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华幼安眸光轻转,“国舅爷是要与我做交易么?”
“交易?”
裴丹临眼睛盯着面前娇怯病弱的少女,低低的声音像是在诱哄,“倒也可以这样理解。”
“幼安,你需要我,需要我背后的河东裴氏以及我那贵为皇妃的长姐,若是不然,你也不会对我发出邀请。”
华幼安莞尔。
——这位国舅爷的脑子时好时坏,不需要他聪明的时候,他反倒聪明起来了。
“国舅爷说得不错,我的确需要河东裴氏以及您贵为皇妃的长姐的帮主。”
华幼安幽幽叹息,“可是国舅爷,旁的交易能做,男人的交易却是不能做的。”
她伸手,手指抵在男人胸膛,轻轻一推,便把男人从自己身上推开,“虽说我喜新厌旧水性杨花,可也不是为了些蝇头小利便委屈自己的人。”
“国舅爷,恕难从命。”
她轻摇团扇,笑意温柔。
“你——”
裴丹临呼吸一短,“华幼安,你这样的性子迟早要吃大亏!”
“陆沧蓝他有什么好?他只是一个奴隶,他给不了你任何东西——”
“可是我喜欢呀。”
华幼安眨了下眼,如水雾里泡了黑珍珠,水汪汪又黑津津,只需一眼便叫人乱了心肠。
那样的一双眸子闯入裴丹临的视线,裴丹临心跳静了一瞬。
——这样的脸,这样的眼,纵是性子乖戾荒诞又何妨?
她生了一张无论她做出什么荒唐事情都叫人无法开口责备她的脸。
他只能自己生闷气。
万钧巨石压在心口却无法发泄,裴丹临烦躁揉眉,“随你吧。”
“等你日后在这种事情上吃了大亏,莫哭着鼻子来寻我。”
说完话,他声音微顿,下意识透过指缝去看华幼安。
她该哄一哄他的。
毕竟他是一心为她好。
但是没有。
少女斜倚引枕而坐,细腻如玉的手此时捏着玉团扇,有一搭没一搭摇着,而那双能蛊惑人心的眼,此时也正懒懒瞧着他。
——仿佛早就知道他会看自己一般。
他的心思,从来被她拿捏得一清二楚。
裴丹临揉捏眉头动作微微一顿,心里莫名堵得慌。
“国舅爷大可放心,我只会寻表兄哭鼻子,断然没有寻国舅爷哭鼻子的道理。”
华幼安弯眼轻笑,温温柔柔的声音却直戳人心。
裴丹临被噎得一窒,脸色陡然难看起来,“那便最好不过了。”
“我还有事,现行告辞。”
他敛袖起身,头也不回走出房间。
“是婢子痴了。”
锦衣少年的身影自廊下消失,一直在屋里伺候的素月松了一口气,手脚麻利给华幼安续上一杯新茶,眉眼之间少了这几日愁容满面,“婢子以为县君在与世子爷闹矛盾,这才不愿意回京畿,而今看来,县君却是为了世子爷方委屈自己留在真源县。”
——方才华幼安与陆沧蓝裴丹临说的那番话若不能叫她豁然开朗,那她才是辱没了华幼安身边一等贴身侍女的身份。
县君心里只有世子爷。
世子爷是县君的全部。
深爱世子爷如县君,怎舍得叫世子爷为难?
让他在这种夺嫡的紧要关头离开京畿来真源县寻她?
只可惜,县君的一番痴情未必能落得一个好下场。
——且不说世子爷能否在夺嫡之争脱颖而出,单只说古往今来的天子宫妃能有几个得以善终?
九州天子又怎会守着一个女人过日子?
更别提世家与皇权天然对立,此时世子爷身后是世家,自然为世家争取利益,待他成了天子,便是削弱世家加强皇权,县君出身平原华氏,到那时又能落得什么好?
县君与世子爷看似青梅竹马一对璧人,实则却是难成眷侣。
想到此处,素月抬头看向华幼安。
少女笑眯眯捧着茶,像是想到了什么,她苍白脸上浮现一抹极淡极淡的红晕,典型的少女怀/春心念情郎的模样。
“为表兄便是为自己。”
提及自己的心上人,少女眸光轻闪,声音越发温柔,“世人皆会算计我,唯独表兄不会。”
素月心头一酸。
陷入爱河里的人总是盲目的,世子爷待县君好归好,可那种好并非爱情,而是责任使然,偏县君喜欢的便是世子爷待她的好,两人的关系像是一个死循环,谁也解不开谁。
当时县君与裴丹临要好时,她心中隐隐松了一口气,想着县君到底是聪慧女子,终于看清自己与表兄之间不得善终,这才为自己做了打算寻了裴丹临。
裴丹临出身河东裴氏,心思简单,满心满眼皆是县君,门当户对,又是一往情深,县君若嫁了裴丹临,必能安稳富贵一生。
可惜,这种想法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县君心里只有世子爷,与裴丹临的那段情,更像是小孩子的过家家,就如现在的县君对待陆沧蓝。
——打发时间用来取乐罢了,半点真心也无。
素月无声叹息,不动声色转移话题,“这是自然,世子爷待县君素来便是极好的,但县君待世子爷也不差,明知幕后之人在真源设下圈套等着县君自投罗网,县君却还是留在真源。”
“县君下一步准备如何做?县君虽出身显赫,但此地毕竟偏远,非华家势力所能深入,那人又以沛国朱家为遮掩,强龙不压地头蛇,只怕县君未必能将他顺利揪出。”
“强龙不压地头蛇?那就找另外一条蛇。”
华幼安懒懒笑着,“一个小小的朱家,如何值得我亲自下场?”
素月眉头微动。
这才是她家县君的手段,借刀杀人,绵里藏针,让人防不胜防。
素月试探道:“县君的意思是?”
“若没有我的关系,只看才学才情,朱焕之如何能被评为中品?”
华幼安轻摇团扇,“真源县原本推荐的士子是谁?自己的入仕之路被朱焕之无端抢走,想来他会很乐意除去朱家。”
能被天子封为灵昌县君的人,岂是养在深闺不问世事的娇弱闺秀?华幼安对政事了若指掌,作为她的心腹大侍女,素月不止是侍女,更是她身边的情报头子。
听华幼安问起真源县原本推荐的士子,素月略微思索,便做出回答,“是个寒门士子,名唤傅书新。”
“傅书新?”
华幼安手里摇着的玉质团扇停了一瞬。
——这不是未来权倾天下的相爷么?
怪不得书中的相爷处处与她作对,原来还有这一层的恩怨在。
大虞朝的选官制度为九品中正制,即从家世才情来评品,分上品中品和下品,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上品为清流,一旦评定,便能掌一方朝政,而下品则做一些无权无职的苦差事,一字之差,却天壤之别。
傅书新出身寒门却能做到一朝之相,可见此人的心机手段远超常人,似这般的心机手腕,若想去害一个人,自是手到擒来的。
很不幸,他处心积虑要害的那个人,是她。
她看书时只觉得奇怪,明明她与傅书新并无恩怨,非但无恩怨,还因着他的那张脸对前期的他颇为照拂,可此人似乎天生便是冷情冷性狼心狗肺,一朝掌权,便对她下了狠手,拜他所赐,她损兵折将险些丢了性命。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若是这位美人危及自己生命时,再怎么美也要被她辣手摧花。
死里逃生后,她的“恋爱脑”稍稍醒悟了些,一杯毒酒送这位相爷上了西天。
她爱着他的脸,自是要给他体面的,死后他的脸一如生前,郎艳独绝依旧是她最爱的皮囊,她将他烧成一捧灰,葬在初次相见的那颗梨树下。
那日她饮了一壶秋意白,想不明白傅书新如何就发了疯,一定要她死,而今她听素月提起傅书新的名字,才知梁子早已结下——他原本少年便可入仕,是她断了他的前程,让他走了无数弯路才爬到相爷的位置。
心中谜团尽消,华幼安叹了一声。
似傅书新这般的人物,得之便是如虎添翼,失之,便是心腹大患。
华幼安一手托腮,眼波缓缓流动。
此人睚眦必报,非良善之人,心机更是深不可测,非借刀杀人所用之刀,她利用他除去朱家的算计未必能用,再者,她坏了他的仕途,如何能施些恩惠便将他收买?
但这样的人才更有趣儿,不是么?
华幼安道:“将他找了来,我要见见他。”
“县君,此人一身傲骨,非权势所能动摇。”
素月有些犯难,“更别提他因评品之事得罪了朱家,已被朱家偷偷绑了去,至今下落不明。”
“一身傲骨?”
华幼安手里摇着团扇,面上满是温柔笑意,“那便将他绑了来。”
“告诉他,要么从了我,要么去死,他是聪明人,当知道如何选择。”
她才不是什么好人,做不出养寇自重的蠢事,若不能为她所用,傅书新便没有活着的必要。
“是。”
素月连忙应下。
华幼安畏寒畏热,入夏之后的真源县天气燥热,她才坐了一会儿,便觉得身上不大舒服,便让女使烧了水,伺候自己好好梳洗一番。
她闭目躺在紫檀木的热水桶里,越想越觉得近日所发生的事情一件比一件蹊跷。
真源县虽远离京畿,但势力错综复杂,比如朱家的事情,再比如那位圆滑的墙头草林县令,一个趋炎附势的小小县令,宁愿得罪她都不敢去动沛国朱家,哪来的底气冒着开罪朱家的风险去推举一个寒门士子?
倘若傅书新背后的势力果真强到让县令不惜得罪朱家也要推举他的程度,又怎会任由他轻易被朱家掳去?
而她出现的时机又恰到好处,无论是县令的条子尚未递上去,她便瞧上朱焕之,让县令举荐之人从傅书新换成朱焕之,还是傅书新被朱家掳走而她此时又对傅书新生了兴致,幕后之人每一步都精准算到她的心思,无论是朱焕之的侧脸,还是她利用傅书新除去朱家的想法,甚至就连日后傅书新的未来,那人也算计到了——傅书新的前程便断在她与朱焕之手中,倘若傅书新日后能爬上高位,要报复的自然是她与朱焕之。
无形的大网早已拉开,只等着她的不请自在。
早在她离开京畿踏入真源县的那一日,她便已被那人算计了去。
华幼安缓缓睁开眼。
这就很有意思了。
素月做事很快,到了晚间,傅书新已被素月带了来,此时华幼安刚刚梳洗完毕,头发尚未干,正披在肩头由汐月慢慢梳着,听傅书新过来了,便抬眸往外看了一眼,“叫他进来。”
男人被人推搡着走了进来。
她看到一张蕴着江南烟雨的清俊面容。
富丽堂皇的装饰被衬成金子晃眼银子傻白。
眼前的景象似乎悄然失声,只剩下男人被迫跪下的脆弱却又不甘模样。
华幼安有一瞬的失神。
——这位未来一手遮天的相爷年轻时竟生得这般好看?
不同于裴丹临的雍容,陆沧蓝的英武,傅书新是那种君子如玉的温润,是书生意气的铮铮傲骨,是墨色无声在绢纸上印染的诗情画意。
尤其是那一双美人眼,澄明清澈,如照见人心的一面镜子,让她悄无声息坠入自己荒诞梦境。
华幼安对近身伺候的汐月使了个眼色,“去,告诉国舅爷,他的要求我应了。”
“啊?这——”
汐月吃了一惊,一抬头,撞见衣服残破却依旧跪得笔直的男人的脸,她的话戛然而止。
——这样的一张脸,的确能让县君做些荒唐事。
华幼安起身从座位走下,慢慢踱到傅书新面前,男人显然在朱家那里受了刑,鬓发散乱,衣服染血,却依旧难掩男人眉眼间的绝色,甚至为他添了一种别样风情。
——琉璃易碎的脆弱美,以及我见犹怜的凌虐美。
华幼安微俯身,手里的团扇轻轻抬起男人下巴,“两个选择,一,做我的人。”
“二,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