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一点点
隔天晚上, 闻钰去见了姚恙。
他是完全可以信任的人。
闻钰说了绿海生物,说了蒋则权身上的气味,也说了那个梦, 梦里的药瓶上印着的“阿芙洛狄忒”。
她形容蒋则权身上的气味的时候很困难, 她找不到合适的词汇, 或者说那种气味的存在本身就在她的记忆里被抹去了。
想了很久, 闻钰最后非常确凿地说:“是深海的味道。”
姚恙听到“深海”两个字,微微皱了下眉, 因为人通常习惯用离日常生活更近的东西来形容一种气味, 你可以说某人身上很温暖, 像肉桂味,像刚踏进面包房的味道,或者某人身上有皂角味,像薄荷洗衣粉。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普鲁斯特效应, 通过特定的气味回溯至过去的记忆。
闻钰通过这种气味联想到闻书然, 这非常正常。
不正常的是她的表达。
姚恙对这小小的异常之处非常在意, 他追问她:“为什么是深海呢?”
“为什么不是大海, 为什么不是海边, 为什么不是海里?明明有很多更日常、使用频率更高、更容易脱口而出的词, 为什么你选了深海?”
闻钰没办法回答。
“闻书然去过绿海生物, 蒋则权也去过,你呢?”
她回答的很快速,很肯定,不假思索:“我没有。”
姚恙有隐约的猜测,他觉得闻钰曾经可能被催眠过, 丧失了一部分记忆。
“阿芙洛狄忒,希腊语里, 她是诞生于海洋的泡沫,本义跟性-快感有关,掌管爱欲,有非常多的婚外情,希腊诸神里,除了宙斯,没有其他神像她一样有这么多风流韵事。”
“爱欲可以说阿芙洛狄忒本身最突出的特点,中国神话里没有这样的女神,女娲有美德无肉-欲,伏羲兄妹神话中,性的目的是繁衍,而非满足性-欲。”
很多婚外情。
闻钰突然想起自己的母亲。
闻琴有不止一段婚外情,闻钰作为她和另一个男人爱的结晶,她可以刚生下来就马上抛弃,仅仅是为了报复闻钊。
“所以……我梦到春-药?”
“梦里的东西,我不能解释,不过如果真的有种药是爱神的名字来命名,我想它的功效肯定比春-药更高级。“
闻钰走后,姚恙用钢笔在纸上写下“绿海生物”和其他几个词语。
他盯着那张纸看了很久,突然在“海”和“生”下面划了条杠。
生海,深海,这好像就是她表达的来源。
闻钰很可能去过绿海生物,她完全忘记了那段记忆,但那种味道还残留,所以她再次闻到会觉得熟悉。
但仅仅是这种事,需要大费周章去催眠吗?
据姚恙所知,这种程度的催眠很困难,封存记忆还必须让她自己的逻辑自洽,不知道世界上有几个人能做到-
裴砚青等在心理咨询室门口。
闻钰来的时候还没见到他,她没有怎么停顿,朝外走,“你搞什么?”
裴砚青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手里拿着一个蛋糕盒,是提拉米苏,亲手做的,是赔罪用的。
“……你今天没去万槿城,我怕你还在生我的气。”
他说的是那天在闻家的事,脱光了诱惑她也弄砸。
闻钰瞥他一眼,“新器材还没运到,不敢动工,经费也没批,我问文物局韦局长,她说快了,如果要是没批下来,裴总允许我赊账吗?”
闻钰又开始叫他“裴总”。
她明知道钱不是问题,还问他是否“允许”赊账。
裴砚青的心里被扎了一下,面上维持着平静,“……器材明天就送到万槿城了,不用钱,你们直接用。”
闻钰扯了下嘴角,“裴总好大方。”
“也是,五亿,两百亿都输得起,这点器材的钱,你当然也不放在眼里。”
“……”
身边的男人沉默了。
闻钰转头看他泛红的眼眶,“怎么,又要哭?”
裴砚青垂下眼,遮挡住眼里的水汽,“当年,我真的不知道那封信的事。”
“行了,我懒得跟你掰扯。”
闻钰走出大门,裴砚青扯住她的袖口,更低声下气了,声音有点小:“我,我做的蛋糕,你要不要尝一下?”
他执着地捧着提拉米苏,眼睛被风吹得好红。
闻钰吃了一勺。
裴砚青盯着她,有点紧张。
“好吃吗?我做了很多个,这个是看起来最好的——”
“太甜了。”
她皱了下眉,没有再吃第二口。
裴砚青努力让自己笑着,“我记得你之前喜欢——”
“我不是八年前的那个了,裴总,别整天念你那本老黄历了,听得我烦。”
裴砚青抿了抿唇,声音哑了,“……对不起,我下次少加点糖。”
“你去哪,我送你吧。”
闻钰笑了一下,“我去和谭扬约会,你送我?”
裴砚青这下难过到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眼前彻底模糊,滚烫的液体像岩浆,一股股地从他的眼角滑落。
他们结过婚,唯一的一次约会应该是去游乐场,就那次闻钰还提醒他,他们一定会离婚。
他想,原来现在的闻钰会主动赴别人的约。
这样才是正常的恋爱过程吧,相互了解,一起约着干很多事,最后在一起。
闻钰没病了,她能接受别人的爱,也能回应。
这是好事啊。
可这个人不是他。
裴砚青被撕扯成两瓣,一瓣的他爱她如供奉神衹,一瓣的他诘问另一瓣,如果你真的那样爱她,为什么连听到这种好消息都不能替她高兴呢?
这不是你多年前用尽全力也要办到的吗?
你是世界上最希望她痊愈的人,不是吗?
她的病好了,为什么你要哭呢?
裴砚青,你爱她,爱得如此冠冕堂皇。
你到底在干什么?
自以为是的,停在原地,她就会重新属于你吗?
可接受这样的现实,为什么会这么痛?
闻钰会爱别人。
他从六楼摔下去差点死了都得不到的东西,她现在竟然要主动给别人了。
怎么能不痛啊?
心里好像突然就被戳了几个血窟窿,直漏风。
“……能,能分我一点吗?”
裴砚青垂着头,泪流满面,手里的提拉米苏也在颤抖。
“闻钰,你,你对他的爱……能分我一点吗?一点点,一点点就行。”
他哭得喘不上来气。
“对不起……我不想哭的。”
“别讨厌我,也爱我一点吧,求你了……”
好笨。
这样的乞讨方式。
永远都是这样,无计可施了就求她给点爱。
可裴砚青学不会其他的,他只会乞讨,拿个小破碗,等着她往里面投钢镚。
有人朝圣路骑马骑驴,有人朝圣路就一步步跪着磕过去。
他就是磕得头破血流那种人。
不会有人理解。
“我骗你的。”
“今天没约会。”
裴砚青迟钝地抬起头,但还在不停抽泣。
闻钰不耐烦地伸手往他脸上擦,“你怎么这么能哭,就一句话,哭成这样,你自己不嫌丢人啊。”
“就算我和他约会,我有病吗真让你送,我带你个电灯泡去干什么?你长不长脑子的?”
“蠢死了你。”
她给他擦眼泪,虽然有点粗暴,但裴砚青觉得她很温柔。
他乖乖咬住自己的下唇,不再漏出哭腔。
“对不起。”
不知道具体对不起什么。
但惹她不高兴了,先说对不起。
闻钰从兜里摸出纸巾,甩给他两张,“自己擦。”
裴砚青迅速把自己收拾好。
她盯着他脸上的泪痕,突然问:“分你一点点,是多少?”
裴砚青愣了愣。
抬起手,用自己的拇指和食指掐了一小段空气。
大约只有两毫米。
他盯着她,神情很认真,不是开玩笑。
闻钰看了,没说话,她移开视线,心想,那真的是很少,很少的一点。
“器材单呢?我要签字了给韦局长送去,她点头了才能行。”
“家里。”裴砚青的声音还很哑,他说:“我可以明天带给你。”
闻钰看了眼时间,“就现在吧,带我去。”
她说完又看向他,“方便吗?”
裴砚青脱口而出:“当然方便,那也是你的家。”
他一直觉得那是他们两个人的家。
像是后遗症。
他其实有好多后遗症,但闻钰已经完全向前走了很久很远了,她估计已经记不得。
说完他又觉得这话不太妥当,“……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去的话,随时都可以的,密码没变,你的生日。”
闻钰没有接话,先上了路边的宾利,司机先生还认识闻钰,笑着叫她闻小姐。
裴砚青和她一起坐在后排。
中间隔着好远。
裴砚青盯着她的手,想牵,但又不敢牵,挣扎了很久,小心翼翼地问:“闻钰,你说周末会陪我一整天,是真的吗?”
“对啊。”
“那晚上去游乐场,白天你想干什么?”
“闻钊不是让我们去山庄泡温泉吗?就那个吧。”
闻钰只打算去露个脸,几分钟的事。
她当然没有要真的陪裴砚青,反正山庄里到处都是闻钊的熟人,看到她和裴砚青在一起,转头就会告诉闻钊。
绿海生物的事更重要。
裴砚青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觉得自己得到了她完整的一天,这已经是如此珍贵的生日礼物。
又可以一起坐旋转木马。
梦里都不敢想。
他太激动了,没忍住,捉起她的手放到唇边蹭了蹭。
“……谢谢你。”
“我很高兴。”
他身后的尾巴都要摇起来。
十几分钟后,宾利穿过橘生公园,停在别墅前。
闻钰刚进门,一只三花猫朝她扑过来,抱住她的腿往上蹦,猫尾巴翘得很高,大声喵喵叫。
“小钰!”
裴砚青赶紧弯腰去把它抱起来。
闻钰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你管它叫什么?“
第62章 老婆
裴砚青抱着猫, 咽了咽口水。
“小,小钰。”
他怀里的猫知道自己的名字,又叫了两声回应他。
“你别生气……”
裴砚青看着闻钰的脸色, 声音越来越小, “对不起, 确实是我起的名字, 但它真的有点像你。”
闻钰不想听他说自己的一只三花猫的相似之处。
“行了,闭嘴。”
“器材单呢?”
“在我卧室, 你要不要先吃晚饭, 我去做, 很快的。”
裴砚青不想她走,他想让她多留一会儿。
“糖醋小排,鸡蛋虾仁,扇贝南瓜汤, 还有新学的千层苹果派。”
闻钰盯了他一会儿, 没说话, 裴砚青以为自己诱惑失败, 垂下眼, 有点沮丧:“那我直接去拿器材单给你……”
“行。”
闻钰往沙发上一躺, “快点去弄, 我好饿。”
裴砚青辛辛苦苦在厨房弄了一个小时,菜都端上桌了,结果闻钰睡着了。
她还是习惯那样睡,蜷缩在沙发上,把自己弄成很小一团。
裴砚青蹲在沙发旁边, 用气音叫她:“……闻钰?”
没有回应,只有她的呼吸声。
裴砚青不是叫不醒她, 他是不想叫醒她。
闻钰安安静静地在这栋房子里,这种感觉太过梦幻了,好像又非常短暂的属于他了。
他用手轻轻地穿过她的腿弯,慢慢抱起来,上楼,把她放回她卧室的床上。
这间屋子和她离开时没有什么区别,裴砚青会隔三差五地来打扫卫生,把枕头被子和她那些玩偶都洗洗晒一遍,事实上所有的东西都在原地等她。
闻钰睡得很熟,裴砚青非常小心地吻了她的手心,他尝到她手心里的奶甜味,她当然没有喷香水,这种味道只有他能闻到,像是种毒品,闻到就会喉咙干渴,想要更多。
他盯着她圆润的唇珠,浓稠又昏黄的灯光里,那颗小巧的唇珠像正在融化的樱桃。
想亲。
但不敢亲。
不知道看了多久,反正他一直不知疲倦地用自己的目光描摹她的睡颜,同时努力压制自己的欲念。
裴砚青看得入神,脑海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想把她锁起来。
永远都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没有其他人,没有人打扰。
只有他们俩。
最好拿手铐,把她和自己铐在一起。
闻钰总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她每天都那么忙,身边还都是些要和他抢的男人,见到他也是分给他那么少的余光,他想要她全部的注意力,想要慢慢舔遍她的全身,采蜜一样,把这罐柔软的羊奶全部喝掉。
她对他总是毫无防备,她不懂自己对他的吸引力,也许刚发现自己被锁起来的时候都不会有紧张的情绪。
事实上,如果他真的想关住一个人,闻钰可以转眼间被送到这个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不会有人能找到他们。
她再也不会和碍眼的人约会了。
永远属于自己。
她只能看着自己,哪怕最后会恨他。
想到这,裴砚青猛地掐断自己的思绪,起身走到门外,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火烧火燎的疼。
这巴掌把他打清醒了。
他一边靠在墙边喘息,一边唾弃自己,仅仅是幻想,这也是极其肮脏的亵渎,阴暗到令人不齿。
闭着眼冷静了很久。
他脑中迟缓地想,裴砚青,你现在是真疯了。
无论他在内心的阴暗面里有多想肆无忌惮,但他最后也只是谨慎地爬上床,从背后环住她的腰,抱住她,中间依旧隔着一小段距离,怕弄醒她,克制到了极点。
闻钰一无所知,在她睡着的时候,裴砚青在她身后,声音闷的,小小声叫她:“……老婆。”
他叫了好多遍。
数都数不清。
裴砚青知道自己又在骗自己。
自欺欺人。
但是叫她老婆的时候,真的好幸福,幸福到眼眶发热。
闻钰醒过来的时候伸着懒腰转过身,撞到个紧实的胸膛,膝盖不知道蹭到哪了,裴砚青闷哼了一声,弓着腰往床边躲了躲。
他脸颊肉眼可见的飘了红云,语速很快,欲盖弥彰的:“……你醒了,我去给你做早饭。”
说完裴砚青就要下床。
他不敢直起腰,而且扭扭捏捏地背对着她。
“谁准你上我的床?”
闻钰攥住他的手腕,不让他跑。
其实她不介意,也知道裴砚青不会偷偷对她做些什么很过分的事,她只是不可控制的,想要看他窘迫又乖乖被她欺负的样子。
裴砚青自作聪明勾-引她的时候不够可爱,现在这样比较好玩儿。
很奇怪,对其他人,她不会这样,不清楚原因,但她的劣根性好像全部给了裴砚青。
裴砚青支支吾吾的,没看她,手指攥着床单,睫毛飞速的抖,“对不起……但我,我只抱了,真的,其他什么都没干。”
“心虚什么?”
闻钰心里在嗤笑,但面上依旧很冷淡,用力把裴砚青拽过来,审问道:“怎么,趁我睡觉,真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
“没,没有。”
裴砚青半靠在床头,用被子角遮住自己的腰部以下,耳朵尖也红了。
“你骗我。”
闻钰压过去,垂着眼盯着他,“老实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是不是偷亲我了?”
裴砚青的喉结滚了滚,视线飘忽,更不敢看她了。
“是不是?”
闻钰伸手掐住他的颊肉。
她离他好近。
即使语气凶狠,但看起来也好可爱,而且那股奶甜味儿又在使劲往他骨髓里面钻。
“……亲了手。”
裴砚青不是被审问,他是被她蛊惑,开口哑得吓人,大早上的,闻钰趴在他身上,他真的受不了,血液沸腾,整个人像锅刚熬开的粥。
闻钰眯了眯眼,又凑过去几厘米,“还有呢?光亲手,你这么心虚干什么?”
裴砚青被逼的眼角泛红,怕她碰到自己,腰努力朝后缩,整个人绷得像根弦,他脑子都不清醒了,开始哗啦啦往外倒豆子:“亲了手,然后还抱了腰,然后……”
“然后?”
裴砚青一咬牙,“然后叫了你老婆。”
这闻钰倒是完全没想到。
她愣了愣,“叫我老婆?”
“对不起。”裴砚青低着头,遇事不决先道歉,“……我错了。”
“我是你前妻,不是你老婆。”
“……嗯,我知道。”
他眉眼都耷拉下来,“以后不会了。”
闻钰沉默了一会儿,其实叫什么都无所谓,又没其他人听到,她也不在乎,但她有点微妙的不满。
这种不满很难形容。
就是,你知道他是清白的,但不知道他竟然真的能这么清白。
想弄脏,但这样一颗无缝的蛋,让她找不到任何借口去玩儿。
有点烦躁。
闻钰决定给他罗织个比较严重的罪名,“你是不是对着我解决了?”
裴砚青猛地抬起头,飞快否认,“没有。”
她沉着脸,看起来不相信。
“真的没有。”
裴砚青音量提高了点,明显慌了,着急证明自己,“我都没脱裤子,你看。”
他匆忙把自己身上的被子角掀开,忘记了自己之前为什么要遮上。
闻钰视线下移,然后挑了下眉,“裴总,你这样,好像说服力不太够啊。”
裴砚青脸爆红,又赶紧把自己盖上了,他没办法自证清白,求饶一样:“闻钰,我真的没有,我不会那样做的……你知道的,我不敢的。”
“好吧。”
裴砚青松了一口气。
但闻钰不是想放过他,她眼里的笑意很恶劣,“没有对着我,那你自己弄的时候呢?你想的是谁?”
“你敢说,我俩又遇见之后,你没有自己弄过?”
裴砚青是个正常的成年男性,他又没出家,他确实会想着她,频率不高,但的确有。
但这种事怎么好意思说出来啊?这完全已经超过了他的极限,这不能用害羞来形容了,完全是羞耻,他和闻钰不一样,他骨子里是传统保守的,没办法把这种事看成是吃饭喝水。
他不说话了,变成哑巴。
“你默认了?”闻钰抬着他的下巴,“怎么弄的?弄给我看。”
裴砚青终于明白她完全是想捉弄他,他眼里湿漉漉的,“……闻钰,别这样。”
“我要看。”
“……”
“那我找蒋则权去,他肯定是——”
闻钰作势要起身离开,被死死攥住了手腕。
“不准。”
裴砚青听不得这种话,他知道他们亲密,但不知道可以这样亲密,妒火终于还是压过了自己那可怜的羞耻心。
他把自己全盘托出,一丝不剩:“我习惯戴着戒指……会比较快。”
闻钰挑了下眉,“什么?戴着戒指?”
裴砚青头快低到地底了,从喉咙里憋出一个:“……嗯。”
“那就戴着,去拿。”
裴砚青试图最后挣扎一下,“闻钰,能不能改天……你等我做好心理准备。”
“不行,快点,磨磨叽叽的,我急着去给韦局长送器材单,你一直耽误我。”
她颠倒黑白。
裴砚青无可奈何。
他只能去自己的床头柜里翻出那枚戒指,他的婚戒一直被保管得很好,即使当年分开的时候那么难堪,他依旧把它安稳地放在丝绒盒里。
裴砚青最后的一点要求是拉窗帘。
第63章 慈悲
他坐在飘窗边, 光线昏暗,底下毛茸茸的毯子被揪得一塌糊涂。
窗帘透出一点点日光,印出背后飘窗的矩形格子, 同时也给他的身形轮廓镶了一层薄薄的金边。
这让裴砚青像一个被精心放置在橱窗里的玩具, 街边供人观赏的那种。
其实真的有那种玩具, 电动小兔子, 拧了尾巴会自己开始跳。
裴砚青没尾巴,闻钰的凝视给他上了发条。
她很贴心, 问, 抖什么, 很冷吗,然后给他开了二十六度的空调。
闻钰穿戴整齐,而他全身只戴了个冰凉的戒指。
裴砚青感觉自己在被她的视线灼烧,害羞到脑子已经不清醒了, 这种情况下, 他依旧怕自己的身材不够让她满意, 故意绷着自己的肌肉, 最近都有好好健身, 应该还能看得过去吧。
清晨好安静, 他知道这时候金黄的日光正照耀在身后的橘生公园, 耳边是大自然的白噪音,公园里的中央温泉有个女神像雕塑,那个雕塑正面对着这间屋子。
这个能称作神圣的时刻,裴砚青听见闻钰说,握住啊。
他是很听话的, 手臂上的青筋浮出来,掌心里的温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烫。
“睁眼, 看着我。”
裴砚青艰难地抬起头,他看着她,就不动了,没办法做到。
闭着眼,和看着闻钰,是完全不一样的。
闻钰看了眼时间,她皱起眉,催道,快点。
裴砚青照做,不知道是因为太快,还是因为看着她,反正眼泪先被榨出来了。
过了几分钟,三花猫从门口翘着尾巴进来。
它该吃猫粮了,但碗是空的。
主人今天貌似忘记这件事了,不知道在忙什么,它很好奇,叫了好多声,试图引起注意。
三花猫到他脚边扒他。
裴砚青停了,他一直都忍着没有发出声音,现在被迫求闻钰:“猫……”
闻钰不会怜悯他,她乐于给他的羞耻心加码,语气清淡,说,别管它,继续。
裴砚青要疯了,呼吸急促了点,他低声哀求她,哭腔浓重,真的不行,把它弄出去。闻钰坐到他身边,攥住他的手腕,她说,我不想抱你的猫,弄不出去,你快点弄出来不就好了。
他被迫继续,但依然在求她,“我养了它好久,别让它看……”
闻钰报复他,你不是叫它小钰吗,我能看,它不能?
裴砚青说不出话了,感受到她的手心贴着他的手背,他的喘息声压不住了。
你到底还要多久?不,不知道。再晚我要迟到了,那这样,你求我帮帮你吧。求,求你。不够真诚。闻钰……闻钰,求你了,帮帮我。
闻钰大发慈悲,从他的脸颊吻到唇角。
裴砚青的肌肤上有薄汗,他水淋淋的,被吻得迷乱了,眼里失去焦距,唇瓣相贴的那一秒,他的呼吸停滞了两秒,闻钰的吻把他拽到从来没有到过的极端,他的腹-肌被弄脏了。
他把自己和戒指清理干净,把衣服穿上。
裴砚青即使结束后耳尖一直红得滴血,他太羞涩,即使被当作玩具,他依旧觉得他们更亲密了。
因为她吻他了。
闻钰喜欢看他这样,也勉强算是种喜欢啊,比起无视他,比起冷漠的对待他,这样已经是重逢后最好的时刻了。
吃完早饭,裴砚青:“我送你去万槿城吧。”
“不要,会被别人看到。”
闻钰要避嫌。
裴砚青一点都不失落,他这时候只觉得避嫌很甜蜜,因为刚才她吻过他。
“手机在楼上,帮我拿下来。”
“好。”
裴砚青绝对不会翻她的手机,他发誓不是自己要看到的,但那条微信消息就那么刚好地蹦出来了。
闻钰没给蒋则权备注。
他的名字是三个字母。
【jzq:周末怎么还没到。】
【jzq:想你了宝宝,想得要死了。】
裴砚青盯着屏幕,皱起眉。
首先是想到,蒋则权这么多年过去才遇到她,就开始叫她宝宝,真不要脸,肯定是一厢情愿。
其次,他和闻钰有约,周末,他生日那天,所以蒋则权也有吗?
他生日在周天。
裴砚青有过一秒的怀疑,比如闻钰其实要陪他,说陪自己是骗人的。但这种怀疑很短暂,他擅长说服自己,他很快就想,闻钰要和蒋则权应该要在周六见。
他没办法阻止,但他隐约有不安,因为他不确定蒋则权的脸现在对闻钰的吸引力,但他又宽慰自己,都八年了,闻钰应该差不多放下闻书然了。
裴砚青掐断自己的思绪,装作特别正常的,下楼把手机递给闻钰。
她正在准备出门。
裴砚青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闻钰,周天……周天我们是要一起的吧?你答应我的。”
闻钰接过手机,“对,你不用一直提醒我,我记得。”
他放下心,很乖顺的:“好。”
万槿城重新开工了,闻钰要和他避嫌,他知道,也很自觉,没有经常出现在工地,只是偶尔让陈才去给她送吃的,这一整个星期,裴砚青都在期待周天,他每天都要想很多遍,在脑海里提前演练。
裴砚青进入自己的思春期,他要提前去布置Lukcy Day,导致这几天游乐园都没对外开放。
这是他生日,但他弄得好像是闻钰过生日。
裴砚青工作极其细致,他不是搞设计的,但审美水平还算可以,游乐园焕然一新,设施上装了黄色的小灯球,夜里整体看起来很漂亮,像很多萤火虫,很多棵大树被剪成爱心型,他甚至给游乐园的湖心岛上的摩天轮每个座位上都放了玩偶。
他给那只邦尼兔重新录了个音,准备坐摩天轮的时候再送给她。
裴砚青还规划了条完美的线路,先干嘛后干嘛,他希望闻钰玩得开心,每个之前她喜欢的项目都放在很前面,坐旋转木马放在最后面,尽管这个是他最想要的。
闻钰很忙,肯定不会专门给他生日礼物,只要最后能迁就他一下,和他一起坐旋转木马,他就很满足了。
周六,裴砚青的期待达到峰值。
他知道闻钰今天应该和蒋则权在一起,这件事当然让他嫉妒,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现在呆在一起,会不会接吻,但他逼自己把这种嫉妒搁置,努力把自己变忙一点,选明天要喷的香水,刮胡子,熨领带和衬衫,对着镜子检查自己的身材。
本来陈才应该去帮他取他的新西装,之前定做好的,用的英纺的法兰绒面料,但他闲下来就会忍不住去猜闻钰和蒋则权在干什么,于是裴砚青决定自己去取。
这是个不太正确的决定。
上午十点半,裴砚青驱车前往位于市中心的CBD,华润天地。
十点五十八,他坐电梯到顶楼-
华润天地顶楼,闻钰在和潭扬在做陶艺,这家陶艺店旁边是落地玻璃,他们背对着玻璃,一起捏那块不太受控制的陶土。
她这几天去万槿城都已经够累的,只是有时候回考古所的时候会见到潭扬,每次弄一身土,有时候情绪会有点暴躁,但潭扬情绪十分稳定,他不会有任何抱怨,自己学了套按摩的手法,闻钰挺受用的,每次回办公室就让潭扬给她按。
而且毋庸置疑的,他们有共同语言。
他们有相似的教育背景,甚至上过同一个老师的课,闻钰可以和他谈万槿城的勘探细节,挖到哪个朝代的地质层了,潭扬完全能懂她的意思,她说了上句,他就能接上她的下句。
和潭扬相处就是非常舒适,他像块和她无比契合的拼图,其实相处久了,闻钰发现他的性格有点像闻书然,温柔又包容,他们都心知肚明地沉浸在这样的暧昧期里,直到未来某天她会和他在一起。
到休息日,很自然的,他们选了周六出来玩。
他们决定做个窄口的花瓶。
潭扬搞文物修复的,他比闻钰要擅长对付这堆陶土,他很快做出了基本的形状,但为了让闻钰有参与感,他包着她的手,接着给花瓶塑形。
捏着捏着,闻钰突然说:“这样的瓶子也太标准了。”
太标准,丧失美感。
潭扬很同意,分寸不差可能是他的职业病,“要不重新来?”
“好。”
闻钰把陶土拍回一整团,她的手完全脏了。
潭扬想给她稍微洗洗,闻钰转头突然把食指戳他脸上,画了三根猫胡须。
恶作剧成功,她笑起来,“可爱的潭老师。”
潭扬没料到,他有点无奈的把脸凑过去,纵容她:“画了就画对称。”
于是闻钰给他另一半脸也画了三根猫胡须。
她还想画,潭扬就乖乖任她摆弄,闻钰在他额头中间画了个“王”,她笑着说:“现在猫猫变成老虎了。”
“我要拍个照给林老师看。”
潭扬是好好先生,他怎么都不会拒绝。
等闻钰拍完照,他说:“你画完了,该我了吧?”
闻钰闭上眼,“好吧好吧,画好看点哦。”
但她没有等到脏兮兮的指痕,她得到一个轻柔的,落在额头上的吻。
他们十步之外,裴砚青旁观了全程。
第64章 笑脸
他们看起来, 是完完全全的情侣。
热恋中的。
潭扬吻她的额头,这一幕其实没有那么刺眼。
最刺眼的是闻钰的笑。
她从来,从来没有, 那样对他笑过。
裴砚青很少从她那里讨到什么好脸色, 闻钰当然偶尔也对他笑, 比如想捉弄他的时候, 想把他弄哭的时候,需要利用他的时候。
假的, 装的, 嘲弄的。
她对潭扬的笑, 发自真心,也是真的开心,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也盛着他。
区别如此明显。
裴砚青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希望闻钰每天都能这样笑,他一直都很努力, 很努力了, 她的所有要求都不拒绝, 想方设法地让她能开心。
他做不到, 潭扬可以。
为什么?因为闻钰喜欢他。
这个答案太明显了, 裴砚青不愿意承认, 他绝对不要面对这样的现实, 他想,肯定因为是因为自己太差劲了。
不是因为闻钰喜欢潭扬,而是因为他自己没做好。
因为他不够会讨女孩欢心,不够懂她,因为他总是哭, 哭到她烦躁,因为他一点都不会说情话, 只会翻来覆去的求她爱他。
因为他又蠢又笨,虽然结过婚,但其实连怎样恋一个爱都搞不清楚。
明明是他最先遇到闻钰的,花了最长的时间做卷子,但他是做得最烂的,可能是零分,可能是负分。
潭扬只和她认识了短短几个月,两三个月?
裴砚青想,他得差到什么地步,连潭扬都比不过。
内心有个声音,一直在说,裴砚青,你真是废物,太废物了,你有那么多的契机,有那么多机会,你连她一个真心实意的笑都没办法换到。
怪不得她不喜欢你。
他不知道闻钰需要什么,但闻钰肯定不需要一个只会哭泣的垃圾。
裴砚青没有去领他的新西装。
他魂不着地,不记得自己是什么回家的,回家对着镜子看了很久,他眼里的血丝像张猩红的网,整个人的气息极其颓唐。
他摸着镜子里那张脸,觉得陌生。
拨通电话,陈才在那头:“裴总,什么事?您去取西装了吗?”
裴砚青问他:“我是不是不好看?”
“……什么?”
“我是不是长得太普通了,所以她不喜欢?”
陈才沉默了一会儿,“裴总,长成您这样,如果还不能算是好看,那娱乐圈里那些演戏的都要失业了。”
裴砚青觉得他骗人,把电话挂了,给庄唯打了过去。
“我是不是不好看?”
“……啊哈?你怎么突然容貌焦虑了?闻钰说你丑了?”
裴砚青没说话。
庄唯察觉到他情绪低落,“哎呀,裴哥,你放心,我用我的人格担保,你绝对是帅的,客观上就是帅,真的。”
“和潭扬比呢?”
庄唯和潭扬交情又不深,没犹豫,答道:“他也就还行,我真觉得你更帅。”
裴砚青又把电话挂了,给陈印打过去。
“我是不是不好看?”
她也是女的,应该更接近闻钰的想法。
但陈印倒是真没仔细看过裴砚青,她思考了一下,“应该还行。”
“还行是什么意思?”
陈印无法理解裴砚青,以她的经验来说,“关灯了不都一样吗裴哥。”
“……”
裴砚青挂断电话。
为什么爱一个人会如此讨厌自己,讨厌到想把自己的全部敲碎了重新拼一个,长相、性格、穿着,如果有个名叫“闻钰理想型”之类的模版就好了,他可以完全把自己塞进去,哪怕那个人完全不像裴砚青。
但是没有那种好事。
他再自我厌弃,也无法摆脱这具肉身。
“裴砚青”这三个字变成他的枷锁。
裴砚青不愿意成为自己,他对自己失望。
从出生开始,他的人生按部就班、顺风顺水,他的成功唾手可得,人在高处是听不到什么坏话的,遇到的人都是好人,听到的也只是夸赞。
他有骄傲的资本,虽然他不是会轻易骄傲的人,但同样也不是会轻易自卑的人。
现在他开始质疑,也许只是身处这样的茧房,才让他对自己产生了不够正确的认知。
所有人都在骗他。
也许裴砚青本来就是很烂的。
他被这个坚实又美好的茧房蒙蔽了,那些东西不真实。
闻钰是唯一的真实。
裴砚青必须要借她的眼睛,来反观自己,于是他只能看到一个无比扭曲的、卑微如尘土的、阿西莫多式的、丑陋的悲剧人物。
如果他是闻书然,如果他是潭扬,甚至如果他是蒋则权……只要不是他自己。
那就好了。
裴砚青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没有什么知觉,他觉得好迷茫,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直到眼前模糊不清,他突然发现自己又哭了。
这是多么典型的裴砚青。
试图修正,他抬手在镜子里自己的脸上画了几笔。
如果是个电影镜头,为了博取观众的同情,增加审美痛感,这里应该把摄影机刚好架在他身后,用一个完整的长镜头,起初一定不要看到他流泪的脸,只是个撑着盥洗池的冷静的背影。
等他尝到自己猩咸眼泪的那一刻,条件反射地作呕,胃里翻江倒海,弯腰呕吐。
伴随着呕吐声,镜头赶紧推上去,让他本人出画。
给镜子里歪斜的笑脸一个大特写,水雾里的,几秒后等笑脸一消失,留下喘息声的音轨,但把镜头黑掉。
不要看到他狰狞的泪痕,要看到他镜子里已经变形的、无法留住的灵魂-
周日。
裴砚青穿廓形连帽卫衣和牛仔裤,饱和度很低的蓝,不像他这个年纪的衣服,是潭扬的风格。
他今天的发型都更年轻了,露了点额头,笑得很好看,弧度适中,温柔敦厚。
给闻钰开车门,她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最后视线重新落回他脸上,盯着他愣了一小会儿。
“你怎么今天……”
裴砚青把水晶虾饺递给她,还是笑着,“今天怎么?”
闻钰轻轻皱了下眉,“也没怎么,就是感觉,你跟往常不太一样。”
“可能因为生日吧。”
裴砚青这样解释。
“……这样不好吗?”
他攥紧方向盘,其实很紧张,但看起来是随口问的。
闻钰没有多想,“挺好的,你生日你最大。”
“给,生日礼物,”
她从包里掏出一个长方形的礼盒,是精心用香槟色缎带包装的,系出了一个非常完美的蝴蝶结。
“拆开看看。”
裴砚青呆滞了一瞬,“给我的?你给我准备礼物了?”
“当然是给你的。”
虽然是昨天让潭扬帮忙挑的,但确实是买给他的生日礼物。
裴砚青小心地解开了缎带,里面躺着一条领带。
LV 的 Monogram chic,上面有好多颗星星。
裴砚青当然是开心的,但没有那么开心,因为他几乎是立刻想起,上次她送他的领带,是蒋则权的。
他不会问这个领带的来历,也不会提起旧事,裴砚青绝对不会做这样扫兴的事。
他很仔细地收好了,跟闻钰说:“谢谢。”
去温泉山庄的路上,闻钰一直在看手机,她在和其他人微信聊天。
【jzq:宝宝,已经到了,你要不和我一起泡温泉吧?】
他紧接着发了个羞涩的表情。
【jzq:我早上起来已经把肌肉充好血了,你等下要是想摸,不用征求我同意】
又是一个羞涩的表情。
【jzq:摸哪都行】
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骚。
闻钰:【我说了裴砚青今天生日,你能不能安分一点?车上呆着别乱跑,等着我去找你】
【jzq:我管他生日还是祭日啊】
【jzq:烦死了】
闻钰:【乖】
【jzq:……好吧,你搞快点】
裴砚青余光一直注意着她。
闻钰没有要和他交谈的欲望。
他意识到这点,不可控制的低落了,但依旧想和她说说话,问:“周末也有工作吗?”
闻钰:“没有。”
空气重新陷入沉默。
裴砚青的心脏拧紧,但表情很正常,又重新找了个话题,“最近有点降温了,你带外套了吗?冷的话后座有。”
闻钰:“我不冷。”
裴砚青顿了顿,“嗯……那你想听歌吗?”
闻钰终于扭头看了眼他,但很快又低下头,“不用,稍微开快点吧。”
裴砚青不说话了。
他感觉闻钰很讨厌他。
和潭扬在一起的时候,她明明一直都在和他说话,好像怎么说都说不完。
想哭。
眼框热的,他赶紧在心里安慰自己,她答应了生日都会陪他,已经很好了,要知足。
裴砚青,不要哭,不要把这种坏心情带给她,这次一定不要搞砸。
他装的很成功。
闻钰完完全全没有注意到他的难过。
温泉山庄前台的人认识闻钰,知道她是闻钊的女儿,夸她夸得天花乱坠。
“您早说您和裴总要来,闻先生特意吩咐了,不让其他客人打扰你们。”
闻钰在假笑,“嗯,今天消费记他卡上就行。”
温泉池水是清澈的蓝绿色,周围的绿植和藤蔓布置得很讲究,看起来特别像仙境。
裴砚青换好了浴巾,水汽氤氲里,他的面目变得很柔和,领口有点大,露出了他比较明显的胸中缝。
他有点羞涩地走近。
垂着眼,“我换好了,你去换吧。”
闻钰没打算换衣服,蒋则权一直在催,恨不得要来抓她,她喝了两口旁边矮茶几上的花茶,说:“抱歉,我临时有事,可能得先走了。”
裴砚青本来身上有热度,脸颊是晕着粉色的,听了这句话,整个人如临冰窖。
他花了半分钟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僵硬地提起嘴角。
“……是很重要的事吗?”
不是说了的,周末没有工作吗?怎么会这么巧,一和他呆在一起就有事要走?是不是她的周末安排根本就没有他?
裴砚青还记得那天不小心看到的,蒋则权给闻钰发的微信。
所以周六陪潭扬约会,周天要和蒋则权一起?
这才是她原本的安排吗?
那他呢?
闻钰不懂他心里百转千回的那些情绪,她只是觉得,裴砚青又不会真的生气,而且生日礼物也送了,她本来就只是他的前妻而已,也没有义务一定要陪他过生日。
他是裴砚青。
所以她就算这样鸽了,也不会有什么后果。
她知道他会失落,所以她试图在走之前弥补一下。
“对,很重要,还是祝你生日快乐。”
闻钰过去牵住他的手,“新的一岁,事业有成,天天开心。”
是那种很庸俗的生日祝福。
没走心。
裴砚青低头看着她,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可能这辈子都没办法开心起来了。
他嘴角还在笑,但眼睛里像被挤了柠檬汁,酸涩的痛感传导至心脏。
声音哑了:“……可你答应过我的。”
“闻钰,你答应过我的。”
闻钰叹了口气,“真的有急事,下次我再陪你来,好不好?”
裴砚青的眼泪忍了一路,现在终于还是掉下来了,一颗颗坠落在地上,都粉身碎骨。
他眼眶猩红,还在努力挽留。
“可今天我生日……我真的想要你陪我。”
“求你了,就今天……如果你不想泡温泉,我们去游乐园,好不好?”
“我,我真的准备了很久,闻钰……陪我吧,就几个小时也不行吗?你答应我要一起坐旋转木马的。”
“看在我生日的份上,就这一次,你稍微迁就我一次,行不行?”
裴砚青攥着她的手腕,“闻钰……你答应过我的,你很早就答应我了。”
为什么每次,每次。
答应的事情都做不到啊?
离婚的时候她甚至要发誓,说离婚了也会联系他,说不会和蒋则权在一起,最后她依旧那么决绝的,和他一刀两断。
裴砚青后来在心里给她开脱,因为她因为那封信的事误会了他,对他有怨恨。
可是这次呢?
这次他又犯了什么错?
他已经很小心了,已经变得都不像自己了。
为什么还是不行?
罪还没赎完吗?还是说其实到死都赎不完?
裴砚青的嘴唇在颤抖,哭到口齿不清了:“我……我不要你走。”
“我不要……闻钰,你别走,我,我需要你,我真的很需要你,我比他们都需要你……”
“别在今天,别这样对我……你,你走了,我真的会痛死的……真的,求你了。”
毕竟是他生日。
毕竟她食言在先。
闻钰稍微有点心软了,但她今天又真的要去绿海生物,她没有办法。
她抬手擦了擦他的眼角,“要不,我晚上陪你坐旋转木马?”
“可以吗?我忙完就去陪你,说不定很快的,你去等我。”
她又做了个承诺。
起码在这个时候,闻钰认为自己是可以办到的。
裴砚青被骗得太狠了,但他还是像个缺心眼的白痴一样,期期艾艾的,抽泣着问她:“真,真的吗?”
闻钰说:“真的。”
“那……晚上几点? ”
裴砚青追问,以为自己拽着救命稻草,但他其实又把自己推进了下一个海市蜃楼。
闻钰预估了一下,“九点吧。”
裴砚青盯着她的眼睛,“你说你一定会来,好不好?闻钰,你说这次一定不会骗我。”
闻钰:“我一定会去,九点,游乐园,陪你坐旋转木马。”
裴砚青:“你这次没骗我,对不对?”
闻钰:“对。”
裴砚青不哭了,他说:“我会一直等你,直到你来。”
闻钰知道,他没说假话。
……
“想什么呢?跟我在一起,不准想其他男人。”
到了绿海生物,闻钰在副驾发呆,蒋则权到车另一边,弯腰给她解安全带,伸手轻轻掐了她的颊肉,“你被裴砚青勾了魂了你?”
闻钰没回答:“里面监控怎么处理的。”
“偶尔坏一天,没什么大不了啊,就那样呗,你拍 007 呢,搞这么神秘。”
蒋则权凑到她耳边,“宝宝,你有这时间不如和我用两个超薄 001 。”
闻钰冷瞥他一眼,“你还没阳-萎呢?”
蒋则权没恼,笑了一下,视线下移,盯着她的嘴唇,“这不好说……得你亲自试试。”
“滚。”闻钰踹了一脚他的小腿肚。
绿海生物制药有七层楼,红瓦绿漆,完全不像那种流水线工厂的制药公司。
没有后门,出入只有一个大门,并且光是进入大门就已经需要虹膜认证,周末时间,除了蒋则权和她,这栋楼里没有人。
蒋则权把左眼对准了墙上的认证系统。
几秒后,系统音:“识别成功,允许进入。”
闻钰先踏进去。
深海的味道终于变具象了,化工味,消毒水味,中药味,潮湿空气的味。
蒋则权把外套脱下来给她套上了,“里面有点冷。”
一楼是大厅,没有什么东西,前台也没有人,两盆招财树长得不太行,叶子灰扑扑的。
“办公室都在哪?”
“顶楼。”
闻钰和蒋则权进了电梯,本来是要去顶楼,但闻钰注意到有个负一层,这里又不需要地下停车场。
“负一层是什么?”
“不知道,我也没去过。”
他们先到了负一层,电梯打开,就是一堵门,是类似手术室的那种门,不知道解锁方式,锁的极其严实。
闻钰摸上去。
门的温度比室温还要低,里面是应该是恒温环境。
“什么东西要这样保存?”
“估计是冷冻室吧,不然有些药会变质。”
顶楼办公室,有一间办公室没有挂牌子,里面的书架上全部堆满了文件,纸山。
闻钰随意看了几页,每页的开头都是Clinical trial,临床试验,浩如烟海的临床试验结果。
绿海生物制药做的最多的是感冒药。
一个感冒药,需要反反复复、如此大量的临床试验吗?
是严格按时间顺序排列的。
闻钰走到最里面的书架,最初的临床试验开始于……闻钰出生那年。
那年,闻钊的婚姻彻底破裂。
第65章 等吧
起初几年都是动物试验, 用小白鼠,后期开始在人身上试验,上面的医学专业名词太多, 闻钰即使用手机翻译了也不能完全理解, 不能拿走, 全部都拍照也不现实, 她选了几张拍下来。
第一年,第二年, 第三年……第十一年, 这是个节点, 好像终于在小白鼠试验上有了进展,从十一年起,开始用人来试药,大约也就是八年前。
每个人都有序列号, 但没名字, 闻钰翻遍了每张纸, 然后她发现, 缺了第一个。
第一个试药者, 按理来说应该很重要, 毕竟是第一次用作人体, 弄丢哪张都不该弄丢这张。
但是真的找不到。
重新数了好几遍,依旧是少了这张。
蒋则权在旁边沙发上又饿又困,都快躺睡着了,不知道她在弄什么,他好无聊。
“还要多久啊?”
闻钰刚要说话, 听到外面似乎有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第一反应是闻钊来了, 猛地起身,看向蒋则权,低声问:“你没关大门吗?”
“关了啊。”
“那怎么——”
他们这间办公室开着灯,那人正朝这里走来。
没有时间了。
大约只有十几米的距离,最多只有半分钟。
闻钰当即立断,狠狠把蒋则权拽起来拉到办公桌面前,蒋则权领带差点没被拽断,他脑袋还是懵的,腰上的皮带突然被解开了,多亏在澜水镇的时间,这次闻钰解皮带的动作相当熟练,随即她的腿圈上他。
蒋则权反应迟钝地低头,发现的内裤边已经露了半截,“你——”
没能说完,闻钰躺在办公桌上攥着他的领口用力往下扯,蒋则权的腰弯折下去,重重地磕上她的唇,口腔被撬开,几年前的记忆被唤醒了,浑身像过了微小的电流,从头麻到脚。
他像一个生锈许久,突然被上了润滑油的齿轮打火机,被闻钰的指尖滑动后顺利点着,不需要闻钰的任何指令,这种时隔多年,只能被她触发的情-欲的热浪已经再度将他裹挟,蒋则权瞬间呼吸急促,低喘了半声,开始猛烈地回应她。
蒋则权背对着门。
其实是闻钰主导的,但从门口的角度看,是他在按着个女人亲,十指紧扣,难舍难分。
保安拿着手电筒推开办公室的门,他是给闻钊办事,但也见过两次蒋则权,他没想到自己撞上这种亲热场景,非礼勿视,立即转过了头,匆忙道歉:“对不起蒋总,我不知道是您。”
蒋则权完全挡住了闻钰,保安压根没看着他身下人的脸。
“让他走。”
闻钰气喘吁吁地推了蒋则权,音量很小,只有他们能听到。
蒋则权很想继续这个吻,他的烦躁不是演的,是真实的,皱眉扭头,“还不滚?等着看全程啊?!”
保安赶紧退出去,“抱歉抱歉。”
他重新关上了门。
闻钰从高度紧张的情绪中缓过来,松了口气,卸力了,瘫在桌子上。
蒋则权重新压过去,低头蹭了蹭她的脸颊,两人都出了薄汗,肌肤接触都黏糊糊的,他声音很哑,含着没有熄灭的燥火:“宝宝……还能亲吗?我还想要。”
太久了,太久没有过这样的亲密,这样根本不够。
闻钰其实不是完全没有反应,毕竟在荷尔蒙最旺盛的年纪里,她和蒋则权是相互开发的,那是最初的关于极致欢-愉的启蒙,毋庸置疑,他们彼此啮合的程度太高,高出她的想象。
蒋则权以为她默认,但他再次吻下去的时候,闻钰最后时刻偏过了头,他在空中顿住,明白她不愿意继续,还是放弃了,静静埋在她肩膀上,平复自己。
寂静的办公室里,只有彼此紊乱的呼吸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
“几点了?”
闻钰问。
蒋则权抬手看腕表,“八点整。”
“走吗?”
闻钰点点头,推开他站起来,不知道是因为那股深海的气味越来越浓,还是因为她自己身体原因,她突然觉得呼吸困难。
她按着自己发涨的太阳穴,身形晃了晃。
蒋则权眼疾手快地抱住她,“怎么了?低血糖?”
“……我喘不过气了。”
闻钰没逞强,伸手勾住他的脖颈,“快点把我弄出去。”
她好像对这里的气味不耐受。
蒋则权胳膊穿过她的腿弯,赶紧把她抱进怀里,没等电梯,直接从应急通道冲下楼。
跑出大门,蒋则权把她放到车后座,喂她喝了两口水,闻钰大脑终于清明了点。
“怎么回事,我把你亲缺氧了?不会吧,我有很粗暴吗?”
闻钰没回答,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她是没力气,蒋则权以为她真的是因为他粗暴所以生气,牵着她的手小声说:“对不起对不起,那是我的错,刚有点没克制住。”
“好多年没亲了,有点失控。”
“对不起宝宝。”
闻钰觉得他脑子有点傻,沉默了会儿,“我想换衣服。”
她现在满身都是那股味,难以忍受。
蒋则权:“好啊,那去我家。”
“……?”
他眨了眨眼,脸上无辜:“我家很近啊。 ”
闻钰又看了眼他手上的表,八点十五了。
她重新闭上眼,“好。”
几分钟后,迈巴赫驶入南苑别墅区。
庄唯晚上从南苑一个朋友家出来,边醒酒边帮别人遛金毛,以往都是九十点遛狗,但今天风突然变大,怕下雨了遛不成,所以早了点。
他晃晃悠悠被金毛拽着走,走着走着,看见几步外的路边个稍微有点眼熟的人。
他是先看见的蒋则权。
脑子里还在艰难地回忆这是哪号人,紧接着,他看见他怀里的女人,闻钰。
靠。
庄唯记起来了,是那个杀千刀的姓蒋的。
他之前强烈建议裴砚青弄个趴体庆生,但他坚持说生日要和闻钰一个人过,现在怎么个事儿???怎么人家在情敌怀里??好像还很甜蜜??不会她要和这姓蒋的一起过夜吧???
那裴哥怎么办?
他紧急刹车,把遛狗绳拴在旁边树上,拿出手机打电话。
但要拨出去的时候,他又挂了。
不太好,不太妥当,万一是个误会呢?那他不是挑拨离间?不能莽撞。
庄唯不遛狗了,他就守在原地,看他俩要干啥,结果蒋则权把人家抱进门……五分钟、十分钟,没出来了???
靠。
他急得要死,金毛也急得要死,在他身边狂叫。
“……你别叫了!出事了懂不懂!!出大事了!”
庄唯决定先打个电话给陈才问问。
陈才答得很快,“裴总应该在 Lucky Day,他这周都忙着布置那个游乐园,今天他生日,肯定和闻小姐约好了。”
他顿了顿,接着补充:“不是很紧急的事,你最好别去打扰。”
庄唯:“……”
“几分钟前,闻钰已经被别的男的抱回家了,这事算紧急吗?”
陈才:“……”
“我先去确认一下游乐园那边。”
他拨通座机电话,问了两句话又回来,“裴总确实在 Lucky Day 等着。”
庄唯心死了,“完了,那怎么办?”
陈才:“你要告诉他吗?”
庄唯:“我不要,你去说。”
陈才:“我怕。”
庄唯:“我也怕。”
陈才:“要不再等等,说不定闻小姐会去的。”
“……好吧。”
庄唯和金毛一起在草坪上蹲着,腿都蹲麻了,没动静。
再次点开手机屏幕,九点了。
耳边一声闷雷。
猩热又潮湿的泥土气从地表烘上来,无数滴雨珠从空中尽数崩盘,飞速砸到地面上,几秒的时间,路面就完全湿透了。
——真的下雨了。
半小时前。
闻钰进浴室前,蒋则权给她拿了件白毛衣,她皱了皱眉,“这也太大了,我不要穿你的衣服。”
“我家又没女人来,只有我的衣服,宝宝。”
蒋则权被嫌弃了,有点伤心,“那你先洗着,我让人送两件女装来。”
“嗯,快点。”
她把他关在门外,自己泡进浴缸。
水蜜桃味儿的浴球在热水里冒泡泡,整个浴缸里都是淡粉色,空气变得很甜,闻钰终于没有那种心慌的感觉。
她靠在浴缸壁上,还在思考那个消失的一号。
八年前……
闻钰完全没有头绪,她隐约觉得这个一号很重要,或许找到之后,她就有了闻钊的把柄。
水汽蒸腾,她把自己更深地淹进浴缸,有个突兀的念头冒出来,闻书然也是八年前死的。
这两件事会不会有关联?
如果他不是自-杀呢?
闻钰被自己的想法吓到,她虽然恨闻钊,但她并不认为他会对闻书然下手,那毕竟是余窈的亲儿子,他整人的手段确实很多,但并不弄出人命。
更何况……没有理由啊。
他们之间没有那么严重的利益冲突。
闻钰伸手抓破水面的白色泡沫,她盯着自己左手的手腕发呆。
十一月二日,闻书然割开自己的手腕,那天她得知后哭到头发昏,浑身没力气,冲进黄色警戒线里一会儿,就被其他人拽出去了。
她悲痛到极点,过后也不敢去回忆那个场景,那两天的事她都记不太清了。
但现在回她想起来,闻书然割的是左手。
也就是说,他用的是自己的右手,可那不是闻书然的惯用手,他是个纠正不过来的左撇子。
闻钰太阳穴刺痛,耳边响起一段短促的幻听。
“哥,疼不疼?”
“你流了好多血。”
“不疼,小钰,再割深一点。”
……是她拿着刀。
闻钰额头瞬间冒出冷汗,她扶着墙,颤颤巍巍的从浴缸里站起来。
她不敢想接着想下去,如果闻钊和哥哥的死无关,如果她才是真的凶手呢?如果她亲手,亲手……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怎么这么快就洗好了。”
蒋则权听见浴室的开门声,朝她走过来,闻钰没穿鞋,光着脚,套着他的毛衣,白毛衣宽大,到她的大腿中间,她根本没有把自己擦干,腿上的水还在往下滴。
她的嘴唇很白,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茫然地看着他,像迷路了。
蒋则权眉心拧起,没有什么暧昧的心思,赶紧弄了个毛毯给她全部裹上,又把毛茸茸的拖鞋给她穿上,语气有点不好:“不怕感冒啊?你一天天的——”
等他站起身,闻钰伸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
蒋则权被水蜜桃味儿撞了满怀,浑身的肌肉都僵住,呼吸停滞了。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闻钰把脸埋在她胸前,是个极其依赖的姿势。
“怎么了?”
他看出她这时候的脆弱,伸手抚摸她的后脑勺,开了个玩笑:“突然撒娇,考验我自制力呢?”
闻钰在害怕,那几句幻听那么真实,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很多年前就疯了,疯到亲手杀了闻书然,还是其实她的记忆早就不够可靠了,幻听的东西,该当真吗?
她不知道该相信哪种真相。
甚至有一瞬间,她不想查了,如果绿海生物真的与闻书然的死有关,她不知道自己查到最后,到底是查到闻钊,还是查到她自己。
如果是她自己,该怎么办?
闻钰必须短暂的逃避现实。
“……蒋则权。”
“嗯?”
“我想做。”
蒋则权攥住她的肩膀,拉开了两人的距离,他低头盯着她,“你到底怎么了?闻钰,告诉我,我会帮你解决。”
她现在有约会对象,之前还逼着他给潭扬道歉,完全向着潭扬。
现在跟他说这种话,也太反常了。
闻钰踮脚勾住他的脖子,她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她从没有一刻如此希望蒋则权就是他自己最初的样子,别说废话,别问她,最直接的,不假思索的,把自己全部给她。
闻钰眼睛有点红,凑过去吻他的喉结,“……我想做,你是不是不行了?”
甜甜的桃子味儿加上她湿热的唇瓣,蒋则权倒吸一口凉气,下一秒把她抱起来扔到床上,用被子裹成了毛毛虫,闻钰只露了个头出来,他保持了极大的耐心,声音温柔:“这不是行不行的问题,你先告诉我——”
他没继续说下去,因为闻钰眼角冒出眼泪。
蒋则权知道她不会负责。
他太清楚闻钰的调性了,她睡了就跑也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可他不希望每次他们做都是不清不楚的,更何况她现在明明对潭扬有好感。
道理都懂,但他看不得她这样。
蒋则权叹了口气,指腹擦过她的眼角,俯身从她的眼睛吻到嘴唇,“别哭,你一哭我都硬-不起来。”
闻钰从被子里钻出来,跨到他身上,有点急躁地低头吻他,蒋则权是安抚式的回应,他还在心疼她的泪,没有全身心的投入,任由她予取予求,看起来属于是被侵略的那个。
这样不知道多久。
“蒋则权……”
“嗯?”
她咬了他的舌尖,“不要这么温柔。”
位置颠倒,蒋则权把她抵在床头亲,亲到她的吐息都被撞来撞去的,“说喜欢我。”
“喜欢,喜欢你。”
她根本没思考过,也不需要思考,她想要的是另一种东西,言语沦为修辞,像是裱花蛋糕的蕾丝花边,是假的。
蒋则权黑眸暗了,吻过她敏感的耳廓,“……小骗子。”
知道是假的,但就算假的也能让他沦陷。
窗外是暴雨。
闻钰的指缝穿过他的头发,最后紧紧攥住他的发尖,她说够了够了,不要了,像一个被淹没的峡谷,不堪重负,蒋则权埋在这块峡谷里,被她的言行不一逗笑了,低哑着嗓子反问,是吗?那你这么用力按着我,我头都抬不起来。
蒋则权花了大半个小时做前-戏,闻钰最后都恨不得开始骂他养胃,他才重新压上去,说,别挑衅我。
闻钰很快就后悔自己之前说什么,让他不要那么温柔了,她断断续续的说,轻、轻。
蒋则权听成了“亲亲”。
她通常习惯不说话的,蒋则权心想闻钰现在确实长心眼儿了,竟然还会中途索吻了,这么注重感情交流,心里感动,低头去捉她的唇。
闻钰眉心蹙得紧,看他脸凑过来,伸手就是一耳光,我让你轻点!
她后来思维模糊。
终于想起来些什么,问他几点了。
蒋则权额头上有薄汗,粗略看了眼床头的电子钟,“十点……外面雨大,晚上别走了。”
闻钰脑中闪过裴砚青的话。
他说他会一直等她。
“别走神。”蒋则权捏住她的后脖颈,“看着我。”
这种暴雨天。
他应该不会等了。
闻钰这样想。
客厅的角落里,她的手机保持静音模式,有 99+的未接来电-
庄唯到 Lucky Day 的时候,裴砚青已经淋了半个小时了。
不是没地方躲雨,也不是没人给他递伞。
他坐在入口处的长椅上,像在自虐,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庄唯是知道闻钰不会来了,但他看着裴砚青,没忍心说出口,拿着手里的黑伞去给他撑着。
“裴哥,裴哥。”
他的声音被暴雨遮盖,裴砚青很缓慢的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把头低下了。
“我送你回去。”
庄唯拽他的胳膊,“咱俩喝点酒,行不?你生日,应该高兴,别等了,你这样明天会病倒的!”
裴砚青不动。
庄唯看说不动,决定来硬的,连拉带扯,势必要把他弄出游乐园。
裴砚青甩开他,差点把他推倒在地上,他像是中了什么魔障,吼着说:“别碰我! !”
他不知道哭没哭,雨太大了,他就算哭也看不出来。
裴砚青:“她会来的!!”
庄唯忍着自己的怒火,要把他扛起来,“你非要淋着是吧?!!我让你跟我走!!!”
裴砚青走火入魔了,不分青红皂白,一拳砸在他的腮帮,“滚!!”
庄唯没想到竟然他动手,彻底毛了,狠狠踹上长椅,“你看看你自己现在这样像什么样子!!你以为你把自己弄成落水狗了她就爱你了?! 你幼稚不幼稚啊?!!”
裴砚青扯了下嘴角,“你比我好吗?”
“你难道比我好吗?!!陈印爱你了吗?嗯?庄唯,我不需要你来劝我!!你懂不懂?!”
庄唯手里的伞掉在地上。
他站在那里,沉默了很久。
“闻钰在那个姓蒋的家里过夜,你就等吧,你就在这里等,你等到明天早上,等到明年,老子都不会管你的。”
说完,他转身走了。
第66章 喝
零点, 闻钰才有空去找自己的手机,裴砚青给她打了一堆电话,发了一堆微信, 她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怎么了?”
蒋则权从身后抱住她。
闻钰捞起那件毛衣, “我得走了。”
蒋则权沉默一瞬, 翻身压住她, 他被气笑了,“闻钰, 你真当我是出来卖的是吧?”
“……”
“刚睡完我两分钟, 你就跑?你当我是什么东西?”
“……”
“我没指望你负责, 但你也不能太过分了吧?”
闻钰还想说什么,他低头啃上她的锁骨,凶狠,但有点要哭的意思, “你走一个试试, 我咬死你。”
蒋则权知道如果她真的要走, 他也没办法。
他眼眶红着, 盯着她的反应。
闻钰不知道是放任裴砚青在暴雨里等她这件事更让她良心受谴责, 还是她总是睡完就跑更过分。
她衡量了一下, 他俩都会哭, 但蒋则权明显更难哄。
潜意识里,裴砚青总是会原谅她的,而且她本来就没有想和裴砚青有什么更深的交集,除了万槿城之外,现在她刚和蒋则权上过床, 她会偏心他也很正常。
“那……我不走了。”
蒋则权放下心,“嗯”了一声, 又去亲她的嘴,边亲边断断续续的说:“我舍不得咬死你,宝宝……我爱你。”
凌晨三点,闻钰从噩梦里惊醒,她浑身冷汗,大口喘息,过了会儿,蒋则权迷迷糊糊,还没反应过来,他闷哼一声,后腰麻了,半梦半醒,睁开眼看见她的影子,“闻钰……”
她捂住他的嘴,蒋则权哑着控诉:“我困……”
“你睡你的。”
“……”
这样怎么睡?
一个半小时后,闻钰还没要结束的意思,蒋则权浑身汗,握着她的脚踝,声音破碎不堪的,我真的要被你榨干了宝宝,你不睡觉吗?闻钰终于停了,他以为终于能休息了,结果她说,我累了,你在上面-
暴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天亮了。
裴砚青没有等到他想见的人,清晨太冷,他被自己的体温烫得通红,蜷缩在长椅上,像一块破布毛巾,一直在往下淌水,浑身都在颤抖。
其实他心里清楚地知道,庄唯不会骗他。
但他就是要等,无意义的等,自作自受的等,开始的时候是不甘心,还在幻想也许下一秒闻钰就会出现,后来是渐渐绝望了,她甚至连消息都没有回一句,很忙,也许是忙着和蒋则权上床。
不是裴砚青想这样揣测她,可他到底该给她找个什么借口?
一整个周末,她把自己的时间极其慷慨的分给潭扬、分给蒋则权,但连给他回个消息的时间都没有。
她说她一定不会骗他。
没有什么借口。
她只是不在乎他。
承诺不过是随口一说的玩笑话,逗狗用的。
闻钰拿他当消遣,玩具,偶尔丢根骨头,他就兴高采烈,他上了一次当,难过,但还会接着上第二次当,裴砚青想,也许她稍微一哄,他还会接着上第三次,第四次。
可是好痛啊。
交付真心,然后被践踏。
如果讨厌他的话,可以直接说吗?可以不要一次又一次给他希望吗?为什么明明知道他爱她,明明知道他会多心碎,还是要用最残忍的方式对他?
如果不能来,可以抽空稍微再骗他一下吗?
一定要这样,让他清清楚楚明白自己有多贱吗?
也许闻钰还是恨他,也许八年前他就应该明白,自那之后,她会选择任何人,都再也不会选他了。
他这个选项,早就被划掉了。
裴砚青烧得头昏,没有力气移动,他的眼泪被自己的体温蒸发,留下斑驳又狰狞的白色纹路。
他希望这场高烧直接把他烧到昏厥。
因为他好恨自己清醒。
不想清醒,想变得很傻,傻到可以真的不明白什么是在乎,什么是不在乎,傻到可以接着犯贱也不会疼。
陈才周一上班,没看到老板,他一开始还想,挺正常的,估计没等到闻钰,又伤心了,回家罢工了,结果打开自己的工作微信一看,Lucky Day 的那群员工给他发几百条微信,让他赶紧去捡人。
陈才在群里问什么情况,回答很多。
【淋了一整夜,现在还穿着湿衣服,感觉快死了。】
【不让人碰,说什么都不去医院。】
【烧糊涂了有点,像只大虾。】
【一直哭,还干呕,好惨,不知道怎么搞得,也没人惹他啊。】
【这不算安全事故吧?不会扣工资吧……】
陈才没想到裴砚青竟然轴到这个地步,他叹了口气,拿上车钥匙赶去游乐园。
去了一看,情况属实。
“裴总。”
长椅上的人没有反应。
“裴总!”
陈才试图扛起裴砚青,他挣扎着躲开,声音微弱又嘶哑:“别碰我……我不走……”
“我,我不去医院……别管,我。”
说完这句话,他又开始趴着椅边干呕,像是要把胃吐出来一样。
“这样不行,裴总,您先去看医生,我再想办法叫闻小姐去陪你,行不行?”
陈才知道他想要什么,他搬起他的胳膊,“真的,我等会儿给她打电话,让闻小姐来。”
裴砚青纹丝不动。
他听到闻小姐三个字,终于睁开眼,眼里布满猩红的血丝,他说:“别。”
“不要……不要让她看到我这样。”
陈才奇怪了,“您不想见她吗?”
这话又往裴砚青心上精准地插了一刀。
他靠在椅子上笑了,大笑,边笑边流泪,边流泪边说:“能不能别管我了……你们能不能别管我了……”
裴砚青头痛欲裂,狠狠锤了两下自己的太阳穴,强撑着站起来,腿都在发颤,手指紧紧攥住了陈才的领口。
“是她不想见我。”
“她骗我。”
“她讨厌我。”
“她恨我。”
“你懂不懂?你懂不懂!!!!”
“……现在你满意了吗?可以滚开了吗?!!”
陈才被吼得呆滞住,刚想说话,裴砚青像是终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胸腔剧烈起伏了两下,朝侧边栽倒下去。
他的颧骨首当其重重磕在水泥路上,擦破了皮,血流得到处都是。
好在裴砚青终于没劲反抗了。
他只能乖乖被架着走出游乐园,都已经神智不清了,他还一直说:“我不要去医院,我不要去医院。”
裴砚青就要这样,他不要被治好,身体越难受,心里就好像要轻松一点,生理上的痛苦更容易接受,他要一直躲进自己的高烧里,像只软弱的鸵鸟。
陈才没听他的,结果裴砚青在副驾也不安生,中途抢他的方向盘。
幸亏陈才反应快,一个急刹,刹住了,不然就要创到旁边车道的车。
他实在没办法,“好好好,不去医院。”
“裴总,不去医院了,放开方向盘,我不骗你,真的。”
陈才给庄唯打电话求救。
庄唯:“关我屁事。 “
陈才:“真的要死了,烧晕了已经,说什么都不去医院。”
庄唯:“……”
陈才:“你不照顾他,我现在只能去给他买棺材了,还有墓地——”
庄唯:“行了,送来。”
庄唯几年前和家里闹翻了,自己搬出来住,过年都不带回家,其实也不完全是这个原因,他还要躲着陈印,他怕见到她,真被伤透了,几年也不能释怀,对他来说,见到陈印跟自-杀没有什么区别。
当年他继续和陈印保持床伴关系,做她和秦胭芝之间的小三,秦胭芝不是什么善茬,庄唯清楚,她一开始勾搭上那个导演的儿子,和他结婚,就是图个资源,没什么感情,对陈印大约也差不多。
其实陈谨继被绿了之后就跑去告诉陈印,说秦胭芝性取向是男,他俩做过,她完全不可能喜欢上女生,都是骗她的。
陈印并不傻,就算陈谨继不告诉她,她也能隐约能感觉到,因为她们止步于接吻,秦胭芝是抵触和她发生关系的。不管怎样,陈印决定给她时间,她对秦胭芝有足够的耐心,哪怕她不够坦诚。
可想而知,在这段三角关系里,庄唯的处境,他和秦胭芝根本没法比,一个新手村,一个满级还有陈印的纵容buff。
他在道德上处于劣势,从前陈印还只是和秦胭芝暧昧,没有真的在一起,但那时候他是真的做了小三。
不谈道德,他在感情上处于更大的劣势,他眼睁睁看着陈印怎样爱一个人,怎么宠一个人,然后和他只是关灯做-爱。
秦胭芝一直知道庄唯的存在,但她不点破,反正她又不是真的爱陈印,她只需要陈印一直向着她就好,而且她特别享受从庄唯身边抢走陈印,每次她都能成功。
最后,庄母知道了他做小三的事。
他为了继续做他的小三,放弃了他整个家,放弃他所有亲人。
庄唯只剩陈印了,他唯一的东西就是陈印。
结果陈印有天让他和别人相亲。
问她原因,她说,这样让胭芝放心。
庄唯去相亲了,每次秦胭芝看他不爽,就让陈印给他安排相亲,然后他就硬生生和他并不喜欢的人对坐俩小时。
这样他都忍受了。
后来陈印让他结婚。
她说,开放式婚姻,你们各玩各的。
庄唯问她为什么,她说,秦胭芝太没有安全感了,最近老哭。
他不要和别人结婚。
陈印说,那我们就到这吧,以后不要见了。
庄唯问,那你的杏瘾呢?
陈印说,我会找个更听话的。
……
裴砚青倒在庄唯门口的地毯上。
庄唯昨天被揭了伤疤,状态也很差,没睡觉,喝了好几瓶酒。
他坐在裴砚青旁边,给啤酒瓶里放了两颗退烧药,把瓶子递给他,“喝,喝醉了就不疼了。”
裴砚青艰难的睁开眼,花了好长时间才认清是庄唯。
他接过啤酒瓶灌了半杯。
“对不起……”
不该跟你提她。
庄唯没说话,把剩下半瓶给他灌完了。
裴砚青不胜酒力,一瓶啤酒直接喝醉了,开始疯狂的哭,大哭,边哭边嚎:“庄唯……我不想喜欢她了……我不要喜欢她了。”
“有什么办法能不喜欢……我不要喜欢……”
“她骗我……”
“一直骗我……”
“我要是狗就好了……我要真是狗,就……就好了。”
庄唯笑了半天 ,说:“你知足吧。”
“她能比陈印无情?闻钰好歹还和你说话,陈印这操蛋玩意儿,能和我当陌生人。”
裴砚青哭得更大声了。
“……她,她现在……也不爱和我说话。”
“是不是马上就……就陌生人了?”
“庄唯,我想去死,要么……死了算了。”
“我这里好难受。”
他指着自己的心口,“好难受,像有……有人在捅,捅我。”
庄唯又递给他了瓶酒。
“喝,难受就是没喝够。”
第67章 藏
裴砚青这辈子没有喝过这么多酒, 记不得几瓶了,庄唯说的确实有道理,酒精麻痹神经, 头昏脑胀, 他不哭了, 整个人都变得木然。
他瘫在地板上, 天花板在旋转。
“庄……庄唯。”
庄唯醉倒在他旁边,半天才应了声:“嗯?”
“如果我, 没有离婚……她会不会爱我?”
“……结婚的时候, 她爱你吗?”
“不爱。”
“那不就得了, 况且,婚姻很重要吗?”
裴砚青捂着自己的坠痛的胃,沉默了一会儿,把自己紧紧蜷缩起来, 脸颊贴着冰凉的地板, 喃喃自语, 语气像个委屈的孩子:“可我只有这个……”
“我们唯一的联系。”
“被我自己斩断了。”
庄唯快睡着, 没有应答。
裴砚青眼角又开始湿润, 他自己没有知觉, 如数家珍的说:“那个时候……我还能给她吹头发。”
“还能……还能一起坐旋转木马。”
“能吃她吃剩的蛋糕……”
“能每天都见到她。”
“偶而也能……抱着她睡觉。”
“能……给她的兔子缝……缝扣子。”
“能喂她吃药……”
“现在她, 她的病好了……已经……完全不需要我了。”
“不需要我了。”
裴砚青的眼泪淌出一小片湖泊。
“我们之间的……回忆,她应该……也都不记得。”
“庄唯,你知道……我其实……能接受她不爱我……但我觉得,光是我还爱她这件事,现在……也会让她恶心。”
“她好像不允许……不允许我爱她了。”
“之前我用刀捅自己……说自己……是因为吃那个人的醋……她很惊讶。”
“当时我还没明白……现在我知道, 知道了,那种惊讶……是说, 我怎么配……配吃醋呢?”
“我不配吃醋……不配爱她。”
“所以她……她要这样对我,她……想要我看清自己。”
“我现在看,看清了。”
“庄唯……我看清了,我,裴砚青,是个……不配被爱……也不配爱的,罪人。”
庄唯转了个身,像是从梦里呓语:“什么罪?”
裴砚青没回答,过了很久很久,他好像也困倦了。
“……如果我知道,就好了。”
“怎么办啊庄唯……现在开始暗恋……还来得及吗?但她好像已经……看穿我了,我太笨了……我藏不住……藏不住,还是说……就算暗,暗恋,也会让她觉得……恶心?”
“不怪她……因为……我也——”
好讨厌自己。
裴砚青没说出来,他陷入死一般的昏睡。
隔天,万槿城遗址正式勘探以来第一次例会,考古所的会议室里堆满了人,上位有缺席,会议开始两分钟后,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才姗姗来迟。
“实在抱歉闻教授,裴总有事,我来旁听,您继续。”
闻钰放下手里的激光笔,看着他,问:“他有什么事?”
男人笑得很官方。
“私事,我不是很清楚。”
闻钰沉默两秒,把幻灯片调回第一页,万槿城对应的原定设计图,以及对应的地下剖面图。
“你看得懂吗?”
男人摇了下头,他本身就没参与过万槿城的项目。
“如果你连这个都看不懂,你来旁听的意义是什么?还是说资方不在乎钱,不需要和我们协商最佳方案,施工拖个十年,你们也无所谓?”
万槿城十万平米,这么大的面积,不可能等到完全勘探完毕,才恢复建设。
资方每天都在承受亏损,一般来说,正常的资方恨不得派个人来日夜盯着他们,商量出最优的先后顺序,在他们勘探完毕的地方开始建设核心基础设施,他们要确保自己营收能力最强的那部分能快速开始建设。
但裴砚青现在的态度是,不管,他弄了个摆设一样的外行人,来形式性的旁听。
十万平米的项目,不知道多少个亿的投资。
他这样来对待。
闻钰之前有想过,裴砚青会公私不分,但她没有想到,他竟然能这么公私不分,堪称幼稚。
男人被问得哑口无言,他有点磕绊:“这个……要不我再去问问裴总的意思,让他换个人来——”
闻钰打断他。
“不用了。”
“今天的会不开了,改日。”
所有人都看得出闻钰生气了。
单岭跟在她身后回办公室,“闻教授,如果他们懒得沟通,要么我们就按自己的来,反正亏损也是他们承担。”
闻钰脸上没表情,“万槿城是市里重点招商项目,三年五载的拖着不建,别人眼里,这事要怪到谁头上?”
单岭:“……那估计,肯定是我们。””到时候韦局长来问我,怎么搞的,这么长时间万槿城还是一片废墟,我怎么回答?”
“难道我说,没关系,裴砚青钱多,烧都没地烧?”
单岭终于意识到这个问题确实没那么简单。
闻钰没再说话,拿起自己的手机往外走。
“您去哪?”
“裴氏。”
闻钰气得连避嫌都没功夫,裴氏前台的人都认识她,根本没拦她,她坐了裴砚青的专用电梯到顶楼,陈才端着咖啡正要给裴砚青送去,她越过他直接推门而入。
陈才手里的咖啡晃荡了一下,看着闻钰的背影,他默不作声地滚回了自己的工位。
他只能祈祷,阿弥陀佛,别又给老板整心碎了。
裴砚青以为是陈才,他没有抬头。
闻钰走到他办公桌面前,他依旧没有抬头,埋头给桌上的文件签字。
他的颧骨处有个正方形的创可贴,估计是随手贴的,没贴好,四周的边不平整,看起来有点滑稽。
“放这就行。”
裴砚青说。
他这时还以为是陈才给他送咖啡来了。
闻钰没出声,裴砚青终于抬起眼,“我都说了放——”
他毫无预料,直接对上闻钰没有温度的目光,手一抖,钢笔在纸面上洇出了一团脏兮兮的墨渍。
裴砚青脸上是空白的。
他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是出现幻觉,或者是在做梦,他觉得自己是真疯了,有精神疾病那种,需要去看心理医生了。
长达三十秒的对视。
裴砚青像个痴呆,没说话,也没动,完全是木头人,他怕说话了,惊动了她,面前的人就消失了。
闻钰的视线移到他颧骨上的创可贴,又移回他的眼睛。
她说:“对不起。”
“你生日,我失约了,对不起。”
裴砚青的唇瓣隐约在抖,有点慌乱地站起来,一万句话在胃里钻来钻去,最后不敢对视了,垂下眼,像在罚站,憋出一句极其干瘪的:“……我不知道你来。”
他完全没有想过闻钰会这么郑重地给他道歉,没办法做出反应,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怎么拿捏好爱她的分寸。
他举步维艰,不敢再漏出马脚,怕她更厌烦。
闻钰接着说:“裴总,我本来就打算会后和你道歉,不需要你用这种方法逼我。”
“公事,私事,你如果实在分不清,我们之后就不要有任何私事,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裴砚青的唇色迅速白了,他不知道“这种方法”是什么方法,也不知道什么“公事”他没有分清。
闻钰叫他裴总,他就已经丧失了所有发问的勇气。
他像一只被怼在死胡同里的哑巴狗,极其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很微弱的辩解:“我,我没要逼你,你不用向我……道歉。”
闻钰说不要有任何私事,他理解为,终于,闻钰要把他从她的日常生活里彻底清除。
裴砚青明白这点,苦笑了一下,引颈就戮式的回答:“我懂。”
他根本没懂。
这时,闻钰注意到他办公桌上那只丑丑的陶瓷小狗不见了,她之前来这里的时候,他还把它放在特别显眼的位置。
她更加坚信,裴砚青是因为她没去赴约,所以对她生气,连带着把跟她有关的物件都扔了。
其实裴砚青当然没扔,他只是在逼自己戒断,跟当年离婚后一样。
闻钰这么多年,生长在他的血肉里,他无法割舍,但又不能再放任自己沉溺在这种自我献祭的爱里,因为他也觉得自己不配。
那只陶瓷小狗放在那里摆着,像摆着他的心脏,太恶心。
所以裴砚青要藏。
正如他已经没有勇气去质疑闻钰的话,他心里这些九曲回肠,闻钰当然也更无法理解,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之前根本不了解裴砚青,明明他之前特别好哄,也不会耍什么脾气的。
闻钰生平第一次觉得,裴砚青完全超出她的掌控。
她同时发觉,她今天的气愤不仅仅是因为公事,也是因为私事,因为潜意识里,裴砚青不可以这样对她,不应该这样对她,永远不会这样对她。
她在他身上养成了一种惯性,之前完全没有在意,直到现在这种惯性被打破,她才猛然意识到它的存在。
闻钰不是要挽回,她的个性不是那样,她只是想,这是错误的惯性。
裴砚青战战兢兢,像真正的犯人那样,他在等她的反应。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
闻钰盯着他,平铺直叙:“明天下午例会,不要缺席。”
“你说你懂了,挺好的,我们之间,从此以后,只谈公事,没有私事。”
第68章 走狗
闻钰没有等他的回答, 她说完径直离开。
隔天例会,裴砚青提前两个小时到了考古所,也没主动去找她, 就坐在会议室里等着。
闻钰提前了十几分钟去准备幻灯片, 她进门的时候, 会议室里还没有几个人, 她看到正中间的裴砚青,西装革履, 安安静静, 打了她送的那条领带, 精致得体,就是脸上没有什么血色,像个缺水的盆栽,他接触到她的视线, 随即垂下了眼。
可能因为今天裴砚青在场,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考古所里的人对他不熟悉, 只是知道他是裴氏的掌权人, 只有几个学生和他打过照面, 在闻钰和他重逢那天, 那天他还有些咄咄逼人, 今天的裴砚青虽然气势上是收敛的,看起来同样冷淡,不好相处。
闻钰就在他一步之外,他坐着,她站着, 背对着他。
会议开始前,他们全程没有交流。
闻钰今天情绪不高, 其他人连带着不敢中途喝水,淡淡的压抑感萦绕在这间屋子里,期间闻钰问了裴砚青几个问题,她依旧叫他裴总,她问什么,他答什么,全部是和万槿城有关。
不需要裴砚青的时候,他也认真听了。
闻钰大多时候侧站,裴砚青只能看见她的一小半侧脸,他盯着她的背影,有几个极短暂的瞬间出神。
他想,他们现在真的像陌生人。
他能看到他们的结局。
会后,除了闻钰以外的人都没有说什么闲话,收拾好各自的笔记本和电脑,陆续离开。
裴砚青坐在那里,没有动,他盯着她关掉设备,把手里的激光笔放进包里,收拾桌子,然后把灯关掉,闻钰不打算和他私下说话,她拿他当空气。
室内的光线变昏暗。
闻钰从他身后越过,她的袖口被拽住。
裴砚青低声说:“昨天是我考虑不周,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别生我的气。”
闻钰没有甩开他,他从绝望里生出那么一丁点的希望,继续说:“你知道的,我永远不会逼你做什么。”
“闻钰,无论是八年前,还是现在,我都爱你。”
“也许你现在会觉得……我很恶心,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们之间,选择权永远在你手上。”
“你想要我们怎样,我们就怎样。”
“如果你不希望我爱你,我以后……会尽量藏好。”
“我永远都任由你摆布,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怎样都可以,别做陌生人。
闻钰没有转过身,但毫无疑问,她被顺好了毛。
昨天她说那些话,其实不够成熟,而且她根本没必要那么尖锐的对待他,她也没有做到公私分明,但她苛求裴砚青做到。
在裴砚青面前,她容易变回八年前那个非常不完美的女孩。
“我不生气。”
闻钰的语气干巴巴。
她只能说这个,就好像昨天那个稍微有点失控的人不是她。
裴砚青起身走到她面前。
他眼里有水光,低头小声说:“……可你一直叫我裴总。”
“闻钰……能不能别这样叫我,我真的受不了,你一这样叫,我心口好疼。”
闻钰躲开他的视线。
“大家不都这样叫你。”
裴砚青攥着她的袖口晃了晃,有点哭腔,“你不一样。”
闻钰心脏有一瞬的颤动,努力保持脸上的冷淡,“你怎么这么麻烦。”
裴砚青当真了,他收回了手,眼神更落寞了,“……那,你就当我没说过吧。”
“行了我知道了,以后不叫了。”
闻钰飞速说完,绕开他走了。
身后的会议室里,裴砚青独自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抬起手放到唇边,那只手刚才抓着闻钰的袖口,沾染了点她的气味。
阴影里,他闭眼吻上自己的指尖-
晚上七点,闻钰被潭扬送回家。
她前脚刚下车,一辆 SUV停在她面前。
开车的男人下车给她开车门,“闻小姐,闻先生请您去吃饭,你母亲回国了。”
闻钰:“我不想见她。”
男人笑了一下,“闻先生的意思是,这饭必须得吃,如果您不去,您的母亲不愿意配合,可能要用西餐刀捅他。”
“……”
搞了半天还是为了让她去安抚闻琴。
闻钰上了车,吃饭的地方肯定不在闻家,闻钊估计也不会傻到让余窈知道这件事,最后 SUV 停在了郊区的一处玫瑰园。
玫瑰园里有个装潢华丽的亭子,闻琴和闻钊面对面坐着,俩人都没有说话,桌上的菜也没有动过。
闻钰走过石子路,到亭子面前。
闻钊脸色不太好,嘴角像是被咬过,有个小血痂,注意到她来了,指着旁边黑暗中的男人,说:“搜身。”
闻钰这时才注意到旁边的保镖。
熟悉的身形。
她感觉似曾相识。
男人从黑暗的玫瑰花圃边走过来,他的侧脸被亭中淡黄色的光照亮。
闻钰的视线落在他带着白疤的眼皮,呼吸停滞了几秒。
“……连江。”
他脸色很冷淡,看不出情绪,下颚线锋利得像刀,依旧是黢黑的肤色,曾经被闻钰多次嘲笑过像煤球,但他都没有生过气。
连江低头看着她,声音低沉:“胳膊。”
他要她把胳膊抬起来。
闻钰没动,她定定地望向他的眼底。
她试图找出一点儿线索,找出一点答案,比如他当初为什么不告而别,比如他为什么现在竟然能如此平静,像是从未和她有过亲密,比如他为什么明知闻钊和她之间的仇怨,但离开她后,竟然重新开始为闻钊卖命,因为钱吗?只是因为钱吗?
他这是背叛,这是巨大的背叛。
“我以为你死了。”
闻钰的指尖在颤抖,她提高了音量:“我以为你去执行什么秘密任务,被人杀了。”
连江沉默。
“你一直都是他那边的,是吗?那你当时为什么帮我跑!为什么送我出境!”
闻钰是绝对不肯怀疑连江的,她想过无数种可能,从没有想过连江会背叛她,这太荒谬了,真的太荒谬了。
所有人都可能背叛她,就连裴砚青,她起初都没有完完全全信任过。
但她完完全全信任连江。
他晚上在她旁边打地铺的时候,他教她防身的时候,他给她做淋酱松饼的时候,他陪着她在异国他乡生存,他舍不得给自己买新衣服,但对她的衣食住行从来都慷慨。
她吻过他眼睛上的疤,吻过他手掌的枪茧 ,她知道他身上所有细小的伤,对他的身体了如指掌。
闻钰不问他的过去,但她以为自己起码了解他的人品。
现在她看不懂他。
她一点儿都看不懂。
连江的表情没有变化,他静静地听完她的质问,又说了一遍:“胳膊。”
闻钰冷笑了一下,下一秒,她的胳膊动了,狠狠朝他的侧脸甩了一巴掌。
这巴掌用了全部的力气。
连江侧过脸。
他的表情没变化,慢慢正过头,不再指望闻钰配合,直接伸手攥住她的肩膀,然后向下摸。
闻钰没有挣扎,连江弯腰,手掌贴住她的腰侧。
她在他耳边一字一顿,说:“走、狗。”
连江的动作没有停顿,他利落地搜遍她的正面,再绕到她的背后。
他收走她的手机,钥匙扣,手表。
最后他重新回到她面前,“张嘴。”
闻钰不服从。
他不再说第二遍,虎口干脆地抵住她的下颌,大拇指掐着她的唇角探进去,掰着她的下牙,撬开了她的嘴。
第一次搜身的时候,他只知道她姓闻,连江对一个基本完全陌生的女性,都可以做到基本的尊重和体贴,但他现在对她却不能了。
闻钰落座之后也没有什么心思吃饭。
她不想呆在这里了,她不想和连江处于这么近的距离。
闻钊一直在喝酒,闻琴起初对闻钰嘘寒问暖,但她的回答很敷衍,后来她也就只给她夹菜。
这顿饭太诡异了。
闻钊和闻琴之间的氛围尤其诡异。
他用这么极端的手段逼她回国,真的见到之后却没有要报复她的意思,反而好像很小心翼翼的。
半个小时后,闻钰起身要走。
闻钊不准。
他如果放闻钰走,闻琴就不肯在这里呆了。
闻琴示意连江让开,但连江只看闻钊的脸色,她使唤不动。
闻琴今晚第一次看向闻钊,语气生硬:“让她回家,很晚了。”
闻钊盯着她,没有说话。
闻琴重复了一遍:“让她回家。”
闻钊依旧没说话。
闻琴闭了闭眼,叫他:“哥。”
闻钰脑中嗡鸣,不可思议,猛地抬起头看向闻钊,他听到这个称谓,脸色稍微好了点,向连江摆手。
连江从闻钰面前让开了。
接下来闻琴和闻钊是单独在玫瑰园里,不知道谈了什么。
大约两小时后,闻钊才走出来,闻钰被安顿在玫瑰园旁边的别墅,连江开车送他回闻家。
路上,闻钊抽了根雪茄。
冷不丁的,看向连江,问:“还喜欢她?”
连江没有说话。
闻钊吐出烟,笑了一下,“你装得挺像那回事,但我看得出来。”
“连江,那段监控,你动过,你当我傻吗?”
“绿海生物顶楼那间屋子,周天,她和蒋则权在里面翻了一下午,你以为你全覆盖掉了,我就能被糊弄过去?”
“这种事,不要再有第二次。”
“我说过,她跟你一样,手里有人命。”
第69章 四个
地下拳场。
连江裸着上半身, 没有戴护腕和手套,对着沙袋迅猛地挥拳,他的背阔肌在昏暗的光线下像连绵起伏的山脉, 泛白的交错疤痕像山脉中间的断崖。
除了数不清的疤, 还有很多青紫的淤痕, 新鲜的。
沉默的宣泄。
没有人敢靠近他, 连江的手指骨节和沙袋之间发出巨大的撞击声,一小时后, 沙袋上沾了血。
他的手破皮了, 但他依旧没有停下这种自虐式的拳击。
还是没办法不去想。
闻钰眼里的恨意, 闻钰忍着自己的眼泪,骂他走狗。
连江希望她能恨得纯粹,他希望他故作冷漠,能让闻钰完全恨他。
他可以接受被她恨。
但他无法接受, 他让她伤心。
周天, 蒋则权和闻钰在办公桌上接吻的时候, 连江是亲眼透过监视器看着的。
他不嫉妒, 他庆幸。
闻钰完全忘记他, 忘记俄罗斯, 和其他男人进入一段关系。
连江以为, 她不会再为他伤心了。
今晚看到她的那个表情,有一个瞬间,连江想,要么直接给闻钊脑袋上来一枪,他本来就是没有前途的人, 也不在乎去监狱里呆多久,但他无法确定, 闻钊会不会有后手,他无法确定自己弄死他之后,会不会有其他知情人跑出来,说闻钰手里有命案。
他可以毁掉自己,但他不能拿她的前途开玩笑。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叫他的名字。
“江哥,江哥!别打了!”
郑敬远没见过他这样,连江虽然当过特种兵,但他不是个喜欢诉诸暴力的人,他一直话少又沉稳,不会像现在这样,在脏兮兮的地下拳场,把沙袋揍得快漏了。
连江垂下手,血滴顺着他的指尖流在地上。
郑敬远盯着地上那滩血欲言又止,连江满身的汗,眼睛里分明有隐忍的痛苦,但转身看向郑敬远的时候,他已经重新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变成没有波澜的死水。
“……你心情不好?”
连江摇了下头。
郑敬远也不追问了,他把手里的公文包递给他。
“你要的东西,当年卷宗的复印件。”
他犹豫半天,还是提醒他:“江哥……这是严重违反纪律的,如果被发现——”
连江的呼吸已经恢复平稳,“和你无关,我一个人担责。”
郑敬远沉默了会儿,“这就是个简单的自杀案,结案已经这么多年,整个案件都没有疑点,除非有确凿证据,否则不会重新启动调查,你不用太担心了。”
“何况,闻书然一个成年男性,如果真的有人谋杀,不可能连挣扎痕迹都没有。”
“我觉得你不该怀疑——”
连江抬起眼,“我不怀疑。”
他相信闻钰不会谋杀,他相信她清白。
但连江没说的是,如果她真的参与了,他会解决掉所有知情的人。
郑敬远叹了口气,“这个月两万块钱,已经替你交给梁戎父母了,他们还是不愿意见你。”
“说实话,江哥,差不多都十年了,就算梁戎的死和你有关,你都还了多少万了,也该还清了。”
“你之前那个表演赛,我看了,那完全就是拿你的命在玩。”
“之前有人被打死在拳场上,你如果实在缺钱,我也有点积蓄,但我不明白,你干嘛要用这种手段赚钱。”
地下拳场每个月都有一场表演赛,表演赛门票价格高昂,来的人非富即贵,观赏的是血腥的双方拳手厮杀场面,去表演的两个人是早就定好输赢方的,输的那方既要会揍人,更要会挨揍,酬劳也更多,连江每次都选输的那个,近几个月他没有落过一场。
他其实没有缺钱到这个地步,但他必须要考虑到最坏的结果,闻钰不能有事,所以他怕自己未来,不能继续还梁戎的命债。
连江要尽快攒够每个月要给梁戎父母的赡养费。
他知道郑敬远为了他好,但是他没有其他办法。
“我心里有数。”
郑敬远看他油盐不进的,皱起眉,语气变急躁:“你心里有什么数,你对着镜子看看,你现在身上就没好的地方。”
连江用矿泉水冲了一下自己的手背,套上衣服,淡淡道:“都是皮肉伤,只是看着严重。”
郑敬远深吸了一口气,几乎要吼出来,“江哥!你不该是这样的,你本来就不用活得这么累,你懂不懂我的意思?你才二十多岁,还有很多的人生可以过。”
“你非要拖着这么重的十字架,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这样会让你好过一点吗?”
“梁戎也是你好兄弟,他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
连江沉默半晌,扯了下嘴角,“卷宗的事谢谢你,我先走了。”-
闻家。
余窈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看见闻钊在床边喝酒。
她本以为他今晚不会回来。
“见着了?”
闻钊没吭声。
余窈笑得花枝乱颤,凑过去,手指蹭过他嘴角的血痂,语气幸灾乐祸的:“怎么,强吻人家被咬了?”
闻钊躲开她的触碰。
余窈不在意,她勾着唇角,“哎呀,她知道你有家室,你强吻她,她只能认为你是个婚内出轨的渣男,不抽你耳光就不错了。”
闻钊虽然喝了不少,但眼神还是清明的,他嗤笑了一声,“婚内出轨?她比我熟练多了。”
“你知道她给我戴多少绿帽子吗?我都数不过来。”
余窈对着镜子梳头发,“你要是想,我也能给你戴绿帽子啊。”
闻钊又灌了两口酒,漫不经心:“我管你的,别带家里来。”
“带家里又怎样?”余窈从镜子里看他,“反正你也不敢跟我离婚。”
她用的词是“不敢”。
闻钊扭头,盯着她的背影沉默了一会儿。
“你到底爱过林晗光没有?”
“当然爱过。”
余窈往脸上抹去皱精华,“但不耽误我帮你让他彻底闭嘴。”
“就因为钱?”
余窈:“你这话说的,他穷得连孩子都要丢了,我为了钱又怎样?”
“哦对了,今天去做医美,人家给我推销好多护肤品,卡都要刷爆了,赶紧再给我几张。”
闻钊把钱包甩到桌子上。
“如果她跟你一样喜欢钱,就好了。”
余窈把他所有卡都抽出来,“天哪,我可是这世界上最容易满足的女人,你这辈子能遇到我这一个,就算是你走大运了,你也不能太贪心了吧。”
“要我说,你赶紧给她下药算了,到时候还需要你强吻她?她恨不得天天挂你身上。”
闻钊半天没回应,余窈以为他睡着了。
他才低声说:“万一她自己情愿呢?”
余窈向他投去极其同情的目光,“你赶紧睡吧,梦里啥都有。”
接下来几周,闻钰又去了好几次玫瑰园,每次去,闻钊都给她一件闻书然的遗物,她去了也不需要做什么,简单埋头吃饭就行,大概的情景就是,闻钊全程盯着闻琴,闻琴全程盯着闻钰,闻钰全程盯着饭碗。
她每次都被连江送回家。
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有次闻钰看见他脸上好几处浓墨重彩的淤青,大概率是给闻钊办事弄的,她出口嘲讽,也是种试探,“闻钊到底给你多少钱啊,买你命了?”
连江没反驳,默认了。
他的态度激怒了闻钰。
她从始至终其实只需要一个解释,哪怕那个解释并不完全合理,她看在他曾经还是帮过她的份上,她都可以说服自己去相信,但连江连这个都不给她。
闻钰盯着他的侧脸,笑着问:“你什么时候能死?”
她说出了这辈子能说出的最恶毒的话。
连江快把方向盘攥碎了。
他昨晚的表演赛被踹断两根肋骨,肋骨差点儿就插心脏里了,差点儿就死了。
连江重逢后第一次回应她,非常平静的语气:“死是最容易的事。”
活着才艰难。
闻钰当然听不出他的意思。
她以为他是挑衅她,冷了脸,更愤怒了,“那、你、赶、紧、死。”-
今年的初雪格外早,刚好落在十一月二日,闻书然的祭日。
这一天,裴砚青绝对是知道的,他身为前夫,当然是最了解这种对于闻钰来说很特殊的日子。
蒋则权也是知道的,他和闻书然虽然没有什么共同生活的记忆,但好歹也是同卵双胞胎。
潭扬也是知道的,他很早就知道闻钰有一个哥哥,闻钰一直对他比较坦诚,他用搜索引擎一搜就知道。
连江同样知道,他手里有闻书然自杀的卷宗。
于是十一月二日的清晨,闻钰家楼下整整齐齐停了四辆车。
她完全不知道,但她最近乐于从言语和行动上羞辱连江,于是使唤他来接她。
连江习惯了,他觉得也挺好,如果闻钰在这天羞辱他可以不那么伤心的话。
但他从开始就发现有三辆车在跟着他们。
他认出里面有个是蒋则权的,然后又想起他们在办公室的接吻,连江根据非常夺目的连号车牌、车辆的型号、内里装饰物作出大致判断,这些人没什么危险。
就算有危险,他也有把握制止,于是连江平稳地把闻钰送到墓园。
闻书然的墓园并不是露天的,余窈说那样风吹雨打,不好,给他弄了个庞大的温室花园。
风水原因,温室花园的入口就是墓碑。
闻钰进门,连江守在外面。
其他三个男人都不认识连江,他们都以为他只是个保镖。
蒋则权是最先到温室花园入口的,他一定要最先安慰闻钰,最好是能给个抱抱,然后是潭扬,他是看蒋则权去了,他才下车的,因为他俩之前打过一架,今天倒是稍微有了点默契,都没轻举妄动。裴砚青本来打算不争不抢的,但他本身就因为闻书然的信那件事被误会过,如果情敌都去了,他没去,那他又会显得很恶毒,犹豫了半天,他还是下车了。
温室花园门口,一个挺拔的连江挡着门,三个略显狗狗祟祟的男人在门外推搡。
闻钰没哭,但他们隐约能听见闻钰问了句:“割腕到底是什么感觉?”
蒋则权虎躯一震,他现在更不待见潭扬,于是用口型询问左边的裴砚青:“……她不会要试试吧?”
裴砚青也懵了,“……我不知道。”
潭扬拧着眉,“……不至于吧。”
连江其实也不能确定。
等闻钰祭奠完出来,她被连江送回家,一回家就进了浴室洗澡。
连江担心她,他用根铁丝就开了锁,在浴室门外等着,没有听到什么异常的动静,打算离开的时候,另外几个男人也进门了。
蒋则权没想到这个保镖竟然有闻钰家门的钥匙。
他以为连江在闻钰家经常过夜,醋死了,气得眼睛红,上去就要揪着连江的领子锤他,但他遭遇到打架生涯的滑铁卢,连碰都没碰着连江,直接被反手按在了墙上。
裴砚青和潭扬跟在他身后,看见这场面,愣住了,互相对了个眼神,应该是问对方,这保镖谁啊?你见过没?
没有从对方眼里得到答案。
这时,浴室里的水声突然停了。
如果没有这群碍事的男人,连江本来可以有时间走掉的,现在这卧室狭窄,他没路可走,稍微动静大点就会被闻钰发现,即使这样,他反应也是最迅速的,当机立断松开蒋则权,钻进了她的床底。
跟踪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哪怕是出于担忧。
所以最后床底整整齐齐,有四个人。
第70章 上半场
闻钰在浴室吹头发, 应该是暂时听不见外面的动静。
四个人在床底从外到里的顺序是:裴砚青、蒋则权、潭扬、连江。
里面的人想出去,得让靠外的人先动,蒋则权用胳膊肘怼裴砚青, 小声说:“快, 趁现在出去, 大门还没关。”
裴砚青不太敢, 做了两个深呼吸,才下定决心准备爬出去, 刚露出头, 结果闻钰那边吹风机突然没声了, 她汲着拖鞋,走出浴室,要到床头拿梳子。
裴砚青一惊,赶紧又缩回去了。
他离她太近了, 闻钰的拖鞋上有个粉色的小兔子, 离他的脑袋就几寸的距离, 他都能闻到她香氛沐浴露的味道, 是荔枝味儿的。
但裴砚青没有旖旎的心思, 他一动不敢动, 闭着眼, 抿着唇,完全屏住呼吸。
闻钰拿上了梳子,重新回到浴室吹头发,但现在她浴室的门已经变成开着的了,就算裴砚青爬出床底之后不站起来, 匍匐前进,她的余光也能注意到。
四个人的心都稍微死了。
蒋则权踹了裴砚青一脚, 咬着牙,用气音骂他:“让你磨叽!现在怎么搞!”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裴砚青也有点生气了,“刚才那么短时间,我就算出去了也会被发现,谁让你一定要跟上楼,我都说了这样不好。”
潭扬像只顶着小橘子的卡皮巴拉,情绪依旧稳定,只是叹息了一声,劝道:“别吵了,等着吧,她可能等会儿就出卧室了。”
他看向连江,“你怎么有她家的钥匙?”
连江没说话。
蒋则权没耐心,不顾中间还有个潭扬,努力伸长胳膊,粗暴地戳了连江几下,“赶紧说,你他丫到底和她什么关系啊?!”
连江和潭扬没见过,但蒋则权不一样,他和闻钰激吻之后还要他来收拾烂摊子,不然闻钊早发现蒋则权和闻钰之间不单纯了。
连江侧过头,黑眸盯着蒋则权,吐字清晰:“蠢、货。”
蒋则权“草”了一声,“你敢骂我?你信不信老子弄死你。”
他挪到潭扬身上要揍他,潭扬差点儿没被压死,“等等,你……你别——”
蒋则权置若罔闻,刚掐住连江的脖子,他肩膀被攥住,下一刻他的骨头发出了类似断裂的声音,“靠!”
他好像骨折了。
蒋则权咬住自己的下唇才没发出呻-吟。
闻钰这时吹完头发了,他们又恢复成安安静静。
闻钰躺床上抱着电脑回了一会儿工作消息,单岭突然给她打电话。
“闻教授,万槿城还是之前那个施工队吗?我有点事要问那个施工队队长,你有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啊?”
闻钰找了一下,“我好像没存。”
“啊,那怎么办?”
“没事,我帮你问下裴砚青。”
床底下的裴砚青:“!!”
手机在兜里,他没开静音。
完蛋。
彻底完蛋了。
他如果现在去掏手机,肯定会发出声音的,但他如果不管,手机铃声可能会响彻整个卧室。
裴砚青心如死灰,差不多已经开始给自己准备后事了。
但闻钰没给他打电话,她貌似只是给他发了个微信。
发完,她下床,想去客厅冲杯果茶,闻钰这时才发现房门没关。
明明她记得自己关门了。
闻钰自己一个人住,警惕心还是有的,她在房子里转了几圈,一切正常,她重新把门关上,并且从里面反锁了。
反锁的声音清脆又响亮。
床底下四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本来说不定还有机会趁闻钰不注意跑出去,但现在,基本没可能了,悬着的心终于死完了。
闻钰在客厅倒水,蒋则权捂着自己骨折的胳膊,重重叹了口气。
“不会要呆到晚上吧……”
裴砚青突然动了,蒋则权拽住他,“你干什么?”
裴砚青低声说:“我直接主动认错算了。”
蒋则权:“你这样出去会把她吓死的,大哥。”
“……”
闻钰还没回来,潭扬终于想起那天,蒋则权和他打架那天,“……前夫、炮-友、约会对象、前男友。”
蒋则权:“?你说什么?”
潭扬:“不是你那天自己说的吗?”
蒋则权沉默了两秒,把这几个对号入座了一下,他猛地意识到:“靠!!这死黑鬼是她前男友?!”
死黑鬼:“……”
无人在意的角落,裴砚青红了眼眶。
他第一次如此明了自己在闻钰那里的定位,别人不知道,他自己知道,闻钰从来都不想和他有那段婚姻,也没有在那段婚姻里对他产生什么爱意。
其他的人,都是闻钰自己选的,她主动选的,不管是单纯喜欢身体也好,性格也好。
只有他这个,名不副实。
他没被闻钰喜欢过。
闻钰甚至都不想睡他。
他上次试图勾引她的时候,她说,他这样的出去卖都没有人愿意付钱。
蒋则权看向裴砚青,很愤懑,“她竟然能看上这个黑不溜秋的傻大个——”
他突然看见昏暗里裴砚青湿润的眼角,话被硬生生打断。
“你哭什么?”
裴砚青哭得很安静,不愿意被看到,抬起胳膊挡住了自己的脸,“……”
蒋则权盯着黑漆漆的床底板,满脸麻木,“我真服了,一个林黛玉转世,一个假正经的小白脸,一个黑黢黢的土狗……老子竟然还要和你们这群人竞争,造孽啊。”
他说是这么说,但是得知闻钰真有个相爱过的前男友,他还是嫉妒得要死。
和裴砚青不一样,蒋则权最在意的是名分。
除了他,其他人都有名分,他这个是最牵强,最见不得光的,而且很容易被替换。
潭扬不介怀前夫和前男友这类过去式的东西,他比较想知道蒋则权现在和闻钰之间的关系。
“所以……你和她现在还是?”
蒋则权嗤笑一声,虽然闻钰没有说过任何要和他保持长期床伴关系的话,但闻钰确实想做的时候会找他。
他侧脸看向潭扬,“你搞清楚好不好,她现在又不是你女朋友,我和她睡,你情我愿的事,你有意见的话可以憋着。”
潭扬沉默下来。
他们确实没有确定关系,但他一直认为闻钰和他有默契,每次约会是真的在朝着男女朋友方向发展的。
潭扬现在突然明白,闻钰好像并不是因为觉得太快,才不愿意和他确定关系,她好像只是不够喜欢他,因为和他暧昧,并不耽误她想要蒋则权。
他心里第一次生出点燥意,这辈子都没有变化的,强悍的内核开始动摇,被不安的藤蔓缠绕。
潭扬忍住了自己的暴躁,这种情绪对他来说是陌生的,他得极力压制,才可以维持表面的平稳:“我没意见,但我还是会和她约会的。”
“起码,我可能会变成她男朋友,但你好像一直都只能是个炮-友。”
蒋则权脸色极为阴冷。
“你是不是有点太自信了?”
“她还有个名义上丈夫的时候,都能和我睡,就算你真是她男朋友了,又怎样?”
“别拿那套伦理道德强加给她,你要是连这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等着被甩吧。”
不知道潭扬怎么想,但裴砚青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心上又被精准地捅了一刀,现在,他两只胳膊都捂住脸了。
连江从始至终都没有加入他们的交锋。
他很清楚自己和这些人不一样,准确的来说,他和这些人、以及闻钰,都不一样。
他根本不配谈什么风花雪月之类的东西,他这辈子一直都在卖命,在战场上卖,退伍了为了母亲的化疗费接着给闻钊卖,去俄罗斯,和闻钰变成雇佣关系,接着卖,他不是前男友,他只是保护她走了一段路,现在他站在她的对立面,如果她出事,他随时准备真的彻底卖掉自己的命。
他不谈爱,他这辈子一直谈生死,保护他所在乎的寥寥几人的生死。
梁戎,他最好的兄弟,他亲手送他去死的,母亲,花了那么多那么多钱,依旧是救不回来的,他只剩下一个闻钰,他怎么可能和她谈爱,他只希望她能好好活着。
闻钰终于从客厅里回来。
她丝毫不觉卧室床底的硝烟味。
把桌上的大铁盒子抱在怀里,打开,里面都是这几周闻钊给她的,闻书然的遗物。
一个装着千纸鹤的罐子。
一个纸已经泛黄的空白笔记本。
一只已经不走了的腕表。
还有几个袖扣。
闻钰这段时间都没有出现那种幻听,她当时太害怕,后来想想,如果真的查到她自己又怎样,如果没有闻书然,她不会有现在的人生,她会永远在闻家当个废物,就算结果也许她不能接受,她不会逃避,她要知道真相。
之前没有敢仔细看这些遗物。
她怕自己会哭。
今天是他的祭日,她反而好像突然有了勇气。
千纸鹤曾经闻书然教她叠过的,太久远,她现在已经不会了,这个透明罐子边缘生锈,很难打开,闻钰只能拿了把小刀去撬。
数不清多少个,很多,五颜六色的,都叠得很好看,是闻书然的风格,他就是那种连叠千纸鹤这种小事都耐性十足,对待廉价纸片也温柔细致的人。
闻钰把这些千纸鹤倒出来。
她盯着东倒西歪的千纸鹤发呆,过了会儿,她伸出手拆开了其中一个。
按影视剧里的安排来说,千纸鹤里应该是要写字的。
但很可惜,是空白的。
闻钰没有把这堆拆完,毕竟拆完了她复原不了,那就都变成废纸了,所以她只是有点失落,然后把千纸鹤都放回去。
如果她拆完,她应该能看到,其中有一个千纸鹤里写了行字。
“如果有天我爱上别人,请杀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