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
天际猝然爆开一连串的雷鸣。
夏日多雷雨。
天黑沉沉如墨,雷轰隆隆电鸣,大雨倾盆而下,雨脚乱跳,撞在地上,撞出刺鼻的土腥味儿。
室内倏地暗了下来。
慕朝游看不清王道容的容色变化。
窗户被潮湿的风哐当一声推开,雨水如一个急匆匆闯入的不速之客。
王道容的嗓音,也是冰凉凉的,像打在胳膊上的雨丝,还泛着淡淡的腥气。
“为何?”他的语气无波无澜,疑问也像一个平静过头的陈述句,言辞中淡淡的不解像是伪饰。
“我不同意。”少年面无表情地说。
慕朝游预料到会有此着。
她和王道容满打满算交往也不足三个月,她也不以为这么短的时间他对自己情根深种,或许及时止损对两人都好。
或者,她错了。慕朝游紧紧地闭上了嘴,从一开始,她就不该那样轻易松口答应他的。
她的话,像凭空来的一鞭子抽在他身上。王道容微微抿唇,眼皮抽动了一下,被她言语中的决绝之意刺痛了一瞬。
他不奢求山无陵天地合的忠贞不移,他不解之处在于,为何她能轻而易举地说出这样的话,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自在?
他深深地凝望她,感情难道是想收则收,说不要就能弃之如敝履的不成?
他不能理解她为何将爱情看得如此轻佻。
她也不奢求他能明白爱情的唯一性和排他性。她从未奢求过两人能修成正果。
他却在欺骗之下仍强求一段感情必须海枯石烂,至死不渝。
“朝游。”王道容慢慢地说,嗓音里透着浓浓的困惑,“容不明白,容到底错在了何处。”
慕朝游:“你没有做错。”
王道容闻言更为不解了,他自幼便不通情爱,直至今日方才一点点摸索醒悟过来自己竟是爱慕朝游的。
若说他平日里倒也算天资聪颖,博学洽闻,但此时此刻,大脑却处理不了如此复杂的感情纠葛,霎时卡壳。
他不懂。
“要提分手,朝游也该给我一个足可信服的理由。”王道容安静地看着她,乌黑的眼珠盛满了浅浅淡淡的困惑,像一只初出茅庐般迷茫不安的小兽。
“这样的理由,太荒谬了。”他不明白为何前几日还耳鬓厮磨的恋人,今日便能毫不留恋地抛弃他。
像怕惊动了她一般,王道容嗓音很轻,固执地说,“我不同意。”
她想,她已经将理由说得足够清楚明白了。
慕朝游心里也有些惘惘的,她低下头,不欲去看他。
她从未奢求过能与王道容修成成果,却没想到他当真想要娶她。
这也无妨,若他报以真心,哪怕那千万分之一的未来,她也愿意与他一起争取。只是他所追求的未来却建立在欺骗与并嫡双娶之上。
她满足不了他的期待,给不了他他想要的未来。
“王道容。我曾经和你说过,在我的家乡,是只有一夫一妻的。”
那是二人浓情蜜意,蜜里调油时她曾委婉提出,如今倒更像个讽刺。
“我不责怪你想二娶,但我希望你能尊重我的决定,我不可能与别的女人共事一夫。”
那太恶心了。
王道容抿了抿唇,“朝游,你知道,那只是权宜之策,容真正想娶者唯你一人。”
“世道并不太平,活在王家的庇护下不好吗?”
“那很恶心!”
王道容微微偏头,语调清柔,那自说自话,不可沟通的淡淡的非人感,终于让慕朝游有些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拔高了嗓音强行打断了他,“你知道吗,这很恶心!”
王道容宛如当头一棒,怔在了原地。
从小到大,慕朝游觉得自己性格一向比较中正平和,也鲜少与人争执红脸,这算是她第一次如此肆无忌惮地当面骂一个人恶心。
她清楚地看到王道容眼睫动了动,面色肉眼可见地苍白下来。
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伤害到了他。
真不可思议,之前那个高高在上,惺惺作态的王家子,竟然还会受伤,原来爱真的会让人软弱。
或许是她之前没谈过恋爱之故,现代男人出轨脚踏两只船也罢,至少人人都知道这是不道德的,是需要遮掩的,至少三方都站在一个平等的立场上。
她指的是人的平等。
那共事一夫呢,这让她感觉到她身为人的一部分都被剥夺了,如果她真的接受了这样的提议,那她还是人吗?
她只是男人放在屋里泄欲的物件,是虎子,是马子,唯独不是个人。
她当然可以赌,可以赌王道容当真恪守承诺,守身如玉,不会变心。
可以赌自己当真能保持本心,不会变成坐在屋里等待男人临幸的,一个面目模糊的人。
也可以赌那个未知的夫人,不会在意这一门畸形的婚事,不会在婚事中受到伤害。
可是人性是很容易受到来自社会方方面面的形象而改变的。
她赌不起。
她没有孤注一掷,将自己的爱情,安危,人生,自由,人性都豪赌在男人身上的勇气。
她当然知道权力的甘甜与美妙,但这并不足以令她心甘情愿被异化驯服为奴。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活到头大不了一死。
她像是一个被装在了瓶子里的人。
这是来自一个时代的倾轧,它们从四面八方挤压着她。这一瞬间,慕朝游感到浓重的绝望,她甚至没法把这个道理讲给王道容听,因为他不会明白平等的道理。
她的呐喊传不到瓶子外面,这个时代根本没有理解她的人。
王道容紧闭着唇角,目光闪烁不定地望着她。
他能看出来她的绝望与不安。这不是使个小性儿,无理取闹那么简单。慕朝游是认真的。
单是想到这个可能,就让他感到一阵恐慌。王道容略微定了定心神,心中安慰自己。
或许她只是生气了,只是一时偏执, 走火入魔。
没有考虑到她的心情,欺瞒于她,他委实不该,但他也正是考虑到会有今日,这才一直悬而不决,未曾坦言相告。
跟所爱的人低头认个错,没什么大不了的。
王道容不以为耻,软着嗓音,恳切地说:“朝游,抱歉,是我错了。”
他上前一步,拉起她的手,像往常一样,将自己的头和脸埋在她掌心,乖顺,亲昵地蹭了蹭。
王道容垂眸念念有词:“抱歉……是我不好,都是我不该……”
王道容的态度几近臣服温顺,像围着她团团转的猫儿,心底却想着,她的情绪不太稳定,他要安抚她,暂且稳住她的情绪。
“倘若你介意的话。”王道容轻轻拂去她的额发,柔肠百转地亲吻她,“容不娶了,你觉得如何?”
装一装也没什么不好的。
粉饰太平,也未尝不可。
不过权宜之计。
“我愿意同你抛下一切归隐田园。”王道容眼睫像两把小扇子亲昵地磨蹭着她的鼻尖,“但是再给我三年的时间,朝游。”
“不必了。王道容。”慕朝游摇摇头,缓慢而坚决地轻轻推开他,她根本就不在意什么归隐不归隐。
“我们分手吧。”
王道容如被点了周身大穴般僵立在原地,
少顷,他竟又动了动眉睫,竟面色不改做出什么事都没发什么过的模样,抬袖想要抚摸她的侧脸。
慕朝游从袖笼里摸出那一只香囊。王道容目光落在香囊上:“那是?”
慕朝游:“是我本来想送你的。”
她原想把它丢进青溪,却舍不得连日以来的心血。
“是不是不太好看?”
王道容静静地盯着,他乌发披散,烛光下晦涩如鬼,一言不发。
慕朝游不管他作何想法,只是说:“虽然我们闹得不是很愉快,但你三番两次救我性命,我很感激你救命之恩。”
“其实想想,我真不该仓促答应你的。爱情应该是纯粹的。”
“当日我怕你这样死了,又因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才仓促允了你的要求,如今想来,委实不该。”
王道容死死地瞧着她,不能理解她如何能将这连日的欢好,轻描淡写归咎于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我对你的感情并不纯粹。”慕朝游说。
王道容:“……”
她知晓如何用三言两语令他痛彻心扉。
“不过不过话既已出口,覆水难收,这些时日以来我是认真想同你试一试的。”
慕朝游不否认自己对王道容仍抱有感情,她其实不太想伤害他,
也不吝剖开自己的真心,血淋淋地摊开在他面前。
“其实,你待我这样好,我也不知如何报答,仔细想来,唯有这颗真心了。”
“你为了救我双目失明,这只香囊我绣了很久,本想着等你彻底伤愈的那一日送给你,但你却骗了我说那日你要复诊,转而去赴了袁氏的约,只为给自己择一个合宜的妻子。”
慕朝游的语气和缓,眉目平和,但正因如此却让王道容心蓦地慌乱了几拍,他眼睁睁地,清楚地感受到他到底失去了什么,一刀刀犹如凌迟。
“从钟山回去之后,我去了趟青溪,当时负气想把这只香囊沉进河底,但转念一想,好歹费了这么多功夫,费了这些时日。这只香囊本就是打算送给你的。”
“如今也交给你。”慕朝游说到这里,轻轻将香囊塞到了他掌心,“任凭你的处置,不管你是丢了,剪了,或者烧了,都是你的自由。”
王道容曲起指尖,紧紧地扣住那只香囊,眼底终于流露出惶恐与懊悔来,“朝游——”
少年怔怔地僵立在原地,舌根仿佛木住了,乌黑的眼底竟浮现出慌乱与哀求之色。
他想开口,原本的巧舌如簧,辩才无碍,在她的决绝面前竟如同锯了嘴的葫芦,只木然地吐出苍白的两个字来。
“求你。”
别说下去。
他的心里此时忍不住还有期待。
是她先爱上的他不是吗?
明明是她先的。
慕朝游将香囊送给他之后,就没再多言。
王道容苍白地,又希冀地看着她。
机关算尽太聪明,他的确自以为是能掌控她。如今方知晓被反噬的滋味。
慕朝游当着他的面退开半步,保持了个客气有礼的社交距离。想了一想,又补充说:
“王道容,我想告诉你,分手并不意味着从此之后就老死不相往来了,抛开那些有的没的。
“我必须承认,你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很重要的人之一。
“我希望我们就算分开也能好聚好散。”
屋外,大雨如注,雷电轰鸣。
王道容紧攥住掌心的香囊,每一道雷电此刻都像是鞭子一样劈在他的身上,心上。
轰地一声,他心底的火苗也被浇灭了。
剖开自己的真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慕朝游本以为自己对王道容没有那样深厚的感情的,先前二人对峙的时候,她虽然迷惘绝望,但并没有生出什么别人分手时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的之感。
可如今,她也不知道怎么了。
心底没来由地感到一阵难受,那股郁塞之感顺着心肝脾胃一路上冲,咽得她喉口难受,眼圈也红了。
或许是因为知道话到这里,一切就到此为止了吧。
王道容鸦羽般的眼睫轻搭着,除却面色有些苍白外,迟迟未有其他反应,慕朝游未见他有任何蹊跷之处。
只当他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
他们之间原也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
外面下着暴雨,她当然不可能就这样将他赶出去。
慕朝游:“等雨停了,你就离开吧。”
他像一尊苍白静默的塑像,静立在那里。
听到这一句话,王道容才好似活过来般地抬起了头,淡淡道:“朝游这一席话说得好没道理。”
“好一席令人振聋发聩的话,朝游果真是心明眼亮,独清独醒,既如此,当初在招惹我之前,朝游为何不先考虑清楚我日后的姻缘?”
慕朝游这才意识到他指的是她之前暗恋过他的那件事,她摇摇头,并不打算否认自己过去的感情:
“我之前是喜欢你。可也未曾奢求你施予我任何回应,情不知所起,非我人力所能控制,但当日离开你,却是我下定决心了的。”
她是如此坦荡,那双大而富感情的漆黑眼珠,是如此明亮。
王道容不自觉被这一双眼吸引,居高临下地伸出冰凉的手指缓缓抚上她的脸颊。
“朝游,”他指腹如玉白的小蛇,咝咝地吐着冰凉的信子,蜿蜒而上。皮肤苍白如惨淡的月光,就连吐息也是冰冷的。
慕朝游怔了怔,对上他青青的眼底,他红润的唇瓣微动,仿佛也含了一截蛇信子,“朝游,我希望你记住,是你先来招惹我的。”
暴雨密密匝匝地砸落在窗棂,雨丝穿帘入户,飞溅到了人身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
王道容心想,她以为刚刚那一番说辞就能体面地好聚好散吗?
她这样说,他更不可能松手。
因为她让他瞧见了那一丝可能性。
她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太过心软,仍留给他一丝希望。
嗅到一丝血腥味儿,只会叫他咬得更紧,绝无松口的可能。
王道容想明白了,心境霎时也开阔了。
他乌发柔披,容色也淡柔,被烛火一照,原本苍白的容色霎时间荣光焕发,一刹鲜明生动起来:“朝游,容不会松手的。”
他微微偏头,自顾自地温言说:
“我知晓,朝游你只是一时想不开。你如今恼我也没关系。”
王道容很轻地,很大度,甚至有几分乖巧伶俐地说,“容会等你的,一直到朝游你回心转意的那一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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