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和十年秋,日光劈开天空的一道裂缝,鱼肚白的天边翻滚出阵阵云浪。
正如黄历上所写的,今日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
丫鬟给新娘子的小脸上扑胭脂,一圈又一圈的,却仍是觉得不够似的。
“少奶奶,您看着多喜庆啊!”
铜镜晃过,那乌黑的鬓发底下是一双皎洁的眼,便是今日婚礼的新娘子褚玲珑。她弯弯的柳叶眉,盯着铜镜看个不停。他们这山村里养的最娇贵的女孩儿便是夫子家的,褚玲珑每一回撩起裤腿往河里冲,都要被那家嫌弃半天说她不讲究,腌臜。
她性子也泼辣,受不得气,仰着鼻子就怼回去,“腌臜?我又不是那些城里的大家闺秀,就是靠卖鱼为生!”
谁也没想到那最不讲究的卖鱼妹,却天赐下良缘,成了村里嫁的最好的!
等上好了胭脂,就该换上凤冠霞帔。褚玲珑已经被压在这板凳上坐了快小一个时辰,人都疲软了。
丫鬟见她坐不住,身子也不老实的这里动动那里动动,笑了下,劝道,“少奶奶,可别着急!换了嫁衣,我们才好出门做轿子!”
她虽然爹娘早死了,但这样的道理还是懂得。
“轿子到台州府要走多久?”以前褚玲珑靠脚走,可要小半天!她心里着急怕晚了时辰。
丫鬟给逗笑了,“约摸三四个时辰。”
她吃惊的嘴一张,“啊?那也没快多少啊!”
新娘子笑容浅浅,眼角下细看还有一颗泪痣。丫鬟把胭脂在脸上抹匀了,却也瞧不大出来,“那也还得是太太平平的,不出什么事。
话一说出来就觉得有些不对对劲,呸呸几声,又改了口,“大吉大利,百无禁忌!”
她没想过会发生什么意外,整个人还陷在要成婚的幸福感里。
褚玲珑拿帕子,搽了擦手。褪下在家里穿的粗布衣裳,就露出纤细的手腕脚腕。过了十月,秋老虎卷土重来。褚玲珑身上刚换上嫁衣,就觉得整个人像是泡了澡,汗渍渍的。
丫鬟却在一旁喊:“少奶奶,您可别出汗了。快看看,好不容易上好的妆,却都要脏了!”
出不出汗,又哪里是她能控制的?褚玲珑一扭头,看向身后,说道:“这衣裳,有些小了。”
“这嫁衣是量体裁衣,真正好的。”丫鬟见着那处也挪不开眼,小声埋怨:“都让少奶奶管住嘴,莫要胡吃海喝的。”
天可怜见,哪里是她胡吃海喝?
大婚定下来的那日,罗府的老夫人特意召她去见了一眼,握着她的手又念叨着可怜她瘦弱,就赐下许多补品来。褚玲珑垂着眼,道:“长者赐不敢辞,这道理我还是懂得。”
“少奶奶好福气!”丫鬟说着吉祥话,“等您进了门,不等你开口去要,老夫人便会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了您!”
这话,褚玲珑是信的。这几月吃的太好,把她养得白白胖胖的,这身嫁衣都快扣不上了。褚玲珑仰着头,轻轻的喘了口气,指尖也没地方抓:“我憋口气,你帮我把扣子扣上。”
“那我使力气了,您忍一忍。”
丫鬟却也不敢下足力气,毕竟这位可是今后的少奶奶。
却是被一双长着薄茧的手托住了。褚玲珑道,“快些穿好衣裳,早些好出门!这到台州府都要好几个时辰,我们别在这小事上耽误了光景。”
丫鬟咬了牙,宝石扣子钻入了洞眼里,“呀!”
惊呼一声,就是那雪白的脖颈上,被指甲不小心滑出了一道红痕。
“不碍事。”褚玲珑以前下河抓鱼,总会时不时的弄些伤口。这样的小事,她根本就是不在意的。
铜镜里头就出现一道红色的身影,身姿娉婷,还怪好看的:“以前过年时候也不见得有一身新衣裳穿。只因我起早贪黑卖一个月的鱼,也凑不出买衣裳的钱。”
却是个吃过不少苦的。
“那少奶奶的心是真善,还帮着邻居家的贾大爷治疗腿伤。”
丫鬟说的这事,却也是褚玲珑能够嫁入罗府的契机。半个月前,隔壁的贾大爷上上采草药摔断了腿,只留得一口气喘着,是褚玲珑背着老人家翻山越岭去了台州府找神医李大夫。
可那李大夫却有豪门大户的少爷看病,她就在外头又等了一个时辰。等那少爷走出来的时候,就瞧见了她!
那金尊玉贵蜜饯罐子里泡大的哥儿,他哪里见过这样的忠义之士。连咳带喘的,就让身边的书童给她送银子。你还别说,那高门大户出来的小厮也是长得好看!书卷气浓浓的黑眉,指尖也是修剪的整整齐齐,像溪水里泡过的小石子轻轻的落在褚玲珑那干涸的掌心里。
她的脸晒得红彤彤的,抬起头问:“这位小哥儿,怎么称呼?总不好,我拿了你家的钱,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医馆里正煎煮中药,各色的药材收在多宝格里。外头种着一课好大的金桂树,月份还早,不曾开花,绿色的叶子浓绿浓绿。
日光娇媚,她自小也算见过不少好看的,却也是被眼前的人迷住了眼。仔细看了,青莲色的直裰很是有一股儿仙气,金银在这位跟前都显得俗气了。
等了半天功夫,这书童怕是瞧不上她村民的身份,不肯和她说话。
不计较!她比起仙人,更贪图他手里的金银。自也是知道那大户人家养出来的人都有些臭脾气!褚玲珑正要双手把银子接过来,笑嘻嘻的又是道谢:“不管如何,多谢小哥儿了!”
而眼前的书童却是指尖微微一缩,把手收回去,说的话倒是比举动彬彬有礼些:“姑娘不必谢我,谢罗府就好。这是少爷特意关照的。”
“哦哦哦,晓得嘞!”
褚玲珑目送着人走远。
后来的事,简直就像是菩萨帮着开了路。
事事都顺了起来,褚玲珑靠着这些银子给大爷治疗好了伤腿,也在台州府住了几日。再后来呢,等她回到村里,就有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媒婆上了门。
“那台州府的罗府是个豪门大户!这姑娘是嫁过去做正房太太的,今后那是绫罗绸缎,享不尽的福!”
卖鱼妹走了狗屎运,成了当地豪强的少奶奶,自此后不用起早摸黑。只是她这夫婿是个病秧子,说话都大喘气,细胳膊细腿的,也不知道能不能生下孩子,让她坐稳这少奶奶的位置。
她不习惯这样的打扮,扭了扭脖子。
丫鬟就扶着褚玲珑的手臂,慢慢的起了身,“少奶奶,不必担忧,大婚的事老夫人都打点妥当了。”
渔村飞出个金凤凰,竟叫她攀了一门顶富贵的婚事。这光是聘礼就一百多担!可在村里炸开了锅。乡亲老小都趴在门边看新娘子出门。罗府的丫鬟也是豪气,撒一把铜钱在门口。
不一会儿,看热闹的人便低着头捡地上的铜钱,哪里顾得上门口出来的新娘子,
人人都和气,说她褚玲珑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虽都嘴上不说,却也明白这门婚事就是进门冲喜。
罗府是处处周到,轿子边迎亲来的人一看就是个出类拔萃的,他玄色直裰,在腰间挂了璎珞。褚玲珑透过红盖头往外看去,正巧听着那人和丫鬟说话,“快些启程,别耽误了吉时。”
褚玲珑在红盖头下,听着外头的鞭炮声,心里头的满足感像是被填满似的。
“爹,娘,玲珑今日要嫁人了!二老放心,罗府千难万难,女儿也会扎根下去!”
临海到台州的一路上都是山路崎岖,虽是大白天,但两边的青山都是浓重的雾气,
原本就不宽的山道上,被落下的几个大石头挡住去路,抬花轿的挑夫无处下脚。花轿边上的丫鬟就哎呀呀的叫了起来:“你们几个要是颠坏了少奶奶,可如何是好!”
“那怎么办?要不让少奶奶下轿来走两步?”
还没到罗府,新娘就下轿那是很不吉利的!丫鬟支支吾吾的寻到了江璟琛:“老夫人把这么重要的差使落到我们头上,要是办砸了,你我回去都抬不起脸面。”
江璟琛看了眼,眉头轻蹙。他低声道:“你这样倒是让我为了难。”
有谁不知道,这位少爷身边的书童最得老夫人喜爱,虽说是奴仆的身份,却也当半个少爷养大。也正是因为如此,罗家的表少爷想来迎亲,还没有这个脸面!
他本不该轻易的答应下来,但看着大红花轿里头的身影。
几个丫鬟求了又求,作势就要哗啦啦的跪倒一片:“还请琛哥儿可怜我们这些丫鬟!”
褚玲珑没想到这车马会堵在山道上,总得想法子解决了,坐以待毙,不是她的性子。
正要下轿子,外头的丫鬟却过来了,“少奶奶,都是奴婢出门前说错了话,冲撞了山上的土地公!大喜的日子,新娘子不该下轿,如今却也是没法子等回了罗府奴婢就去老夫人跟前领罚。”
“好姐姐,也别奴婢不奴婢的。”褚玲珑,“我本就是粗人,若不是罗府精心照顾,能不能出嫁还未可知。”
这个卖鱼妹出身低,却是个通情达理的,这便方便丫鬟说接下来的话,“好少奶奶!奴婢有了您这么一句话,当牛马也甘愿了!您放心,等会儿过来背人的是自家人,姓江,是少爷身边的一位书童,我们都喊他一声璟哥儿。清清白白的童男子。”
这……好端端的补一句童男子,也该是让人误会了。
褚玲珑面孔一下子就烧起来,余下的,丫鬟说什么,她就跟着做什么。
其实,也简单,就是怕犯了新娘子脚沾地的忌讳,叫个人把她背过去。那抬轿子的都是外人,怕冲撞了褚玲珑,故而就好了这位璟哥儿!
为了避嫌,她需得把足弓着。
手也就是搭在那璟哥儿的肩上,一上一下。身子是能不怎么接触,就不怎么接触。
若有似无的撩拨,却也致命。
后背脊蹿起来无数的鸡皮疙瘩,褚玲珑脖子往后头仰。心头也跟着一紧,在那红盖头底下,她就瞧着那宽厚的背,孔武有力。不自然的就想了许多,也不知道她那个病夫君能不能背的动她?
秋高气爽,金桂香气伴了一路。褚玲珑搭在男人身上的手起了薄汗,酥酥麻麻。
台州府的罗家,就到了。
敲锣打鼓的满天喜意,跨过火盆,祛除晦气,一群下人向着她道喜,“少奶奶,万安!”
江璟琛却进了侧门,悄悄地避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