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李斯心中一动, 如此说来,恐怕韩非归韩无望了,甚好!
他不动声色含笑上了马车, 坐在韩非对面的软垫之上,一脸真诚地看着他,叹道,
“眼下韩王来信, 想必是催韩师弟尽快回国云云唉,愚兄这几日,一想到韩师弟即将离秦归韩, 便夙夜难安。从此,你我师兄弟便如天间云.雨, 随风聚散漂浮,此生再无缘相见, 待你我乞骸埋骨之时, 这段师门情谊或早已烟消云散”
韩非闻言, 急忙倾身安慰道, “通古兄请不必太过伤心, 你我乃缟纻之交,韩非纵是回到新郑, 亦不会忘却今时通古兄的深情厚谊!待我归韩后,定会按时派人送来书信, 与汝共叙师门之情!”
李斯抬袖拭了拭眼角, “韩师弟既有此心意, 愚兄便稍感心安!”
正在两人互诉别情之时, 车外传来蒙恬的声音,“我王有要事相告, 有请韩子下车一叙。”
韩非料到必是信件之事,暗自叹息此番无功而返,想必韩王必会不悦,他深深朝李斯拱手,而后整衣下车,见嬴政挺拔的身姿已立于道旁,遂含笑拱手道,“敢问秦王,我王来信,可是催外臣早日归韩?”
嬴政快步上前,将绢帛亲自递给他,朗声道,“兹事体大,寡人想请先生亲自过目此信,一切悉听先生之意。”
韩非急忙躬身接过绢帛,徐徐展开后,面上笑容渐渐僵硬,只见这封盖着韩王印玺的绢帛上,写着——
韩王安敬拜秦王:安近日喜闻秦王十分欣赏韩非,顿觉不胜荣幸,安愿以韩非为礼,欣然赠与秦国,以结两国之邦好,以祈秦王之欢心,恳请秦王收留韩非。安再次敬拜秦王。
韩非看完,只觉脑中一阵伴随着嗡嗡声的天旋地转之感,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赠与秦国?我韩非竟成了一份礼物?
他又细细看了几遍,确是韩王之印玺无疑,身子不由得晃了几晃。
刚下车的李斯急忙跑来搀住韩非,一脸关切问道,“韩师弟脸色怎的如此苍白,可是府上有事”
韩非摇了摇头,快速将绢帛揉成一团塞进袖中,稳了稳心神,急切看向嬴政,“此中必有误会,外臣想尽快回新郑面见我王,以便澄清事实,实在不敢在秦国再多停留,失礼之处,还望秦王见谅!”
嬴政点点头,“如此也好,寡人即刻命人为先生备好车马。”
方才听扶苏轻声读出绢帛内容的明赫,此刻正同情地看着韩非,暗道,
“韩非也怪可怜的,在韩国虚度了大半辈子光阴,结果韩王还要把他送人,啧啧,自古文人风骨宁折不弯,韩王虽是废物,倒挺会杀人诛心的呐不过这样也好,嘿嘿,我家大大就能顺利得到韩非啦,真是从天而降的惊喜!”
李斯此时倒无心听明赫唠叨,他方才听闻嬴政之言,不免心中大惊,正诧异看向嬴政,一边揣测君王之意,一边语带双关提醒道,“王上,那臣是否要即刻前去备些礼物?韩王若见到韩师弟带回的礼物,定会欣喜万分。”
他特意把“韩王”和“礼物”几个字加重语气,意在提醒嬴政,韩非知晓的煤一事,便是足够让韩王欣喜的礼物。
韩非忙道,“韩非多谢秦王与通古兄的美意,但车马和礼物之事就不必了!我带来的御夫还在驿馆,有劳秦王派人送我去驿馆即可。”
李斯急得一直看嬴政,希望对方使个眼色给他,哪知嬴政根本没搭理他,干脆利落地命人为韩非备车前往驿馆。
临别之际,他真挚再三叮嘱道,“寡人虽万分敬仰先生,却不愿强先生所难,此番韩王举动反常,回国后先生定要万事小心!若韩国当真容不下先生,我秦国的咸阳城门随时为君敞开,请放心前来,寡人定感不胜荣幸之至!”
韩非感动不已,深深揖拜道,“多谢秦王关心,韩非都一一记下了,此番一别,望秦王亦多加保重!”
说完,他又匆匆朝李斯拱手,“通古兄,多谢你此番盛情款待,你我有缘再会,勿忘通音信!”话音刚落,他便登上马车疾驰而去。
冬日阳光的照耀下,李斯望着黄土中奔驰的马车背影,不解地回头看向嬴政,低声道,“王上,臣愚钝,不知您为何明知他”
嬴政眼中却早已盛满笑意,脸庞之奕奕华采,比阳光还要明亮几分,他笑道,“韩非此人性子倔,心不死,则道不生。放心,他会心甘情愿回我秦国的。”
明赫觉得有些困乏了,便朝嬴政伸出手要抱抱,被带着松木冷香的高大身躯搂在怀里后,他迷迷糊糊睡去,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是:韩王为什么要把韩非,送给自己的对手呢?
殊不知,此时的韩国新郑王宫,韩王也正在与宠臣姬槐议论此事。
他举起酒尊慢慢小酌,心情愉悦地欣赏着殿中舞姬的轻歌曼舞,笑道,“如今赵国灾星一事已见成效,韩非那天天唠叨寡人的废物也送给秦国了,寡人实在觉得如今天大地大,无一刻不令人神清气爽!”
姬槐上前为韩王斟满酒,迟疑道,“不过,臣担心…韩非到底是王叔,王上这般公然将他赠与秦国,恐怕难免有人会说三道四”
韩王漫不经心地笑道,“何人会说三道四?他韩非在我韩国王室,白吃白喝了近数十年,满口治国之道,整日自以为是地劝谏寡人,实际于国家无半分功劳,于祖宗无半点助力,如此尸位素餐之人,早就该自请离韩,谁看他不晦气?”
“如今,反正秦国也快亡了,韩国无须再用他与秦王虚与委蛇,寡人将他赠与秦王,待六国踏破咸阳之日,他能与世间最欣赏他的昏君同归而尽,倒也是他的福气,哈哈哈!”
姬槐忙谄媚道,“王上英明!如此说来,确是臣多虑了。想必秦王如今已收到书信,臣在此提前恭祝王上大业早成!”
韩王一口饮尽尊中酒,缓缓转动着手中酒尊,道,“世人皆称,当今之世唯秦王为虎狼之君,那些蠢夫,又岂能知本王一鸣惊人的猛兽之心?说起来,秦王此番也算求仁得仁了。”
姬槐笑着绕到他身后,轻轻为他捏着肩膀,媚笑道,“我王以一石二鸟之计,既解决了韩非,又顺手卖了秦王一个人情,堪称高明之至!”
嬴政一行人来到郊外油菜地查看生长情况,周边蹲在田垄里拔草的农人忙手足无措拜见君王,他忙下令让众人各行其是,不必在寒风中多礼。
治粟内史站在道旁,指着田中约摸两尺高的菜杆,欣喜道,“臣按照王上的吩咐,挑选出这两亩无遮挡的向阳之地,又令人平整土地,划垄播撒泡发后的种子,命人按时除草,如今长势十分可观,此杆比水稻杆要高上许多”
说话间,他见嬴政要迈腿跨入田中,急忙劝道,“王上不可啊,您乃君王之身,怎能躬行稼穑之事”
话音未落,嬴政已笑着先将扶苏抱到田埂上,又长腿一迈,抱着明赫也站了下来,“无妨,今日暖阳融融,田间并无露水,寡人想让崽子们看看这庄稼究竟是如何长成的。”
李斯急忙跟着撩袍跳下来,学着蒙恬的样子蹲身快速拔去田垄里的野草,扶苏见状也跟着蹲下来拔,被李斯一把拉住,“长公子乃金尊玉贵之身,请快快起来!”
嬴政却赞赏地看向扶苏,“无妨,让他体验一番农夫之苦也是好事,秦国以农立国,扶苏虽小,也当知晓宫中一蔬一饭皆来自田间,王族之人亦不可忘本。”
扶苏高兴点点头,推开李斯兴奋地拔起草来。
治粟内史暗暗感叹不已,王上有神农亲试稼穑之心,仁君之风如渭水泱泱,怪不得仙女也对他念念不忘,再三为他送来仙界宝物
田间的农人们虽然尽力低着头屏住呼吸,不敢冒犯君王,但都竖着耳朵在悄悄听呢,此番听闻扶苏也亲身下田与他们一道拔草,心头不由涌起百分干劲,拔得更快了——他可是拿金饭碗吃饭的王公子啊,王上竟也舍得让他脏污衣物与手脚亲自下地,可见我王果然最重视吾等农人!
嬴政抱着明赫走到一行田垄前,弯腰仔细查看油菜,他先前从未见过此物。
油菜杆确实与水稻粟米截然不同,它细长的杆上,一层层交错布满了片片嫩叶,也不知究竟会长到多高,以后,秦国百姓都能靠它吃上油荤了。
明赫也趁机伸长脖子左看右看,看了半天,暗暗惊心道,“不对啊,这杆也太细了,这还怎么结油菜籽啊,我记得老家的油菜杆长到这么高的时候,比这个看起来粗壮多了,奇怪”
嬴政眼眸微变,不动声色摸了摸油菜杆,其实在他看来,此杆已经比水稻杆粗壮了不少,原以为是丰收之兆
李斯暗道,我果然猜得没错,九公子的老家定然是仙界。
明赫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小时候看外婆种地的场景,突然灵光一闪,惊道,“他们难道没施肥?对啊,这时候是不是压根没有施肥的概念啊?这样的话,油菜也许只会长高,但不能开花结籽呀”
李斯心中一惊,忙抬起头来,正好见嬴政的目光淡淡瞥来,顿时心领神会,笑着问治粟内史,“吾观此田中油菜长势如此喜人,莫非你让农人为它开后门,多施了几遍肥?”
明赫眼睛一亮,急忙要扭头朝李斯看去,嬴政怕他伤到脖子,便起身将他抱着转了个方向,明赫蹬着小短腿雀跃不已,听李斯这话,原来在战国时期就开始施肥了?
果然,治粟内史忙解释道,“那倒没有,一来吾不懂此物生长之法,担忧肥力太过而烧其秉性,二来如今各处皆忙于春耕肥田,人畜之肥尤为不足,又因天气寒冷无法下河挖泥,故而农人十分吝惜肥力,只按往日经验,在播种之时撒了一遍草木灰,又在菜苗寸长之时淋了一遍粪肥,并未多施。”
李斯摸了摸油菜杆,感叹道,“如此说来,高杆便是其自身之特性了。”
明赫却在悄悄跟系统交流,“原来古人就懂得使用粪肥和草木灰了!对,还有河泥,我还以为古代农作物产量低,是因为他们不施肥的缘故。”
系统转身快速翻找试卷,边看边嘀咕,“这又是人类的傲慢与偏见了,我前几天刚刷过古代农业的题呢,你们华夏人的老祖先可是很聪明的”
他翻出一张试卷题目念道,“比如,在西周时期,就根据土地的用途,划分出‘土’和‘壤’的区别了,壤是专指可以用来种农作物的土地而且在《禹贡》中,你们的祖先还按照土壤的色泽、质地和肥力,划分出白壤、黑壤、黄壤等九州之土”
他又翻开另一张试卷,“喏,看这道题目,诗经尔雅里就已经有熟荒耕地和土地轮种、垄作的方法记载了还有吕氏春秋里,记载了大量灌溉、选肥、选种的方法”(1)
明赫既为聪明的华夏祖先们感到自豪,又十分不解,“可既然有这么多系统的农业经验和方法,古代的粮食产量为啥还那么低?我能在商城买点肥料吗?”
系统飞快翻着试卷絮絮叨叨,“因为距离你前世几千年前的现在,还处在生产力极端低下的奴隶社会,种子低产,工具落后,天灾频繁,更重要的是,这时期人畜粪肥数量稀少,大范围普及的草木灰和淤泥等肥力又不够,毕竟,没有人能靠光嚼草根吃成个胖子嘛,植物也是一样哦,不过,这就是宿主你和我到来的意义呀商城以前有过复合化肥,额,但据我同事说,这个已经断货几百年都没排到过了,连施肥方法书都断货了”
“宿主你别急哦,先稍等一下下,等我把这些题先存进记忆库,再找找怎么自力更生解决肥料问题,免费的知识不蹭白不蹭嘛不过我好像记得刷过这题,再好的种子放在贫瘠的土地里,收成确实也会大打折扣的”
明赫轻轻点头,不再打扰系统,只紧紧搂住嬴政的脖子,静静趴在他肩头,心情非常低落,因为他不懂施肥的法子。
他担心,就算高产油菜籽和土豆种了下去,最后也远达不到预计中的产量,到时始皇大大是不是会很失望?百官们因为此事,是不是会对无所不能的君王产生质疑?
都怪他搞砸了这一切!早知道这辈子要来古代,当初就该学农学的,别的穿越者恐怕都进入电气时代了,他却连让大伙吃饱饭都做不到,还谈什么强国富民大计划?他应该是世界上最没用的穿越者吧
想到之前夸下的亩产海口,想到到时大臣们对父王失望的眼神他心头像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快速在脑中回忆起来,究竟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眼前的困境呢?
嬴政久久未明赫接下来的心声,心头涌起一丝异样,这小崽平日是最喜欢嘀嘀咕咕不停的
这般想着,他便轻轻分开明赫缠着自己颈脖的小手,将他打横抱到身前,见他果然神色恹恹的,忙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还好,没发热,便柔声道,“明赫是冻着了么?父王带你回宫添衣好不好?”
明赫这才迷迷糊糊看向嬴政,愈发觉得愧疚不已,他眨巴眨巴了几下眼睛,暗道,“父王,我还是想不起到底要怎么改进肥料,好担心到时不能丰收啊”
嬴政心中一凛,莫非眼下的施肥力度,于这油菜而言还不够?
不过此时他也顾不上多想,看着明赫眼中的愧疚,他心中涌起丝丝缕缕心疼,一下一下地轻轻抚着明赫头上的小帽子,暗想,小崽切莫自责,你为大秦已做得够多了…
扶苏已匆匆放下手中的野草,焦急跑来问道,“父王,小九他怎么了!”
李斯等人闻言也急忙凑了上来,嬴□□首贴着明赫的小脸,大步朝道旁走去,“许是此处寒风让他有些不适,先随寡人回宫吧。”
治粟内史忙教人将特意挑来的井水挪来,让扶苏等人净了手,这才目送众人离去。
马车上,扶苏担心自己衣物有脏污会让明赫生病,特意坐到了对面去,仍是担忧地关注着父王怀中的明赫。
明赫趴在嬴政肩头蔫蔫看着窗外,突然发现道旁一闪而过的牛粪,眼中重新绽放出光采,惊喜不已,“哈哈哈这下我有办法了,可以跟李世民学那招!”
系统也在这时欢快喊道,“宿主宿主,我翻到啦,咱们可以跟宋朝学个储肥的好法子!”
第22章
明赫欢喜得在嬴政腿上直蹦蹦, 边蹦边在脑中跟系统交流着,“统子,我刚才见路上有许多牛粪, 一下子想到李世民组织大臣们卖马粪的故事,眼下秦国军队里肯定也有很多马,马粪就是现成的好肥料啊!快说说, 你刚才翻到了什么法子?”
系统兴奋道, “嘿嘿,我跟宿主大大果然心有灵犀!我看到的,是宋朝有人在城市里设置免费公厕, 这样一来城市街道变得很干净,农田也得到了大量粪肥”
明赫高兴地蹦得更欢了, “原来是这个好办法!嗐,怪不得大家都说当局者迷, 我刚才确实没想到后世常见的公厕, 还是我们统子厉害!”
系统忙安慰他, “没关系的嘛宿主, 主要是你生活那个时代已经有了化肥, 很少有人会把公厕跟施肥联系起来,咱们现在有了两个好办法嘿嘿, 秦国的农作物产量不愁上不去了。”
嬴政原本听了明赫的心声,正在暗暗思忖“李世民”是何人, 便发觉怀中小崽已恢复常态, 重新欢腾了起来, 心中暗松一口气, 轻轻揉了揉他喜笑颜开的小脸墩,你这傻孩子, 笑起来多好看,该日日欢笑再无愁恼。
扶苏见明赫扭头朝自己挤眉弄眼地笑,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起来。
夜晚时分,“老神仙”又来到嬴政的梦境之中,故作深沉道,“老夫有个让秦国粮食丰收的法子,你可愿听?”
嬴政含笑道,“寡人愿洗耳恭听。”
明赫先将军队的马粪可用来肥田一事说了,又担心嬴政毕竟是贵族出身,不会上心这种不雅之事,又再三叮嘱道,
“别看粪肥一事说起来不好听,但它可是难得的宝贝,对农家而言堪比黄金,在后世有个皇帝叫李世民,他登基的时候朝廷一穷二白,就是靠着收集军中马粪来售卖,才给国库攒了一笔银子,还因此被人称为马粪皇帝总之,此事你一定要放在心上。”
嬴政点头,原来李世民也是君王,倒是个不为名声所累的贤君,能这般另辟蹊径变废为宝,实在妙极!
不过大秦眼下国库充裕,倒也无须售卖马粪,命人划分好拉往咸阳周边郡县发放即可。
明赫又道,“其实不止马粪,乡间那些牛粪也是同样的道理,还有猪羊之粪,都是不可多得的肥田宝物”
嬴政连连点头,提到猪羊倒让他想起,猪因其腥味不受欢迎,列国养者寥寥,如今既有了明赫的劁猪之法,猪肉也成为了一道鲜美的肉食,朝廷倒可以考虑,年底之时奖励各地农耕优良之家几口小猪,让百姓也能跟风养猪。
明赫还在滔滔不绝地叮嘱,“而设置公厕,不但可让各地卫生得以改善,还能为农田积储粪肥,旱厕便是最简单的法子,只需挖个大土坑,其上再盖一间遮风挡雨的棚子,其实这种收集法子在后世王朝经常用到,地久耕则贱,一二十年间的肥力消耗,就足以让收谷一石的田地减为五斗,需及时为土壤补充肥力再者,军中动辄数万人,其溺尿也不能浪费了,军营也可造一些旱厕”
嬴政看着脑海中再次突然出现的神画,莫名觉得有些眼熟,这不是猪溷么?不过,好像少了一层楼梯
说得口干舌燥离开梦境的明赫,听到系统用神神秘秘的声调对他道,“宿主,你知道吗,其实在春秋时期,军队就有公厕了。”
明赫举起小手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道,“我不知道啊,你刚才又没跟我说,好困啊统统”
系统的声音听起来更奇怪了,“因为,我现在才翻到题目上有这个记载哦,我很想跟你分享哦,你要不要听啊宿主?”
明赫又张开小嘴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好吧,那你说吧。”
系统马上调出记忆库里的试题,抑扬顿挫地念起来,“关于古代军队厕所的最早记载,出现在《墨子》一书中,作为守城行家,墨子规定每隔五十步就要在城墙处建一座厕所,这就是最早的公厕”(1)
明赫听得脑中愈发昏昏沉沉,眼看下一秒就要睡过去了,却被系统骤然升高的音量惊得倏地睁开了眼,
只听系统格外兴奋地大声道,“宿主你知道吗,墨子设计的厕所是复式结构诶,有楼梯可以走上去,人在上面拉,猪在下面吃”
啊啊啊啊,明赫听完想发疯!想揍系统一顿!
他暗暗发誓,在种出足够用粮食正儿八经喂猪之前,他一定不会吃猪肉,一定不会再眼谗扶苏的饭食!
可怜的明赫今晚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根本不知道的是,这时期的军营和平民之家,确实为了节约粮食,以猪溷结构来为猪提供口粮。
但实际上,人类驯服野猪的历史非常悠久,在墨子发明出猪溷之前,通常只有贵族之家能养猪,因为他们有多余的粮食来喂猪。
而秦国长公子扶苏吃到的猪肉,虽然在被骟之前确实腥臭难闻,但确确实实是以粮食喂养出来的“清白”猪。
第二日早朝,得了“老神仙”传授施肥秘诀的嬴政,又在朝中公布了一项让文臣们头疼的新政:朝廷要每日派人前往军营收集马粪,同时,还要在咸阳各处建公厕。
大臣们面面相觑,啥,粪肥?我们刚穿上王上下令统一更换的裤衩,就要准备折腾着掏粪啦?
眼下,朝中泰半官员被遣往各地监煤,此事只有他们亲自上场监督了,但身为朝中达官显贵,真没几人想跟这种最腌臜之事打交道。放眼其余六国,又哪有公卿之列管这些事的?
但众人也不是傻子,王上在大臣面前愿意展现自己亲和的一面,那是君恩浩荡,若谁真因此把王上看成软柿子,那就大大的不妙了。
所以,眼下众人都在观望,等着第一个勇士(傻子)站出来与君王讨价。
哪知,李斯却站出来情真意切道,“王上英明!大秦以军队征服四海,又以农养军,此法可将人畜之粪尽数用以肥沃土地,届时粮食必能丰收。眼下朝中人手难免有所不足,望王上允臣分担督造公厕一事!”
大臣们纷纷对他侧目而视,马屁精,你这般积极,让我们很难做人的!
王绾急忙跟着出列,一脸坚定道,“王上,臣也愿随李廷尉督造公厕之事!”
大臣们悄悄看向隗状,眼下昌平君不在朝中,左丞相可是百官之首,而且他素来迂腐,又喜欢表达不同意见
然后,他们就眼睁睁看着隗状迈步出列,拜道,“老臣亦愿为秦国农业大计,献上督造公厕的绵薄之力!”
众大臣见状唯恐落后,忙争先恐后抢着揽下任务,秦国轰轰烈烈的公厕运.动和马粪运.动拉开了帷幕。
秦国官员的办事效率走在了时代的前沿,不过短短几天的功夫,一辆辆骡车驮着马粪前往周边肥田,名为公厕的免费旱厕在咸阳城中拔地而起,随着一道君王诏令,从此咸阳街道之上,再无人敢随地解决三急问题。
在明赫的提醒下,嬴政又抛出一道诏令:各地郡县皆用此法蓄肥,但生粪烧苗伤庄稼,需腐熟方能使用,朝廷即日将派官吏前往各地郡中,教导挖潭拌草灰窖粪之法。(2)
一时之间,秦国上下忙得不可开交,但对底层百姓而言,他们朴素地得出一个结论:从古至今,诸侯天子都等着收缴税粮,从未有人亲自下达这种诏令,替庶民农人操劳粪肥之事,只有当今王上爱民如子。
寒风是刺骨的,但庶民的心是火热的,尤其那些靠近咸阳的郡县,在得到朝廷拉来的一车车马粪后,更是对君王感激涕零,他们满怀希望地盼望着,有了粪肥沃土的来年,定然会是一个大丰年,若朝廷不再加增税收,大伙就能多留点粮食了,这日子真有盼头啊!
靡靡丝竹之声绕梁的魏国大梁王宫,已离秦一个多月的昌平君,正在与魏王侃侃而谈。
他推开身旁的美人,端起玉杯喝了几口,满是无奈地劝道,“我王愈是贪得无厌,魏王便愈该感到高兴,本该趁机麻痹敌人,怎可这般出尔反尔?如今我已居大梁数日,若空手而返,恐怕我王心有不满,届时后果难料。”
早被酒色和丹药掏空身子的魏王,一身华服也掩盖不住瘦骨嶙峋和满脸蜡色,此时,他正搂着轻纱薄衫冻得打颤的美人,一改往日面对昌平君的谦卑之态,抚须笑道,
“昌平君何必长他人之志气?依那日赵国传来的密报所言,如今灾星之威力已大折秦军之跋扈,竟让桓猗那莽夫仓促退兵,这般情形岂不让人振奋?如此一来,天下皆知秦军乃窜逃之鼠辈,待再观看些时日,诸国陈兵函谷关,秦国灭亡指日可待,寡人还送城邑与秦王做甚?这窝囊气,寡人早受够了。”
昌平君轻蹙眉头,缓缓放下玉杯,肃色道,“魏王此言差矣!桓猗此番虽败退,但其真实缘由尚未可知,此事疑点颇多至少,在桓猗因临阵脱逃被我王斩杀之前,诸位都不可掉以轻心!所以,此番既然我王想要,这城邑就还得送给他。”
魏王冷哼一声,看着对方似笑非笑道,“昌平君,你这话是何意?难道你认为,秦军退兵是秦王设下的疑兵之计?你未免也太高看他了,那小子能走到今日,全仗着有几个好祖宗给他攒下厚实家底,若换了寡人当年有这福气,岂会一再忍气吞声!”
“再者,此一时彼一时,列国数十年来被秦国吓破了胆,竟忘了当年我魏齐韩赵联军,将嬴秦打得龟缩函谷关以西的威风!寡人这些年追求长生之道,便是盼着有朝一日,亲眼看着魏武卒踏碎秦军的尸骸,一把火烧了那咸阳宫”
昌平君冷哼一声,砸掉玉杯起身,厉声道,“魏王,请你清醒些,勿坏了你我大事!魏武卒?自你魏国一败再败,城池土地尽落秦国之手,还能拿何物来养魏武卒?你魏国早已朝中无能臣,军中无大将,而秦国蒙骜虽死,却还有王翦李信桓猗等一众将领,此番尘埃未落,你便公然违抗秦王之意,是想激怒他下令秦军早日踏平你大梁城么?”
魏王亦一把丢开美人击案而起,怒道,“怎么,你这是在威胁本王?我魏国虽已落魄,但大梁城固若金汤,当年秦军几番攻打皆无功而返,便是白起亲征亦败仗而归,当今之世,能攻下我大梁之人还未出生!”
顿了顿,他面色一寒,目光锋利,“不过话说回来,寡人到了今日,竟有些看不明白了——你昌平君如今真正的身份,究竟是秦国昭襄王的外孙,还是楚国考烈王的长子?你左右逢源,襄助的究竟是六国,还是秦国?”
第23章
随着他这句话一出口, 气氛顿时变得剑拔弩张起来,两名美人吓得花容失色,躲到角落瑟瑟不敢出声。
昌平君亦是目光一凛, “魏王此话是何意?”
魏王冷笑道,“罢了,若再说下去, 难免会伤了你我往日之情分, 寡人今日便言尽于此。不过,你此番费尽心思,心心念念要助秦王, 白得我魏国一城,无异于痴人说梦!秦国眼见已日薄西山, 寡人无意再与秦王虚情周旋,昌平君还是早些归去吧, 来人, 送客!”
说完, 他冷哼一声, 重新拂袖自顾自坐下, 神态倨傲看向昌平君。
昌平君闻他之言,先是一愣, 旋即气极反笑,慢慢俯身捡起席间一片碎玉杯片, 笑道, “魏王言下之意, 莫非是怀疑我反秦之决心?呵呵, 君莫非并不知晓,我楚国与秦国之血海深仇, 比之列国,更要深上百倍?”
说着,他话锋一转,语调陡然升高,冷笑不已,
“魏王可知,秦楚两国本有十八代诅盟,互为姻亲,互不相负,偏那嬴稷实乃无耻之徒,先以商於六里之地戏耍我楚国怀王,再将他骗去武关结盟,以致一代英主客死异乡!”
“我的父王,以堂堂楚国太子之身在秦为质十年,受尽冷眼艰辛,连先王薨逝亦不得归国!若非春申君说服范雎,助我父王变装为使者逃出咸阳,我楚国社稷危矣!本公子恨不得将嬴稷挫骨扬灰,又岂会认贼为亲?”(1)
魏王闻言,顿时眼神闪了闪,楚国这段过往,他自然是知晓的。
昌平君口中的“先王”,便是其祖父楚顷襄王熊横,是楚怀王之子,也是一位少有的先昏后明之君。
楚顷襄王刚登王位之时,惨遭秦国发兵连夺楚国十五城,可接下来的数年间,他沉迷酒色昏聩不堪。
直到二十一年后,秦将白起率军攻下楚国都城郢都,楚顷襄王被迫逃亡迁都之时才幡然醒悟,大举任用贤能励精图进,又将太子熊元送去秦国为质,总算让离灭亡仅有一步之遥的楚国,获得了数十年的残喘之机。
身在秦国的太子熊元,则在春申君的斡旋下,娶了秦昭襄王之女,为其诞下熊启。
后来楚顷襄王去世,熊元逃回楚国即位,秦昭襄王怒不可遏,又怜惜被抛弃在国内的女儿与外孙,便破例为年仅九岁的熊启赐了爵,封为昌平君
此刻,昌平君握着手中的碎玉片,笑着一步步朝魏王走来,“正因如此,几年前我才会瞄准时机与诸国结盟,精心设下这盘博天下之棋局,你我本该落子无悔,勠力同心以毒伺秦,待它衰弱之时一举攻破再斩草除根!可如今,一切才初见端倪,你这愚昧的昏君便以为稳操胜券,竟不再将我放在眼里,想提前坏了吾等大计”
说着,他步步紧逼,魏王心惊胆寒,连连后退,面白如纸大声呼道,“护卫!护卫何在”
可惜,他这副松垮的身子早被美色与丹药压垮,哪比得上常年练剑的昌平君?不过瞬息之间,便被对方制服在地。
殿外鱼贯而入的侍卫,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惊得摸不着头脑,见此情景只得执刀缓缓移动,不敢贸然出手。
昌平君手下微微用力,一滴细微的血珠从魏王脖颈上慢慢浸出,吓得他仓皇求饶,“昌平君…昌平君手下留情啊!是寡人误会你了,都是寡人之错”
昌平君看着殿下如临大敌的侍卫,笑了,“诸侯若一怒之下,纵然可将我斩于刀下。但我与魏王如今近在咫尺,你等若敢再前进一步,今日大梁王宫之上,恐将伏尸二人、流血五步,明日,魏国上下皆着缟素”(2)
魏王闻言马上惊恐抬起头,冲侍卫们歇斯底里大吼道,“尔等还不速速退下!快,都给寡人退下,快滚出去!”
侍卫长这才犹豫着带领众人慢慢倒退,昌平君转了转手中玉片,“魏王可想好了?是找座城邑赠与秦王,还是打发本公子空手走人?”
魏王哭丧道,“城池,寡人愿意送城池给秦王!一切但凭昌平君做主!”
昌平君这才慢慢放开他,温柔地替他斟上一杯酒,缓缓起身笑道,“魏王啊,你须时时记住,秦国之衰微虽指日可待,然则今日之秦国仍是天下间最强国,而本公子,如今也依然是秦国的右丞相,是秦王敬重的表叔,你若杀了本公子,秦王定饶不了你;你若将本公子与尔等的交易告知秦王,他必然不信,而山东五国之君亦饶不了你…”
魏王忙唯唯诺诺应下,下一瞬,便听对方的声音骤然变冷,“再者,大梁城固然易守难攻,但魏王莫忘了,当年信陵君早已说过,只要秦军冲破列国之防线,以挖渠渡水之计湮大梁,则你梁囿之麋鹿松鹤殆矣,魏国之基业尽亡矣!魏王啊,切莫再犯糊涂!”
魏王早被吓得头脑一片清醒,忙对昌平君恢复了往日的恭敬,恭声道,“多谢昌平君提醒,寡人今日险些酿下大错!”
说完,他隔着衣衫惊觉后背早已暗暗出了一身冷汗,一时后怕不已。
是啊,明面上他是君,熊启是臣。实际上呢?自己不过是奄奄一息的弱魏之君,熊启却是如日中天的强秦权臣。
眼下,只要秦国还在世间存在一日,只要昌平君还在秦国为相一日,他便不能得意忘形,忍,必须继续忍,忍到暴秦消亡那日!
这般想着,他重新将昌平君引为上宾,下令再次歌舞摆酒畅饮,又当即命人取来魏国舆图,反复权衡之下,决定挑出土地较为贫瘠的阳武邑赠与秦国
嬴政今日难得放下国事,在日头下山时分抽出时间,带着两个崽子前往华阳宫探视华阳太后。
华阳宫也在咸阳城中,但它位于渭水之南,虽与咸阳宫隔河相望,却要坐马车行上一段距离。
与前几次一样,君王金车所至之处,皆有民众远远躲在道旁小心翼翼行注目礼,扶苏坚持认为自己需要回礼,便一如既往坐到对面打开一侧车窗,朝道边庶民挥手执意,百姓们的神情果然很快雀跃起来,还有人学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挥手。
裹得严严实实的明赫,躁动不安地蹦着小短腿非要往窗外看,嬴政只好将襁褓再紧了紧,把身侧的车窗也拉开一条缝,任由小家伙伸着脑袋欢欢喜喜往外凑热闹。
明赫欣喜地发现,在城中建旱厕果然很有用,眼下咸阳的黄土街道,虽然看起来依然寒碜的,各处也并未张贴通告,但街上再没有那些时而可见的便溺脏物,整体面貌整洁了不少,看来秦国法家之令行禁止,确实相当管用。
他不知道的是,其实古人也有卫生意识,在殷商时期,乱扔垃圾的人要被砍手,而在商君变法后的秦国,把家中灶台灰烬丢弃于路边者,亦要被刺字于面。(3)
只是人有三急,秦律先前虽规定不得随手乱扔垃圾,却因缺乏城中公共厕所,此时亦无人意识到便溺传播细菌病毒的危害,故而并未明文约束这一事,眼下倒让明赫补全了。
说到法家,他不由得想起前世曾在史书上看过:按照商鞅制定的律法,秦国身高凡是超六尺五寸的男子和超过六尺二寸的女子,都要主动向官府登记名字,以承担一个成年秦国人的法定义务:服役。
第一次服役时间为期一年,通常是干点修城筑墙挖渠的杂役之事,如果是成年男子,有时还需前往军营接受战场专业培训。服役期间,朝廷会提供食宿,还会发放工钱,这一点在古代来说,还是有几分人性化温情的,可见,法家秦律之中亦不乏一些公平条款。
然而,商鞅立法之初心,是为“强国弱民”,是为驯服百姓安心事农,是为集举国之力供养军队。所以,总体而言,这些律法展现出来的,更多是让老百姓感到惧怕和无措的一面。
变法后的秦国严格打击商业,以农业为百业之首,因而在这片土地上最多的庶民群体是农人。
为防止农人四处流动以耽误耕种秋收,商鞅又设置了五户一伍、十户一什的户籍制度,百姓等闲不得离乡,若有要事离乡,需找村中里正和亭长开证明,再拿着以木刻成的身份证“验”和离乡证明“传”,才能顺利前往目的地,远不如燕赵游侠儿那般肆意自由。
除此以外,还有诸如“偷采不足一钱的桑叶,便要服役三十天”等涉及方方面面的严苛律法,秦国便以吏为师,让各郡县里正组织乡里百姓熟读日常法规,以免不慎触法被罚。(3)
自商鞅以竣法管教庶民后,秦国的百姓就成了诸国百姓之中,最为“乖巧”听话的,他们勤勤恳恳在八百里秦川平原上耕耘,为国家源源不断提供后援支持。
可是,在冰冷的史书记载中,这些秦人至死也没能过上一天安生的好日子:六国打完了,还要打匈奴,打百越…后来,始皇帝去世了,扶苏也死了,胡亥即位了,日子比从前更难熬了再后来,连秦国也亡了,新的诸侯再次开启战火纷飞,他们的儿孙又要被拉去上战场了……
想到这里,明赫不由得暗暗伤感,直在心头感慨个不停,“这个时代真的太难了!一个农民累死累活种一百亩地,一年到头的收成不过一两万斤,可秦军一个月消耗的军粮至少就要几万吨啊!偏偏这仗还不得不打,如果秦国不趁强盛的时候打败他们,就要被他们找机会再联手攻打,这样打来打去,这乱世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根本就是一个无解的难题,统一才是正道!可我家大大满腔雄心抱负的初心,根本不是为了让自己和子女过骄奢的世袭生活,不然他坚持郡县制做什么?他明明是想带老秦人占领更多疆土,种上更多粮食,让秦国人都能过上更好的日子啊!”(3)
“可眼下,秦国没有足够坚实的经济基础,做什么都只能顾得上这头、又顾不上那头,不管怎么选都有牺牲者…正因为如此,我家大大高处不胜寒的寂寞不能被世人理解,百姓不堪其重的悲哀也无法被他理解,明明每个人都活得很辛苦,却都得不到各自想要的人生……我知道,要解开这个死结,只能铆足劲往前冲,拼命提高生产力,让老百姓不再成为牺牲者,而是都成为始皇大大雄心壮志下的获益者…嬴明赫,加油!”
伴随着明赫絮絮叨叨的心声,细细碎碎的阳光透过车窗,落在嬴政高挺的眉骨之上,他抬头看向小奶娃的眼中满是温柔,如盛满和煦的春风。
他暗暗思忖道,明赫,你以仙人之尊来此人间,心甘情愿做了寡人的崽子,整日为大秦这般操心烦恼,寡人如今既已获此天机,又岂能让你失望,又岂能让追随我嬴氏之民,再无一日之安生?
扶苏也转头坐端,轻轻颤动睫毛看向嬴政,认真地憧憬道,“父王,儿臣每见车外之庶民,便觉十分难受,若我大秦一统六国后,能让咸阳街头、大秦境内之庶民,皆能在冬日穿上厚实的衣袍,家家户户皆能吃饱饭,那样的景象,便是上古尧舜之时的盛世吗?父王一定也会做到的,对吗?”
明赫忙扭头来看扶苏,暗暗跟系统感慨道,“原来,扶苏小小年纪就开始忧国忧民了呀,他确实是个很善良的人…明明是一个爹生的,为什么一个仁善到了极点,另一个又恶毒到了极点?”
系统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慢吞吞道,“宿主,按照你们人类的话来说,这个好像叫宿命论。就像农人播种之时,并不知道哪一棵苗最后会丰收,哪一棵苗会颗粒无收,甚至不知道哪一棵苗会染病,传染周边一大片…”
明赫点头叹口气,看向扶苏的眼神更怜爱了。
扶苏见状忙关上车窗,来挨在嬴政身旁坐下,边拉着明赫的小手亲昵地摇晃,边扭头看着父亲等待答案。
嬴政看着两个小崽期待的眼神,温和解释道,“便是尧舜盛世,恐也不能让天下人人都吃饱饭。一亩之田,收成不过一两石,如我大秦这般重视农耕之法,收成至多也不过五六石,而庶民还需缴纳赋税若再遇上打仗,又或洪涝旱灾蝗灾之年,更是苦不堪言,故而,若能将疆土扩大,庶民才能有更多土地来耕种。勿要担心,寡人自会尽力。”
扶苏疑惑道,“那若是朝廷不收取税赋,庶民不就无须种更多土地,也能吃饱饭了?”
嬴政暗想,看来扶苏确实于国事一窍不通,自己日后还需着意多提点他几句,以免再步空有仁心之后尘,遂耐心解释道,“自古列国皆需仰赖税赋,为朝廷上下官员发放俸禄,供养军中士卒与马匹,修理河堤水坝抑或赈灾,每日各地上呈诸多事务,落实到行动上都需朝中用钱粮来解决,否则,一国之君遇事拿不出法子,或将变成周天子那般的傀儡。”
扶苏急忙又问,“若是少收些税赋呢?”
明赫闻言,忍不住暗暗嘀咕道,“这题我知道答案,自古历朝历代,但凡舍得少收点税赋的皇帝,都会被百姓无比尊敬爱戴,奉他为仁君…世人都说汉承秦制,可汉朝做得最好的一点恰恰是秦朝没做到的:那就是,在天下安定之后休养生息,广施仁义于天下万民,有了民心所向,他们才在贫困的立国初期坐稳了江山唉,可我家大大却是法家的忠实拥趸,我到底该想个什么法子劝他呢”
嬴政不动声色听着明赫的心声,看着扶苏清澈纯真的眼睛,不由想到神画之中,父子二人因法儒之事生了嫌隙,扶苏被自己打发去上郡监军,未料从此便是生离死别
他不免暗暗叹了一口气,自己当日的坚持,又为秦国带来什么?待一朝身死道消,五百年基业便猝然二世而亡
汉朝,便是在预言之中,将大秦取而代之的朝代吧?它的君王尚且能从大秦灭亡一事上,吸取教训而改弦更张,莫非自己这秦国君王既已知晓后事,还要重蹈覆辙不成?
想必,那时的自己便是忽略了这点:一统天下后,多年浸染商君之法的老秦人,尚能勉力接受法家之严格律令,可那些多年随性的六国遗民,也能接受吗?
若商君之道,真是利国利民之道,定会千秋万载被万民奉行而不舍丢弃,又岂会因自己一人身死而天下大乱?
罢了,既然商君变秦国祖先之法而得强国,汉朝君王变商君之法而得安定,待日后,天下定于大秦,寡人亦未尝不能再次变法…
他以一手抱好明赫,伸出另一只手抚摸着扶苏的脑袋,轻声承诺道,“待大秦灭了六国,便无须再耗费如此多军粮,届时,寡人会为庶民减去部分税赋。”
扶苏和明赫闻言,眼睛都倏地亮了起来
当君王的五马金车抵达华阳宫时,早有侍从恭敬迎上来,有人忙着搬运君王带的礼物,有人将他们一路引到主殿之中。
明赫是第一次来此处,他乖乖趴在嬴政怀中,细细打量着眼前这座占地极大的宫殿,走道之间皆铺满青石地砖,殿中摆设无一处不精巧华美,其规格比扶苏的东殿还要胜上许多,可见这位华阳太后在秦国,确实地位超然。
前些日子,嬴政便命五黑为宫中各处打造高脚桌椅,将坐席桌案全部撤掉,除了章台宫以外,最早换上桌椅的便是华阳宫,此时他正抱着明赫坐在花梨木宽椅上等候。
金光闪闪的青铜凤鸟衔珠香炉里,一缕缕带着甜味的幽香袅袅随着青丝四处扩散,明赫闻到鼻间却觉得有些烦腻,接连“阿秋”“阿秋”打了几个喷嚏。
原本正襟危坐的扶苏急忙跳下座椅,来到嬴政身前,像小大人一样摸完明赫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长舒一口气,“还好没受凉。奇怪,小九他从来不打喷嚏的,这是怎么了?”
这时,宫人扶着华阳太后从内间走出,嬴政忙把明赫交给扶苏,亲自上前搀扶她到主位坐下,满脸关切道,“朝中诸事繁杂,吾已半月未能前来请安,祖母近日身子可好些了?”
明细忙睁大眼睛细细打量着华阳太后,只见她约摸四十多岁,长相大气又温婉,年轻时应该是极美的古典女子,可她眼下面色十分苍白,而苍白中,却夹杂着一丝不正常的红色,看着很虚弱。
华阳太后就着嬴政的搀扶慢慢坐下,语气嗔怪道,“政儿,你如今跟从前不一样了,眼下要管着偌大一个秦国,安能如寻常儿孙那般日日来请安?再者,你差夏无且隔三差五的来诊疗,药材流水般送来,本宫又怎不知你的心意?如今呐,只不过一日比一日困倦,倒也说不上甚大病,你切莫再心忧。”
说着,她又抬头和蔼看向扶苏手中的明赫,笑着问道,“这便是扶苏抱回宫那孩子吗?长得真好,一看便知有福气。”
扶苏忙抱着明赫起身行礼,高兴道,“回曾祖母,阿弟叫明赫,是父王给他起的名字,不过我们都喊他小九,小九确实极有福气呢!”
华阳太后笑着点点头,朝宫人招招手,“你去,将我为小九备下的见面礼取来。”
“喏。”
明赫闻言,两只眼睛顿时变得亮晶晶的,暗道,“见面礼诶,我的小金库又可以进账了,会是我想象中的那种礼物吗?嘿嘿。”
扶苏不由得暗暗好奇,小九想要的是哪种礼物呢?
华阳太后见他这般机灵活泼,心中喜爱不已,不免想抱上一抱,不过刚伸出手又放了下来,笑对嬴政解释道,“本宫眼下虽不是大病,到底怕过了病气给这孩子,今日就不抱他了,不过本宫瞧着,这孩子着实伶俐,十分惹人怜爱。”
嬴政笑得十分温和,“祖母仁善,自然看明赫样样都好。”
华阳太后摸着宽椅特制的扶手,感叹道,“你让五黑送来这奇形怪状的椅子,甚好。虽说垂足而坐无异于乡野村夫,万分于礼不合,可本宫眼下老了,往日正坐起身之时常有眩晕之感,如今坐此椅倒觉十分合适。”
说完,她又忍不住回忆往事感慨道,“当年,他们暗中嘲笑本宫样样都有,偏偏生不出孩子…不料到了最后,本宫有了政儿,却成了世间最有福气之人。”
嬴政闻言,心头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酸涩,劝道,“祖母,无须耗费心神纠结旧事,您用着舒适便足矣,待吾回头将”
话音未落,明赫忍不住又打了几个连环喷嚏,嬴政快步朝他走来,扶苏急忙把襁褓又裹紧了一些,担忧道,“该不会真在路上受寒了吧?”
嬴政接过明赫,仔细检查他的襁褓有没有漏风,松了一口气道,“应并未受寒。”
华阳太后急忙倾身道,“孩子太小,万事需谨慎,不如召个医士来看看…”
嬴政低头观察明赫,见他又恢复了笑嘻嘻的模样,精神头看着也很好,遂抬首道,“祖母不必担忧,待回宫后,吾再召夏无且为他查看。”
这时,宫人端来一个雕花精美的木盘,倾身举到华阳太后身前,只见她从木盘里,取出一块光泽莹润剔透的鱼纹玉佩,轻轻递给嬴政,笑道,
“这是本宫出嫁之时父亲特意从楚国寻来的美玉,又以香为礼请少司命驱过邪,眼下送给这孩子倒也相配。”
这便是极贵重的见面礼了。
嬴政致谢后将玉佩塞到明赫襁褓里,却听怀中小人正在暗自嘀咕,“咦,我怎么总觉得…这香味好像有点熟悉?”
第24章
他边在心里这么嘀咕着, 边皱着小鼻子吸气闻了又闻,心急如焚跟系统讨论道,“统子, 你快帮我回忆回忆,我们究竟在什么地方闻过这香味啊?”
系统忙愧疚地解释道,“宿主, 对不起哦!我不是你们人类, 是没有嗅觉感官的,而且我刷的题里也没说过要怎么分辨气味,抱歉, 这回我帮不了你哦。”
明赫忙安慰他没关系,不由得转瞬陷入思索之中。他敢打包票——自己来到古代后, 确确实实闻到过这种味道,而这个香味让他下意识觉得非常不安, 好像会带来什么危险…
嬴政听着他的心声, 暗暗垂眸掩盖眼中幽光, 接着, 他趁呼吸交换之际, 不动声色深吸了一口气,细细感受一番, 很快放下心来:香料并无异常。
上古之时,人们认为焚香不但可驱除肉体凡胎之污垢, 还能以香为礼祭拜神明, 借此得到神明的召见, 所以每逢祭祀必焚香。
而到了战国时期, 贵族阶层则将焚香的范围,从祭祀扩大到了日常生活, 他们用本地所产之草木,诸如兰草、香茅、桂皮等香料,或投于炭炉中焚烧,或置于布袋中制成香囊,以达到吸纳异味、驱虫辟邪之功效。(1)
眼下,秦国虽未达到后世大臣面见君王时,要“口含鸡舌香”以芬芬口气之境界,但各宫之中的姬嫔和国内富贵人家,也是喜爱日日焚香的。
嬴政暗忖,自己历来不喜兰蕙椒桂之靡靡香味,除却宫人可用松香为他烘烤衣物外,章台宫各殿之中并未熏香。
而扶苏因为从前跟母亲同住的缘故,素日也是闻惯熏香的,只是最近搬到东殿后,他担心明赫容易被呛到,便命人撤走了殿中各处香炉。
许是因为生病的缘故,华阳太后宫中今日点的熏香还添了辛夷、生姜等物,气味难免格外浓郁了些,但他闻出来,此炉香料之中,占大头的仍是兰桂香茅之草,跟其他诸宫的熏香之味差别不大。
莫非,是仙界之上并不时兴人间熏香之事,故而平日极少接触香料的小崽,才会对王室司空常见的香味格外好奇?
想来,必是扶苏抱他四处玩耍之时,他曾在将闾或子宫母亲的宫中闻到过此味,这才有熟悉之感。
而此时,扶苏听完明赫的心声,出于小孩好奇的天性,也悄悄跟着深深吸了一口气,心头却渐渐涌起一丝奇异之感,于是又深深吸了一口气…
华阳太后见素来最讲究礼仪的扶苏,正在皱着鼻子接连做吸气之举,不免有些惊讶,急忙问道,“扶苏,你这是在做甚?”
哪知扶苏又陶醉地深吸了几口殿中空气,口中喃喃道,“这味道…有些熟悉…我想起来了,是阿母生病前最喜的香料,它极淡极淡,又带着一丝丝甜意,如美梦一般可曾祖母宫中怎会也有?”
嬴政眼眸微闪,不动声色看向扶苏,试探道,“扶苏,可寡人似乎记得,旁的夫人宫中,也是用的此款熏香,你怎知是你母亲喜爱之香?”
扶苏从属于母亲气味的缅怀中回过神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语气中带着难掩的失落,“父王,您…莫非已将赠香一事忘了?阿母先前与我说过的,云夫人她们宫中之熏香,虽同样有兰桂椒芝之草料,却并未加入此款甜香,因为,这是郑国今岁送来的贡物,是您专程为她一人留下的”
嬴政心中一凛,正待要开口,却听华阳太后“咦”了一声。
她斟酌着开口道,“扶苏,你再想想看,可是将此事记错了?…不过,若你母亲用的香料确跟本宫的一样,想必是她弄混了。本宫这些日子用的香料,皆是离夫人派人送来的…再则,若其果真是贡物,以你父王的孝心,断不会假他人之手赠与本宫”
扶苏毕竟只是个孩子,眼下,他根本没听进华阳太后说的后半句,满脑子都是“原来,父王并没有送给曾祖母,而是送给离夫人了,阿母当日不知情,却是那般欢喜…”
还没等他捕捉到自己心中那丝微不可察的酸涩,便听嬴政淡声道,“扶苏,寡人并未赠过香料给任何人,今岁郑国藩地送来的贡品之中,也并无香料,你母亲究竟是从何处得来此香?”
扶苏听完这话,顿时有些搞不清眼前究竟是何状况,他一脸迷惘抬头看着父亲,眼中满是不解道,“自然也是离夫人送来的。她还让阿母不要声张,以免后宫夫人们对父王的偏宠有所不满所以,阿母那些时日万分欢喜,却又无人可说,只能悄悄告诉我了…”
华阳太后闻言,眼中顿时凝上一层怒意,“好哇,本宫倒不知晓,她竟是这般挑拨离间之人!”
嬴政侧身打量着袅袅飘飘烟的香炉,若有所思道,“蒙恬,带人将此物端去熄灭,再让医士来查看香料可有不妥之处。”
“喏!”,蒙恬应声后,急忙召来侍卫搬运香炉出殿。
扶苏茫然抬起头看向父王,华阳太后也有些疑惑不解,扶着宫人的手臂起身道,“政儿,你这是”
嬴政面色变得凝重起来,“祖母,此事疑点颇多,此香料,总要命医士检查一番才可放心。”
华阳太后听完一愣,“你是说,离姬她”
嬴政重新抱着明赫坐下,微微蹙眉道,“一时之间,吾还未理清头绪,不过,往后她再差人送东西来,您只管退回去。”
华阳太后轻轻点头,思索着这话中之意,二人又坐着聊了半晌家常话,华阳宫中豢养的几位医士轮番上场查看香料,最后来回禀称,炉中皆是宫中惯用的香料,并未发现有不妥之处,嬴政等人这才放下心来。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宫人端着以晶莹玉碗盛放的黑色汤药走来,恭声道,“太后,到时辰了,您该服药了。”
说着,她小心翼翼将木盘里已扇得只剩温热的汤药呈上来,华阳太后点点头,亲自伸手接了过来,用匕舀着边吹边喝,姿态优雅。
接着,又有宫人端上一碗黄澄澄的黍米蜜水粥,华阳太后对扶苏笑道,“扶苏,这黍米加了蜜水,蒸煮后十分香甜软口,极易消食,你来试试。”
说着,命人为扶苏端水来净手,扶苏从善如流接过,放在身侧高桌上慢慢吃起来,他边吃边抬眼看明赫,暗暗可惜,可惜阿弟不能食这个,哎,当小婴儿好可怜,阿弟请快些长大罢
明赫苦思半晌无果,又打了几个喷嚏,此刻正苦恼地在嬴政怀中扭来扭去,嬴政只好重新起身,抱着他慢慢踱步安抚,柔声问道,“明赫可是有些饿了?”
华阳太后放下玉匕,抬首笑着看向明赫,打趣道,“小九,可是本宫喝药,让你眼热了?傻孩子,药汁可不是好物。婴孩脏腑娇嫩,也吃不得这黍米粥。”
她扭头吩咐道,“去,给九公子热碗羊乳羹来。”
“喏。”
嬴政亦看着明赫笑道,“多谢祖母,明赫倒是极爱食用羊乳”
哪知话音未落,只见明赫猛然扭头看向华阳太后手中的药汤,急促的心声随之响起,“我知道了,是赵国人送我来秦国的路上!我记得,有好几回喝了他们端来的ru汁后没多久,都会闻到这种淡淡的甜香袭来,然后我就会很快睡着,直到后来越来越困乏,慢慢陷入昏迷状态…对,好像最后还发热了…如果不是扶苏救了我、又遇上始皇大大愿意收留我,我恐怕早没了”
嬴政抱着他的手微微一顿,一时心念急转,又结合先前探子传回的“赵国灾星”之事,迅速得出两个结论——明赫确实来自赵国王族!这香味果然有问题!
扶苏闻言,手中的玉匕却哐当一声掉进碗里,双手止不住地轻轻抖动起来,原来明赫当时不是发热,而是中了毒!怪不得,怪不得他当时的状况,跟阿母病重时那般相似
华阳太后忙放下药碗,关切问道,“扶苏,你这是怎的了?可是黍米未炖透?”
说着,她忙唤宫人来查看扶苏碗中的黍米。
扶苏早已被这真相吓得魂出天外,慢慢摇了摇头,嬴政担忧看了一眼他,抱着明赫上前牵起他冰凉的手,对华阳太后解释道,“无妨,想来他今日穿得少,恐是有些冷了,吾这便带他回宫。对了祖母,您宫中可还有此香料?吾亦甚喜此味,想讨些回宫,祖母若不介意,便全赠与吾罢。”
华阳太后心头有些狐疑,依政儿的性子,应是不大会喜爱香甜之味,不过,他难得开口向她讨东西…许是讨去赠与喜爱的佳人亦未可知…若真如此,这孩子总算于情感一事开窍了
心头千思百转不过一瞬之间,她已飞快笑眯眯点头道,“无妨,本宫这便让人取来。”说着便吩咐宫人去取。
明赫急得一直拿小手扯嬴政的衣襟,心中焦急得不行,“大大,不能要这个香料啊,它肯定有问题,也许是有毒的,最好把它全扔了”
嬴政低头贴了贴他的小脸蛋,你且放心吧,乖崽子。
坐到回宫的马车上,扶苏的情绪也很低落,他蜷缩着身子紧紧挨着嬴政身边,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我阿母根本不是因病而亡!她一定是被离夫人害死的
回到章台宫用过暮食后,嬴政便让扶苏抱明赫回去休息,将襁褓递给扶苏之时,他状似无意地在扶苏手背上轻轻敲了三下。
待孩子失魂落魄的背影消失在殿门,他便起身沉声道,“蒙恬,立刻加派人手前往宜春行宫,将胡亥母子严加看管,无寡人之令,不许任何人接近他们!”
蒙恬心中一凛,暗暗揣测王上如今这般,想来是要严惩离夫人以香料哄骗楚夫人和华阳太后之事,忙应下疾步出殿而去。
嬴政负手立于殿中,他棱角分明的俊朗脸庞,在此刻显得格外冷峻。
冬日的夜色很快像一张黑幕笼罩着整个大地,扶苏好不容易捱到将明赫哄睡,连忙悄声下床更衣,待吩咐宫人好生照看明赫后,他便迈着碎步朝章台宫奔去。
他猜测父王敲的那三下,是让自己夜深人静之时去找他,今日之事,父王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为他的阿母讨回公道!
他边跑边抬袖擦泪,想着母亲往日的温柔,想着她临终前殷殷的叮嘱和不舍的眼神,心中悲愤交织,越跑泪越多。
阿母,身为大秦的长公子,孩儿自然不能哭,可现在,我只是一个想念您的小孩子…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有人同样在迎着寒风赶路,一辆马车正朝着咸阳方向驶来。
驾车的惊夫举着半路找农人买来的火把,一手执着两根缰绳,正在骂骂咧咧个不停,“该死的昏君,竟敢这般对待公子,真真可恶至极!活该教刺鬼把他抓去”
刚骂完这句,一阵北风猛地刮来,险些将火把扑灭,惊夫悚然一惊,这才一个激灵意识到,此刻非白日,不可对鬼神不敬!
他急忙紧了紧新买的夹袄,催马稍稍加快赶路的速度,口中念念有词,“刺鬼大人在上,小人方才绝非有意冒犯您,实在是那韩王太可恶,对不住对不住,请大人勿要误会”
车厢内窗户打开,韩非抱着一块牌位,呆呆坐在软垫之上,任由北风呼啸着吹进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从迷惘中清醒过来。
原来,他此番急匆匆赶回韩国,却连新郑的城门都进不去!
守城的士卒虽敬重他同情他,却也不敢私自放他进城,只是悄悄告诉他,韩王前些日子发布诏令,称韩非是不忠不孝之徒,不但命人收走了他的田宅仆从,还将他从宗族谱牒之上除了名。
韩非如何肯信这番说辞?便带着惊夫在城门结结巴巴吵了半日,以希望有人将自己归韩一事告知韩王,好进宫当面解释清楚。
哪知,两人一直等到第二日清晨,迎来的却是姬槐骑着高头大马,趾高气昂丢来一卷诏书:这封盖着韩王印玺的诏书,字字句句,皆与守城士卒之言一字不差!
和诏书一同扔到地上的,还有他母亲的牌位!
姬槐笑着告诉他,既然韩国再无“韩非”这位王叔,那宗祠的偏殿之中,自然也不可能再容纳“韩非之母”的牌位,又说韩王已命人将他母亲陪葬于先王皇陵的尸骸挖出来,让他统统带走。
说着,姬槐又拿出一个布袋,将遗骸躯骨抖落一地,笑道,“韩非,莫要辜负我王这一片仁善之心呐!”
此事,将韩非的怒火点燃到了极点,他冲上去捡起母亲的遗骸和牌位,失控怒斥道,“尔…尔等无耻…小人……”
姬槐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行了,一个话都讲不利索的低贱庶民,还有何资格跟我威风?以为你韩非如今还是王叔么?抱歉,韩国宗室从此再无此人!还不速速滚出韩国!”
正因如此,韩非才带着惊夫怒气冲冲离开了新郑城。
这时代的人,极少有不信鬼神祭祀之事的,加之韩非七岁丧父,与母亲一路相依为命在嫡兄的冷眼下扶持走来,对生母的身后事难免更十分在意。
想着这里,韩非将牌位抱得更紧了些,红着双眼意识混沌地喃喃道,“母亲啊,是…韩非…不孝,让您九泉之下…亦不得…安息!孩儿…不争气,未能尽…尽孝于…亡母”
一阵更刺骨的北风卷着道旁的枯草吹来,呼呼的风声,让这凄清的夜晚更添了几分悲怆。
不知过了多久,韩非垂首以宽袖轻轻擦拭着牌位,眼中有厉色一闪而过,片刻后,他抬起头来,面庞之间犹如掺了冰渣,看起来,竟比车外的北风还要更寒上几分。
他在心中一字一句,许下锥心刺骨的诺言,
“我韩非此生有眼无珠,以致识人不明,以拳拳之心视狼心狗肺之徒为至亲,白白蹉跎大半生之光阴…到头来,全然是对韩国王族错付了真心!母亲,孩儿不孝,但您勿要担忧,韩国虽容不下我母子二人,可天地之大,世间自有贤明之君,愿为您提供一个埋骨之地…”
我不过一枚逐乱世之波而身不由己之棋子,可忍竖子弃我如敝履之不平,可忍一腔抱负不得伸展之郁郁,亦可忍于异国被奸臣戏耍之憋屈,但尔曹贼子——
竟敢毁吾母之遗骸令她泉下不得安息,又毁吾之身名府宅令我无家可归,将我母子二人赶尽杀绝以成游荡之孤魂野鬼,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争之世,我韩非来了!
第25章
第二日早朝过后, 嬴政刚打发走几位留下来议事的大臣,白发苍苍的大巫师便来求见,他急忙命人去宫门迎进来。
大巫师一迈进章台宫, 便取出昨日蒙恬送去让他甄别的香料,面色凝重。
嬴政心中不由得一沉,沉吟道, “大巫, 香料可确有异常之处?”
大巫师应了一声“是”,细细在香料中挑出一截截翠绿的纤细枝杆,双手呈给嬴政, 压低声音解释道,
“王上, 此物也难怪夏无且等医士查不出问题老臣少时随父拜师于楚国大巫,因楚人惯用花草香物之故, 便顺势跟楚巫学了分辨之法此乃君影草之梗杆, 此花通体雪白无暇, 气若悬兰甜香, 却花枝根叶皆有剧毒, 它本不该出现于香料之中,却因楚国后宫争斗不断, 遂命楚巫以之与各种香草相混,炮制成杀人于无形之利器”
顿了顿, 他又皱起苍老如松树皮的眉头, 慢慢回忆道, “可老臣记得, 当日楚巫曾提过,此毒要发挥作用, 还需搭配一物做引子可惜年岁着实太过久远,我大秦咸阳宫中,又从未出现此等腌臜之事是以,请王上恕罪,老臣确实已记不起来”
说着便要拜身请罪,嬴政忙扶他起来,郑重道,“大巫能识出此物,已助我秦国多矣,勿要多礼!”
大巫师的话,让他心头闪过一丝怪异之感,只觉眼前迷雾重重。
原本,昨日通过明赫的心声,再结合探子传回的灾星之言,他已推测出,明赫确实是赵王宫中诞下的那名婴孩,赵国人为转移灾祸,才设计将明赫送来了秦国。
可若果真如此,赵国人既想让他来祸害秦国,却又在途中下毒杀他,这般自相矛盾是何故?
再者,扶苏母亲的香料是离夫人所赠,线索本该在赵国,为何此毒却产自楚国?
离夫人为何要杀楚夫人和华阳太后?她又是从何处得到的此物?
大巫师拜别后,嬴政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亲自前往宜春行宫一趟,他见殿外苍穹之上乌云密布,本不欲携两个小崽同行。
怎奈明赫抓狂的心声,一直喋喋不休回响在他耳中,“啊啊啊我要疯了,大大为什么要去看胡亥那坏东西啊!为什么不带上我啊?胡亥明明没我可爱,而且他还很坏难道大大是想找胡亥的母亲约会?怪不得后世有人说,胡亥母亲是始皇大大最宠爱的妃嫔大大啊,求您换个约会对象吧,胡亥可是害大秦二世而亡的孽障啊不行,我得找个时机把这消息托梦给大大,绝不能让他把胡亥放出来”
昨晚在章台宫与嬴政长谈半宿的扶苏,自然知晓父王此去所为何事,他耐心安抚着明赫,承诺待会自己温习完课业,就带他去找将闾玩。
他听着明赫的心声暗暗想着:后人怎有此等传言,称离夫人是父王最宠爱的女子?但是,阖宫上下谁人不知,父王最宠爱的,分明是章台宫高桌前堆积如山的竹简
嬴政刚从偏殿更衣出来,就见明赫仰起小脑袋朝自己望来,奶娃娃瘪着小嘴要哭不哭的模样,惹人怜惜不已。
偏生他心头还在碎碎念个不停,“我嬴明赫的今天是被父王抛弃的一天,我被胡亥夺走了父爱,再也不会爱了呜呜呜”
嬴政暗暗叹了一口气,小家伙来此人间一趟。本就受够苦难,寡人岂能让他伤心?
这么想着,他便疾步走来,从扶苏手中接过明赫,轻轻摸了摸他的小脸蛋,有点凉。
他转身吩咐道,“蒙恬,让人为扶苏和明赫各取一件厚氅来,寡人带他们一同前去。”
“喏。”蒙恬欣喜不已,有了长公子和九公子同去,王上定不会被那对惯爱欺负人的母子哭得心软。
咦,这一刻他竟觉得,王上怀中的小妖精也是有些用处的嘛。
明赫闻言马上转忧为喜,急忙笑嘻嘻撑起脑袋,叭唧叭唧在嬴政脸上啵.啵.啵个不停,心中雀跃欢喜道,“好开心!父王果然最爱我和扶苏!我爱帅气的父王!小宝宝又可以出门玩了,噢耶”
蒙恬急忙悄悄瞥了一眼嬴政,见他面上带着慈爱的微笑,又悄悄看了一眼扶苏,面上也带着高兴的笑容!
他无语地低下了头,暗暗发愁,这小崽子,一天天的比李廷尉还会拍马屁!
宜春行宫位于咸阳城以北二十里处,是一种依山傍水而建的王族宫苑,占地极广,别有一番后世富人追求的清幽适然之野趣。
今年秦川大地的冬日虽也极冷,但跟往年比起又更温暖了几分,至今尚未落下第一场雪。
是以,此时的行宫园囿之中,有红梅正迎着寒风傲然绽放,散发出阵阵清冽幽香。
后世常有人误会,认为春秋时期还没出现梅花,其实早在殷商之时,就留下关于梅的记载,“若做和羹,尔惟盐梅”,在距离现代文明太过遥远的奴隶时代,人们朴素地将野生梅树移植栽种,为的不是观赏它美丽的花朵,而是为了摘梅果以充饥。(1)
而到了生产力逐渐提升的春秋战国时期,终于有贵族阶层将目光看向梅树的花朵——据说当年楚顷襄王出游云梦泽之时,便被野外几株梅树上灼灼其华的花朵,迷得流连忘返。(2)
于是这一时期,不少贵族都将梅树移植到私家园囿之中,作为观赏之花。
行宫一角僻静的宫苑之中,青铜炉中的炭火将殿内烘得十分温暖,离夫人抱着胡亥跪坐在案前,听着窗外的风声与殿内烧炭的噼啪声接连响起,幽幽叹了一口气。
胡亥不耐烦地瞪她一眼,啪地朝她脸上打了一巴掌,胡乱拍打踢着腿喊道,“都怪你,都怪你!害我不能回宫见我父王!我要回望夷宫!我要找祖母,祖母快来救我”
离夫人并未气恼,反倒柔声安抚道,“亥儿勿要担心,你祖母定会设法救我们回宫的,别怕,阿母在呢”
说着,轻轻将脸贴在胡亥的脑袋上,哪知胡亥粗暴地一把推开她的脸,“你去,你快去求父王!我今日便要回宫!”
离夫人依然温柔地摸着他的脑袋,看着窗外喃喃道,“别急,儿亥别急,今年的梅花比往年开得更早了些,想来定是天象有异,未尝不是有利于我们”
她一贯将胡亥看得比眼珠子还重,任他予取予求,便是胡亥打骂她,她亦不会如寻常母亲那般气恼,反倒觉得这是儿子与她最为亲近的表现。
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有力的脚步声,似乎离此殿越来越近了。
离夫人侧耳细细听了听,眼中顿时闪过一丝惊喜亮光,这整齐划一的步伐,并非昨日新来的寻常侍卫,而是宫中卫尉的脚步声,是王上,定是王上想念胡亥了!
她急忙取过一旁的四山纹铜镜,拢了拢方才被胡亥拍乱的头发,抱着他匆匆往左侧殿门口走去。
走到一半,殿门被人从外推开,一阵寒气卷着风声朝殿内扑来,她急忙将胡亥抱得更紧了些,期待地抬眼望去,见一队腰佩长剑的卫尉军守在殿外丹墀之上,披着玄色大氅的年轻君王踏进殿来。
他的身姿飒然倜傥,他的面庞英粹沉雅,他的雄心凌云万里,他的胸怀包罗四海,他或将踏平六国成为天下共主。
哼,可偏偏
不过瞬息之间她便生出这许多遐思,急忙掩饰眼中的闪过的厉色,胡亥却在她怀中惊喜喊道,“父王!父王您是想孩儿了吗?父王快抱抱我!”
嬴政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头,并未停下脚步,一手抱着明赫,一手牵着扶苏朝殿内走去,明赫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仰起头对他一通乱啃,啃完回头笑眯眯看着胡亥。
胡亥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离夫人抱着胡亥亦步亦趋走在后头,眸光幽幽看向明赫,眼中一抹杀机转瞬即逝。
由于此番惩戒胡亥母子的缘故,此殿之中并未配备高桌高椅,蒙恬为君王摆好座席后,识趣地关上殿门守在了外面。
胡亥从离夫人怀中挣扎下地,一改方才与母亲独处时的嚣张气焰,边哭边细声细气哀求道,“父王,孩儿真的已知错了,我往后定不会再欺负新阿弟,求父王原谅我好么?孩儿在此处日日皆是十分想念父王”
嬴政抱着明赫跪坐于案前,静静看着他,并不说话。
离夫人忙俯身跪于地砖之上,哀泣道,“王上,胡亥年幼无知,稚子顽皮难免有犯错的时候,请您宽恕他这回吧!”
扶苏盯着她的后背,眼中早已盛满快放不下的愤怒和哀伤,藏在案下的手和腿在止不住地发抖,连牙齿也在一个劲地咯吱咯吱打着颤。
胡亥急忙上前扶起离夫人,俨然一副懂事的小大人模样,“阿母快快请起哦,一切皆是孩儿之错,反是连累了阿母”
离夫人感动得急忙探起身子一把搂住他,仰头看向嬴政,哭得梨花带雨,“王上,此处天寒地冻,胡亥还这般小,求求您将他带回宫中,妾愿独自在此替他赎罪”
明赫死死盯住她,心中燃起怒火滔天,“是啊,胡亥如今还小,正好可以趁早死个干脆,不然,将来宫中的嫔妃和孩子,还有秦国的江山全会被他毁掉好恨呐!”
嬴政冷眼看着他们母子的表演,只觉得眼前一切是如此荒谬不堪,若未亲眼窥见神画之预言,他恐怕至死都猜不到,这个素日在他面前最会撒泼讨巧的儿子,原来如此擅长伪装。
上月,他让蒙恬派人调查后宫之事,虽暂未查出姬嫔之异常,却获知一个意外消息:胡亥在望夷宫之时,经常对其生母大吼大叫,毫无孝悌之心。
而自己在场之时,他便会如眼下这般,展现出纯真和懂事,恐怕那日他会宴会失态,也是明赫的出现让他恼羞成怒,一时失控才会显露本性吧?毕竟,作为宫中最小的孩子,兄弟姐妹们惯常都是让着他的
他眼中渐渐泛起更冰凉的冷意,如今,寡人既与他再无父子亲情羁绊,又岂会再被这蠢货迷惑?
忽而他就笑了,温声道,“胡亥,寡人若立你为秦国太子,你可愿意?”
明赫立马瞪大眼睛看着他,心头在疯狂尖叫,“什么!?”
扶苏虽然也讶异,倒比他要冷静得多,面上看来依然风平浪静的。
离夫人心头亦是一惊,立刻抬首看向君王,狐疑不安道,“王上,您这是”
胡亥却起身走上前,面上一派天真无邪的纯真笑容,“父王既然选了孩儿,孩儿自然愿意呀!”
嬴政摸了摸怀中躁动不安的明赫脑袋安抚他,又看着胡亥叹道,“寡人确有此意,可惜,前些日子李斯来禀,你母亲欲以掺毒之香料谋害华阳太后,若此事当真,你身为谋害王室祖母的刑徒之子,恐被立为太子会遭大臣们反对,如今,寡人亦是左右为难。”
离夫人身子一顿,正要开口辩解,却听胡亥大声道,“父王恐是弄错了!我看得真真的,阿母的香料,当日已全赠给楚夫人了呀…”
扶苏含泪朝离夫人看去,牙齿打架得更厉害了。
离夫人忙扑上来捂住胡亥的嘴,慌乱解释道,“王上,妾冤枉啊!妾从未见过什么香料望夷宫香料皆是宫中分发的”
胡亥用力挣扎出来,蹬蹬蹬跑到嬴政身旁,指着离夫人道,“父王,阿母在撒谎!今年还在穿夏衣之时,我亲眼看见她将那一匣子香料,尽数交给楚夫人的,还说是父王您让她转赠的,她并未用香料害过曾祖母”
嬴政伸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既如此,那你跟寡人说说,是哪一匣子香料?”
胡亥立刻往嬴政身旁靠了靠,得意地看了一眼正朝自己翻白眼的明赫,语气自豪道,“自然是”
突然,离夫人猛地扑上来,将胡亥紧紧拥在怀中捂住他的嘴,泪流满面道,
“王上!王上,胡亥可是您的至亲骨肉啊,您怎可以太子之位来蛊惑他!王上,求您饶了胡亥吧,妾确实给楚夫人送过一匣香料,但那些皆是从宫中分发香料中,特意挑拣出来的上品,妾从未害过楚夫人,更不曾害过华阳太后,请王上明鉴呐”
说着,她又看向怀中奋力挣扎的胡亥,啜泣道,“傻孩子,秦国立嫡立长,你样样都不占,你父王怎会立你为太子”
胡亥用力咬了一口她的手,挣脱桎梏跑到嬴政身前道,“父王,她阿母说的可是真的,您当真…不想立孩儿做太子?”
嬴政笑了笑,“这秦国的天下是寡人的还是你母亲的?寡人想立何人为太子,自可随心所欲。再者,你母亲本是赵国人,焉能不知当今之赵王便非嫡亦非长?寡人想要的太子,必须如你这般刚毅果敢。”
胡亥立马扭头看了一眼扶苏,高兴道,“好!那我这就告诉您,其实是”
他要当大秦的太子,最后再当上父王那般威风的大秦之王,他才不想被这无能的母亲拖累——连做坏事都不知避开小孩,愚蠢至极!
哪知他话音未落,似有一重物骤然从头顶瓦片间砸来,电光石火之间,嬴政耳尖一动,来不及抬头看,便本能地一把抱着明赫、拉过扶苏从原地闪开。
然而,胡亥便没那般的好运和敏捷身手了,而他的母亲正在暗自哭泣,并未察觉这突如其来的危险。
于是那自天而降的重物——一块夔纹大瓦当,就这么直直地砸在了胡亥身上!
瓦当何其之重,又挟裹着高空坠落的重力,岂是人之□□之躯所能承受的。
他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这瓦当砸倒在地,头顶一时之间血流如注,只觉得不知何处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胡亥极力想要伸手去触碰疼痛的位置,却发现自己头脑昏沉,而双手,竟也无法再如从前那般灵活。
这一瞬,天底下没有任何言语能描述他的慌乱无措。
他既无法大声呼救,让人速速传医士来为他查看伤势,也无法移动半寸,只能在模糊的视线中,隐约看到那一大二小的身影,明明就在距他不远之处,却像隔绝了遥不可及的天堑。
他只知道,那阵剧痛已渐渐加速混淆着他的意识,这个认知让他惶恐地意识到……他可能要死了。
死?
他怎么能死!他不可以死的!
有了父王的承诺,他马上就是秦国太子了,迟早能杀了扶苏和那个小野种解恨!
他要当秦王!他要杀光世间所有让他不喜之人!他绝不该在此时匆忙死去!
可他现在,只能无声地独自感受着这份痛苦,渐渐的,所有的感官知觉、似乎都随着头顶流出的汩汩鲜血一并消失了,连带着他眼中的神采,也在逐渐消散……
其实,胡亥死前被无限放大拉长的感知,在其他人看来,也不过是短短一瞬罢了。
当嬴政回头看去之时,那孩子已半张着双眼,似乎在看向斜上方的屋顶大洞,再也没有了动静。
而与此同时,听到响声的蒙恬已带一组卫尉军飞快冲进殿来,众人拔剑大喊“有刺客,快护驾!”,另一组卫尉军则赶去追捕刺客。
蒙恬急忙将瓦当从胡亥身上搬开,仔细检查一番后摇摇头,“王上,胡亥公子已气息全无,可要派人速传夏无且”
嬴政冷声道,“不必!此瓦当从何而来?”
蒙恬查看后,肃色道,“王上,此瓦当乃少府所制,应是取于行宫屋檐之上,臣这就带人上屋顶查探!”说着匆匆带人离去。
离夫人方才一片茫然,仿佛此时才从这惊变的打击中回转心神,急急奔至胡亥身旁,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亥儿,亥儿,你勿要吓母亲呐,亥儿王上,请王上快传医士救救亥儿”
她跪着匍匐到嬴政脚下,凄声道,“王上,求王上快命人救救亥儿”
扶苏看着她怀中血肉迷糊的胡亥,不禁冷得打了个寒战,明赫忙探着身子去拉他的手安慰,兄弟二人手拉着手,都被这突然其来的变故吓懵了。
明赫边捂住眼睛边暗暗想着,“天啦,他真的死了!!这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吗?不过,这样一个小小年纪,就能为了太子之位背弃生母的人,怪不得后来杀亲人杀得那么爽快…”
嬴政将冰凉的目光看向胡亥,脑海中,却浮现出那日宴会之中,一幕幕令他心神俱裂的人间惨相:
扶苏接过那道矫诏,不顾蒙恬之劝,执意要遵从“君父”之命,含泪拔剑自刎;
将闾与他两个兄弟以“造反”之名被入狱中,悲喊“天乎,吾无罪!”,三人同日而死;
子高为替其母求得一线生机,主动上书求死;
十多名公子仓皇下跪求饶亦无济于事,被腰斩于咸阳闹市之中;
阴嫚带着十来位姐妹逃到杜县,仍未逃过被兄弟残杀的厄运,尽数被斩断手脚而死;
宫中未曾生育过的嫔妃,尽数被活埋殉葬
胡亥,你杀尽寡人之骨肉,屠尽秦国之栋梁,任由奸臣篡夺嬴氏先祖打下的基业,罪行堪称罄竹难书,寡人顾忌你提前出生之异像,本不欲杀你,但今日看来,是天道要亡你!
离夫人抱着胡亥渐渐冷去的尸体,哭着哭着又笑了起来,她放下胡亥缓缓起身,指着地上的夔纹瓦当,笑得花枝乱颤,声音尖锐地喊道,
“王上,您看呐,夔出世之时,其声如雷,其光如日月,必有风雨相挟,与您的大秦之威风何其相似!可惜啊,大秦很快将迎来如夔一般的命运,黄帝另有其人而并非王上,这天下,您永远也不会真正得到,哈哈哈哈”(3)
扶苏想到神画中大秦灰飞烟灭的结局,慌忙抓紧明赫的小手,不,不会的,大秦如今有小仙童阿弟在,绝不会再如那般!
上古传说之中,夔生于东海之流波山,是一只形状如牛而无角之独腿怪兽,因时人慕其为夔龙,而刻于瓦当之上,以祈龙王风调雨顺之意。
但夔的结局却鲜有人提及:它被九天玄女命黄帝亲自斩杀后,被剥下其皮制成鼓面。
嬴政眼中闪过晦色,声音却一如既往地清冽,“寡人想知道,你为何要杀扶苏之母?此有毒之香料又从何而来?”
离夫人瞬间从癫狂状态恢复,看向嬴政的清丽面庞满是怨毒,厉声道,“当年我与她前后脚进宫,又前后脚有了孩儿,本可各凭本事争个高下,但她为了她的孩子,竟命人暗中害了我的孩儿,我岂能不恨她入骨”
扶苏带着哭腔喊道,“你胡说!我阿母最是善良,绝不会做这等恶事!”
离夫人将淬毒的目光投向扶苏,突然吃吃笑道,“可惜啊,若非香料不够,你这小东西,也该去黄泉路上找你母亲了,呵呵呵”
嬴政心头一凛,不动声色试探道,“你与华阳太后又有何仇怨?你近日三番五次派人为她送去香料,香料又怎会不够?”
离夫人眼中渐渐恢复一丝清明,死死盯着他,反问道,“华阳太后?我何时给她送过东西?”
第26章
嬴政闻言, 剑眉微蹙,“你并未派人给华阳太后送过香料?”
离夫人突然慢慢挪着脚步,一步步朝他走来, 面上已是笑靥如花,让人在恍惚之中,难免产生一种错觉, 仿佛胡亥被砸一事并未发生过。
留下来的卫尉立刻警惕拔剑对准她, 跟着她的步伐缓缓移动,无声无息将君王所站之处纳入了保护圈。
扶苏看着先前还在嚎啕大哭、歇斯底里的离夫人,此刻竟是这般诡异的神色, 忍不住紧紧抓住父亲的衣角,嬴政察觉到他的不安, 便俯身将他也抱在了怀中,明赫忙伸出小手手, 重新握住了扶苏的手:别害怕哦扶苏。
此时, 嬴政早已从方才的惊诧中回神, 面色淡淡看着眼前的离夫人, 声音清冽, “那些香料,你究竟从何而来?”
离夫人眼神温柔看着嬴政, 声音却重新变得如往常般温柔起来,喃喃道, “王上, 您再过来一点, 再过来一点我就告诉您”
明赫脑中突然闪现前世看过的影视剧画面, 一愣,疯批女配?他慌忙着急地拉扯着嬴政的衣襟, 在心头一个劲大喊,“父王别过去啊!她现在很不对劲,她可能已经疯了”
嬴政不动声色估算了一下卫尉军的站位,轻轻朝前迈了一步,朗声道,“赵离,香料之事”
哪知,话音未落,离夫人却在听到这话的刹那之间,身子便突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很快,她脸上再次出现不正常的癫狂之态。
她指着嬴政哈哈大笑,笑了半晌后停下来,反问道,“赵离?这天下何人是赵离?哈哈哈枉你秦军号称虎狼之师、战无不胜,孰料,那些饭桶连我究竟是何人都查不出来,哈哈哈哈你杀了我父,我恨不得手刃你溅血于咸阳宫你今日又害死我儿,我亦恨不得咦?哈哈哈错了,错了,那也是你儿啊王上嬴政,秦王,你杀的是你儿!你且等着,等着亲眼瞧见这秦国当会如何被覆灭,此乃你嬴秦一族过河拆桥之报应”
她就这般痴痴颠颠地笑着、哭着、说着。
嬴政闻言,眸光霎时变得锐利起来,正想再试探一番,却见她飞身奔向左侧举着剑的卫尉,待对方更加警惕之际,她的身子已直直刺入锋利的剑刃之中!
那卫尉猛地打了个颤,慌忙扔下剑柄,跪地俯身语无伦次道,“王上饶命啊!小人绝非绝非有意要杀离夫人啊”
嬴政沉声命他起来,疾步来到离夫人身前,俯首看着她痛苦抽搐不停的脸庞,若有所思道,“死是世间最易之事,你为何不活下来揪出凶手?”
离夫人忍着胸口之剧痛,一字一句咬牙道,“虎毒尚且不食子,你休想知道真相”
嬴政摇头,“寡人并未派人杀胡亥。”
她连连冷哼几声,慢慢缓了几口气,抬起眼睛看向嬴政怀中的扶苏,泪水顺着脸庞越流越多,声音里充满了比方才更浓烈的怨恨,“好好恨呐我…要报…”
随着她的意识渐渐涣散,声音也愈来愈低,嬴政抱着孩子俯身仔细聆听,却听她正胡乱喃喃道,“我不.…为他生孩儿他不配你们都该去死阿父阿父您别走…亥儿”
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她彻底咽下最后一口气。
扶苏静静看着她,只觉得心头那些怨恨,似乎也渐渐随着她的死消散开了,母亲,害您之人已死,您且安心罢…原来可怜之人,确乎是有可恨之处的!可她究竟为何要那般恨父王?”
殿外,蒙恬急急迈着大步跨进来,“回禀王上,此瓦当确是取于行宫屋檐之上”
话说到这里,他才猛然惊觉离夫人倒在血泊之中,一柄利剑贯穿其身!
蒙恬稳了稳心神,迅速通过剑柄判断出,此乃卫尉之剑!
嬴政压下心间千丝万缕萦绕的猜测,抱着两个孩子直起身来,转身吩咐道,“蒙恬,派人将离夫人母子尸身收敛掩埋。”
蒙恬心中一凛,“喏。”
这便是不将他们葬入皇陵陪葬之意了,不知这对母子,到底犯了何等天大的禁忌?
嬴政举步缓缓朝殿外走去,园中一树树红梅在萧瑟的寒风中摇曳,刺目如血。
回到宫中后,他再次命人接来大巫师,亲自带着卫尉军,将整个后宫查了个底朝天,好在其他宫中并无异样,只在扶苏生母先前所住的宫殿隐蔽暗格中,搜出几截君影草残留的花梗来。
他结合明赫先前的心声、和大巫师所说的中毒症状,判断楚夫人确是死于此香料之毒。而据离夫人所言,她本来也想害扶苏的,只是香料不够。
嬴政想起扶苏在楚夫人去世后时常生病之事,暗暗庆幸不已,“此事一则巧在寡人为扶苏换了宫殿,二则巧在自明赫来后,扶苏再不肯在殿中熏香不然,若赵离再从歹人处得到此毒,扶苏危矣!世事之无常莫测,谁又能知晓扶苏当日之善心,起初看似救了明赫,到最后却是救了他自己”
思及此,为将旁国后宫之恶俗风气、彻底阻断于咸阳宫之外,他下了一道诏令晓谕六宫:凡以巫蛊下毒等腌臜诸事,祸乱秦国后宫、谋害他人性命者,与谋反同罪,一律腰斩于市,夷三族,其子女逐出宫贬为庶人,永世不可进朝为官。
一时之间,后宫众人不免胆战心惊,便是有些想用母国秘法争争宠的姬嫔,也悄悄地歇了心思,毕竟好死不如锦衣玉食地赖活着。
再者,若细论起来,这咸阳宫又有什么宠好争的?何人能争得过章台宫那堆让人咬碎牙根的破竹简?
接着,嬴政又将宫中卫尉大换血,挑了许多关中良家子进宫任用,一时倒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他又派大巫师带夏无且同去为华阳太后诊断,不出所料,华阳太后亦非生病,而是中了香料之毒,好在大巫师调配出一味解药,虽不能痊愈,却也能将毒排解大半。
如此雷厉风行整顿了几日,待他静下心来,细细回想各处蛛丝马迹,已隐隐有了些头绪
几日后,出使魏国的昌平君终于风尘仆仆回到了咸阳。
说来也巧,他竟在咸阳城外,又遇到了当日在此分道扬镳、各自出使列国的纲成君和昌文君。
昌平君将他们邀上自己宽敞华丽的四驾马车后,笑道,“不知二位此番前去周旋,战果如何?”
年过五旬的昌文君芈发闻言,不免摇头苦笑,“唉,自是无功而返。”
昌平君笑眯眯拉开一丝车窗缝隙,宽慰道,“此事确有难度,便是无功,却也无过错,再者你二人早已退出朝堂之事颐享天年,倒勿须心忧。”
心中却暗恼不已——那帮蠢货,竟敢临阵变卦,坏我大事!
瘦弱的纲成君蔡泽如今已过花甲之年,蓄了一把长及胸口的雪白胡须,此刻,亦抚须无奈笑道,“老夫此番亦无功而返,若非秦国势大得罪不起,燕王恐要亲自下殿,拿扫帚将老夫赶出蓟城”
芈发忙附和道,“正是如此!吾初至寿春之时,楚王待吾百般热络,又攀扯楚国宗亲故情,又以黄金佳人赠吾怎奈我一开口,楚王面色当即就已绷不住,唉,倒使我白耗月余光阴”
昌平君轻轻笑了笑,一如既往风度十足地为他们挽尊道,“王上年轻气盛,如今又大权在握,难免会任性几分,倒是难为二位了。”
这话纲成君听在耳中,心下却十分不满。
他蔡泽年轻之时,虽胸有沟壑又能言善辩,偏样貌奇丑,在继承周天子礼仪而格外讲究仪容的战国时代,他的求官之路堪称十分坎坷——求贤若渴的大大小小诸侯,却都嫌他太丑,没人肯因他的才华而收留他。(1)
他前往赵国求官被赶了出来,又前往韩国魏国求官,仍是被赶了出来——这一趟,甚至连煮饭的锅鼎都被贼人抢走了。
正值走投无路之时,他来到世人眼中的蛮夷秦国,经过一番谋划后,顺利得到秦相范雎的接见,后来又得范雎请辞让贤、推举为相——虽然,他知道自己空降高位,恐得罪太多人将招来横祸,很快便辞去了秦相之职,但秦王仍封他以爵位,让他此生再不必颠沛流离担忧生计。
燕地多游侠,燕人重义气,蔡泽蒙受秦王知遇之恩,岂能不感激涕零?
是以,昌平君这话,在他看来根本不是一个臣子该说之言!
虽则,昌平君亦是半个秦国王室之人,名义上亦是王上之表叔,但他以臣子身份,在同僚面前自视为王上之尊长而非议君王,真乃小人之举。
纲成君暗暗思忖着,此人早年可不似这般得意忘形,许久未见,变化颇大啊
但他面上仍是笑眯眯道,“不知昌平君可有收获?”
昌平君心中飞快盘算着,一时不知究竟该不该将魏国献的舆图拿出来。
他接到任务时虽疑虑万分,却仍在路上派人送出急信,让燕楚两国皆献城以麻痹嬴政。
毕竟,那位年轻的强秦君王,自五年前罢免吕不韦后,心思便愈发深沉,举止间竟有胜过其祖父之手腕与风采。便是他,如今亦再难摸透君王之所思。
譬如上回,他猜到嬴政会为了扶苏而收留那灾星,却未猜到,嬴政竟会那般喜爱那孩子。
又譬如这回,以嬴政素日之秉性,绝不会提出“空口要城池”之荒唐要求。
但昌平君此人遇事总喜欢多想上几分——自古以来,世间由英明转昏聩之君王,不胜枚举,若嬴政这两年也因独揽大权而膨胀改变,亦非不可能之事
所以,他愿意迎合嬴政的虚荣心,更愿以利引诱嬴政继续膨胀,直到他如齐桓公那般彻底失去理智
孰料,此番献城之事,非但魏王反复无常,那头的燕楚国君亦出尔反尔,生生将他的计划打乱,以致此刻陷入两难之地——如今三人出使,只他一人带回城池,着实有些显眼,难免令人生疑;然则,若三人皆未带回城池,他又担心嬴政一怒之下,下令立即攻打其中任一国。
如今燕魏两军皆无顶梁大将,若直面强大的秦军,并无几分招架之力。而楚国虽有项燕,但在此时开战并非良机,只会消耗楚国数年之积累,百弊无利。
便是今日之列国再联手,无论是士气还是粮草物资,亦扛不住强秦之压,何况,如今诸侯们各自打着如意算盘,恐怕,并无人肯如从前那般联手抗秦
而眼下,秦国若要再次整军出击,让秦军继续与赵国李牧之军持久胶着消耗力量,对楚国而言,是最能坐收渔翁之利的上上之策。
打定主意后,他面上的笑意更谦逊了几分,从身旁取出舆图印玺等物传给二人观看,温声道,“吾此番前去魏国,倒是比二位侥幸许多,那魏王沉迷炼丹修仙,其太子甚喜獒犬,吾便命人寻来许多丹药和獒犬,将这父子二人笼络得十分欢喜,加之少许威逼利诱,便得到这阳武邑。”
昌文君诧异地举着印玺翻来覆去看,口中称赞个不停,“昌平君此番竟能不负王命,真拿到魏国之城,实乃举世无双之大才也,某自愧不如!”
纲成君亦点头,拱手赞道,“老夫原以为此番任务绝不能完成,不过是消耗些时日,戏耍一番诸侯,为他们添上几分堵未料昌平君之才堪比张仪,竟真能要到城池,实在是可喜可贺啊!“
他心中却冷笑不止,昌平君果然有问题!
前些时日,王上打发他们前去各国空口讨城,他百般揣测,亦看不明白此计究竟目的何在。
王上年轻有为,绝非昏庸之君,岂会不知:纵使六国之君再昏聩无能,也绝不可能无缘无故给秦国献城!千百年来,城池皆靠千军万马踏血踩尸夺得,绝不是以口舌之利便能轻易得到的。
便是张仪口灿若莲,以六里之地充做六百里诈得楚怀王签订盟约,此事亦为后来五国联军攻秦埋下隐患。
而昌平君纵横之才,远在张仪之下,魏王岂能这般轻易给了他一座城?常言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待三人来到章台宫时,完成课业的扶苏正抱着明赫坐在一旁,两小只都乖巧安静地看父王批阅奏章。
嬴政见昌平君三人归来,忙从高桌案前起身亲自迎接,开口便问,“诸卿可将城池要来了?”
纲成君尴尬指了指卫尉扛进殿的黄金,满脸愧色道,“请王上恕罪,老臣此番使燕,只得燕王赠这黄金千两,臣每每谈起城池之事,燕王便顾左右而言其他,故而臣实在有负王上的信任呐!”
昌文君忙跟着指了指身旁的几袋奇珍异宝,拜道,“请王上恕臣无能!此番臣前往楚国讨要城池,楚王支支吾吾并不肯答复,一日臣回驿馆之时,竟有刺客前来谋杀幸好楚王派侍卫将臣救下臣不敢再空耗时日,便告辞归来,这些珍宝乃临别之时楚王所赠但城池”
城池肯定是没有的!
昌文君心里苦哇,他因体弱,本已告老回封邑含饴弄孙,哪知王上前些日子派人来请他进宫,说他是楚国人,正好此番可出使一趟楚国,帮秦国要座城池回来!
天爷啊,这事想都不用想,任秦国再强大,楚国也绝不可能凭着自己一个芈氏宗亲的身份和一张嘴,便白白拿座城池送他吧?
但他是臣子,岂敢开口骂王上异想天开、白日做梦不成?
那几日他过得实在提心吊胆,翻来覆去回想自己究竟何处惹了王上不悦,直到出城之时,恰遇纲成君与昌平君,一打听才知晓,他二人也接到了同样的任务。
还别说,知道自己并非独一份领此“殊遇”之人,他反倒放下心来。
嬴政随意瞥了一眼那些财物,冷声道,“如此说来,楚王与燕王竟敢公然藐视寡人!”
纲成君快速瞥了一眼嬴政的面色,忙附和道,“王上所言极是!我大秦肯问他们要城池,乃是给他们莫大的颜面,此二君如此不识好歹,实在可恶!”
昌文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可为何我觉得人家不肯给,才是人之常情呐。
奇怪,记忆中王上并非贪图小利之人,为何如今却这般
昌平君在一旁静静听了几句,笑劝道,“王上请息怒,二位大人亦是运道不佳,遇上的君王比不得魏王昏庸,臣倒是为大王要来一座城池”
说着,他取出舆图和印玺等物交付与嬴政。
嬴政接过看了看,这才畅快笑道,“昌平君之于寡人,不啻于张仪之于惠文王,君实乃我大秦朝中第一人也!”
扶苏悄悄抬头,看向正与父亲言笑晏晏的昌平君,眼中有悲伤,有愤怒,还有失落和释怀。
父王前些日子便细细同他解释过,此番让三位大臣出使三国、行空口讨城之事,本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当年白起领军南征北战,死了那么多秦卒,踏平那么多尸骨,才千辛万苦夺下一座座城池。
诸国若无好处可拿,又无火烧眉毛之存亡危急,怎肯轻易献出城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而昌平君带回城池,即意味着,魏王认为,他能拿回比此刻献出一座城更多的东西,那是何物?
扶苏首先想到的,便是明赫那日心声所言:“李信带着二十万大军腹背受敌”。
昌平君领着秦国的俸禄爵位,享受着父王的信任尊重,所谋的,果然是我大秦数百年之基业!
第27章
若换了从前的扶苏, 在被告知昌平君所谋之事后,定然很难会相信,甚至会质疑父王是被奸臣所误导、而冤枉了昌平君。
可如今, 他对父王的信任和依赖早已与日俱增,加之,昌平君带回一座绝不可能带回的城池、和明赫先前的心声预示, 他此刻倒很快就接受了昌平君叛秦之事实。
比起被信任尊重的亲人背叛带来的失望和伤心, 他心头更多的是愤怒——自曾祖父昭襄王起,我秦国三代君王皆不曾薄待过昌平君,未曾想, 他竟是如此恩将仇报之人!
这时,他听见明赫气咻咻的心声也传来, “这个叛徒能从魏王那儿拿回一座城池,就意味着他早跟魏王勾搭上了, 肯定承诺对方将来会送他很多秦国城池, 不然, 魏王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献城!真不要脸啊, 昭襄王当年给他无功而赐爵, 我父王又封他为右丞相,秦国哪里亏待过他半分了?吃里扒外的东西, 可耻”
扶苏感动地低下头,轻轻啄了啄他圆嘟嘟白生生的小脸蛋, 可爱的小九啊, 连想法都与阿兄一般无二!
我好高兴有你这般好的阿弟, 幸好你提醒了我们, 若非如此,我和我父王来日被背叛才知晓真相, 定会十分难过…
明赫急忙也抬头,用小脸脸贴贴他的脸颊,担忧地想着,“我差点忘了,还有扶苏扶苏那么喜欢昌平君,以后大大如果惩罚昌平君,扶苏会不会跟他闹啊?不行,我该想个法子”
扶苏轻轻贴着明赫软乎乎的脸蛋,阿弟,你勿要担心,我已不再难过。阿母说过,小孩一旦长大,便要学会独自面对人生之艰难险阻,我如今有父王和你陪伴,并不惧怕长大
这时,只听嬴政意气风发地扬声道,“昌平君此番不费一兵一卒,以一人之力而为我秦国带回城池一座,假以时日,我大秦未尝不能不战而夺尽六国之城,寡人今日十分高兴!蒙恬,即刻拟诏——”
“为昌平君晋爵两级,赏黄金千两!”
“喏。”
蒙恬今日本就察觉嬴政有些说不上的奇怪,此番闻言,不得不边研墨,边诧异地暗中疑惑,晋爵两级?
昌平君幼年被昭襄王破格赐为十一级右庶长,前几年又因平定嫪毐之乱有功,被王上晋升两级为十三级中更,比李斯如今的右庶长爵位还要高出两级。
而秦国的爵位晋升制度,其难易程度可谓天壤之别——第一级到第四级的士爵是最容易获取的,只需杀敌斩首便能按人头升爵;而第五级到第九级的大夫爵,则需依靠团队合作,依照规则转换后才能按功受封;至于从十级起的卿爵之高位,只有为秦国立下浩然大功的文臣武将才有机会获得。
比如武安君白起,在为秦国打下大大小小本·文·来自Q·裙⑧①48以⑥⒐63发·布整理数百场战争后,按功受封的爵位也不过是十二级左更,直到伊阙之战他率军彻底击垮韩魏之精锐,夺取大片城池土地,才以军功连升四级成为大良造。
可昌平君如何能跟战神白起相提并论,眼下他若再连晋两级,便是仅次于大良造之下的少上造!
所以蒙恬才会为此困惑,王上并非糊涂昏君,岂会仅因一座魏城,便为昌平君连升两级?
跟他一般震惊的还有昌文君,他暗暗算了算,一座小城之功,能晋升一级已是君王之恩,如何能连晋两级?王上他
昌平君亦被嬴政这赏赐惊到了,不过旋即便转为惊喜——一个贪婪愚蠢的秦王,可比一个冷静英明的秦王好得多!
看来,自己这位表侄不过是空有其表罢了,如今,吕不韦教他那点唬人的计俩,想必早已用完,他终于忍不住得意忘形起来呵,论起治国韬略,嬴政到底差了嬴稷那狡诈老家伙一大截。
吾今日将魏国之城献出来,果然是走了一步好棋
他含笑拜道,“多谢王上褒奖,臣此番不过占了气运之利,实则受之有愧,但为不辜负王上之厚望,臣这便却之不恭了!”
一直笑眯眯旁观的纲成君,突然朝嬴政拱手,义正严词道,“王上,昌平君之气运,看得老臣实在眼红不已,臣亦想再碰碰运气,为我不争气的蔡氏儿孙保个卿爵”
蒙恬立刻将诧异的目光转向昌平君,碰什么运气?您老人家已是左庶长,再往上,可不是提刀杀敌一甲就能晋升的,再者,您这小身板年轻之时都能被贼人抢走锅,如今拿什么杀敌?
明赫嘀咕道,“额,虽然我父王只是在演戏,但以纲成君的智商,当初不是能把范雎那老狐狸都唬得胆战心惊吗,怎么老了反而变糊涂了?昌平君那是奸气不是运气,换成正常人谁能骗来一座城?唉,人老了果然容易老年痴呆,我得多让父王吃点核桃预防一下对了,不知道这时代有没有核桃”
却见嬴政似笑非笑地看向纲成君,“哦?不知爱卿想碰何种运气?”
昌文君悄悄扯了扯纲成君的衣袍,掩耳盗铃地压低声音道,“蔡兄且听我一句劝,吾等已老矣,切勿再学年轻人逞强”
哪知纲成君一把甩开他的手,急急上前一步,以殷切的眼光看向嬴政,“王上,此番臣使燕失利,乃运道不佳,非臣无能也!臣斗胆,恳请王上再给臣一个出使诸国之机会,臣定能不负您的期望,也为大秦拿一座城池回来!”
说到这里,他又用更火热的眼光看向面露惊喜的君王,老脸渐渐涨红起来,期期艾艾道,“呵呵,臣家中儿孙不孝,至今一事无成届时,希望王上也看在臣对大秦一片忠心的份上,赐臣连升两级爵位”
昌平君先是一惊,继而会心一笑,含笑的目光中飞快闪过一丝鄙夷,口中却附和道,“王上,纲成君一片拳拳为国建功之心,实在令人感动不已!”
嬴政心中暗赞,纲成君真乃妙人也,难怪当年祖父与范雎皆称他是当世奇才!
他面上立刻露出大喜之色,笑道,“寡人竟不知纲成君有这般老骥千里之志向,好!实在好极!你的请求,寡人允了!能为我大秦要回城池者,皆重重有赏!我秦军秣兵历马,是为攻下诸国之城,然则军中人马花销巨大,战场之上也免不了损兵折将,寡人实在烦忧不已,但若诸卿能不费兵卒而得诸国之城,实乃上上之策也!”
纲成君急忙颤巍巍跪下,“多谢王上恩典!老臣已垂垂老矣,活一日便少了一日,为免夜长梦多生出事端,请王上恩准老臣明日便出发,早日为秦国立下功劳,以了却一桩心愿!”
昌平君暗暗嗤笑,二十年前多智善辩的纲成君,如今约摸只剩下善辩了你这老匹夫纵是跑上十回八回,诸国亦不会分你半寸土地,真乃痴人说梦!
昌文君见状却觉心中酸涩不已,暗暗警醒道,“待回到封邑后,老夫定要严格约束子孙读书习武,督促他们早日成材,以免老夫来日为了他们的前程,亦要步纲成君之后尘”
哪知嬴政突然含笑来回看向他和昌平君,若有所思道,“先前,寡人下令让桓猗退兵,改武力攻打为使臣谈判之策,隗状王绾却屡屡劝谏阻拦,认为寡人撤退秦军、派尔等出使讨城,乃痴心妄想之计!但今日,昌平君为我大秦拿到阳武邑,纲成君年过花甲而有必胜之心,恰恰证明寡人此计乃妙计,绝非庸计也!想必二位,亦有纲成君之同感”
昌平君闻言,面上的笑容顿时更深了,原来秦国退军之事便是应在此处了,看来,灾星的到来,改变的不是秦军的战斗力,而是秦王的脑子
他已经预感到嬴政接下来要说什么,果然——
只见大秦这位英姿伟毅的年轻君王,眼中燃起贪婪的熊熊烈焰,以一种罕见的激昂神态朗声道,“所以,寡人想请二位明日与纲成君一道,再去齐赵韩走上一番,为我大秦再带回三座城池!”
昌文君心中一凛,正整理着措辞打算以老迈多病请辞,便见纲成君着急道,“欸,王上,此番无须再劳烦他二位同行,老臣一人便能往返齐赵韩三国”
嬴政笑着打断他的话头,“纲成君此言差矣,便是汝一人能往返三国,至多也不过得三城,若你三人皆往返三国甚至六国,此番我大秦,便可一举而得九城乃至十六城!寡人决心已定,尔等速速回府歇息,明日速速出发!”
说完,便不由分说要将三人打发出殿,昌文君住得最远,急忙匆匆告辞而去,纲成君亦慢悠悠离去,一时只剩昌平君在殿中,与嬴政聊该派朝中何人去接手阳武邑之事。
蒙恬揉了揉眼睛,又偷看了一眼君王,有些疑心自己今日究竟是不是还在梦中,王上,王上怎么会是此等痴心妄想之人?
扶苏早顾不得再想昌平君的事,只万分仰慕地呆呆看向嬴政,满脑子都是——先前我还忧心父王会露馅,哪知,他竟把一个贪婪的昏君,扮得这般惟妙惟肖,父王真乃世间最博学多才的男子,我亦要多跟他学上几分
扶苏的这番神色,落在暗暗观察的昌平君眼里,却变成了“目瞪口呆”之意,他一时心念急转,迅速升起几丝先前未想到的疑虑:若嬴政对灾星的到来已有所察觉呢?那今日岂非在惺惺作态?莫非正因如此,扶苏才会难掩惊讶之色
想到这里,他笑着上前几步,以长辈戏言的语气试探道,“扶苏,你这般专注看你父王做甚?莫不是你到今日才发现,你父王除了是大秦的王上,还是一位巍巍若玉山的美男子?”(1)
往日,他亦不时会跟嬴政说上几句戏谑之言,君王的性子本就温和沉稳,肯包容臣子们迥异的性格,平日更对这位表叔多了几分宽容。
所以,嬴政闻言并未恼怒,倒听出对方言语间的试探之意,他想了想,决定先以静制动,趁机观察扶苏会如何应对。
但明赫不知道呀,他听着这话很生气!他站在扶苏怀中朝昌平君瞪大眼睛,在心里咆哮道,“大胆奸臣,我父王虽然确实最帅,但你竟敢用这种轻佻语气说我父王,哪有半点秦国臣子的模样?我敢打包票,你在历史上如果能活到胡亥登基,一定会是第二个赵高!”
扶苏先轻轻摸了摸明赫的小脑袋安抚他,再抬起头,眨巴着清澈的眼睛一脸无辜道,“外翁,并非如此,是我方才听父王的计谋,觉得实在厉害至极!如此一来,秦国士卒便不会再死在战场之上,而秦国亦能不费吹灰之力灭了六国,父王愈发英明神武,令我心中羡慕不已”
说到这里,他有些羞腼地低下头,“故而,我日后亦想成为父王那般聪慧之人。”
嬴政含笑看着自己的长子,进步神速,孺子可教也!
昌平君亦含笑看着扶苏,“那是自然,普天之下,唯有秦国有此威力,可不战而屈人之兵!你父王此计甚妙!”
他此时已彻底放下心来,嬴政的真实心思固然难以揣摩,但扶苏这傻孩子,他却能一眼看透——这是一个永远学不会坦然撒谎的实诚孩子。
他又多看了几眼扶苏不雅的坐姿,讶异道,“此是何物,你今日为何要垂足而坐?”
嬴政轻笑着解释,“这是五黑前些日子新送来的椅子。”
昌平君忙夸了几句,心中却不以为意,五黑那种乡野村夫,也就会折腾这等有伤风化的粗鄙之物来邀功,也亏嬴政不害臊,竟堂而皇之摆在殿中。看来,灾星确将嬴政之气运吞噬了许多,他往后,恐怕能干出更多荒唐之事
想到这里,昌平君的心情更愉悦了,他满脸怜爱地逗了一会儿咿咿呀呀的明赫,才心满意足离去。小子,难得嬴政这般喜爱你,继续好生“孝顺”你父王罢
嬴政负手看着他的背影,缓缓收起面上的笑容,眸色幽邃间隐有寒光乍现。
尔辈乱臣贼子,自以为频频翻手覆掌间,便能搅弄这乱世之风云,却不知,寡人已以身入局——今朝卿侯任君挑,待收官之日,寡人腰间之宝剑,定当白刃斩春风!
黄昏时分的华阳宫正笑语盈盈,若嬴政此时也在,便会惊诧地发现,前几日刚被他尽数拿走的君影草香料,此刻正在凤鸟衔珠熏炉中燃起袅袅烟雾。
华阳太后端坐椅上,慈爱笑道,“难为你这般有心,一回咸阳便来看本宫,若本宫的父亲还在,见芈氏子孙这般贤孝,定会万分欣慰。”
昌平君忙笑道,“小子与您乃同族同宗之人,总比旁人多了些亲热,岂能不多上心几分?明日我又将远行,担心姑母香料不够,夜间睡得不安稳,这才特意送了过来。”
他这么说倒也不是信口开河,华阳太后的父亲芈戎,与楚怀王是异母兄弟,而昌平君的祖父楚顷襄王,便是楚怀王之子。
华阳太后含笑点头,温和赞道,“本宫无子,素来将你当至亲孙辈抚养,你这份孝心,确是宫中独一份的,便是政儿那孩子亦比不上你。”
顿了顿,她又好奇道,“你此番刚回咸阳,又要去何处?”
昌平君笑道,“王上先前撤兵,改行讨城之妙计,我等明日还将再出使列国,继续讨城大计。”
华阳太后蹙眉缓缓起身道,“如此儿戏之法,岂有诸侯真愿献城?政儿如今怎会这般糊涂?不行,他年轻不懂事,本宫又岂能任他胡闹,你快随本宫进宫劝他”
昌平君忙上前扶住她,解释道,“太后勿担忧!您有所不知,此番我果真从魏国讨来一座城池,可见秦国自伊阙一战后威势之盛,而诸侯惶惶欲断尾求攀附之心亦盛,故而我以为王上此计,实乃利国之妙计,王上一向英明,胸中自有韬略,断不会胡来。”
华阳太后这才重新坐下,“也罢,你是子楚临终前亲自选定的托孤大臣,又是政儿的表叔,有你在一旁看着大秦的朝堂,本宫便安心了。”
说着,她又迟疑道,“对了,胡亥母子之事,政儿可有告诉你?”
昌平君惊诧道,“王上并未与我提起过他们,不知究竟是何事?”
华阳太后轻轻喟叹一声,面露不忍之色,“听说宜春行宫前几日进了刺客,这母子二人齐齐殁了,听说那刺客身手十分了得,便是蒙恬亲自带着卫尉亦未追上”
昌平君心中一沉,面上却悲戚道,“原是如此,这母子倒是可怜人。”
该死的蠢货,竟敢趁本公子不在,坏我大事!
半个时辰后,待他坐着马车一离开,华阳太后脸上的笑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她朝身侧宫人淡淡使了个眼色,宫人急忙上前合力抬起熏炉至园中,将香料尽数倒掉…
夜幕如期而至,扶苏原以为,今日彻底看清昌平君的真面目,看在信任喜爱他多年的份上,多少会有些伤心悲愤辗转难眠,没想到,他在床上逗明赫玩了一会儿枕头躲猫猫,很快就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反倒是明赫举起小胖短手,给自己擦了擦额头玩疯的细细汗珠,高兴地跟系统报喜,“统子,好消息好消息,我终于把傻乎乎的扶苏小朋友哄睡了,快出来唠个五毛钱的嗑!”
今天的系统却忙得有些不可开交,它急忙道,“宿主你先等等啊,我先统计一下数据,忙完马上就来!”
明赫同情道,“你现在每天到底要刷多少题啊,还得统计数据吗,要不要我帮你做一点?”
系统却兴奋道,“不是啊宿主,这是你的善意值!你突然增加了很多处善意值,我们可以继续开启基建种田大业啦!等我先统计完”
从天而降的大馅饼,顿时把明赫砸得晕乎乎的,他从惊喜中勉强挤出最后一丝理智问道,“这是哪儿来的善意值啊?我家大大和扶苏两人,哦不,再算上李斯,也不至于是‘很多处’啊”
这回等了好半天,系统才喜滋滋回道,“噢耶我终于忙完啦!这些善意值是秦国老百姓给的!他们对秦始皇和官吏们的感激,自动转化成给宿主你的善意值呀!所以才会来自很多地方,需要我来统计一下,嘿嘿今天累并快乐着!”
明赫顿时虎躯一震,喜出望外问道,“是不是挖煤一事有大收获了?!”
第28章
明赫没猜错, 这些突然猛增的善意值,确实来自被分配去各地挖煤的古代“挖煤工”。
秦国如今这支分散各地的庞大挖煤队伍,主要由刑徒与兵卒组成。
秦国行“以农养军”之策, 为保障农作物正常春耕秋收,并不会频繁征用庶民服役,所以, 犯了作刑的刑徒, 便成了维持各地行政职能运转的主要劳动力来源。
当各地郡县需要人手从事杂役时,必须先派遣刑徒,直到无刑徒可派, 才能征召庶民。(1)
在秦国当刑徒也有基本的生活保障:朝廷不但会免费给他们发放衣物,还按日发放口粮, 他们不用靠天吃饭,也无须被征税:成年女子和身高未达成年标准的刑徒, 每月可食一石二粟, 而成年男子能食两石。
可即便如此, 也无人愿意放弃庶民身份去当刑徒——谁不想逮住机会或是抓获盗贼、或是斩首敌军, 立下功劳挣得个爵位, 为家人挣上一份好日子?而刑徒,是被排除在规则之外的异类!纵便吃得饱上几分, 也是身份最卑贱的罪犯,看不到生活的半分希望。
所以, 当各地刑徒接到采煤命令时, 内心是麻木而无波澜的。
可接下来嬴政颁发的诏书, 让他们眼中开始迅速焕发出狂热的光芒, 尤其是离开骊山皇陵被发配前往各地的刑徒,往日走得拖拖拉拉, 还时常有人半路逃跑,此番非但无一人逃窜,还个个脚程都跑得飞快,很快就抵达了目的地——因为管理刑徒的小吏早告知他们了,那“煤”是黑金,王上说了,每采50石奖励1石,汝等可自由支配!
正因如此,每个刑徒心中都燃起欢欣的希望:如此一来,我采得越多,便能得到越多奖励,那可是黑金呐,纵是无法将它带回家,亦能换成钱财带回家中!
是以当这些刑徒抵达各郡县后,展现出十二分的热情,郡守百将们还没将偷懒、逃亡之受罚律法宣读完,他们就在下面急吼吼道,“大人,勿要再耽误时辰,请速速带吾等前往煤山吧!”
这份热爱挖煤的干劲,看得各地官员目瞪口呆,待反应过来后,忙命他们将准备好的工具带往煤场进行培训,当日便热火朝天开启了挖煤大业。
而被将军们带往各地的士卒,也经历了类似的心路历程——尤其跟桓猗从赵国撤回的十万士卒,一开始是有些暗暗不满的,因为他们为打仗亦投入了财产。
军中虽会为士卒发两季衣物,但打仗极易划破弄脏衣物,士卒们需要自备换洗衣物,而这年头,一件葛麻衣物对庶民而言,是极宝贵的财产,甚至能直接当现钱流通贩卖。(2)
士卒个个盼着杀敌立功一趟回本,眼看就能斩敌攻城立军功了,忽然把我们喊回来挖煤?
当然,士卒们的不满,也随着嬴政那道诏书的颁布烟消云散,继而转而化成了惊喜——这时节一担柴薪尚且值上好几钱,更何况一石比柴薪更耐烧数倍的煤?
自商君实行由朝廷“颛川泽之利,管山林之饶”后,众人便只能在规定的时节上山,砍伐规定数量的木柴,不得再随意伐木取薪,故而富贵人家每在冬日,便会拿出银钱在官办木材坊采购柴薪。
眼下正值凛凛寒冬,士卒们皆是家中青壮劳动力,力气比男女老少不一的刑徒大上许多,若能铆足劲多得几石奖励,无论是将奖励的煤留下取暖还是卖给富人,都算得上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于是数十万秦军士卒,也拿出上阵杀敌的拼命势头,你争我抢地,在各地煤场展开了激烈的挖煤竞争。
秦川大地的冬日原是极冷的,但今年的冬日,大伙的心是滚烫的。
很快,一些看得眼热的庶民也趁着农闲时节,加入了挖煤大军——各地郡县长官对这种情况是喜闻乐见的。
作为官场修炼多年的人精,他们在接到来自咸阳的诏令之时,便敏锐地察觉到,此黑石将成为一种颠覆性战略物资,秦国若能提前大量掌控此物,不但能继续拉大与六国的实力差距,还足以震慑边境那帮匈奴人。
反过来,一旦秦国动作稍缓、列国却闻风而动迅速行动,则,当今天下之格局,恐怕亦会被颠覆!
是以,收到嬴政下达“尽快将露天浅层煤矿采攫入囊”密令的各地郡守,不得不将此事视为今冬最要紧之事。
这一回,面对庶民们的跃跃欲试,他们破天荒未以“农人只得务农,商贩只得经商,不能越位行事”之秦法来斥责对方,反而十分和蔼地命人为庶民发放口罩,又召集他们进行一系列工序流程培训后,便让庶民也涌入煤场成为挖煤工。
秦法之细致,甚至将洗煤等额外工序不能产生挖煤收益也考虑进去了——于是,郡守命众人按天轮流参与这些工序,人人皆要轮到,倒也算得上十分公平了。
不得不说定位器“眼光”之精准,一个月时间里,各地煤矿皆是大丰收,开采出来的煤堆满一座又一座官办库房,每天都有人轮流喜滋滋得到奖励的一石黑煤,大部分人选择卖给郡县设置的回收棚——这是嬴政基于保密的考虑,特意为想将奖励换成银钱之人准备的法子,如此一来,他们连挑子都不必挑离煤场,当场便能卖给官府换到现钱。
而众人做梦也没想到,一石煤竟能在官府处卖出300钱的高价!
这时期,依据各地物价和丰年荒年的差异,一石粟米的价格在四十到一百钱左右浮动,300钱,足够众人买上好几石粟米。
而对大多庶民而言,一家人在田间辛劳忙上一整年,一月能赚到的口粮,也不过一人一石粟米罢了,让众人怎能不对官吏们感恩戴德,怎能不将他们的君王视为天神降世?
此番得到煤石之利的老秦人,皆在悄悄欢喜地奔走相告:我老秦人这些年的苦没白吃,如今总算熬出头啦,当今王上贤德,要带吾等过好日子啦!
而那些数年前被秦国占领的韩魏赵城池,也有不少煤矿埋藏之地,山东旧民们原本苦于秦法之苛刻,暗暗怀念旧国、叫苦不迭,并不真正将自己当成秦国之民。
此番挖煤一事,让他们也挣到少则几石、多则数十石的黑金奖励,他们换成数千枚秦半两,缠在腰间哗啦啦地响着,人人皆是眉开眼笑,这声音一听呐,就觉得日子有盼头!
谁还敢说秦王是不顾庶民死活的虎狼之君?我呸,不要脸的白眼狼,众人都能吐唾沫星子淹死他!
自古以来,只有朝廷朝老百姓伸手要粮要钱的,为官府干活,是连半块草皮都带不走的!有哪个君王,会如秦王这般仁善爱民,雇庶民干活竟还发奖励?那可不是半块草皮,是一石价值300钱的黑金啊!
便是翻遍古往今来所有君主,也再找不出第二个这般好的王上了!
老百姓的情感就是这般朴素,谁对他们好,让能他们挣到银钱吃上饭,谁便是好君、好官、好人!
其实,非但刑徒士卒庶民这般想,便是各地郡守官吏,亦悄悄将对嬴政的膜拜提升到了最高等级——试问,天下间还有何人,能坐在咸阳宫掐指一算,便算出此黑石能燃烧?还能准确无误算出荒山之间,有如此多煤矿?绝非人力所能为,唯神耳!
我大秦之君,乃是被天道选中,要亲手结束这乱世的天命君王!
正因这番前因后果,明赫才得到了这些从天而降的巨额善意值,足足有200多万呢,发达了!他高兴得急忙跑去商城兑换种子,结果一看——我趣,表脸商城又全线小幅涨价了!
系统当机立断地劝他,立刻把善意值全兑换成高产抗倒伏的春小麦种子,以免夜长梦多!
明赫本想兑换今年就能播种的冬小麦种子,可系统告诉他,即便商城里的种子来自科技远超二十一世纪的黑科技时代,这些种子能在抗病高产留种等方面有非常卓越的表现,但科技只能改良种子本身,却无法操纵植物生长过程中的温度。
眼下已是农历十一月,北方寒冷的气温并不适合小麦出苗,如果硬要兑换成冬小麦种子,产量至少会减少三至四成左右。
明赫一听,立马乖乖兑换了240斤系统推荐的春小麦种子,是的,黑心商城的小麦种子,已经涨价到1万善意值1斤了!
明赫又把这个月的十次抽奖机会用掉了五次,终于抽到梦寐以求的榨油机制造方法,是的,仅仅是一本图文并茂的如何制造榨油机的工具书,这就是所谓欧皇气运?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因刷题而变得博学的系统告诉他,这种榨油机不是汉朝那种费时费力的撞杆式,而是商业发达的宋朝时期的卧式楔子榨油机,在省力和出油率方面都算古代榨油机的佼佼者了,这才让明赫焦虑的心情好受了几分,他相信五黑一定能造出来。
说起来,这商城物品也实在神奇,比如书本上的汉字,他看在眼里明明是熟悉的简体字,但五黑等人看在眼里,却成了他们熟悉的秦篆,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明赫是不会花时间烦恼这种问题的:因为,他能来到两千多年前的战国时期,本身就够神奇的。
同时,作为工具书的赠品,他还得到一本薄薄的榨油操作手册和一大袋菠菜种子。
翻看操作手册时才惊喜想起来,自己竟忘了黄豆也可以榨油!不过,眼下菽是老百姓的主粮之一,等大伙能痛痛快快吃上白米饭和白米面之时,他一定要让大家也能吃上大豆油!
至于菠菜种子,系统看过说明书后告诉他,菠菜耐寒,在零下七八度都能存活,现在就可以浸泡播种啦!
更让他没想到的好消息是,秦国若是换个时间挖煤,潜伏在咸阳的六国探子定会闻风而动,跑去持续跟踪观察,偏偏前些时日,先是六国合伙给秦国送了个灾星,再是桓猗放出“秦人撤军是为挖金矿”之言,接着嬴政下诏时故意含糊道“凡挖50石金者奖励1石”,让探子们顺着这思路看走了眼。
探子们先前见无数秦人扛着铁铲从咸阳出发,急忙四处打听情况,又跟着大队伍跑到半路,见他们确实是往山间赶路,索性便不再跟了,皆悄悄折返写信禀告本国君王:赵国灾星确已吞噬秦国气运,秦人倾巢而动上山寻金,秦王与秦人皆疯,秦亡指日可待!
数十万人荒废劳作,上山找金矿,岂非已疯?
正因如此,接到密报的六国君主才愈发相信,灾星一事成效甚好,秦国确乎已陷入失序的疯狂前奏之中
当昌平君坐在前往邯郸的马车上,再一次想起昨日听见的嬴政下令“挖50石金、奖1石”之事,身姿优雅地靠在华丽软垫上,嗤笑嬴政被灾星克到失心疯之时,韩非的马车已缓缓来到咸阳城门。
如今的韩非并非韩使,已无通关符传可直接进城,原想找守城士卒通融一番,请对方找人前去替自己传报。
哪知他前脚刚踏出马车,守城的几名士卒就惊喜上前拜道,“韩子先生总算来了!请快快入城!”
韩非诧异不已,正要开口,惊夫却对自家公子先前在新郑城门,因口疾被姬槐嘲笑一事耿耿于怀,忙抢先满脸堆笑问道,“小兄,敢问吾等此番,为何无须符传”
士卒正在吩咐同袍速去禀报此事,待交代清楚,这才笑着大声道,“我家王上有令,无论韩子先生何时来咸阳,皆可随意入城!”
韩非闻言顿时眼眶一红,只觉冰凉的心间霎时涌入丝丝暖流,脑海中不禁浮现那日咸阳宫一别,嬴政殷殷切切承诺“我秦国咸阳城的大门,随时为先生而开”的画面,秦王待吾,言出必行也!
惊夫挠了挠脑袋,嘿嘿笑道,“可诸位如何分辨何人是我家公子?如此一来,岂非引来贼人浑水摸鱼?”
韩非忙点点头,惊夫所言极是,若因自己之故引发咸阳治安之弊病,实在让他于心不安。
方才开口的士卒闻言,乐呵呵从衣襟间掏出一张帛布,小心翼翼展开递给他,笑道,“此乃我家王上亲手所画,吾等日日瞻仰熟记,岂敢记不清先生之样貌,让贼人钻了空子?”
韩非忙含笑致谢,待接过惊夫传给他看的画像,心头愈发感动——秦王乃堂堂当世雄主,想招揽何等人才招不到?我韩非于秦国并无尺寸之功,他竟会躬身为我周全这等小事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君!
告别士卒后,惊夫驾着马车往咸阳宫慢慢驶去,心中暗暗为韩非高兴不已,他喜滋滋打量着比上回更干净整洁的咸阳城,扭头大大咧咧朝车厢喊道,“公子,小人上回并未说错吧?秦王这人还怪好的咧,比韩王好上一万头骡子!”
韩非揉了揉眉心,撩开竹帘道,“何来的一万头骡子?”
惊夫嘿嘿笑道,“小人的意思是,韩王连一头骡子都不值!”
韩非慢慢放回竹帘,摸了摸身边的布袋,里面装着韩母被摔得七零八落的残骸,目光渐渐冰冷起来。
待马车行至咸阳宫前,韩非再次踏上脚下的秦宫土地,感受这道旁的枯草寒香,看向青墙黑檐下的年轻秦卫之时,心境却与上回迥然不同。
母亲,您勿再思乡,待儿追随秦王平定六合四海之日,韩国之地也就成了秦国之邑,此处,便成了你我之故乡。
正在他感慨后举步缓缓走向宫门,打算托侍卫代为通传之时,只见宫门再次缓缓打开,在浩浩荡荡的人群中,蒙恬抱着明赫急急走来。
而那位皎如玉树临风前的年轻君王,正衣袂翻飞走在最前方,他疾步上前,一把扶起上前欲拜的韩非,笑得真心实意的欢喜,“先生果然回来了,寡人已盼先生多时!”
明赫急忙跟系统道,“统子,快用剩下的善意值,帮我多买几瓶‘金玉良言”投喂韩非,别破坏我父王在他心中的形象!”
系统忙道,“好嘞宿主,马上就好。”
韩非缓缓抬首,深深望向眼前风姿伟毅的君王,多日未曾落下的热泪,终在这一刻簌簌而下,“秦王,韩非确实回来了!今日吾已至穷途末路,恳请秦王收留!”
话音一落,他心中骤然一惊,我之口疾
原来,秦王那日并未骗我,咸阳宫果然于诸侯之中独占龙气啊!
嬴政慢慢扶着韩非起身,郑重道,“今日能邀先生为寡人肱股之臣,实乃大秦之幸。寡人欲揽八荒入怀,又欲加威于海内,明德于天下,请先生助我一臂之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非看着君王明亮的眼睛,同样郑重道,“韩非愿尽平生所能,以法度为箭,助秦王澄清宇内,安定四海,以得天下太平!”
第29章
待几人回到章台宫后, 嬴政听完他回韩后的诸番遭遇,唏嘘不已,当即下令赠韩非一套咸阳府邸并良田数亩, 又命奉常即刻命巫师寻一处风水宝穴,以将韩母之遗骸入土为安,引得韩非更觉感激万分。
世间何谓雪中送炭?正如秦王这般是也!
如今韩非入秦, 嬴政本想委他以高官重任, 奈何刚开口提起此事,便被韩非义正严词推辞了,他道,
“王上今日肯收留韩非,实乃您之仁德, 是臣之荣幸!可臣一于大秦社稷无半分功劳,二于朝政之事无实操经验, 岂敢初来乍到便忝居高位?臣此番在路上已想好, 愿先前往秦地郡县学习秦吏之道, 请王上允准!”
嬴政负手笑道, “自古人往高处走, 世间官员皆以进朝为官为目标,以先生之大才, 何故这般反其道而行之?”
韩非抬起头来看向君王,神色凝重, “王上有所不知, 臣在韩国数年间, 所入耳之秦国传言, 竟无一句夸赞之词,朝堂市井之间, 人人皆称秦法严酷无情,秦君残暴无道,是以,秦虽强大,世人却并不向往!也正因此传言,臣先前才会对王上产生诸多误解。如此一来,纵是秦国来日征服列国,亦难征服列国旧民之心!”
嬴政眸中有微光闪过,“如此说来,依先生之意,该当何解?”
韩非起身,郑重深深揖拜,“请王上恕臣僭越!臣此番欲前往郡县,亦是想体察秦国之基层民情,若秦法之严苛果与传言相同,臣便会上书,劝王上变法!”
蒙恬抱着明赫的手猛然一颤,变法?!
明赫也奇怪地扭着小脑袋看向韩非,“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韩非不是应该很赞同商鞅之法吗?”
嬴政慢慢收起面上的笑容,目光沉沉看向韩非,“听先生言下之意,是嫌我秦法过于严苛?这般说来,倒与先生《五蠹》诸书之言截然不同。我大秦,正因世代奉行商君之法而强国”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骤然深沉起来,“汝岂可在我大秦朝堂之上,妄言变我秦法之胡言乱语!”
韩非却面无惧色,直直对上嬴政锐利的目光,再深拜道,“请王上息怒,暂听韩非深思之言!当年之秦国乃边陲贫寒之小国,出则无大将,入则无贤相,正因如此,献公才会亲征河西以致中箭身亡,当此之时,秦之南面有强楚,北面有强魏与强齐,西面还有义渠虎视眈眈,实乃国弱民穷之危境也!若无孝公一纸求贤令引来商君入秦,君臣二人携手同心变法,则秦之基业,早被兴起变法之列国吞并一空!”
蒙恬眼神不善地盯着他,你韩非既知我大秦之强,正是强于商君之法,那么,你究竟又是存了何等龌龊心思,要劝王上变法?
韩非继续侃侃而谈道,“及至惠文王继位,秦国虽已收复河西之地,却仍在西垂边地打转,若废弃商君之法,则东出之计永无实现之日!故而,惠文王杀商君而留商君之法,列代秦军坚守商君之法,皆因,宽政无以救急世之国与民也。”
嬴政点点头,“正是如此,列国变法皆半途而废,唯我秦国代代君王,将商君之法奉为圭臬,才有今日大秦之强!”
明赫皱着小脸发愁地看向嬴政,“唉,我父王果然是商鞅的忠实粉丝,愁死我了,我得好好想想,有什么办法能帮他转变思想,灭了六国后可要想办法休养生息了”
哪知韩非话锋一转,又道,“可世间之事,此一时,彼一时也!今日之秦国,农耕乃诸国之中最富之国,兵士亦诸国之间最强之国,早非当年之贫国弱国!如今国已富强,民却贫穷,岂可再以商君之‘强国弱民’之法而治之?”
“再者,王上既欲一统天下,那么韩非想问:待天下安定后,您又当如何?若再以商君之道而治天下,秦人尚且能忍,但六国之民定忍无可忍!届时,秦国以数代之积累而打下的万里江山,恐怕很快会覆灭于六国万民之手”
嬴政自知晓秦国命运的预示后,早有变法之意,但他本以为,要说服韩非在坚持律法公平的基础上,改变商鞅定下的严苛律法,恐怕要找机会徐徐图之,哪知韩非今日一来,便主动提起此事!
若说,方才他还对韩非观念的突然转变、存有几分试探犹疑之心,那么此刻他只剩下震惊和欣喜——这般坚持因时因利而合于制宜的韩非,这般不畏惹怒君王而执拗于道的韩非,才是他心中的当世法家第一人!
蒙恬却怒不可遏,他对秦国忠心耿耿,哪听得进半点这等不啻于诅咒的言论?顿时失了往日的理智,忍不住暴喝一声,“韩非大胆!我王数番以上卿之礼待你,你竟为韩国之利不惜危言耸听,以诱我王摒弃商君之道,好毒的计策!”
明赫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喝吓得身子一抖,又急忙探着脑袋期待地看向嬴政,暗道,“父王,韩非这话很有道理啊,您快听听,千万别把他赶走啊不是,啊,我怎么离父王越来越远了!蒙恬你疯了吗,父王快救救我!”
嬴政疾步上前,一把将蒙恬举到半空的明赫抱下来,柔声安抚了小崽一番,又沉声斥道,“蒙恬,你这是在作甚?”
蒙恬早已哭丧着脸跪在地上,“王上请恕罪!臣臣方才一时激动,错把九公子当随身配剑了”
王上,臣虽然忘了殿中不可配剑,可臣真的不会带孩子啊!
明赫吓得更加紧紧地抱住父王,你把我当成配剑了?下一秒,就想把我扯成两半拔出来么好可怕,珍爱生命,远离蒙恬!
嬴政转头看了一眼韩非,假意感叹道,“寡人昔日读先生之书,每每猜想,若商君在世,必将先生引为知音未料,昔日韩国之韩非,与今日秦国之韩非,秉持的法家之道却截然不同,请先生先行回府歇息吧。”
孰料,韩非却上前一步,“王上,既然您开口问了,今日便是蒙内史当真要拔剑杀了臣,臣亦非说不可!”
蒙恬警惕按向腰间并不存在的剑,“韩非,你还不速速出宫?休得再妖言惑众!”
韩非却朝影响噗通跪下,坚持道,“王上,臣坚持的法家之道,乃是健全律法制度、以法度治国教民之道。而昔年,臣于韩国数十年间所著之书,皆是有感于韩国奸臣当道、君王昏聩之现状,如此君纲不振、国家贫弱之朝堂,自当以商君之酷法权术整顿一新”
“可秦国今日之朝堂,君王睿智、朝政清明、国家强盛,若臣再用振兴韩国之旧法、施加于秦国朝堂之上,便是对王上恩将仇报之举,非愚则诬!故而,世异则事必异,请王上允许臣前往郡县亲探亲为,臣定于数年间,为大秦找出一条新的合时合世之道!”
明赫听得眼泪都快出来,韩非对不起,我以前误会你了,你真棒!这么会说就赶紧多说点吧,快把我家大大说服。
蒙恬却急得不行,也跟着噗通跪下,恳求道,“王上,此番韩非被韩王驱逐定是他们设下的苦肉计!目的便是利用您对韩非的敬重和信任,来毁我大秦社稷,请王上明鉴呐!”
韩非怒目而视,“蒙内史,我韩非虽不才,此生却行得端坐得直,岂是那般卑劣小人!”
嬴政看着眼下还不足二十岁的蒙恬,眼前却浮现神画之中,自扶苏死后,一夜便白了鬓角、胡子拉渣在狱中被逼死的蒙恬,心中感慨万分。
他虽不知,那时的大秦若能得韩非,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但他知道,今日自己能得韩非入朝,实乃平生一大幸事!
当年孝公变祖宗之法,尚且招致朝中轩然大波,国内反对之声如沧渊迭起,来日若要变商君之法,满朝因商君之法而获利的公卿大臣,又有几人会支持自己?
甚至,他敢笃定,到时连李斯亦会站出来反对——除非自己向他承诺,大秦虽欲变商君之酷法,但李斯的地位并不会因此而被儒生取代。因为朝廷依然会坚持以法家之律法、而非儒家之虚无缥缈的道德感来治国,此次变法,只是将严刑酷法,改为让利于百姓生存之法罢了。
眼下,这一个新的征程,能有韩非这般无藏私之心的大才与寡人并肩作战,岂不快哉!
想到这里,他沉声道,“蒙恬,韩子乃寡人于当世大才之中,最为敬仰之人,汝休得无礼!往后,你若再失了分寸,这内史便换蒙毅来做吧!”
蒙恬委屈抬首道,“王上”
臣是怕韩非害了我大秦啊,您莫要嫌弃臣呀!
嬴政抱着明赫来到韩非身前,俯身伸出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诚挚道,“寡人此番倒是记起,早在《五蠹》之中,先生便写下‘宋人有耕田者,因释其耒而守株,今欲以先王之政,治当世之民,皆守株之类也’之言,先生‘不期修古,不法常可’之道从未变过,这便是善弈者谋于势也!是寡人误会先生了,快快请起!”(1)
“至于郡县之事,寡人倒与先生想法不同,盖因寡人知晓,商君之法放在眼下,却是有些苛待庶民了,先生倒不必耗时耗力再去亲探此事”
韩非急得正要开口解释,却听嬴政又道,“不过寡人近日新得魏国一城,先生可愿前去此地,以数年之时试行新法,看看那魏国百姓,究竟如何才肯死心塌地当我秦民?若此法可行,待寡人一扫六合之日,便在天下推行先生之新法。”
韩非心中一震,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秦王不但接受了自己变法的建议,而且想让我即刻着手筹划新法!
他这才激动地搭着君王的手缓缓起身,郑而重之道,“多谢王上信任!臣必孜孜为大秦寻太平治世之道,韩非此生绝不负君!”
嬴政用力握紧他的手,“寡人此生,亦绝不负先生!”
他当场命蒙恬拟诏,任命韩非为新设的阳武郡郡守,将新制的秦吏印玺和魏国旧印玺交给对方后,殷殷叮嘱韩非暂且将新法之事保密,又召来侍卫护送韩非前往、早就按公卿规格备好的府邸。
蒙恬见此事这般快就敲定,原本心情十分沉重,若果真变了商君之法,我大秦将来岂非会步魏赵之后尘?王上近日行事,愈发让人看不清了
不过他这人向来不爱钻牛角尖,很快便转念一想:近日秦国诸多喜事,皆非人力所为,我大秦之王是天上仙人都肯出手襄助的明君,又岂会被韩非骗到?再者,我不过一介武夫愚人,岂敢随意置喙王上的主张?想来,王上如此决策,定有他的考量!
这样一来,他对韩非和变法一事的不满倒很快消散了,因为他无比信任嬴政的决断力。
嬴政无意就此事过多叮嘱他,亦是出于信任——蒙恬此人心性正直而不喜搬弄是非,若无自己的命令,是绝不会将新法一事泄露出去的。
而毫不知内情的明赫此时正撒开小短腿,兴奋地在嬴政怀中蹦个不停,“好耶,果然得韩非出马劝父王才有用,只要让老百姓获益的新法出来,秦国统一后就能长久得天下民心了!韩非子,你即将改变秦朝的历史走向啊,你的功劳配享太庙啊!”
为了犒赏韩非给秦国立下的大功,他让系统从自己剩下的4000多善意值里,拿出2000给韩非兑换了永久性“金玉良言”,这样他去任职才不会因为口疾被嘲笑嘛。
嬴政却含笑看着怀中幼崽天真的笑容,为他理了理襁褓,又摸了摸明赫的小脸,暗道,“寡人若非借着你这小崽之心声、得以窥见秦国之天机,又岂会想着要变法安民?吾儿明赫,才是我大秦最大的功臣。”
几日后,待韩非安置好母亲遗骸牌位之事,便带着朝中安排前去协助收城顺便驻扎的守备队,在清晨踏上了前往阳武郡的路途。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前来送别的李斯却困惑不已。
他暗忖,当日自己因谏书而得王上重用之时,直接被提拔为九卿之廷尉,而以王上对韩非的重视,事情本应是这般进展的——君王先不动声色将隗状的爵位升上一级,隗状接到暗示,必定会上书请求“告老还乡”之事,如此顺水推舟,韩非便能坐上左丞相之位。
自古以来,为官者皆以接近权力中枢为毕生之梦想,而一国权利中枢之所在,便是君王。离君王越近者,其君恩则越浓,前途与权势则越不可估量。
这便是神画之中,赵高那厮以中车府令之低位、而胁迫他左丞相之高位背叛君王的缘由。
在秦国寻常郡县之中,爵位列于八级公乘者,已算得上是当地极其显贵之人,堪称凤毛麟角。然而放到咸阳城中一比,便是九级的五大夫,亦遍地都是!
一个郡县之三品长官,放在咸阳简直不值一提,为何韩非竟只得了这官职?
他暗中试探了好几回,韩非屡以“吾不敢初来乍便忝居高位”解释,一时倒让他有些分不清,此事究竟是王上别有深意的安排,还是韩非这榆木疙瘩犯犟执意求来的。
李斯摇摇头抛开疑团,罢了,眼下也没心思再细想此事,便转身上了身后的马车,吩咐道,“速速回城!”
如今武将前往各处监管采煤,朝中暂时只有文官顶着,旱厕虽已落地,军营马粪施肥一事亦有其他大臣负责,但他仍是很忙的——咸阳城中的几处煤场,五黑一人监管不过来,蒙武虽前往南郡负责挖煤大军,其子蒙毅却也在咸阳负责一处煤场,王上亦钦定他和长子李由负责一处煤场之统计回收监管事宜。
是以,他每日忙完官署之事,便要立刻赶往煤场连轴转,今日前来为韩非送行,还是特意告了两个时辰的假,天不亮便起身的,此番正急着赶回官署。
虽然如此一来,要比往日更繁忙数倍,但李斯觉得浑身充满了使不完的干劲——自己以文臣之身,能与蒙氏等武将族人有幸共同负责此等机要大事,正代表着王上对他父子忠心的认可和褒奖,岂能辜负君恩!
哪知还没走出几里地,就听身后隐约有人在大喊,“廷尉大人!廷尉大人!请等等小人呐”
李斯掀起车帘一角望去,遥遥有一辆无顶骡车扬尘而来,他认出这似是自己府中之车,便令御者停下马车等待。
待那骡车在黄土中渐渐驶近,他登时眼睛一亮,驾车之人,乃是自己安排值守土豆的家臣!
他极力压住心中的激动,探头问道,“何事这般惊慌?”
家臣胡乱抬袖擦了脸上的黄土尘埃,咧嘴笑道,“禀大人的话,方才,小人见那地果的茎叶之间已开出紫白小花,便遵大人的吩咐前去官署找您,但侍卫说您出城了,小人这才赶了过来”
李斯闻言不由抚掌大笑,“好!当真开花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急切道,“御夫,速速调头回府!”
第30章
待御夫“吁”的一声扯紧缰绳, 马车缓缓再廷尉府门前停下,李斯便如狡兔一般风驰电掣冲了进去,看得身后御夫目瞪口呆——大人素日不是最讲究君子仪容端庄的吗?
却不知, 李斯眼下哪还顾得了这个?他此刻早已蹲在书房外的花囿处,小心翼翼地挨个抚着土豆茎叶间、还沾着露珠的紫白花骨朵,清癯的脸上满是欢喜笑容。
亩产十钟的宝贵土豆终于开花了!这意味着, 短则一月, 多则月半,他就能亲手为大秦培育出第一批土豆种,是何其之荣耀!
他依依不舍抚摸了土豆花许多, 这才挽起宽袖,一边念叨着“快快为老夫将崽子养胖些”, 一边按照早已烂熟于心的吩咐,飞快掐起土豆花来。
王上当日叮嘱过, 土豆一旦开花, 便意味着地下的果子进入了快速膨大生长期, 需要从土地中吸取大量养分。
而花朵则会在此期间, 拼命与地下的果实争夺养分, 最后结出植株之上的浆果——花结出的浆果越多,土豆的产量便越低。
若掐去土豆花, 便足足能多出两成的产量,让他如何能不急着赶回来掐花?
也是他运气好, 今年咸阳至今未下雪, 暖阳颇多, 若遇上阴雨绵绵飘雪的天气, 免不得还要再耽误些时日,因为晴日掐花方能让茎叶间的伤口快速愈合, 最大程度保障植株的健□□长。
如今阖府皆知,这囿中之地果是家主的心头肉,他每在此处柔情蜜意干活时,家臣们只能站在一丈外远观——夫人多次趁家主上值悄悄来此处蹲守,却未曾守到过半个化形的精怪美人,最后,众人不得不相信,家主恐是得了一种依恋地果的怪病。
李斯盯着掐下的土豆花感慨,果然是来自仙界之果,连花都这般娇艳多姿,急忙吩咐人拿一半去送给夫人后,又拿起一旁的铁铲,开始第三次培土——王上说过,土豆喜欢疏松的土质,多次培土不但能提高产量,还能预防有毒的青绿皮果形成。
待他命人将早前在家中沤好的肥提来,认真追了一遍肥后,终于恋恋不舍洗手更衣,找来一块帛布捧着剩下的土豆花,兴冲冲赶往章台宫。
哪知行至半道,便遇到浩浩荡荡的君王出行卫尉队,他急忙命御者停车,捧着土豆花朝蒙恬打招呼,蒙恬疾步回禀后,将他带至金车前。
李斯站在车旁,喜滋滋道,“回禀王上,您交给臣的土豆开花了!”
说着,便双手举着帛布递至车窗前。
蒙恬忙接来递给车内的君王,嬴政接过细细打量这美丽的花朵,亦是十分喜悦。
世间作物大多先开花后结果,当日明赫所扮的老神仙”将土豆交给他时,亦叮嘱此物会在开花之时、快速在地底之下结果,他原本有些隐隐担心,此仙界神物来到大秦的土地上,是否会因水土不服而不开花?今日看来,真乃丰收之兆也!
君臣二人交谈几句后,李斯便匆匆赶往官署忙公务,而嬴政则抱着明赫前往郊区农田——他没想到,如今连番遭受打击的扶苏,竟未回到丧母之时的郁郁寡欢之中,反而将满腔失望,转化成了刻苦念书习武的动力。
是以,眼下扶苏还未完成今日的课业,带孩子的任务便落在了君王身上——他近日忙于政务,方才在明赫的嘀咕中乍然惊觉,小家伙这是想出宫看油菜?
不过他转念一想,也难怪小崽惦记着油菜,人家前几日才刚赠给自己一份“卧式楔子榨油机”制作书,这是在盼着油菜丰收呢!
是以,下朝后,他特意带小崽往郊区走一趟。
这回,治粟内史倒是跟着车队一道来的,待君王抱着襁褓下车后,他急忙跟上去,边走边解释道,
“王上,欸,先前由于肥料不足,这油菜播种之时基肥便不够肥沃,加之臣又不懂其习性,以为长得够高便能收获颇丰,故而才出现您上回看到的细杆,实在是臣的失职但王上请看,臣先前见腊月将至,便命人又以马粪混杂沤肥,为它认真追了一遍重肥,如今,其杆果然粗壮了许多,再者,粪肥亦能为油菜提供抽薹开花期之养分,还可助它保温防冻”
寒风中,身姿挺拔的嬴政边听边点头,将大氅轻轻覆了一半在襁褓之上,慢慢举步朝油菜田走去,待看清田中油菜,面上顿露惊诧:治粟内史所言不虚,短短不到一月的功夫,其茎杆竟已粗壮一倍不止,高度竟足达三四尺!
他怀中的明赫也转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仔细看了半天,待确认眼前的油菜杆,跟前世在外婆家见过的杆差不多粗细,这才松了一口气。
治粟内史又带他来到靠近山坳的一处地势,指着另一片整齐划一的光秃秃农田,恭声道,“王上请看,前几日您给的菠菜种子,臣已命人浸泡后撒了下去,如今田地皆用马粪与沤肥先施过的,此物定能丰产,待留种再广泛播撒,我大秦便多了一样菜蔬”
说话间,他看向嬴政的双眼之中,满是仰慕之情:我大秦何其有幸,能有这样一位幸得仙女垂青的伟岸君王,得赠如此多仙界宝物!
嬴政颔首叮嘱道,“待留种之时,切莫混淆分辨雌雄植株之法。”
治粟内史忙道,“王上放心,臣已熟记于心!”
若换了其他诸国之君王,倒不见得有耐心关心这些鸡毛蒜皮的农事,但秦国的君王不一样。
在秦孝公之前,有数名秦君曾亲自上阵战死沙场;从秦孝公开始变法后,历代秦君便格外重视农耕。
秦律之中明确规定,全国各地必须按亩、定期向朝廷汇报当地农业情况:何种作物种了多少面积,耗费多少肥料,庄稼长势如何,可有遇到旱涝蝗灾
所以,这些在列国君王看来污秽不堪的田间地头之事,却是嬴政日常的工作内容之一。
明赫见油菜长势喜人,只觉前些日子的担心顿时一扫而空,他高兴地咿咿呀呀挥舞着小手,在心中大声唱起歌来,
“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今天是个好日子,土豆开花油菜长大了,我的菠菜也下地了!我家大大,马上能享受丰收的喜悦啦”
秦之惠文王与昭襄王,皆是极喜爱音律乐器之人,嬴政亦遗传了这份雅好,秦宫之中,甚至设有派赴采集各地歌谣的乐府。故而,此刻他听明赫用稚嫩的童音唱着这两句,倒觉得颇有几分陌生的活泼野趣。(1)
哪知,越听越觉得有些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不免有些失望:仙界之乐,确与人间之乐大不相同。
他不知道的是,系统正在明赫脑中苦苦哀求,“宿主,咱别唱了好吗?你已经从‘千里之外’,跑调跑到‘山路十八弯’去了”
明赫却惊讶道,“可是我明明在唱‘好日子’呢!不信你听”
说着,又开始深情地在心头唱起来,“嘿,我们马上能带百姓过好日子”
系统只觉得这诡异的咆哮唱腔,让它的脑电波都震荡了起来,它绞尽脑汁想来想去,突然眼前一亮,“对了宿主,你想看看自己帅气的鸿钧老祖照片吗?前几天我帮你偷拍的哦,这几天事有点多,就忘了给你”
话音未落,鬼哭狼嚎的歌声顿时停了下来,明赫欣喜道,“好呀,是我和大大的合照吗?快给我看看!”
一秒后,他脑海中出现了一张合照:身穿玄衣宽袍的秦始皇是如此的丰神俊朗,而他的旁边,站着一个穿着黑白垃圾抹布长袍、一只细竹竿手提着扫把、一只眼睛大如拳头另一只眼睛小如指甲盖、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
他乍然被吓了一大跳,震惊道,“什么,我来的这个时空竟然是有鬼的?统子,你怎么不早提醒一下我啊,快帮我兑换点驱鬼符文,我要塞到大大身上”
系统疑惑道,“不是啊宿主,那个人不是鬼啊,就是帅帅的鸿钧老祖,也就是你的造梦里的样子啊!虽然我画功不太好,不过上回宿主你提醒后,我认真反思了一下自己的审美,其实你这样也很帅哦”
明赫顿觉脑中一片空白,这鬼样鸿钧老祖?这就是我在始皇大大面前的神仙形象?这仅仅叫画功不算好吗?不,这简直是鬼画符!!
随着一阵“啊啊啊啊”的心声骤然在耳中响起,嬴政怀中的幼崽突然扑在他肩头,“哇”地一声伤心大哭起来。
嬴政急忙将襁褓裹紧一些,抚了抚他的后背,柔声道,“明赫这是怎么了?”
其实无人知晓,在秦国这段时间,是明赫前世今生过得最为安稳的日子,也是第一回 体验到父爱的幸福日子,而眼前的父亲,还是他最仰慕的千古一帝秦始皇!
所以,很多时候他在嬴政面前,都会情不自禁地忘记前世大学生的身份,而无比投入地当秦始皇家的幼崽,连系统都时常吐槽他太幼稚,但他却不以为耻,反而甘之如饴。
可现在,他想到自己屡屡在最想留下好形象的大大面前、以那般丑陋恐怖的形象,像跳梁小丑一样上蹦下跳装神弄鬼那么久,实在感觉太丢人,太羞耻!这样想着,不免有些悲从心来,索性把心头的无措借着这具婴儿之身哭着发泄出来,反正他这辈子只是一个两个月大的婴儿啊,婴儿偶尔嚎哭几声也是无人指责的…
嬴政静静等了一瞬,却没听到他的心声,心头渐感不妙起来,往常自己只要跟小崽讲话,他一定会在心头欢快回答,眼下之情况从未发生过。
再者,方才小崽还在欢乐唱曲,究竟是何事,让他这般反常?
系统急忙问道,“宿主你这是怎么了嘛?是被寒风冻到了吗?这田野上的风本就够冷了,旁边那山上还有大风吹来要不要给你兑换一份抗冻保暖剂啊?”
明赫一听顿时哭得更厉害了,不,我的心被你冻伤了
治粟内史在一旁手足无措,忙劝道,“王上,山间风大,想必九公子被冻得有些不适,您快带他回宫吧!”
嬴政颔首,疾步抱着明赫朝马车走去,治粟内史忙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岂知几人刚离开几步,便听身后一声“轰”的巨响传来。
嬴政猛地顿下脚步,全身肌肉紧绷之下,本能地一手迅速抽剑转身,明赫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停止了哭泣,一脸茫然。
而此时,站在一丈外的蒙恬已带着卫尉军冲上来,一队拔剑将君王与治粟内史团团护住,另一队则大喊着“有刺客”朝一侧的山上追去。
原来,方才君臣二人所站之处,竟从天而降一块足有数尺大小的巨石!
若二人再晚数息之间离开,则后果不敢想象!
治粟内史思及此,顿觉后背冷汗涔涔而下,连双腿都有些忍不住打颤。
这时,许多农人听见声响,亦举着挑粪用的扁担从田间奔来,追着卫尉的步伐朝山上跑去。
他们这般积极追捕刺客,一是有心报答为农田提供免费马粪的君王,二则,在秦法之中,见义勇为是每个秦人必尽的法定义务。
自商鞅变法后,秦国便禁止乡民私斗,而鼓励众人积极公战,见义勇为亦算在公战之列。
按照律法,秦国虽对杀人越货的盗贼处罚极严,但也规定了路人的义务:若有人在道路上抢劫或是行凶,道旁百步以内的秦人,不及时上前出手相助,将会“赀二甲”。(1)
赀是以财务自赎其罪之意,在秦律中通常会出现“赀甲”或“赀盾”的惩罚,而盔甲远比盾要贵,一副盔甲通常要花上千钱购置。
这意味着,拒绝见义勇为在秦国是重罪,要向官府缴纳两千多钱的罚金。
既然有罚,自然也有赏,若见义勇为者抓住一名杀人或抢劫的盗匪,便能从官府得到三千多钱赏金。
而若盗匪是五人以上团伙作案,抓捕者的赏金将翻倍至八千多钱——堪称一笔十分丰厚的报酬。
当然,此乃商鞅当年为整顿秦人私斗之风、稳定秦国境内治安,所立下的法规,朝廷高额赏金之下,打击的犯罪对象主要是秦国人。
如此一来,若罪犯是六国之人,则无论人数与死活,皆只赏一千钱出头。
是以,在见义勇为和连坐法的双重施压下,秦人成了最遵纪守法的良民,秦国成了治安最好的国家。纵便后来发生在秦国的历史著名刺杀事件,谋划者和行动者亦皆是六国之人。
明赫看着在嬴政的吩咐下,两名卫尉合力挪开巨石、露出被砸出来的大深坑,又想到史书上三番五次经历的刺杀案,不由感到一阵后怕,立刻紧紧搂住嬴政,闻着他身上的松木冷香,暗暗发誓,“有我赢明赫在,绝不再让任何人伤害父王!”
系统也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连声夸道,“宿主,原来你这十世福星转世之身,还自带预示危险的祥瑞之气啊,好厉害哦!”
嬴政目光沉沉,缓缓放回配剑,轻轻拍着明赫的后背安抚,暗道,怪不得小崽方才会突然大哭,原来,他预知到了即将到来的未知危险,这才以哭,来提醒寡人尽快离开此处!
这是何等的赤子之心!
蒙恬命卫尉速速护送君王回到马车上,又命御者将马车赶至远离山体的一侧,这才立于车窗前,压低声音回禀道,
“王上,臣方才抱石一试,此石竟有数百斤之重,此贼人既能将它从山上掷下,又能控制落地点与目标一致,可见他极擅弓弩之事,臂力过人,为免贼人再有埋伏,请王上允臣立刻护送您和九公子回宫!”
嬴政抬眼望了一瞬山上,点头沉声道,“传令下去,抓活的。”
蒙恬一惊,“喏!”
当君王回到章台宫数个时辰后,正抱着明赫收心敛神批阅奏章之时,蒙恬急急从殿外走来拜道,“禀王上,刺客已抓到!”
他看了一眼君王骤然停下的笔触,急忙飞快补充道,“经卫尉军仔细查看,那贼人虽无同党,但腿脚功夫十分了得,原本眼看就要追上,又教他跑掉了幸得农人熟悉山间荆棘小路,带他们抄近道才逮住贼人。”
嬴政心头倏然划过一丝警觉,腿脚功夫十分了得?前些日子,似乎也在何处听过这句话
他立刻放下手中毛笔,抱着明赫起身,沉吟道,“将刺客带来!再吩咐下去,参与追捕之人,除赏金外,再奖给他们每人两石煤!”
蒙恬忙喜道,“喏!”说着匆匆转身离去。
原本昏昏欲睡的明赫被蒙恬的声音惊醒,半眯着眼睛听他说完,不免猜测道,“那刺客能把一百多斤的石头扔下来,想来一定是个身强力壮的大力士,是屠夫?不会是樊哙吧不对,樊哙现在应该还没出生”
嬴政暗暗记下他提到的名字,又迅速将近日发生的事梳理了一遍,思忖着它们之间的蛛丝马迹
片刻后,蒙恬带着两名卫尉押着一个捆得结结实实的人进来。
嬴政抬眼冷然望去,却发现对方并非明赫猜测中的壮士,而是一个精瘦的黝黑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