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惊心动魄的芙蓉面近在咫尺,又说着一些暧昧缠绵的话语。
慕朝游当初喜欢上王道容多多少少都源自于这张漂亮得雌雄难辨的脸,她不自在地眨眨眼,支吾着嘴硬说:“……看得久了,也没什么好看的……”
若不是她言辞闪烁,王道容当真便信了她的话。
白纱下的眉眼浅浅地弯了弯,王道容也不去揭破她,转而问:“朝游明日可有闲暇?”
天气越来越热,面馆里的生意也渐入了淡季。
慕朝游:“有是有,有什么事吗?”
王道容轻声说:“朝游来京已久,想来还未曾游览过建康风景,明日便由容来做东,带朝游一览建康盛景罢。”
此言一出,慕朝游怔了一下,不自觉收回了覆在他脸颊的手。
“朝游?”王道容心里微紧,他看不见慕朝游的神情,但能觉察出她霎时冷落下来的情绪。
他起初不解,隔了半晌才蓦然记起一桩旧事来。
“若朝游不嫌,容可做东,带女郎一赏元夕灯景。”
王道容倏地安静下来,一霎无话:“……”
当时他不爱慕朝游。或者以为自己不爱慕朝游。自不会为她多考虑半分。
而今,他心里却不由浮现出一层浅淡的慌乱。
“朝游——”他微抿唇角,想要故技重施,再去拉她的手。
慕朝游却轻轻地别开了他。
眼前模糊的光线,令王道容难以分辨她如今神色,这微妙的失控感令他心中慌乱更甚。
下一秒,她的嗓音再度响起:“好啊。”清泠泠的,像山间自由的风,又像咚咚的山泉淌过林间的山石, 自然而又清越,疏阔而又自在。
王道容这才安心落意。
曾几何时,他的情绪受她牵引到了如斯地步?
这个念头只在王道容脑海中一闪而过,下一秒便被他有意捺了下来,不去多思-
和心上人相处的时光都是美好而短暂的。
而王道容的时间其实并不富裕,所以他珍惜与慕朝游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
王羡虽然人在会稽,但他熟知儿子的秉性,父子俩给彼此找不痛快的行径倒是不谋而合,一脉相承。
早在离开之前,王羡就特地求了他嫡亲的兄长王群来约束看管王道容。
他这个兄长,乃是个标准的封建大家长的个性,古板稳重,刚愎自用。
王道容前些时日受了重伤,万幸找了个借口含糊了过,但王群这些天来将他看得颇紧。
他打着孝义之名,恳请王群不要告诉王羡,免得父亲担忧。
孩子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事,王群也怕传到王羡那里不好交代,便应了下来。只是日日都要派人盯着他用药休憩,一刻也不得安生。
王道容要来找慕朝游,首先就得避过王群的耳目。
良宵苦短,及时行乐,方为正途。王道容自然不愿意慕朝游再将心思浪费在谢蘅身上。
拉着慕朝游痴缠着她又与自己耳鬓厮磨了好一会儿, 他这才回到家中。
刚一回到王家之后,阿笪便凑上来说,王群到了。
王道容过去见礼,“伯父。”
王群正端坐在案几前展信而阅,听到王道容的嗓音,王群抬起眼。
昏黄的烛火,照耀着这个芝兰玉树的年轻人,皙白的肌肤润着烛火,愈发显出玉人一般的光泽。
哪怕在满是琳琅珠玉的王家,这样的清英神秀,风姿高妙,也殊为罕见。
“嗯。”王群点点头,嗓音不觉软化下来,“芳之你回来了?快坐。”
待王道容坐定,王群这才将手中的信念给他听,笑道,“大将军很关心你的亲事呐。”
一提到大将军,王群素来严肃的目光才浮现出淡淡的近乎狂热的仰慕之色。
王道容细细听了,这信自然不是写给他这个小辈的,只是在信中略略关切了一句他与沈家的人相处如何。
但即便只是这样的关切,在族中其他子弟看来也算殊荣了。
他不动声色说,“沈继远(绍)博学多闻,风姿清爽,是个俊拔人物。”
王群果真很满意这个说话,捋须笑道,“沈继远回去之后对你也是赞不绝口!”我和大将军就晓得你们合得来,你觉得沈家怎么样,你年纪也不小了,合适的话,我们就跟你爹商量商量,把婚事定下来。”
王道容温言说:“当日冠军侯曾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冠军侯弱冠之年成不世伟业,容虽不敢与冠军侯相比,却也认同大丈夫生于世,必当以建功立业为己任。”
他话说得委婉,王群却明白他的意思,只当他年轻气盛不由笑道:“成家立业。自古以来都是先成家后立业,你们这些小子,太年轻,年轻气盛,以为儿女情长会牵绊住了脚步,哪里晓得有个妻子在身边帮扶的好!”
王道容:“容受教。”
此路不通。
王道容却也不急,只话锋一转,又换了个说法。
“只是,沈兄固然是个不俗的人物。我与沈娘子却素未谋面,互相不知对方的底细……”
王群又笑道:“这又有何难办的,到时候叫你们见上一面就行了!”
王道容叹道:“容如今双目已眇,只怕还未近女郎身边,便吓得人退避三舍了。”
王群性格强势,王道容三番两次委婉推脱已经令他十分不满了。
将书信往桌上一敲,转身皱眉道:“你这孩子!我与大将军关心你的婚事,难道还是害了你不成?!”
王道容忙行一礼:“容不敢。”
他乖驯,王群怒气稍散,言辞却多了几分敲打之意,“之前听闻你与那市井中的贫窭寒贱女子日日厮混在一处,不清不楚的。你那父亲也糊涂,就这样退了和顾家的亲事。你既加冠,怎地还是这么糊涂?!”
名士风流,南国士人宿妓□□本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这样的女人王道容就算玩上十个八个,王群也未必会多管。
只是不顾体面,日日厮混,显见着动了真感情,可就跌了门户身份了。“那女子身在何处?”王群皱眉道,“败坏你心性的东西,我看也不必多留了!”
王道容闻言仍是沉静模样,心中却陡生出一线浅浅的杀机。
他面上不显山露水,仍是不动声色安抚说,“哪有这样的女子。伯父这是从何处听来的谣言,容又怎会自损门户,辜负长辈的栽培呢?”
王道容温润稳重如初,不似作伪,王群这才和缓了面色,道,“无风不起浪,若你处事妥当,哪里有闹得出这样的闲话出来,我看你日后还是少跟刘俭那样的浪荡子厮混了。”
王道容自然称是。
王群又居高临下地训斥了几句,责令他待他伤好,务必再去与沈家女郎见一面。
就这样喝了几杯茶,王道容亲自将他送出了府门。
回身再看到书斋里残余的茶水,王道容这才淡声叫来阿笪,让他将王群用过的茶具都丢了出去,坐垫也换了新的。
阿笪领命去办了,王道容推开窗,夜风吹去王群残余的那股恼人的熏香味,他心头那抹杀意才略略平息下来。
他静气功夫做得很好,七情不上脸,喜怒一向不形于色。
安静地凝睇着眼前的黑,王道容心中默想,众所皆知,琅琊王氏是当世第一豪门,王家子弟个个心高气傲。
然而不过表面光鲜罢了。
若手上无权无势,无数个如王群一般的人物都能借长辈的名义压在他头上。
他岂能容忍?
身为王家子弟,不去争不去抢,无疑于引颈受戮, 任由他人安排自己的人生。
王群虽令他百般生厌,但即便是虚与委蛇,他不可能在此时与王群,与大将军撕破脸。
沈绍与那位沈娘子他不得不见。
可如此一来,慕朝游那里又不好解释。
王道容隐约觉察出慕朝游非事甘愿伏低做小的女子。
他心里清楚,慕朝游的眼里有他,但不仅仅只有他,她眼里还有小婵、阿雉、老吕、魏冲、韩魏夫妻二人,甚至还有刘俭和谢蘅。
是的,他甚至还需要分神去提防着蠢蠢欲动的两人。
除此之外,她的眼里心里还装满了面馆的生意。
他不解为何她在衣食无忧的情况下,仍坚持要拥有一份自己小小的事业。
慕朝游绝不是那种全身全心,万事依靠夫婿的女子。
他倒宁愿她是这样的女子。
他靠着这一身伤病,假扮柔弱,连哄带骗才哄得慕朝游接纳了他,但这并非长久之计,若想要慕朝游心甘情愿,长长久久与他厮守在一起,还需一步步耐心谋划。
数日以来幻梦一般的轻柔蜜意渐渐散去,残酷的现实露出狰狞的真面目。
他与慕朝游如今看似甜蜜,但这一段关系天然残缺,危机重重,是为抱火寝薪,稍有不慎,必有烧身之患。
王道容心里藏着事,只站在窗前略吹了吹夜风,便回到了卧室。
卧室里伺候着的朱槿最先觉察出郎君的不虞。
朱槿忍不住朝王道容的方向瞥了一眼, 见少年神色清淡,抱琴而坐,信手拨弄着琴弦。
心情不快之时,王道容总会弹琴,心事不足为外人语,寄情与于琴弦之上,是个不错的方法。
王郎善乐。
饶是已经无数次听闻过郎君弹奏,再次听到这优美的琴音,朱槿还是忍不住微恍了神。
与常人不同之处在于,王道容的心情越不虞,落在琴弦上的乐声反倒越温柔绵长,少年指下的琴音是如此宁静祥和,婉转多情,恰如江上清风,冬夜飞雪,一派静谧清宁之景。
少顷,少年衫袖拂过玉徵,一曲辄尽,心情也终于一点点平和下来。
朱槿悄悄走出外间,环顾了一眼神色莫名的其余三婢。
三人也听到了内间的琴音,觉察到了王道容的情绪变化。
青雀忍不住好奇率先问道:“王公给郎君气受了?”
朱槿摇头,轻斥说:“莫问这些不该问的,郎君心情不好,你们也少往跟前去凑。”
菘蓝和昌荣都说是。
青雀不满地噘了噘嘴,倒也没反驳什么。
自是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早,王道容方睡醒,朱槿便捧着张漆案膝行了上来,案中盛放着几株色彩不一的鲜花,花瓣还带着露水,断茎是绿嫩的,正是今日天不亮的时候,特地去花园里剪下来的。
经过这些时日的修养,王道容的双眼已经能隐约看清楚一些近物,只是不能久视。
瞥了一眼案中的芍药,芍药太艳丽,他只取了一支栀子花花簪用以束发。
对镜细细修饰过容貌, 确保一切无恙之后,这才驾车出了门-
天气越来越热了,古代又没电风扇和空调所言,担心老吕和阿雉中暑,慕朝游便干脆熬了一锅绿豆汤,盛了满满一桶,店里的客人也可随取随用。
另为王道容盛了一碗,装了食盒,他那一碗跟阿雉、老吕一样,都加了甘草。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便等着王道容上门来赴约了。
店里清闲,老吕和阿雉正坐在大堂里,一边喝着绿豆汤一边说着闲话,慕朝游的思绪却忍不住飘散到了昨天。
她其实,隐约能觉察出昨日王道容的不安。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耿耿于怀没有丝毫意义。
他又不是她爸妈,她凭什么奢求他那时对她无意的情况下还要宠着自己呢?
她当时心里的确起了个小小的疙瘩,所以下意识地收回了手。
可后面别开王道容的手……
完全是她有意为之了。
慕朝游也想不出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行为,心里好像有一个小小的,邪恶的灵魂在一瞬间占据了自己的身体。
挥舞着手臂不断叫嚣着,“伤害他!”
她不是圣人,当然也会有一些阴暗的念头。
是的,那一瞬间,她想要伤害王道容。
或许是少年呈现出的姿态太过温驯可欺。
曾经清冷淡漠的人,在刹那间流泻出显而易见的不安。
他不再如昔日一般不可捉摸,冷硬如冰,贵不可攀的王家六郎,他的情绪正为她的一言一行而牵动。
这感觉十分奇妙,正如王道容将脸颊贴在她掌心一样,这是个近乎于臣服的,近乎于引颈受戮的温驯姿势。
生理上如此,心理上更是如此。
王道容性格内敛,善谋多思,以清冷不动的表现包裹自己的喜怒哀乐,情绪的外露是大忌。
他不会不知道这样做的坏处,但他仍这样做了,他在默许她掌控他。
他摧毁她不比碾死一只蚂蚁,掸去衣上的一粒尘埃来得困难。
而她摧毁他,也轻而易举地就像是随手摘下道旁的一枝花。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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