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罗……”
看着结婚协议上的签字,陆序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一个问题。。
“你这个名字是自己改的吧?”
盛罗原本低着头在听着什么,听见这句话,她抬头,露出了那双空茫的眼睛。
陆序其实一直不敢直视盛罗的眼睛,每当他看见那双颜色略浅仿佛日光照进溪底的眼睛的时候,他就会想到是自己让这双眼睛失去了它们本该有的光彩。
盛罗眨了下眼睛。
“是,我从母姓,罗是姥姥的姓。”
在重逢之后,陆序让人对盛罗的背景进行了深入调查,这才知道她原本有一个名字叫林瑾,和凌城的很多家庭一样,她在深圳工作的父母把她留在凌城,上中学之前盛罗一直呆在凌城跟着姥姥姥爷一起生活。她小学毕业那一年,她的父母成功在深圳买房落户,接了她到深圳读书。
第二年,她的母亲盛漫漫确诊了胰腺癌晚期。
那一年盛罗12岁。
盛漫漫本科毕业之后在深圳电视台工作,是深圳小有名气的女主持人,她确诊的时候情况已经十分严重,到了连饭都吃不下的地步,为了给她治病,她在深圳电视台当导播的丈夫林鸿辉开始向社会募捐,甚至拍了一部纪录片叫《生命之手》。
可惜,全社会的募捐也没有拯救了盛漫漫,盛罗还有几个月十四岁的时候,她的母亲去世了。
到这里,事情仿佛很正常,只不过是一出没有人想要看到它发生,可它就是发生在人间每个角落的人间惨剧。
但是调查资料上写的很清楚,当时还叫林瑾的盛罗曾经无数次地破坏纪录片的拍摄,纪录片里甚至留下了她殴打她父亲的画面,播出之后,人们越发同情林鸿辉,除了捐钱捐物之外,还有人给林鸿辉写信安慰他。
负责调查的人很细心,把有盛罗和提到盛罗的画面都截取整理了下来,陆序一帧一帧地看了过去。
用桀骜不驯来形容似乎都太轻微,才是十岁出头的盛罗不学无术,打架斗殴,短短四十分钟的纪录片里光是拍到她打了人之后对方家人找上门的画面就有四五处。
林鸿辉提起自己的女儿也是一脸的无奈。
重病的妻子,顽劣的女儿,生活仿佛是沉重的山,即将把他压垮。
陆序看完却只想冷笑。
这个纪录片真正讲的不是那个重病在床的盛漫漫,而是林鸿辉。
作为一个对光线非常敏感的人,即使过了这么多年看着那些不再清晰的画面,他也能看到不自然的光源折射在林鸿辉的脸上,是专门能够让人的五官柔化皮肤白皙的打光设备。
对比着五官英朗的林鸿辉,盛漫漫憔悴狼狈得仿佛一个怪物,尤其是痛苦来临的时候,林鸿辉毫不客气地把她腹部的肿块和蜡黄的皮肤展示在镜头下。
明明她才是那个真正遭受痛苦需要帮助的人,却只能把自己的种种丑态显露给无数的陌生人。
资料上说盛漫漫的葬礼上,有几个人女人从全国各地赶来,对林鸿辉举止亲昵。
看得陆序一阵恶心。
至于林瑾是如何变成“盛罗”的,资料上并没有写的很清楚,只知道在葬礼上盛漫漫的父母突然赶到,很快葬礼结束,过了三四天,盛漫漫的女儿跟着她的外公外婆回到了凌城,那时她已经改名叫盛罗。
留在深圳的林鸿辉可谓是名利双收,半年后就续弦再娶,再婚后?从电视台辞职开起了一家广告公司。一开始,他把这家公司运作得不错,借着之前《生命之手》的纪录片他在深圳是很有知名度的,可广告业是个竞争激烈的行业,深圳也不是一个会一直记得一个死去的病人的城市。林鸿辉一举成名,也随风而去,他的公司很快就进入到了勉力维持的地步。
这时,他知道他的女儿在凌城出了车祸,双目失明。
同样的手段,他打算用第二次。
调查资料的人在凌城获得了很多当时的资料,大多是别人的口述。
罗月和盛永清两位老人心志坚毅品格高洁,在凌城的名声极好,有很多人都记得当时盛罗的爸爸哭喊着要接女儿去深圳治眼睛,他们一反常态地冷酷拒绝。
一次,两次……十次。
林鸿辉的无赖秉性显露无疑,知道自己没办法从两个老人手中抢走女儿,他想尽办法弄垮了那家连名字都没有的小饭馆,他以为失去了经济收入三个“老弱病残”就要向他低头。
可他没想到,当他再次登门,等他的是盛罗的一顿暴打。
失去了视觉的盛罗卸掉了他的两条手臂。
小饭馆重新开了起来,又很快重新关门……因为盛永清在早起买鱼的时候摔倒,引发了脑梗塞。
后面的事情不需要看资料陆序也知道了。
在两位老人的故旧帮助下,盛罗和罗老太太带着盛老爷子来广东调养求医,为了补贴家里,盛罗在盲人学校学习了烤面包,找到了一家愿意雇佣她的甜品店。
那天,陆序开车到了那家甜品店门口想看她过得好不好。
天气昏沉沉地往下落着雨,穿着长裙的盛罗撑着一把黑色的伞,她早就没有了那一头炫目的黄发,眉目间也再没有让人惊惧的戾气,陆序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就仿佛这个世界上花是花,雨是雨,盛罗是盛罗。
一开始,陆序是一个周看她一次。
半个月后,他两三天就去一趟面包店。
一周后,他几乎每天都要去面包店,和盛罗说句话,或者不说什么,只隔着玻璃窗看着她在厨房里忙碌。
和之前一样,陆序想要补偿她点儿什么,可盛罗说她不需要。
直到林鸿辉再次找上门,与此同时,陆家的企业被叫停上市人心惶惶,亟需什么消息来转移舆论焦点。
于是,陆序拿着一份空白的结婚协议找到了盛罗。
盛罗神色平静:“我没有什么要求,我也建议你做一下婚前财产公证,至于婚后……”
“婚后就是我们的共同财产,其实我现在也没什么婚前财产。”从国外留学回来的陆序刚刚进了自家企业没多久,现在就是靠着工资过活,连车都不在他的名下。
盛罗点点头:“你这么说,那我就不把钱往外推了。”
说完,她把头侧向一边,似乎笑了下。
陆序突然注意到她的耳朵下面有一颗很小的红色的痣,他垂下眼睛,在协议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接下来要做的事还有很多,他们要订婚纱,要准备宴客名单。
“对了,我们婚礼上,女方家长就是你的姥姥和姥爷,对吧?”
盛罗愣了下,似乎有些意外,她的头转向了陆序的方向:
“谢谢。”
陆序把笔在手上转了一圈儿,仍旧没有看她:“你放心,你不想看见的人,我会让他从你的生活里彻底消失。”
盛罗有几秒钟没有说话,陆序抬起头,他好像从盛罗的脸上看到了某种“意外”的情绪。
“没想到啊。”盛罗突然说,她好像比刚才放松了很多,说话的语气词变得随意起来,“说话这么霸气,你也长大了。”
陆序下意识想要露出公式化的笑容,接着他意识到盛罗看不见。
所以他不能用那样的笑容搪塞。
“你也长大了。”
他对盛罗说。
“是么?”年轻的女人笑了,看着她的样子谁也想不到她经历过了人生的多少颠覆和磨砺。
外面的阳光照进了这个盛罗工作了一段时间的面包店。
他们就在这里签订了协议,然后约定好明天就去领取结婚证。
一切都草率得让人难以置信。
陆序的父亲对他的决定没什么意见,他早就把婚姻看作是解决问题的手段,对陆序唯一的要求,就是要他管住盛罗,让她“安分守己”。
最难说服的是盛罗的姥姥和姥爷,两位老人看着陆序仿佛看见了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光屁股石猴子,陆序知道想要说服他们自己必须表现出诚意。
可他也知道,他根本就没有那玩意儿。
在他几次登门之后,盛罗一句话就解除了他的窘境。
“姥姥姥爷,我喜欢他。”
两位老人瞬间释然了,陆序觉得他们的态度变化比他们两个的结婚决定还要草率。
“喜欢就好,没有喜欢,就是熬日子。”罗老太太说了这几个字,给陆序做了一大桌的菜。
婚后的生活也很简单,陆序名义上是陆家名下恒熙石化业务部门的副经理,可所有人都知道他是集团的太子,未来的继承人,每天下班回到家,陆序就觉得自己的脸上多了一层虚假的面具。
盛罗的工作时间比他正常很多,她还在那家甜品店做糕点师,每天下午四点下班之后她会去看望自己的姥姥姥爷,再带着姥姥做好的饭菜回家。
结婚半年月,工作多如山,陆序在健身房一上称,发现自己胖了六斤。
“胖了吗?”
他回家跟盛罗说的时候,盛罗正在从袋子里提炖好的番茄牛腩。
他过去帮忙,盛罗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臂,捏了捏。
“没有啊,还是比较瘦的。”
他们平时很少有身体接触。
明明只是手臂上被捏了下,陆序觉得自己的心也被人捏在手里掂量了几下。
盛罗收回手,突然闻了下自己的手指。
“橘子味儿的,陆序,你好香啊。”
那一天,刚刚升任集团副总的陆序完全不记得自己吃了什么怎么吃的,第二天他把自己的床单塞在塑料袋里扔进了垃圾桶。
旁边的牌子上写着织物是可回收垃圾。
他还是坚决地,把床单扔进了不可回收垃圾的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