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1章 找到
咣当一声。
刘年年单手扶住22号车厢的车门,她浑身是血,背后是数不清的尸体,他们形态各异,因为基因混杂身上总有一部分人的特质,比如跟斧头融合的人。
现在他们苟延残喘,鲜血喷洒到车厢每一个角落,老式火车内部被鲜血打湿,她可以确定,归乡号的水鬼只能通过积水移动,无法通过她的血液,不然她已经被杀了千万遍。
19车水鬼云集,阴冷冷的寒意似乎能把人直接杀死,她看到了几具悬挂在车顶的尸体,那是北调的人。
但刘年年像是一把进入归乡号的钥匙,能够通过控水来解决的麻烦相比较没有那么耗人,只是精神上像是有一把生锈的锯子在缓慢地割她的神经。
20车是货车车厢,没有床铺也没有座位,木箱子堆在一侧,另一侧是行李箱,甚至有几个笼子里放着的是动物,鸡笼上蒙着布,露出一只鸡的眼睛,仿佛在朝外窥视。
角落里的笼子里盘踞着一条蟒蛇,黑暗中潜伏着其他生物,刘年年看了很久才意识到那是什么,人和人叠加在一起,尽量缩紧自己的身体,小心翼翼投来探寻的目光,因为目光太生动,都一时间让刘年年误以为那些人是活人。
那也确实曾经是活人,货车里的偷渡客,躲在角落里不敢让人发现,身体互相挤压着,一个狭窄的木箱里就塞了五六个人,他们根本不可能躺下,只能坐在木箱里,从箱缝中露出一双眼睛。
而箱内可能已经有人死了,他们就坐在同伴的尸体上。
这些人跟被关在笼子里的鸡没有区别,仿佛作为人的属性已经被彻底剥夺了。
刘年年不清楚这些人是灾难前上车的还是灾难后,唯有一点可以确定,如果把活生生的人逼到这个份儿上,那当年世界环境一定差到了极致,差到让人觉得只要能搭乘上归乡号就行。
刘年年被箱中偷渡客吸引,等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被关进其中一个木箱,她需要警惕走动的人影免得被抓,在狭窄的木箱内需要提防同类相残。
祝宁断断续续的声音指导刘年年走出20车,而21车的环境跟20车差不多,只不过那是一车的怪物,这对祝宁来说最简单,她本人在这儿只需要吞噬。
但对刘年年来说反而是地狱,每一个污染物都出奇强大,她常常还未解决一个就被数十个污染物扑杀。
没有队友没有帮手,祝宁距离太远无法直接出手相救。
刘年年分不清是眼睛里进了血,还是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红的,她回过神时已经站在血泊中,带着一个疯狂的微笑,黏糊糊的血液让她回想起杀死陆尧时的快感。
刘年年迷恋鲜血,尽管她这一路走来身体里的血液仿佛消失了大半,她踩着碎尸块儿,走向了22车的车门。
那时车外越来越黑,不知道是入夜了还是沙尘暴完全蒙蔽了世界,刘年年在车厢上拍了个血手印,这节车厢背后可能就是福寿螺的本巢。
之前的车门是透明的,从一节车厢可以看到另一节,但最后一扇门是铁门,上面锈迹斑斑,门缝中溢出福寿螺的卵。
刘年年当时大概已经疯了,她竟然没有恐惧感,福寿螺的本体已经很久没试图杀了她。
她太久没听到祝宁的声音,不知道祝宁还能不能看见。
她抓住车门用力一推,生锈的车门和轨道发出咿呀咿呀的磨牙声,门缝里的福寿螺突然涌出,在她脚下堆积成一座粉红色的卵山。
然后刘年年陡然顿住。
一阵风吹在她的脸上,刘年年呆愣了片刻,呆呆地摘下头盔,她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头盔被取下后,她感受到一股冷意。
那真的是一股风。
夜里的寒风刮在脸上,让她眼睛很刺痛,刘年年低下头看到两条弯曲的铁轨,枕木一格格飞快移动。
22车不存在。
刘年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她耗尽了自己的全部,用刘瑜留给她的异能,用裴书教会她的技巧,用安池给她的嘱咐终于来到了车尾。
但22号车竟然不存在?
她垂下手,防护头盔咣当一下砸在铁轨上,铁轨驶过后头盔快速消失在视线内。
福寿螺的卵随着列车移动朝外洒落,积累的鲜血在涌出,而刘年年沉默许久,直到两边都是一模一样的风景,建筑和树木飞快掠去,好像无聊的人生。
她输了。
祝宁说得对,没有必要进入车尾,她应该直接进入安全的车头,跟着归乡号进入北墙地界,然后回家。
刘年年伸手摸了下脸,她脸上太混乱,鲜血和泪水混杂,眼睛通红导致看什么都是红的。
她摸着自己湿润的脸,怔怔地看着远方,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风是湿润的。
她跟安池穿越了沙尘暴才上车,安池甚至被沙暴吞没,天空中不断掉落蛆虫,就算归乡号驶入了什么诡异的区域,但这些基本要素不会改变。
沙子、空中门、掉落的蛆虫,或者最简单的橙黄色的天空。
这些都没有。
远处的天空是蓝黑色的,像是一块儿柔软的幕布,天上散落几个孤独的星星。
四周的建筑物越来越重复,人在火车上待久了看外界会觉得无聊,所有建筑都长得差不多,但这些建筑物真的差不多,像是一模一样复制粘贴的一副长卷轴,拉成一排胶卷播放给刘年年看。
这里已经是22车了,这就是归乡号的终点。
空间明显超出了一个火车车厢的大小,似乎看不到尽头,而刘年年无法想象归乡号究竟是怎么做到拖拽着这样的空间向前的。
那个福寿螺的壳呢?
攻击她的螺肉去哪儿了?
她想不明白,唯有一件事可以确定,这也是她旅途的终点。
刘年年迈出左脚,那只脚悬空着,车厢和地面有一米多高,稍有不慎会掉下车厢,但这是唯一一条路。
悬在半空中的左腿落下,那感觉很奇怪,不像是踩在了地面,而像是掉进了泥潭。
好像是一个装饰成铁轨的沼泽地,刘年年脚踩着的位置,两条笔直的轨道向下凹陷,整齐的枕木朝她涌来,两侧的房屋树木发生畸变,如同地震般向她倾倒。
大厦崩塌,树木扭曲,而归乡号列车已经奔腾而去,在黑暗中留下一个狭窄的洞口,边缘渗透着鲜血,车厢距离她越来越远,刘年年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她又朝前走去,大腿从柔软的铁轨中抽出,好像在走又好像在原地打转,她感觉下方有一股阻力,又让人感觉好像是在游泳。
铁轨和树木还在动作,久而久之真让刘年年以为自己在游泳,她掉进了一个铁轨之海,线条在她周围流淌,枕木如一根根浮木。
她分不清上下左右,完全看不见归乡号的影子,仿佛终身被囚禁在诡异的铁路上。
天上的星空也在塌陷,被下方的漩涡吸引,形成一条条明亮的星轨。
刘年年的视线中开始出现一个黑色的点,像是黑暗中一个标记,也像是逗猫时的激光点,刘年年感觉自己跟一只被逗弄的宠物没有什么区别。
她已经深陷铁轨,胸口感觉到很沉重,刘年年在轨道中“游泳”,她伸直双臂摆出了一个游泳的姿势,在她动作时,双臂击打轨道,铁轨上铺着的石子像是水花一样溅起。
这里没有一件事是正常的,但刘年年却觉得一切都那样正常,归乡号列车最后一节是铁轨正常,铁轨融化正常,她在铁路上游泳正常。
这里没有水源,起码刘年年感受不到。
天上的星空加速移动,在空中划出一个又一个弧形,仿佛在注视着她。
她该游多久呢?一辈子?
她筋疲力尽,经常发现自己没有进展,小石子聚成的“浪花”一个浪打来能把她掀回去。
但她不能停下,她知道停止动作自己会下沉,完全被铁道吞噬。
体力不支时她“呛水”了,吐出一粒粒石头,甚至不小心吞下去几颗,差点被石头噎住。
视线中的黑点越来越大,刘年年靠近之后才发现那是一艘小船,通体黑色,边缘都是污渍,明显已经存放多年。
这毫无逻辑,漂浮的轨道中为什么会有一艘船?
火车和小船大多数都没法联系在一起,一个在陆地一个在海洋,她环视四周,没有人能够回答她。
刘年年抓住小船的边缘,船身边缘摇晃,她不知道上船竟然这么难,腿搭在船边两三次都滑下来,只能先抱着船边积蓄体力。
当她上船后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鲜血早已把她黑色的防护服染红,她脸上也都是血,但没有一点水,却能感觉到身上的沉重感,好像自己掉进水里又爬上岸,身上是水的重量。
她躺在船里,直视着斗转星移,感觉自己在随波逐流,但她的感知力也只能到这个地步,是幻觉吗?她不理解自己要怎么在铁轨上漂浮。
她想象不出来自己的处境,如果是疯了,那她在哪个阶段疯掉的?
她揉了揉刺痛的眼睛,想把鲜血从眼球中挤出来,她揉了很久很久,好像眼球要在手中爆裂,她的视线太模糊,看什么都有重影,而且“幻觉”好像越来越重了。
她像是在看那种小卡片,每次偏移时就会产生不一样的景致,现在世界对她来说就是这样,让她恶心想吐。
小船上的场景在快速切换,上一秒这里是一艘渔船,刘年年躺在成山的鱼中,下一秒这里是凶杀案现场,一个男人在旅途中杀死自己的妻子。
再下一幕,这艘船是倒扣的,像是一个河蚌,两个孩子躲进了船底,有人来抓住孩子的手拖出,一把明晃晃的大刀亮起,切断了孩子的手。
刘年年在看一艘船的前世今生,偶尔能分得清这些人的身份,但大多数时候都做不到,这一艘船像是被诅咒了,每一个碰到它的人都会被杀死。
刘年年恶心感越来越重,好像有人在她的前庭插入一把叉子搅弄,她趴在船边呕吐又吐不出什么。
但她昏沉之间发现场景又发生了变化,这一次她听到了列车的声音,小船和其他货物都堆积在车厢内,一个戴着眼镜的女人脚步匆匆跑来。
这时这艘船是倒扣的,刘年年被压在船底,又被一块儿油布蒙着,女人在车厢内急匆匆寻找,好像在寻找什么可靠的地方来存放自己的物品。
最后她看中了角落里倒扣的船,掀开油布的一角,快速塞进来一个包裹。
女人很着急,她根本没看一眼船底,不过她就算掀开了也看不见下面的刘年年,她们根本不属于同一个时空,刘年年看到的只是过去的片段。
女人动作迅速,然后裹进了自己的风衣领子大步离开,而刘年年像是隔着时空与她完成了一场交接,不确定地伸手抓住了包裹。
包裹是防水袋,事发匆忙草率地裹了几层,刘年年很轻松地拆开,露出内部的档案袋,上面有一行字,记者木涵。
木涵在全面污染来临之前,把资料藏在她认为最安全的地方,归乡号列车最后一节车厢,阴差阳错地塞进了一艘船内。
这就是祝宁想要寻找的东西。
……
阴暗的地下垃圾场。
山猫在逐渐失温,不知道深入地下多远,无数塑料模特的尸体,头顶上那张苍白的脸明显是更高维度的生物,而他在黑色粘液的攀附下在逐渐失去身体的感知。
山猫不知道其他墙外调查员接入人机联合装置是什么感觉,这种临死之前把自己完全工具化的做法很反人性,让他本能感到痛苦。
“不要害怕。”熟悉的声音从脑海中响起,仿佛弹琴的人奏响了第一个音符。
一只无形的手抚摸他的后背,好像在轻轻安抚,山猫在幻觉和现实中来回跳跃,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想象。
竟然是祝宁的声音。
他一定是疯了,人生最绝望的时候反复回想起火种俱乐部的竞赛,那段记忆支撑他在墙外活了这么久,然后马上就听到了祝宁的安慰。
非常典型的幻想,也意味着他离死不远,像是走马灯。
“是我。”祝宁安抚着他的神经。
山猫在意识中看到了熟悉的影子,意识到那不是幻想,真的是祝宁,人机联合装置也不是雪白的菌丝,而是纯黑。
“我替队长报仇了。”祝宁简单解释:“这是我付出的代价。”
山猫骤然间清醒过来,103区之后祝宁再也没有跟猎豹队成员碰面过,他知道祝宁出墙了,心中隐约有个猜测,所以才会跟着走出高墙,但他不知道祝宁真的是为徐萌报仇。
山猫走出高墙之前,以为自己在乎的就是全世界,但走出去之后才发现自己多么渺小,猎豹队多么渺小。
就算他不想承认,在宏大叙事面前,徐萌也一样渺小。
每个墙外调查员都肩负了被称为人类使命的责任,所有出墙的人都不是为了自己出墙的,而祝宁竟然为了徐萌走到了极北之地。
她付出了传统意义上的生命,自己的灵魂,独特的个性,还有最重要的自由。
祝宁取代了普罗米修斯,山猫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但他知道徐萌活着一定不会高兴。
祝宁组成了新的通讯网,山猫只是通讯网上微不足道的一小节。
“你找到了不死者的主脑。”祝宁说。
她通过山猫的眼睛感受地下垃圾场,白澄的长相对她来说太熟悉了,那是她朝夕相处的队友。
白澄半夜时让祝宁陪她挖坟,她见过白澄刚复苏的那一秒,很短暂也很容易让人忽略,像是一个毫无生命的塑料假人被赋予生机。
所以每个白澄刚被挖出来的时候都说话很机械,需要重新学会怎么使用身体。
但这也是祝宁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白澄,断裂的四肢,扭曲的身体,埋葬在垃圾堆里,她感受到了永恒的孤独。
白澄本应无限期被埋葬,那不是沉睡,沉睡毫无意识,白澄是有意识的,准确来说,她是被活埋了。
随着巨人尸体的腐烂,空中门打开,全世界的污染物都在逐渐活跃,人们找到白澄的通道也被打开,山猫如同被命运指引来到此地,为她带来了祝宁的意识触角。
白澄那句好久不见不是对山猫说的,是对祝宁说的,她能感知到什么生物入侵到她的地盘。
“我可以借用下你的身体吗?”祝宁问。
山猫不知道白澄是谁,他只是北调派出的工具。
他的身体控制权其实已经归祝宁所有了,祝宁完全可以一句话不说直接控制,山猫顿了下,默默放松了自己的意识,像是抱着膝盖沉入游泳池,五感慢慢离他而去。
他的感官变得矛盾,仿佛是进入了第三人视角,却又看着自己本尊。
山猫成了祝宁的傀儡人。
祝宁接过了山猫的身体,跟白澄对话,“晓风还好吗?”
白澄起码活了九十年,九十年还是保守估计,祝宁见过的白澄只是其中之一,白澄的主脑对现在的祝宁来说都是古老而强大的生物。
队友时光对白澄来说应该极其短暂。
白澄的主脑像个终极存储空间,其他白澄对她来说就是可消耗品,可消耗品和祝宁产生的队友情同样可消耗。
祝宁进入极北之地前把林晓风托付给了白澄,林晓风可能也是她们少数的联系了。
“她还活着,在极北之地外。”白澄的声音很柔和,活了很多年,让她身上有一种非人的温和感,“她想进去找你。”
白澄的主脑感知到了极北之地外的情况,林晓风停在白澄面前,黑暗即将把她们吞没。
这是祝宁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林晓风还活着。
茫然之间仿佛砸下一个有力的锚点,她知道冰天雪地里有个小女孩儿在执着地寻找自己。
祝宁感觉到所有的线索在朝自己汇聚,被命运或者更强大的存在指引。
对于世界的探索她还剩下最后一部分,当年的污染是怎么全面爆发的?
这个问题归乡号上可能有,但白澄的主脑一定可以回答,她从末日前活到了现在。
“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祝宁问。
白澄没有立即回答,祝宁占据了山猫的身体,在白澄的注视下仿佛一个虔诚的朝圣者,又像是一个无知的孩子。
她动了下脖子,像是从天花板上垂下的一条蟒蛇,苍白的脸距离祝宁只有半米距离,祝宁能看清她精致如同人偶的五官,浓黑的睫毛,还有眼球边缘漏出的塑料袋。
白澄有一种神性,祝宁很早以前就发现了,乌托邦地下凝聚出的白骨支架,赴死时毫不在意的一瞥,她高于人,像个真正的神。
但在过去,那些神性的部分只有短短一瞬,大多数时候白澄都像是个试图融入人类社会的人偶,而在祝宁眼前的白澄像是过往神性的结合体。
她们一黑一白,在地下垃圾场中对视。
白澄:“这对你现在的处境可能没有什么用,没有阴谋。”
她竟然知道自己的处境,祝宁有点诧异,但很快就明白了,白澄大概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祝宁:“我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
祝宁没说是用合适的理由做什么,是说服自己接受现状?
祝宁像是一个谦虚的学子:“请你告诉我,旧世界是怎么毁灭的?”
战争?污染?还是一次意外的灾难?
白澄透过山猫看向祝宁,或者在看更遥远的东西,超越了时间和空间。
白澄:“当人类在毁灭世界的时候,世界也在毁灭我们。”
第432章 历史
刘年年躺在倒扣的船底,被一张油布蒙着,她打开闪烁的手电筒,像是躺在被窝里看小说一样小心撬开了档案袋。
文件袋边缘有血迹,刘年年手上全是血,她刚开始以为是自己的血弄脏了,在衣服上无用地蹭了蹭,但后来发现那就是档案袋上的血。
这封档案可能已经有八十年了,鲜血却还是新鲜的,甚至拥有自己的生命在纸张上移动,随机遮住一些文字和图案。
血液好像会爬在人的身体上,像是水蛭一样吃掉活人。
刘年年太阳穴黑色菌丝缩成了一个点,她呼唤祝宁也没有任何反应,不知道是祝宁说的话她听不见,还是因为进入车尾,祝宁彻底失去了她的下落。
刘年年打开摄像头,像个忠诚的墙外调查员一样记录。
档案袋里有一张世界地图,表面有一层塑膜,但还是很老旧,刘年年展开之后愣了下,她不知道其他人见过旧世界的地图没有,这对她来说是第一次。
腐朽世界似乎在主动毁灭过去的信息,她根本对旧世界一无所知。
地图上是大片大片的蓝色海洋,几块拼接在一起的陆地,明明只是一张普通的二维地图,但刘年年仿佛能想象到过去,地图从二维变成了三维,随着目光所到之处,山峰拔地而起,海洋波澜壮阔,她能听见大海的波涛声,能听见树林中百鸟争鸣,能感受到沙漠的热气滚滚,能看到一望无际的草原。
那时太阳照常升起,天空没有一扇扇空洞的门,人们可以突破天际而非撞到幕布。
对生活在狭窄的墙内世界的她来说,徐徐展开的是一个辽阔的世界。
辽阔,刘年年最大的感慨是辽阔,她心潮澎湃,心跳加速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震撼和怀念,那是她先辈曾活过的土地。
她只知道人类废弃了百分之八十的土地,但并不清楚究竟是哪部分,她贪恋地抚摸着地图板块的边缘,却找不到现在自己的位置。
她现在在哪儿呢?
刘年年理解了墙外调查员的心情,为什么这个工作那么危险,却又有那么多人愿意主动出墙,他们一旦找到任何资料都是第一手的,没有被人粉饰过,只要旧世界掀开一个角就能唤醒他们血脉里对这片土地的热爱。
哪怕结局是死亡也无所谓,调查员最初的信念来自于此。
就在这时,刘年年仿佛成了无数个前赴后继出墙的调查员之一。
刘年年没有注意到档案袋中的血迹爬上她的手背,几乎是贪婪地看向其他资料,档案袋里还有一打厚厚的彩色照片。
木涵尽可能留下一些纸质信息,照片被打印出来了,这些照片大概含有什么信息量,但刘年年并不是考古学家,她认知有限,所以看每张照片更像是过去的民俗展示。
没有建立在空中的高速公路,没有悬浮在半空中的飞车,直达云霄的建筑物并不常见,大家吃正常的食物还不是奢侈品。
这些照片很多都很普通,一张照片是玉米地,刘年年没见过这么多健康的农作物,而不是随时会异变的污染物。
下一张有人在田埂里劳作,察觉到摄像头之后抬起头露出一个诧异的表情。
在大街上遛狗的普通情侣,一家三口吃饭,交通事故的现场报道图,赛马比赛现场……
刘年年越看越沉迷,旧世界和新世界的差别不算特别大,八十年来科技的进步有限,在污染孢子的支持下,他们开发出了漂浮在空中的岛屿,还有一系列营养剂愈合剂。
而在生活方式上,底层人仍然过着旧世界的生活,尤其是墙内其实保存了部分旧世界的建筑物。
所以这些照片给人的感觉更加复古,明明白白告知观看者,距离灾难其实才过了八十年而已。
刘年年不清楚照片的意义,以为这是一道智力题,需要某种排列方式才能看懂。
她看完之后下意识翻到背面,发现每张照片背后都有一行小字:不要遗忘历史。
木涵不是神,她不知道什么信息是关键的,或者出于私心,这一打照片是为了展现和平世界的众生相。
档案袋里有个本子,刘年年做好了阅读日记或者调查笔记的准备,但木涵仿佛出于记者的职业素养,只展示信息,几乎不做个人判断,只是偶尔克制不住的时候才会写下一些什么。
本子是个剪报集,本子本身不厚,但因为剪报而被挤得鼓鼓囊囊的。
她忘了裴书的告诫,墙外调查员在找到资料后要谨慎阅读,越是直观的信息对人精神的摧残就越严重,很多调查员观看录像带之后就疯了。
剪报集展开,印刷体的新闻标题像是一把刀子,锋利的字体边缘很有冲击力,刘年年心脏收缩了一下,脑海中开始出现呓语,双目更加刺痛。
啪嗒一声,她眼眶中积蓄的血泪掉下来,砸在泛黄的报纸上,迅速晕成一片。
她仿佛一时间被拉到过去的历史洪流中,蓝色海洋上漂浮着白色塑料袋,电视节目上报道恶性伤人事件,战争打响,蘑菇云腾起,仇恨蔓延,她看到了尸体、死亡、还有污染。
仇恨如同漩涡把所有人席卷其中,刘年年越陷越深,心脏抽痛,八十年前他们对于异能者的称呼为变异人,而且普通人知晓他们的存在。
《X地变异人恶性伤人事件,造成八百人死亡》
《通过变异人管控法案,划分变异人生活区》
《民众请愿消灭所有变异人,把生存空间还给真正的人类》
《专家研究变异人的产生受垃圾污染和社会压力影响》
《世界已经濒死,末日迟早会到来,呼吁寻找新家园》
过去的画面和新闻标题融合,标题淡出时下一幅画面浮起,刘年年接受的信息太大,大脑几乎要爆炸,脑壳破碎,脑浆就要喷洒一地。
而在这些画面中,有一个女人的面部特写,她齐耳短发,表情僵硬,冷冷地盯着画面。
刘年年仿佛在大海中遨游沉浮,突然抓住了一根浮木,因为她见过这个人,祝宁刚出墙冒险时会发送自己在墙外的见闻,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些照片。
其中有一张照片在飞鱼线下拍摄,祝宁的墙外小分队在日出时留下一个温馨的合影,天空上漂浮着巨大的飞鱼,他们拍照时像是一群盘踞在车顶上的小猫咪。
因为这张照片里有裴书和祝宁,所以刘年年一直保存着,时不时拿出来看,她当时那样羡慕祝宁,以为那就是自由。
而且照片里有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刘年年当时看的时候以为祝宁的队友是一对双胞胎,她跟剪报中的人长得一模一样。
一样的短发,一样的僵硬的肢体语言,她抬起眼神色漠然地盯着屏幕,有一种超脱世俗的神性。
这个人从八十年前活到现在,并且没有丝毫变化,起码有三个一模一样的她。
报纸上有她的姓名,白澄。
……
“我活得比你想象得要更久。”
地下垃圾场内,白澄淡淡地说,“塑料被发明的同时,我就已经诞生了。”
“最初是分子形态,出于混沌形态并没有更多个体意识,你可以把我想象成人类的胚胎。科研人员研发时不知道有我这个伴生物存在,事实上以我的视角来看,人类对世界一无所知。”
白澄最初只存在于实验室,随着科技进步,塑料流水线产生,人们批量生产塑料,也在批量生产白澄。
白澄无处不在,她朦胧间感受世界,各地的白澄把信息传递给她。
她第一次真正开始像人是一场意外,有个异食癖患者迷恋上吃塑料袋,她不吃饭只吃塑料,家人阻拦就背着家人偷吃,吃掉之后再呕吐出来。
白色塑料袋经过食道,掉进胃里,把胃部塞满形成胃的形状,然后一阵痉挛后,胆汁和胃液把塑料冲刷出来。
在人看来这个过程很恶心,但对于白澄来说,异食癖女孩仿佛一台三维打印机,为她准确描绘出口腔、食道和胃部的器官。
白澄拥有的第一个器官就是胃,掉在地上的塑料袋收缩着,依靠记忆把自己重新扭曲成一个胃的形状。
也是作为一只胃,她开始思考自己和世界的关系。
女孩儿怕被家人发现,她想收拾起来自己的呕吐物,却发现那只沾满胃液的塑料袋在收缩,并且团紧了自己。
在女孩儿眼里,白澄像是一个胎儿。
她把白澄养起来了,泡在圆形鱼缸里,白色塑料袋会散开,像是一只游动的水母,但大多数时候她都喜欢团成一团,坚持以为自己是一只胃。
女孩儿不再那样激进,她把塑料袋撕碎再吃,这样不会吃进去就吐。
白澄不理解,人的身体情况不适合食用塑料,她为什么要克服着本能强迫自己吃塑料。
大多数时候,女孩儿像是啃饼干一样吃塑料,然后隔着鱼缸看白澄,女孩儿也不说话,只是很偶尔地伸出手指贴在鱼缸边缘,塑料袋也会隔着玻璃和她触碰,然后女孩儿会露出一个单纯的笑。
那也是白澄第一次知道自己可以逗笑人,那样简单。
她们就这样静静陪伴彼此,分享孤独。
后来她被父母发现,送到医院强制治疗,家人看到了鱼缸里的塑料袋,在入院的同一天嫌恶地倒掉,白澄被当成垃圾掩埋。
掩埋在地下的白澄遇到了更多塑料,哪里都是塑料,地下、海洋、下水道、她很轻易地控制其他塑料垃圾,在地下游走,最后她找到了女孩儿的坟墓。
异食癖女孩在一年后死亡,经过治疗她依然不肯改掉吃塑料袋的陋习,硬生生死于饥饿。
她的父母重新生了个孩子,她被彻底遗忘。
“我用了她的长相和名字。”白澄说。
夜色中,一个塑料袋的人形生物半跪在一块儿墓碑面前,坟墓上写着白澄的名字,她把手放在墓碑上,想跟她玩那个鱼缸触碰手指的游戏,但没有得到回应。
四周的塑料袋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那是很悚然的一幕,大地裂开蜘蛛网纹一样的口子,塑料袋钻入女孩儿的身体,皮肉的分层,包裹住骨头,进入腐烂的口腔,努力向下衍生,到达胃部时甚至有一种诡异的安全感,好像自己回到了家。
那是白澄第一次从坟墓中钻出。
地下的塑料像是一条新流水线,她们钻进坟墓,凝结成无数白澄的躯壳,让她永远不死。
不死者白澄诞生了。
“我有了完整的意识和思考模式,通过学习已经和人类很相似,别人至多会觉得我有点奇怪。”
白澄在人世间开启了自己的人生,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躺在公园草地上看天上漂浮的塑料袋,飞舞的塑料袋也像游动的水母,让她想起在鱼缸里的日子。
“但好景不长,有一天人类发现了我们的存在,我猜他们以前就有人发现过,但没有公开报道。”
白澄知道自己不正常,她混迹在人中,但内心只是一只塑料袋,而不正常的人很多,那时候变异人的隐瞒方式还很稚嫩。
白澄走在路上能分辨出哪些是人哪些不是,一只蜘蛛,一只蚊子,这是一只猫咪,那是一只鳄鱼。
世界在腐烂,生物在异变。
白澄小心隐藏自己,她对所有人都没有敌意,非自然人类会忍不住吃人,白澄没有一点胃口,相反随着人类社会发展,白澄的力量更加强大了。
因为垃圾越来越多,经过循环之后微塑料进入人体,她甚至能操控尸体。
但白澄有自己的弊端,她记忆很短暂,每次死亡时醒来都会失去一部分,那时候人类和变异人的冲突已经越来越大了,总是失忆意味着总是被杀死。
“为了储存记忆,我创造了自己的主脑。”
她知道自己需要一个终端,这样才能真正成为不死者。
“你看到的就是我的主脑。”白澄说。
白澄牺牲了一个自己,她站在垃圾填埋点边缘,垃圾堆里充满了塑料模特,她知道这是自己的坟墓,于是亲手埋葬了自己。
白澄跳进了填埋坑,闭上了眼睛,所有活着的白澄都会向她汇报。
“我学习了人类的知识,物化了我自己,很奇怪,在所有生物中,只有人会物化人。”
她本身就是工具,知道自由之后,再次成为工具会让她感到痛苦。
“这件事有个好处,我记载了自己的历史,同时也无意间记录了你们的历史。”
“你们现在所经历的,过去发生过不知道多少次,我们总是在重蹈覆辙。”
白澄设置主脑之后,变异人和人的冲突扩大到无法调和的地步,变异人认为自己更加强大,凭什么受管控,第一起恶性事件发生在某个著名商圈,变异人无差别的袭击让温和派都不愿意承认变异人是人类的一份子。
武力镇压过后,严苛条例诞生了,变异人被驱逐到某个集中管理区,人类划分了一部分土地给他们生存。
“这是高墙的原型。”白澄说。
祝宁之前一直很好奇,人们最初怎么建立高墙的,再高效的执行力也不会这么短时间内创造出如此复杂的墙体构造。
原来不是从零开始的建设,而是在原有基础上改造。
保护人类的高墙,原本竟然是用来囚禁变异人的监狱。
“刚开始的举措看上去都很有效,变异人进入独立生存空间,大家泾渭分明,消灭所有变异人的论调越来越高,但这根本做不到。”
“因为我们来源于你们,”白澄说:“我们就是你们,就像微塑料已经进入所有人的身体里,所有人也都已经携带了污染因子,只需要一个导火索就能引爆。”
“你们还是我们,根本没有区别,我们就是同类。”
变异人被隔离之后,变异没有消失,而且越来越多,高强度的社会压力,不健康的生活方式,越来越严重的环境污染。
人们只是在竭力控制理智,假装自己是正常人。
“节点呢?”祝宁问。
污染存在多年,但八十年前才集中爆发,一定有什么特别之处。
白澄:“人们发现了污染孢子的真正作用。”
在古老的过去,变异人很少,人们知道有一类特殊人群的存在,但不会大惊失色,因为遇到的概率太低了。
那时候少量死去的人会析出污染孢子,他们不知道是什么,不同国家还有不同的解释,大多数都是奇迹论,或者那是死去的神的灵魂,甚至有些部落还会崇拜污染孢子。
社会文明飞速发展的时候,所有人都成了被压榨的一环时,变异人数量越来越多,死后析出污染孢子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大,他们有了足够的样本去分析研究。
“部分变异人和普通人类因此达成了统一战线,他们期望更多污染孢子,能够做到垄断生产,于是把目光看向了变异人生活区。”
“那时候的墙内没有这么多高科技,有部分变异人是真的愿意生活在墙内,对他们而言那样更加舒适,他们不知道自己成了工厂里的肉。”
“我说过了,你们现在在发生的,历史上已经发生过无数次,同一个概念的不断升级,联邦的创始人绝对参考过这段历史。”
“但他们犯了个错误,”白澄说:“污染孢子过去很少是有原因的,因为那时候巨人还活着,人类相当于在一个壮年巨人身上生存,如果有序利用资源,还能再生活几百几千年,但人们在高强度压榨污染孢子,污染孢子必须要杀死污染源,所以必须人为污染,污染孢子大量爆发时,意味着巨人开始死亡了,我们正处于她死亡的余韵中。”
而贪婪的人依然在索取,不管是变异人还是普通人,他们最后压榨的都是脚下踩着的这片土地。
变异人对人类社会宣战,战争爆发,仇恨蔓延,四处都在打仗。
那时流水线上生产最多的东西是武器,仇恨带来更大的压力,压力带来更大的仇恨,滚雪球一样让世界不堪负重。
于是大规模的污染彻底爆发,传播速度极快,像是女巨人濒死之前的一次发泄。
忙着打仗争夺资源的人,忙着发泄仇恨的人第一次正视世界,他们终于放过了彼此,但自救已经来不及了。
黑色蘑菇云下漂浮着血红的污染孢子,有摄影师拍下这惊人的一幕,污染孢子柳絮一般席卷全世界,感染速度太快了。
变异人是感染之后还能保持理智的存在,那次大规模污染变异出强大的生物,伸出触手无差别杀死所有人,连变异人都无法在那种极端环境中生存。
他们创造出一个又一个怪物,在更高级别的生物面前,强壮的蝼蚁和弱小的蝼蚁之间没有区别。
变异人和自然人都承认彼此是人,但当时又有什么意义呢。
“当人类在毁灭世界的时候,世界也在毁灭我们。”祝宁重复了白澄最初的话,到现在她才明白这句话真正的含义。
祝宁一直猜测永生药业是否隐藏了什么秘密,以为这家公司在大污染来临前做了什么,现在看来,它只是参与其中,当年应该有很多大型企业都这么做过,只不过永生药业活到了现在。
并不是某个单一的企业或者个体毁灭了世界,而是所有人共同开创的末世。
白澄点头,继续讲述当年的历史:“他们只能先往高处走,因为污染孢子有漂浮高度。被称为变异人的种族打开了高墙,自然人拥有更高的科技力量,变异人有更高的能力,变异人欢迎所有墙外成员来避难,大家终于拧成了一股绳,想要寻找活下去的办法。”
后来才有的高墙计划,刘年年代表的新世界的母亲几乎就是将两种人进行了融合,他们想寻求共生道路。
难怪霍瑾生支持这条路,在她看来,当年的仇敌合作,不可调和的矛盾要有个调和窗口,这就是劳动成果。
祝宁默了下,她现在是半个机器人,不需要花时间就能消化白澄的话,她问:“我记得,在八十年前人类建设幸存者基地时,污染曾短暂消失过。”
祝宁抬头看着白澄,问:“是你做的吗?”
祝宁对于过去的历史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口口相传真假难辨,尤其有一点,他们说在大污染爆发之后,污染曾经消失过一段时间,这才给人类建设幸存者基地留下缓冲期,不然人连逃难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想来,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白澄,那样恐怖的力量,只有每一个分子都渗透全世界的人才能做到。
白澄:“是我做的。”
白澄在女巨人死亡的同时就感知到了她,那样辽阔的土地在她的感知下有具体的轮廓,仿佛白澄目睹了每一个细胞的死亡。
女巨人活着的时候属于全人类,但在死亡后只属于白澄。
……
洞穴中刘年年神经震颤,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一行字。
《污染全面爆发,不死者白澄争取时间》
第433章 救世主
人类生产了塑料垃圾,却因垃圾而得救。
垃圾加速了世界的污染,却又是唯一可以感知世界的存在。
“你拯救了几百万人。”祝宁客观地说,她终于明白白澄身上的神性从何而来了,她比自己更像一个神,没有多余的情感,每一次经历之后个人感情都会被清空,而她眼神那样温柔,因为活了太多年,身上总带着一些对于人的怜悯。
祝宁是白澄的仿造品。
祝遥在白澄的启发下无意间创造了祝宁,祝宁有三代,白澄有无数个,祝宁的记忆储存方式也来源于白澄,她需要整个研究所没日没夜地钻研,而白澄竟然是天然的。
白澄在反应过来自己记忆流失之后就快速建立了主脑,相比人类和变异人,她才是更高级别的生物。
“我也杀死了无数个自己。”白澄摇头说:“我付出了你想象不到的代价。”
污染全面爆发之后,变异人和自然人握手言和,寻找一切可以对抗的力量。
那时候白澄才知道这个社会体系的运转效率竟然那么高,原来只要他们想做是可以做到的,社会这座机器在失效之前快速整合信息,他们很早就知道白澄的存在。
那时他们针对每一个变异人都有记录,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可以拖延时间的异能。
不止是白澄被选中了,当年不少变异人都走上前线,为人们争取时间,白澄说历史在反复发生,跟今天的局势一模一样。
水滴群、空中门、风中的刀刃,污染爆发后哪里都是危险,人类接连倒下,每天的死亡数据都很触目惊心。
这时候白澄不得已站出来,因为已经有人找到她。
“求你了,你是不死者,但外面有人在死亡。”来访者只需要反复说这一句话。
白澄看向玻璃窗,外面是硝烟和不知道从何处而来的怪物,他们说的没错,死亡,无时无刻都有人在死亡。
而白澄耽误的每一秒都在加速死亡。
白澄常年在人类社会里生存,更多时候都像个过客,她唯一的爱好是看天上漂浮的塑料袋,塑料迎风起舞会让她感受到一种纯粹的美感,但这个爱好有没有人参与都没有任何影响。
如果所有人类都死亡,世界灭绝了,白澄依然可以在废墟上看塑料袋。
有很多人请愿,核心诉求只有一个,反正白澄不会死,为什么不能出手拯救,那对不死者来说那么简单。
很难说清楚她当时的具体想法,合作方有一千个理由让她出手,都那样正确而宏大,她一个相反的理由都拿不出来。
她该怎样拒绝呢?非常抱歉,我只为了自己活着吗?
白澄望着玻璃窗,逐渐看不见外面的硝烟,只看到了镜子里自己的脸。
她在看着自己,也在看着真正的白澄,她回忆起第一个认识的人类,她隔着金鱼缸看着自己,把她当做一条金鱼或者水母来养,会用手指戳一戳她。
于是缩成胃形状的白澄就会舒展开,用塑料袋跟她击掌,她会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真正的白澄为什么以塑料袋为生?为什么不吃人的食物?
那么多人在给她讲述伟大的使命,而她只想知道一个问题,呕吐之后再抓起来吃掉,吃掉之后再吐出去,直到把自己活生生饿死,为什么?现在白澄好像明白了。
因为想让自己物化。
因为当人太痛苦了。
因为她觉得这个世界永远不会好,所以想要成为塑料。
因为想成为塑料,所以白澄才诞生了。
白澄那一刻觉得当年的小女孩还在自己身体里,她小小地缩成一团,就像是塑料袋缩成胃一样,白澄在她的胃里,而她也在白澄的胃里。
白澄答应了,不是为了拯救那几百万人,她想有一丝改变世界的可能。
她想拯救那个自己救不了的白澄,她想要世界好一点,就没人吃塑料为生。
那种级别的控制力,白澄根本控制不了多久,女巨人的尸体不是小小的一座城市,那太辽阔了,她只坚持了一周就结束。
副作用是白澄加速死亡,那次白澄几乎死了一支军队,并且记忆越来越差,她之前能记得几十年的事,后来只有几年,她的每一具尸体都是腐烂残缺的,即使外表看不出伤口,内脏也千疮百孔。
到祝宁和她相遇时,她分裂出的自己已经很弱小了。
主脑还能感知到其他分裂的自己,而每一个被挖出的白澄都只能单方面向主脑汇报。
她体验到了极致的孤独。
主脑和分裂体之间的联系变得更加微弱,而每一个白澄都被记忆诅咒,她们倾尽所有本能,只是为了寻找到自己的记忆。
她是谁?她为何诞生。
白澄因为这个执念一次次死亡,一次次重头再来,却无法停止。
即使加入了什么团队,队长也大多数把她当做消耗品使用,死掉的白澄不会被人悼念,没人觉得每个白澄都不一样,他们在压榨她利用她,直到她死亡。
而没有人记得她的过去,当年的那批人已经死了,记载她的相关资料正在消融。
女巨人在摧毁过去的信息,所有信息都放不久,甚至开始摧毁活人的某部分记忆,像是对白澄的惩罚,让她无法找到过去。
白澄才是那个推石头的西西弗斯,这是她曾经帮助人类避难的代价。
而人类没有因此变得更好,墙内把当年的灾难又重复了一次,污染孢子的能源之争,异能者和自然人之间的种族之争,贵族对底层人的压迫。
所有的一切都跟当年没有区别。
人类在毁灭世界的时候,世界也在毁灭人类。
她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白澄没能拯救那个吃塑料的小孩,也没能拯救世界。
祝宁是白澄的仿造品,而白澄是上一代的“救世主”。
“如果你想让我重现当年,我做不到,而且那毫无意义。”白澄说。
客观条件上已经无法完成,白澄已经比当年弱小了一倍不止。
“控制之后,污染会极速加剧。”白澄能够感知到,就像她每一次操控尸体,那些尸体腐烂会更加严重,或者原地散落成一地白骨。
八十年前她动手之后,污染更加严重了。
“这对你的处境毫无帮助。”白澄声音中有些歉意,祝宁是她过去的同伴。
人们面对困难时本能从过去的历史中寻求经验,以为这样就可以避免灾难重复上演,可当人们把目光投向历史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祝宁果然沉默了,她在极北之地的身体甚至有一瞬间走神,多线处理的几条线放弃,祝宁的思绪更加集中。
祝宁能感知到归乡号上的刘年年,只是她的任何话都传递不到刘年年耳朵里,她们之间的感知越发微弱了。
祝宁看到了刘年年手里的资料,小公主的完成度很高,是一个很优秀的墙外调查员。
没有拯救祝宁的方案,她只是在做无用功,像每个墙外调查员一样徒劳无获。
刘年年怔怔地想着,她肯定找错了资料,她把文件袋翻来覆去看了好几次,想要找到遗漏的线索,是不是还有一张芯片卡,有视频资料残留。
但刘年年翻遍了船底的每一个角落,什么都没有。
在船外吗?在列车的其他角落?刘年年想要坐起身,后脑勺却磕到船底,这里就是终点,她被归乡号列车困住哪儿也去不了。
这不对,祝宁拯救了她,所以她也想拯救祝宁,但她不知道自己自由的那一瞬间,祝宁已经死了。
她出墙太迟了。
祝宁很想安慰她,她借着刘年年的眼睛看到了旧世界的地图,还有曾经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不是宏观叙事下的人,而是具体的,正在生活的人。
辽阔的土地,没有污染的世界,人们正常地生活着,只要想就可以走到全世界。
祝宁脑海里也有旧世界的雏形,祝遥让她以为自己是一个从末日前来的穿越者,但真的看到地图之后,发现祝遥给她伪造的记忆不太真实。
就像人不能准确描绘自己没见过的世界,祝遥想象的世界没有那样广阔,甚至显得有些虚假。
祝宁考虑过一个方案,污染全世界之后形成统一污染区,然后给世界编织一个梦境,他们可以一起在梦境中生活。
只要成为污染区的唯一污染源,她就可以像神一样操控所有,比如让时间倒流。
让人们生活在没有被污染过的土地上。
但这个念头刚冒出就被否定了,祝宁想起了初代机说的,不要改变时间。
原来是这个意思。
祝宁走到今天,很多人给她争取了时间,刘年年为了拯救她进入归乡号。
刘年年精神负担太重,痛苦从归乡号上传递到祝宁身上,她看到血迹爬上刘年年的脸,她还深陷污染区不肯出来,以为那里埋着拯救祝宁的秘密。
祝宁看不见林晓风,所以只能想象林晓风的处境,晓风一定很想进入极北之地,闯进那个黑色的世界,只不过她面前站着的是白澄。
祝宁拥有那么多眼睛,最直观的一双眼睛是三号机,三号机背靠着宋知章的尸体,心里防线已经崩溃,苏何正在对面深深凝视着她。
苏何说得对,祝宁可以对三号机伸出援手,但她从未参与过三号机和苏何的对决,所以三号机孤军奋战。
三号机包含了祝宁全部的人性,她只是想为死去的队友报仇,她只想像传统故事那样杀死坏人,然后世界就被拯救了。
但苏何让一切都很复杂,或者是世界让一切都很复杂。
没有其他路了,苏何的提议是唯一一条出路。
三号机垂下手,瞳孔有些涣散,她还剩下最后一张底牌。
苏何怜悯地看着她,知道三号机想要做什么,很多刺客来杀她都会用到这一招,精神崩坏后会成为污染物,她想要跟苏何同归于尽。
三号机不想认输,她不在乎世界灭亡,她想要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杀了苏何。
她想让祝宁活着,她是被制造出的工具人,但祝宁不是,她有祝遥亲自承认的自由。
不要死,不要选那条路,不要牺牲。
三号机在内心说,她知道祝宁能听见,不要对敌人低头。
要自由,要永远自由地活下去。
……
“不,”祝宁摇头,“这对我很有用。”
地下垃圾场内,白澄很诧异,她不知道这段历史对祝宁起了什么作用。
祝宁使用的是山猫的身体,也是他的声音,山猫的表情显得很淡然,白澄看不到祝宁具体的脸。
祝宁问:“你能感知到我吗?”
白澄仔细看着她,她是最了解女巨人的存在,她在巨人身体里活了很多年了。
“你身上有她的阴影。”白澄说。
她感知世界的方式不一样,祝宁像是给一具死亡的尸体增加一丝活力。
但那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重生,更像是一种异变,已经死去的人不会重活了,老人不会时光倒流成婴儿,腐烂的人也不会修复成原样。
祝遥的实验白澄很清楚,她想给女巨人创造出一个新的躯体,或者新的容器,而不是一条崭新的生命。
如果女巨人真的重活了,那白澄绝对会失去对她的控制。
可现在很明显,白澄的感知下,土地还是一具尸体,站在祝宁身后的巨大阴影是个很陌生的存在。
冰冷、散发着诡异,无法被描述,白澄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从过去的经验猜测,白澄觉得那是异化,就像猎魔人在极端情绪下也会异化。
“你有能力杀了我吗?”祝宁平静地问。
白澄愣了下,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想,让我杀了你?”
祝宁想要污染全世界,到时候她就是核心污染源,但一旦污染之后,祝宁不知道能不能自我控制,她的人性已经在极速减少,背后女巨人的阴影却越发强大。
她需要的是一个快速可以杀死她的存在,只有白澄可以做到。
死亡的舞台已经搭建完毕,幕布拉开,所有幸存者都是观众,他们齐聚一堂来观看主角的死亡,这是有史以来最精彩的戏剧,有人说过,如果舞台上放着一把枪,那把枪迟早会响起。
祝宁要选择一个最出色的刽子手——白澄。
祝宁:“是的,我想让你杀了我,但不是现在。”
第434章 喜欢
山猫旁观了这一切,他懵懵懂懂来到地下,见到了上一代救世主的主脑,把身体借给祝宁,完成了两代救世主的沟通。
他看到五颜六色的塑料,看到会动的塑料人,明白了世界毁灭的真相。
等他醒悟过来时,自己已经在舞台下,死亡的帷幕缓缓落下,而山猫成为了观众之一。
祝宁要死了?
跟年少时观看的比赛现场不同,这是死亡的戏剧。
祝宁在脑海中与他道谢,感谢他把身体借给自己,黑色菌丝布满山猫的全身,他从未跟祝宁这么近过。
“你该离开了。”祝宁像是给无数人做危险避难一样指导他。
山猫最大的任务是传信,而他显然已经完成了,祝宁和白澄已经达成了协议。
山猫顺着原路往外走了两步,通道有一处很矮,他下意识弯下腰,然后就没再直起来过。
他扶着膝盖,感觉心脏特别沉,好像要从胸膛里一直下坠掉在地上。
祝宁还在他神经上,察觉到他的异样,说:“深呼吸,原地休息。”
于是山猫顺从地坐下,他不知道该去哪儿,把脸埋在膝盖里。
祝宁感觉他在逐渐变冷,薄薄的冰壳凝聚在他的眼球表面,像是给他形成了一层保护壳,她与被寄宿的人都有情感连接,会共情到对方都不知道的情绪。
借用山猫的身体是一回事儿,监控对方的隐私是另一种,祝宁很有礼貌地想要退出。
“谢谢。”祝宁的声音特别疏离,很像讲完正事之后要挂电话。
山猫突然有一种预感,他如果这时候不说,一辈子都没机会了,他主动跟祝宁说话:“你要走了吗?”
他知道祝宁很忙,大概率会立即离开,但祝宁竟然真的停下来,问:“有事吗?”
祝宁多线操作,处理最多的事是避难引导,第二多的是临终安抚,那曾是普罗米修斯的工作,但祝宁接过了这个职责,耐心地听即将死亡的人安排自己的后事。
实际上,在她跟白澄取得联络,在她操控三号机,引导刘年年上归乡号,在她做这么多事的情况下,这个任务都没有片刻停止。
这只是千万条遗言之一。
祝宁就在山猫身体里,她能感知到山猫筋疲力尽,他太累了。
如果世界即将灭亡,山猫也无法存活多久,祝宁做好准备接收他的遗言。
山猫仿佛在大海中沉浮,他有很多事想问,比如徐萌,比如猎豹队,但在说出口前又觉得一切毫无意义。
“你还记得我吗?”山猫终于问出这句话。
他性格很木讷,少言寡语的,除了长得还不错,性格很不打眼,他问出后发现没有那么紧张,反而像是一块儿石头落了地。
你还记得我吗?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甚至没有一点冒犯性。
祝宁猜测山猫不是在问最近一两年的事,他询问的应该是过去。
那是初代祝宁的记忆,但初代祝宁临死之前销毁了自己的记忆,在祝宁现在的系统存储卡内,关于初代机的回忆少得可怜,好像她根本没存在过。
祝宁取代普罗米修斯之后有个显而易见的好处,她可以动用所有摄像头,所有存储卡,只要输入一个代码就能检索所有相关的一切。
输入关键词:山猫。
祝宁快速浏览了山猫的一生,一个被制造出来的异能者,他的生产逻辑三号机见过,通过提取异能者的异能,再制造出新的异能者。
在诞生之日,他被确定了冰系。
短暂的基础训练,十岁就投入使用,他正式加入了猎豹队,猎豹队的队员是他的亲人,徐萌和程莫非扮演着他的临时父母。
祝宁从另一个视角看到了徐萌,正如她所说的,猎豹队亲如一家。
山猫那批人造人有个称不上是弱点的特质,其实很多人造人都会有这个表现。
因为没有传统意义上的父母和亲人,而且太早被使用,他们很渴求关系,和普通人相比可能有点病态。
这是技术的弊端,被制造出的S级异能者要么极度渴求爱,要么极度冷漠。
山猫见过太多类似的悲剧发生,而他很幸运。
除了猎豹队家一样的温暖以外,山猫给自己找了一个新的、不会坍塌的关系,即寻找到一个永恒的偶像。
山猫只需要仰望,他不需要做多余的事,甚至不需要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存在。
在祝宁的检索下,她看见山猫坐在观众席中,穿着黑色T恤,戴着棒球帽,在其他成人的衬托下显得特别乖巧,像个误入的中学生。
镜头不断切换,山猫日复一日来,身体长大,青涩褪去,从少年变成青年,看上去也越发稳重。
周围其他观众都在变化,人潮从他身边流走,而山猫一直都在,像是一个稳定的锚点。
大概因为任务,他偶尔迟到入场,但总是最后一个走,直到保洁过来熄灯为止。
他在没人的时候潜入训练场,只为寻找到一颗祝宁用过的空弹壳。
那颗子弹至今都锁在103区保险箱内,跟他为数不多的物品放在一起,自从那天之后再也没敢公开看过。
这一幕幕很像默片,因为主人公都没开口说过话。
山猫十五岁的时候,有一次差点就跟祝宁说上话了,那次比赛之后,很多人闹哄哄地上前要签名,山猫混在其中觉得自己一点都不显眼。
队伍本来就不长,前面的人越来越少,距离祝宁越近,山猫就越想逃跑。
前一个人要合影,得到同意之后把相机往山猫手里一塞,“帮忙拍一张啦,谢谢!”
山猫楞楞地接过相机,对准镜头时祝宁的脸骤然出现在面前,像是突然贴到他的面前,对焦太近了,他因此有点晃神。
咚——
快门声响起的同时,他听到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谢谢啊。”那人对山猫双手合十表示感谢,后面的人急不可耐往前挤,忘了山猫还没要签名,生怕自己落下,“我也要合影。”
山猫被人群越推越远,像是被潮水挤走的树叶,他就这样在队伍里一闪而过。
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发生了什么变化,或者他对祝宁的感情发生了变化,从单纯的崇拜热爱变质了,心脏在疯狂鼓动着。
山猫的脑海里被一个相同的画面占据,帮忙拍照的时候,放大的镜头内,祝宁抬起眼看了自己一眼。
他没有失落,反而以为自己得到了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或者是全世界最独一无二的一瞬间,那一幕被拓印在他的脑海里。
那一个瞬间独属于他一个人,连祝宁都无法分享。
“你不记得也很正常。”地下洞穴的山猫自己已经猜到了答案,他很体贴地把这个话题接下来,不要让对方难堪,也不要让自己难堪。
“你去忙吧。”山猫的话说出来很多余:“不要管我了。”
他以为祝宁会礼貌地退出自己的身体,把黑色的菌丝从神经网络上撤回,但祝宁那边沉默了会儿,突然说:“记得。”
实际上这是她检索后的结果,因为她并没有经历那段人生,所以像是从一个绝对理性的第三视角来旁观初代祝宁和山猫之间的关系。
同样的一天,在山猫排队但被迫打断的同时,初代祝宁就已经注意到了,她又不是什么大明星,老粉丝就那么几个,尤其山猫如此特别。
山猫有好几次都是带着伤来的,可能刚结束任务没多久,身上一股冰雪和鲜血混杂的气味,那往往意味着危险。
山猫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人群中有多显眼,像是羊群里混进了一只狼。
初代祝宁第一次察觉到他时,身上的野兽本能出现,以为山猫是一个潜伏的敌人。
冰系异能者出现在火种俱乐部做什么?祝宁知道这是联邦重要的“人才”或者说“财产”,他们常常来往于S级污染区。
那时的她有一种天然的职责,即保护好火种俱乐部的家人。
山猫在偷偷观察她,她也在观察山猫。
初代祝宁已经在慢慢退出赛场,更少签名合影,那天她出于试探才在赛后留了个小节目。
她想跟山猫接触,判断对方的真实目的,一个领域中不能出现两头野兽。
人群中,初代祝宁的注意力始终没有离开山猫,她看着眼前的队伍越来越短,很快就要接近自己的目标,只剩下半米的距离,甚至有点好奇山猫会做什么。
可山猫傻乎乎的,笨拙地帮别人拍照,半张脸都隐藏在相机后。
山猫被挤走后,她面露不悦,想把他喊回来。
但初代祝宁停了,她并没有向前。
在监控中,历史画面都很模糊,初代祝宁怔怔地看着山猫的背影,眉头不自觉皱起。
祝宁跟她共用同一个身体,同一套过去的回忆,如果是过去,她大概不知道初代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现在知道了。
预知之眼。
初代祝宁拥有霍怀璎的眼睛,她的主技能是绝对预知,但预知需要一个触发点,像是一把枪想要使用必须扣动扳机。
其实她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在看到山猫的同一瞬间,她已经窥视到了他的命运,或者窥视到他们的命运。
她看到了未来。
一个模糊的,不明确的未来,她看到自己会以另一个身份跟山猫重逢,看到山猫在103区参与了狙击苏何战,看到了他会走出高墙成为墙外调查员。
她看到山猫会找到一条关键线索。
尽管画面纷杂,很多场景根本无法判断出是什么意义,一股脑地灌进来,她不知其中缘由,但又隐约明白了什么。
预知系异能者要怎么样生活?
她看得见未来,却又被命运玩弄。
她洞察一切,在开头时就知晓结局。
于是初代祝宁停下脚步,看着山猫的身影淹没在人群里。
因为没有到预定的时间,那条线在初代祝宁眼前展开,命运做好了自己的安排,任何改动都会惊扰,产生不必要的涟漪。
一直到死亡为止,初代和山猫都没有说过一句话,连最简单的谢谢,再见都没有。
在旁人看来,他们完完全全是陌生人,连山猫都这么认为。
这一切都被无限制压抑,到了现在才爆发,在世界即将灭亡前,在白澄的见证下,在阴冷的垃圾场内。
由二代祝宁接过这个消息,同时接手的还有山猫的感情。
“你喜欢她?”祝宁主动问出埋葬在山猫心底的问题。
山猫太紧张了,心跳一直在捶打他,导致他没听出话外之音。
他在一路上都在回想祝宁,强迫症一样想,时间仿佛在倒退,他想要永远留在那一瞬间,祝宁的脸突然出现在摄像头的瞬间。
“是的,我喜欢你。”山猫不敢说爱,他只敢说喜欢。
他说出口之后脑海中的画面更清晰了,他应该意识到自己不正常,精神马上就要崩溃时,会抓住最后一丝幻想。
他甚至不期待祝宁的回答。
地下空洞内的塑料声显得很好听,世界都没那么可怕了。
只要说出口就好,只要祝宁知道就好了。
他的遗愿说出口了,不必有任何回应。
“抱歉,我无法回应你。”祝宁的声音听起来极其平静。
山猫听到这句话反而觉得很正常,这就是预料之中的回答,第二次与近在咫尺的真相擦肩而过。
他没意识到,或者刻意忽略了祝宁奇怪的用词,不是不喜欢,不是无感,而是无法回应。
祝宁无法回应他。
山猫的话超出了目前祝宁的处理范畴,她没有人性也没有感情。山猫的感情越炙热,祝宁就显得越冷漠。
祝宁解释:“对不起,我不是她。”
山猫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他沉默了一会儿,已经猜到了现实,但不肯承认,顺着问了个傻乎乎的问题:“那她怎么样了?”
告诉他还不错,祝宁可能在过另一种人生,她那样耀眼,指导他走出高墙,支撑着他熬过一个又一个死亡之夜。
山猫希望她还活着,只要活着就行,哪怕只是一串代码。
祝宁:“她已经死了。”
像是一把锋利的刀迎面砍来,斩断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一切早就有所预兆,只不过山猫视而不见。
山猫闭了闭眼,很想立即逃跑,但祝宁还在他脑海里,所以他像是被命运迎面殴打了一拳,却又必须直面命运。
地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山猫完整地接收到了祝宁的死讯,而这个消息是祝宁亲口告知的。
从二代祝宁苏醒的同时,初代祝宁已经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她已经死了。
山猫跟二代祝宁重逢时,看到的就已经是初代祝宁的尸体。
“你好,我是山猫。”
“你好,我是狞猫。”
山猫握住的是死去的初代,那是他第一次碰到祝宁。
山猫手心一片冰冷,地下垃圾场内,背后哗啦啦的塑料声像是诵经,空洞又虚无,没有丝毫意义。
山猫哑着嗓子问:“那你是谁?”
祝宁回答:“一具尸体。”
第435章 埋葬
“你放弃了。”三号机喃喃自语。
你认可苏何,你抛弃了祝遥亲口承认的自由。
你认输了。
黑色空间内,祝宁的五官被黑暗笼罩,背后巨人的阴影将她淹没,她没有人性,那样冷漠地看着她。
像是有一条无形的线,三号机和祝宁分别站在两端。
“对不起。”祝宁说。
三号机想笑,祝宁有什么好对不起自己的呢?
祝宁创造了她,赋予她灵魂,她是祝宁手脚的延伸,是她的锚点。
一个出生起就注定成为工具的人,也注定会被放弃。
在世界的命运面前,她又能做什么?
三号机还记得她们来找苏何的目的,她为了报仇,祝宁是为了获得信息,祝宁已经达成了自己的目的,从白澄和刘年年那边得到了信息。
现在杀不杀苏何对未来没有丝毫影响,苏何的死亡与否对祝宁也没有任何意义。
三号机选择的其中一个异能是分裂重组,身体被切割成无数块之后再组合成一个新的人,但她的异能使用到极限,或者精神已经在摇摇欲坠的边缘。
崩坏是字面意义上的,脸被切割成碎片,边缘微微抽动,五官好几次都错位,好像都不需要使用什么异能,只需要轻轻碰一下她就会散开。
三号机低垂着脑袋深深呼吸着,祝宁感觉到她情绪的波动,像是折线图一样下降,她熟悉这是精神值下降的前兆,猎魔人异化之前的精神值都是如此。
三号机在崩坏的边缘,她几乎已经看到了三号机的未来。
三号机要走到最后一步了,当年徐萌也是走到这一步,不可控制地异化,理智坍塌,会被执念所占据。
这时候的人已经不能称之为人,只能算是怪物。
祝宁为了徐萌复仇,她付出了一切,生命和自由都不够,新诞生的三号机在短时间内重走了一遍徐萌的路。
从流水线上诞生,沦为工具,为队友复仇,后续谁都知道,异化之后爆发出最后的生命力,失去理智,被击杀后化成腐肉。
“你记得小时候住院吗?”三号机低垂着头问。
“记得。”祝宁和她有相同的、虚假的记忆。
她们因为过去经历拥有相同的初始数据,然后发展出不同的三个人格。
祝宁猜测祝遥的记忆模型很灵活,应当投入某个人格让她进入场景之后自我经历,就像是同一款游戏,不同的玩家操控会得到不同的结局。
祝宁常常陷入回忆,她过往的人生像是一本圣经,总在遇到事情的时候回头翻阅,想要找到命运的指引。
那是祝宁爬墙的冒险终于失手了,她手臂骨折,脑袋上包着厚厚的绷带,因为伤得太重不得已住院。
祝遥那段时间总来看她,因为想让忙碌的祝遥多注意她,祝宁拖着不肯出院。
老医院墙壁粉刷一半绿漆,地板是斑驳的花色,走廊里昏暗的吊灯,空气中永远弥漫着药水味儿,当然还有无处不在的死亡。
医院里每一天都在发生死亡。
那时候的祝宁仗着自己年纪小,稍微能动了就在医院钻来钻去,她行动灵活,没有人发现她,这是独属她一个人的冒险,像是医院里活着的幽灵。
祝遥大概知道她在医院乱跑,但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想来像是刻意让她经历的。
跟祝宁经历的队友死亡不一样,普通人类的死亡尤其是医院里的死亡不是一瞬间的事,很多时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很多时候手术没有意义,只能消极地吃药治疗延长生命,医生会有一个预估存活时间。
“可能还剩下三个月。”身穿白大褂的医生遗憾地说。
家属和病人的反应无非三种,痛哭流涕的,不敢相信的,还有一种发生的频次更多,他们通常没有表情,整个人尤其麻木,好像根本没听懂医生的话,长大之后祝宁才知道那是面对死亡的无力感,无力到做什么表情合适都不知道。
躲在墙角的祝宁懵懵懂懂地听着,她跟死亡之间没有直接联系,仿佛看到了它的影子缓缓走过,又好像只看到了一个幻觉。
他们被同时被拉进死亡的陷阱里,这是一趟单向的旅途。
克苏鲁神话中形容的不可名状怪物,未知的恐惧,庞大的身体,人类渺小如蝼蚁,祝宁一直觉得人面对死亡时就像面对这样的怪物。
祝宁记得其中一个病人,那是个跟自己年龄相近的小男孩儿。
祝宁总偷偷看他,他们没说过一句话。
祝宁说不出具体的原因,是因为居高临下的同情吗?祝宁到处打比赛的年纪,只要手好了就可以重回赛场,那个孩子却躺在床上等死,对比太过强烈。
是残忍的好奇吗?孩童天真地窥视死亡的一角。
大概是死亡散发的致命吸引力,让所有活着的人都忍不住驻足观看。
然后在某个没有提前告知的时刻,前天还躺在这张病床上的人后天就离开了。
祝宁像往常一样偷偷看去,没看见熟悉的面孔,白色窗帘后是一个陌生的病人。
从幼年祝宁的角度看,简直像是在玩一个恐怖游戏,所有这间房子里的人都在一个个消失。
她不知道这件事有多常见,如果把病房扩大到医院,扩大到全世界,从宏观的维度来看,其实所有人都在消失的路上。
“那张床的病人去哪儿了?”
“去临终医院了。”
临终医院只接收无法医治的病人或者即将死亡的人,条件很差,排泄物和药水味混杂,死亡本来没有气味,但那时好像有了具体的味道和颜色,普通医院的色调是昏黄,临终医院的色调则是黑暗。
她没有找到那个小男孩儿,冒险穿越临终医院像是穿过了死亡之地。
她活着回来了,却永远忘不了身上的死气。
那是祝宁接受过最早的死亡教育。
她模糊地感知过死亡的轮廓,然后随着长大,随着冒险遇到越来越多,死亡从一个模糊的轮廓变得越来越清晰。
死亡是徐萌的腐肉从指缝中缓缓流下,是污染孢子在掌心中轻轻碰撞,是宋知章化作冰冷坚硬的石头,也是裴书热烈地燃烧,只留下滚烫的灰烬,是祝遥掩埋在沙尘里,无力垂下的手。
是路边的尸体,是苏何响指下两厘米厚的尘埃。
是她不足48小时的寿命,也是现在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生离死别。
“所有人都会死,没有什么东西永恒。”三号机背靠着宋知章的尸体,轻声说:“这是个常识,我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忽略这一点。”
从一开始就是有限的,一朵花,一只鸟,包括一颗石头,还有他们脚下踩着的土地。
人不会永远活着,他们却奢望世界永远活着。
苏何知道一切都会毁灭,所以先一步毁灭。
可毁灭不是终点,死亡也不是。
苏何骗了祝宁,或者苏何也被自己欺骗了,因为恐惧必将会来临的死亡,所以她被吓疯了。
祝宁成了新世界也不会永生,她做不到世人渴望的永远不死。
没有战争、没有污染、没有痛苦,这一切根本不可能发生,尤其是无法单独靠某个人来执行,神也不行。
这就像是吊着一根胡萝卜在她面前,给她设置了一个永不可能达成的完美目标,然后逼迫她牺牲,逼迫她前进。
“你没听懂祝遥的话。”三号机说。
祝遥看透了这一切,她知道自己错了,阿尔法系列实验从头到尾就是个错误。
祝遥想把那根不存在的胡萝卜解开,想把那个不可能完成的目标撤销。
她想给祝宁真正的自由。
可祝遥太早死亡了,她没有把最后的谜底告知给自己的女儿。
人们畏惧死亡,所以人造了一位神,让虚假的神像承担一切,上一个是白澄,现在是祝宁。
他们在世界即将毁灭时期待神来拯救,或者在想要毁灭世界时期待神来执行。
祝宁拥有很复杂的算法,可以附着在无数人的神经上,感知无数种情绪,她有预知之眼,可以窥探未来的瞬间,她以为自己已经升格,拥有这么强大的能力,应当洞悉一切,但在三号机面前她还是在艰难学习着。
因为她缺失的情绪在三号机身上。
三号机想要告诉她一些东西,祝宁没有人性,所以三号机的意图显得那样遥远,像是祝宁掉进水底,而三号机着急地在岸边边跑边大喊。
那些简单的语言隔着水流声模模糊糊传达而来,每一次都在关键时刻中断。
祝宁努力地去感受,但她感受不到。
三号机选择用更简单的方法告诉她,她扶着墙壁慢慢站起,身体有些不稳,祝宁想要接过三号机的控制权,但她拒绝了。
她不要成为被控制的傀儡,祝宁赋予她新的生命,她是自由的,祝宁不能把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强行按在她头上。
“苏何。”
苏何已经走远,世界可能即将灭亡,或者会看到新旧世界更替,她应当选择一个观赏位,等待死亡降临。
她对杀了三号机没有兴趣,连鼠头人都在窸窸窣窣动作,想要跟随他的长官离去。
苏何听到声音回头,三号机摇摇晃晃站起来,她脸上分裂的裂痕越来越大,已经可以看到里面的血肉,那样狼狈,像一头被打得奄奄一息的狗。
她背后就是宋知章凝聚的墙壁,三号机的两手垂下,右手包裹着红色的火焰。
火系异能。
三号机太好猜了,说好用死去队友装点自身,就一定会做到,异能的选择都不是为了利益最大化。
三号机直视苏何的眼睛,哑着嗓子说:“还给我。”
三号机的眼珠子在震颤,身体分裂颤抖的频率越来越高,空气中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火焰将三号机包裹,地下传来咔嚓咔嚓的开裂声,一堵火墙突然窜起,这不是单纯的火系,更像是和某种爆破异能结合,像是战时的热武器。
鼠头人立即散开,空气中散发一股焦糊味儿。
鼠头人发出凄厉的惨叫,热浪滚滚而来,火焰形成一股风暴席卷目之所及的一切。
苏何就算用宋知章的尸体进行防御也无法武装到头发丝,火焰总会寻找一个缝隙钻入。
苏何面对朝自己来的攻击一动不动,她没有打响指,也没躲避。
关键时刻,死寂线并不需要多余的仪式,无形的杀意平推而过,这一切都发生得很快,从三号机选择用火焰袭击到苏何动手都只在眨眼间完成。
死寂线会杀死一切。
四周的建筑物再次塌陷,尘埃和火焰淹没了三号机所在的位置。
苏何面前竖立着四面高墙,在墙后的她毫发无损,火焰并没有触碰到本尊,死寂线所过的位置连火苗都没留下。
苏何有一瞬间以为三号机已经死亡,下一刻,尘埃中再次凝聚出人形,三号机的身体几乎只是勉强相连,她脸上的缝隙更大了。
而苏何却在想,第二次,三号机让她二次出手,很少有人能做到这一点。
在世界灭亡前,三号机忠于自己的使命,即杀死苏何。
到现在她都没放弃,好像一个偏执的机器人,被输入既定程序之后会一直执行,直到自己死亡。
三号机没有任何杀死苏何的可能,异化了也做不到,精神崩溃张开污染区也做不到。
苏何想了下,三号机想要的是什么,是宋知章的尸体吗?那东西是一件铠甲,可以穿戴当然也可以脱下。
但已经是一具尸体,那就没有可以为之拼命的必要。
世界都要完蛋了,要一具尸体做什么呢?
在三号机再次动手之前,这次苏何先一步动手,她一直在让着三号机,如果一开始就动真格,这个芯片人不会活这么久。
她动手之后才发现担心很多余,三号机的速度太慢了,挥舞的刀锋失去了准头,一刀刀砍在宋知章尸体上。
苏何抬手格挡,她们像是在打一场拳击赛,她们不是一个量级的选手,却被迫站在一个赛场,三号机面对的是一个不可能战胜的对手。
而拳击赛只有一次,要么赢要么死,三号机早就知道自己必死的命运。
影子凝结而成的刀消融,火焰无法点燃,三号机却在笑,根本感受不到痛苦。
苏何绕到三号机的后背,抓住三号机的手腕,她当时正抬起刀,想要杀死什么。
现在咔嚓一声脆响,她抬起的右手咣当一声砸在地上。
机械手臂上是一排闪烁的芯片,离开身体之后,卡槽的光芒徒劳地闪烁了几下就熄灭。
苏何更有战斗技巧,有更多丰富的经验,她没让对手有使用其他异能的机会。
芯片人的软肋很明显,破坏芯片之后一切都完蛋了,不然不会被普罗米修斯弃用。
苏何感觉一切都很眼熟,让她想到很多人杀她失败的瞬间,那是她最厌烦的一部分,知道会死也不肯认输。
她不喜欢热血的叙事,所以那在她看来徒劳无用。
简直是为了死亡而死亡。
苏何明明都给了三号机一条生路,她很少会这么心软放过到手的敌人。
扑通一声,三号机的膝盖砸在地上。
她右臂断裂,鲜血喷涌而出,身体不可控制地倒下,她的脸有一半陷在废墟里,黑色粘液本能地弥补她的裂痕,企图凝聚成一条新的手臂。
她还有一只眼睛在看着苏何,“还给我。”
三号机只重复这句话,苏何突然明白了,三号机想要自己归还的不是尸体,是活着的尊严。
不是为了死亡而死亡,而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咔嚓一声微响,苏何胸口的出现了细细的裂缝,防御系的使用极限到了,宋知章的尸体正在从她身上裂开,像是煮熟的鸡蛋壳,敲敲打打后形成的网纹。
三号机的目标一直都是她的防御,用火焰是为了消耗苏何更多防御。
死亡是连锁的,盔甲粉碎的同时,宋知章凝聚而成的墙壁也在瓦解。
103区的高墙突然分裂,像是冬天结冰的河面裂开数百米。
苏何有些怔愣,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盔甲剥离后,那里有丝丝血迹正在溢出,没有伤到心脏,只是伤到了皮肉,三号机其中一刀砍中了。
只差那么一点。
苏何的心跳加速,她第一次距离死亡这么近,死神的镰刀与她擦肩而过。
原来还是会恐惧,并不是毫无感觉。
苏何的注意力一直是祝宁本尊,她期待新世界来杀了她,和旧世界一起被毁灭,从未把三号机放在眼里,连说话都是对着背后的祝宁说的,三号机只是她们的传声筒,跟其他被操控的菌丝人没有区别。
现在苏何终于对她燃起了一些兴趣。
三号机很有意思,祝宁的每一个人格都不一样。
苏何低头看向自己的对手,这次不是怜悯的眼神,而是赞赏的,像是在看一个真正的对手,苏何想跟她说些什么,甚至想跟她再来一次。
但轰的一声,伫立的高墙完全坍塌,碎石块儿浇在三号机身上,霎时间将她埋葬。
第436章 再见
沙暴接近北墙已超过十一小时,第一战线全面溃败,派出的十四支先锋特遣队失去音讯,人们对于沙暴的核心污染源毫无头绪。
这跟103区的灾难不同,更庞大,也是这代人有记录以来第一次直接跟真正的墙外远古生物对抗。
在人们撤退进高墙前,人们面对的诡异而强大的生物就是这种类型的生物。
那一天,所有人都有种很诡异的直觉,世界是污染物的,而不是人类的,或者这就是世界对人类的报复。
当年白澄按下暂停键,让人们错以为是靠着自己的力量躲避了灾难。
支援军停止向北墙输送兵力,已经在着手准备撤离,部分士兵选择留守北墙,坚持与人类最后战线共存,要不了十五分钟北墙将全面溃败。
霍文溪知道这些消息,但依然一动不动。
秦云已经离开,反抗军对霍文溪早已失望,他们已经断定霍文溪精神污染严重,失去了指挥力。
空荡荡的老旧办公室只剩霍文溪一个人,她没有选择跟任何人通讯,只是盯着前方。
反抗军的办公室内有一块儿用来汇报工作的电子屏幕,霍文溪对这个场景很熟悉,异常事件调查小组开会,组员需要汇报调查报告,也是这样一块屏幕,一张长桌和几十张椅子,在过去,她的组员会挤满整个办公室,如今只有她自己。
她大脑中有一片意识的海洋,海浪拍打着岸边,声音撞击着她的耳膜。
霍文溪像个真正的神婆一样盯着屏幕,等待着一定会发生的事。
预知系拥有看到未来的能力,也拥有诅咒。
果然,过了会儿,本来熄灭的电子屏突然亮起,室内光线昏暗,所以电子屏幕的电子光霎时间照在霍文溪的脸上。
那是纯白的页面,像是刚打开的新文档,仅有一个闪烁的光标。
光标闪烁了两下,弹出三个字:“霍组长。”
霍文溪就在等待这一刻,所以并不惊讶,祝宁入侵了反抗军的系统。
她正在以文字的形式跟自己交流,到一切的最后,祝宁真像个计算机啊。
霍文溪的手不自觉颤抖,她下意识想摸根烟又硬生生止住,只能摩挲着指缝中干掉的血痂。
霍文溪:“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她故意说得很轻松,很想当这是一次很普通的工作汇报,祝宁找到证据,汇报给自己,霍文溪分析线索,对祝宁下达新的指令,她们的相处模式一直是这样。
打字的音效声没有关闭,所以当文字在屏幕上出现时会伴随一阵机械声。
“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霍文溪是她这趟旅途的最后一站。因为她最不舍得霍文溪,所以最后才来找她。
霍文溪的手抖了下,她怀疑祝宁这次出现,只是在屏幕上打字,以文字的形式沟通,没有露面也没有声音,是因为不想让霍文溪难过。
冰蓝色的光打在她的脸上,那就是祝宁和她仅有的接触了。
霍文溪知道一切都必然会发生,她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我知道。”
屏幕上出现一个又一个字,像是祝宁内心的坦白:“出墙前,我只想着复仇,完全没想过有一天我会拥有这种能力,毁灭或者拯救。”
霍文溪问:“那是什么感觉?”
屏幕上的光点停了下,祝宁失去了大部分情绪,导致她必须要努力去感知。
最后屏幕上出现了两个字:“孤独。”
不是痛苦而是孤独。
独自一人置身于荒芜的世界尽头,时间对她来说过分漫长,举目望去没有一个同类。
祝宁理解了白澄,她的大脑被活埋在地下,意识却无比清晰,如此存在几百年。
“我看到了末日前记者的调查结果,见到了上一代救世主。”
“我一次次寻找新的证据,想要证明苏何是错的,但她总是对的。”屏幕上再次出现一行字。
霍文溪拥有预知之眼,她已经看过这些画面,她看到祝宁徒劳挣扎,却又只能对命运低头,她看到祝宁寻找的每一个新证据,都在指引自己走向终结。
“既然一切都将毁灭,那么拯救究竟有什么意义?”
霍文溪沉默,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在三号机死亡之前,我已经做好了单纯牺牲的准备,那对我来说好像很简单。”
很顺畅地滑落深渊,不会有任何阻碍,甚至像是一种诱惑。
有一个合适的名头,听起来很伟大却又很简单,死亡之后,剩下的事就跟祝宁无关了。
直到三号机被掩埋,祝宁在模糊之间感到一点微弱的信号,那是三号机用死亡告诉她的。
世界总会灭亡的,就算是祝宁也无法创造一个永不污染的世界。
只要污染的制度存在,污染就永不消失。
赶不上末班车的鱼头人,只有四十厘米温暖的王秦茜,只能靠吃塑料为生的白澄。
如果不改变制度,出现几个救世主都毫无意义,人类总会反复走向同一条错误的道路。
“归乡号上有一份木涵留下的资料,她留下了旧世界灭亡前的影像。”
祝宁很像在汇报工作,屏幕上出现了泛黄而模糊的图像。
人们在河边钓鱼,在体育馆前拍照,参加演唱会时脸上绘画着涂鸦,那是没有大规模污染的旧世界。
在沙尘暴即将席卷而来前,这些照片里的人显得很鲜活。
当然还有木涵留下的那句话:不要遗忘历史。
神国人把历史遗忘了,所以把错误的历史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但现在神国坠落,普罗米修斯死亡,并不是完全的绝望,她们仍然有在废墟上重建的可能,尽管那微乎其微。
“初代机告诉我,如果我能改变时间,不要改变过去,要改变未来。”
祝宁以前以为重点是时间的能力,但她在三号机死亡时才知道,重点是最后一句话,要改变未来。
人类需要在有限的时间内,在过往历史的警告下,再尝试一次。
“现在我知道了,”祝宁说:“你就是那个未来。”
霍文溪是指挥官,她身上最大的优点不是直觉,而是指挥,她让人信服,让人追随。
过往历史中,出色的领导人具备的霍文溪身上都有,她出生在霍家,从小就靠近权力的中心。
103区的公开发言鼓舞过很多人,末日时代,在人人都知道世界终会灭亡的前提下,有霍文溪这样的人指引,人们才有活下去的欲望。
人类需要领头羊。
“不只是你,是你们所有人。”
霍文溪、反抗军、在第一战场赴死的猎魔人,死去的一代又一代垒成的尸骨,未来是他们的。
祝宁面对着一道难题,如果只有她自己根本无法解答,这是初代祝宁,二代祝宁,三号机和身处极北之地的她一起想到的答案。
“所以这不是牺牲,你可以把它当做我跟你打的赌。”屏幕上浮现出一个个字。
这句话让霍文溪想起她第一次在审讯室跟祝宁单独面谈,又让她想起在尊贵女王店跟祝宁结盟。
祝宁心中有什么计划,想要拉人入伙的时候,会说要打个赌。
霍文溪明知道她的小心思,每次都要走进她的陷阱里,问:“赌什么?”
“赌一次,幸存者会吸取教训,剥削者不会复辟,赌你会保证这一切。”
“赌你会改变制度,创造出一个真正的新世界。”
苏何错了,祝宁不是新世界,新世界是所有人一起开创的。
一个尽可能没有异变,没有压迫和污染的世界。
祝宁只能净化,像是割掉地面的杂草清理垃圾,真正负责种植的不是她,能否有收获也与她无关。
房间内一时间变得很安静,霍文溪久久没有回答,因为她在被普罗米修斯的手下逮捕时,在以为自己快死的时候曾经见过无数个未来。
霍文溪捂住自己的眼睛,感受蠕动的触手翻转时轻轻摩擦自己的手心。
她深深呼吸,缓了很久才说:“你要让我创造一个真正的乌托邦。”
“是的。”祝宁说:“不要有压力,你当指挥官总比普罗米修斯好。”
祝宁本来想逗一下霍文溪,但对方没有笑。
“今天之后,污染会暂时消失,我会像当年的白澄一样延缓末日的到来,人们可以再生活一段时间,不要问我多久,可能是几十年,可能是一百年,但不会太长,一两代人的时间,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与此同时空中门会打开,天空不再是一块儿幕布,人们可以冲出蓝天寻找新的出路。”
霍文溪:“如果没有新的出路呢?如果我们走出去发现外面也同样悬浮着巨人的尸体,我们只是尸坑里的蛆虫,如果外面的世界也一起灭亡了,巨人的世界早已死去,我们已经是幸存者呢?”
“那就活下去。”屏幕上一个字一个字显示:“哪怕知道前路是死亡也要活下去。”
霍文溪领悟着祝宁的话,她不露面,导致屏幕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神谕。
霍文溪:“我没看到成功的那一刻。”
这件事没有一个确切的结局,不是计算了准确的画面后向它前进,而是模糊的,看不清的未来。
霍文溪大概率会失败,可能人类尝试过后还是灭绝了。
她好像明白为什么霍瑾生看不见祝宁的命运,当霍文溪到达这一刻时她同样看不清,那太庞大了。
一直以来霍文溪都是指导者,她来指导人向前,此时她却像是个迷途的羔羊,她甚至一瞬间希望祝宁欺骗她,许诺她一个虚假的未来,霍文溪可以用这个谎言支撑自己向前。
可祝宁不会说谎。
“我也没有。”屏幕上的光点停了下,继续:“但在没有异能的时代,人类还没依赖污染孢子作为万能资源的时候,就是靠着虚无缥缈的希望活着的。”
人类在没有强大的武器和外力时,曾有过强大的精神。
霍文溪:“所以你让我朝着一个虚无的目标前进。”
“是的。”
如果这项事业是一场马拉松,祝宁已经快要抵达终点,而霍文溪还没有。
她只能一圈又一圈地跑下去,可能目的地是绝望,但霍文溪必须带队向前,她以另一种形式分享了祝宁的孤独。
“记得吗?我们结成了同盟,不会背叛的盟友,我来负责清扫障碍,你来负责带队。”
霍文溪:“如果我失败了呢?”
“污染会卷土重来,但下次人类没有救世主了。”
所以才是一场赌博,有输有赢,输了就是真正的灭亡。
霍文溪不知道祝宁具体要怎么实现这一切,问:“那你呢?”
“我会以另一种形式陪伴你。”
霍文溪:“我无法拒绝是吗?”
“你只能给我收拾烂摊子了,最后一次。”
霍文溪认识祝宁的时候就是给她收拾烂摊子的,一次又一次,103区的灾后指导,出墙后物资没了找物资,祝宁闹出的麻烦越大,霍文溪后续的工作就越复杂,而她从来没拒绝过祝宁。
看上去是霍文溪在指挥祝宁,实际上祝宁也在反过来指挥霍文溪。
一切都要结束了,霍文溪心中有所预感,这就是她最后一次跟祝宁说话。
祝宁一路告别,霍文溪的反应是最冷静的那个,大概她知道祝宁早已死亡的秘密,不像刘年年那样惊慌。
“祝宁,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霍文溪问。
屏幕上光标闪烁,明明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却比其他问题运行速度更慢。
“牛肉面。”
光标又闪烁了一下,“可乐。”
霍文溪捂住眼睛,指缝中有液体滴滴答答落下来。
“你已经帮我实现了。”
霍文溪分不清是祝宁无所求,还是单纯安慰自己,她说的都是霍文溪完成的答案。
祝宁想做的都已经做了,复仇、体验这个世界、在最后甚至能明白真正的自由。
“你哭了?”
霍文溪哑着声音回答:“没有。”
“你有点口是心非。”
明明只是一行文字,但霍文溪能感受到一点祝宁的情绪,想象真正的祝宁坐在她对面。
她猜测三号机的死亡给祝宁带来了什么,像是一个毫无感情的机器人第一次接触了人的情绪。
如果祝宁在搭建最后一场戏剧,让所有人围观主角的死亡,那如今死亡的幕布正在缓缓合上。
霍文溪闭上眼,她看到无数画面向自己奔涌而来,她曾见过这些片段,祝宁的话仿佛像是一条穿针引线的线索,将它们串联。
她看到的一切都在逐步发生。
……
极北之地边缘。
“骗子。”林晓风低声说。
白骨凝结成一堵墙,仿佛一个狩猎的怪圈,对着不远处黑暗的天空,白澄站在林晓风面前,成为挡住她的最后一道防线。
黑色的天空,白色的雪地,飞舞的红色塑料袋,林晓风面对的就是这些。
她明明没见到祝宁,但她有一种很朴素的认知,祝宁骗了她。
林晓风木然向前,她的胸前出现了一只手,白澄挡住了她的路,她不是林晓风认识的那个白澄,而是一个冷漠的替身,一个陌生人。
白澄依然遵守了和祝宁的约定,保护林晓风免受危险,不管她究竟是哪个白澄,约定都有效。
如果先前只是猜测,但看到白澄的眼神,林晓风突然想后退,“她不会回来了?”
白澄只是沉默。
白澄能感受到主脑释放出的信号,白澄曾在八十年前这样控制过散落在各地的影子,无数个白澄共用同一个大脑,大污染之后,她们只能单方面向主脑传输,现在主脑在联络她们。
自从八十年来,这是第一次所有白澄集体连接,白澄们都已经见过祝宁。
白澄看着林晓风,她身上穿着破烂的防护服,背后雪地里留下一长串脚印,那是她寻找祝宁留下的痕迹。
林晓风就站在脚印的终点,此时倔强地抬起头,又问了一遍,“她是不是不要我了?”
白澄不知道怎么把这一切解释给林晓风听,她不擅长和人类打交道,更不擅长和小女孩儿打交道,她唯一知道的是尽可能保护孩子。
白澄不回应不反对不说话,但那足够说明什么了。
白澄把林晓风抱起,林晓风只有十岁,她身体那么轻,在不死者手里像是一只猫崽。
人真的很奇怪,在被触碰之前好像还能勉强保持理智,但只要有人碰你或者安抚你,情绪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轰然崩塌。
林晓风被白澄抱起时,像是小猫突然炸了毛,眼泪不受控制流下,林晓风对着天空中的黑月大吼:“骗子!你骗我!”
“等我回来。”进入极北之地前,祝宁亲口说的。
凭什么?林晓风还活着,她还在扮演锚点的角色,凭什么是祝宁先食言?
林晓风意识到,祝宁不会回来了,她把自己送上人头猛犸象就是最后一面。
当时她们都知道极北之地有什么,是会剥夺五感的虚无,是裴书队长的死亡之地,是这趟旅途的最后一站,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存在。
没人知道这一切还会义无反顾进入,但祝宁身上背负了太多人命,徐萌、宋知章、103区死去的人,还有死亡没多久的裴书。
裴书的骨灰还在林晓风的身上,甚至她都不知道那是不是裴书的骨灰,她只是在死亡之地捡起了死者的灰烬。
林晓风拦不住她,她知道祝宁必须要去,她宁愿死在极北之地也不会活在外面。
林晓风理解祝宁,不仅不能阻止,甚至必须要支持她进入极北之地,但她以为会有奇迹,像是在水族馆拯救她那次,像杀了鲍瑞明那次。
可到了最后没有奇迹。
不管之后的祝宁以什么形态活着,当初把她从水族馆捞出来的祝宁已经不在了。
白澄感觉到林晓风挣扎的力道,她的异能是巨力,能够轻易将自己撕裂,白澄没有退却,用力将林晓风抱紧,背后的白骨墙蠢蠢欲动,她不介意用骨头凝聚成一个新的牢笼。
林晓风的手放在白澄的肩膀上,那是个往外推的姿势,只要轻轻一推就能挣脱控制,此时突然卸了力。
她被祝宁和宋知章养得很好,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永远不要因为自己的痛苦而伤害别人。
所以她硬生生克制住自己的本能,同时心中涌起另一种悲伤。
祝宁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让她在做出任何选择之前都不得不考虑祝宁的影子,祝宁驯养了她,又抛弃了她。
“宝——贝——”
林晓风愣了下,每一个新生的白澄都要重新开始学会说话,她们的声音机械,不熟练地说出这两个字。
林晓风的眼眶中霎时间积蓄泪水,凝结成冰霜,像是利剑一样反向扎入她的眼球。
“宝贝。”
祝宁杀了鲍瑞明之后第一次这样叫自己,她像是打了一场胜仗意气风发,在自己耳边大喊,“宝贝!”
她让林晓风成为自己的员工,说要打工来还债,林晓风是她的一号员工。
是祝宁让林晓风从过去的生活中脱离出来,成为一个人真正的、捧在手心里的珍宝。
像是在玩一个传声游戏,祝宁把声音传递给了白澄的主脑,主脑传递给眼前的这个白澄,白澄再说给林晓风听。
一个人接着一个,共同传递同一个信息。
祝宁在叫她。
祝宁唯一遗憾的是没有渠道可以跟林晓风直接联络,只能通过这样迂回的手段。
祝宁知道怎么安抚她,怎么控制她,怎么让她平静。
爱是有代价的,只有祝宁能轻松地知道自己最柔软的位置,所以除了缴械投降以外别无他法。
远处天空中的粘液正在快速蔓延,如同开闸放水,黑月笼罩住整个天空,边缘如同黑色沥青。
祝宁要吞噬世界了。
林晓风从白澄的肩膀处望去,黑色粘液凝结,像是积蓄的石油,天空上仿佛有一条分界线,黑色粘液伸出一条巨大的触手,仿佛一根手指从天空垂下,她的体型那样庞大,在林晓风的眼中却那样轻柔。
巨人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了渺小的人类。
林晓风眼中倒映着黑暗,那是祝宁的影子。
时间仿佛停止了,林晓风屏住呼吸,任由黑色粘液摸了摸她的鼻尖,没有极北之地的冰冷和绝望,甚至有些温暖,跟祝宁这个人一样。
她本能想要把脸埋进祝宁的掌心。
下一刻,黑色粘液瞬间将林晓风的身体淹没,所到之处是极致的黑,没有光明,没有声音,一切都被无情吞噬。
北地附近存活的生物警觉地望向北方,变异的鹿头人支起耳朵,树木伸展枝条,树叶片片立起望向远方。
祝宁吞噬了作为普罗米修斯的脑机,掌握了巨人的神经,树枝分叉一般黑色神经网络展开,如同找到一个人体的脉络,神经连接了骨骼肌肉,绘制出一张完整的巨人轮廓。
那一天,不光是人类,所有生物都几乎是一个反应,如同神话中记载的大灭绝,在黑暗面前人人平等。
鸟群飞翔,怪物的污染物向南奔跑,还未获救的落单猎魔人试图联络墙内却发现通讯中断。
半空中张开一扇扇方正的空中门,门口持续掉落蠕动的蛆虫,其中一扇前悬停着一辆飞车,车顶挂着一个粉色的毛线球。
毛线球摇摇晃晃,然后立即被黑暗吞噬。
那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像是黑色的墨水覆盖一切,漂浮在半空中的飞鱼线被冲散,绚丽的风景线粉碎,恐怖的水滴群霎时间湮灭。
行驶的归乡号列车上,刘年年被扣在船底,归乡号正载着她向前,那艘小船越来越挤,仿佛想要一只手将她捏死,让她窒息在船中。
她应该要逃跑,但她一动不动,静静地躺在船底。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股水流声,刚开始以为是海浪,归乡号最后一节本来就有海,后来感觉那声音更加空灵,而且像是一头凶猛的怪物吞噬一切。
刘年年从船缝看向外,车厢内流淌着的不是鲜红的血液,而是黑色粘液。
那些东西伸出无数根触角,在看到刘年年的瞬间,快速朝她涌来。
刘年年瞳孔放大,诡异的是竟然不觉得恐怖,反而感觉一股诡异的安全,向她跑来的黑色粘液灌满船底,仿佛给她一个有力的拥抱。
车头的猎魔人趴在窗户上看着,在他们的视角里,有点分不清是奔驰的归乡号列车主动驶向黑暗,还是被迫被黑暗包裹。
就像突如其来的灾难,灾难时人们根本来不及做任何想法。
北墙外,第一战场。
沙尘暴越发严重,能见度不足半米,人们感知到沙暴中心的触手怪物越来越强大。
地面被轰炸出无数个深坑,四周尸骨累累,天空中悬浮着的蘑菇云和沙尘融为一体。
在一分钟前他们用完了最后的杀手锏,第一战场已经全面失守。
侦察兵发现了远处有什么东西正在过来,他大喊:“北方,注意北方,有新污染物靠近,重复……”
但他的话没说完,因为来的东西太快了,不需要前方侦察兵也能肉眼可见。
他们第一反应是有新的污染物,有人预测过了,这种情况下污染会出现连锁效应,很可能会就近吸引其他污染物加入。
第一战场已经惨败,根本经不起二次冲击。
人们在沙尘暴面前如同蝼蚁,沙尘混成一团,仿佛一个巨大的怪物,而从远处涌来的黑色粘液体型更为庞大,两方相撞时,如同两条不同颜色的河流汇聚。
然而那根本不是势均力敌的,因为下一秒,很明显人们可以看到黑暗在逐步吞噬,黑暗前进一寸,沙尘便后退一寸。
沙暴中的亡灵军突然停止。
在沙暴中寻找污染源的猎魔人视角更加近,他们明明在模糊的沙尘中看到了舞动的触手,此时触手竟然在战栗,仿佛在迷雾中行走,却发现敌人在自己身后。
黑色粘液包裹住每一粒沙尘,仿佛分出细密的牙齿在逐渐啃食。
猎魔人都见过103区胜利时的视频,曾见过这一幕,只不过没有这么……震撼。
比那次规模更加庞大,超过了普通人的想象,不管祝宁是恶魔还是真神,她都选择吞噬一切。
所以围观者只能围观,像是无数个抬头仰望的生物一样,甚至没有人想要撤退,因为这一切发生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
整个世界都像是被泼洒了汽油,黑色粘液像是火种,只要有一颗火星子便能立即席卷。
他们从未看过黑色的火,如同沥青般的火焰,吞噬污染物也在吞噬士兵。
猎魔人们只是张大嘴,然后就被黑暗淹没。
情报网完全瘫痪,祝宁的声音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的,支撑他们的人机联合装置熄灭,人类之间的联系被彻底切断。
进入黑暗之后五感被剥夺,但只是消失了感官却不觉得绝望,仿佛只是有人暂时麻醉了你,让你睡一场好觉。
黑暗超过了北墙,然后爬向了人类幸存者基地的高墙,那些高大的墙壁在黑暗面前如同一个个岛屿,黑色粘液如同快速上涨的海水。
墙内进入地下避难所的人瑟瑟发抖,不知道未来究竟是什么。
复苏会的人面对黑色粘液露出夸张的微笑,手持棒球棒的异能者吹了个口哨,骑着摩托车主动驶入黑暗。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那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毁灭。
82区,苏何坐在三号机的尸体旁,她的身侧是碎尸垒成的废墟,苏何一身红色风衣在其中显得极其扎眼。
她曾试图跟三号机说话,但石块儿下显示没有任何生命体征。
82区的钢铁之穹被打开,苏何坐在废墟上抬头仰望天空,仿佛一只井底之蛙。
沙尘暴进入82区,沙子涌进的同时,苏何已经看到了黑色的潮水。
祝宁吞噬了世界,她把世界融为同一个污染源,她能轻易推开高墙,如果祝宁想,她可以让人类就这样在黑暗中死亡。
祝宁选择了拯救还是毁灭?
苏何到头来才发现她根本不在乎这个,她想要世界的毁灭,如果做不到,那她想要自身的毁灭。
这是她主导的,苏何实现了自己一生所求。
人类历史上有过那么多毁灭者,没有一个能做到她今天所做到的。
巨大的黑色粘液在她看来如同炸弹后产生的黑云,像是庆典上壮丽的礼花,像是火山石喷发出壮观的岩浆。
苏何勾起嘴角,轻轻哼起歌声,她对着黑暗张开双臂,如同拥抱老友一样进入黑暗。
黑色潮水没有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秒,快速流淌而过,像是淹没了一块儿红色的石头。
在反抗军办公室,霍文溪早就听到了走廊上的警报,她看见街道上的黑暗,从天空到地面,都被染成黑色。
霍文溪脑海中和现实中真正意义上完全重合,眼前的屏幕光明还亮着,只是不再打字,马上就要轮到霍文溪这栋建筑物了。
霍文溪不知道祝宁怎么做的,她也不想知道,面对这一切,霍文溪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祝宁听过很多人的遗言,而唯有霍文溪在反过来听祝宁的遗言。
光标闪烁了一下,“再见。”
霍文溪看着那两个字,想到祝宁第一次跟世界问好,她跟世界打了个招呼,这次跟世界告别。
像设置好程序的机器,从开机到关机。
祝宁在电子屏幕上跟霍文溪的谈话像是一篇文章,文字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像是某个深夜写日记的人删掉了自己的文字,无形的删除键按下,第一个字消失,然后是一个词,一句话,祝宁删掉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字,她存在的证据被整行整行吞噬。
直到删除到最后一个字,闪烁的光标没有再亮起过,屏幕熄灭。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