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治病
在崔筠准备动身回邓州祭祖的那日, 天色阴沉沉的,似要下雨。
要是现在便赶路,路上极有可能会被雨淋湿, 这么冷的天一旦被雨淋湿,可得遭不少罪, 因此这行程又拖延了一天。
到了晌午时分, 天上果然下起了雨,伴随着雨水滴落的还有雪。
这雨雪一来,气温骤降。
到了半夜, 张棹歌和崔筠准备歇下了, 院门突然被拍响,随后隐约传来了对话声。
张棹歌对崔筠说:“来的人是青溪。”
崔筠的听力没有她的好, 但想到青溪大半夜来找她,必然是有要紧的事,便重新穿上衣服。
张棹歌啧了声,从架子上拿下一件貂绒大氅给穿好衣服的崔筠披上,自己则躲回被窝里等她处理完事情。
朝烟来敲门,声音压得很低:“娘子,青溪有要事求见。”
“让他到中堂吧。”崔筠的声音传出。
朝烟松了口气, 阿郎和娘子大抵还没歇, 还好没搅和她们的好事。
崔筠走到中堂的时候,发现青溪不是一个人过来的,他的身旁是林春,还有一个被裹了好几层衣服的李奀儿,只是李奀儿也不知是熟睡了还是怎么了, 并没有醒着。
饶是烛火有些昏暗,崔筠也看出了她的脸色不正常。
“娘子, 求求你救救我的奀儿。”林春看到她就像是看到了主心骨,一下子哭了出来。
“奀儿怎么了?”
大抵是这些日子张棹歌在学习医术,她耳濡目染也养成了将手贴额头探温的习惯。这不探不要紧,一探也被这滚烫的温度吓了一跳。
林春说奀儿从白天就开始病恹恹的了,但她以为是奀儿无聊,就没多在意。怎料今晚奀儿什么东西都没吃,直接昏厥过去,她一摸才发现奀儿的身体滚烫得很,而且衣服湿漉漉的,显然是今天淋了雨。
这要是感染了风寒,那随时会要了她的命。
林春吓得六神无主,但这么晚了,她能去哪里找医师?
无奈之下,她只好来找青溪。
青溪也是把奀儿当半个儿来养的,得知她病了,自然也很是着急。
但正如林春担忧的那般,乡里只有一些卜医,只能替乡民治一些跌打损伤的小病痛,风寒这样的大病得去找县城的医师,要么找到县镇,因为军营中是配备了军医的。
而不管要找哪一种医师,都不是他一个小小内知能擅自做主的,再者,他知道张棹歌在学习医术,万一张棹歌有办法呢?所以他马不停蹄地带着林春来叨扰崔筠了。
崔筠刚要回去喊张棹歌,却发现她已经过来了。
面对崔筠困惑的目光,张棹歌说:“我过来看看。”
说罢,她径直过去看李奀儿的情况。
虽说她不是专攻伤寒方面的,但一些基础的诊断能力还是有的。
她询问了些情况,林春都知无不言,她虽然已经可以肯定李奀儿是上呼吸道感染,但是还得做进一步检查。
她对崔筠低语几句,然后转身回屋拿听诊器与温度计——嗯,这也是她习医后签到所得的。
系统签到的东西只会跟她的职业相关,不过系统已经把她那些副职也算在了内里,因而她不仅签到得了温度计,还有跟酿造相关的物品。
中堂。
崔筠听了张棹歌的话,让林春将奀儿抱到朝烟的房中后,就让她到中堂去等候了。
青溪是男子,进不了这正院,只能跟林春一起在中堂等着。
张棹歌拿来温度计塞进奀儿的嘴里,又用听诊器检查了一下她的心肺。
万幸的是发现得及时,没有变成肺炎,但体温已经超过了38.5℃,而且烧到了抽搐,这得吃药退烧了。
这会儿没有西药,张棹歌只能把奀儿的情况告诉林春,让她尝试用温水给奀儿擦拭身体,先用物理降温的方式,她再去常春馆抓些自己炮制的药材,给厨院熬煮喂给奀儿喝。
如果这都没办法退烧,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虽然这个结论很残酷,但张棹歌也不得不把丑话说在前头,让林春做好最坏的打算,省得给予她太多希望,最后奀儿的烧退不下去,烧傻了或烧没了,她反过来怪医生。
林春听了感觉天都要塌了,虽然她还有一个儿子,可奀儿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好不容易养到这么大的。
崔筠叹了口气,对青溪说:“你去乡里把那些卜医都请来。”
对于张棹歌的医术,她自然是信任的,不过对别人来说,张棹歌是半道出家的,她的医术水平容易被人质疑。她不希望林春会因奀儿最后没治好而怨恨张棹歌。同时她也要趁此机会收买人心,让底下的人知道她是在意和重视底下奴婢的。
张棹歌和崔筠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把事情交代下去后,就回去睡觉了。
不管怎么说,崔筠明天还是得动身回邓州的,她不会因为一个孩子而耽误自己的行程。
张棹歌本就不准备回去,倒是可以留在别业看着点。
青溪和林春,一个指挥仆役去找卜医,一个按照张棹歌的吩咐照料奀儿,动静闹得很大,歇在仆舍的林长风很快就知道了。
他不屑:“也就只会用这点小恩小惠收买人心了。”
旋即他想到,要是这个孩子死了,他是不是可以利用这次机会来策反青溪或林春?
可惜他明天是要一起随崔筠回邓州的。
但是没关系,五桃依旧会以寻亲的名义留下来,就让她见机行事吧!
翌日,虽然天色依旧不太好,但能见到一些太阳,比起昨日好太多了,崔筠当即宣布启程回邓州。
这次她带了朝烟、宿雨,还有十个部曲。
一共有二十个部曲受训,她带走十个,剩下十个则也暂时停止训练,留在乡里执行巡逻的任务。
别看十个部曲有些少,实际这一个半月来,在张棹歌的训练和伙食的提升下,这十个部曲能打二三十个普通人,加上有武器,哪怕来二十个山匪也无所畏惧。
看到同行的人里没有张棹歌,林长风眼睛骨碌一转,问崔筠:“张郎君不回去祭祖吗?他一个赘婿,重阳不去祭拜先人,冬至也不回去祭祖,七娘子不怕族里有不好听的声音吗?”
崔筠微微一笑,反问:“族里何时这么欢迎盼望她现身我们崔家的家庙了?”
崔氏族人可是巴不得禁止张棹歌这个外人进入家庙的。
林长风是见宿雨已经暴露,干脆破罐子破摔,都不想找好点的探听理由了吗?
林长风:“……”
他暗暗咬牙,看来想趁崔筠和张棹歌不在,对别业或造纸坊动点手脚的计划是行不通了。
只能盼着五桃给力一点。
——
崔筠等人动身回邓州的动静惊醒了在仆舍阖眼小憩的林春,她下意识去摸榻上奀儿的体温,发现没有昨夜那么烫了,也能感觉到明显的呼吸了,顿时热泪盈眶。
昨晚张棹歌让人去给奀儿煎药后,昭平别业的仆役带回了三个卜医,一个说要做法施咒祓除,一个直接说没办法,只能等孩子自己熬过去,熬不过去那就是命。
这两个卜医都不靠谱,还有一个卜医也没什么把握的样子,留下方子领了钱就走了。
林春不怎么认识字,看不懂方子,最后青溪做决定,说:“相信阿郎吧。”
药煎好后,奀儿愣是不肯张开嘴喝,最后撬开她的嘴又耗费了一番心力。
好在,这一宿忙活没有白费。
“阿娘……”奀儿不舒服地哼哼唧唧。
林春抱着她喜极而泣。
她在造纸坊当学徒的儿子瓜儿是白天才听说妹妹生病的消息的,他得到故林的同意后,便匆匆跑来了看母亲和妹妹。
这会儿的奀儿已经恢复了神志,而且吃过了张棹歌让人送来的早餐,又喝了药后,恢复了些许气力,只是看上去依旧病恹恹的,躲在林春的怀中提不起劲。
张棹歌来给奀儿做检查,她还是有些发热,但已经退到了38℃以下,接下来只需继续用物理降温的方式,尽快把温度降到正常,再从饮食方面下手,让她慢慢恢复。
林春对她千恩万谢。
虽然她曾经质疑过张棹歌的医术,但经过昨晚那三个卜医提供的诊治方法,谁的医术高明,高下立判!
等奀儿能下地后,她便对奀儿耳提面命:“你这条命是阿郎救回来的,以后要谨记阿郎与娘子的恩情,知道了吗?”
奀儿点着脑袋:“知道了,阿娘。”
林春还得去果林饲养那些家禽家畜,瓜儿也得回造纸坊,青溪也有忙碌得抽不开身的时候,奀儿就被林春塞到了李彩翠那儿,说奀儿可以帮忙打下手。
李彩翠:“……”
虽然曾经想过当娘,但绝对不是这种方式!
而且奀儿还没好利索,谁会真的让她帮忙打下手啊?
最后李彩翠把孩子扔去崔筠不在家后再度悠闲起来的张棹歌。
张棹歌:?
不是,这是几个意思?
“阿张,你带带她,算提前练习一下如何当阿耶吧!”李彩翠说。
张棹歌:“……”
还有这种喜当爹模式?
崔筠知道她多了个女儿吗?
奀儿仰着头,眼巴巴地看她,还掏出了颗已经脏得不能再脏的糖,说:“阿郎,阿娘说要报答你,奀儿一直都舍不得吃呢!”
张棹歌:“……”
第82章 交锋
崔筠回到邓州祖宅, 本打算先去拜访三伯父崔元陟,但没想到崔铎已经按捺不住,先找上了她。
他满口都是崔氏, 一边提醒她别忘记自己的身份,如果没了这层身份和门第, 她在昭平乡什么都不是;另一边则想用过去的情分, 试图勾起她的亲近之意。
但这有可能吗?
早在他们试图侵占三房留下来的家产并左右她的终身大事时,她跟他们就已经撕破脸了。如今他们还能维系往来关系的原因仅是他们都出身博陵崔氏,是同出一脉的子弟。
而崔铎想要利用的也正是崔氏的这层身份。
崔筠心中冷笑, 崔铎说这么多冠冕堂皇为崔氏的话, 实则目的只有一个——想以大房的身份拿捏她。
说到底他和崔元峰并不是全心全意为崔氏,他们父子想要的只不过是能一直牢牢地掌控住整个崔氏家族的权柄罢了。倘若他们真心为崔氏, 就不会提前跑来暗示她把造纸印刷的技术拿出来,而该是直接当着众多族人的面联手施压。
毕竟造纸印刷的利润如此大,由族里瓜分的话,崔元峰能拿到的就不多了。
崔筠不清楚崔铎哪儿来的底气认为她会如他所愿,但她这次回来也不准备打没有准备的仗。
崔筠淡淡一笑,敷衍地说:“二哥有所不知,这造纸、刊刻的方法都是大郎拿出来的, 底下的人也是她带出来的, 就算我想拿出这些技艺来,也有心无力。”
崔铎如何不知她这话极有水分?
可崔筠要是轻易应下,他反倒怀疑她是不是又挖了什么坑。
他说:“是他带出来的不假,可也是崔家的奴婢,命都拿捏在你的手上, 你想从他们的口中撬出造纸刊刻的技术,那是轻而易举的。”
见崔筠又要推诿, 他再度堵她的话头,说:“你也不用以张棹歌为借口,他不过是崔家三房的赘婿,三房上下都是听你号令的,只要你想,他能不配合,敢不配合?”
崔筠见状,也不再虚与委蛇,冷笑说:“二哥上嘴片碰下嘴唇,就想让我交出造纸坊或造纸刊刻的技艺,当真觉得我没有脾气?技艺虽是大郎拿出来的,但在真正造出纸之前,我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还动用了许多人情。敢情二哥以为这些纸都是从天上飞到我手里的,轻易地就让我交出来。”
崔铎厚颜无耻地说:“你的付出是为了崔家!再说,族里必然会补偿你的。”
在他看来,能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呢?那些材料与人力,他算十万钱给崔筠也是绰绰有余的了!
他丝毫没想过知识和故林等人不断钻研、试错后总结的经验是无价之宝。
崔筠似笑非笑地说:“这些技艺十万钱就能获得,二哥为何不去找别的造纸坊?”
人人都知道纸张的价格贵,都知道造纸是暴利行业,可为何造纸坊没有开得遍地都是?
自然是造纸的工艺复杂,很难流传到外面去。很多小作坊能造出纸来,但造出来的都是质量奇差的生纸,只能用于祭祀和杂用,因为他们只能把这些造纸技艺学个皮毛,所以根本不知道这十几二十道工艺里,也是有很多门道的。
二则是造纸工艺的不成熟导致成本趋高。张棹歌拿出来的技艺是经过了数千年不断改进后的成果,能压缩成本的同时,又掌握着关键的工艺技术,不容易被人效仿。要不是这样,崔筠也不会轻易地去开造纸坊。
三是原材料的限制,导致很多地方都无法大规模发展造纸业。
这第三点自然对邓州、汝州的影响不大。因为现如今仍流行着麻纸,所以很多种了苎麻的地区都能得到这种原材料。
但北边造纸作坊的数量依旧不及江南——朝廷的许多用纸都是江南那边呈上来的贡纸。——可见关键还是在于造纸工艺的保密性和成本。
让崔家花十万钱去长安、江南的造纸作坊买那边的造纸技艺,买得到吗?
崔元峰和崔铎都清楚买不到,所以他们才想从崔筠这儿下手。
他们轻飘飘地就把造纸术这个关键的成本隐去,说白了就是想白嫖这些技艺。
崔铎早已做好崔筠不会轻易答应的心理准备,因此他说:“阿耶打算同意将六郎过继给六叔父承祧三房。”
崔筠眼神一冷。
他们这是装都不打算装了么?
一旦让崔钧承祧三房,他虽然得不到崔筠父祖留下的家业田产,却算是三房的继承人,可以三房的名义行事。
届时他再以崔筠是出嫁女为由,将她排挤出崔家,崔筠的身份所能带来的价值便会大打折扣,纵使她腰缠万贯也很容易成为别人眼里的肥羊。
当然,这是在崔筠没有足够的力量与之抗衡的前提下,才有可能发生。
崔筠如今在汝州有钱有势,还得民心,即便不依靠博陵崔氏之名,影响也不大。
“我不同意。”崔筠说。
“你不同意也没用,除非你能让大家看到你对崔氏一族的价值。要么你把这些技艺交给我,往后我们还是一家人。”崔铎自信满满地说,“你再考虑一晚,明天给我答复。”
他走的时候看到了宿雨,旋即回头冲崔筠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来:“七娘的女使调|教得不错,帮了我不少忙。”
宿雨心中一紧。
虽说娘子已经原谅了她,但她曾经背叛的事实依旧存在,娘子心中也生出了裂缝。眼下不会怀疑她,可挡不住别人天天重提此事,久而久之,娘子心中的裂缝必然会扩大加深,到那时,她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再得到信任。
杀人诛心,崔铎真狠!
崔筠淡笑说:“她帮了二哥这么大的忙,二哥怎么一点谢意都没有?”
崔铎:“……”
他摆明了是激怒崔筠,顺便离间主仆二人,没想到崔筠这么能忍。
“这次来得匆忙,下次再带谢礼。”
他走后,宿雨面色煞白地来到崔筠面前,垂着头,心里也惴惴不安:“娘子……”
“你如果因他的话而动摇退缩,那就如他所愿了。”崔筠说。
宿雨听明白了,心下一松,面上不由得露出一丝喜色:“喏!”
崔筠又把崔铎这次过来的目的告诉了宿雨,并询问:“以你对他的了解,你怎么看?”
宿雨思索了会儿,说:“二郎君如此硬气,想必是有充足的把握,令娘子无法拒绝他的提议。”
邓州崔家无法把手伸到汝州去,因此压根奈何不得在汝州经营产业的崔筠。
除非崔铎有把握铲除崔筠的靠山,让她变得有钱而无势。
崔筠的“势”无非是舅家、父亲的故交以及张棹歌背后的曹王。窦家在汴州,窦婴也在长安,对汝州的影响有限,崔父那些故交更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淡下来。
所以,只有张棹歌背后的势力仍在,就不会有人能动崔筠。
但曹王可不是崔家能铲除了,因此崔铎就算想铲除张棹歌的势力,也只会从“让张棹歌的靠山不再是她的靠山”方面下手。
崔元峰的长子崔镇在襄州谷城当官,而韦家和王家的根基俱在襄州,他们有的是机会制造机会在曹王面前说张棹歌的坏话,从而令曹王厌弃张棹歌。
曹王不再为张棹歌撑腰,李惠登必然不会再用张棹歌,就算杜秉骞是他手下的大将,手也伸不到邓州和汝州这边来。
汝州的武将无需再看在曹王的脸面上给予张棹歌关照,崔筠可不就成为无权无势的普通富户了么!
“他们想动大郎?妄想。”崔筠面色一寒,让宿雨凑到耳边交代了些事。
——
半个月前,襄州城,使院。
曹王及几个县官站在一架曲辕犁前指指点点。
“这就是能节省人力的曲辕犁?”曹王问。
谷城县令恭敬地回答:“正是,下官已命人试用,果然一个人就能操控,而且地翻得比以前深、快,大大地提高了耕地的效率。”
曹王高兴地说:“嗯,不错,你们余下几县也都学一学,尽快让百姓都用上这么好的耕犁。”
他又转头看谷城县令,“这是一大功绩。”
谷城县令一喜,但稳住了心神,说:“下官不敢贪功,这是新任主簿的功劳。”
谷城县新任主簿正是崔镇。
县令在曹王面前提了崔镇一嘴,让崔镇也入了曹王的眼。
陆判官神色古怪地问:“这是崔主簿想出来的吗?”
谷城县令眼睛滴溜一转,说:“这……下官不知。下官只知,改进此耕犁的人必定是抱着造福苍生的信念,因此不管是谁改良了这耕犁,对朝廷和百姓有益就足够了。”
曹王点点头,显然也不在意那只“下蛋的母鸡”。
待人散去,陆判官才对曹王说:“使君,下官听闻隋州半年前开始用这曲辕犁了。”
曹王一顿,似乎想明白了陆判官这是在上眼药,免得谷城县令和崔镇把功劳揽他们的身上去。
不过谷城县令已经否认了这曲辕犁是崔镇想出来的,并没有因冒领功劳而败坏曹王的好感。
但这番折腾下来,曹王已经不在意是谁最先改良曲辕犁的了,他说:“既然隋州也用上了,那就在山南道各州县推广开来吧!”
陆判官不想彻底得罪谷城县令他们,因此没再置喙。
数日后,崔镇到州府办事遇到了曹王。
二人交谈之时,崔镇主动说明曲辕犁是他的“妹婿”张棹歌最先改良的。
曹王对张棹歌的印象深刻,因为他每到冬天就组织底下的将士畋猎及进山特训,那些牙兵的山地作战能力明显提高。
要知道山南道与淮西隔着的就是各种山岭,之前淮西以这些山岭为势设栅,朝廷正是在这些地方吃了亏,才没能一举收复淮西之地。
待他手下的牙兵山地作战能力提高,收复淮西指日可待。
崔镇再度提及张棹歌,曹王就想将人召回军中了。
但崔镇的目的在此吗?
他怎么可能会让张棹歌继续得到曹王的青睐!
于是他明褒暗贬地说张棹歌真不愧是军将出身的,保密意识就是强,她改良了曲辕犁后,要求底下的人保密,严禁曲辕犁外传,连他父亲崔元峰这位大伯父的面子都不给。
曹王蹙眉:“他行事当真如此桀骜狂妄?”
崔镇忙说:“使君勿怪,他是下官的妹婿,因此下官及家父对他难免会严格一些。再说,他是使君保的媒,为人品行必定不会太差,只是年轻了些。”
寻常人一听他这些话,必定会认为张棹歌仗着有曹王撑腰,连长辈都不放在眼里,崔元峰只不过是对“他”的要求严格一些罢了,“他”便忤逆家长。且“他”自私自利,改良了曲辕犁后却不肯拿出来造福百姓。
曹王琢磨,难道张棹歌真的是因为山高皇帝远才不想回到军帐为将的?
难道他当初看到的张棹歌都是“他”伪装出来的?
还是说“他”因为有自己撑腰,所以行事逐渐张扬起来?
崔镇走后,曹王把陆判官喊来,询问他当初在保媒时,发生的事,包括张棹歌是不是真的不把崔元峰放在眼里。
崔镇来的时候,陆判官刚好不在,因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回来的时候听说崔镇来过,自然猜得到必然是崔镇在曹王面前说张棹歌的坏话了,否则曹王不会好端端地提到张棹歌。
他本可以置身事外,可他若不帮张棹歌说上一两句好话,当初拿张棹歌的东西未免太亏心了。
他把当初自己看见的事说了,又隐去一些张棹歌与王贺骋、韦兆争执的琐碎之事,最后说了句个人的感官:“我看那张押衙是真心求娶崔七娘的。”
想到崔筠前阵子也给他送了些东西来,他干脆连崔筠的好话一并说了,包括她的出身、经历,还有她孤身回到昭平乡寻找亡父的坟冢为此吃了不少苦头。
后来又在父母安葬之处结庐守墓,要不是崔元峰把她接回邓州,她只怕都不愿意离开父母。
而且她坚持为父母守孝守满三载,要不是曹王保媒,她可能还会继续守下去。
“孝心可嘉呀!”同为孝子的曹王感同身受,对崔筠的感官一下子好了许多,甚至还超过了张棹歌。
曹王忽然想到,自己可能对张棹歌也有误解,于是去信隋州刺史李惠登,询问隋州的曲辕犁是从那儿得到的改良方法。
没多久,李惠登手下的佐官来报,表示这是张棹歌拿来给李惠登的,说有了改良版的曲辕犁,就能减轻农户的负担,而且这样轻便的曲辕犁最合适山地多的隋州。
李惠登之所以没有立马上报给曹王是因为他想低调,否则被毗邻隋州的淮西学了去,那亏得还是朝廷这边。
曹王心想,他果然误会张棹歌了,对方改良曲辕犁后,还未在乡里推广便先拿给李惠登,目的自然是希望隋州能发展起来,以便朝廷有朝一日能收复淮西。
至于张棹歌为什么没有拿给他反而先拿给李惠登?自然是因为张棹歌无法轻易见到他。
曹王慢慢回过味来,叹气:“看来崔家还是瞧不起张棹歌的。”
可惜张棹歌不肯到他麾下来做事,否则崔家哪有机会在他面前搬弄是非?
以为政绩到手的谷城县令与崔镇等人突然得到刺史府发出的文书,命令他们推广曲辕犁的时候必须低调,不能把曲辕犁的改良方法传到淮西那边去。
原本还想大张旗鼓地宣传,好提高名声的他们顿时感到郁闷。
第83章 事发
崔铎给了崔筠一晚上的时间考虑是否要跟大房合作, 实则他很清楚以崔筠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必然不会这么轻易妥协。
果不其然,第二天, 崔筠没有等他的到来就去了崔元陟那儿。
这也在崔铎的意料之中。
他昨天不要脸地威逼崔筠,主要是想让家族从崔筠那儿分一杯羹, 因为他爹是族长, 哪怕崔筠不肯让大房占便宜,大房也没亏。
崔筠答应跟大房合作固然为好,她不想被大房裹挟, 必然会为了拉拢多一些族人而向他们许以更多的好处, 做出更多让步。
殊不知,这才是他的目的。
想到崔筠落入陷阱, 崔铎心情愉悦,之前被坑而埋下的阴影也一扫而空。
他就等着冬至那日的到来了。
然而,他还未等到冬至日,反倒先等来了慌张的林长风。
“二郎君,大事不好!”
崔铎正要问发生了什么事,便看见怒气冲冲进来的王翊。
崔铎蹙眉:“又有谁招惹你了?”
王翊走到他面前,抬手便是一巴掌。
崔铎被打得愣了愣, 旋即恼怒地推开王翊:“你疯了敢打我?!”
王翊被他推得一个趔趄, 要不是身后的婢女眼疾手快扶住她,她只怕要摔了个四脚朝天。
本来心里就窝火,被这般对待,她更是怒火中烧,歇斯底里地吼:“崔二, 你对得住我吗?我为你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你倒好, 挪用我的嫁妆在外头逍遥快活养外室!”
当初她嫁给崔铎,带了二十顷田、一座田庄、十八车绢布、二十多箱钱,以及其余家具、文房四宝等物什做嫁妆。
那时的崔元峰在荆南道的澧阳当县尉,其长子崔镇又在长安游学,家中开销颇大,即便崔家有不少田宅资产,也仍旧入不敷出,所以她陆陆续续拿了许多嫁妆出来补贴崔家。
过了几年,崔元峰盼到了南阳县丞有空缺,他花了不少钱操作,终于回到邓州。
借着崔家在邓州的威望,崔元峰在南阳混得如鱼得水。
不过他们这一房的人都知道,要不是王翊当初带过来的嫁妆,他们或许还在环境恶劣的荆南辗转。
因此,王翊在崔家的气焰日渐高涨,她不准崔铎纳妾——崔铎不是官员,也没有授勋,只是一介白丁,本就没有纳妾的资格。——也不准崔铎有别的女人。
崔铎不愿意只守着王翊一个女人过日子,因此常常借助去南阳协助父亲打理家业为由,在外狎妓。
后来王翊生了二子一女,心思多花在后宅与子女的身上,对于崔铎与婢女五桃之间的那点事,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可这不代表她会容忍崔铎养外室。
崔铎若能养妾,这妾好歹是家里的人,她要打要骂都行。外室却不行,因为外室没有入崔家的门,她要打外室,外室还能去告官。
偏偏崔铎养外室花的是家里的钱!
哪怕外室所生的奸生子无法入族谱,也没有继承权,可防不住崔铎生前把钱拿去给外室花呀!
到头来吃亏的还是正妻和她生的孩子。
王翊哪里能容忍这种事发生。
在得知崔铎竟然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养了好几年外室,她已经快要失去理智,怒气冲冲地就过来找崔铎算账了。
崔铎心中骇然,目光凌厉地往众多奴婢面前扫过:莫不是这群奴婢有人跑到王翊面前告密了?
最后目光落在林长风身上,后者明显有些着急,不停地朝他打眼色。
看到他们的小动作,王翊气得胸口疼。
崔家的奴婢这么多,崔铎能把那外室安置在城外养了这么多年,而她浑然不知,说明这群奴婢都在帮他瞒着她。
她没有自己的耳目,可不就眼瞎耳聋,被崔铎耍得团团转?!
还有林长风这些个奴婢,也太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你胡说什么?”崔铎在王翊的面前自然是要否认的。
“呵,你还狡辩!需要我提醒你,你养外室的云月馆是用我嫁妆置办的庄子吗?几年前,你突然说要周转,想卖掉庄子,我不曾怀疑,将庄子卖给了一个叫齐凝碧的女商贾,后来你周转完,这钱也没还回,我与你夫妻一场便不曾计较。谁曾想,这齐凝碧就是你养的外室!你左手倒右手,用我的庄子送给你的外室,呵,崔二,你当真是有本事!”
她越说越气,又跟崔铎撕扯扭打到一块儿。
一旁的婢女和仆役都不敢上前阻拦,只能去找主母韦燕娘。
韦燕娘最近的重心都在身怀六甲的韦伏迦身上,听说次子又跟儿媳打架,她扶额:“他们这次打架又是为了什么?”
也不怪乎她如此淡定,只因王翊性格彪悍,眼里又是揉不得沙子的人,所以家里除了崔元峰、韦燕娘这对公婆,和崔镇、韦伏迦夫妻外,其余人只要惹了她,她是真的敢动手。
崔铎经常在外狎妓,被她发现后没少挨她打,只不过他会还手,于是就变成了互殴。
但过去双方顾及面子,只是推搡或身上挨几巴掌,打得并不激烈。
久而久之,韦燕娘也就没当回事了。
这次听说已经动了刀,韦燕娘才匆匆赶过去处理。
路上,她听到仆役说城东外的柜坊“云月馆”被人揭发是个聚众樗蒲的地方,商贾将钱和货物存在里面,反倒被人用作赌资,因此众多商贾都争先恐后地要去拿回自己的钱财与货物。
在外逛街的王翊赶上了这个热闹,然后听到了围观的百姓说这云月馆的女主人齐娘子其实是崔铎养的外室。
王翊闻言,就怒气冲冲地跑回来跟崔铎闹了。
韦燕娘脚步一顿,问:“谁揭发的?”
“还不清楚,官府的人已经去云月馆了。”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虽说不会让崔元峰丢官,但如果坐实崔铎利用柜坊来开设赌坊,他被官府处罚事小,崔家的口碑与名望极有可能会一落千丈。
不,崔家另外几房如果知道了这事,必然会为了崔氏的名声而与崔铎割席。届时,崔元峰这个族长恐怕得退位让贤了。
——
邓州,崔元陟宅,草堂。
崔元陟半躺在一张胡床上看书,寒风将草堂四面悬挂捆绑的草帘吹得不住地抖动。
草堂内烧着一盆炭,热浪从盆中扩散,为小小草堂带来一丝暖意。
对面的书阁里,崔筠走了出来,身后是捧着不少书卷的朝烟。
她们来到草堂的门口,崔筠说:“三伯父,七娘挑好了。”
“挑了大半天,只挑这么几卷书?”崔元陟问。
崔筠微微一笑:“大郎说贪多嚼不烂,这几卷足够了。”
崔元陟放下手中的卷轴,又伸了个懒腰,掀开帘子走出去,说:“吃完晚饭再回去吧。”
崔筠应下。
崔元陟的小儿子崔九郎从外头小跑着回来,在这大冷天里,额上甚至沁了层薄汗。
他说:“阿耶,二哥惹祸啦!”
崔元陟听完崔九郎从外头打听回来的内容,忽然把目光转向安静地立在一旁的崔筠。
崔筠回视他,目光带着一丝不解。
崔元陟对崔九郎说:“这祸是二郎闯出来的,让他们父子自己解决吧。”
唐律规定博戏赌财物,赌资未满五疋(五匹绢布的价值),杖一百;超过五疋按盗窃罪,判一年徒刑;开赌坊或提供赌具的人,没有从中收取财物杖一百,收取财物则按比例,依盗窃财物来定罪。注1
不过唐律也规定了九品及以上官员与其家属可以赎刑,除了谋逆这类死罪外,其余的罪责都可以通过花钱来减免责罚。
崔铎恰巧是崔元峰之子,在可赎刑的范围之内,因此崔元陟并不担心崔铎会有生命危险,最多只是让他们父子出一点血,外加要承受族人的怒火罢了。
……
崔铎当初正是仗着可以赎刑,才大胆聚众赌博的。
一开始他并不敢动柜坊的钱,后来有人向他借钱,愿意付利息,他便把原本商人存放在这里的货物、钱财都作为赌资借给了来赌博的人,再收取高额的利息。
那些商人或许一年半载才会来一趟取走钱货,因此他并不担心出事。
而这么多年的相安无事令他的底线越来越低,他不仅提高了利息,还把商贾短时间寄存的钱粮也拿出来出借给赌博的人。
这么做的风险很大,以往从哪些赌徒的身上收不回赌本,他还可以仗着外地商贾短时间内不会前来取回寄存的钱货,而用自家的钱填补窟窿。
选择短时间寄存的钱货,往往是在附近做买卖的商贾,他们随时都会来取走钱货。如果那些赌资未能及时收回,而崔家也暂时没那么多钱周转,就容易出事。
因此这次被人揭发后,才会有商贾赶来,要取回他们的钱货。
崔铎知道,就算他让这些商贾把钱货都完好地拿回去,云月馆的信誉也没有了。
不会有商贾冒险把钱货存在一个赌坊里。他们以前会把钱货放到这儿存放,是因为博陵崔氏“天下第一高门,北方豪族之首”的名望。在利益的面前,什么名望都是假的!
崔铎和崔元峰为了处理此事忙得焦头烂额,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分神去崔筠那儿分一杯羹了。
随着冬至日的到来,崔氏族人齐聚一堂。
在正式开始祭祖之前,崔家最年长的族老崔游说:“这次的祭祖仪式,还是让老夫来吧!”
崔元峰眼神一凛。
这本是他这位族长的职责,对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看到没有别人吭声,显然是赞同崔游的话,他的心一沉,看来崔铎闯出来的祸最终还是影响了族人对他们父子的看法。
第84章 族学
崔家家庙里并无崔铎的身影, 他眼下还在处理云月馆和家中那些烂账。
这件事已经被捅了出去,连崔元峰的上峰南阳县令都有所耳闻,敲打他说:“博陵崔氏家学渊源, 不管是治史、文学还是礼学,都颇有建树。崔氏守礼尊法、自守节操、崇尚俭约的家风更堪为世家典范……崔丞可不能因为忙于公务便忘了教养子孙后代呀!”注1
崔元峰当时又尴尬又难堪。
今日族内大会, 崔游携众人威逼, 更是令他大为光火。
然而经此一事,崔氏的名声受损,崔家在邓州的威望也下降了许多, 若是不能给个说法, 很难安抚崔氏族人。
这时,崔元峰看到了崔筠, 他眸光微闪,说:“这件事过后,我自会惩处崔铎,只是眼下还是得先想办法挽回崔家的名声。”
博陵崔氏整体的名声自然不会因为这点事就受到影响,可崔家在邓州扎根发展,他们若是不好好经营,坏的是博陵崔氏在邓州的名声, 最终受累的也是他们。
崔游问:“这事都传开了, 还能怎么挽回名声?”
崔筠知道崔元峰想说什么,她截住崔元峰的话,抢先说:“关于此事,七娘正好有个不成熟的想法,不知伯祖父和诸位叔伯兄弟是否愿意听上一听?”
“你能有什么法子?”崔锡和崔钧兄弟俩发出了嘀咕。
崔元陟说:“事关崔氏, 大家不妨听一听。”
崔游便按捺下来,示意崔筠开口。
崔筠说:“我们博陵崔氏之所以能雄踞士族之首, 是因为家学渊源,然而崔家的家学以儒为主,重经学轻诗赋,与如今所流行的以诗赋取士风气相反,若想要以科举入仕,族中教育必须做出改变……”
“你长话短说。”崔游隐约有些不高兴,虽然崔筠说的是实话,可他们博陵崔氏最引以为豪的就是以儒出身,让他们放弃经学而转诗赋,这不是数典忘祖么!
崔筠微微一笑,依旧保持着自己的节奏:“长安有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各州郡也有郡学、县学,然而所学皆以儒家经书为主,族中子弟多去长安游学,即便不去长安,也多在郡县求学,这些地方没有设诗赋,而进士科以诗赋为首,其次是时务策,最后是明经策……这是为何崔氏子孙越来越少进士及第者的缘故。”
天下以博陵崔氏自称的子弟怕是有数万,所以远的不提,只说邓州这一支。崔元峰三十岁才进士及第,他那时候的科举风气虽然也逐渐开始重视诗赋,但首场是帖经,第二场为诗赋,第三场试策文。
而崔镇二十七岁进士及第,那时刚好朝廷改制,以箴、论、表、赞代替了诗赋,领试策两道。注2
今年,朝廷又下令恢复旧制,以诗赋为重。
但是国子学等官办的学校的教学并未发生变化,依旧是以儒家经学、律学、算学等为主。
所以,创办私学,由崔氏家族内部创学,就很有必要了。
早在开元年间,朝廷便下令允许私人办学,然而有条件办私学的人实在是太少了,便是连崔家也没有正经的族学——崔氏子弟童蒙教学多靠父母,长大后则去游学。
因此,若崔氏能办族学,同时也对外招收寒门士子,这将会是提高崔氏名声的最佳选择,在这之后,谁还会记得崔家有个纨绔开柜坊办赌场的事呢?
崔筠的话说完,崔元峰紧了紧拳头,眼里闪过暗芒。
这不是他跟崔铎当初的想法么?
他原本想以办族学为由,跟其余族人联手逼迫崔筠交出造纸印刷的技艺。
如今崔筠先提了出来,掌握了主动权,到时候她再随便许点好处,即使不交出造纸印刷的技艺,族人也不会再有怨言!
崔氏族人议论纷纷,但越听越觉得有道理。
崔锡和崔钧兄弟俩无法考科举,因此他们对崔筠的话丝毫提不起劲,反而质疑她:“你说得轻巧,办族学不用钱?光是我们自家子弟求学都要不少钱财,居然还想招收寒门士子!”
崔游颔首:“没错。”
崔筠淡定自若:“以我们族中子弟求学为例,从童蒙教育开始开销最多的地方在于笔墨纸砚和购买书籍,其次在外游学吃穿用度以及参加各种雅集、诗会,拜访名师等开支。倘若族内办了族学,那游学的许多开支就能省下,至于笔墨纸砚和书籍,笔墨我爱莫能助,纸和书籍,我却有办法……”
她又扔下一记响雷:“我准备在邓州开一家纸行,供应纸,还有刊刻书籍。”
知道内情的人不说话,而不知内情的人神色各异,有用看冤大头的眼神看她的,也有占了便宜而沾沾自喜的。
崔元峰自然不会继续放任她得到族人的好感,说:“七娘在汝州办了造纸坊与印刷坊。”
众人愕然,旋即狂喜:“难怪七娘会提出办族学的建议,有了这造纸与印刷的工坊,何愁族学办不起来?!”
崔筠瞥了崔元峰一眼,知道他在暗示族人,她会免费提供纸张和书籍。
可她会做这种赔本买卖吗?
她故作腼腆地笑了笑,说:“大伯父过奖了,这造纸与印刷之事,皆是我家大郎的主意,由她做主。”
这话让众人高涨的情绪稍微冷却了下来。
崔锡傲慢地说:“七娘不用妄自菲薄,那赘婿的东西不就是你的东西?”
“三哥莫不是想破坏我们的夫妻关系?”崔筠反问。
“你这是什么话!”
“我若将造纸坊与印刷坊据为己有,大郎必然不悦,到时候影响了夫妻感情,不得和离收场?”
众人:“……”
崔钧说:“那你可以把造纸和印刷的技艺拿出来给我们崔家……”
崔筠呵斥:“六哥就差把巧取豪夺写在脸上了,如此德行与心性,怎对得起我们自幼所学的家风教育?创办族学、招收寒门士子,既是为了家族的长远未来,也是为了经营名声,若一开始便打着盘剥别人的想法,谁还会来依附崔氏?”
崔钧被她斥责得面红耳赤,连崔元峰的脸色也不怎么好。
有心之人都听得出她这是在指桑骂槐——她都愿意提供纸张和书籍了,他们还想掏她的老底,这不是盘剥、巧取豪夺是什么?
崔筠不给他们思考反驳的机会,继续说:“我原想请诸位长辈挑选一名杰出的子弟承祧我父一脉,而今,是万万不能选三哥和六哥的。”
“七娘你——”
崔筠并不担心他们反对,毕竟她提供纸和书籍的条件就放在这里,他们要是连这点都不能退让,那也别想从她这儿得到什么好处了。
在族学的诱惑面前,除了崔锡、崔钧这两兄弟外,已经没什么人会再打给崔元枢过继嗣子的主意。
崔游问:“七娘说开纸行,是什么个章程?”
“几个方案,一是从家族中馈出资置办一家纸铺,我提供纸张和书籍在此售卖,获利七成归我,三成归族里,另外再每月供族学五刀纸(算在经营成本内)。”
“族内出了铺子,才三成收入归族里?”有人质疑。
崔筠给他们算了一笔账,那五刀纸的价值已经抵得上铺租了,那三成利润纯粹是她捐给族里的,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那别的方案呢?”
“大郎拿出来的造纸技艺是以楮树皮为原材料的,族内可以用楮树皮来换纸,一斤楮树皮换五张纸。”
一斤楮树皮能造十到二十张纸,算上制作及加工成本,崔筠没赚族里一分一厘。
在他们思考商讨的时候,崔筠又拿出第三个方案:“或者像我表兄表嫂那般找大郎购买,千文一刀。”
她也算是告诉了众人,同样是亲戚,窦家都是找她买的纸,没有占她的便宜,他们也别想什么都不出,光想着从她这儿索要好处。
这么一对比,大家觉得方案一挺好的,不过他们不满足于开一家铺子。
崔筠不管他们要开几家铺子,她只负责一家铺子,其余人想开铺子,就得采取方案三,从她这儿买纸。
至于方案一,崔筠也还有几个条件,一是她将会以崔氏之名收购楮皮纸;二是族内要提供书籍供她刊刻印刷,还得帮忙收集各种诗集、赋集,等族学创办了,族学的学生都能免费到纸行来抄书,若不想抄书可以低价购买书籍;三是纸行一旦开张,经营之事族内不得过问。
众人还需讨论,但此事的主动权不在他们的手上,不管讨论出什么结果,还是得向崔筠做出妥协。
——
不知邓州崔家刀光剑影,远离尘嚣的昭平别业里,张棹歌正携众奴婢部曲欢度冬至。
她过冬至的习惯跟众人不一样,但因她是主,大家是仆,所以都按她的吩咐来过。
节礼那些人情往来的东西,崔筠早就安排好了,就算张棹歌不清楚,青溪和李彩翠也能处理妥当。
除了节礼,张棹歌还让厨院弄了许多饺子——这会儿大家多称之为偃月形状的馄饨,——每人一碗,大人多一点,孩子少一点。
饺子的馅料是猪肉和萝卜,萝卜可以去腥除膻,沾了醋后,滋味好极了。
因里正齐适和仇果、应四娘他们都送了节礼来,张棹歌不仅回了礼,还让人给他们各家都送了一盆饺子。
一盆的数量看似有点少,实际乡里人家过冬至,基本也是跟左邻右舍互换食物,不会送十分昂贵的东西。
仇果跟于春娘吃了一部分,剩下的都被仇果拿去喂底下的镇兵了。
当然不是每个镇兵都能吃上,只有他手下几个队长有份。
“这张押衙捣鼓吃的可真有一手,这醋闻着也比我们在外头买的醋要香。”于春娘跟仇果说。
仇果想到张棹歌给他的酒,说:“他送的酒都这么好喝了,醋必然也是佳品。”
这些日子,他到县城还有草市的酒坊看过,愣是没买到这么好喝的酒,所以他怀疑是张棹歌自己酿的。
朝廷禁止私人酿酒,但许多官员、富人家里会无视禁令私下酿酒,这些酒没有对外销售,因此官府一般不会追究。
仇果舔了舔唇,去找了郑和义。
没多久,张棹歌便受郑和义所邀,前往他家赴宴。
路上,她遇到了几个县镇的镇将和镇官,有的人主动跟她打招呼,还有一人用羡慕的目光看着她。
她觉得有些莫名其妙,问:“冬至刚过,诸位怎么看起来有些愁眉不展?”
仇果叹气:“张押衙有所不知,原本该于十月初发放的冬季军饷,至今还没有着落。”
张棹歌挑眉,觉得这在意料之中。
自安史之乱以来,国库空虚,而军费开支又过大,所以皇帝前些年才想出了各种增加赋税、对商贾巧取豪夺的骚操作,遭到反噬后,不得不取消那些政策,而改租庸调为两税法。
即便如此,各地藩镇的镇兵开支也足以令皇帝头疼。
加之府兵制已彻底取消,各地的士兵多是招募来的,他们不事生产,在没有战事的时候就成了光吃饭不干活的典范。
而各藩镇养兵也问朝廷要钱,偏偏他们都有私心,不太愿意听从朝廷的调令,等同于用朝廷的钱养自己的兵。
皇帝正是想削弱藩镇的力量,所以之前想采取弭兵政策,但没有成功。
没有办法,只能从缩减军饷下手。
那些御边的藩镇要防范外敌,他们的军饷不能少;河朔一带的藩镇随时都想着叛逆,灭又灭不掉,还得安抚他们,因此不仅没法拖欠军饷,还得经常给赏赐;最终苦的是那些遏制河朔藩镇的郡县兵。
在这种形势下,县镇兵一旦被除籍,待遇可就没有张棹歌当初解甲归田时那么好了,很有可能什么安置、补贴都没有。
“当初你说得对。”仇果又说。
张棹歌早就给他分析过了,虽说朝廷还未真正下令弭兵,但随着军饷缩减、拖欠,他这心里也愈发不安,觉得距离那一天也不远了。
张棹歌不走心地安慰说:“也不必忧心,淮西一日未收复,朝廷便还会养着你们。”
谁都知道她这是安慰之言,因为淮西虽然未收复,可那吴诚也没有再搞事。况且节度使真正倚仗的是那些骁勇善战的牙兵,他们这些州郡、县镇兵都是开战时充数的。
他们当中很多人都是拖家带口的,一家子的生计全仰仗他们,军饷被拖欠、缩减甚至克扣后,家里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所以今日之宴,郑和义与仇果是想跟张棹歌谈一谈合作经商之事。
第85章 冰释
军队想不依靠朝廷补充军供有两种方法, 要么营田,要么参与经商。
营田又可称之为屯田,是从汉代开始就为供应边防军队军粮而制定的政策, 故而一般只在边境的州府置屯。安史之乱后,京畿、河南、荆南与淮南一带也开始屯田, 但受土地限制, 规模并不大,且屯田的主要目的也不是为了军供。
至于以商补军,多年以前, 就已有藩镇在交通要道、关隘津渡的地方置办邸店、酒肆, 以营利等。虽然皇帝登基后认为军队是在假公济私,勒令关停邸肆, 但朝廷的军供艰难是有目共睹的,很多藩镇依旧会偷偷经商。
在郑和义等人看来,屯田获利不如经商多,因为他们没有田可屯。经商的话就方便许多了,鲁山县有诸多重要的驿道、商路和关隘,山南和荆南之地要想到东都洛阳,必会经过鲁阳关, 所以不管是在这里建造邸店, 还是办酒肆,都极为便利。
张棹歌听了他们的话,疑惑地问:“你们完全可以自己干,为什么要拉上我呢?”
其实她隐约能猜到为什么,但还是想听听他们的说辞。
仇果摸了摸鼻子, 说:“上回你给我的酒实在是太好喝了,说是琼浆玉液也不为过, 我遍寻汝州的酒肆都买不到,所以想问问你,这酒是哪儿买的?”
张棹歌面不改色地撒谎:“我义兄送的。”
郑和义问:“那可以帮忙为我们搭一搭线吗?”
张棹歌恍然大悟:“你们想打听那酒的来历,然后卖酒?”
郑和义等人颔首,他们是有这打算。
只有仇果主动询问:“张押衙会酿造吗?”
张棹歌眉峰一扬,目光揶揄:“会呀。”
郑和义等人险些坐不住了,他们还以为要到隋州去运酒回来卖,没想到这儿就有一个会酿酒的人!要是仇果不问,张棹歌是不是就不会说了啊?
想到张棹歌有可能成为他们的财神,郑和义把那即将说出口的怨嗔之言给咽了回去,他一笑,一张黝黑的脸上挤满了褶子,说:“张棹,大郎啊~我们合作如何?你酿酒,我们来卖。”
张棹歌拒绝:“我没取得酤酒的资格,不敢卖酒。”
“要取得资格有何困难?交给我们便是。”
张棹歌不置可否,只提点:“虽说你们是为了供军而卖酒,却不能自作主张,理应先请示使君。”
虽说她就算拿到了酤酒的资格也不会掺和进去,但哪天他们的事迹败露,被刺史、节度使追责,她也有可能受到牵连。
她若仍是孤家寡人倒是无所畏惧,怕只怕牵连了崔筠,故而不能明知前方的路上有坑而置之不理。
郑和义他们颇为犹豫,请示了节度使,这事还能成吗?
张棹歌笑了笑,说:“若汝州仍是归河南府镇下,这事自然不成,可汝州如今已归山南道镇下,你们最终听命的人是曹王。曹王为江西观察使时,屯兵于城外,并设立军市。虽然没有直接参与经商,却可窥见其对军中经商的态度之宽容。你们或许可以试一试。”
郑和义等人眼睛立马放光,丝毫不怀疑张棹歌是否在撒谎坑他们,因为他们这群人里,没有人比张棹歌更熟悉曹王了。
“大郎,我们位卑职低,没办法直接请示曹王,只有你有这能耐,你一定要帮帮我们!”郑和义态度好得只差没提出跟张棹歌结拜了。
张棹歌可没忘记郑和义被孟甲岁收买想坑她的事。
她不吭声,郑和义的脸上便有些尴尬。
另一个副将立马上前说:“张押衙,我知道我们以前对你多有得罪,我们在这儿给你赔个不是。”
仇果也压低了声音说:“与我们合作保证不会让你吃亏,而且此事若成了,这酒税可操作的地方便多了。”
张棹歌心想,跟这群镇兵合作有利有弊,但他们若能把经商这事过了明路,那弊端就少了许多。
她终于点了点头:“我试试,但成与不成还得看你们。”
鉴于没多少军镇敢明目张胆地以商补军,张棹歌没有贸然地跑去请示曹王。她得先找个同盟,并且由对方先实施以商补军的措施,届时再让郑和义“效仿”,既不会引人注目,也容易得到准许。
她的目标嘛,自然是李惠登。
隋州曾遭逢战乱,十室九空,李惠登任刺史后,便一心发展。
不过隋州多山,农业发展必然比不上襄州、荆州等地势平坦辽阔的州府。
但隋州这样的地理位置有个优势——可种植茶叶。
十几年前,世人虽然煮茶吃茶,但茶叶往往被视为食物、药物,随着陆羽的《茶经》面世,又经文人推广,蔚然成风。
茶利随着饮茶风气的兴盛而增多,恰好朝廷前几年取消了榷茶的政策,如今未见恢复,这促使了更多茶农去种植茶叶。
张棹歌从这方面入手,通过杜秉骞说服李惠登,在隋州设置军市贩茶。
另外,她注意到曹王会从回鹘购买马匹,而提及茶与马,不免想到了“茶马互市”。
所谓“茶马互市”是中原王朝与西北、西南少数民族政权交易的主要形式。因中原地区缺少养战马的草原,西北、西南少数民族则因生活习俗的影响,需要饮茶来助消化,双方都有需求,于是用茶叶换马匹的交易形式便应运而生。注1
不过在中原地区的饮茶风气盛行以前,中原与塞外虽然也有贸易,却不是用茶叶,而是用绢布。是最近十几年,塞外对茶叶的需求量逐渐增多,才开始用茶叶贸易的。
但茶马互市成为官府认可的一种贸易手段,并为此制定相关政策是在宋朝以后,因此,张棹歌必须要用一份详细的计划来说服李惠登与曹王。
当然,这事并不着急现在处理,可以徐徐图之,反正镇兵们的军饷是被缩减,而不是被直接除籍,慢一天两天再去经商也饿不死。
张棹歌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对郑和义说:“什将,我觉得这事在办成以前不宜声张,你认为呢?”
郑和义严肃地点头:“没错,知道的人越多,越容易出现变故。”
他看了在场众人一眼,将他们的脸和身份都记在了心底。
这一眼也是威慑,众镇将、镇官也明白此事的重要性,纷纷附和绝不会外泄。
张棹歌又说:“此事事关营寨和数百镇兵,我自然相信诸位会守口如瓶,可我的身边有别人的耳目,我办事又不能光待在家里……万一被盯着我的人察觉到我们的谋算,泄露了怎么办?”
郑和义生气地说:“此事好办,让这些耳目消失就行了。”
“不能草菅人命。”
“那将他看住,不让他靠近大郎你可行?”
张棹歌满意地笑了:“可以。”
五桃不是要寻亲嘛,就让这群镇兵帮她寻吧。
……
张棹歌回到昭平别业,刚进门,门后便蹿出一道身影,要不是她躲了一下,估计就被撞了个满怀。
不过即便如此,她仍被撞了一下。
“哎呀~”身旁传来了五桃矫揉造作的呼声。
张棹歌睨她:“你是钟杵吗,这么会撞,要不要送你去广宁寺撞钟?”
一次两次就算了,居然还想来第三次?!
五桃一噎,哀戚地说:“郎君,婢子不是故意的。”
“阿对对对,你是有意的。”
五桃:“……”
干馒头都没有你这么会噎人。
这让她怎么把戏往下演?
“你眼睛不用来看路,是用来装饰的吗?再有下次,把你这没用的眼给挖了。本来长得就不好看,不管是装饰一双眼睛,还是装了满腹心眼,都提升不了你的颜值,废了算了。”
五桃为奴为婢这么多年,因崔铎的关系没少被王翊刁难,可便是王翊也从未这般辱骂过她。
张棹歌真是狠狠地伤了她的心!
她遭不住,哭着跑了。
这回是真哭。
张棹歌闻着身上沾的气味,嫌弃地撇了撇嘴,摸出她的花露水喷了喷——五桃脸上的香粉簌簌地掉到她身上,只有花露水这么霸道的气味才能盖过去。
天上忽然飘起了雪花。
“糟,忘收药了。”突然想起常春馆晾晒的那些药材,张棹歌匆忙跑到常春馆,发现一个小女娃正在把院中晾晒这药材的竹筛一个个往屋檐下搬。
竹筛很大,女娃的两臂伸展也才够竹筛周长的一半。
十几个来回,她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张棹歌开了常春馆的门,把剩余的药材都收进去了。
李奀儿看到她,眼睛亮晶晶地喊:“阿郎。”
“怎么一个人跑来这里?”张棹歌问她。
“下雪了,要收药材。”
自李奀儿退烧后,林春将她“扔”给了张棹歌,其实是有私心的,一是想借张棹歌的医术再帮她调理一下,二来让李奀儿干些力所能及的活,算是创造了劳动价值,这样一来就不算是占主人家的便宜了。
张棹歌身边的活都比较轻省,跟着她最合适不过。
张棹歌见她乖巧不会打扰自己,就让她跟着了。
收完药材,张棹歌就回屋里练字。
还没到饭点,林春暂时不会来带走李奀儿,张棹歌就让她也进屋来,省得在外头冻得一直掉鼻涕。
李奀儿进了书房也谨记林春的教诲,不敢随便乱走乱动,不过看到这么多书卷,她眼里的憧憬掩饰不住。尤其是看到张棹歌在写字,她忍不住好奇地站在旁边伸长了脖子看,眼里除了憧憬还有一丝渴望。
张棹歌问她:“识字吗?”
李奀儿摇摇头。
张棹歌提笔写下“李奀儿”三个字,说:“这是你的小名。”
李奀儿没有大名,或许这辈子也不会有。在别人的口中,她可能是李大娘,是阿李,是婚后被冠以夫姓的某李氏,也可能是百年后连身份都不复存在的“无名女尸”。
张棹歌收回思绪。
李奀儿正好奇地伸手触摸纸上的字,因墨迹未干,她的指头沾上了墨,字也出现了多余的痕迹。
以为做错了事,她吓得手一缩,背到了身后。
张棹歌把纸给她,说:“那边有水,可以沾了水在地上仿写。”
李奀儿如获至宝,抱着纸飞快地跑到一旁去练习书写自己的名字。
一天后,她认得了自己的名字,也会写了。
之后张棹歌教了她更多字,基本是人名,还有生活中比较常见的词汇。
她把张棹歌给的纸收集起来,用浆糊粘贴成卷,随身携带。
张棹歌忙得没空管她时,她就去帮门房看门,自个坐在门后的廊下背诵这些字,然后在地上练习。
崔筠回来后,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第86章 前嫌
崔筠回来并没有特意让人提前回别业通传, 她回到门外,车驾的动静引起了门内李奀儿的注意。
李奀儿探出头去,眼睛一亮, 呼喊:“娘子。”
崔筠看到小小的人儿蜷缩在门的内侧,不禁问:“奀儿, 你在这儿做什么?”
“守大门。”李奀儿脆生生地说。
崔筠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纸, 还有地上的字上,问:“这是在学习认字?”
李奀儿将手里的纸递过去,坦白地说:“嗯, 阿郎教的。”
崔筠不用李奀儿说也知道这是张棹歌教的, 因为这字迹,没有人比她更熟悉了。
虽然不清楚张棹歌为什么忽然教李奀儿认字, 崔筠仍旧好脾气地问:“认识多少字了?”
“好多了,我会写自己的名字了,还会写阿娘、娘子、阿郎、鸡、羊……。”李奀儿掰着指头数着。
崔筠看她手指冻得通红,说:“进屋去学吧,别又感染了风寒,那可遭罪。”
朝烟指挥着部曲帮忙把行囊和从邓州带回来的东西搬进去,崔筠对她说:“我瞧这孩子喜欢学习, 就让她跟着你吧, 你闲暇的时候教她认认字。”
朝烟应下:“喏。”
刚好从杂院忙完回来的门房听见动静,急匆匆地跑过来:“娘子回来了!”
“大郎呢?”
“阿郎去郑什将家了。”
崔筠疑惑:“郑什将……大郎何时与郑什将走得这般近了?”
门房自然不清楚张棹歌的事情。
好在崔筠也没有非要现在弄清楚。
这一路风尘仆仆,她先去沐浴更衣,随后把几个管事都找来了解一下她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别业上下发生的事。
经过她这一年多的整顿, 别业上下都已经步入正轨,即便她不在也能维持良好的运转, 况且还有张棹歌坐镇,因此并没有出什么乱子。
倒是这五桃整日制造偶遇张棹歌的机会,哪怕张棹歌没搭理她,可她的行为也惹了一些奴婢的不满——在别业蹭吃蹭住,不干活还整天到处乱晃,张棹歌都没她过得舒服自在。
听到这里,崔筠问:“五桃呢?”
“镇兵带走了。”李彩翠说。
崔筠一惊,李彩翠忙补充:“仇副将听大郎说她来昭平乡是为了寻亲,所以带她去寻亲了。”
崔筠:“……”
“她不会出什么事吧?”
她知道五桃的目的不单纯,但五桃罪不至死,想办法将人赶走就好。
张棹歌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她能有什么事,有这么多人帮她寻亲,她高兴都还来不及呢。”
众人错开身子,崔筠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张棹歌的身影便出现在了中堂处。
淡淡的酒味顺着风飘溢进屋内,崔筠边走向她,边问:“大白天吃酒去了?”
张棹歌旁若无人地牵着崔筠的手,十指相扣:“没有。你也知道我酿了酒,我从郑和义家回来顺道去了趟酒窖,沾了酒水。”
看着多日未见的人,崔筠的心也微微沉醉,若不是顾及还有人在,她怕是忍不住要吻上去了。
好在众人也还识相,纷纷找理由给她们制造二人世界的机会。
这下张棹歌再也没有顾虑,率先亲了亲崔筠的唇,浅尝过后是更加炽烈的热吻。
身子滚烫,几近发软,崔筠葱白的手指用力地扣着张棹歌骨节分明的手指,她怕自己卸去力气会被吻得瘫软下来。
她浅浅地回应着,一点点地平息彼此被这个吻勾起的情|欲。
张棹歌终于松开了她,她也顺势抱着张棹歌的腰,靠进张棹歌的怀中。
“你这些日子有没有想我?”崔筠问。
这种话向来是张棹歌先问出口的,但是这次,崔筠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得到答案了。
“从你走出门口我就开始想你了。”
崔筠听得心里甜滋滋的,嘴上嗔道:“惯会说好话哄人。”
“那我用实际行动证明?”
崔筠意会,故作娇嗔地捶了她一下,又顺势松开,问:“这才几日不见,你怎么跟郑和义他们凑到一块儿去了?”
张棹歌告知郑和义他们的打算,见崔筠眉头紧蹙,顿了下,补充说:“等他们替我弄到了酤酒的许可,不管他们要如何卖酒,我都不会插手。”
崔筠笑了笑:“我倒不是担心他们出事会牵连我们,我只是没想到他们会有如此大胆的想法,也没想到你会跟他们冰释前嫌。”
张棹歌说:“因为他们如果想卖酒,那主动权便在我的手上,谁叫我酿出来的酒好喝呢。”
“你就不怕他们觊觎你的酿酒方子?”
“所以为了防着他们,我打算把隋州刺史和曹王拉下水,呃不是,拉他们当我的后盾……隋州种茶,襄州置茶市,收购茶叶用来跟回鹘置换马匹,商业贸易兴盛,税收就会多起来。正所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除了上交给朝廷的那部分税收外,更多的钱则会用于建设地方州府,从而吸引更多百姓到隋州定居……”
曹王曾经治理过很多地方,都留下了美名。
李惠登则是武人出身,没什么文化,但自从他任隋州刺史,便对政务十分上心,是奔着让百姓安居乐业来治理隋州的。
张棹歌的提议能帮助他们更好地治理州府,他们很有可能会采纳,而一经采纳,她就跟李惠登、曹王绑到了一起,只要郑和义他们还想以商补军,就得先掂量为了一个酿酒方子而得罪她是否划算。
“这么大的计划,且如此巧妙合理,棹歌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我从前说你不合适从政,如今看来是我想岔了,依我看,没有人比你更合适当百姓的父母官了。”崔筠忍着心中的阵阵悸动说道。
张棹歌可真是一个挖不到底的宝矿,每每以为见底了,结果发现继续深挖还能挖出更多宝藏来。
张棹歌厚着脸皮将崔筠的夸张还有那崇拜的目光全都收下,她说:“没什么,刷题刷得多就会了。”
崔筠:“?”
“这么说,你又得去隋州了?”
“过完年再说,不着急。你先说说此次回邓州,顺不顺利?”
提及此事,崔筠的脸上又现笑容。
对于她开出的条件,崔氏族人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初步议定,创办族学的事交给崔游及崔元陟操办,办学的资金从公中出。
鉴于崔元峰教子无方,教出了崔铎这么个败坏家族名声的败家子,所以这族中之事暂时由相对清闲又中立的崔元陟负责。
且因崔铎的行为,族人担心崔铎假公济私,用公中的钱去谋取私利,所以提出了清查盘账。
崔铎和王翊那儿也还有一笔账要算,从他们到崔元峰、韦燕娘,每天都焦头烂额,也就身怀六甲的韦伏迦能过得舒心一点。
“你安排人把云月馆的秘密曝光,齐娘子会不会怪你?”张棹歌问。
崔筠脸上的笑容淡了,她说:“虽然此事我安排得很隐秘,但齐娘子何等聪慧,还是察觉到了。”
崔筠之所以能掌握崔铎那么多实证,是因为她通过跟齐娘子的书信往来,摸透了齐娘子的性格,也撬开了云月馆的门,顺利安排了一些人进去,拿到了不少证据,连跟崔铎樗蒲博戏的人有哪些、每个人赌了多少钱,都暗中记录了下来。
事情曝光后,云月馆的信誉全无,不过这对齐娘子无甚影响。
崔铎没有甩锅到她的身上去,官府也查证了,云月馆的房屋地契虽在齐娘子的名下,但来这儿的人都清楚真正的主人是崔铎,里面的仆役也多数是崔家的奴婢。
因此,崔铎赎刑后,齐娘子并未吃什么苦头。
倒是因她外室的身份,被王翊上门找了麻烦。
之后齐娘子搬出了云月馆,在城内租了个宅院,关着门,两耳不闻窗外事,连崔铎去找她都吃了闭门羹。
崔筠在回来的前一天去找了齐娘子。
和被拒之门外的别人不同,齐娘子见了她。
寒冬腊月天里,齐娘子穿得并不多,整张脸白得跟外头飘着的雪似的。
崔筠想把貂皮大氅给她披上,她说:“不必假好心了。”
崔筠动作一顿,没说话,收回了大氅。
齐娘子盯着她,良久,问:“你是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我身份的?”
“如果你问的是我们初见那次,那我不知道。”
齐娘子恍然大悟:“那就是云月馆那次之后知道的。”
崔筠默认了。
“所以,你与我交好,就是想从我这儿打听崔二郎的秘密。”齐娘子笑了,她觉得自己活成了笑话。她这点心机在崔筠面前简直不够看,亏她当初以为崔筠不清楚她的男人是崔铎,所以放心地向崔筠透露了很多她跟崔铎的事,原来,她以为的知己好友,只是故意利用她罢了。
虽然崔筠对利用齐娘子一事感到抱歉,但她还是故作冷淡地说:“和你讨论胭脂香粉是一个很愉快的过程,托你的福,我对胭脂水粉有了更深的认知。”
齐娘子的眸子暗了暗:“崔七娘,真不愧是连南阳丞这样的老狐狸都对你无可奈何的千年狐狸,论心机城府,我自愧不如。”
崔筠说:“齐娘子过奖了,我相信以你的能耐,就算二哥的事迹败露,你也能全身而退。”
她不相信崔铎是因为深爱齐娘子,才将罪责全揽了下来。
如果他真的爱她,就不会将齐娘子安排在云月馆。
恰恰是因为齐娘子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没有那么高,才会造成不知情的人对齐娘子指指点点,认为那些去赌博的人都是齐娘子的裙下之臣的事情发生。而他从不去维护她的清誉。
当一个人不够爱对方的时候,只有利益能拴住对方的心。
崔铎必然是有些把柄在齐娘子的手上,他才不敢动齐娘子。
从齐娘子离开云月馆后,对崔铎也这么硬气就能看出来。
崔筠拿出一份卷轴,说:“我向你赔罪,这是我整理的一些胭脂水粉、香粉的配方,还请笑纳。”
齐娘子展开看了眼,看到了从头发到脸,再到手、指甲,以及洁净、香身的各种配方,还有她之前一直打听却没能打听到的“不用朱砂也能制成红色唇脂”的配方。
她深吸了一口气,突然觉得崔筠好像也没这么可恨了。
她说:“我可以不计较你利用我的事,但从今往后,我却不敢再把你当知己了。”
“我可以不当齐娘子的知己,但希望有朝一日能当齐凝碧的朋友。”
崔筠说完便提出告辞了。
“……”
张棹歌说:“不当知己就不当,咱们不稀罕她,我当你知己。”
崔筠被她逗得噗嗤一笑,问她:“你这还降级了呀?”
“不降级,挚爱是我,知己也是我,还有一个位置,我大发慈悲让给窦小小。”
崔筠乐不可支:“你这傻瓜!”
第87章 新衣
崔筠从邓州回来后, 一直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事。直到三天后,五桃从外头回来,她才想起五桃被仇果带走的事。
崔筠问:“找到你那姐姐了吗?”
五桃一个哆嗦, 忙说:“没、没找到,是消息有误, 那个不是婢子的姐姐。”
她发誓, 从今往后她最厌恶的词就是“寻亲”了。
天知道那天张棹歌说可以帮她寻亲后,她还以为张棹歌终于被她的美色所打动了呢,孰料张棹歌是把她交给了仇果, 然后一伙镇兵像审犯人一样审问她, 那些漏洞百出的措辞被他们一一找出,然后逼问得她几经崩溃。
他们不仅审她, 还把她带去关口,每路过一个人就问她是不是她要找的姐姐。
过往的行人大多数是男人,怎么可能是她的姐姐?
可他们明知故问,她要是不回答就威逼恐吓,非要从她的嘴里得到一个答案不可。
她再傻也看得出来他们是故意的。
因为被看管起来,她哪里都去不了,也回不了昭平别业。
她吃住都在仇果家——仇果要在营寨中值守, 没法把她关在营寨, 就让她跟于春娘一块儿住。
白天又被带去村子里,挨家挨户寻亲。
折腾了三天,逼得她不得不亲口承认消息有误,还崩溃地说:“我不寻亲了,我想回崔家。”
仇果恶狠狠地说:“回崔家?想带着你从这儿挖掘到的秘密回去邀功, 然后让人对付张押衙,是不是?”
“没有, 我没挖到什么秘密。”五桃急忙否认。
镇兵们当着她的面,肆无忌惮地说:“头儿,不如往她的行囊里塞点钱,以盗窃的罪名将她扣下来,严刑拷打,撬开她的嘴吧!”
五桃丝毫不怀疑他们真的会这么做,当即情绪崩溃,把她来这儿的目的,以及所见所闻倒豆子一般倒了出来。
确定她不清楚张棹歌在酿酒,仇果才放她回来,并且威胁她立马离开昭平乡,扬言下次再看到她踏入昭平乡半步,她就别想像今天这般安全脱身了。
五桃被吓得够呛,恨不得插上双翅给飞回邓州,哪里还敢再逗留。
往后便是崔铎要打杀了她,她都不会再过来了。
“七娘子,婢子、婢子想回邓州了。”
“哦?”崔筠递给五桃一个耐人寻味的眼神,“那个女子既然不是你的姐姐,你的确该回去了。”
五桃一喜,不知想到什么,又瑟缩了下,问:“七娘子可以让人送婢子出鲁阳关吗?婢子孤身一人,害怕。”
崔筠说:“如今的鲁阳关和古鸦路并无盗匪,往来商队颇多,不必害怕。”
再说,五桃是林长风他们带过来的,她要怎么回去,合该她自己想办法不是?
五桃咬唇,她怕的是盗匪吗?她怕的是官兵!
在这昭平乡,官兵比盗匪还可怕。
突然,她灵光一闪,跪下来哀求崔筠:“要不婢子不回去了,七娘子向二郎君讨了婢子到身边吧,婢子决心伺候您,绝无二心!”
崔筠微笑着拒绝了她的请求:“不用了。正好我要派人运送东西回邓州,届时你便随他们一块儿回去吧。”
把五桃打发后,崔筠找来宿雨,问她:“邓州的纸行筹备工作需要有人去主持,我身边能胜任此工作的人不多,你愿意去吗?”
宿雨早有心理准备。
汝州纸行的开张事宜,崔筠找的是夕岚,邓州那边安排她去,既是对她的信任,也是对她的考验。
她深吸了口气,果断应下:“只要是娘子的命令,让婢子去哪儿都行。”
崔筠点点头,说:“你此去只需记住,凡事有我,不必害怕旁人的威逼。自己处理不了或是拿不了主意的事,尽可传信回来。”
她已经给了宿雨足够对抗阴谋诡计的勇气,宿雨郑重地点头:“喏。婢子记住了。”
——
长安,华阳观。
看着崔筠寄来的书信,窦婴的眉眼轻舒,神情温柔。
崔筠的信比以往长,除了述说自己的近况,少不得要感谢窦婴送回来的佛经与历书。
附信送来的还有很多特产,加工过的纸数刀,张棹歌写了一半就用线装方式装订起来的《汝州见闻录》,张棹歌闲来无事炮制的中药材,用鲁山县的姜和南边运来的糖二次熬制加工而成的红姜糖,还有钱粮等。
窦婴的目光落在那半本《汝州见闻录》上,还未展开来看,就被它的装订方式给吸引了注意力。
“……这么翻阅倒是方便。”她自言自语,翻开后,目光惊诧,这字迹分明就是张棹歌的。
再看书上的内容,她不由得露出一抹浅笑。
这遣词造句通俗易懂,叙事也精彩,仿佛此时此刻张棹歌正站在她面前侃侃而谈。
不知不觉,她就看完了这上面的几则故事。
她意犹未尽,却没有再翻阅第二遍,指尖摩挲着书封,眸光微沉,似在深思。
半晌,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提笔给崔筠回信。
……
崔筠收到窦婴回信的时候已将近年关。
今年造纸和印刷大赚了一笔,崔筠对底下的奴婢部曲也十分大方,该发的冬衣和木炭都发了,该给的钱粮也没有拖欠。
她还准备了腊肉、腊八蒜以及鱼做节礼,争取让底下的人都过一个好年。
在她分发节礼时,仆役拿着窦婴的信进来给她:“娘子,长安来的信笺。”
崔筠一怔,旋即心头涌起阵阵涩意,又被喜悦之情倾覆。
阿姊终于给她来信了。
她高兴地拿着信回屋跟张棹歌分享:“棹歌,阿姊给我写信了。”
昏昏欲睡的张棹歌惊醒,趴在一边认字的李奀儿也抬头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她。
崔筠意识到还有个李奀儿在,立马收敛了表情和气势。
“奀儿,你阿娘在前堂领节礼,你过去帮她拎东西回去吧。”崔筠对李奀儿说。
李奀儿一听有东西领,忙给二人行了一个不太标准的礼,随即高高兴兴地跑了出去。
崔筠微微讶异,挑眉问张棹歌:“棹歌教的?”
张棹歌笑说:“我的礼节都没学好,怎么会教她呢?朝烟教的。”
崔筠抿笑说:“这可说不准,毕竟你都教她认字了。”
张棹歌:“……”
她狡辩:“我教她认字,没教她书法。”
她挪了挪身子,让崔筠在旁边坐下,又将身上的毯子一并裹住崔筠。
崔筠看了她一眼,又低头去拆窦婴的信。
张棹歌自觉地错开眼,不去窥视别人信笺的内容,但挡不住崔筠与她分享:“阿姊说你近来必然是懈怠了,这字和半年前一样,没有进步。”
张棹歌:“……”
看在这封信把她老婆哄开心了的份上,她就不予计较了。
她环住崔筠的腰,将脑袋枕在那香肩上,呵气:“难道不是七娘懈怠了?你都半年没教我书法了。”
崔筠的耳朵有些敏感,被她的气息一抚,便悄然泛红,耳垂粉嫩得让人忍不住想要采撷。
在张棹歌凑近将要咬住耳垂之前,崔筠抬手挡住她的嘴,明明目光仍在信笺上,却已经预判到了她的动作。
张棹歌放弃偷袭。
待崔筠看完信,才扭头问张棹歌:“我没教吗?”
张棹歌的左手轻覆其上,把玩着那如玉般的纤指:“教了吗?”
这暗示性十足的动作让崔筠的眸光变得幽暗深邃,她认真地说:“那看来得想个让你印象深刻的教学方法才行了。”
“那我拭目以待?”
看她眼里闪烁的兴奋的光芒,崔筠突然破了功,脸蛋不争气地红了,说:“我也给你准备了节礼。”
“是什么?”
“晚上你就知道了。”
张棹歌更期待了。
到了晚上,不待崔筠发话,张棹歌就把朝烟赶回去睡觉了:“不用你伺候了,这儿有我,你快去歇息吧,没事不用到这儿来。”
朝烟:“……”
这么猴急,是怕她看不出来吗?
不过她习以为常了,默默地退出去,贴心地帮她们把门给关紧了。
“礼物呢?”张棹歌问。
崔筠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去将衣柜里一套新裁制的襦裙给拿了出来。
“这上面的花是我亲手绣的,这件襦裙也是以你的体量裁制的,试一试吧,不合适的话我再改。”
张棹歌:?
她当然知道这上面的花是崔筠绣的,毕竟那段时间崔筠经常去和于春娘交流刺绣,不过她万万没想到这襦裙是给她做的!
这可真是出乎她的意料。
“我以为你是给自己做的,再不济也是给窦小小的。”崔筠每年都担心窦婴在长安会吃苦,所以年年都寄了衣物过去,张棹歌以为今年也不会例外。
崔筠从张棹歌的口吻中听出了一丝丝委屈。
她摇摇头,浅笑着说:“这套襦裙,从一开始就是为你准备的。我们相遇这么久,我一直在想,除了钱和我,你还喜欢什么?而我又能为你做些什么?我给不了你和造纸术、印刷术价值对等的东西,只能尽量让你在生活中不为外物所烦扰,情绪上也能得到满足……但,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这件襦裙。”
“你给我做的,我当然喜欢。”张棹歌粲然,“能麻烦我的良人替我更衣吗?”
崔筠心头一松,也愉悦地应道:“乐意至极。”
崔筠给张棹歌裁制的是一套高腰襦裙,上襦是宝蓝色的直袖衫衣,还搭了件半臂,至于下边围的红裙,崔筠绣的花就在腰襕处,纵使腰襕系了根绦带,也不影响它的美观。
帘子被挑起,张棹歌从中走出,她的身材高挑,身姿挺拔,气质又偏冷艳,即便襦裙在身,在烛光下也只映出三分纤柔之感。
饶是如此,她骤然入画,也叫崔筠心动万分。
自行抹了唇脂的张棹歌朝看痴了的崔筠弯了弯唇。
第88章 练字
刚换上没多久的襦裙只展现了那么会儿, 就尽数解下。
崔筠拿了支干净的毛笔出来,眼眸里情绪浮动,她说:“你怨我不教你书法, 今夜,我教你, 你可得认真学。”
张棹歌有一瞬间的怔愣, 旋即也被勾起了浓厚的兴趣。
……
深夜,大雪忽至,雪花顺着窗户的缝隙飘入, 又在炭盆的温度中融化。
一片雪花挺过了炭盆的热浪, 落在一寸光滑的肌肤上,不过眨眼, 就化为了一滴小小的水珠。
伸出床帐的手被冰凉的雪花刺了一下,忙缩进帐内。
崔筠的呼吸急促,脸色一片潮红。
她咬了咬下嘴唇,声音收敛克制:“冷,不练了好不好?”
“得检验七娘今夜的教学成果才行,不过这是最后一个字了。”
随着毛笔的挥动,她紧咬着牙关, 才没让那羞人的声音从喉中溢出。她只觉得背上湿漉漉的落下一字, 那水渍很快就从温热变得冰凉。
张棹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七娘,这是什么字?”
如果是平常,崔筠必然可以在结束比划后就猜出来,可是张棹歌犯了规,说练字需要有大量的“墨汁”, 为了能随时取用,必须不停地添水磨墨, 这手上的研磨的动作便不曾停下。
身体是砚台,指如墨条,肌肤为纸,她的“教学”成了束缚她手脚的教具。
“不、不知。”崔筠勉强凝聚精神。
张棹歌眼里闪过一丝算计:“那我再写一遍?”
“不许。”崔筠有些慌,真让张棹歌再写一遍,还不知道又要多少“墨”才罢休呢!
她说:“说好了最后一个字的。”
“可是七娘没猜出来是什么字。”
崔筠坚决甩锅:“那是你写得太差了。”
张棹歌笑了下:“不写就不写,但俗话说,一两黄金一两墨,制墨不容易,这‘墨水’可不能浪费了。”
床帐动了动,一支毛笔被扔到了角落。
被褥将崔筠的身子遮盖,给她提供了不少温暖。
然而下一秒,她的身子一软,喉咙再也控制不住,发出了最动听的音韵。
……
隋州,杜宅。
看着这簌簌飘落的雪,杜秉骞的眉头紧蹙,那川字仿佛能夹死苍蝇。
他的妻子带着两个婢女过来,将两盆炭火搁下,说:“有什么事不能明日再做决定,非得现在处理?”
“你懂什么?”杜秉骞说。
他的妻子翻了个白眼:“是是是,我不懂,你自己就守着这些雪过夜吧!”
说罢,气呼呼地离开了。
杜秉骞没空去哄她,在堂里等了片刻,邱斛、戚秧等人匆匆赶来:“将军!”
杜秉骞说:“几天前开始便下雨下雪,今夜这雪下得尤其大,得注意布防。”
隋州相较于汝州,地理位置偏南边,就算下雪也不会像汝州那么大。而对于在汝州待过一年的杜秉骞等人,隋州这边的冬天算得上是暖和。
可杜秉骞他们毕竟是将领,有木炭,有厚厚的衣裳取暖,底层很多士兵却没有。
况且隋州这边的军饷有些吃紧,士兵领到的钱粮比他们在淮西时要少许多,长此以往,他们的战力必然比不上淮西那边。杜秉骞身为将领,必须要想办法解决这些问题。
这次下雪,说明气温进一步下降,若是不妥善解决士兵的御寒问题,只怕会出大问题。
可他们商讨了一晚上也讨论不出什么办法来,毕竟军饷都是朝廷发放的,发多少都由朝廷做决定。
看着明明已经天亮,却因为乌云而阴沉沉的天,杜秉骞对一脸疲惫的手下说:“你们先回去吧,多巡一巡军营,别发生有士卒冻死、饿死的事发生。”
邱斛等人正要离去,忽然一名亲卫小跑着进来:“将军,有张押衙的信。”
谁都清楚张押衙是谁。
杜秉骞顿时精神抖擞,忙不迭地说:“快拿上来。”
他拿过竹筒,撕开密封的条子和蜡,倒出里面的一卷信纸看了起来。
邱斛等人原本是要走的,但又想八卦张棹歌来信说了什么,就杵在一旁,默默观察杜秉骞的反应。
突然,杜秉骞拍了膝盖一下,惊喜地说:“好!义弟的主意真的是解了我的后顾之忧!”
众人竖起耳朵,邱斛仗着和张棹歌关系亲近,问:“将军,大郎说什么了?”
杜秉骞说:“他呀,猜到了我们兴许会为军饷的事发愁,所以给我想了个办法……不过,此事事关重大,不能轻易外泄,你们可得保守秘密,待我与李太守商议过后再说。”
众人一听,也不困了。
张棹歌的办法若真能顺利进行下去,那他们以后就不用担心士兵吃不饱穿不暖,打不好仗了!
“哈哈,我这义弟可真是我的福星。”杜秉骞高兴地就要去找李惠登,然后被众人给劝住了。
邱斛说:“将军,大郎的意思是,要先做好准备再去与太守说。若太守不清楚军中的情况,不能体察健儿的苦楚,他未必愿意冒险设军市。”
“对,那你们快些回去整理军中那些生病的兵士情况,咱们好去卖惨。”
杜秉骞搓着手,觉得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除夕前日,一支牙兵匆匆地从隋州赶来,直奔昭平别业。
没多久,张棹歌见到了邱斛等几张熟悉的面孔。
邱斛激动道:“大郎、头儿,别来无恙?!”
张棹歌笑说:“我很好,你们看起来也不差。”
邱斛说:“全靠大郎,我们才能有如此精气神。”
“得了,别吹捧我了,我可没做什么。”
“大郎这话就不对了,要不是你的主意,底下的健儿就不会觉得日子有盼头了,哪里还能有这样好的精神面貌!”
张棹歌故作恍然大悟:“看来,计划是通过了?”
“反正太守已经同意,并着手去安排了,毕竟要赶在开春找到合适的茶树栽种,还得找茶农,不抓紧时间,错过了今年,就得再晚一年才能看到成效了。”
张棹歌颔首,没有过多地打听隋州军政事务。
邱斛这次来,一是李惠登还想亲口听她细说这整个计划,避免他们走弯路;二是来给她送赏赐的。
她的办法不会惠及军队,还能令老百姓也受益,对提升隋州的地位而言,能发挥很大的作用。李惠登向来是赏罚分明,张棹歌不在军中,提升不了军阶,给她金银财帛总是可以的。
张棹歌说:“我得过了上元节才能动身。不过,太守既然决定要种茶,那不妨先去襄州、荆州、峡州那边寻找合适的茶树和茶农。”
她不懂种茶,不妨等这些都落实了,再过去交换意见。
邱斛留下两个亲随供她调遣传信后就先回去了。
临走前,张棹歌给了他两坛酒,说是自己酿的,让他带一坛给杜秉骞,剩下那坛给他和戚秧。
邱斛一开始没把这酒放在心上,毕竟是自酿的酒,再好也不及那些佳酿。
直到他正旦那天,和几个休沐的将领一块儿喝酒,他拿出这酒,喝了一口才知道不是凡品。
意识到这酒花钱都未必能买到一坛,他当即后悔分给别人喝了,这可真是一滴都不剩了啊!
当然,这是后话了。
虽然家中多了两个牙兵亲随,但对张棹歌和崔筠的生活并未带来什么影响。
除夕日,夕岚从汝州回来了。
她忙着向崔筠汇报业绩,说:“自从纸行挂起了那琉璃,纸和书的销量就提高了,很多人一开始只是为了来看那琉璃,后来就顺手买一点书纸走,积少成多。”
崔筠说:“琉璃带来的新鲜感终究会过去,还是得别的方面多花些心思。”
“娘子说的是,婢子照阿郎的意思,每逢春闱、秋闱,还有郡学、县学考试的日子便推出各种礼包、套餐,还定时推出‘拜师礼盒’,每个学子一生只能定制一套……”
“拜师礼盒”里的东西就跟一般拜师给的束脩差不多,有条件的人可以定制贵一点的,普通人也可以量力而行。
因此,有人对这个“拜师礼盒”不屑一顾,但有些文人收到了这个礼盒,就会认为拜师求学的人只认了自己这么一个老师,可见这学生对自己的尊敬、看重,心里肯定会高兴,拜师也会顺利许多。
在这样的营销之下,大多数光顾纸行的群体从富户变成了读书人。
崔筠又拿出两幅字帖给夕岚,说:“届时将这字帖也挂在纸行吧。”
夕岚展开,手猛地抖了下:“这、这是颜鲁公的真迹?!”
颜鲁公颜真卿,那可是一代名臣。
五年前,李贼叛乱,汝州失陷,后奸相提议让颜鲁公到汝州劝降李贼,朝臣都认为他此行凶多吉少,劝他不要去。然而他还是以七十五岁的高龄出使了汝州,随后遭到了李贼的囚禁。
他宁折不屈,被李贼命人押送到了蔡州。
第二年,淮宁军节节败退,李贼逼迫颜鲁公投降不成,就命人杀了他。
而他在这段被囚禁的人生中留下了一些字帖,其中就有夕岚手里的《奉命帖》和《移蔡帖》。
崔筠说:“嗯,这是真迹,隋州刺史当年收藏的,如今送给了大郎。”
夕岚问:“如此珍贵的字帖,为何不珍藏起来?”
“由我珍藏,可能一场大火,一次盗窃案,它就失散,没法流传后世了。挂到纸行去,读书人必定争先临摹,后世之人未必有机会看到真迹,但也可以从那些临摹的作品中窥到真迹的千分之一神韵风采。”
张棹歌得到这字帖后,她就日日观赏临摹,所以拿出来给读书人传抄,她并没有不舍得。
“不过,仅限一个月,一个月后这字帖就该拿回来了。”崔筠想到家里头还有一个要练习书法的人呢。
提及练习书法,崔筠喉咙一紧,分神地想,都怪张棹歌,打那次后,她都快无法直视“练字”一事了。
第89章 拜年
新的一年, 昭平别业喜事不断。
除了汝州的纸行生意红火外,邓州的纸行也顺利开张了。
有崔氏族人的支持,纸行从筹办到开张, 用时很短,也没有什么阻碍, 效率非常高。
宿雨向夕岚取了不少经, 把“拜师礼盒”等一套营销手段也学了去。
恰巧崔家放出消息说要办私学,无数士庶子弟纷纷前往邓州打听是什么个章程。
对这些没怎么接受过正规、系统的教育的庶族子弟而言,崔氏族学是他们求学之路上非常不错的选择——在这个人人都靠行卷才能获得一丝中举机会的科场风气下, 崔家有名望、人脉和实力, 从崔氏族学走出去,别人都会高看一眼。
别看邓州崔家普遍都是基层官员, 它胜在人数多,放眼天下,有哪些家族能做到子孙三代好几人都为官的呢?
大房崔元峰为南阳县丞,其子崔镇为谷城主簿,长女崔筝嫁新城县令,次女崔竺嫁唐州参军;崔元陟为医博士,女儿崔篱在宫中为女官;二房崔游致仕前是万年县尉, 其长子崔元义为华州主簿, 其长孙崔锋为泾原节度使从事,次子崔元礼为国子监律学博士;三房在崔元枢去世前,也都是官宦之家。
只要他们跟任职地的县令、刺史关系好,那么从崔氏族学出去的士子,去该州县投卷, 就有机会被解送去礼部参加省试。
尽管省试录取几率为几百分之一,可也比那些没有人脉在解试阶段苦苦挣扎的士子容易出头不是么?
因此, 崔氏的族学令那些没有门路的士庶子弟非常向往。
不过族学的名额有限,教育资源也有限,不少没有州县馆学作为退路的庶族子弟为此挠破了脑袋。
这时,有人听说邓州有一家纸行推出了“拜师礼盒”,这家纸行是崔七娘开的,而且崔氏族学的用纸和书籍也将由该纸行提供。
众庶族子弟一听,这“拜师礼盒”不就是妥妥的崔氏族学敲门砖吗?
虽然拜师礼盒价格不菲,但为了长远考虑,咬咬牙买了吧!
崔筠听说崔氏族学已经留了一个名额给王贺骋了,这是崔铎为了弥补王翊而游说族里,甚至付出了一些代价才获得的资格。
韦兆倒是对崔氏族学不感兴趣,因为他迟迟未能及第,不是他缺少获得州县、馆学解送的机会,以他们韦家的名望与门路,通过国子监被解送去参加省试轻而易举。
他难就难在入不了权知贡举(考试官)的眼,因此每次省试就被刷了下来,不得不混在长安那群世家子弟中,看看他们家里的长辈会不会有权知贡举的那一天,然后让他及第。
张棹歌庆幸韦兆没有腆着脸来占崔氏族学的名额,否则让崔筠免费提供书籍和纸张给他,她这心里非得怄死。
殊不知崔筠早就给纸行立了行规,禁止韦兆购买她这儿的纸与书籍,一旦韦兆出现在崔氏族学上,提供给族学的东西都要扣掉一半。
若非她还没跟韦伏迦撕破脸,只怕整个韦氏都在她的黑名单里。
……
正月初一,在乡邻都出门互相拜年时,张棹歌与崔筠正窝在别业里吃火锅。
以她们的身份地位并不需要到别人家拜年,就有很多人争相来给她们拜年了。
当然,大部分来拜年的人都不需要她们亲自出面,自有管事负责接待。
而那些大户人家往往也不会亲自前来拜年,都是派家里的内知互相串门的。
真正需要当面拜年,一般会设宴邀请对方。
张棹歌和崔筠就收到了孟家、郑和义等人的宴会邀请。
“我知道郑和义邀请我是为了什么,孟家……”张棹歌将几片羊肉放进滚烫的浓汤里,微微蹙眉,似有些想不通。
崔筠说:“想必是孟甲岁发现镇将们和你冰释前嫌,产生了危机感,想探探我们的口风。”
张棹歌舒展眉目,说:“有可能。”
这一年来,她们与孟甲岁都没发生过大的冲突,只在私底下互别苗头。比如去年的除夕,孟家牵头主持了驱傩仪式,秋社日,崔筠便因曲辕犁而扳回一局。昨儿除夕,崔筠不仅牵头主持了驱傩仪式,还请了医师来义诊,乡里无人不夸她仁善。
孟家是以孟余堂的弟子之名发家的,至今不过三代,却无一子弟懂医术,更别提给乡民义诊了。
两相对比,高下立判。
孟家已经失去了民心,若连郑和义这样的盟友都保不住,往后想暗戳戳给崔筠找麻烦就更难了。
崔筠说:“应下来吧,不妨看看他想耍什么花样。”
孟家的宴会就在明天,虽然有些匆忙,但本就不准备送厚礼的张棹歌与崔筠也懒得精挑细选,只备了一份印刷的佛经和一坛子酒做礼物。
翌日,她们准备出门时,忽然发现崔元陟的长子崔八郎过来了。
由于事前没有派人来告知,他登门的时候,崔筠并没有什么准备,还在看到他的时候愣了愣。
“八郎怎么来了?”
崔筠与崔八郎同龄,只比他大两个月,因此成了姐姐。
崔八郎大抵是行程有些赶,骑了骡一路,下地后就龇牙咧嘴,又强行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八郎替父母来给七姐姐拜年,祝七姐姐、姐夫福庆初新,寿禄延长。”
崔筠看他那丑样,忍俊不禁:“得了,不想笑就别勉强,怪丑的。”
崔八郎:“……”
张棹歌说:“进去歇一歇吧。”
崔八郎看了她们一眼,问:“七姐姐与姐夫要出门去?那我来的不巧。”
“本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宴席,让大郎去就行了。”崔筠转头叮嘱张棹歌,“别吃太多酒,也记住大过年的,不宜与人结怨。”
张棹歌说:“我就去看看他耍什么花样,看完就回来,绝不多留。”
崔筠让那两个牙兵跟着她,自己则跟崔八郎进前堂去说话。
去年崔家可没什么人来给她贺年,今年,一是纸行与族学的事,让她在族中有了相当的份量;二是如今主持族内事务的是崔元陟,以他跟崔筠的关系亲疏,会让崔八郎过来不足为奇。
崔八郎带了许多节礼,有自家准备的,也有二房准备的,意料之中的是,崔元峰一家子一如往年,只等着崔筠主动送节礼过去。
崔八郎还说了这一个多月来族内发生的事,以及就族学筹办过程中遇到的一些难题,询问她有没有解决的办法。
另一边,张棹歌带着两个牙兵来到孟家赴宴,发现孟家也宴请了郑和义和乡里的里正、村正。
孟甲岁正在招待众人,故意晾了一下她,然后表情夸张地说:“哎哟,是张押衙来了呀,有失远迎。”他瞪自家的内知,“怎么不提醒我张押衙到了?”
内知认错,说是因为眼睛不好,没注意到。
张棹歌打量了他一眼,说:“你大概是年纪到了,有了老花眼,去买副叆叇来戴吧。”
她这话不是骂人,做好了她骂人,然后趁机挑拨,让她给其余宾客留下不好印象打算的孟甲岁愣了:“叆叇?”
众人也抬头看天空的云彩。
张棹歌故作讶异地说:“不是天上的云,是长安流行的一种用玳瑁打磨的镜片,又叫眼环,放在眼前,就能帮助眼睛不好的人看清楚事物。”
众人刚勾起一点兴趣,一听要用玳瑁打磨,顿时沉默起来。
玳瑁那玩意儿跟珠玉一样贵,谁舍得给一个奴婢打造一副叆叇啊!
不过他们对这些新奇的事物还是非常感兴趣的,得知张棹歌是关中人,又去过长安,她立马就成为了这场上众人攀谈的对象。
孟甲岁:“……”
本来打算借他这些人脉,还有宴会的规格来给张棹歌一个下马威,没想到她立马就反客为主。
可恶,历书上怎么就没写今日不宜宴请张棹歌呢?!
终于,等张棹歌想起崔筠叮嘱的话,她才引导众人把话题转回孟甲岁这个宴会主人的身上。
酒过三巡,孟甲岁也终于进入了举办这场宴会的主题——他想组建创办“草社”。
以孟甲岁的说法,“草社”是组织乡民参加草市一切交易活动的乡里组织,如同管理渠沟、协调分配乡民灌溉的“渠人社”,以及协理乡民办丧事的“丧葬社”。注1
因昭平乡地理位置近着驿道和鲁阳关,所以这里逐渐形成了草市,但孟甲岁认为,草市多是一些外来的商贾在摆卖,影响了昭平乡人的利益,所以要成立草社,组织人手管控草市,例如让那些外来的商贾给草社交保护费。
张棹歌:“……”
这孟甲岁是搅屎棍吧?是生怕昭平乡发展起来吗?他们又不是官府,有什么权力向商人收税?
这跟那些设栏向过路的行人收过路费的刁民有什么不同?
而且,一旦草市因为保护费而受到冲击,那对想要利用草市来卖酒的郑和义而言是非常不利的。
郑和义必然会拒绝。
果不其然,郑和义首先就表态不赞成孟甲岁的提议。
孟甲岁脸色微变,但很快就调整了表情,说可以由县镇牵头。
郑和义还是拒绝:“这些商贾本就交了关税,再另外收钱,只会怨声载道。”
孟甲岁没再坚持。
宴会很快就结束了。
张棹歌总觉得孟甲岁的态度透着古怪。
不对!
孟甲岁应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因为以县镇兵如今的境遇,在草市加收保护费必然符合郑和义的利益,郑和义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难道真的是因为体恤商贾?
怎么可能,他以往在草市巡逻时,没少被商贾、货郎“孝敬”。
他的态度之所以这么坚定,必然是因为他有了更来钱的举措。
当日郑和义等人跟张棹歌商议“以商补军”时有不少人在场,虽然郑和义再三嘱咐要保密,可难免会有人说漏嘴。
孟甲岁知道他们不带他玩,就设局试探一下郑和义的态度。
郑和义今日的表现便可以坐实此事了。
一旦他以此要挟郑和义,那郑和义必然要带上他。
可谁过来分一杯羹都行,他孟甲岁不行!
张棹歌眯了眯眼,追上郑和义,说邀请他到家中打火锅。
郑和义虽然不饿,但惦记她的酒,就应下了。
张棹歌让一个牙兵先回去通知崔筠做准备,回去后,她以去拿酒为由,将酿酒坊“老君堂”里的酒都收进了芥子空间里。
幸好她昨天开新年礼包开出了两个戒指,否则还真的没地方存放这些酒。
确保这里没有一丝酿酒痕迹后,她才抱着一坛酒去找郑和义。
第90章 举报
张棹歌身边多了两个牙兵的事瞒不住郑和义, 借着饮酒的机会,郑和义旁敲侧击,想知道她是不是还有别的计划。
张棹歌也坦白:“这是我义兄派来的亲卫, 过完正月十五我便要去一趟隋州,进展顺利的话, 县镇经商的事也有很大希望得到使君的许可。”
郑和义眼里闪过兴奋的光芒。
张棹歌又问他:“除了我之外, 郑什将还准备找别人联手经商吗?”
郑和义一愣。
“比如,做生意得有本钱,县镇拿得出本钱吗?做买卖也有风险, 大家有信心扛得住风险吗?还有, 县镇将士都无法离开鲁山县和鲁阳关,仅凭草市, 所挣的钱真的够军供吗?”
这话可把郑和义问倒了。
他当初也就是凭着一股野心提出来的,具体要如何实施,还真的暂时没拿出个章程来。
张棹歌:“……”
这群人放乱世,必然是横征暴敛、只顾眼前利益的藩镇豪强,所以她得有意无意地引导他们,让他们以合理的方式来获得军供,又得遏制他们的贪念, 避免他们为祸乡里。
郑和义说:“本钱的话……大家凑一凑应该能拿出来。”
他没说的是, 自己还有两个想法,要么让张棹歌先赊账,等他们赚到钱了再还给她;要么再拉拢一个有本钱的富户,虽然这么做,他们就得与别人分利, 那也比“因没有足够的本钱而导致计划胎死腹中”这种情况要乐观。
不过张棹歌已经猜到了他的想法,也知道, 这时候孟甲岁要提出入股,郑和义被说服的可能性就会大大提高。
所以张棹歌为了杜绝这种可能性,请崔筠来给郑和义算一笔账。
倘若拉拢旁人入伙,以对方雄厚的财力,若分账时不占一半利润,只怕会心生不满,或许他会碍于县镇的威名而不敢有异议,但久而久之必然会生出芥蒂,从而为往后的纠纷埋下伏笔。若分给对方一半以上的利润,那对要养两百多人的县镇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
郑和义颔首,正因为这样,他才没有从一开始就找孟甲岁这些富户合作。
崔筠继续给他分析跟富户合作卖酒可能会出现的情况。
由于张棹歌酿酒的数量有限,也就是利润有限,对方可能会怂恿郑和义等人,为了提高利润而要求张棹歌扩大酒的酿造数量,甚至可能会压低从张棹歌这里买进酒的价格,要是她不同意,那对方就有理由挑拨她与郑和义等人的关系。
郑和义一听,酒醒了三分,也不知道是不是吃火锅吃的,这么寒冷的天里,愣是冒出了一些冷汗。
毫无疑问,如果张棹歌是普通人,也没有人撑腰,他真的会这么干。
偏偏被崔筠挑开了来说,他心里尴尬极了,又有点小紧张,忙对张棹歌说:“我们肯定不会这么干的,这跟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有什么区别?”
张棹歌哈哈一笑,说:“我知道,只是假设,毕竟到那个时候,什么样的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不是么?”
郑和义:“……”
在“他”的心里,他们就是这么卑劣的人吗?
咳咳,好像还真的是。
崔筠瞥了这俩心思各异的人一眼,继续说:“我想,甚至还有人会对大郎的酿酒方子感兴趣,未必不会逼她交出方子。”
郑和义如坐针毡,这跟贴脸开大有什么区别?
就差没指名道姓了吧!
张棹歌微微一笑:“当然,对于郑什将的人品,我还是信得过的,怕只怕摊子大了,人心不好带了。”
郑和义心里乱糟糟的,也不胡思乱想了,直接问张棹歌的想法:“那怎么办?”
“好办。首先,这事是郑什将你们为了军供而冒着风险去做的,目的是想让底下的将士能吃饱穿暖,所以这个目的切不能忘。”
郑和义颔首。
“其次,计算出所需的军供,然后制定目标以及计划,避免因为某个人的贪念而做出超计划的事情。”
“其三,此事必须要有人监管,这也是为了避免有人中饱私囊。”
郑和义说:“自然,这事有镇官监督执行。”
“因此,县镇经商的规模不必太大。我所酿的酒,除了供自家饮用外,只会提供给你们,不会再授权给第二家,因此你们也不必担心会出现与你们竞争的酒户。”
“这太好了!”郑和义高兴地说,幸亏张棹歌自己提出来了,免了他还得想办法阻止别人跟他们抢生意。
不过,他也知道这必然是有代价的。
果不其然,张棹歌说:“但这是暂时的。我会申请监督的权限,一旦你们决定和我合作,那就只能卖我酿的酒,而不准为了获取更多利润,滥竽充数、以次充好。”
郑和义迟疑了。
旋即心里头发苦,这小两口还真的把所有能钻的漏洞都给堵上了。
“只要你们同意,同时签过契书,我正月十五便立马去找曹王。”
距离正月十五还有十几日,郑和义决定先回去跟手底下的人商议。
而不出张棹歌所料,孟甲岁很快就找到了郑和义。
他先是点出自己已经知晓了县镇和张棹歌的算盘,因此想来分一杯羹。
随后,他又把自己的优势展现给了郑和义看。
若不是张棹歌与崔筠早就给郑和义算了一笔账,他只怕就真的动心了。
最后,孟甲岁怂恿他说:“那张大郎酿的酒也没什么不一样的,到时候我们在外头买一些便宜的酒水来卖,他也不会不知道呀!”
郑和义听到这里时,眼神古怪:“你觉得他酿的酒一般般?”
孟甲岁没发现郑和义的神情异样,说:“对啊,他昨儿送了一坛子酒,我品尝过,很一般。”
郑和义讨了一碗来喝,发现这酒根本就不是张棹歌酿的,而是外头买的最普通的酒。
他发现孟甲岁这是被张棹歌摆了一道,顿时哈哈大笑。
也对,以张棹歌跟孟甲岁的关系,怎么可能把自己酿的美酒送给孟甲岁啊!
是他们太先入为主了,以为张棹歌会酿酒,而且往常给他们送的都是美酒,就下意识以为她给孟甲岁送的也是自酿的美酒。
显然,张棹歌昨天跟他说的那番话,防的就是孟甲岁找他合作。
他什么都明白了。
张棹歌这是要他二选一,选择跟孟甲岁合作,张棹歌就不会奉陪。
这有什么好选择的?要想发财,傻子都知道选张棹歌!
郑和义推搪,反过来问孟甲岁,是谁跟他透露此事的。
孟甲岁不想和盘托出,言辞闪烁。
郑和义见状,也不再多言,回去后便整顿了县镇上下。
那些打着凑本钱旗号来劝说郑和义跟孟甲岁合作的,都被视为泄密的人,被郑和义排除在计划之外。他再跟剩下那些人开会商讨,最终一致通过了张棹歌的条件。
正月初七,州县诸官吏结束休务开始上班,鲁山县仓曹参军忽然接到举报,说昭平乡有人私自酿酒。
仓曹判公廨、仓库、市肆、征收等事宜,榷酒酤酒事宜自然也由他负责。
一般情况下,私自酿酒都是民不举官不究,但既然有人举报了,被举报的人家底似乎不错,仓曹参军可以借此敲诈勒索一笔钱,他就带着人登门了。
这一天,张棹歌和崔筠正在给崔八郎送行。
在昭平别业待了几天,崔八郎觉得这儿的日子比在家好,他不仅去看了造纸坊和印刷坊的运作,也跟张棹歌参与了一次狩猎,最后在张棹歌的要求下抄了两本关于妇科疾病的医书回去。
崔八郎当时还颇为难为情,说:“阿耶是男子,替妇人治病多有不便。”
崔筠说:“四姐姐用得着不是吗?”
崔四娘崔篱在宫中为典药,除了给皇帝抓药之外,也会负责给妃嫔、女官、宫婢们看病配药。妇科类的医书典籍对崔元陟来说可能用处不大,但对崔四娘绝对有用。
崔八郎惊呼:“对噢!”
于是他抄书抄的越发认真卖力,几天时间就抄了两本(被张棹歌装订成了方便翻阅的线装书),又请张棹歌校对过,没有错别字才小心翼翼地收进行囊中。
崔八郎辞别后没多久,仓曹参军及小吏的身影就出现了。
他们来势汹汹,经过张棹歌训练的奴婢部曲迅速戒备起来:“什么人?”
“接到举报,说你们这儿私自酿酒,特来搜查!”仓曹参军想要硬闯是不成的了,只能厉声呵斥。
张棹歌与崔筠听见动静,心下一沉。
崔筠说:“我去拖延时间,大郎尽快将那些酒转移。”
张棹歌哂笑:“不必慌,我早有预料,已将酿酒的酒具及酒水都转移存放在昭平别业以外的地方了,他们就算掘地三尺也找不出来。”
崔筠将信将疑,因为这些日子她似乎没听到张棹歌搬酒的动静,不过张棹歌这么自信,想来是真的已经处理妥当了。
二人走出,崔筠向那仓曹参军行了一礼:“妾博陵崔氏,行七,不知判司如何称呼?”
仓曹参军说:“某河南褚氏,褚瀛。”
河南褚氏也是魏晋时期的士族之一,不过如今已经没落,大唐立国以来名气比较大的子弟唯有褚遂良及其父。随着褚遂良反对册立武则天为后而遭贬,其子也遭到流放,褚氏的荣光便彻底湮灭于尘世中了。
崔筠不卑不亢:“原来是褚判司,不知是何人造谣,说我这儿在私自酿酒?”
“这个可不能泄密……你不必拖延时间。”褚瀛说着想要硬闯。
崔筠说:“我并非是在拖延时间,只是举报之人总得有证据,若没有证据,判司闯入我这别业四处搜查,只怕不妥吧。”
褚瀛看着大胆拦下他的崔家部曲,心里烦躁得很。
能养得起这么多部曲的,又岂是普通富户?真是被坑死了。
然而叫他白跑这一趟,他又不乐意。
他态度强硬:“你若是不配合,我可得动真格了。”
崔筠说:“判司理应清楚,若我们没有私自酿酒,那举报之人便是污蔑、诬告,我要他反坐!所以,若判司不明说是谁举报,又有什么证据,我必诉之太守。”
这时,仇果得知动静,匆匆赶来,将褚瀛请到了一旁去低语。
褚瀛这时才发现,这不是简单的举报私自酿酒案,被举报的崔筠、张棹歌也不是什么普通的富户。
他不怕得罪张棹歌和这些镇将,但崔筠之父跟州府的一些参军是故交,他才来汝州一年,有些人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最后,张棹歌站了出来:“褚判司不过是履行自己的职责罢了,便让他搜吧,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
仇果:“……”
虽说他们在想办法帮张棹歌取得酿酒的资格,但如果这会儿就被人揭发了“他”在酿酒,他们接下来的计划就十分被动了。
正因如此,他才会赶来替张棹歌遮掩。
没想到“他”不配合。
褚瀛想了想,还是决定进去看一看,万一没有找到这儿酿酒的证据,他再回头找那个举报人的茬也不迟。
那些住人的屋舍和厢房他没有进去检查,唯一一个有可能酿酒的“老君堂”空空荡荡。
哪怕张棹歌真的在这里酿酒,从他们登门到进来检查,这么短时间,不可能把所有的痕迹都清理得这么干净,连一点酒味都没有留下。只能说明这儿的确没有人私自酿酒。
褚瀛白跑了一趟,脸色十分不好,掐死举报之人的心都有了。
“撤!”他气呼呼地喝道。
这时,张棹歌追了出来:“褚判司且慢。”
褚瀛回头,神情有些不悦:“张押衙,何事?”
张棹歌微微一笑:“虽说我没有私自酿酒,但我确实懂酿酒。不过我是个遵纪守法的良民,难得遇到褚判司,就想趁机询问一下要如何才能取得酤酒的资格。”
说着,让人拿了匹绢过来给他。
褚瀛眉头一挑,神色缓和了许多。虽然没有预设中那么多,但这趟没白跑。
崔筠与张棹歌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又在财帛的加持下,褚瀛与她们的关系迅速拉近,不仅可以大开便利之门助她获得酿酒资格,还透露了举报之人的身份。
不过这个举报之人,张棹歌她们十分陌生。
……
褚瀛走后,仇果嘀咕:“消息果然泄露了,但应该不是孟甲岁在背后搞鬼。”
张棹歌说:“他怎么会这么蠢让自己的人去举报?这个人甚至不是乡里的人,而外乡人又是如何知道我在酿酒的?”
仇果拍了拍脑袋,好奇地问:“那你平常在哪儿酿酒的啊?”
张棹歌笑了笑:“秘密。”
仇果没再多问,说:“当初说好的,取得酤酒资格这事由我们来办,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也算是阴差阳错了。”
张棹歌瞅了他一眼,递给他一个一言难尽的眼神,说:“我这酿酒的成本每斗近百钱,取得酤酒的资格代表要给官府酒课,届时卖给你们怕是得每斗三百钱才有微薄的利润。这么贵的酒在草市很难卖出去,你们运到州城、县城兜售又得增加成本。”
其实她夸大了,因从系统那儿签到得了不少酒曲,所以她省了酒曲的成本。
即便如此,原材料(如大米)的成本也近五十文钱了。
如果她稍微降低一下酒的质量,成本倒是可以少一些,但那样的酒和官酿就一比较,就没什么优势了。
仇果震惊,他们卖出去的时候,不得卖四百钱一斗才能盈利?
旋即又觉得在情理之中,这样的美酒,卖个千钱一斗都不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