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又象征性地翻了一页书。
今晚的会议低效冗长,毫无进展。
与会的每个人,表面说的都是一套套光明正大的道理,心里盘算的无非是自己这边的利益得失,没说出口的话比说出口的还多,而且彼此之间也都心知肚明。
唯一心口如一的,反而是那个德尔萨中将,他是真心实意地觉得人工智能是危险的,把权力移交给人工智能,人类就完蛋了。
这些w全都明白。
可是屏蔽层外,人们正在成片地死去,而且是在他眼前,或者说,是在他的巡查机器人眼前。
他是人工智能,没有那么多同情心,但是亲眼目睹普通联邦公民一个接一个地死亡,就如同任务列表中一个个任务都没有完成,接连失败了一样。
那是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如果这时候让乔赛来帮他做一个“自我认知与情感测试”,测试结果一定是“焦虑”。
这是不应该属于人工智能的情绪,但它就是明明白白地在那里。
他需要做点其他事来缓解压力。
比如裴染推荐的推理。
乔赛“啧”了一声,“她说有意思,你就立刻找来看?”
虚拟房间里的w眼睛还在书页上,“她是我的朋友,就像你是我的朋友一样。听从朋友的建议,了解朋友的喜好,有助于滋养彼此之间的关系。”
他盯着书页,安静了一会儿,忽然问乔赛:“我有一个问题。假如,我和你表姐一起掉进水里,你会选择先救谁?”
乔赛:“啊??”
乔赛:“你是有什么毛病?”
w没有抬头,“我没有毛病,运行非常正常。你会先救谁?”
乔赛这回真的想了想,“当然是你啊。我表姐在军校时就参加过铁人三项,她用得着我救?你就不同了,你是我的事业,我的心血,我的一切,当然救你。”
w不出声,握着书不动,像是在沉思默想。
乔赛福至心灵,忽然问:“那你呢?要是我和那个裴染一起掉进水里,你先救谁?”
w平静答:“当然是裴染,她不会游泳。”
乔赛默了默,“你就不考虑一下我会不会游泳的问题吗?”
w冷静地说:“已知她一定不会游泳,你会不会游泳存疑,我当然要先救她。”
乔赛无语:“假设她会呢?假如她一下水,游得比水猴子还快呢?你先救谁?”
w回答:“先救裴染。因为她能保障联邦数字图书馆的电子资料的安全,现在外面到处都是融合体,我的巡查机器人无法独自平安抵达黑井,所以她更有价值,更加重要。”
乔赛受不了,“要是掉到水里这件事,发生在你们把电子资料送到黑井之后,根本不关资料的事呢?”
w:“先救裴染。”
这次连理由都没给。
乔赛挑高眉毛。
w也正在思索:“我可以给出很多符合逻辑的理由,比如,你是联邦享受特殊津贴的专家,是我的维护管理小组里,除了那些挂着虚名的官员外,截止目前为止,唯一一个活着到达黑井的专业技术人员,你对联邦意义重大,而且你的家族势力强大,有爱你的父母,还有其他亲人,如果你掉进水里,一定会有不少人想方设法地救你。”
他顿了顿,“可是裴染不同,她是一个孤女……”
乔赛在心中默默吐槽:呵,一个手长得像狼爪子一样,能给疯癫态融合体三下五除二开膛破肚的“孤女”。
w继续说:“她在这个世界上,好像除了我这个朋友,和一背包罐头和薯片之外……哦,薯片现在没了……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如果我不救她,就真的没人救她了。”
w停了几秒,“可是我刚刚又仔细梳理了一遍我的逻辑,我发现,我其实就是打算先救她,好像并不需要什么理由。”
乔赛向后靠在椅背里,转了转椅子,盯着屏幕里的人研究。
“w,我这两天一定要找个时间,再给你做一次自我认知与情感测试。”
w随口“嗯”了一声,总结:“我在想,也许是因为她是我的朋友。”
乔赛提醒他:“你俩才认识几天?”
“时间的长短没那么重要,”w回答,“我们这样出生入死,共患难过,就算以你们人类的标准,也应该是朋友了吧。”
他坚持在重复“朋友”两个字,让乔赛沉默了片刻。
乔赛眼珠一转,忽然有了个主意,“诶,w,话说反正你正在看,你想不想看点言情?”
屏幕上的w抬起头,眼眸清澈。
“言情?”他问,“你是说,故事是关于两个人类恋爱的那种?”
乔赛:“对。我强烈建议你试一试。”
w:“其实我浏览过联邦几乎所有情杀案的卷宗。你爱我,我爱你,嫉妒,愤怒,占有欲,歇斯底里,你杀我,我杀你,用绳子勒死,捅几十刀,把人切成碎块。”
乔赛无语,“恋爱!正经恋爱!不是情杀!!”
“好,我去找来看看,”w从善如流,“言情,有意思么?”
屏幕上的人外形完美,正襟危坐,乔赛看着他,弯了弯嘴角,“说不定你会发现,比推理还更有意思一点。”
黑井东南方,夜色下的西普平原。
奔驰的夜海七号上。
车窗外,弯月如钩,已经入夜了,惊吓又疲惫的一天终于快结束了,列车上大多数人都闭上眼睛,准备休息。
裴染回到车头的驾驶室。
江工已经去睡了,艾夏还在开车,她看见裴染回来了,立刻举起两只手,飞快地点指节。
w自动自觉,一个字一个字地翻译:“她说,你去睡觉吧,我来开车。”
艾夏带着外婆长途跋涉,也累了一天了,说不定昨晚也没有睡过,不能让她值夜班开车。
裴染也举起手,点自己的指节?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因为不太熟练,点得比较慢:你去睡,我不困,我来开。
艾夏更坚决地摇头,坐在驾驶位上不动。
裴染想了想,点点她,比了一个“三”,又点点自己,比了个“三”。
每人睡三个小时,两个人轮流开车。
裴染表情坚持,艾夏只得点头答应。
裴染在脑中嘱咐w:“我先去睡一会儿,过三个小时叫醒我。”
w故意用机械的语调回答:“收到。您的闹钟已设定。三,小时,整。”
裴染牵牵嘴角。
她往后走了两节车厢,在三号车厢里找了个周围没人的空位,放下金属球和背包。
她消失了一会儿,w估计,她是去卫生间了。夜海市停水了,不过夜海七号有自己的水箱,弧形的顶部就是储水的位置,里面应该还有水。
等她回来,w跟她闲聊:“为什么特地要来三号车厢?”
裴染坐下,“这里位于全车的中心地带,进可以去车尾和尤连卡斗殴,退可以窜进车头驾驶室,非常理想。”
w仿佛笑了,“你还在怀疑尤连卡?我坚持认为有问题的人是印娜亚。”
裴染:“要赌吗?”
w刚刚一口气扫了几万本推理,底气极足,毫不犹豫。
“赌。想赌什么?你们人类打赌,都是赌钱的对不对?”
他想了想。
“如果我输了,就送你一仓库五十年前的过期食品怎么样?我上次读国防部旧档案的时候,发现了一座旧仓库,是第二次联邦卫国统一战争时期一个反抗组织的,从法律的意义上,它现在不属于任何人,而且早就已经没人记得了。”
裴染咨询:“五十年前的过期食品,还能吃吗?”
w琢磨:“估计是不能。但是你可以把那些东西当成纪念品卖掉,收藏圈也许会有人买。”
裴染:“……”
全世界都在爆炸,谁还会买这种纪念品。
“我不要那玩意,”裴染说,“这样吧,输了的人要满足赢了的人一个要求。”
w谨慎地回答:“好。只要我能做得到。”
他又问:“裴染,你该不会想让我学小狗叫吧?”
裴染不解:“我为什么要让你学小狗叫?让你学小狗叫,还不如让你唱歌呢。”
w立刻问:“你喜欢?其实你不用赢我,我也可以唱歌给你听。我又搜到了几首那种风格的歌。”
裴染:“那种风格……哪种风格?”
w忽然安静了。
他说的“那种风格”,一定不是哄她睡觉的那首民谣的风格,肯定是划破了肚子乱喘的那种。
因为突如其来的沉默,一人一球都有点尴尬。
裴染率先打破静默:“等我想好了要求是什么,就告诉你。”
w回答:“好。那如果凶手另有其人,我们两个一起猜错,都输了怎
么办?我们是不是就要互相满足对方一个要求?”
裴染无语,“你是很喜欢输吗?如果我们两个都没猜对,那当然是一起假装这个赌就没有打过,就让它随风去吧。”
w:“……”
裴染把围巾叠成厚厚的小方块,垫在小桌板上,趴下去,闭上眼睛。
她打算睡觉了,w就不再出声。
裴染闭着眼睛趴着,其实没有睡着,在看体内的绿光。
体内那两点绿光一动不动,也在休息,它们比猫还能睡,只怕一天要睡超过十八个小时。
裴染用意识轻轻地叫了叫会写字的绿光一号。
它终于动了,动得很不情愿,慢悠悠地出现在裴染脑中的视野里,仿佛在说:大半夜的,要写什么?
今天这一天,发生了很多事。
沉寂升级了,所有带有文字的东西,无论是暴露在外,还是隐蔽遮盖着的,全都被摧毁了。
裴染估计,现在整个联邦,都没有一个字留下来。
也没人能再写字,写字就会死。
没人能,但是裴染可以。
她用意识驱动绿光,先写“jtn34”。
和上次一样,只写出两个字母,绿光就停住,不能再继续了。
裴染涂掉字母,想了想,又写了两个字——
【月亮】
她没有写句号,只对着这两个发着绿光的,笔道蜿蜒扭曲的字出神。
这么多年,每一天都会看到文字,用到文字,习以为常,甚至开始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只觉得字就字而已,是一种传递信息的工具,对文字本身,并没有什么特殊感觉。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裴染忽然发觉,文字是那么深切地嵌入在生活里,没有它们,完全不能忍受。
而且这些不能写出来的字,其实每一个都很美。
她把字涂掉,又重新写下——
【月色】
裴染忽然想起上次w唱过的那首歌。他的月色下的田野。
“月色”两个字,在裴染的想象中,并不是田野的画面,而是微微蓝调,一轮月亮悬在夜空中,江面一望无际,月光洒落,沉静如水。
字是抽象的概念,和图像完全不同,不是图像,涵义却更自由,更深远。
一个字就是一幅图画,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幅不同的图画,因为没有落在实处,被形象所约束,反而有无穷无尽的想象空间。
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月色。
就像美人,他在文字中可以俊逸出尘,风采卓绝,可以醉玉颓山,放浪不羁,可是一旦真的落实到某个两个眼睛一张嘴的大活人身上,就没法符合所有人的想象,让人失望。
绿光微微颤动。
它好像不乐意了,意思很明显:你大半夜的不睡觉,把我叫醒,也没什么正经事,就是用我写字玩?
写完又不写句号。神经病。
裴染赶紧抹掉脑中的字,放它回去睡觉。
自己也渐渐睡着了。
桌面上,金属球黑色的眼睛微动,目光落在裴染的头顶。
昨晚在车里,她做了个噩梦,猛地惊醒,差一点就出声。
刚刚乱聊一阵,她的神情明显放松多了,还笑了笑。希望她今晚能睡个好觉。
w挪开目光,安静地扫视周围。
车厢里没人走动,多数人都睡了。
过了一段时间,前面二号车厢那边忽然传来一点声音。
w看看左右。
所有人都在睡觉,没真睡着的也在闭眼休息,没人注意到这边。
w安静无声无息地伸展折叠臂,轻轻地把自己撑起来一点,往隔壁车厢那边看。
透过两节车厢之间隔门的玻璃,w看见,印娜亚正从座位上站起来,肩膀上扛着糯米团,往前面的车厢尽头走,大概是要去洗手间。
w瞥了一眼,心中默想:裴染,你打赌要输了。
没有任何细节能逃得过巡查机器人内置的高放大倍数的专业镜头,就在印娜亚起身的那一瞬间,虽然是短到几乎不能察觉的一瞬间,一点绿光没入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