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四天,阿加佩红肿着眼睛,把自己蜷缩在所有柔软的毯子里,直到缩得紧紧的,像织了一个大茧。
“我知道,我不该这么孩子气的,”他瓮声瓮气地说,“但我就是……”
“您就是个孩子,事实上,”赫蒂太太同情地说,“等您到了我这个年纪,再说老气的话吧!”
他不愿下床,更少见太阳,暖棚也全权交给两位花匠打理。赫蒂太太一定要让他保持健康,于是,她变着法儿地给他喂蘸满蜜橄榄酱的面包,夹着熏火腿的煎蛋,又给他喝飘着棉花糖与肉桂粉的热羊奶。
“吃了这个,再吃这个吧,先生。”好心的管家低声说,“我向艾莉萨讨来了绝密的配方,她们都说,受了情伤的时候,就得吃这些。”
艾莉萨正是主教的私人厨娘,阿加佩有气无力地反驳:“胡说八道,我这不是情伤。”
“唉哟!您就骗您自个儿吧。”赫蒂太太叹了口气,“但凡心里头受的伤,哪有不是情伤的?黑鸦是个不识好歹,忘恩负义的坏东西,伤透了您的心,这您总不能反驳我吧?”
这是真的,她说得完全没错。阿加佩呆呆地窝在床上,嘴角还沾着一点蜜橄榄酱,他心里清楚一件事:自己此刻双眼无神,衣衫不整,头发油腻的模样,肯定邋遢得要命。
他心里还清楚另一件事:为着自己的缘故,主教这几天的脾气加倍暴躁,他吃饭的频率从一天五顿提高到一天七顿,让塞维利亚宫东角的厨房忙得连滚带爬,被他痛骂的人同样加倍变多。毕竟,计划无端被搁置了好几天,按照主教那种要把一切牢牢握在掌心里的强硬性格,这一定比杀了他还难受。
然而在更深的心底,阿加佩深知,自己没有力气了。这几天来,他哭得就像火山爆发,就像再没有明天,也看不到未来了一样。他不是要把黑鸦的行径与当日的在岛上的噩梦相比较,可事实摆在眼前——过去几年,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更好的人,杰拉德的残忍暴行同时被时间冲刷得模糊了许多,这便显得他此时遭受的痛苦格外鲜明,一下就从心灵上击垮了他。
斯科特,他咬紧牙关,觉得自己又要流泪了。
我这辈子就是跟斯科特人纠缠不清……
“敲敲,敲敲,莉莉向兔子洞传话,”莉莉站在床边,轻轻拍拍他的毛毯茧,“请问,我能进去吗?”
“兔子洞”是他们常用的暗语,如果莉莉心情不好了,她就会钻进属于她的兔子洞,一般是床上靠着墙的一角,再用毛毯造一个窝,家里人要找她说话,就要先礼貌且郑重地问候“兔子小姐”,再敲敲这个窝的外壳。当然了,家里的所有人都在她小小的童话王国里占有一席之地,阿加佩是“兔子爸爸”,女管家是“鹅太太”,黑鸦的话,自然就是“乌鸦先生”了。
看起来,眼下他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兔子洞。
阿加佩深吸一口气,他急忙打开毛毯,让女儿钻进来。
“……是的!是的,快请进吧,兔子小姐。”
莉莉咯咯笑着往里钻,她像只热乎乎的皮实小狗,一下就驱散了阿加佩身上的寒冷。
他忍不住紧紧地抱着女儿,将下巴抵在她蓬松的黑卷发上。
莉莉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压低声音,喊道:“爸爸。”
“嗯?”
“黑鸦叔叔是坏人吗?”
阿加佩哽了一下,他跟着压低声音,回答道:“是啊,甜心,我不想这么说,但他确实是一个……很不好的人。”
“为什么呢?”莉莉问,“他没有伤害我们,对我也很好。哦,不对,他要走的那个月,他对我很不好,他老是盯着我看,就像我盯着外面的小瓢虫一样。”
“不要抓小瓢虫。”阿加佩叹了口气,“是的,是的,你说得对。尽管他还没做出什么有害于我们的举动,可大人的世界就是这么复杂。他……下次他再见到我们的时候,可能会伤害我们,可能不会,但无论如何,他已经不再是我们的朋友了。”
“永远不再?”
“……可能就是永远不再。”
“我不喜欢‘可能’,”莉莉噘嘴抱怨,“它给我的感觉不好。”
沉默蔓延了片刻,莉莉悄悄地问:“这就是说,我再也看不到乌鸦先生了吗?”
阿加佩鼻子发酸,他抑制着不稳的呼吸声,点点头:“我……我很遗憾,亲爱的,我想你说得没错。”
“噢,”莉莉轻声说,“噢,好的。”
“没关系,我会保护你的,甜心,你还有我,还有赫蒂太太。”阿加佩不想让她消沉太久,再亲了亲她,“抛开那个坏蛋的‘可能’,你永远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珍贵,最重要的宝贝,这一点是绝对确定的,不是吗?我不会让任何人抢走你。”
“我也不会让任何人抢走爸爸。”莉莉嘟哝道,“谁敢这么做,我就要狠狠踹他的屁股。”
阿加佩笑了起来,这么多天,这是他第一次真心实意地露出笑脸。
“天啊,看在兔子洞的面子上,别那么野蛮吧,”末了,他用自己的额头碰碰莉莉的额头,“这样会吓坏别人的。”
是时候爬该起来了,他想,丁香很快就要移栽,人总不能一直沉浸在痛苦里,这对理想并无益处,对未来更是一点用都没有。要工作,要动起来,才能实现自己的目标,保护莉莉。
而这同样是他和主教交换的条件之一。
“好!现在让我们起床,兔子小姐。”擦着红肿的眼皮,阿加佩微笑着说,“新的一天要开始了,我不能再垂头丧气下去了。”
随着他的行动,莉莉跟着举起双手,快活地大声说道:“好的!”
·
一望无际的海面,浪花泛着碎云般雪白的泡沫,数艘单桅的科格大船缓缓起伏,远远望去,就像一个个长圆的玻璃瓶,怀揣着许多不为人知的野望和梦想,漫无目的地漂泊在洋流中。
约翰抬起眼睛,昏暗的船舱中,他偷偷地望向前方,这队人里最领头的位置,正坐着一个低着头,正用小凿刀心不在焉地,一下一下刻着什么的黑发男人。
他高大得惊人,也消瘦得惊人,不知是不是狭小的船舱加深了这种反差,看到他微微佝偻着身子,阴沉不语的模样,约翰下意识地想起了许多乡野间的可怕传说,想起了那些主妇用来吓唬小孩子的恐怖故事。他就像午夜游荡的林鬼,光露出一个背影,就能把整支军队吓得仓皇逃窜,哪怕跨越狄奥多西城墙那样的天堑也在所不惜。
约翰是个细手细脚的小个子,出于男子汉的胆气,他暗暗将自己同眼前这位“千眼乌鸦”对比了一番,但最终,他只能得出一个叫人沮丧的结论:要是动起真格,他只怕还没出手,就已经害怕得跪在地上求饶了。
因此,他愤愤不平地安慰着自己,自己起码有一张完好无损的脸,即使长时间的监牢使他的肤色变得黯淡苍白,可这毕竟是一张好脸,路过集市,总不至于给吓得人晕倒过去。
不过,约翰悄悄端详黑发男人的侧面,假如没有那些沟沟壑壑的骇人伤疤,他说不定还真是个美男子,一整个君士坦丁堡的少女妇人都会为他倾倒……可惜,世上总没有这样的好事,能叫一个毁容的人再度英俊起来。
想到这里,他又沾沾自喜起来。
这时候,黑发男人忽然抬头,用他那双冰冷的,阴郁的眼睛与约翰对视。约翰浑身一颤,跟被火舌燎了一样,惊得他差点滚到一边。
“看什么,孩子?”
他的声音也如同从某种深邃的,幽暗的地方传出来的,活像恶魔的低语。
船舱里其余的人都不敢说话,沉默仿佛死水,唯有约翰在这样威胁般的询问中发起抖来,结结巴巴地想了一个最值得人同情,最合理无害的回答:“我,我……想家。”
听了他的回答,黑鸦的目光没有变化,仍然是两扇地狱的门户,他说:“家,是啊,每个人都想家。如果能回家,叫我付出一切都可以……”
说到这,他又怨毒地笑起来了。
“你知道这趟的终点是哪里,对吗?”
约翰大着胆子回答:“没错,大人,我知道,我们都知道,是摩……”
“你的舌头很多余。”男人漠然道,“我可以帮你一劳永逸地摆脱这个烦恼,假设你允许的话?”
“……什么!不、不,天主啊!请您饶恕我!”
约翰不再说话了,他低下头,实在痛恨自己过于旺盛的好奇心。
他们一行共有一百二十四个人,全都是犯了强|奸、杀人或者叛国之类死罪的犯人,重见天日的时候,就是丢掉脑袋的时候。但是,就在某一天的深夜,有道密令,或者暗旨,将他们从死牢中提出,一名魔鬼般形容可怖的男人出现在所有人面前,下令他们背熟二十四张细节地图。
“四天时间,谁能记得滚瓜烂熟,谁就能跟我走,离开这里,离开绞刑架,和你们的亲友团聚。”
一开始,提出来的犯人共有五百多个,人人都怀着死里逃生的庆幸暗自欢呼,会有人在每天的傍晚时分来检查他们背诵的进度。不久之后,约翰就发现他的同伴在一个个减少,那些记性不好的,不够随机应变的死囚,通常会在第二天清晨消失不见,徒留他们前一晚睡觉的被褥。
危机感迫使约翰拼命地默记地图,几乎在短短四天将它们磨穿。他努力表现出机灵和警敏,他知道,这是那些大人物所需要的通用品质。事实证明他成功了,他最终成为了这一百二十四个完成考验的人之一,跟着这支远征船队,前往传说中的香料天国,摩鹿加。
只可惜,他们并非去朝拜,更不是去觐见,而是怀揣着毁灭的火种,去点燃一场倾国的硝烟。
约翰想到这里,不由叹了一口气。
到了现在,他想逃走都晚了,他的家人,他年迈的老娘……
有了他作为前车之鉴,一旁却还有人不死心,想要与船队的领袖打好关系,一个曾经犯下杀人与纵火大罪的重刑犯,忽然谄媚又故作惊奇地问:“大人,您在刻什么呢?这可真是栩栩如生啊!”
黑鸦一愣,船舱的窗口透过几线零星雪亮的光,借着这光,他手上的小小木雕已经显出了雏形,显示出一对翅膀,以及圆头圆脑的形状。
重刑犯喜滋滋的,像是从侧面窥见了魔鬼挨近红尘俗世的一面,连忙再拍马屁:“这是蜜蜂哩!这种小东西,春天可到处都是……”
千眼乌鸦脸色一变,像是刚醒过来一样,手心一翻,就把这小小的,粗糙的工艺品捏了个粉碎:“不想死就闭嘴!”
这下,所有人都吓得缩紧了脖子,两股战战,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了。
杰拉德一下一下地拍掉了手上的碎木屑,神色阴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