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加佩没有再说话。
他望着黑鸦起身去厨房忙碌的背影,心中的纠结和矛盾无时无刻不在在累积,丝毫不曾削减。
原因无他,就是黑鸦那越来越炽热,越来越露骨,也越来越难以掩饰的感情。
他确实不怕黑鸦毁容后叫人难以直视的样貌,不怕他满身的伤痕,走起路来稍微有些跛脚的姿态,而且也承认他身上那些出类拔萃的优点——这是实话,黑鸦又聪明又有手段,如果不是容貌成为他路上最大的绊脚石,他应该是个绝顶成功的人才对。
可是,这并不代表他愿意接受一段新的感情。
他人相爱、结婚、产子,一生仅此一次的旅行,途中遍布圆满或者缺憾。唯有他,刚刚懵懂地踏出第一步,就遇上了天底下最甜美梦幻的开端,也坠进了天底下最惨烈痛苦的结局。
杰拉德……他是装饰着宝石金鞘的弯刀,刀锋染尽鲜血,自己却昏头转向,只顾为刀鞘炫目的光彩所沉迷赞叹。直到这把刀整个劈开了他的身体,劈碎了他的血肉与骨头,劈断了他所有接受爱意的本能和勇气,他才明白后悔是什么滋味——只是后悔也已经太迟了。
一千多个夜晚,数不清有多少次,他在尖叫和哭喊中惊醒,幻痛充斥全身,活像被人毫不留情地折断过。黑鸦愿意不求任何回报地祈求他的爱,这很好,很暖和,但他早就失去了回应的资格,现在没有,以后更不会有。
可能是睡前思绪混杂的缘故,当天夜里,时隔许久,阿加佩再次梦到了过去的事。正当他冷汗涔涔,睡梦中竭力挣扎的时候,一个声音摇醒了他,小心翼翼,关切而温暖。
“大人,醒醒!”
阿加佩喘着粗气,朦胧中,看到黑鸦蹲在床边,紧紧盯着自己。
“你……你怎么来了?”
黑鸦拿着湿毛巾,轻轻放在阿加佩的前额。
“我睡不着,又听见楼上有动静。”黑鸦解释道,“大人也做噩梦了吗?”
毛巾温热,贴在遍布冷汗的皮肤上,让人没来由得惬意。阿加佩松了口气,低声说:“是啊。你也是?”
黑鸦点点头,像只过于忠诚的大狗,蹲坐在床边。
“算了,老毛病了……”阿加佩疲惫地说,“你呢,最近有没有好一点?”
黑鸦微微笑了下,两个人就像同病相怜的病友,当真交流起了病情:“好多了,大人。人只要动起来,不叫心里有那么多事藏着,一直累到没空想过去的事,就总能好起来的。”
“而且,”他补充说,“您对我说过的方法,确实很有效果。我想,世上终究是没有任何一种情况,可以叫我失去全部的力量的。就算我要花上十年、二十年的时间,我也会学着适应不幸带来的病痛,不会向生活屈服。”
阿加佩也笑了,他把脸埋在毛巾里,因此没有看到对方向他倾注而来的贪婪目光。
“行啦,行啦,”他亲切地讥笑道,“我明白了,您是生活中的参孙,厄运里的赫拉克勒斯。凡是怯懦优柔的人,都要向您学习,以免跌进自怨自艾的深渊,对不对?”
“正是如此,”黑鸦严肃地颔首,“为了世人的开蒙,使大家都成为有勇气的人,他们最好这样做。”
说完这话,两个人便不约而同地轻声笑起来。夜谈的氛围懵懂动人,像深夜里的昏黄烛火,恬静地逸出些光与热。
这样不是很好吗?睡意上涌,阿加佩模糊地想,就这样相互依靠,让心与心做出交流,不谈情,不说爱,这样不好吗?
他实在不愿为了不切实际的爱情,从此放弃这样一个可靠的朋友。要知道,他们能够理解彼此的灵魂,成为某种意义上的同类,知己,这在世上多么难得!
他说话的音量慢慢减小,阿加佩的眼皮越来越沉,他睡着了。
凝视他的面庞,黑鸦温柔地拉上毛毯,盖好他的身体。
“晚安,大人。”
·
数天后的日落时分,赫蒂在房间照顾莉莉,黑鸦则走进阿加佩的房间,准备向他叙述汇报这一天的工作。
他们的丁香存活了三株,已经开始长成郁郁葱葱的小树,除了在花圃,这就是他一天最快乐,同时也是最难耐的时光了。
但是房里灯火通明,却没有人。
男人皱起眉头,看见通往小卧房的门紧闭,他刚要伸手去敲,它就一下打开了。阿加佩穿着浴衣,很明显是刚洗完澡的样子,发梢还在湿漉漉地往下滴水,馥郁的气息如海潮,瞬间将黑鸦淹没在一片意乱情迷的香气里。
豆蔻与桂皮,樟脑和檀木……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妄称天国的芬芳。
阿加佩一抬头,顿时被他吓了一跳。
“黑鸦?怎么啦,有什么事?”
黑鸦的目光难以从对面抽离,他盯着阿加佩的脸颊,一连数月,他和自己在花圃中培育丁香,接受日光的照晒,那红扑扑的颜色几乎渗透进了白皙的皮肤,像一面朦胧的朝霞,摄人心魂地笼罩在他的面颊上。
黑鸦因此结结巴巴,小声地道:“大人,我来找您说……说……”
接下去,他的眼神已经完全不受控制地落在了阿加佩线条优美的脖颈上,因为一滴水珠正从发丝上颤颤跌落,顺着滑进衣领与白润肌肤组成的阴影中,于是,他的思绪也跟着滑到了不见天日的无底洞里,再也想不起来自己要说什么了。
阿加佩哭笑不得,急忙拢了拢衣领,对他笑道:“我不是让赫蒂告诉你了吗,以后可以不用来找我汇报这些啦,它们毕竟是你的工作和事业。”
黑鸦一惊,刚才的绮思登时被这一句话吓到了九霄云外去,他慌忙叫道:“大人!”
阿加佩叹了口气,下定决心,觉得自己有必要跟他谈谈了。
“来,进来说吧。”
他关上门,就靠在桌边,抬头直视黑鸦的双眼,同时也直视他眼眸中如火燃烧的那些情愫,低声问道:“黑鸦,你……您喜欢我,是吗?”
黑鸦向来处变不惊,如今却为这话呆愣了。
阿加佩接着说:“您喜欢我,我既觉得荣幸,又觉得惶恐。因为除去失忆,被人加害的经历,您实际上是一个非常有能力的人,可我呢?”
“不,大人,您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我发誓!”仿佛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黑鸦连忙语无伦次地接口,“我的话句句属实,要是有一个字虚伪,就叫我……”
“我是什么人,我心里可再清楚不过啦。“阿加佩温柔而悲伤地看着他,“我告诉您我是一个什么人:我是一个身体有缺陷的怪胎,一个不能回应他人感情的可怜虫,一个只敢龟缩在这里度日,只想得过且过,连报复都不敢的弱者。”
他难过地笑了一下:“所以,我很感激您能喜欢我,但我却没有那个能力去回报您。”
“您……您这是什么意思?”窗户开着,凉爽的夜风徐徐吹进,消解着白日的酷热,黑鸦却仿佛置身于寒流之中,体会着一场冷到足以将人冻死的痛苦,“您想……”
他眼前发昏,像是吐字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我想,您累积的财富已经足够你离开这里,去寻找那些遗失的记忆了。”阿加佩朝他苦涩地一笑,“欢迎随时回这里来看看,您将永远是我的朋友。”
“可是,可是您在这里势单力孤……”黑鸦绞尽脑汁,竭尽所能地调动他那根银舌头,平日里的伶俐言语,如簧巧舌,此刻尽化作泥塑木雕,在双唇间无力地挪动,“我会帮您,我可以支援您……”
阿加佩苦笑着摇头:“在您来之前的那么长时间,我们不也这么过来了?”
“我可以给您带来财富,用不着十年后,等到明年,我赚来的金子就多得足以淹没您的小楼!我什么都会做,什么都能做,您要全世界的任意一样东西,只消开口,我便可以给您带来。莉莉呢,小姐呢?她会接受世上最好的教育,我能给她最丰厚稀罕的嫁妆,让大洋对岸的国王也倾心求娶!大人,大人我求您……”
阿加佩的笑容更加黯淡:“唉,您!您是知道的,我并不看重物质财富,我自己也有一支船队的股份。何况莉莉要不要嫁人,全看她自己的意愿,说句心里话,我是不愿让她走入险恶婚姻里的。”
“那就让她成为一位高贵的女主人!成为一位领主,一个统治者!”黑鸦快要绝望了,“发发慈悲吧,大人!我用我的心,我的灵魂,我的一切哀求您啊!”
天可怜见,不能不说造化是何等弄人。就在一周前,他还大言不惭,信誓旦旦地对阿加佩说,“世上终究是没有任何一种情况,可以叫我失去全部的力量”,然而这一刻,阿加佩的一个眼神,几句轻轻的话语,就令他丢盔弃甲,溃不成军,连站直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们的丁香,才刚长成幼嫩的小树,才刚刚长成……
黑鸦嘶哑地问:“这么说,您心意已决?”
“……是的,我心意已决。”
黑鸦呆呆地注视着他,幽幽跳动的灯光下,他的脸色惨白得像一个死人。
“不,不!您休想赶我走,我绝不会离开您,绝不!”这头恶犬绝望地叫嚷起来,冲动之下,他一把拽住阿加佩的手腕,以不可抗拒的姿态,将一个凶猛的吻惊慌失措地印在了他的唇上。
阿加佩大惊失色,他想躲避,但黑鸦的力气太大,怀抱太紧,两人肌肤相触的温度也太炽热。这简直像烧起了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直烧得他手脚发软,挣扎不得。
黑鸦生涩而笨拙地吮吸着他的嘴唇,张开的牙齿甚至将他碰得刺痛。烛台火光摇曳,在男人紧得发疼的怀抱里,阿加佩仿佛又一次看见了白塔刺目晃眼的阳光。
他流着泪水,喉间咯咯作响,直到黑鸦在慌乱中摸到了他脸上冰冷的水渍,这才一下被浇灭心火,慌忙放开了他。
“对不起、对不起,大人,我……”他嗫嚅着,身体怕得打抖,从腰侧猝然拔出一把雪亮匕首,塞进阿加佩手里,“你杀了我,你用它,你……”
阿加佩浑身发颤,他的手指无力一松,那把刀便从半空中滑落,悄然跌在脚下的地毯上。
“你走吧。”他哑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