起身,撩开衣袖看向手臂,那道刀伤早已愈合,只剩下一条浅浅的褐色痕迹。
李见素一个晌午,头都有些发木,喝了一碗醒酒汤后,又睡了一阵,再起来时,脑袋才清楚一些。
午膳时,李濬问她,“你可知昨晚你酒后说了许多话?”
正在喝粥的李见素眼睛倏然瞪大,昨晚许多事她都不记得了,能记住的最后一件事,便是与李濬在马车中,他好像问她为何要出言护他,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李见素记不清了。
她抿了抿唇,莫名觉得心虚,“我都说什么了?”
“说你离不开我。”李濬故意道。
“不可能。”李见素脱口而出的否定,让李濬心口顿时郁结,他吸气道,“你不信?”
李见素摇头,“不信。”
李濬嗤了一声,“就知道你不会承认,昨晚我将你放回床榻,便起身要离开,也是你死死拉住我不放手,还不住往我怀里钻,嘴里一直在说对不起……”
李濬一面说着,一面望着李见素神情,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整个人呆愣了片刻,忽地移开目光,垂下头去,“我还说什么了?”
“除了那些道歉的话,好像……还提到了你阿翁……”
李濬的话让李见素又是一愣。
“怎么了?”李濬问她。
李见素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干涩,“没事……可能就是想阿翁了。”
“你阿翁……”李濬顿了顿,还是问出了口,“他到底因何离世?”
李见素深吸一口气,抬眼直视着他,神色没有半分躲闪,但那眼睫却在颤抖着,“阿翁是因为吃了柿饼和螃蟹,因食物相克,而致肠胃严重受损,失血而亡。”
“太医署说的?”李濬问道。
李见素点了点头,重新端起粥碗,三两口喝下,擦了唇瓣便说要出去散步,不再与李濬说此话题。
但李濬明显能够看出,她是在逃避,而非真的这样以为。
再加上昨晚她那断断续续的话,让李濬怀疑不问散人当年的死,并非这样简单。
李濬找来王佑,让他暗中去查此事。
第二日王佑就将查到的事全部说予李濬。
那时正值秋季,东宫新到了一批鲜蟹,太子让人拿了几只送去了不问散人住的地方,不问散人在吃食上也颇为讲究,那螃蟹沾了橙泥和醋,吃了三只。
李见素觉得食蟹麻烦,便没有吃,坐在一旁吃柿饼。
秋季也是长安柿子成熟的季节,东宫几乎天天都有柿饼,李见素喜好吃甜,每日都会吃上几个。
据太医署上的记载,不问散人吃了螃蟹之后,又吃了柿饼,这二者食物相克,脾胃虚寒者,轻则引起腹泻,重则肠道出血,若不及时救治,便有姓名之忧。
“所以不问散人是后者?”李濬问道。
王佑应道:“出诊的太医是这样记的,说不问散人年岁已大,肠胃受损严重,下腹淤堵,导致吐血而亡。”
王佑说完,屋中陷入一片安静。
李濬搓着拇指上的扳指,回忆着李见素昨晚那些断断续续的话,片刻后,他思忖着问道:“你会吃了螃蟹,又吃柿饼吗?”
王佑犹豫道:“应该会吧,属下又不通医术,若两者都端上桌,自然是都要吃一些的。”
李濬颔首道:“你不懂医术,可不问散人懂,她也懂……”
“许是当时贪嘴,忘记了?”王佑已经觉出蹊跷,但还试图去找符合逻辑的地方,“又或者如那记载所说,少量同食,要不得命,所以不问散人便少吃了一些,以为不会出事?”
李濬缓缓摇头,“若少吃,何以致命?若贪嘴,他医术这样高绝,怎会不知深浅,连自己脾胃虚寒都不知,当真贪嘴到如此地步?”
且李见素就在他身旁,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这与李濬心目中的不问散人截然不同,别说李见素不信,便是他听到这些,都觉得是一派胡言。
怪不得她昨晚哭成那样,怪不得一到雷雨之日,她会坐卧不安,惊惧到难以自控,原不是害怕,而是内疚,而是自责,而是因为明知阿翁死于非命,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她去了何处?”
李濬双眼发红,忽然起身问道。
王佑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指李见素,忙道:“世子忘了?公主早膳后说要去皇宫探望张贵妃……”
李濬想起来了,早膳时李见素的确问过他要不要一起去,可那德王世子在胡姬酒楼设宴,几乎宴请了所有身在长安的藩王之子,李濬今日必须去。
那个刺他之人,如不出所料,便在这些人当中。
见他半晌不说话,王佑试探性问道:“世子,那咱们是去皇宫,还是去赴宴?”
“先赴宴。”李濬道。
第30章 第三十章
这几日李见素又做了几个香烛,今日入宫拿给了张贵妃。
自打郑太后寿宴那日,李见素给张贵妃按摩之后,张贵妃便更加想她,今日见了她,又将她带进屋,说那嬷嬷手法怎么都不如她。
那嬷嬷也无奈地笑道:“公主若是得空了,便常来宫中陪陪贵妃,这几日贵妃可是天天念叨你呢!”
张贵妃也是个直白的性子,嗔了那嬷嬷一眼,道:“你直说便是,见素又不是外人。”
说着,她将手腕上那个戴了多年的墨玉镯子摘下来,拉住李见素的手,亲自帮她戴上,“我今年头疼得厉害,她们怎么按都不管用,就你这双巧手,才能让我舒服一些。”
李见素六年前入宫,就见过张贵妃戴着镯子,她知道张贵妃喜欢,便赶忙推拒,“帮阿娘本就是理所应当啊,怎能收阿娘的心头之物?”
“还知道我是阿娘。”张贵妃撩开她袖子,望着那墨玉映衬下,更显白皙纤长的手腕,满意地点头道,“瞧这镯子,与你多般配呐,既是阿娘给你,你只管收下便是。”
说罢,她抬眼看向李见素,轻轻在她手背上拍着道:“阿娘就是觉得你辛苦,不是说给了这镯子,就让你日日得来,你可记住了,若闲了再来,要是府中繁忙,便不要将自己累着。”
李见素望着张贵妃和蔼的面容,整个人都失神了。
她能感觉到张贵妃说这番话的真情实意,绝非是在与她客套,正是这番情意,让她心头生出一股酸涩的感觉。
她从懂事以来,身旁就只有阿翁一位亲人,阿翁没有哄骗过她,在她第一次问阿翁,为何旁人有阿娘阿耶,而她没有的时候,阿翁便将真相说予她听。
那时候李见素还不觉失落,只觉得有这样疼爱自己的阿翁,何其有幸。
可每当她在街上,看到了那些小女娘与阿娘在一起时,她还是会忍不住想,她的阿娘为何要将她丢弃……
“呀,这孩子,怎么哭了呢?”张贵妃连忙拿出手帕,捏起一角在她脸上轻轻擦拭着。
李见素回过神来,才发现她竟在不知不觉中,落下了眼泪,“阿娘。”
她叫了一声,张贵妃动作微顿,望向她这双泪眸,两人对视了片刻,张贵妃也忽然酸了鼻根,她没有说话,抬手抱住了李见素。
潜扬殿外,赵内侍得了李见素入宫的消息之后,便来等她,等了许久,终是瞧见了李见素的身影,他一甩拂尘,连忙笑着迎上前去,待看到李见素发红的眼尾时,不由愣了愣。
若是从前的见素姑娘,他定是要询问一番,可如今这是唐阳公主,又是从张贵妃殿中出来,赵内侍便是再好奇,也不敢多问,只能装作没看见,对李见素道:“公主吉祥,老奴是待殿下过来传话的,殿下今日有事想与公主商讨。”
李见素道:“便是侍者不来,我今日也要去见阿兄的。”
两人朝着东宫的方向这去,一路上,李见素问了许多关于李湛近日咳疾的状况。
赵内侍所言,与她那日寿宴上观察到的几乎一致。
“阿兄此番应是肺阴虚损所致。”李见素若有所思道。
赵内侍点头道:“太医署也是这般说的,殿下喝了好些药,可还是不管用,老奴瞧着,倒是一日比一日咳得厉害了。”
李见素道:“待我一会儿到了,将阿兄这段时日的食谱拿来,让我看看。”
赵内侍点头应下。
两人来到东宫,李湛也早早坐在殿中等她,冬日外间天寒,前些日子一场冰雹,让长安骤然冷下不少,如今的风里似都带着小刀,吹得人脸颊发疼。
李见素这样院中,看到敞开的殿门,当即便蹙了眉头,“怎还开着门呢?”
赵内侍也知不该多嘴的,可终究还是没忍住,低低道:“殿下这是心急呢。”
他在心急见她,哪怕只是从院中这进屋里这一小段路,他也想看着她。
李见素却是以为,李湛是因为咳疾太过难受,着急让她帮忙瞧病,便不由提了裙摆,也顾不上礼仪体态,三步并做两步地朝他而来。
冬日的阳光淡淡落在那身碧色身影上,似是让那身影生出了一圈金色光晕。
李湛失神地望着那身影朝他奔来,他本能地也向朝她迎去,可落在那轮椅上的双手,刚推动了一下车轴,便停住了所有动作,连同那跳动的心口,似也在这一瞬间,全部停止。
“殿下吉祥。”跑进殿中的李见素,小口喘着气,搁下裙摆,朝他恭敬行礼。
李湛缓缓抬起垂下的眼睫,眸光再次落在了她的身上,在与她眸光相撞时,那仿佛停下的心跳,又再次恢复了跳动。
他就这样看着她,过了片刻才恍然回神,赶忙朝她抬手,“快起身坐下。”
长案旁隔着一个蒲团,就在李湛手边,李见素盘膝而坐,目光不移地望着李湛,心口还在因为方才的跑动而起伏。
李湛倒了盏茶,放到她面前,语气带着几分嗔怪,唇角却是向上弯起,“跑这样快作甚?”
李见素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又匀了几个呼吸,才回他,“我知你不舒服,又等我这般久,便想着赶紧进来,莫要让你又受了寒。”
赵内侍方才也小跑着跟进殿内,此刻已经合了门,回到了李湛身旁。
李湛有一瞬的失落,在没听到李见素说明缘由之前,他竟然生出了一个念头,也许她知道他想她,他在等她,才会着急地朝他跑来,可现在,他意识到自己想错了,她只是关心他的病情,所以才会这般着急。
“咳咳……”
听到李湛忽然咳嗽,李见素赶忙搁下茶盏,问采苓要了今日入宫前就已备好的东西。
是一条蚕丝手帕和一个脉枕。
她将脉枕在李湛手边。
李湛却迟迟没有将手腕放到脉枕上去。
“为何要用丝帕?”不知是咳嗽的缘故,还是喉中泛出的酸涩,让李湛一开口,声音变得更加沙哑。
李见素从前在东宫,每日早中晚皆会帮他诊脉,从未往他手腕上搭过什么丝帕。
“啊?”李见素没想到她下意识的举动,会让李湛脸上的温笑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那紧蹙的眉宇。
“太医诊过脉了,不必再诊。”李湛垂眸去饮茶,没有看她。
李见素手中还拿着丝帕,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记得以前李湛对太医署的太医们,皆没有好感,会说他们医术再高明,也被那染了一身官僚做派,早就不是单纯的医者,所以在医理方面,他最信任的人是她。
“阿兄?”李见素不理解他为何会拒绝她的诊脉,便试探性地唤了他一声。
“我说了,不必再诊。”李湛似是意识到了不该这样对她,搁下茶盏后,重新弯起唇角,看她道,“左右不过是肺阴亏耗罢了。”
见他还是不肯让她诊脉,李见素终是放弃,采苓上前收了脉枕和丝帕。
合了门窗后,两人桌旁又有炭盆,很快四周便暖和起来,李见素脱下披风,又从腰间拿出一个药瓶。
“那日我听你咳声发干,短而急,又见你近日消瘦许多,猜出应是肺阴虚损之症,便做了这增固肺气的药丸。”说着,她将药瓶递到李湛面前。
原来,那日寿宴上,她频频朝他看来的原因,还是为了他的病症……
李湛眉宇间似是又暗了几分。
身后的赵内侍却是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李见素过来时说要看李湛食录之事,便也连忙对李湛道:“殿下,奴婢去将近日的食录取来给公主过目。”
所谓食录,便是李湛每日入口的东西,不论是糕点果子,还是正膳,又或是酒水汤药,皆要记录在册。
从前在东宫时,李见素便隔三差五要看一遍,在根据李湛身体的近况,来制定更适合他的餐食。
这些年都是这样过来的,赵内侍也习以为常,说罢便躬身要出去,却被李湛喊住,“回来。”
赵内侍忙顿住脚步。
李见素也面露讶色。
殿内几人,皆能感觉出李湛这会儿的情绪不太对劲,却又不知为何会如此,明明他想要见李见素,李见素已经坐在了他身旁,又如出宫前那样,细致入微地帮他看病,实在不知他为何要起这无名火。
殿内倏然静下,采苓和赵内侍自然不敢出声,李见素也垂了眉眼,咬着唇瓣,片刻后,轻声开口:“快至午膳了,殿下若无旁的事……”
“与食录那些无关,是因我近日难眠的缘故。”李湛打断了她要离开的话,语气似比方才温了一些。
李见素“嗯”了一声,想要开口询问原因,但话到嘴边,却还是咽了回去。
“今日过来,除了帮我看诊,便没有旁的想与我说了?”李湛知道方才不该那样对她,可他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有了这样的情绪,他以为是因为她跑到他面前,是害怕他受寒,又或是她要给他诊脉,却想用那丝帕将二人肌肤隔开,又或是她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因为他的病……
可直到现在,他问出口这句话时,才不得不承认,是寿宴那日,李深与她的恩爱落入眼中,让他意识到自己开始后悔的一刻起,李湛便发现,他似乎没有办法再自欺欺人了。
李见素不知李湛为何忽然这样问,有些不知改说什么。
李湛合上了眼,长出一口气,很快便缓了情绪,待再次睁眼看向李见素时,似又是那个只对她温润柔和的太子了,“抱歉,这几日我日日难眠,便容易动肝火,方才不该那般待你。”
李见素知他不是故意,也能理解久病之人心中的烦躁与苦闷,难得他身为兄长,又是太子,能大方去承认,还与她道歉,李见素也跟着长呼了一口气,朝他笑了。
见她此刻笑容不似作假,李湛松了口气,便也弯唇道:“但有一点,你日后需注意,你如今是公主,不再是从前的那个见素了,我病症的事宜,交给太医署便是。”
李见素乖巧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案几上的小药瓶上,“那这药,我收……”
“这瓶药自然是要收下的。”李湛说着,拿起药瓶,直接打开盖子,倒出一颗在掌中,用水服下,抬手交于赵内侍。
随后,他看向她,如兄长关心妹妹般询问道:“他近些日子,待你可好?”
李见素一如既往地在回答这个问题时,笑着点头,“阿兄放心,世子待我很好。”
李湛猜出她会这样说,可还是忍不住想问,他到底还是期盼着能听到别的答案。
他眸光飞速地暗了一瞬,随后便笑着道:“那便好。”
“素素。”他替她将茶盏蓄满,又将一盘香榧推到她面前,温笑着问道,“这香榧可喜欢吃?”
李见素眉宇微蹙了一下,垂眸望着眼前从未见过的一叠坚果。
“上月我给你的那盒,可吃完了?”李湛见她不动,便拿起一颗递到她面前,“若是喜欢,我这里还有一盒,今日你便拿去。”
李见素不记得太子给过她这样的坚果,就连这香榧二字,也是她今日头次听闻,但根据李湛所说,她大概也能猜出来了。
李深上月入宫面圣之后,来了东宫,应是那时候太子给了他一盒香榧,许是李深那日又跑去别庄接她,一来二去将这香榧的事忘了,又或是因为旁的什么原因,总之,那盒香榧她没有见到。
“怎么了,是不喜欢么?”见李见素迟迟不接,李湛问道。
李见素回过神来,笑着道:“没有,我很喜欢。”
李见素不知这香榧的来历,也不知它有何珍贵,只以为是个没听过名的坚果罢了,便笑接过李湛手中的香榧,随后便放进口中。
“素素!”李湛着急将她喊住,“这香榧……是要脱壳的。”
他眉心蹙起,声音也似又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