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淋到皮肤上,有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水汽氤氲成雾,和沐浴露的香味一起,很快填满了浴室,替镜子蒙上一层白纱。
落到林秋葵的视觉神经上,仿佛在一层纱上又盖一层纱,万物因而变得无限迷濛。
祁越推门的时机不是很好,犹如一只悄无声息降临的鬼魅。
她回首望去,只见层层缥缈的纱雾间,突然冒出一个长又细瘦的怪影轮廓。
四肢长得不符合正常人体比例,双眼线条狭长,两颗眼球呈现暗沉沉的红色,在灯下发出幽幽的光亮。
过两秒,林秋葵意识到,那是祁越的眼睛沾了血。
“我生气了。”
他靠在她身后,双臂交错,虚环着腰。
两块腕骨叠在一起,长而嶙峋的手指耷拉下来,有股铁锈味。
又打架了吗。
林秋葵握着他的手问:“和谁打的?”
这不是他想要的回答,他没有在说这个。
“我说生气。”祁越一口咬上她的肩,一字一句格外认真地强调:“很、生、气。”
他说话时,灯泡闪了一下,然后连续闪三下。
昏暗间,有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歪歪扭扭占据一整面墙,又延伸到天花板,像云一样压下来。
与其说是光影作用,倒不如说祁越的存在本身像一个黑洞,一走进来,就把周围的光全部吞没了。
这样想着,林秋葵任他乱咬:“听得到,不过,你要不要考虑换个地方生气?”
毕竟花洒还在工作中呢。大片大片水线浇下来,淅淅沥沥地,把两个人都打湿了。
林秋葵的本意是换个地点,以便更健康也更节约的生气。
可祁越不干,他不要。
倔强小狗一旦脾气上来了,就不讲道理,非要固执地赖在浴室里。
自己不走,也不准别人走,双臂骤然收紧,青色血管根根隆起,从肢体到动作都充满不容拒绝的力量感。
这双手,可能刚刚撕裂过异种,现在用来抱她。
要是眼下不顺着他,也许待会儿又要跑到外面大开杀戒,把自己弄得脏脏臭臭臭。
洗小狗是很麻烦的工程,对一个眼睛不好使的饲主来说尤其是。
所以,好吧,想呆在浴室就浴室吧。
林秋葵伸手去找把手:“你想说一下生气的理由吗?”
“……你骗我。”
祁越侧头埋进她的颈窝,闷声闷气地控诉:“你就两个哥,外面一个,还有一个,两个长得一样,没有弟。也不是随便认来的,他们都喜欢你,对你很好。”
啊,原来是因为这个。
发现事实和她的叙述有矛盾,难怪刚才非要出去,原来找别人验证身世去了?
不过。
“我们出发之前,在宁安基地的时候,吕长虹不是提过这件事吗?我也说过大哥在这里所以这一趟必须来。当时你都没有说什么,怎么现在突然不高兴起来了?”
“……”
不想承认自己想得少,反应慢,祁越不悦地嘟囔:“我又不知道你说哪种。”
表哥,堂哥,还有那种随便乱认乱叫的哥,就跟小浣熊喜欢管他叫祁哥一样。
他根本没想到那一层。
“那你生气是因为发现我成长的环境和我说得不一样,没那么糟糕,还是单纯因为我骗你?”
“不知道。”
祁越想了想说:“都有。”
他怕她其实生长在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里,完全没有阴霾的世界里,根本不缺一个祁越再来爱她。
也怕她从头到尾没把他当回事儿,不上心,这才随手拿出几个谎言欺骗他。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怕。而怕的根源,往往是一种你自己知道无法完全掌控的爱。
——总算找到了,调节温水的把手。
林秋葵把花洒调小一些,“先说第一件事吧,祁越,虽然听起来不像真话,但我的确没有骗你。我就是一个被遗弃在孤儿院门口的孤儿,经历了三任养父母,最后靠一篇保证书才成功留在那个家里。”
“至于有林汉城在的那个家庭,其实……”
我是穿越的。
我冒名顶替了这个世界原有的林秋葵。
趁着系统罢工,她本想说出真相来着。
不料大脑一阵刺痛,好似检测到违规想法,全身血液逆流而上,连空气都顿时扭曲。
视线被什么东西拉扯着,有一瞬间,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和祁越,无比清晰。
皮肤光裸相贴,他们在花洒下紧密依偎。弯曲的脊背,卷曲的黑发,她的肩胛骨仿若一只潮湿的蝶往后凹陷在他的胸膛间。
而他的锁骨如同两条形状怪异的长石,沉甸甸压制着她的双肩,整个人都如糜烂潮软的章鱼般依附在她的身上,长长的肢腕交错缠绕着……
这一切都映照在镜上,镜面反光再投射到视网膜中,潋滟出一串串朦胧光晕。
祁越变成一个旋涡,无边的黑暗从他身上源源不断地崩泻而出。
画面里所有线条都在抖动,肢条开始舞动,烟雾洁白如雪,宛若一层层繁复蕾丝将她们包裹,目之所及的色块快速交融。
绿色,红色,杂交成黄色,撒上熠熠的光辉进化为金橙色,使人不由自主联想到一条平整的地平线上刚刚升起一半的朝阳,远处若隐若现的森林大火,抑或溅落到地上、泛着大量泡沫的小麦酿酒的劣质啤酒……
然后,她也成了旋涡。
身为一个漩涡,又拥抱另一个漩涡,于是吸力放大了,螺纹形的旋纹也在飞速扩大。
叶依娜、唐九渊、包嘉乐、夏冬深、纪尧青、白娇娇、余晚秋、余迟瑞、红毛……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涡纹中起伏涌现。
正在这时:【警告!红色警告!】
【禁止宿主外泄剧情,违者抹杀!】
……久违的机械音贯穿大脑,半晌,带着惩戒意味的幻象如潮水褪去。
林秋葵身体一软,祁越察觉不对:“你难受?”
“没事。”她回过神,临时编出一个借口:“找不到沐浴露了,帮我涂一下吧。”
“真的?”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真的。”
“别骗我。”
“没有。”林秋葵神情自若:“沐浴露,不是洗发露,别拿错了。”
“……”
傻瓜才拿错。
祁越没有应声,但很乖顺地挤了一把软趴趴的沐浴露在手上,往她背上抹。
刚才说到哪了?
两个林秋葵的身世背景产生冲突?
有关这点,受系统妨碍,看来是不可能结束清楚了。所以……怎么办好呢?
既不想撒谎继续蒙骗祁越,也没有蒙混过关的自信。林秋葵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干脆实话实说:“祁越,被收养的事,我只能说我说的都是真的,同时林汉城说的也不假。也就是说……你听说过失忆吗?或者人格分裂,妄想症,一觉睡醒喊着自己其实是另外一个人什么的?”
用词涉及敏感内容,她的头隐隐作痛。
“总之,有时候你会发现有些人对同一件事的说法矛盾,可他们谁都没有说谎。”
“我就处于这种情况里。”
“林汉城好像还把我当成以前那个妹妹,可是我应该没法像以前那样把他当成哥哥……有些事改变了,我握着一些本来不该属于我的东西,不能向任何人说明。包括现在,我只能跟你说到这个程度。”
“要是再说下去,说不定,我会死掉。所以你能接受吗?这种比较程度的解释。”
林秋葵绞尽脑汁、谨慎语言,最后表达出来的逻辑近似于:虽然不管怎么看都像是我撒谎,但你必须相信我没有撒谎。
而且不可以向我要解释和证据,因为我没有办法解释,解释得太清楚就会死。
嗯……好糊弄哦。
有种谁信谁弱智的感觉。
同一时间,祁越低着头,下巴压在她头上,指腹沾着软膏,一下一下划抹锁骨。
表情有些晦暗不明,好像正在疯狂运转大脑,判断这堆话到底可不可信。
好认真好纠结的样子啊。
“……我也没有这么不可信吧?”为什么会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既视感啊?
林秋葵觉得好笑,冷不防仰起头,吧一声,超响亮地往他下巴上亲了一下。
“别生气了,拜托,这样也不行吗?”
她笑吟吟地看着他,光自头顶均匀地铺撒下来,显得这张脸格外明媚,酒窝浅浅。
这算撒娇吗?
祁越微微低下眼皮,视线锁定唇角,喉咙滚了一滚:“说不行会怎样?”
“会哭吧。”她一本正经地说:“嚎啕大哭,伤心欲绝的那种。”
“不准。”
“那就不生气了,是这个意思吧?”
“……”祁越眯起眼睛,不说话。
“不说话就是同意,这件事翻篇了,以后不可以提了。”她一锤定音。
祁越到这时才慢条斯理地给出一个词:“——狡猾。”
不对,这个不够好,不够准确,下一秒他改成:“——狡诈。”
狡猾的企鹅,狡诈的企鹅。
在林秋葵不知道的时候,祁小狗的词汇量和语文水平,好像突飞猛进了喔。
“不公平。”
进阶版小狗双手像掐,又更像珍爱地握住她的脖颈,两根拇指粗粝,揉摸着唇角。
他认为就这样放过她,实在太不公平。
林秋葵两眼弯出一道弧度,汪汪地盛着水:“那你再提要求,三个以内。”
不是她小瞧他的想象力,而是过往事实证明,不管你怎么让祁越提要求,他翻来覆去,最多只能想到亲亲抱抱加洗澡。
这些都实现过了,他还能提出什么?
林秋葵拭目以待。
祁越倒没想多久,先说第一个。
“不准骗我。”
“好。”
以前的事到以前为止,以后都不骗。
“你给的戒指,坏了。”提起这个他就郁闷,“被那个破船颠坏了。”
草编起来的东西,本来就很容易散。
祁越以前最不理解更看不上唐妮妮一天到晚拎着藏宝袋蹦蹦跳,闲着没事还挖一个坑埋起来的弱智行为。相比之下,谈恋爱这种事天然让人变傻,这不是他的问题。
他特地找胶水,大清早外出四处找珠宝店里那种装戒指的盒子,想好好把戒指保存起来,至少保个十年八年的那种。
谁能想到一片破海,一艘破船,一连好几个小时抖个没完,愣是隔着盒子,把他再宝贝不过的礼物戒指弄散了。
——废物船长,废物林汉城。
一群废物连个戒指都弄不好。
祁越心里恶狠狠地骂着,说到第二个愿望:“要一个新的。”
“新的什么?还是戒指?”
“随便。”
反正要看得到的,只有他有就行。
“就要一个?”
林秋葵故意问。
祁越:“最少一个。”
“好,第三个要求呢?”
她折下两根手指,还剩最后一根。
祁越捉住那根指,从指尖摩挲到指缝,静静凝视她的眼睛,语调倏忽低了下来。
“眼睛,快一点好起来。”
“现在都看不到我。”
这不算要求,更像忍无可忍地祈求。
他是没有方向的小狗,离不开水的鱼。可能有点蛮横,看起来嚣张跋扈,但迫切地需要被注视,想要被管束。
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明明站在面前,她却怎么都看不到他,眼睛里没有他。
这令他十分不安,因为那是他的湖泊。
除了那里,他根本无处可去。
当然,林秋葵也是一样的,偶尔会因为看不清祁越而感到失落。要是能好她也想立刻好起来,偏偏,这件事不由她说了算。
“应该快了。”
“你乖乖的,再忍一下。”
她只能这样说,摸了摸他的头。
系统恢复就能通过商城修复眼睛了。
一直仰着头好累,林秋葵拉下祁越的手,换成往左边偏头:“这个不算,你还有一个要求,重新提一个吧。”
祁越犹如追随主人移动的狗狗,也跟着把脖颈压下来,脑袋一下凑得很近,湿漉漉的睫毛扫过鼻尖,嘴唇几乎挨着嘴唇:“你看到那只苍蝇就跟他说,我是男朋友。”
“谁是苍蝇?”
“你哥。”
新的动物外号出现了。
以及果然祁越背着她找过林汉城,估计大张旗鼓地宣扬了男朋友身份,被否定了。两人大打一架,祁越在口头上占不到便宜,这才一肚子怨气跑回来找她提这种要求。
“为什么是苍蝇?”
“很吵。”
“……”
不好意思,林汉城可是同辈沉稳第一人。
“苍蝇……也太没排面了。不能换个好听点的吗?看在我的面子上?”
啧。好烦,麻烦。
祁越张嘴往林秋葵唇上留下一个咬痕。
“那驴。”
讨人嫌的倔驴,他勉强同意换成这个。
也行,总比苍蝇像样点儿。
“好了,三个要求都……”
她话没说完,祁越似乎还不尽兴,突然插话:“要是我和驴都掉海里——”
林秋葵:“打住。好土好古早的送命题啊,你从哪里学来的?”
“我和驴都被傻逼异种抓住,你——”
“和上一个没有区别吧?”
“你别说!”
恼羞成怒且□□的祁小狗一把捂住嘴巴,自顾自非要把幼稚的假设说完:“我和驴都被抓住,就救一个,你要哪个?”
看得出来他死都不愿意和林汉城用上‘我们’这个词的坚定意志了。
林秋葵含含糊糊道:“你。”
这不算骗,她想。
顶多是甜言蜜语。
祁越放心了,却又没有完全放下心。
于是接下来大约五分钟时间,好漫长,林秋葵不记得自己经历多少次类似‘我和你第二个哥一起从山上掉下来,你有绳子,拉谁?’、‘我和你妈都生病,病得快死了,你找到一瓶药给谁?’‘我和你爸没东西吃,你有一个面包先给谁?’
以及加大难度的‘我一个房子,你俩哥一个房子,都要塌了,你和谁一起?’、‘我头痛,你爸爸妈妈大哥二哥也全都头痛,你先帮我还是帮他们?’等脑残问题。
一个头简直八个大。
她要收回那句祁越没有想象力的鬼话,天知道他哪来那么多不切实际的假设。
不过归根究底,所有不安都来自经历,而经历造就的性格大概率难以后天改变。
祁越就是这样的人,不管怎样都没法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人永远爱他,甚至最爱他。
他需要一次次发脾气,做假设,通过这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低效率的方式获得信心。因为没有人教过他怎样持续性地感受爱,没人教他怎么更好地和别人相处。
因此他只能间歇性地感觉,又间歇性地怀疑,反反复复踩进同一个泥坑,对着同一个人吵闹打滚,直到对方温和耐心地弯下腰,把他从肮脏的污秽中解救出来。
那就是祁越最习惯的确认爱的方式。
好在林秋葵在这方面接受度不错,能从祁越一次次无理取闹中汲取到明确的爱意。
说白了,他们是同一种人。
胆小,不安,渴望着救赎。
她只不过是一次次发现这个本质而已。
“——祁越。”
每一次都给予肯定的回答,能令小狗心花怒放的回答。
不厌其烦的问答结束后,她再一次亲吻上他的唇,是很温情的、绵软的触感。
花洒持续不断地工作着,雾浓得快要溢出去。
不知不觉,沐浴露被冲得到处都是,他们身上堆起好多泡泡,稠密而纯白。
“两件事。”林秋葵说:“现在你应该不生气,也很清楚没有人能威胁到你了吧?”
祁越敷衍地嗯一声,还想亲,结果被冷血无情又笨蛋的企鹅按住下半张脸。
“所以林汉城也好,以后遇到林柏城也是一样,不能找他们的麻烦,听到没有?”
她的语气强势起来了。
打个巴掌给颗糖的道理,祁越懂。
企鹅就是这样的,先给你糖,再立规矩。
“听——到——了——”他拖长语调懒洋洋地回答,代表不乐意,但会听话的意思。
好麻烦,没意思。
不想再提那些不重要的垃圾了。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亲,还亲不亲?
他就想亲,快一点亲。
正当祁越满脑子以上念头的时候,林秋葵说出第二件事:“要做吗?”
?
小狗耳朵立马欢呼雀跃地竖起来,紧接着又相当人道主义地,象征性垂了一下。
“会生病。”他说。
这个时候倒是挺有脑子的,还知道在浴室里乱来会有什么用的结果。
不过还能差到哪里去呢?
反正都已经这样了。
“生病就生病吧。”林秋葵笑了一下,转身抱住他的脖子,“我们一起。”
一起做,然后一起生病。
好像是很合理的事情。
哗哗的水声蓦然加大,镜子变得更糊了,隐隐约约只能望见一点儿依稀的线条、相连的色块。
在这幅画面里,在这个狭隘的房间里,祁越是横冲直撞的入侵者,另一方似乎仅仅作为包容者和情绪承受者存在。可事实上他们都很清楚,她才是控制一切的脆嫩的神明。
而他就是她身边那个最忠诚,最温顺,也最最需要特殊关爱的信徒。
信徒仰仗神而存在。
神离开信徒便不得以成神。
同样的道理,他们也是如此。
彼此束缚,无法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