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很快, 带人在颍川郡整修河渠的郑国被召回了咸阳,君王派出的信使前去颍川郡传信时,便将召对方归国的缘由说得一清二楚。

    不然, 以郑国一干起活来,便两耳不肯闻渠外事的倔强工作狂态度,若不说清打扰他究竟为了何事, 纵便是君王的诏令, 也未必能顺利将他召回咸阳。

    果然,对方一听闻是重整天下道路河渠之事,便急匆匆叮嘱了一番下属, 马不停蹄跟着信使回到了咸阳。

    风尘仆仆的他一进章台宫便激动跪拜,

    “王上英明呐!道路, 乃邦国民生之血脉也,乃拯救穷乡僻壤之骨梁也!老臣这两年来带人奔走于韩魏故地河渠之间, 观其除旧都外, 各地道路年久失修、多有不畅, 两国河渠与道路, 又分属河渠令与大田令管辖, 两部埋头各自为政,所造之渠路冲突极大, 除却主干道可通达列国,些许县乡支道甚至有与田陌相连者, 分明乃周王室旧道, 可见两国官吏, 是何等欺上瞒下不作为!王上今欲重整路渠, 真乃造福天下万民之善举!”

    所谓周王室旧道,正是西周时期盛行的井田制开路之法:渠路合一。

    西周推行井田制, 除却镐京与洛阳两座都城外,在全国通行百亩为一田,九田为一里,道路以“井“字型,密布于田地和灌溉的沟渠之间,为容纳车马通行,又根据宽度划分为五个等级,百亩之间的大道为东西走向的陌,千亩之间的大道为南北走向的阡——这道路开辟在田地之中、跟随沟渠而走的法子,需要朝廷派人统一管理灌溉与疏浚,一旦有疏忽,便会引发洪涝灾害,将田地与道路一道淹没。(1)

    此种道路随着强大西周王室的湮灭,早被列国“废井田、开阡陌”的新道路修法取代,身为不被韩国朝堂重用的水工郑国,当亲自看到贫瘠的韩国土地上还有这等古老的阡陌之田时,心头有多愤慨,有多痛恨韩国昏君奸臣误民,就有多珍惜秦国君王贤明、官吏守法的清明政局。

    唯有在如此国度,方能做些利天下万民之实事——秦王,乃是真正想为这乱世做实事之君,乃是真正想拯救这天下苦难万民之君,当年,秦王知晓他的身份后,却仍委他以修渠大任之事,郑国便明白,这世间容得下以水家之法、大兴利民之计的,唯有秦国。

    试问,如此造福万世生民之工程,虽耗费财力物力甚大,虽秦王知晓他的间者身份,却仍肯让他留下来以十年之年完成沟渠,是何等长远的目光与宽广的心胸?

    是以,在韩王数番暗中派人催促他,定要在完工时趁机损毁堤坝,让渠中之水淹没秦国关中平原之时,他只充耳不闻当农夫,压根不想再应付这等卑鄙昏君,受秦王之托的他,只想以水家门人的良知忠于秦王之事…

    君王衣袂生风疾步下殿,一把挽住郑国的手臂,看着对方被风吹日晒如农夫的面庞,笑得热切道,

    “爱卿快快请起!大秦既要终结乱世,匡扶天下苍生,便当先为苍生解决道路问题,此乃寡人之责也!况且,我秦国如今还得了仙人馈赠之水泥,此物以水以河砂搅拌,能凝为硬如石头之物”

    秦国有仙人襄助一事,郑国在颍川郡也隐有耳闻,他急切抓住君王的衣袖,眼中盛满了欣喜的渴求,

    “硬如石头之水泥?王上可否让老臣看看此物?”

    嬴政当即兴冲冲带着郑国出宫,携他同乘五马金车,来到朝廷在咸阳郊外紧邻石山脚下设置的水泥工坊,观看机器制造水泥的流程和产出的细如面粉之水泥。

    工人们皆戴着白色的口罩,君臣二人到来后,五黑也取出口罩劝他们带上,水泥毕竟是有粉尘的。

    看着眼前令人震撼的一幕,饶是郑国早做好仙人助秦之准备,亦绝未想到仙人给秦国送来的,竟是高耸如巨人般的仙界神器,这由无数道工序组合而成的庞然大物,竟能开采山上之巨石,并自动将其碾碎、搅拌、磨粉、高温烧制最后,恁大的巨石竟变成了石粉!

    他心情激动地抓起一把水泥,放在手心用粗糙的大手捏了又捏,比黄土还细腻的石粉,妙哉!

    这时,五黑命人用木桶端来了水,亲自手持铁锹,从水泥成品堆里舀出一些放到地上,又倒入少量河砂搅拌一番,最后,再用木瓢加入适量水不停搅拌,郑国兴奋地看着这一幕,这被称为水泥的石粉,竟真能以水黏合,其功效与黄土无异啊不,王上说了,它能跟石头一般坚固!

    待搅拌均匀后,五黑便将其铲至一旁的地上层层摊开抹平,对看得格外认真的郑国道,“如今日头大,约摸两三日便能干透”

    说着,他便细细为郑国解释着近日摸索出来的水泥、河砂、水三者的配比问题,接着,他又带郑国体验了角落一处已干透的水泥地。

    这处灰白的水泥路面,乃是工坊先前试验所铺,总长宽不过三四米,可郑国在上面走着走着忽然就老泪纵横了,往后天下能有此坚固仙物修渠筑堤,再也不会发生黄土堤坝被暴雨冲毁、下游无数百姓在睡梦中被夺走性命之事了吧?

    嬴政与五黑看着取下口罩抬袖捂脸的郑国,默契地并未上前劝解,当日他们第一回 踏上这小小一段水泥路面之时,何尝不是激动得热泪盈眶?

    以石为泥,以水拌石泥,待水干之时,出来的不是泥却是石,何其震撼人心!

    良久,默默哭够的郑国终于掩袖拭泪,先拜罪一番,再道,“王上,老臣一路想了又想,此番虽要联结诸国河道陆道,却也不必全盘推翻列国原有之漕浚沟渠大工程,譬如魏国之鸿沟与韩赵之旧河渠,皆是百年前水家大才规划出的最适合列国之方案,我等将这些堵塞旧道原地铲除重建便可待老臣尽快勘绘出秦韩赵魏四地之地理舆图,便可先前往道路损毁最严重的韩魏两地施工”

    顿了顿,他又道,“至于齐楚燕之地形舆图,倒也不必等到秦国吞并三国再绘制”

    在君王惊喜的灼灼目光中,他一字一句道,“老臣愿亲往楚地,力劝师兄率门人出山助秦!”

    纵便不改列国大沟渠工程,要勘绘天下道路山川并施工,依然是一项无比庞大的工程,郑国知晓,仅凭自己一人,带着来秦国十多年间教出的数名弟子奔波指挥,所耗时日少说也要十多年。

    他另一位同门师兄李冰五十多年前受秦昭襄王之嘱托,在蜀地呕心沥血治水修路开渠,最后累死在了郡守任期之上——郑国深知,李师兄与自己一样并不惧怕死亡,他们怕的是身死之时、却未完成利民之重任!

    是以,为尽早将此利国利民大事落地,他必须前去将隐居的掌门师兄请来襄助。

    嬴政本以为郑国要说,他决定亲自乔装前往齐楚燕三国勘绘舆图,却未料到,对方竟称要亲往楚国请师兄门人出山,眸光不由深邃起来,语气惊诧道,

    “可寡人听世人传言,水家早已”

    郑国走下水泥地面,重新戴上口罩欲行礼请罪,轻叹道,“此事干系师门密事,若无掌门师兄首肯,老臣绝不敢私下置喙,还请王上宽恕!但老臣愿将王上之仁德、将秦国今日之兴盛,尽数告知师兄,以说服他动身来秦”

    嬴政忙上前一把扶起他,激动道,“爱卿为我大秦殚精竭虑,寡人深感于心,有劳爱卿了!”

    接下来,郑国带人奔赴赵国故地,将各处地形地貌一一记下后,便取出他治水修渠途中绘制的秦韩魏舆图对照,闭门谢客冥思数日后,绘制出一张密密麻麻舆图,四国之地不但道路河渠互相联结,还为赵国故地规划出连接燕齐道路河渠接口、在魏国故地规划出连接黄河的接口、在秦国南境规划出连接楚国北境的接口

    待万事俱备,朝廷即刻派人,前往路况损坏最严重的韩国故地颍川郡与魏国故地东郡施工。

    此两地在宁腾和陈平等郡县官吏的带领下,先前暂缓用黄土修复的旧路,已用煤渣与黄土铺了一遍,勉强能维持车马人缓慢通行。

    这一趟热火朝天的临时修路行动,既未得到朝廷拨付经费,亦未得到朝廷诏令,全是当地民众自发表态抢修的。

    正值农闲时节的百姓得了朝廷的税赋优待,本就对君王朝廷感激不尽,在听闻朝廷暂缓修路的缘由,竟是为找大才好生规划一番、给大伙修出更宽敞结实的新路后,便成群结队主动跑去郡衙县衙,告知长官:他们愿自带干粮将旧路稍稍补救一番,以不妨碍日常通行。

    因为,眼看再过两月秋收将至,百姓们虽欢喜朝廷要为他们修新路,却担心这破烂的旧路会影响八月运粮,众人盘算一番后,总归眼下家中有余粮,大伙齐心协力将旧路先整修一番,人多力量大也耗费不了多少时日,这点干粮,比起他们对今岁秋收得到更多粮食的热烈渴盼,倒也勉强能忍受。

    如此一来,正为商队无法出行倍感困扰的官府长官们,哪有不喜出望外的?此事一传十,十传百,几乎东郡与颍川郡百姓都闻风而动了,少数有心巴结秦吏的豪强,忙抢着为官府捐了些粮食,直言用于修路百姓之口粮。

    宁腾与陈平皆是胸有韬略之人,又岂会真让百姓吃亏?在他们不谋而合的暗中筹划下,“韩魏故地庶民大义”的流言迅速传遍郡中各地,百姓们闻言自是喜气洋洋,而那些隔岸观火的韩魏豪强权贵闻言,却再也坐不住了。

    这流言,只提韩魏故地庶民大义,却绝口不提韩魏故地豪强贵族大义,言外之意,不就是嫌他们不够大义吗?若放在从前,他们定会命人揪出传播谣言之人,将对方当众剥皮抽筋!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眼下的他们纵便仍旧坐拥家财万贯,纵便先前为刚建好的公学捐粮千石,得了个公士爵位,实则,也只不过是无一官半职、惶惶然被秦吏秦法管辖的旧国遗民,哪能再如从前那般肆无忌惮行事?

    再者,他们关起门来暗暗商议一番后,认定这流言定是秦吏命人传出的,为的正是逼他们捐粮——明晃晃的阴谋,他们却不得不接招,谁让朝廷不争气,让秦人占了土地呢?

    于是一时之间,各郡县豪强纷纷“慷慨解囊”,往官府捐献一两百石粮食,以用作庶民修路之口粮。

    砀郡之中,吕太公不但早早便捐了六百石粮食,还命长子吕泽与次子吕释之、日日带着奴仆前去帮忙。

    如今的吕氏一族,称得上整个砀郡最为得意的人家——他争气的长女吕雉,是去岁郡中唯一通过朝廷‘以考取吏’考核之人。

    先前,吕雉当日前往咸阳参加殿试之时,得到郡守郑重派出的侍卫保护一事,让郡中的魏国豪强忧心忡忡地意识到,往后,吕太公恐怕能凭借这得到秦君亲自召见的女儿,率先与秦吏拉拢关系。

    区区商户,他也配?

    后来,豪强们接到派出去蹲守的家臣传回“吕雉归乡”的消息时,无不大松了一口气——听闻旁的郡县入选之人,皆得了官即刻上任,这吕氏女纵便先前通过考核又如何,不也照样被秦王赶回来了么?呵,小小女子,也敢妄想做官?丢人现眼!

    哪知,兴高采烈结伴跑去城门看吕氏笑话的他们,却惊诧地发现,非但得到消息的郡守早已迎在城门处,而且,吕雉竟是被几名身穿玄衣黑甲的秦国侍卫护送回乡的!

    在侍卫的解释下,在郡守兴高采烈的公布下,他们这才沮丧地知晓:吕氏女竟通过了殿试,只因她年纪尚小,这才主动恳求归乡的。

    更可气的是,吕氏女虽未被授官,却被授予了公士爵位,还得了一名仆从。

    他们忍着心痛、捐给秦国朝廷一千石粮食才换来的公士爵位,这十三岁的女娃,她竟只带个脑子就换回来了!

    看着吕太公那张笑得快开花的脸,看着吕氏女镇定自若的神情,郡中豪强们看得眼都红了,嫉妒得发红了!

    好在,朝廷很快宣布了要在各处开设公学、并愿为捐粮千石者家中子弟提供“插班”的殊遇,一时之间,砀郡豪强成为捐粮最积极之人——读书,他们不争气的傻儿子要读书,往日只学些针线纺织的女儿也要读书,先把粮捐了,总有机会用到名额!

    而且,豪强们在听闻吕雉也要进郡中公学读书时,无不悄悄叮嘱自家儿孙要多跟她来往,此女十分聪慧,若能处好关系,兴许下趟考试之时还能抄她几个答案

    从未参加过任何考核、靠着魏国世袭制度分封各地得到巨额家财的豪强们,自然不知晓:考场是不能抄答案的。

    总归,在这般种种前情之下,往日对吕太公不屑一顾的砀郡贵族豪强们,如今却抢着跟吕氏拉关系——连他们都未见过一回的秦君,吕雉却见过了;旁人在公学是学子,吕雉在公学是身带爵位的学子。

    而且,郡守说得明明白白的,吕雉这回殿试考核成绩乃是甲上,秦王如今不过是怜惜她年龄小才放她归乡读书的,待过几年她年纪大一些,还是要再去咸阳面君、在咸阳宫中被授官的!

    当官的女子啊,莫说他们从前闻所未闻,便是现在举国加起来,也只有两人啊,吕雉便是其中一人!岂能不令他们这些无秦国一官半职之人争相巴结?

    如此一来,想与吕氏议伐柯之豪强不胜其数,莫说砀郡本地,便是周边郡县亦有豪强亲自登门担当伐柯人。

    吕太公深知以长女之品貌才学,将来定是有大出息的,再者,长女年岁尚幼,谈婚论嫁着实过早,便委婉地一一回绝了众人,这般之下,众人便知晓吕雉是他们高攀不上的,便纷纷退而求其次,直言愿与吕太公旁的子女议亲

    吕太公想到此处,不由与妻子感慨道,“正所谓,祸兮福之所倚啊!先前魏国亡国之时,我等皆是心下惶惶不安,不知来日之所依哪知秦王如此贤明,真乃千古未见之明君啊!以考取吏、开设科举、兴办公学,哪一桩不是亘古未有之大事?要我说啊,纵是上古尧舜仁君在世,亦比不得秦王半分”

    吕媪嗔笑着端着烧开的水上前,近日奴仆全跟去修路了,家中的活计便落到她与幼女身上,原本,列国众人皆是喝生水的,但自从砀郡被秦国占领后,郡中便严格要求众人将水烧开再喝,邻里之间互相监督,若有人继续喝生水,将面临严厉的秦法处罚。

    比起被罚去城旦或舂米而言,耗费那点柴薪也算不得什么了,再说了,众人很快便发现,这烧到开花之状的热水放凉后,纵便不放糖亦有一股甜丝丝的滋味,比井里打来直接喝口感好多了。

    眼下,她便要多烧些水,放凉了让吕太公给两个儿子送去。

    她边用蒲扇扇着风,边笑道,“你这番话啊,我等耳朵都快听出茧了!秦王若非仁德明君,我家娥姁哪能得到公士爵位?我吕氏又哪能有今日之风光?看看,你前脚刚给郡中公学捐了一千石粮食,眼下又为修路捐了六百石,秦王之恩德要不超过尧舜黄帝,你肯舍得这许多粮食?又岂肯让家中之人全跑去为官府修路?”

    吕太公出身贫寒,凭着早年学会的相面本事,为豪强占了几回财运,因他所学的相面之术会损耗自身运道,便得到些报酬就立刻金盆洗手,跑去商业发达的赵国做起了贩卖货物的小本生意。

    他吃够了贫寒之苦,不肯再让后代吃这等苦头,秉持着“先立业再生子”的原则,直到打拼出一番家业才肯生子,是以,如今长子吕泽不过十九岁的他,已有四十八之高龄。

    二十九岁才抱上孩子的他,已算得上异类,而在这时代,四十八岁的男子,已当得起旁人称上一句“老翁”。

    正因如此,他对一路陪自己苦过来的妻子心中有愧,不但发达后并未纳妾、膝下诸子女皆是妻子所出,还听了妻子之言,一视同仁为儿女们请来先生授课。

    诸子女之中,他与妻子最喜爱聪慧沉稳的吕雉,而且,据他前两年忍不住心痒悄悄为长女相面,发现她竟是贵不可言之面相!

    正在他暗中疑惑,莫非自家要出个夫人王后之时,魏国亡了,占领砀郡的秦国非但为收缴他们的财产,很快还下了一道“以法取吏”之令,接着,他眼睁睁看着长女一路通过考核,直到前去咸阳面见秦君,方才惊喜恍然大悟:原来,吾女之命格并非应在后宫,乃是应在了前朝,她会成为公卿大官啊!

    想到这里,吕太公不由抚须笑道,“你想想看,自从秦吏来了砀郡,魏氏那等无赖之徒有多久不曾来骚扰我等了?呵呵,此皆秦王之恩德,我吕平将粮食捐与官府,既得了些实惠,又能令郡守对我吕氏愈发刮目相看,可这些粮食若是落到魏氏手中呸!”

    他指着院外修路的众人,笑眯眯感慨道,“夏商周以来,哪有百姓上赶着为官府干活服役的,还主动提出自带干粮?若非我此生能当上秦人,这一幕想来是看不见的,决计看不见的”

    砀郡魏氏一族,乃是魏国王族远支,早年被分来此地后,因沾了王族宗室之名头,惯来是与郡守联手作威作福的,时常派人乱收重额税赋,如他们这般无权势的商户也只能忍着。

    吕太公一家不知晓的是,在原来的历史中,秦国灭了各国后面对骤然增加的广袤疆域,由于官吏人手不足,只得再让韩魏赵各国许多郡县旧官员担任原职,如此一来,砀郡仍是由原来的魏国郡守主管的,而作威作福的魏氏贵族,正是将他一家逼得走投无路、只得搬去沛县的郡中恶霸。

    但这一世有了明赫的到来,秦亡的教训让君王敏锐意识到这问题,是以,他早就下令搜罗精通律法之人进律令学室,以应对灭六国后的人才需求,如今砀郡郡守与各县长官,皆是行事认真、与魏国贵族无半分牵连的秦吏。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失去魏国王族做靠山的魏氏,在接连意图拉拢新郡守无果后,再也不敢伸手朝郡中之人收税了——这天,早变了啊!

    吕媪扭头看着不远处的院外,那些烈日中晒得满头大汗、却依然有说有笑的众人,不由加快了扇风的动作,她想多烧几趟水凉下来,让老头子给大伙也送些去。

    她边扇边喃喃道,“是啊,这日子过得如好梦一般,生怕哪一日醒来,这梦就跟着醒了旁的不说,往日但凡有女子进宫,无非是伺候君王或是伺候嫔妃这一条路子,眼下我家娥姁进宫,竟是如世间男子那般,被秦王礼遇封爵这般好的日子只要能一直过下去,纵是大伙多费几把力气帮衬官府,又有甚为难的?”

    吕太公微微点了点头,取来一把蒲扇跟着妻子一道扇起风来,秦王待他吕氏不薄,他亦自当尽力为秦王分忧

    咸阳宫中,这一趟趁着李斯的提议,君王不但将少府职责从丞相权属下分离开来,还将修渠修路之事也从少府管辖范围内剥离出来,新设工部,由郑国担任工部令。

    如此一来,五黑也暗暗大松一口气,朝廷如今各色器具、日用物品、铁煤之事、纺织榨油水泥之事,皆压在少府一部身上,若无前两年王上新设的匠人学室数千学子、从旁襄助指导新招的匠人,仅凭他和手下这点弟子着实分身乏术。

    即便如此,眼下少府亦无半个闲人,连新招的学子亦被张苍以“实践”之名,赶去各处工坊边学习边干活,顺便再指导新手匠人们。

    若朝廷再将修路一事交由少府分管,如此大工程涉及方方面面的人手物资调度与监管,恐怕真能将五黑与张苍活活累死。

    年轻的秦王虽是热爱007的勤政君王,却是绝不肯看着国之大才累死的薄情君王。

    他做出分离少府与工部的决定,一是源于少府如今业务骤增,纵便五黑从学子间提拔优异者担任小吏四处督查监管,这各处工坊大事与紧急要务,最后仍要由五黑张苍二人决策——他们着实太累了,张苍入秦之时原本白白胖胖的,如今已瘦了一圈。

    二是源于郑国打算邀请水家掌门入秦一事,让君王意识到此事若成,堂堂掌门岂肯甘居墨家之下?是以,将水家擅长的山川道路一事交与他们统管,既为墨者减了负,又能让水家感受到秦国朝廷的重视。

    打发走群臣后,君王放松地仰靠在椅背上,轻阖双目想着:于国有大用的墨家之道,既在秦国通过匠人学室发扬壮大,同样于国有大用的水家之道,焉能覆灭与故纸堆中?

    待郑国将水家掌门请来,寡人还需鼓励他弘扬水家之道啊

    喏,诸子百家之学说,虽然秦国马上要以儒法道三家糅合变法,但在实干的君王心中,法家之道是真正能约束官吏民众之道,而能造出大量实用工具的墨家、能造福天下生民的农家、能修桥开路的水家这等实用学派,远比只会夸夸其谈的学派重要得多。

    思及此,君王倏地睁开了清明的眼眸,农家?秦国竟无农家之人!

    我秦国如今有了高产之粮,若有农家入秦,岂非事半功倍?

    七月炎炎夏日,身负重任的郑国乔装南下赶往楚国,他本欲只身前往,怎奈君王放心不下他的安危,执意命王离带着五百精兵,化身为贩卖新款奢华澡豆牙刷的秦商,跟着郑国一道去了楚国。

    而咸阳宫园子里,明赫先迫不及待跟韩信分享了“郑国去摇人来帮忙”之事,又接过韩信递来的以杨木削成的东西,翻来覆去地看着。

    眼下李斯程邈等人的文字改革工作才刚起步,简体楷书自然是没公布的,刘季郑重其事托韩信送来的请柬上,乃是他亲自以刀刻上去的邀请词,自然是以秦篆书写的。

    但大字不识几个的明赫,纵便是李斯亲自书写的规整官体秦篆也只认得七八个,哪认得同样大字不识几个的刘季歪歪扭扭刻的秦篆?

    他憋了半天,勉强认出个“九”字,只得将杨木递给韩信,以文盲的自卑心理,咬着嘴唇开口道,“这上面写的啥啊?太乱了我不认得,他家又有宴会要邀请我参加吗?还有鸡腿吗?”

    在韩信眼中,九公子会讲很多他从未听过的故事,知道很多他父亲都不知晓之事,还会写很多李廷尉正在推行的新文字知识何其渊博,简直让他自惭形秽,故而,他并未往明赫不识秦字的方向去想。

    韩氏先前再穷也留着竹简,子孙皆是要识字的,如今他父亲学了秦篆再来教他,学得自然也是极快的,楚字与秦字在他眼中区别并不大。

    韩信认真接过杨木看了看,嘟哝道,“刘大人长得仪表堂堂,这字着实也太丑了”

    明赫忙强力挽尊道,“是啊是啊,太丑了,还是我父王的字最好看!”

    虽然他也不认识

    韩信忙郑重抬头看他,“当然啊,王上乃是世间最厉害之人!九公子你是世间第二厉害之人!”

    正在自豪咧嘴大笑的明赫,笑容顿时慢慢僵在了脸上,文盲也算厉害吗?

    韩信仔细分辨了半天,终于念道,“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南有嘉木,乐只君子桃花灼灼,瓜果绵绵,刘戚不远,笾豆有践”(2)

    这是刘季为附庸风雅,托同僚寻来几句诗经再改编一番的,诗经中有的字极为复杂,用秦篆书写更加复杂,是以,他胡乱刻了一下,韩信认不出才是正常的。

    愧疚的韩信,此刻看着两只大眼睛迷茫看向自己的明赫,又磕磕绊绊地再念了一遍,念完挠头道,“他约摸想问你娶妻如何?但还缺个伐柯人让你带桃花与瓜果前去送他”

    明赫似懂非懂敷衍地点点头,心情复杂地暗暗嘀咕道,“娶妻?他还没遇到吕雉啊不过,吕雉跟着刘季吃的苦头太多了,这一世还是别跟他成亲了”

    猛地他想起韩信的话,惊呼道,“什么!他让我当伐柯人?”

    伐柯人,在这时代正是媒人之意,刘季这人…还怪有礼貌的,竟专门给他送了张当媒婆的请柬。

    韩信忙又念了一遍,“是啊,这请柬是刘大人让我送给九公子你的,想来正是让你当伐柯人!”

    明赫重新接过杨木,又有些期盼又有些为难道,“我得先问问我父王同不同意,我还不满三岁呢”

    于是,他很快拉着韩信跑向章台宫,在丹墀外确认殿中无大臣后,脱了鞋举着杨木跑进去,边跑边大喊道,

    “父王父王,刘季想娶妻了,他想让我当伐柯人,还让我为他准备桃花与瓜果!”

    殿上正襟危坐执笔批阅奏章的君王,闻言骤然大惊,起身沉声怒道,“放肆!竖子安敢戏弄我儿?!”

    第102章

    说着, 君王便疾步下殿将小家伙接在怀中,取出棉帕为他擦了擦额头与发间的汗水。

    周礼在以礼法约束贵族行为的同时,亦规定民间庶民凡事需依礼而行。

    男女婚嫁之事, 除却必须严格遵守“六礼”流程,还须寻来伐柯媒人走个过场,若无伐柯人而结男女之好, 则视为苟合——正因如此, 孟子才会有“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 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的感慨。(1)

    为此, 西周王室还设置了名曰“煤氏”的官媒职位,专门负责百姓婚姻事宜, 同时还肩负督促“男三十, 女二十”大龄晚婚男女尽快成亲之责——这时期的伐柯人, 严格意义上来说更像颇具仪式感的主婚人, 而非后世以拉红线为生意的“媒婆”。

    譬如, 周天子嫁女于诸侯之时,便会请来该诸侯族中德高望重者担任伐柯人为其主婚, 也因这缘故,周天子之女渐渐从王姬被改称为“公主”, 因为为她们主婚的诸侯, 最高爵位为“公爵”。(2)

    后来随着西周王室的式微, 野心勃勃的诸侯们纷纷效仿周天子, 在嫁女于大夫之时,亦请来该大夫族中德高望重者担任伐柯人, 并将女儿也称为“公主”。

    到了战国乱世年间,周王室自顾不暇,更无多余财力奉养官媒,私媒便日渐取而代之。

    按照时下约定成俗的惯例,庶民请的伐柯人,多是乡闾间有头有脸之人,若有谁家能请到里正做伐柯人,简直是顶顶长脸之事;

    而各地豪强富户请的伐柯人,多是当地郡县长官或家有子弟在朝中官爵显赫之族长。

    换而言之,这时期的“良媒”并非后世媒婆,而是能让男女两家皆觉面上有光的男子——若单按这条来看,明赫身为君王家的九公子,确实是再符合不过了。

    但实际上,做伐柯人除了身份地位,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前提:必须已成年,儿孙多多益善!

    是以,如此婚姻大事,时下绝不会有人请一个孩童去当伐柯人——若真有人这么做了,定是市井无赖在戏耍小儿。

    这正是让君王骤然恼怒之处,刘季素日胆大些也就罢了,如今竟不知轻重,绕过自己请小崽去做伐柯人?一个臣子胆敢戏耍他的宝贝,简直荒谬不堪!

    误以为这时期流行请孩子当媒人、只是史书没记载这事的明赫,边乖巧任由父王为自己拭汗,边举着杨木安慰道,

    “父王,别生气哦,孩儿只是问问您的意见呢若孩儿的身份不合适,您可以下诏让韩信去呀,他快四岁了瓜果倒好说,可桃花早过季了啊”

    韩信忙点点头,只要王上下令,我一定可以的!

    嬴政将擦湿的棉帕递给宫人,无奈摸了摸他的脑袋,又为两个孩子解释了一番这时节的伐柯礼仪。

    但事关婚嫁之事,他历来不喜在孩童面前提这等事,故而只粗略说了几句,暗忖着该敲打一番刘季了,此人仗着自己念恩的几分额外宽容,竟敢狂妄至此!

    明赫倒有些听懂了,这时节根本没人请孩童当伐柯人可是,以史书上刘季见风使舵的性格,他根本不可能来戏弄自己啊?

    他疑惑地将杨木递给父王,问道,“父王,那他为何要给我发这个请柬?”

    君王诧异接过杨木,这才发现小家伙抱在手上的,并非玩耍的木条,而是一份按数百年前周礼婚嫁宴请礼仪削成的杨木请帖,此物只在庶民间盛行,咸阳大臣公卿红白喜事的请帖,先前皆以绢帛所书,如今亦有人从官办铺子买纸张来制作,如刘季这般追求古意的,倒是少见。

    他快速浏览了一遍歪歪扭扭的刻字,虽然有些字着实无法辨认,却也连蒙带猜地读明白了:刘季十月要成亲了,他想邀请小崽前去参加婚宴,所谓桃花、瓜果之言,不过是时下盛行的请帖吉利之言,桃花灼灼暗示女方宜室宜家,瓜果绵绵暗示新人多子多福

    风姿俊朗的君王轻轻吁出一口气,刘季遵循礼节为吾儿送来亲手所刻之请帖,方才倒是寡人误会他了——他能猜出这请帖乃对方亲手所刻,自是因为见识过刘季递上的奏章,那字,着实令人不忍目睹。

    已猜出是两个小家伙胡乱解读引发误会的君王,将小崽抱到案桌前,放下杨木后,这才轻轻戳了戳明赫嫩滑脸上的小酒窝,细细解释道,

    “此乃红喜之事宴请古帖,刘季十月要成亲了”

    韩信听着听着,一张小脸悄悄涨得通红,原来我全弄错了,好丢人呐!

    明赫忙吧唧亲了父王一口,软糯糯地抱着他的手臂央求道,“父王一定会让孩儿参加的,对不对嘛?”

    他很想看看刘季这一世的妻子是谁,但愿这女子能过得安稳顺遂。

    君王俯首贴了贴小家伙的脸蛋,笑道,“刘氏嘉期在十月秋收之后,届时若吾儿还想去,寡人派人送你便是。”

    明赫忙笑嘻嘻仰头又亲了几口父王,这才挣扎着下地又要跑出去玩,没法子,不是他不稳重,是如今这身子充沛的体力白日若不尽快消耗完,到了晚上就根本睡不着,所以他喜欢在园子里拉着韩信疯跑。

    君王却抬眼看了看殿外炎炎烈日光影,柔声道,“眼下园中日头太大,今日太仓令送来些甜瓜,吾儿与韩信先吃些再去玩,可好?”

    西周时期开始,中原本地也是产瓜的,诗经便有“七月食瓜”的记载,这本土甜瓜,是列国贵族才享用得起的昂贵水果,眼下七月正是甜瓜成熟时节。

    韩信闻言眼睛立刻就亮了,他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前几日吃过的甜瓜汁水饱满,香甜可口,他还想吃!

    说起来,这小小一个甜瓜在市面售价为100多钱,而咸阳今岁黍米才30钱一石、小麦才40钱一石,韩氏夫妻如今虽皆得了一级爵位、在咸阳亦有几顷田宅,却绝非大富大贵之家,是断然买不起这等昂贵水果给孩子吃的。

    可是,韩信眼下跟在明赫身边当玩伴,对方有甚吃的喝的皆会与他分享——有了九公子罩着的韩信,这一世,父亲不会因冒险进深山丧身虎口,母亲不会因操劳过度早早去世,他亦不会再孤苦伶仃忍受屠夫胯下之辱。

    喏,素日他连闻都未闻过一回的甜瓜,如今也能得王上的赏痛快吃个够了呢!

    实际上,明赫是不喜吃甜瓜的,对吃过后世无籽麒麟瓜、8482瓜和新疆哈密瓜的他来说,这种皮厚肉薄味道寡淡的原始甜瓜,真的没有一丝□□惑力,还不如跑出去玩呢,他们可以爬树捉蝉,又好玩又不会被晒到!

    他先前收到的奖励礼包里,并没有香瓜西瓜一类,嘴馋的他虽然想从商城兑换种子,但在没有冰箱的古代,瓜是夏日最好的解暑良方,所以穿越者们早将系统商城的瓜类水果兑换一空了,看到动辄要排队一百五十年以上的预售,明赫也压根没兴趣点“我要预订”

    但他看着韩信眼巴巴的小表情,实在不忍心让小兵仙失望,便老老实实趴在父王肩头,乖乖道,“好,孩儿听父王的!”

    不多时,宫人便端着蒙上葛布的瓜片上前。

    按周礼切瓜亦有讲究,同样一个甜瓜,若是奉与天子,则需切上三刀、分为八片,以细葛布蒙于其上端来;若是奉与诸侯,则切为两刀四片,以粗葛布蒙于其上端来;若是奉与大夫,虽同样切为两刀四片,却是不可蒙布于其上的(3)

    若按韩信的庶人身份,是该抱着整个瓜啃的,但君王仍命宫人将甜瓜皆以两刀四片切来分与他,这娃娃既是自家小崽的好友,又是能为大秦来日镇守疆土之大将,就当提前让他享受大将待遇了。

    韩信接过瓜,笑得眯起了眼睛,先斯文地对君王致了谢,便开开心心啃了起来。

    王上真好,每回好吃的都任由他吃个饱!

    君王将明赫放在小桌椅上,坐于一旁含笑看着他吃瓜,秉持礼仪的君王自然不会在这正殿进食,是以他自己并未取瓜。

    明赫本想飞快啃完一片就跑的,但他见韩信已经喜气洋洋开始取第三片了,只好作罢心思,心不在焉慢吞吞吮着瓜上的水分,边眼睛笑眯眯看着父王,边暗自嘀咕道,

    “唔,我不嚼果肉只吸果汁,味道倒还可以,虽然比不上甘蔗汁,也比不上红糖水,总比白开水好些如果父王肯让我吃一块冰就好了,好想喝几口冰水啊对啊,夏天这么热,冰淇淋一定很好卖,眼下咸阳宫既然能做到夏天有冰块,如果我能想出保存更多冰块的方法,秦国就能开冷饮铺子了,父王的国库又能哐哐挣上一笔啊,哈根达斯同款将诞生在秦国哈哈哈”

    周朝设有“凌人”一职,主管为宫廷藏冰、采冰之事,他们会在农历十二月到正月之间,带人前往水源干净的山中溪谷湖泊凿冰,根据王宫从夏日到立秋的用冰量,取三倍于其量的冰块,放入夯墙达数米厚的保温隔热冰窖之中。(4)

    如此法子,便能让达官显贵在炎热的夏日以冰纳凉、吃冰解渴,是以,诸国王宫皆设有大型冰窖,正如显贵出身的屈原所言“挫糟冻饮,酎清凉些”,贵族们将酒水瓜果冰镇后再食用,乃是常有之事。(5)

    但孩童脏腑娇嫩,明赫还没机会喝到甜甜的冰水呢,连今日这甜瓜,君王亦吩咐不可冰镇。

    嬴政看着走神的小家伙,听着他天马行空的心声,笑容不由得一凝,小崽原是不喜食用甜瓜的?

    怪不得,上回他只吃了一片,便腆起小肚子,称肚中饱饱再也吃不下了,原来竟是装的。

    君王看了一眼捧着甜瓜吃得津津有味的韩信,看来孩童与孩童之喜好,确乎是不同的

    他边命人端来甜水,边思忖着:冰淇淋又是何物?哈跟答丝,这四字着实怪异不已,全不似中原列国发音。

    明赫见有红糖水,刚高兴地将手中吮得乱七八糟的甜瓜递给宫人,接过红糖水咕咚咚喝了个底朝天,笑嘻嘻看着父王道,“好甜,我们小孩最爱吃甜的!”

    韩信忙疑惑指着手中的甜瓜道,“九公子,这瓜也很甜,你不多吃些么?”

    虽然比不上甜水之浓甜,但这瓜带着清香和甜味,他觉得半分不比甜水差呢。

    明赫笑眯眯下桌道,“我已喝饱了哦,你慢慢吃,若能吃得下,就将它们全吃掉嘛,别客气。”

    他先前数了一下,是三个小甜瓜的分量,一个甜瓜比成人的拳头也大不了多少,以韩信的饭量,放开了吃自不在话下,他说这话,是担心对方拘谨讲礼不好意思多吃。

    韩信忙看了看他的小肚子,果然已微微鼓了起来,便眉开眼笑道,“好,我会努力吃光的!”

    先前,韩信在刘季家中被他一吓,与九公子相处之时是有些拘谨的,但随着时日的递增,他知晓王上与九公子皆是极好极好的,根本不会因他无心之过杀他,胆子又渐渐放开了来,如今,他早不再是当日那个如履薄冰的孩童,在王上面前亦放松了许多。

    因为他知道,九公子喜欢他,王上也喜欢他!

    而且,他们给他吃的食物皆是真心实意的,并不似家乡坏豪强那般,故意用黍米饭团吸引庶民家的孩童为他们拔草,最后却将饭团收走,那些眼巴巴谗着想吃一口的孩童,白白忙活半天却一粒米也吃不到。

    所以,他也不会在王上与九公子面前讲虚礼,他每回都会大大方方吃得饱饱的,九公子说了,孩童要吃饱喝足才能长得高,长得壮,他要早些长高长壮保护王上与九公子呢!

    眼下虽已有了牙粉牙刷,但王宫进食后要漱口的礼仪仍不可少,明赫乖乖接过清水漱了口,便扑进父王怀中坐着等韩信。

    君王宠溺笑着取帕为他擦了擦嘴角,明赫的声音跟他喝下的红糖水一样甜丝丝的,“谢谢父王!孩儿等会儿要跟韩信去捉蝉,我们捉来送给夏无且。”

    君王认真看着自己小崽,真是越看越喜爱,遂轻揉着他的小脑袋道,“吾儿玩耍定要小心安全,莫要爬得太高,若捉不到便让宫人代劳,可好?”

    明赫趴在父王怀中嗅着清凉的松香味,点头道,“好的呀父王,我们会好好保护自己的!”

    自从他开始满园子乱跑,君王便命人将园子里高大的松柏全砍了,如今剩下的,皆是桃树这等较为矮小之树种。

    再者,明赫这话也是大实话,他可不会带着韩信做危险举动,这可是秦国的明日兵仙宝贝呐!

    韩信三两下啃完最后一片甜瓜,正想随手抬起袖子抹嘴,却记起阿母为他缝在衣襟的葛布帕子,忙掏出来帕子擦了擦嘴——阿母说了,既然进了宫,便要处处注意礼仪呢。

    擦完,他便假意咳了两声,直朝抬起头的明赫使眼色,明赫忙笑嘻嘻说了句“父王,孩儿先去玩了哦”,便一哧溜下地拉着韩信朝殿外跑去。

    如今秦国有了许多药材品种,却没有配套的系统医学书籍,大名鼎鼎的《黄帝内经》并不是黄帝写的,而是西汉时期医者整理编纂出来的,也就是说,在如今巫医纠葛颇深、医书并不发达的战国时期,连夏无且这样的王宫医士,也更擅把脉之术,只能治些清热解毒的简单疾病,他对这些前所未闻的药材亦是手足无措。

    但商城之中药材应有尽有,但古代医书典籍早被旁人抢购一空,系统费了好大的劲,才用他们之前囤的一些物资,跟另一个系统换到了一本后世中医大师编纂的识药制药用药指南。

    明赫一拿到这本药书,自然第一时间以老神仙入梦交与父王,叮嘱他将之授与夏无且,如此一来,夏无且便带着宫中医士们研究起药材的实用方法来,这夏日鸣蝉,在炮制后便是一味疏风止挛良药。

    而明赫两年前早早抢购药材种子,正是想为秦国医学发展打下基础,一直在悄悄留心古代名医,想收来为秦国所用。

    可惜,扁鹊早就去世了,华佗张仲景这些大神皆是几百年后才会出生之人,没办法,只能先凑合用夏无且这些医士了——实际上,夏无且在史书留名,是因在荆轲刺杀秦时以药袋助君王,远赶不上扁鹊这种横空出世自成一家的医学大家。

    思及此,来到殿外的小家伙边走边跟韩信嘀咕着,“秦国现在最缺的,是厉害的良医啊”

    韩信扭头看着他忧愁的可爱小脸蛋,想捏了捏又忍住了,挠头道,“要不我长大了去当良医?”

    明赫惊悚地睁大了眼,我秦国万人敌的大将,竟要去当良医?

    嬴政起身立于殿上,看着两个小小的身影渐渐消失于丹墀阶下,殿外的夏日晴空映入他眼中,衬得君王的面色极尽温柔:这般无忧无虑的幼年时光,小崽有一个与他真心托付的儿时玩伴,甚好!

    这时,蒙毅疾步进殿禀道,“王上,隗丞相求见!”

    嬴政再次看了一眼殿外的天空,淡声道,“让他进来吧。”

    自从那日,王绾被李斯与张苍等人呛声后,隗状没多久便开始告病称假,算来已半月有余。

    商鞅变法后,秦国朝堂效率之高,正高在官员们一人肩负的事务,乃是列国繁冗的官僚体系中两三人之事务,正因如此,秦国官吏的待遇在列国之中也是最好的——不只包括列国待遇丰厚的公卿高官,还包括列国待遇微薄的下级小吏。

    在秦国,每级官吏发放多少年俸、配备多少下属与牛车马车、出差之时粮食蔬菜每日供应多少、随行的御者奴仆粮食待遇,皆用秦法写得清清楚楚,一个萝卜一个坑,绝不会如列国那般混乱无度。

    譬如,《传食律》就规定了御史出差之时,其随从每餐有粳米半斗、酱料四分之一升、还有葵菜与蔬菜羹。

    而官吏们在享受更高待遇的同时,亦要兢兢业业按《为吏之道》的要求,严谨认真完成本职任务。

    此番,年俸万石百官之首隗状,称心悸急发久不归朝,由他负责的一应事务便落在了左丞相王绾头上,王绾借着“难以周全”之机,朝殿前推举了几个下属官员分担一二,君王虽明知王绾在趁机安插党羽,一时亦奈何他不得,朝中诸事繁忙压根等不起。

    而若他因隗状老病而骤然换人,恐怕也会寒了满朝臣子们的心。

    大臣能安然告老还乡、得君王赏赐敬重以颐养天年、保全名声与性命,是自古以来,所有文武大臣期盼的最好结局,往日秦国之臣多有唏嘘之结局,他愿一眇眇之身,开创一个让大臣安心工作的朝堂,只要秦臣不负秦君,他定不负秦臣!

    哪知,前两日夏无且前去探视隗状,却带回一个消息:对方脉象平缓有力,并无心悸发作之乍疏乍急涩脉。

    原本正在暗暗反省,是否给大臣施加任务过重的嬴政,闻言便立刻懂了:隗状,这是在跟王绾搭台,给他这君王下马威!

    偏偏他还只能吃下这哑巴亏,等隗状主动归朝办事——谁让对方真有心悸之疾呢?若一道贬官诏令发下去,隗状当场心悸发作,他数年来费心拉拢的群臣之心,恐怕皆会付诸东流。

    明君,是绝不能明晃晃将朝臣逼到走投无路之地的,正在他凝神苦思法子之时,没想到对方竟主动来找他了。

    甚好!日头这般大,他的右丞相亦能不辞辛劳进宫,可见心悸确是大好了。

    隗状在蒙毅的搀扶下,甫一进殿便颤巍巍跪下请罪道,“王上,臣近日心悸难安,夙兴夜寐间深感有负国恩,不敢以老迈孱弱之身再忝居高位,还请王上恕罪啊!”

    蒙毅诧异看了他的一眼,隗丞相这是要主动告老?

    君王笑吟吟急急下殿,一把扶起隗状,诚恳道,“爱卿这是要告老?唉,按理说,爱卿为我秦国操劳多年,功高劳苦,寡人该早日让你归家颐养天年可眼下朝中,诸事齐齐铺排开来,各处竟找不出半个闲余人手,爱卿若再告老,这右丞相偌多事务,寡人不知该让何人来接手啊还请爱卿好生休养,待心悸之疾大好后,再为我大秦朝堂继续出几分心力啊!”

    隗状暗暗窃喜不已,装病一事,乃是王绾来他府中商议出的主意。

    眼看君王接下来要行仁政,朝中李斯五黑等人又与他们不合,二人思来想去,今日君王将少府分离出去,再不肯让丞相监管,还为区区修路治水一事专设出工部,来日,他是否要将九卿之事全盘与丞相剥离,让他们成为空架子丞相?

    如此一来,认定此举乃是君王要施行新法、故意对他们施的下马威,便双双为家族前途忧心起来。

    隗状垂垂老矣,从右丞相之位退下来是迟早之事,他若退了下来,王绾必定会顶上这位置,但无论是李斯还是冯去疾坐上左丞相之位,皆不符他二人之利益。

    李斯那狼子野心之徒,若坐上左丞相之位,必定会继续怂恿君王以新政变法,再设法继续架空他视为眼中钉的王绾;

    而冯去疾祖先虽在昭襄王之时立下大功,但当今王上信任李斯更甚,冯去疾上位,绝无劝阻君王停下变法之能力。

    是以,隗状与王绾急需找到一位可与李斯分庭抗礼之同盟,此人不但要在君王心中分量颇重,还要有坚决反对儒家之决心。

    王绾认为,放眼整个天下,这样的人只有一人:韩非!

    他既是君王念念不忘的法家大才,又是一心坚守法家之道的倔强性子,若有此人与他们并肩作战,王上纵便有心施行儒法新政,亦不得不一缓再缓,事情若有了转圜之机,对他们自是大有裨益的!

    正因如此,他极力劝隗状趁眼下诸事繁忙装病,如此即可让他顺势安插些人手进来,又能假借老病之名告老,顺势推举韩非上任!

    他们从未与韩非有过任何往来,若在君王面前推举此人,不但显得光明磊落,还能让君心大悦。

    虽然按秦法,大臣纵便推举了贤才,亦要经君王考核后便可上任,而丞相之高位亦不可推举。

    但王绾相信,以王上对韩非之信重,必会接纳隗状的推举建议,故而他极力劝隗状一试。

    思及此,隗状忙颤巍巍道,“王上啊,老臣此番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心力大不如前,着实是无法再为朝廷效力了但老臣斗胆想向王上举荐一人,此人乃当世大才,定能将朝中诸事打理得比老臣更井然三分呐”

    嬴政心头生出一声“果然如此”的感慨,寡人的相国,个个野心都不小啊!

    先是吕不韦独揽大权,再是昌平君百般算计,如今,连隗王二人亦是如此。

    连右丞相之位,他们都敢插手了?

    但年轻的君王俊逸的面庞上,却笑得更和蔼真切了,“哦?不知爱卿想推举哪一位大才?”

    隗状眼巴巴抬头看着君王,言辞恳切道,“王上,老臣以为以韩非之才,做阳武郡守着实太过屈才了,去岁与今岁上计,韩非之考核皆是甲上啊故而,老臣认为,天下间无人能比韩非更适合这右丞相之职啊!”

    君王的笑容缓缓加深了几分,韩非?他推举的竟是韩非?

    第103章

    若隗状开口推举的, 是旁的任何人,嬴政是定不会应允的。

    但韩非确实不一样,他早就想将韩非尽快调回朝中, 开始着手制定新法了。

    而且,在君王心中,韩非乃是执宰天下之大才, 本就合该担任丞相一职的, 故而,他原本就正在思忖,该如何开口暗示隗状主动告老让贤。

    自然, 嬴政亦飞快猜出隗状与王绾走这步棋的缘由:他们以为,韩非能成为维护朝堂旧秩序之助力。

    这便是先见之明——早预料到大臣定然会反对秦国施行仁政的君王, 一直以来十分明智地,并未将韩非前去阳武郡试行新法一事告知众人, 知情者不过李斯蒙恬寥寥几人耳。

    若不然, 韩非在阳武郡所行之事, 会被朝中百官百般阻拦不说, 便是现在想将韩非调回朝中任职一事, 亦会颇费周折

    思及此,分明对眼前巧合局面十分满意的君王, 却在惊喜后徐徐收起笑容,正色喟叹道,

    “韩非之才固然举世皆知, 寡人亦是敬仰已久, 但他当日一力主张法家之道, 与我秦国欲行之新法背道而驰,若与寡人朝夕相对, 恐君臣间倒会生些龃龉,以致相看两厌罢了,韩非不宜身居朝中三公高位,还是在阳武郡安生待着吧”

    既然隗王二人已有此意,想来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但他并不想让韩非承此二人之情,以免往后与对方撕破脸皮后,反倒落下个“知恩不报”之名声。

    再者,以韩非前些日子信中斩钉截铁之言,莫说无心承隗状之情,便是君王亲自下诏,他也未必会答应,此事还需徐徐图之

    隗状一听这话,原来韩非奔赴阳武郡,果然是早看出王上有瞎折腾之意啊。

    如此一来,他愈发坚定:必须说服王上让韩非当这右丞相!

    在他为韩非求官的不断殷殷恳求下,君王索性故作不满地,拂袖转身走回殿上,语气薄怒道,

    “爱卿年迈告老一事,寡人答应你便是。但若将韩非召回朝中为官,寡人便会失去韩非,此事休得再提!”

    片刻后,隗状在蒙毅的搀扶下走出殿门,眯起浑浊的老眼迷惘望向半空晃眼的日头。

    今朝跑这一趟,他原是料定,纵便王上一时不松口韩非入朝为相一事,也必定会再三挽留自己,如此一来,他有的是机会慢慢再劝,总要将手中相位交到韩非手中,既得韩非之感激,又能博君王之欢喜。

    可为何事态的发展,全然跟他想的不同?

    眼下,王上同意了他告老一事,却不肯答应韩非为相之事,往后,他隗状既已不再是秦国的右丞相,又哪能再舔着脸劝君王让韩非接替相位?相位,跟他已无半分关系了啊!

    是夜,忙完公务来找他的王绾听闻此事后,跺脚叹道,“看来,能劝王上改口的,只有那贼子李斯啊!”

    隗状摇首道,“李斯心怀不轨,一心劝王上行儒家新法,是决计不会劝王上让韩非回朝任相的,反之,若你接替我那相位,他必想与冯去疾争夺左丞相之位,岂会让韩非横插一脚?唉,王上如今究竟是如何想的,我等愈发看不透了”

    王绾却似笑非笑道,“可韩非,却是李斯之同门师弟啊,他若要当温良恭谦的臣子,又岂能不顾师门之情,一力阻拦韩非归朝?”

    隗状抚须不解道,“依你之意,这是”

    王绾和气的眸子里,渐渐泛起了一抹冷厉,“王上不肯召韩非进咸阳,未尝不是担忧这对师兄弟会反目之故,说起来,此事倒跟李斯脱不了几分干系若有李斯主动出面劝王上,想来此事便稳了泰半”

    隗状抚须思索一番,此话颇有道理。王上年轻气盛,如今被李斯那楚人巧言令色哄骗着,早对他们这帮老臣子有所疏离,而韩非与李斯皆是君王看重之人,想来,王上确是不忍看他们师兄弟因政见不合而公然反目的

    但他迟疑道,“可李斯岂会如我等所愿,前去劝谏君王?”

    王绾微微一笑,“李斯要的,既然是王上眼中的名声,你我便先助他毁了这名声。”

    没几日,咸阳城中便借“楚国游商“之口传出沸沸流言,称楚地众人皆认为,韩非子这等当世大才,来了秦国却不得重用、只能在小小阳武郡担任郡守,乃是其师兄李斯进谗之故。

    很快,第二波新的流言跟着起来了,“齐国游商”宣称,既然秦王能被李斯蒙蔽,可见秦国朝堂亦并非传闻中那般任人唯贤,不值得天下大才前来投奔

    在咸阳百姓眼中,李斯可是尽忠职守的好官,有些老百姓前往西山挖煤挣奖励之时,经常看到李斯与其长子李由,在拉着箩筐捡四面散落的碎小煤块呢,这种好官,会排挤大才韩非子?他们才不信呢。

    但流言的传播速度永远如长了翅膀一般,迅速传遍秦国各地。

    很快,近日两耳不闻窗外事、忙于文字改革脚不沾地的李斯也听到了风声,登时暗暗叫苦不迭——神画之中的他,确实怂恿君王杀了韩非,但眼前的他是断无半分这等心思的!

    他边暗中派人查探流言的来源,边急急进宫向君王陈情,眼下郑国已前往楚国招揽水家掌门,若因这流言功亏一篑,他李斯亦算不得十分无辜啊,谁让他真跟韩非是同门师兄弟,谁让韩非入秦真去了阳武郡呢?

    偏偏若无君王首肯,他还无法将其内情告知天下人为自己辩白,好大一口从天而降的铁锅!

    眼下,若要平息这流言,必须劝王上即刻将韩非召回,最好再封他个大官,如此才能封住悠悠天下人之口,让天下英才知晓秦国并不会埋没人才。

    李斯急急进殿行礼后,便开门见山道,“王上,如今各处流言汹涌,臣担心此事有损秦国声名,还望您早日将韩非召回,以行动止住这流言啊!”

    殿上君王气定神闲笑着看向他,“不知爱卿认为,寡人若将韩非召回朝堂,该封他个何种官职?”

    李斯可不如隗状二人那般糊涂,他深知,平日若推举几个行事麻利得用的小吏倒也罢了,以韩非之才,其官职至少位列九卿,绝不是他一个臣子能轻易置喙的。

    他遂再揖礼拜道,“王上,此事已超出臣廷尉之职权范围,臣断不敢妄议!但臣相信,以王上之英明,定会为韩非妥当安置足以发挥他才干之官职”

    嬴政暗赞李斯虽才干过人,却向来识礼数、知进退,全不似有人那般,仗着资历对他这君王指手画脚。

    他目光灼灼看向李斯道,“爱卿近日虽忙于文字一事并未早朝,想来亦已知晓隗状前几日告老辞官之事,这右丞相之位寡人欲让爱卿来担当”

    李斯闻言噗通就跪拜在地,战战兢兢道,“王上,以臣之资历才干,远不能胜任右丞相之高位,还请王上收回成命啊!”

    这突如其来的馅饼,让他是真心感到惶恐啊!

    固然,他李斯此生的奋斗目标正是秦相之位。但神画预言之中,二十年后的他亦不过坐到左丞相之位,官员若未建立重大功勋,升职亦是要按资排辈的,只要右丞相冯去疾一日未下台,他便要继续待在左丞相之位。

    是以,处处以分寸感约束自己的李斯,绝不会在二十年前的今日,就想着要越过左丞相王绾与冯去疾那几位御史,妄自尊大地接下右丞相高位。

    当年纲成君得范雎推举任相,却被满朝文臣排挤以致辞官一事,他可是牢牢记在心头的。

    他要的,是合乎礼法、合乎君心的升迁,而绝非这般会引来满朝非议的飞速拔擢。

    在李斯的执意拒绝下,君王幽幽叹了口气,起身下殿扶起他,一脸无奈道,“王绾不支持新法,寡人绝不能让他的权力再膨胀下去至于冯去疾,于新法一事,对寡人的支持亦远不如爱卿”

    李斯闻言忽而心头一动,不由抬首脱口而出道,“王上,韩非乃当世公认之大才,又肯全力支持您施行新法”

    话一出口,他便暗自一惊:上当了,王上欲委任我为右丞相是假,想让我亲口推举韩非是真!

    是了,以王上对韩非的信重,以韩非对新法的胸有成竹,这空出的右丞相之位,非他谁属?

    果然,君王一脸惊喜看向他道,“若无爱卿提醒,寡人险些忘了韩非!莫非爱卿竟认为,寡人若召韩非回朝,他乃是最适合担任右丞相之人?”

    李斯尴尬地笑了笑,王上欸,您绕了忒大一圈,不是又回到让臣僭越妄议相位之事了么?

    不过他转念一想,既然君王执意要让他表明立场,便算不得是僭越了。

    再者,无论是王绾、还是冯去疾等人担任百官之首,皆比不上韩非上任对他有利。

    一则,韩非此人性情耿介正直,并不喜拉帮结派,但他又颇重情义,自己这师兄在他眼中还是有两分薄面的。

    二则,韩非与自己立场相同,皆是一心支持王上因事异而变法的,有了右丞相的支持,他这廷尉行事起来难免会便利许多。

    第三,则是最重要的一点:王上本就属意韩非担任右丞相!

    思及此,李斯恭声道,“回王上,韩非之才远在臣与诸臣之上,故而臣确有此意,这才斗胆直言,还请王上尽快将韩非召回朝中,主理百官诸事啊!”

    年轻的君王爽朗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臂,“爱卿识人眼光一向不错,寡人听爱卿的定是错不了”’

    说着,他便转头吩咐道,“蒙毅,即刻拟诏,李斯愿以性命为担保,大力举荐韩非担任我大秦右相,命韩非速将阳武郡事务交付与郡丞萧何,尽早赶回咸阳赴任!”

    萧何既是小崽口中的大汉丞相,君王自然一直细心留意着,此人两岁考核皆是甲上,韩非素日的奏章中亦对他的能力赞不绝口,此人担任阳武郡郡守一职绰绰有余。

    “喏!”,蒙毅忙应声研墨拟诏,看来,朝堂风向真要变了。

    李斯看了一眼君王,欲言又止,他虽想劝王上召韩非归朝止流言,但分明是王上想任韩非为相,他不过顺水推舟这么一说,诏书怎就变成他推举韩非了?

    以性命为担保的功劳,他真不敢冒领呐!

    近日与程邈等人关在房中,足不出户整理文字的李斯,自然不知晓——先前韩非入秦时断然不肯接受朝廷高官厚爵,那么到了如今,君王纵便有心任命韩非担任秦相,对方便真会欣然接受这职位吗?将韩非性子摸得一清二楚的君王倒不这么认为。

    是以,他前些日子在信中试探了韩非一番,对方果然断然拒绝了丞相高位,坚称廷尉衙署才是最适合他施展才能之地,他愿担任署中廷尉正监,位列李斯之下。

    但君王要的,是能与自己并肩作战,在朝中举足轻重的股肱之臣,而非人微言轻的廷尉正监,坚持变法的韩非,必须手握相邦大权,秦国这新法才能彻彻底底贯彻下去。

    眼下右相之位已空置出来,是无法长久拖下去的,若韩非迟迟不同意接手,亦是一桩烦心事,正在君王烦恼不已之时,正好听中尉来报,城中忽然流传起“李斯排挤韩非”之言!

    君王虽迅速猜出,此谣言定是隗王二人派人散播的,却并未派中尉军抓人止谣,反而趁着流言的东风,命人以齐商名义再添了一把火——将此事从对李斯品行的攻讦,变成对秦国朝堂的质疑。

    如此一来,李斯为澄清此事,必会主动来劝他早日召回韩非,届时他只需稍稍引导,让李斯主动承认,韩非乃是最适合右丞相官职之人,便可趁机下诏召韩非回国。

    如此一来,此事便成了:李斯迫于蜚蜚流言,力劝君王对韩非委以重任,趁机自证清白,停歇世人对“秦国不重用人才”的质疑。

    韩非唯有欣然接过这相位,才能救李斯脱离流言困境,以证明他二人之间,并无半分嫌隙——他若以任何理由的推拒,看在旁人眼中,皆成了“韩非先前被李斯进谗发配去阳武郡,如今,李斯迫于传言低声下气以性命为担保推举他,哪知韩非记挂当日之仇,根本不肯买账”

    嬴政看着李斯匆匆离去的背影,真心实意地露出了一抹微笑,寡人近日之运道,称得上心之所想、其事必成啊,隗状不但及时腾出了相国之位,还联合王绾为寡人将犟牛韩非逼到这位置上,妙哉!

    至于他派人散播的朝堂之流言,想来秦国境内之人并不会相信,他们的子孙有公学免费读、有科举之路升官进爵,自是知晓秦国朝堂选贤任贤决心之大。

    至于齐楚燕三国之人么,届时韩非只需将他在阳武郡呕心沥血践行的新法成果宣布一通,明眼人皆能猜出他入秦为何要先去阳武,何人还会再质疑秦国朝堂容不下他、他是被李斯所排挤?

    总归,只需韩非当真回到咸阳为相,新的好流言自会迅速掩盖旧的坏流言。

    果不出君王所料,韩非接到诏令之时,早已听闻咸阳传来之风言风语,知晓此番这秦相之位,自己是非接不可的,不然,他岂能安心坐视李斯与朝堂名声受损?

    是以,在花费数日细细将郡中事务交接给萧何后,在一个云霞满天的下午,他便踏上了前往咸阳的路途。

    哪知马车还未出城门,听到风声的郡中百姓便空巷而出,乌泱泱跪了满满一地,哭着恳求韩非留下来。

    不过短短两年多的时间,他们已能吃上一日三餐干饭,穿上结实干净的新衣,冬日还有烧得暖暖和和的火炕可用,仿佛从前在魏国过的那些吃树皮、穿得破破烂烂的日子,是一场遥远的噩梦般

    朴实的百姓永远忘不了,他们少缴税赋、生儿育女有奖励的好日子,是从自己变成秦人开始的,是从韩郡守来治理阳武开始的!

    他们在魏国祖祖辈辈活了多少年,从未见过这般和气爱民的好官啊,韩非如今要离去,让他们如何舍得?

    若再换个魏国那般作威作福的官吏前来,他们的好日子就彻底到头了,再者,他们也听了流言,担心韩郡守是得罪了“奸臣”李斯,要被召回咸阳罢官或是杀头,这才愈发惶恐不安。

    在百姓们此起彼伏的哭喊声中,韩非下了马车,大声承诺道,“诸位请放心,我秦王之王勤政严明,我秦国之法一视同仁,我秦国官吏亦绝不敢乱法而为!今日纵便本官离去,你们的萧郡守亦会将郡中诸事,按秦国仁政律法施行,绝不会贪赃枉法,绝不会鱼肉郡中百姓”

    跟着来送行的萧何,亦急忙下车再三承诺会善待百姓,并告知众人,韩郡守此番并非被君王贬斥,而是要回咸阳担任更大的官职,到时,他便能造福更多的百姓。

    阳武百姓听了解释,知晓韩非原来是升官被调走了,这才依依不舍爬起来,抢着打开空荡荡未装满行李的马车后厢车门,将装有鸡蛋与鸡鸭鹅的竹篓塞进去,便一溜烟在韩非等人的惊呼中跑远了。

    纵便如今阳武众人已能吃饱饭、穿上新做的衣裳,这鸡蛋与肥鹅,亦是他们一年到头舍不得吃的珍贵之物,大伙通常会将鸡蛋攒上十几二十个带去集市售卖,一个能卖一钱呢,三十个鸡蛋便能换来一石黍米,更别提鸡鸭鹅售价更贵,足够他们买上好些菜籽油与盐了。

    可当他们从慌张报信的邻人口中,得知韩郡守要离开阳武之时,便立刻将家中攒的鸡蛋、养的大鹅鸡鸭,全塞进竹篓着急忙慌地出了门。

    给大伙带来好日子的韩郡守要走了,他们若是扛得起猪圈里的猪,只恨不得将家中的猪也扛去赠他,又怎会吝惜这鸡蛋与鸡鸭鹅?

    韩郡守为他们带来的,何止这点吃食啊,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他们虽舍不得韩郡守,却知晓若再待下去,对方定会将这点吃食全退给他们,他们纵是再不舍,也只能抹泪黯然离去!

    很快,马车周围的人陆续散去,而原本只装了些衣物文书的空荡荡马车里,塞满了用草绳捆住两脚的鸡鸭鹅,马车周围,亦摆满了密密麻麻的竹篓,里面装了或多或少的鸡蛋。

    萧何看着眼前这令人震撼的一幕,久久未从自豪的激荡心绪中回过神来。

    他在魏国沛县担任小吏之时,亦是为县衙长官送行过的——那沛县县令辞别之时,并无半个百姓为他送行,乃是县衙下属依照惯例掏钱置办酒席、再凑些银钱为他践行的,而对方在沛县经营三年,最后是带着数车满满当当的民脂民膏离去的。

    这亦是魏国各郡县常见的一幕,长官们只管搜刮下属,吃了亏的下属,自然要将损失从百姓手上连本带利讨回来,魏地之内无一寸闲田,一年到头在田间辛勤劳作的百姓,却穷困到吃树皮草根扮粥煮食的地步!

    魏国会灭亡,早在他预料之中。

    但在来到阳武之前,萧何从未想到,世间竟有韩非这般两袖清风的官吏。

    他从不朝下属百姓勒取一钱一黍,从不摆官威仗势欺人做出强占民女、强抢民田之事。

    相反,韩非待人永远彬彬有礼,他不但会自掏腰包买来稻草,请人为修路的百姓编新草鞋;还会从俸禄里取出一部分,用做对每季优秀下属的奖励;他参加下属家中操办的红白喜事,从不会白吃白喝、临走还要白拿,他会在进门之时,便送上足够体面的贺礼与礼钱,走时两手空空

    萧何原本以为,是韩非出身王族的矜贵做派,让他不屑贪图这等蝇头小利,但随着他在韩非身边待得越久,默默看着对方习以为常地做着每一件震动人心的小事,再拿列国那些贪得无厌的王族子弟来反复对比,终于确信:韩非的清廉与慷慨,并非源自他的出身,而是源于他的品行修养,源于他对亲手制定的阳武新律法之尊重。

    他与这样的人接触得越久,就越忍不住被对方的人格魅力所吸引,继而越盼望自己也成为这样的人——

    在富裕的阳武郡任职两年多,韩非走时两袖清风,只有一辆马车装着他的财物与衣物书籍;

    可韩非走时,百姓们会自发跑来万分不舍地送他、赠他自家珍贵的吃食。

    吃食?莫说肉蛋,便是半碗黍米粥,对这时代的百姓都是极为可贵的,若他们不是真心实意感激韩非,又岂会将自家都舍不得吃的东西赠给他?

    这便是阳武百姓眼中的秦吏,他萧何,亦想成为这般的秦吏!

    这时,韩非的御者惊夫边抬袖呜呜哭着,边指着偌多竹篓与车里乱叫一通的鸡鸭鹅,问道,“大人,这些该如何是好啊?”

    韩非眼眶有些微红地转过头,沉吟一番后,对萧何拱手道,

    “萧郡守,此去咸阳需数日颠簸,鸡蛋恐会碰坏,鸡鸭鹅亦恐会死于道途之中,如此着实太过可惜,还请萧郡守命人将之搬走,设法将鸡蛋卖掉,这些鸡鸭鹅若能养活,便围个园囿先养上吧,能下蛋的便养着卖蛋,不能下蛋的便多养些时日卖掉,得来的钱粮可用来在郡中设一处救济粮仓,往后若遇灾年或郡中百姓有难,可用来襄助他们”

    如今秦国农作物品种多样,加之各处有油坊,喂养鸡鸭鹅只需用红薯叶切碎拌上油菜饼、麦麸等物即刻,并不似往常那般要用粮食喂养,正因如此,郡中如今许多人家皆喂有家禽。

    萧何亦明白其中关节,况且,他最擅长的便是这等内务之事,忙一口应了下来,他盘算着,来日若这些禽蛋售出,便将换来的银钱一分为二,一半留来救助遇灾之民,一半当做经商本钱,如此,这救济粮仓便能源源有进账

    金秋八月,正是列国农忙时节,咸阳各处田地亦忙得热火朝天。

    明赫央求父王要去观看秋收,怎奈朝事愈发繁忙,君王连日无法脱身,五黑等人亦无法脱身,思来想去后,只得让卫尉军护送着张良带几个孩子前去了。

    扶苏兴致勃勃带着弟妹们下田,从治粟内史手中接过竹筐,跟在割麦的人群后捡拾麦穗。

    此地沃野千里,举目望去山脉全在远方,纵便有贼人藏身其中,亦无法将弓弩射到此处。

    而四周尽是密密麻麻忙于秋收的秦人,若有宵小之徒胆敢混入其中趁机行刺嬴氏王族,只怕利器还未取出来,便被按律赶来见义勇为的秦人踩死了

    是以,他并未让披甲执锐的卫尉跟来田中,以免惊到这些百姓。

    被张良紧张抱在怀中的明赫,终于有机会亲眼来观看割麦盛况了,东张西望间,他很快发现了一个问题:如今秦国种了很多麦子,丰收的麦地里全是蹲着身子割麦的农人与士卒,但镰刀太小,一趟只能割取虎口堪可握住的一小把

    而水稻亦需同样的方法割收,怪不得秦国如今一到秋收,就要出动全国大半人手:煤场全部关停,工坊关停四分之三,连大半士卒与回到国内的商贩,亦要出动参与,效率实在太低了!

    他急忙问系统商城有没有收割机兑换,系统却遗憾地告诉他,太阳能收割机和自动镰刀已全部售光,排队预订已到两百年后去了。

    明赫看着一望无际的田野中,密密麻麻蹲着割麦的众人,不由焦急万分,虽说农事为大,但秦国总不能一直为秋收荒置其他产业啊,怎么办啊?

    不远处,一个跟在麦田中弯腰捡拾麦穗的黑脸年轻人,正在低声问身旁的老者,“师父,我等此番入秦考察,当真要留下襄助他们吗?依我看呐,秦国如今虽有高产粮种,但暴秦声名在外多年,那陈县令所言未必是真啊”

    老者抬头看了一眼周围的人群,继续垂首捡着麦穗,冷笑道,“年轻人呐,多用自己的眼睛看看,多用自己的脑子想想!你我在东郡观察数月,又来关中走访多日,这秦国究竟是暴秦还是仁秦,你当真分辨不出来么?”

    第104章

    这时, 老者身旁另一个短衣中年壮汉,起身将快溢出来的满筐麦穗端去倒在秦吏监管的麻袋里,提着空竹筐回来, 边蹲下继续捡拾,边沉声道,

    “师父言之有理, 旁的不说, 自从我等入了秦国境内,不论关中之地或是韩赵魏故地,不论田间农夫或是道旁商贩, 面上皆是带着几分笑意的”

    说着,他又抬头瞥了几眼周围的人群, 压低嗓音道,“再者, 我等混在关中田地间数日, 值此农忙时节, 可有听见一人抱怨, 可有看见一秦吏催促庶民?师父, 宜以为,秦国乃是可助之国!”

    老者听了这话, 才满意地露出几分笑意,他起身捶了捶有些酸痛的后背, 望着前方铆足劲干活的众人, 感叹道,

    “我等一路打听而来, 今岁起秦人只需缴四成之税赋,若是傅籍年满二十年之家, 更只需缴三成税赋秦国又有高产粮种,众人收来的大半粮食皆归自家所有,岂有抱怨之理?他们恨不得将家中老叟稚子全喊来帮忙,早些落袋为安咧!那陈县令确未哄骗我等,秦国此任君王,巍巍哉大有尧舜仁君之相啊!”

    这身穿粗麻短褐、脚踩破旧草鞋的精瘦老者,正是农家这一代掌门陈谷。

    先前提出质疑的黑脸年轻人名为“臼”,是他收来的小徒弟,而此刻开口的黝黑中年壮汉名为“宜”,则是他的大弟子。

    创建农家的许行本是楚国人,因敬仰上古神农氏“与民同耕而食,教民农耕”,遂创建农家,收门人数十人,前往滕国拜见素有贤名的滕文公,得到大片可耕种之地,耕地之余,他则带着他们以织席贩履为生。(1)

    后来,大儒陈良的弟子陈相听闻此事后,认为农家务实耕地之道更为实用,便带着其昆弟陈辛叛出师门,扛着石锄从宋国赶去滕国拜许行为师,从此陈氏子孙代代为农家忠实门人。

    后来滕国被宋国所灭,宋国又被齐楚魏所灭,农家只得辗转在齐楚魏三国奔波,以希翼用多年农耕经验帮助更多百姓,哪知,齐魏两国君王对他们力主“君民同耕”的观念甚为恼怒,被驱逐出境的农家众人,只得回到祖师许行的楚国老家。

    当时的楚国实力强大,楚庄王思想亦颇为开明,他虽同样不赞成农家“君民同耕”之说,却仍是应允他们在楚境各地传授百姓耕田种地,若农家有多收、省力之法,朝廷甚至会出钱出力大范围推广。

    但早在陈谷这一代之前,农家的地位便愈发尴尬起来——楚国王族之中,宗室势力原本就十分强大,虽然他们自楚庄王时期被君权压制,往后数十年间老实了许多,但待君王权威减弱之时,蛰伏的宗室势力又再次蓬勃而起。

    楚国辉煌的时代一去不复返,站在众人面前的,不过是一个被秦国打得君王流亡迁都、失去众多北面土地、君权再次被宗室势力制掣的国家。

    如此一来,原本被楚君收拢的大片土地再次回到了宗室手中,而宗室们跟齐魏君王一样,极度厌恶农家“君臣并耕,自食其力”“君臣宗室不应向百姓收税”这等说辞,认为此乃扰乱人心之异端学说,故而,宗室们虽未将农家逐出楚境,却严禁农家再收徒与教民。

    一个学派若没了传人,迟早要彻底消亡于历史长河之中,任农家众人再无可奈何,亦只能流转楚境南部穷乡僻壤之地,继续悄悄教民收徒。

    但陈谷比父辈更清晰地知晓,楚国权贵不过是以一种相对温和的方式禁绝农家罢了,如今农家门人已越来越少,若再这般躲躲藏藏下去,离农家覆灭不过一步之遥。

    再者,他们手上有无数善农利民的法子,却无法得到朝廷的支持而在楚国大力推行,如同抱金待死之人,何其悲哉!

    穷则思变,陈谷思来想去数年,终于决定趁自己这把老骨头尚有几分力气,带门人迁出楚国另寻出路。

    可如今之世,七雄并立之局面早被秦国狼吃羊的进攻打破——他们能选的落脚处,也只有秦齐燕三国罢了。

    按理说,秦国自商君变法后,乃是列国之中最重视农耕之国,农家当初为何绕道而行不选秦国?原来,商君变法之时,改列国通行的鲁国十什一之税为泰半之税,与农家不赞同统治者收税理念全然背道而驰,这才有农家百年间不肯入秦之事——秦国,在他们眼中是暴虐之国。

    前些日子陈谷带门人一路北上之时,亦是托人办了经商验传,绕过秦国西面群山,径直前往齐国而去的。

    但今日之齐国,亦早非当年强盛的齐国,齐国南部大片平原沃土早落入燕赵手中,朝廷极其重视鱼盐之利而并不在意农耕,这样一个商业发达的国度,并不适合农家传道授业。

    无奈之下,陈谷只得带门人再往东赶往燕国,四处走访后发现此地气候虽比楚国寒冷许多,却在太行山至渤海一带与辽东北部有大片平原,倒也是一个适合发展农耕之地。

    哪知,陈谷前往蓟城王宫求见燕王之时,才开口劝燕王要与民同耕,便被对方怒气冲冲命侍卫扔出了宫门,并下令禁止农家入燕。

    如此一来,摆在农家面前的只剩两条路:归楚或入秦。

    以臼为首的弟子支持归楚,认为暴秦无道虐民,他们助秦国产出的粮食越多,秦国朝廷便会朝百姓收更多税赋,不如不助;而以宜为首的少数弟子却支持入秦,认为如今楚国各色税赋加起来,亦有泰半之重,与秦国并无甚区别,但世人皆传,当今秦王乃不可多得之明君仁主,若农家助秦增产,秦王兴许还会为百姓减税

    争执不下之时,陈谷只得从行囊中掏出龟壳,诚挚占卜后得到神灵指示:该去韩国故地。

    韩国故地,正是秦国如今的颍川郡,臼等人认为,神灵是想让他们看看,韩国百姓在暴秦统治之下过得如何艰难不堪,便欣然同意前往。

    哪知,一行人风尘仆仆赶往颍川时,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他们所至之处,百姓确实皆在田间地头干活或者忙着修补旧路,但他们轻快的步伐、逢人带笑的面色,皆在提醒着农家诸人:这些韩国旧民,在秦王的统治下,在秦吏的管理下,虽然依然辛劳,但过得却是极快活的。

    至少,在他们世代生活的楚地与先前所往的齐燕两地,无论农人还是商贩,面上皆带有深深的愁苦之色。

    在走访颍川各郡、四处帮农人干活的过程中,陈谷等人听得最多的,是当地百姓吐唾谩骂韩王畜生不如,以熟菽之种哄骗百姓、不救梁城地动之民;是当地百姓虔诚面北跪拜后,爬起来称赞秦王乃是世间少有之大善人,当日,便是秦王送来粮种救了韩国所有百姓,也是秦王派兵前去梁城抢救地动伤者

    后来,他们在水径县走访之时,县令陈平得知对方乃是农家之人,登时大喜过望,力邀他们留在秦国襄助朝廷与百姓。

    陈谷原就被秦国空有暴虐之名、实质所行皆仁政所震动,在与陈平长谈数日,深入了一番秦国现行政策后,终于打定主意:择秦国而居。

    陈平惊喜万分之下,原想上报郡守往咸阳禀告此事,好让朝廷按律,以征召之名派马车迎农家入秦,但崇尚节俭的陈谷制止了他,直言不必铺张,自己还要去东郡看看再前往咸阳。

    一行人今日来到咸阳后,正赶上秦国秋收时节,早从陈平处听闻秦国有高产之粮的陈谷,便带着弟子们赶往田间地头帮忙——他们本就是通晓农事的农人,混入聚集农人、商贩、士卒、工人的秋收队伍之中,简直丝毫不会令人生疑。

    如今,陈谷既已打定主意留在秦国,又目睹秦人以镰刀割麦的费力之状,便想着要去王宫求见秦王,将自己前两年想出的一个快速收割之物告知对方,以让朝廷尽快造出此物,为百姓减缓些辛劳——既然来了咸阳,与其找官吏层层传递,还不如他亲自见一见秦王来得快。

    此刻,他边捶背边叹息着“老了,气力大不如前”,便叮嘱众人好生忙活,他要先跑一趟王宫,哪知才没走几步,就被旁边几个捡穗的小孩吸引,悄悄眯起了眼睛。

    他遍行楚齐燕三国,从未见过身穿华服、佩戴玉佩、脚踩布履的富家子弟操持稼穑,更遑论皮肤白皙、一看便养尊处优的孩童。

    这几个孩子出现在此地,着实太过突兀。

    他扭头朝远处的道上看去,只见道旁有一队玄衣黑甲侍卫把守,登时眸光一亮——世人皆知,各国君王出行之时有守卫队护驾,而在咸阳城中,能让玄衣黑甲侍卫随行保驾的

    他重新看向那几个孩子,面带慈祥地欣慰抚须而笑,想来,他们正是秦王之子嗣啊。

    这位秦王竟肯让自家孩子下地务农,倒与我农家之道不谋而合

    他边琢磨着回头要劝秦王也亲自下地种田,边笑眯眯上前,趁对方起身休息之时,操着有些生硬的咸阳官话,朝个头最高的扶苏拱手问道,“不知小公子,可是秦王家的公子?”

    扶苏闻言抬首边打量着对方,边不动声色将阴嫚将闾几人拉到身后,朝督田小吏的方向走了几步。

    这话问得奇怪,有卫尉军守在道旁,秦人皆知他们是父王的孩子,并不敢跑来打探聊天,此人开口便问“可是秦王家的公子”,可见他并非秦人连口音亦有些生疏

    陈谷见对方后退,忙上前问道,“公子可否带老夫”

    这时,臼一脸奇怪地上前问道,“师父,您既要进宫去找秦王,怎的还不早些去?”

    他边问,边悄悄打量扶苏几人,咸阳的富家公子竟肯下地干活的?这几个孩子是我农家的好苗子啊,师父定是想收他们为徒

    陈谷扭头顺手给了他一个爆炒栗子,拉下脸斥道,“又想偷懒不是?以为老夫看不出来?”

    臼摸了摸脑袋,讪笑着望了扶苏几人一眼,便继续提着筐回去捡穗了。

    但他的出现,倒让扶苏放下了防备心,看来这老人并非刺客,遂和气笑道,“不知老翁从何处而来,初到咸阳可还适应?”

    若换了以前的扶苏,定会老老实实顺着对方的话头,回答“是”或“不是”,但现在在父王和张良的指导下善识人心的扶苏,便会这般滴水不漏地反过来套话。

    他这话还隐含着另一道暗示:他已听出对方并非咸阳人。

    陈谷暗暗赞叹一声,这孩子,远比他那徒弟机灵不少,想来定是秦王之子无疑了。

    这一路他在秦国境内听了满耳朵夸赞秦王之言,自将对方视为当世明君,这样的君王,就合该生出这般爱干活又聪慧的好孩子啊!

    他将扶苏对“秦王家公子”身份的不否认,视作了默认,便笑眯眯取出验传递给扶苏道,

    “我乃楚国农家之人,得了颍川郡水径县陈县令的推荐,想来咸阳求见秦王,未料在此地偶遇小公子一行。”

    扶苏接过验传查看,果然盖了秦国郡县长官印玺,农家掌门?

    百年前活跃中原的农家,后来虽偏居楚国一隅,但这名头他亦是听过的,想来对秦国是有助力的,不然陈平不会推荐他前来咸阳找父王——若对方是冒名而来,更不会持有陈平开的验传。

    思及此,他忙学着大人的样子拱手道,“原来是陈谷子前辈,扶苏失敬了!我父正是当今秦王,还请前辈随扶苏前来”

    说着,他就带着阿弟阿妹们将麦穗倒入麻袋,把竹筐还给秦吏后,这才带着陈谷往道旁而去。

    陈谷原以为护卫军在此,秦王子嗣在此,秦王亦必定在此。

    哪知走近一看,抱着一名可爱孩童的男子,面若好女,气质温和,身穿月白锦袍——样样都跟他想象中的秦王不一样啊!

    他不由狐疑地顿下了脚步,面若好女也罢,秦王长得好看些也无妨,但野心勃勃想吞并诸侯一统天下的秦王,绝不该出现这等闲云野鹤之温和神态再者列国之中,秦人以尚黑独树一帜,黑白乃世间最决绝对立之色,喜黑之人想来并不喜白,秦王怎会穿白色衣衫?

    陈谷不知晓,他满脸疑惑打量张良之时,对方怀中的明赫亦满脸疑惑地打量着他。

    这位老者一看便是农人出身,但他每回与父王前往农田观看之时,皆不会有老农会上前靠近他们,秦人向来是极内敛的呀

    这时,扶苏拿出验传,对张良道,“太傅,这位前辈乃农家掌门,此番想来咸阳拜见我父王。”

    张良原本见老农一脸怀疑看着自己,颇有几分莫名,闻言倒立刻懂了,他若是农家掌门,想来跟着扶苏前来是想求见王上,哪知本该玄衣纁裳的王上不在,反倒是自己这白衣之人在此

    在张良与陈谷寒暄之时,明赫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农家,农家来秦国了,他们肯定有办法解决割麦之事的!

    很快,张良便带着孩子们打道回宫,将陈谷入秦一事禀告君王,再命人带陈谷进了章台宫,明赫则顺势赖在了父王身旁,他要留下来给父王当帮手,把农家留下来!

    大殿之上,看着眼前丰神俊朗的年轻秦王,陈谷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是也,对方的容貌之盛虽远胜他想象,但任这年轻人笑得再和煦,他剑眉凤目间隐现的龙跃九天之气势,举手投足隐藏的睥睨天下之威严,才是以七国为烽台、以六合为一家的秦王该有的赫赫尊容!

    他行礼拜道,“农家第三十一代掌门陈谷,幸得颍川陈平县令之推荐,前来拜见秦王!”

    嬴政大步急急下殿,来到陈谷身旁,毫不介怀他满身沾满污泥的衣衫,亲手将他扶起身,面带喜色道,

    “听闻陈谷子入秦,寡人喜不自胜,此乃我大秦万民之福也!当年,陈相子离儒门入农门拜许行子为师,未料百年来,将农家之道延续下来的正是陈氏一族,先生与祖辈心性之坚韧,一心造福万民之景行,令寡人敬仰万分!”

    陈氏对农家而言称得上续命之恩,毕竟,连许行的后人都不肯再在田间吃苦,是陈氏一族凭着“农耕之道可助万民”的执念,硬生生勒令后世儿孙必须坚守农道,绝不可叛出师门。

    嬴政此言,让带着门人在楚国东躲西藏、惶惶入丧家之犬多年的陈谷,险些当场落下泪来——世间,竟有人还记得他陈氏的功劳,竟有人第一回 在他面前,提起陈氏的功劳!

    而此人,竟是秦王!

    许是这突如其来的认可,让他心头被冲击得有些脆弱,陈谷忍不住抬首哽咽道,“不过是些不堪一提的陈年旧事罢了,秦王竟还记得不怕秦王笑话,当日祖师许行子收弟子数十人,数百年后的今日,农家门人亦不过区区数十人,陈氏不才,将农家变成区区不入流之小道,着实有负祖师啊”

    当初楚庄王在位之时,农家弟子达上千人,楚国国力骤然大增,乃因粮食产量大增,可惜啊!

    嬴政看着面前被风吹日晒得布满皱纹的老人,脸上布满了时过境迁的哀伤,遂认真宽慰道,“陈谷子何须妄自菲薄?陈相子乃大儒门生,若肯前往列国求官,求得千钟之年俸自不在话下,但他深知农耕为百业之首,若能早一日改良农耕之法,天下间便能早一日少饿死些庶民,农家之道以拯救苍生为已任,比之诸子空谈之道,真不知胜出几多”

    “再者,寡人听闻,陈氏世代读书习字,在为百姓教授农耕之法时,更会以木为笔、以土为纸,教授百姓识字之道济世安民,此乃圣人之道也!”

    陈谷怔怔看着眼前风姿俊逸的秦王,圣人之道?

    被列国君王嫌弃不堪的农家,竟是圣人之道么?

    秦王对农家的评价,竟是如此之高么?

    嬴政此言倒并非虚情假意之词,在他心中,本就一切实用之法皆为圣人之道,一切空口乱政之道皆为无稽之谈——秦国本就极其重视农耕,更何况如今土地辽阔、颍川各处贫瘠土地亟需治理、随着高产粮种的推广提高秋收效率迫在眉睫

    如此一来,农家能助秦国百万之民,不是圣人之道又是何道?他早就盼着农家入秦了。

    陈谷懵懵然回过神来,又试探道,“秦王既认为农家之道为圣人之道,可愿做‘天子亲耕,后妃亲织’之圣人?” (2)

    此乃许行所著《神农书》之言,鼓励君臣与庶民一道下地种田,凡事亲力亲为,如此一来,朝廷便无须向百姓征收税赋,人人有饭吃有衣穿,堪称后世人口中的乌托邦社会。

    明赫以手托着小脑袋支在小桌子上,听了这话不由皱起了小眉头,噫,袁隆平爷爷研发出杂交水稻,也没要求国家按他的治国理念执政啊?让我父王这样的千古一帝去耕地,简直是拿和氏璧去砸核桃,得不偿失啊!

    这样想着,他又马上忧心忡忡地坐直了身体,父王是绝对不会接受这主张的,万一两人谈不拢,父王将陈谷赶出秦国,或是陈谷怒气冲冲离开秦国,该如何是好?

    不行啊,他还指望着农家帮秦国改良种地的法子,让高产粮种得到妥善照料再增产几分呢,还有割麦的工具,说不定农家早想出法子了——五黑他们虽然也极其擅长制作工具,但却多跟工业相关,正所谓术业有专攻啊,满脑子想着农事的农家,肯定能想出更多利农的工具

    在小家伙胡思乱想的心声中,嬴政却负手轻笑道,

    “寡人认为,许行子此言差矣!农家圣人之道,在于一心研究农耕之法,再将此增产利民之法推而广之,以令国内再无饥寒之人。许行子要求世人无论贵贱皆忙于田间地头,让寡人十分不解,若是人人皆种地,衣裳鞋帽从何而来?陶罐锅碗从何而来?蛮夷入侵之时,守城将士从何而来?疾病入体之时,治病巫医又从何而来?”

    “若君王不端坐朝堂统领诸事,百官不忠于职守统管下吏,朝廷不收取税赋保障万民,何人来修桥筑路?何人来抢救灾民?寡人若镇守咸阳,能令天下井然有序,能令国库钱粮不断,能令百姓丰衣足食;寡人若前往田间耕地,想来一年所得粮食不过数百石,桑丝不过数匹”

    明赫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实在想不出来父王赶牛耕田、下地插秧的画面,哈哈哈太违和了!

    陈谷找旁的君王宣扬农家之道时,对方皆是怒气冲冲赶他出来,从未有人这般将道理掰碎了揉开为他分析利弊,他亦从未想过税赋与民生之关系,只认为是统治者一味剥削百姓之法。

    眼下,他有心想反驳一番,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由头,反是忍不住顺着嬴政的逻辑,头一回这般想了下去:是啊,这般英明的君王,若去种地着实大才小用了若国家不收取税赋,人人皆种地,难道要以手抓饭、打赤脚、以树皮遮羞不成?岂非世上根本没有国家?如此一来,有匈奴入侵或遇上天灾之时,根本不会有人挺身而出保护和救助百姓啊

    越这般想下去,他越觉触目惊心——祖师当年创建的学说,陈氏祖辈代代坚守的学说,实则是与时代发展截然相反的!

    若真实现神农与民同耕之世道,岂非又回到上古之民生活的落后时代?究竟是祖师错了,还是秦王错了?

    陈谷苍老的眼中渐渐布满挣扎的迷茫,嬴政见状,心知对方绝非陈相那般固执之人,遂继续娓娓道来,

    “实则,当年孟子与陈相子辩论之时,便指出世间之事有大人之事,亦有小人之事,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百工所备缺一不可,除却农耕,世间还有诸事需同时而行而君王乃是以一人之身,统筹劳碌举国之心者,并非尸位素餐之人”(3)

    他自是要重用农家的,但与秦国重用墨家一样,只会采纳其技艺之术,而绝不会采纳对方“兼爱非攻”的学说。

    五黑这一脉墨者之所以能一直留在秦国,正是因为他们肯抛弃墨家“兼爱非攻”之道,反以结果为目标坚守信念——乱世之中停止攻伐是不可能的,但若能襄助秦国以战止战早日灭了六国,这天下自然能重归和平。

    是以,嬴政欲以同样的方法,说服农家放下学说之执念,单单以农学之术为秦国效力。

    在明赫点头如蒜的附和中,年轻的君王伸出修长有力的手掌,朗声笑道,

    “许行子当年之心愿,是想让天下百姓丰衣足食,不再被昏君豪强所盘剥,如今,寡人虽不可效仿神农亲耕农桑,却能用旁的法子让天下万民丰衣足食。陈谷子可愿与寡人携手而行,将农家之术在秦国发扬壮大?”

    陈谷此刻心乱如麻,本想说“待老夫再想想”,却在“将农家之术发扬壮大”的巨大诱惑下,忍不住伸出如松树皮般粗糙的大手,紧紧握住君王的手结盟,脱口而出道,

    “农家愿献上助秦国加快割麦进度之法,以表我等入秦之诚意!”

    第105章

    陈谷献上的收割利器, 乃是农家在楚地为百姓快速收稻而制出的“兜”,据他所言,稻麦皆可用。

    当日, 君王便命人护送陈谷前往少府工坊,在匠人麻利的辅助下,不过一日功夫, 秦国第一个以大块长木、竹篾、麻绳、刀刃组合而成的“兜”便诞生了。

    次日, 嬴政从百忙中抽出时间,抱着格外兴奋的明赫,乘车赶往咸阳郊外麦田, 观看陈谷演示此物收割之效。

    风吹麦香飘道旁,在治粟内史的吩咐下, 众人短暂地停下手头的镰刀,纷纷站在麦田田埂之上, 观看那精瘦的老者操作偌大一个以竹篾麻绳编织成的奇怪之筐。

    只见对方右手握宽长的把柄, 左手拉着绳, 飞快往前方金黄的麦梗挥舞起来——不过短短一瞬之间, 他面前的小麦就少了一大片, 而这老者手中的筐里却装满了被割下的小麦!

    在众人瞠目结舌的惊呼声中,陈谷将小麦倒在宽阔的麦斗中, 继续挥舞着“兜”前进,他边割着小麦, 边大声对周围的人群讲解操作方法, 治粟内史则激动地追在他身后, 以步伐丈量着对方割下的范围。

    明赫正高兴得在父王怀中蹦跶, 系统忽然惊讶出声道,“宿主, 这是掠子呀!”

    明赫顿时一头雾水道,“什么掠子?”

    系统忙给他解释道,“我以前刷题看到过,历史上在宋朝时期,北方地区才开始出现这种掠子来割麦,图片上的掠子跟这‘兜’长得一模一样”

    他不停地絮絮叨叨道,“天啦,农家太厉害了,竟然能领先上千年在战国时期的楚国,就倒腾出这种收割利器不对啊,既然这时期已经有了‘兜’,后来为什么又会失传呢?好奇怪啊!”

    明赫沉默了一瞬,心情有些沉重地轻轻趴在父王肩头,在脑海中慢慢告诉系统,“这倒也不奇怪,你刷题的时候没发现吗?在华夏的历史长河中,文学领域永远无比灿烂辉煌,诗词歌赋文集数不胜数,但在涉及理工方面的实用工具领域,前人的智慧结晶总容易被遗忘在历史前进的车轮里,科普实用之术的书籍屈指可数别说这‘兜’了,鲁班在春秋时期那些厉害的发明、墨家在战国时期这些先进的技术,不也没被后来的朝代继承下来吗?”

    就拿墨家的技术来说,如果后来的朝代将它们继承下来了,这些高超的工匠技艺,定会成为贵族陪葬品中司空常见之物,两千多年后的现代人,又哪被秦始皇陵出土的兵马俑与青铜马车等陪葬物震撼心灵?

    兜也是同理,在原本的史书轨迹中,诸子百家到了后世朝代,只有符合统治者利益的理论门派继续存活了下来,墨家农家早成了专属春秋战国的古老词汇,在这种情况下,随着农家的覆灭,农家呕心沥血为利民而造出的工具,自然也跟着湮没在时光的印迹中。

    一时,一人一统都沉默了下来,历朝历代重文轻理的传统,为华夏带来了一个怎样满目疮痍的封建时代终结炸弹,他们心头是一清二楚的,那段生灵涂炭、几近亡国灭种的历史,不管身为华夏人的明赫,还是心有华夏魂的系统,想起来都无比悲愤。

    很快,系统乐观地安慰道,“宿主别担心,现在有了你的到来,实用技术只会在大秦发扬光大,华夏绝不会再偏科前行了你看,墨家现在匠人学室有学子数千人,连五黑都新收几百个新徒弟呢,有这个大秦为后世做表率,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明赫闻言登时眼睛一亮,是啊,这个大秦是不一样的!

    史书上的大秦二世而亡,被后世抹黑为暴/政反面教材,那些君王们自然不会效仿秦国重用墨家技术之举。

    可这一个大秦,不但有了高产粮种,还让墨家发展壮大,又吸引了农家入秦,接下来,想必水家也能前来秦国效劳秦国绝不可能二世而亡!

    世间虽不可能有千秋万代垄断王位的王朝,但由秦始皇开创的如此一个煌煌盛世,必会引来千百年后无数君臣渴慕效仿,他们既然要效仿秦国之政,必然也会效仿秦国重用理工科人才之道,华夏的道路肯定会不一样的,以后再不会有列强欺侮我们了,我们自己就是列强!

    这样想着,明赫又重新振作起来,仰起小脑袋拱着父王的脖颈以寻求安全感——有父王在真好。

    原本正专心致志观看陈谷割麦的嬴政,在听到小家伙的心声之时,眸中迅速划过一抹锐利的幽光,面色亦跟着变幻莫测起来——华夏,乃是中原各国的统称,孔夫子便有“裔不谋夏,夷不乱华”之言,是以,小崽口中的“列强”,绝不会是中原任一国,对方乃是夷狄之国!

    他脑中飞快掠过匈奴、东胡等国,又迅速一一否定。

    小崽既认为发扬墨家技艺、重视算筹实践之道便能战胜他口中的“列强”,想来对方定是极擅此道之人,但如今四方夷狄,所擅之学识技艺远不如中原列国

    身为熟知朝中大小事的君王,他自然知晓,中原铁器已是世间最坚韧之兵器,若对方能利用技艺之术威慑中原,定是粮仓极其充足、国库极其充裕之国,唯有这样的国家,才会在耗费巨量物资、打造出比铁器更坚硬的兵器后,依然能保有足够的军粮与中原沃土朝廷抗衡。

    但无论是草原还是深山之中的夷狄,皆身处不利于农耕之地,是绝无可能实现粮仓充足的,纵便他们以马匹金玉跟中原兑换粮食,亦绝不会兑换到足以与中原朝廷分庭抗礼之粮食——任何一个未疯癫的君王,皆不会允许商贩搜罗国中半数之粮售与外族。

    嬴政脑中飞快闪过若干念头,猜测着究竟是后世朝代丢失了中原沃土农耕之地,让夷狄有机可乘,还是夷狄竟在草原深山之中,开辟出足以耕种巨量粮食之地,或是他们也得到了高产粮种

    察觉到颈间传来的阵阵痒意,他迅速收回神思,含笑揉着怀中蹭来蹭去的小脑袋,柔声道,“小崽怎的了,可是有些热?”

    明赫笑眯眯抬起头,依次指着另一边的麦田和远处的山,脆生生道,“父王,孩儿半点不热哦!孩儿只是在不明白,既然这块麦田的尽头是另一块麦田,那么,翻过这座山,那头还有另一座山吗?越过阿兄说的齐国大海,另一头还会是海吗?这大地的尽头,究竟在哪里呢?”

    他决定了,要尽快为父王兑来世界地图,将那些强盗打趴下,让秦朝为后世华夏人开创示范,所以他要暗戳戳提醒父王,世界很大,如今的中原只占了很小一片哦。

    但小家伙却低估了父王的悟性是何等出类拔萃,随着他稚嫩的话音落下,嬴政立刻便捕捉到他的话外之意——原来这天下,不只是寡人看到的天下,也不只是上古君王看到的天下,除了中原、草原与百越之地,天下还有时人看不到之地!

    既然山的那头还有山,海的那头仍是海,小崽口中的列强,又何尝不能在中原的另一头,在另一片遍布沃野的土地上,种出与中原同样多甚至更多的粮食,制造出更坚硬致命的兵器?

    若世上真有这样一个为后世滋生祸患之地,合该早些被大秦的铁骑征服,又岂能任由蛮夷偷摸发展壮大以致威胁华夏?

    思及此,君王脑中已下意识有了雏形计划:大秦需派出人手,往东南西北四方寻找未知之地。

    在史书中,是擅海的徐福提出东海有仙山、欲往仙山为秦始皇寻仙药,长期身处内陆的秦国才会打造海船派他带人出海,而眼下,嬴政并无“出海”之概念,所想的自是伺机派人以车马四处寻找未知之地。

    既是小崽说出的暗示之言,君王自是深信不疑——世间必有另一个与中原四海一般大的辽阔疆域,迟早归大秦所有的辽阔疆域!

    他笑着俯首贴了贴小崽软乎乎的小脸墩,羞得明赫急忙笑嘻嘻伸出小手捂住了脸,父王啊,这是大庭广众之下,您是威严的秦王,不能破坏形象哦!

    约摸半炷香的功夫,陈谷面前的麦田便到了底,他将割下的最后一趟小麦倒出,放下“兜”折身回到道旁,笑呵呵对君王拜道,“王上,老朽当日在楚国以此物割稻,一趟能割十六茬,想来割麦之效亦相差不大”

    这时,治粟内史气喘吁吁跑来打断他的话头道,

    “王上,臣方才以步丈量此物所割之麦地,足足有十二尺长、四尺半宽!往常众人若以镰刀收割这般大之麦地,少不得要耗费半个时辰呐,陈谷子真乃大才也还请王上下诏,尽快令工坊多造些此物啊!”

    说着,他便急急命众人继续回去割麦,又让人轮流试着操作这造型并不繁复、作用却极大的“兜”。

    若折合成后世时间来算,半炷香便是十五分钟,半个时辰却是一个小时,效率足足相差了四倍!

    嬴政听完二人之言,眸中盛满喜悦的光芒,赞道,“善哉!陈谷子以利器助我秦国秋收,于国有大功,按律该晋以”

    陈谷急忙上前劝道,“王上且慢!老朽此番带弟子前来秦国,并非是为求官拜爵,我等入秦乃是听闻秦王善待庶民,不但愿为百姓减税,还要为他们修新路新渠,这才来献上几分绵薄之力,请王上勿要为老朽加官进爵”

    说着,他又有些惭愧道,“不过,老朽斗胆,想请王上赐上几间茅屋、几亩土地,让我等能在秦国自食其力”

    农家与墨家一样,是春秋诸子百家里追求“人人平等”“粗茶淡饭”的门派,他们毕生的追求是“利他”“利民”,凡入农墨之门者,对精神世界的追求都远胜物质方面,是以,陈谷自然也跟五黑一样,只愿带门人过粗衣简食的生活。

    嬴政也不再强人所难,当场许诺会为他们划分土地修建房屋,想到小崽方才之心声,他决定将振兴农家一事早日提上日程,如此一来,待寻到那未知之地,秦国便能有更多粮食支撑长途跋涉的战争。

    他遂笑问道,“寡人欲设一处农门学室,征召国中醉心稼穑之人入学,但咸阳匠人学室之中,五黑子所授之学子大半不入墨门,诸人只为学些匠人之术谋生求食学室弟子有几人愿入农门,全凭众人所愿。这般之下,不知陈谷子可愿将毕生所学,悉数传授与人?”

    当今之世,有本领之人皆喜敝帚自珍,连收徒亦要慎之又慎,如五黑那般,愿将技艺授与不肯入墨门之匠人者,更是寥寥无几。

    故而,他要先问问陈谷的意思。

    陈谷闻言身子却猛地一抖,接着噗通跪下感动道,“多谢秦王恩典!老朽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不负秦王所托!”

    年轻的秦王哪里知晓,陈谷愿意舍弃“君民同耕”理念入秦,一则固然是助更多百姓过得更好,二则,却是被他许诺的弘扬农家之言所吸引。

    陈相当年舍儒入农,数百年来被列国儒者大骂“不忠不义之徒”,而诸国朝臣之中,饱读儒家经典之人大有其在,这也是农家在列国间举步维艰的另一个缘由。

    但人总归是有执念的,世人骂得越凶,陈氏一族便越发坚定要将农门延续下去,好让世人看看究竟是农家能救世,还是儒家能救世。

    正因如此,陈氏才能代代忍受清贫劳苦奔波于田间地头。

    而陈谷之所以决意离楚另寻良木,本就是出于担心农家会在楚国宗室的排挤下消亡,换而言之,他想将农家发扬壮大的执念比任何人都深。

    是以,这农门学室简直正合他意!如此一来,纵便无一人愿正式加入农家,但得他传授农耕之法的学子,哪一个又不是实质上的农家之人?

    再者,恁多醉心稼穑之道的学子,定会有人愿正式拜入农家门下!

    让陈谷尤为感怀的是,秦王昨日才许下让农家壮大之言,今日便宣布要开设农门学室,真乃信义之君也!

    作为回报,他当即便想着:既然祖师要求君王亲耕之说乃是错误之言,要不便从自己这一代纠正?

    秦墨,不也改良了墨子许多主张么?摒弃不合时宜之处,正是为离祖师“匡扶苍生”的初衷更近啊

    很快,拿到图样的五黑便带人源源造出许多兜,种麦最多的关中各地秋收进度登时嗖嗖冲了上来。

    由于此物制作方法极为简单,若从少府工坊统一制作不但耗费人力马力,还会耽误秋收时日,是以,嬴政下了一道诏令,命人快马送往广种稻麦之郡县,让郡守组织人手尽快种出来制作出来。

    兜的成本并不高,竹篾、木头与麻绳皆值不了几个钱,唯有外侧长达数尺的锋利刀刃,需要用到铁。

    而铁,对铁矿稀少的秦国本是稀缺品,但在秦惠文王时期派司马错灭蜀后,秦国便得到了盛产盐铁粮的蜀地,并在此设下盐铁官。

    待秦武王即位,立刻虎视眈眈将目光瞄准了韩国西部军事重镇——宜阳,若能拿下此地,不但能打破六国封锁东进,还能顺势得到韩国最大的铁矿产地。

    国土最为狭小的韩国,之所以能在强敌林立的三晋故地屹立多年,靠的正是“天下强弓劲弩皆从韩出”,苏秦曾说过,韩国弓弩射程可达八百步,“远者括蔽洞胸,近者镝弇心”。

    宜阳铁山所产铁矿品种极佳,乃是支撑韩国强大兵器的重要来源,在长达数年的艰难战役中,此地终于落到了秦国手中。

    是以,先前五黑发现黑煤能燃烧之时,秦国君臣首先想到的便是以之冶铁。

    而现在,秦国吞并韩赵魏三地,铜铁煤矿山自然也归秦国所有,如今各郡县早将效率低下的石锄石刀尽数淘汰了,皆发放铁锄铁镰用于春耕秋收

    在秦国秋收尚未开始之时,郑国便跟着王离带南下的“商队”,一路车船颠簸来到楚国云梦泽。

    云梦泽这处在史书上,让无数文人雅士憧憬的如梦如幻之地,位于楚国旧都郢都以东,位于湖泊星罗密布、河流纵横交错的广袤江汉平原。

    虽然到了汉代,因人口众多,云梦泽一带被填泥开垦,成了后来枭雄曹操败走的华容沼泽小道,但在数百年前的先秦时期,此处仍是水草丰美、山泽密布、时有犀象出没的人间仙境。(1)

    从未到过楚地的关中青年王离,正坐于小舟之中,目不转睛盯着眼前绚丽多姿的风景看了半天,这才悄悄靠近郑国压低嗓音喟叹道,“楚地水土湿润,花草丰富,猎物甚多,听闻这云梦泽绵延千里,乃楚国王族专用之狩猎场,晚辈真恨不得尽早为王上攻下此地啊”

    这等狩猎的好地方,天下间只有他家王上才配享有,楚王那昏君何德何能?

    听闻当今列国之中,唯有楚军甲士所披之朱漆甲胄,乃是以犀牛皮所制而成,他亦有些眼馋。

    王离边说着,边有些紧张地去看身后带着竹笠的船夫,生怕对方听见这话会将他与郑国全抖入水中,他虽在渭水河畔长大,却是半分不会水的——关中之水多是大江大河,水势湍急,暗流涌动,至上古大禹治水之时,民众对水患频繁的河流便满怀敬畏之心,深信河神会发怒吃人,哪有甚闲心造竹木小舟畅游江河?

    已年过五十而精力依然充沛的郑国,见王翦这位善谈的孙子于马背之上是何等英姿飒爽,到了水上却总紧张得两手紧抓舟舷,便笑道,“小子若想助我王攻下楚国,恐怕还需多练一番游水之术”

    他的声音十分响亮,惊得一只站在水草间觅食的白鹭倏地飞远而去,王离闻言暗暗叫苦不迭,立刻伸手摸向腰间配剑,又扭头去看那站着划动长篙的船夫,一颗心都快蹦出来了,这船夫,可是他们在岸边雇来的云梦当地人!

    此番前来云梦泽,因水家掌门不喜闲人乱闯,他只得将五百精卫留在县中吆喝澡豆牙刷等物,只身一人与郑国前去拜见水家之人,若船夫将此事告与当地官吏,他们这些乔装而来的秦国人,想来定脱不开身

    正在他纠结着究竟该先下手灭口,还是设法到岸边立刻跳船脱身之时,郑国却指着湖面道,

    “小子,你且想想,你我进入楚国一路走来,可有听见一人操持秦国之言?楚国地势之大,远比中原各地平原山地复杂,又与百越各部往来最为密切,此地除却荆楚官话,还盛行百越各部语言,语言本就繁多复杂,哪有人有这等闲心,听你我用咸阳官话说些甚事!”

    郑国心性耿直,并不擅长人心诡诈之事,他之所以会被韩王选来秦国当间者,全凭精湛的修渠技艺——韩国若要以庞大的河渠工程疲秦,首先得保证派去的人真能修出这样一道渠。

    是以,他虽背负间者之名,却是地地道道的水利工程师,毫无与人勾心斗角之本领,正因如此,当初才会一来秦国没多久便暴露了身份。

    况且,楚国文化向来与中原列国格格不入,若说列国文字语言少不得有几丝相似之处,楚国却是遗世而独立的,在惯有的思维驱使之下,他亦不会想着要防备楚国船夫。

    王离这才大松一口气,讪笑着收回了按向剑鞘的手,他倒是忘了,自己一路皆以咸阳官话在与郑国交谈,想来也无几个楚人能听懂——至少,他们一路跋山涉水遇到的市井楚人,不该有人能听懂,向来只有贵族子弟才会修习列国语言,在家乡为生计而奔波之人,既无学旁国语言的必要,也无这等财力。

    思及此,他全身紧张之感一扫而空,开始意气风发地继续憧憬秦国的灭楚大业,却完全未察觉,身后船夫那双被遮掩在竹笠下死气沉沉的双眼,却随着他的话语渐渐绽放出激动的芒锋

    正所谓隔行如隔山,郑国对王离慷慨激昂的灭楚之言,并无甚兴致——当然,若是王离的同行王翦在此,定会给王离几个爱的大比兜,他公然在楚国境内畅谈如何灭楚之事,实乃兵家之大忌,简直是找死!

    郑国看向波光粼粼的湖面,不时敷衍附和两句,心头却在飞快盘算着:托师兄派人绘制楚国山川舆图,想来是无甚难处的,但该如何说服师兄尽快带人赴秦,还需细细斟酌一番

    过了约摸半个多时辰,不远处的山间有一道寨门若隐若现,郑国忙站起身眺望确认,是也,顺着云梦泽左数第七个湖泊一路走到底,再往东转三遭,最后再往北转,便能来到水家隐世之地。

    想到数十年未见的同门师兄,他不由面露喜色,正要唤王离来看寨门,却见那沉默寡言的船夫将长篙往湖中一扔,问道,“尔等是秦国官吏?二位远从秦国而来,寻水家诸昭意究竟所为何事?”

    郑国心中警铃大作震惊看向对方,诸昭,乃是他水家掌门师兄之名,但水家隐世已久,对方一个船夫如何会知晓此事?

    再有,此人所说的分明是秦国官话,他听得懂他们的交谈!

    不过是瞬息之间,暗暗恼恨自己未听祖父再三叮嘱“谨言慎行”的王离,已跃身拔剑,剑锋直直指向船夫,怒目道,

    “竖子无德,分明听得懂秦话,竟敢一声不吭偷听我等之言?”

    郑国见对方已弃篙上前,猜测他欲将自己二人掀入水中压沉再潜水而逃,忙一把拉住王离的衣袖,急切道,“快走!”

    此处离岸已不远,凭他的力气,跳水亦能将王离带到岸边寻救。

    至于杀人灭口一事,离水工郑国着实太遥远,他脑中压根未闪过这选项。

    但已入军营历练半年多的王离,执剑的手却纹丝不动,此人若回去向楚国官府通风报信,他、郑国、水家,皆危矣!

    正在他蓄势待发准备刺向对方之时,那慢慢挪上前的船夫却噗通跪拜在地上,大声悲呼道,

    “二位切莫误会啊!若二位果真能劝秦王早日灭楚,无论二位找诸昭做甚,我皆能设法劝服他水家欠我若敖氏天大的人情啊!”

    第106章

    王离并不信此人所言, 仍是警惕持剑厉声道,“贼子一派胡言,若敖氏早就全族覆灭”

    郑国听了船夫之言却面色大变, 快步绕过王离,从小舟一侧上前扶起对方,惊诧道, “莫非, 阁下竟是当日暗中护送我水家逃魏归楚之恩公?”

    若敖氏助水家逃亡一事,他在师门传来的密信中早已得知。

    船夫借着他的手臂起身站定后,伸手一把扯下头上竹笠, 露出一张布满刀疤的面容,一时让人看不清年岁。

    他见郑国自称水家之人, 便惊喜道,“在下苗不嚭, 阁下想必正是赴秦修渠之大才郑国?不知秦王此番派尔等”

    若对方是水家之人, 定会设法助他灭楚!

    郑国却愈发激动地抓住对方臂膊粗麻衣袖, 打断他的话头颤声道, “正是在下, 您果然是斗氏恩公啊!当日,若无恩公出手助我水家, 我”

    王离却挪步将剑锋离这船夫又近了一寸,沉声提醒道, “郑老令, 小心有诈啊!此人若真是你水家故人, 又岂会将撑船之蒿弃于湖泊之中?他分明心有不轨”

    话音未落, 船夫却哈哈大笑着拽着郑国的手,跨步到舟头指向前方的湖中, “请看这湖底,舟船皆不能通过。至于扔蒿,不过是进水家寨门的规矩罢了。”

    郑国顺着他的手看去,果然,离舟头堪堪不过一两尺之地的湖底,全铺满了巨大露头的石头,若再撑蒿前行,必会舟船侧翻落水。

    至于扔蒿一事,他亦迅速猜出师兄的意图:有舟无蒿不能行水,来客若对水家心怀善意,走时自然能得赠蒿返回;来客若是心怀不轨,或不肯扔蒿,寨中之人必会第一时间采取防备

    思及此,他心头涌起一阵痛楚的心酸:水家,竟被逼至如此小心翼翼之地步!

    但他同时又升起一阵强烈的不安,数十年前,师兄是何等落拓不羁之性情中人,那场巨变,想必让他的性子亦猝然转变,这一趟纵便有若敖氏后人在此,当真能成功劝服师兄重问尘事么?

    他按下心间隐忧,转身将缘由告知王离,王离这才半信半疑举着剑上前查看,见湖底果然有巨石,这才信了船夫所言,收剑入鞘疑惑道,“怪哉,晋国苗氏与魏国水家怎会扯上干系?苗氏跟若敖氏又有何干系?”

    正踩到巨石上弯腰藏舟绳的苗不嚭闻言,不由怆然一笑,

    “不,我苗氏并非晋国之人,水家亦非魏国之人,我等皆是楚人。”

    王离与蒙恬虽自幼便暗暗较劲,但他家中情况却与蒙氏全然相反:蒙骜性子温和,待孙辈极为和善,但蒙武待蒙恬兄弟是十分严厉的,故而,蒙恬与蒙毅被父亲押着读了许多书;而王离的祖父王翦待他虽严,但他阿父王贲却是个极心疼儿子的,时常偷摸助他作弊,是以,王离虽在武道上偷不了懒,在罚抄列国史书之时可没少偷懒。

    正因如此,他虽知苗氏乃晋国名臣,却不知晓苗氏的先祖,实则是楚国宗室斗氏后人,也不知晓水家在春秋时期起源于楚国。

    郑国见王离对这段历史全然不知,担心他稍后会冲撞多年未见、性情或已大变的师兄,让此趟赴楚之行大打折扣,便索性坐回小舟里,将这段数百年前的恩怨细细为他讲来。

    若敖氏的先祖,乃是距今五百多年前的楚国君王熊仪,他死后谥号为“若敖”,熊仪之子斗伯比便用这谥号,作为家族称号,又因封地之故被称为“斗氏”或“成氏”。

    后来楚武王即位,斗伯比身为楚国第一任令尹,带领子孙忠心辅佐楚王,其子斗子文更在楚国陷入困境之时捐出全部家产,号召臣子与国共渡难关。

    正因如此,若敖氏深得历代楚君信任,权势愈发壮大,到了后来,若敖一族不但能直接任命楚国令尹继承人,还能蓄养甲私人甲士若敖六卒。

    但是,到楚庄王即位后,他认为楚国五代君王历经的十一任令尹之中,竟有八任出自若敖氏,宗族势力强大至此,乃是对君王权威极大的威胁。

    于是,在斗越椒担任令尹之时,楚庄王先是任命蒍贾为司马,分走令尹一半之权,再利用蒍氏与若敖氏往日之恩怨,纵容蒍贾一再捏造斗越椒欲造反之流言,屡屡流露出忧心若敖氏造反之意,家族利益受损、不得君王信任的斗越椒自然愈发坐立难安。

    如此一来,蒍氏与若敖氏两族的矛盾被挑拨到一触即发之边缘,但满腔雄心壮志的楚庄王自是“毫不知情的”,他仍是放心任由令尹司马坐镇郢都,自己带兵北上环游示威。

    正是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让斗越椒终于按捺不住率军突袭蒍氏,将揪着若敖氏不放的蒍贾捉来,杀于囹圄之中。

    事已至此,斗氏既已坐实造反之名,便索性率军在烝野摆开阵势,静候王师。

    两军交战之时,楚庄王以“斗越椒两支神箭均未射中王师”之流言,大乱若敖氏军心而杀了斗越椒并灭其全族。(1)

    好在,早早得到报信的斗越椒之子斗贲皇在忠心侍卫的舍生护送下,顺利逃到楚国的死对头晋国境内,并因其过人的才智得到晋景公重用,此后,他多次助晋国打败楚国,成为晋国“八大名臣”之一,因所得封地苗邑,斗氏便成了苗氏,在三家分晋后,苗氏亦在魏国名声不减

    自小听着“忠君报国”家训长大的王离,听完这番君臣恩怨却蹙眉道,“可晚辈以为此事确是斗越椒之过,他起兵造反背叛君王,纵有天大的理由,亦是乱臣贼子”

    郑国顿时面色一变,立刻开口大喝道,“王离,休得放肆!”

    立于舟中的苗不嚭闻言非但不怒,反倒仰头哈哈大笑,笑完又指着王离,冷哼道,

    “无知小儿,竟是秦国老将王翦之孙?小子,你祖父与你父不过是运道好,碰到个好君王罢了,休要这般口无遮拦,待再过二三十年,你若亲自遇到个荒诞秦君,便能知晓‘君逼臣反,臣不得不反’之无奈与辛酸!”

    王离闻言怒不可遏,倏地起身再次将手放于剑柄之上,骂道,“狂贼!我家王上自可长寿无极,万寿无疆!我王氏无论处于各种境地,自会对君王忠心耿耿!”

    郑国一阵头疼,若敖氏覆灭一事乃苗氏之逆鳞,王离偏生要去戳,但对秦国忠心耿耿的王氏而言,秦王亦是诸人不可亵渎之逆鳞,苗不嚭却也戳了

    他忙来到二人中间左劝右劝一番,王离却依然目光恨恨盯着苗不嚭道,“无德老儿,胆敢诅咒我王,来日我带秦军兵临楚国,必要活埋你!”

    郑国恨不得上前捂住他的嘴,回头自己若劝不动师兄,可就指望这苗不嚭去劝了,哪能说这等话得罪他?

    可对方言语间,却有诅咒秦王早逝之意,他亦是有些恼怒的,遂并未真的上前捂王离之嘴,只好声好气继续劝着二人。

    哪知苗不嚭听了王离活埋之言,并未顺势气恼将船掀翻离去,反倒收起嘴边的嘲讽,抬头望着远处一望无边的湖泊水泽,悠悠叹道,

    “所谓赤子之心,亦当如是想当年,我若敖氏先祖,亦是如你这般对君王忠心无二,宁肯以死护君啊但老夫所言绝非诅咒之词,五年前,我族中大巫离世之前,曾皆少司命之言为列国君王卜过一卦,当今秦王,寿数至多五十”

    他转身看向王离猝然惨白的面色,掩下眼中不忍,继续道,“再者,以少司命之言,秦国已连出六代明君,以阴阳之数,六为阴之极,及至当今秦王已为第七代明君,一时倒无妨碍,但九为阳之极,他往后下一代秦君,必是乱政之君,而秦国将亡于下下一任秦君”

    郑国强压下心中震撼,上前问道,“此事可为真?”

    苗不嚭喟叹一声,“此事乃我亲耳所闻,自是为真。是以,王氏小子莫要信口将我若敖氏称作乱臣贼子,我之先祖忠君之谊半分不逊于你王氏,但若下一任秦王倒行逆施,以奸为忠而残害忠良之时,你还会为变成这般模样的秦国效忠么?”

    王离扶着剑柄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怔然喃喃道,“不,不会的,我家王上定会长命百岁纵便我家长公子即位,他亦绝非乱政之君不,不,纵便新君不仁,我王离就算是死,亦绝不会背叛秦国”

    王翦嘴巴严,虽得君王提示亦未将秦亡之预言告诉家人,故而,此时的王离如何会知晓,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备受朝臣敬仰的威严秦王嬴政,会在成为秦始皇数十年后的巡游途中猝然离世,众人眼中的储君扶苏也会死于矫诏,而新即位的胡亥会在朝中推行各项倒行逆施之政,大肆屠杀王族与忠臣,寒了无数忠良之心,而他,亦会在胡亥与赵高的猜忌下,在弹尽粮绝的绝路中率军投降(2)

    那时的他,纵便饥肠辘辘带领大军冲出重围回到咸阳,等待他的,也不过是胡亥一道诛灭全族的诏令罢了,这样的君王,又岂能让将士们生出舍身殉国之心?

    而如今愿以死报国的王离,他的君王是明君嬴政,是从不迁怒屠杀大臣的秦王嬴政,这样的君王,王离岂能不真心实意生出“士为知己者死”的维护之意?

    是以,唯有史书上那个人到中年、走投无路的王离,才会明白若敖氏被逼造反的末路悲凉,而眼下这个对君王一腔濡慕之心的年轻王离,是绝不会共情他眼中的乱臣贼子的。

    郑国听了苗不嚭确认的占卜之言,想到那位英姿不凡、勤政爱民的年轻秦王,竟活不过自己这般寿数,忍不住悲从心头滚滚而来,老泪纵横展开双臂朝天大呼道,“彼苍者天,何故歼我良人!何故歼我仁君!天道不仁,曷其有极!”(2)

    王离红着眼眶嗖地拔剑指向天空,怒吼道,“不!我不服尔这天道!来啊,尔若真有翻云覆雨之本领,大可下道惊雷劈死我,我王离愿将此生寿数全数赠与我王,来啊”

    苗不嚭看着二人状似癫狂之态,不由苦笑一声,背过身悄悄以袖拭了拭泪水,便以楚音哽咽着吟唱起了楚地风靡的屈子歌谣,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3)

    忠于秦王的郑国与王离,来日会迎来何等结局他不知晓,但他知晓,忠于楚王的屈子与若敖氏,迎来的皆是兔死狗烹之结局——楚国当年若无若敖氏鼎力襄助,早被中原大国联手生吞活剥了!

    实则,当日侥幸逃过楚庄王灭族屠杀的,除了逃去晋国的他这一脉,还有奉命出使齐国的斗克黄一脉,在对方主动赶回楚国认罪讨好君王后,楚庄王为图个好名声,便顺水推舟为其改名为“斗生”,并饶了其性命,却不许他这一脉为斗越椒一脉祭祀供奉。

    是以,尸体被楚王下令烧毁的斗越椒一脉族人,成了世人口中“不其馁尔”的若敖氏孤魂野鬼,永生永世饱受生离死别之苦。(4)

    正因如此,连为父母族人立坟筑墓祭祀亦不能的苗贲皇,在晋国一生奋斗的目标皆是弱楚灭楚,他这一脉的子孙后代,无论男女皆将“灭楚”视为毕生追求。

    夏日阳光斜照的碧蓝湖泊之上,泛着一艘随着波浪轻轻晃荡的小木舟,木舟之上,三人或嚎啕大哭,或仰头怒吼,或掩袖沾襟,各有一番悲痛难忍痴癫之态。

    也不知多了多久,一道中气十足的洪亮声音从岸边传来,“不嚭?你可是将巫士带来了?怎的还不上岸?”

    苗不嚭闻言忙撩起衣襟擦干泪水,看了看岸上老者,扯了扯嘴角,他此番出寨,本是要为水家接一位巫士前来占卜的,哪知船刚停好,便遇见郑国两人将他认作船夫要搭船,虽然王离是以楚国话询价的,但他方才可听得一清二楚,这两人在岸边分明说的是秦国官话!

    而他近些年想了数种法子,皆无法成功挑起楚国两败俱伤的内乱,便想借秦国之力早日灭了楚国——但在护送水家逃离魏国之时,苗氏族人侍卫被追兵屠杀大半,苗氏亦早被魏王派人抹去踪迹,如今留在楚国的,只有隐姓埋名的无名氏不嚭。

    他深知,若无家族助力、无法为秦王提供交换价值,对方是绝不可能听从他的恳求、悍然发兵早日攻楚的。

    是以,当他听见这操持秦国官话二人,要去的竟是水家隐世之地,便意识到或许能有收获,便不动声色谈好价钱载二人前来,自将要去县中接巫士一事抛到脑后。

    他喊了一声“上岸吧”,便先一步绕过二人跃出舟中,身轻如燕地踩着水中巨石来到岸上,接着,郑国亦擦了擦眼泪抱起舟中礼物,劝王离收剑上岸,王离红着眼哐当收回利剑,看着苗不嚭的背影暗道,此人功夫极深啊!

    二人先后来到岸上,鞋袜皆打湿了些,郑国埋首看着布鞋苦笑道,好在这是夏日,若是冬日岂不进出一趟便要病上一场?师兄真是

    这时,方才那岸上老者施礼道,“阁下可是寿春来的陈大巫?我家掌门师兄近日夜观星象,发现北面玄武气势极盛,全无往日半明半昧之态,疑心这天下大势有大变,正想请您前来验证一番咦,阁下之样貌,怎的有几分像我那郑师弟?”

    郑国闻言亦细细打量对方,越看越心情激昂,一把抓住他的衣袖道,“班师兄,我正是郑国啊!郑国来晚了!”

    眼前这老者,正是近年来与郑国通信不断的水家弟子,班泽。

    对方闻言,急忙揉了揉眼,再三确认后,一把抱着郑国呜呜嚎哭起来,“郑师弟,你我当日一别,已有三十年余年未见了”

    苗不嚭站在一旁噙着笑意看着二人,眼中却重新涌起氤氲,数百年前,他的祖先为逃离楚国失去了父母族人,三十年前,他的父母族人亦为护送水家离魏,死于魏武卒后代刀剑之下

    班泽能与他的师弟再重逢,自己却永远不能再与家人重逢了,永不能!

    从郑国手中接过礼品木匣的王离,却自顾自喃喃道,“北方玄武气势极盛?玄武主水,如今唯有燕国与我秦国乃是水德之国,难道我等此番赴楚之际,燕国竟得了奇遇?不,我大秦有仙人襄助,才是天命所归之国”

    他又想到苗氏口中秦王至多能活五十之言,一颗心再次焦躁地煎熬着,真恨不得立刻飞回咸阳守着王上。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代表东西南北四个方位,乃是上古神话中的四象神灵,起源于远古先民对星宿的信仰,后来道教的四灵神君便是由此而来。

    但在盛行阴阳五行说的先秦时代,时人又按金木水火土之法,将青龙视为木德,白虎视为金德,朱雀视为火德,玄武视为水德——正因如此,自称为火神祝融后人的楚国王族,才将火鸟朱雀视为精神图腾,与之相对于的,弓箭亦成为楚国最传奇的兵器,而楚庄王与斗越椒决战之时,他那句“斗氏两支神箭皆陨落”之言,才会大大挫伤若敖氏将卒之士气。

    很快,班泽便带着郑国与王离来到寨中,而苗不嚭则重新取了根竹竿当船蒿,返身出去接寿春来的陈巫士。

    郑国与师兄弟们一通互诉衷肠后,掌门诸昭便命众人退下,翻着郑国带来的精美朱漆匣子里的珠宝珍器,淡淡道,“以你的性子,决计攒不下偌多财宝,是秦王命你来的?”

    郑国从刚进院中见到掌门师兄第一眼起,便从对方冷淡的神色中知晓,遭了一场大难的他,果然再不是从前那热心肠之人,此趟恐怕难履君命啊

    眼下诸昭既然开门见山问起来意,他忙将秦国欲重修四海大道河渠之事细细说来,为唤起对方往日的热忱,他还着重陈述了一番当今秦王是如何爱民、秦国朝政是如何清明之事,但直到他说得口干舌燥,对方亦未曾再开口接上半句话。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起来,跪坐于席间的王离悄悄握紧了藏于袖中的拳头,他一路听着郑国的担忧,自是知晓此番请水家入秦绝非易事,但未猜到对方对待同门师弟,态度却如此倨傲冷漠,敢藐视我家王上,真真可恶!

    又等了半晌,堂中仍是鸦雀无声,郑国再次忐忑开口道,“师兄,我知晓此番前来,这不情之请让您十分为难,但为了天下苍生,还望师兄”

    诸昭翻手将木匣合上,冷然道,

    “我知晓班泽自幼与你关系最好,这些年亦在暗中与你通信往来,我无心干涉你等私人感情但当年,你明知我水家遭此大难,却执意不肯舍弃朝堂名利随我等离韩来楚,在我心中,你郑国早已非我水家子弟,带上这厚礼且回吧,此生不必再来,亦不得朝外人泄露此地”

    说着,他便从主位起身欲离去,郑国虽料到师兄定然性子大变,却绝未料到,他竟不肯再认自己!

    他们这些自幼一同被师父教养长大之人,早将践行水家之术视为毕生心愿,若水家不肯再认他,他郑国此生的根,又将在何处?

    他猛然起身拦住诸昭,一把抓着他的衣袖红着眼问道,“师兄,我当日执意留在韩国故土,乃是因韩国土地贫瘠灌溉不利,民生无比艰难,韩王虽不舍耗费钱粮兴修水渠,但有我在,我能自掏钱粮为百姓们修些小水渠啊,这,不正是师父当年教诲我们的为人行事之道吗?郑国问心无愧,请掌门师兄收回成命!”

    王离也未料到千里迢迢来此云梦泽,会迎来这等场面,不由也跟着起身站了起来,直直望着那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的水家掌门。

    诸昭冷冷瞥了一眼郑国拽着自己衣袖的手,抬眼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师父?你竟也记得师父?可惜,你那一生济世爱民的师父,早被魏王杀了!我水家为魏国抱薪拾柴数百年,却落得个师门死伤大半的下场既如此,这天下,这苍生,又与我水家何干?”

    水家,乃是楚庄王时期名相孙叔敖所创建,以治水修路利民为己任,后来历任楚王荒废水渠之事,水家弟子见报国无门,又不肯让满身绝学随着自己身死而道消,便纷纷前往各处诸侯国收徒效力。

    其中,率先开始变法的魏国成为水家弟子首选之地,先有西门豹治邺,后有史起引漳水灌田,再有水家众人助魏惠文王修出鸿沟大运河。

    水家之于魏国,堪称有不朽之功勋。

    王离瞠目呆呆看着对方,水家在魏国覆灭一事,不是因为水门弟子无意中得罪了魏国盗匪,这才被对方半夜摸来一把火烧了学室大院么?

    那时他还未出生,只听父亲感慨过世人传言,那场将水家学室与住宿之地一同烧得精光的大火,足足烧了整整一夜,待次日魏国人发现之时,水家老掌门齐春子连同许多弟子门人,早被烧成了干焦的黢黑尸体

    此事,怎的竟与魏王有关?他悄悄算了算,三十多年前,正是魏安嫠王在位之时。

    郑国眼中已溢出痛苦的泪水,哽咽道,“师兄,魏王无道,师父枉死,我岂能不悲痛万分?但往者不可追,我等生者身怀毕生所学之术,与其空怀仇恨度日,我宁愿以无尽繁重之修渠事务麻痹往事再者,秦国如今已灭了魏国,亦算是替师父与诸位师兄弟报了仇”

    诸昭淡淡笑了笑,使了个巧劲从他手中脱离,颔首道,“你既是这般想的,便安生待在秦国,不必再来见我等沉湎旧事诸人。但看在曾是师兄弟一场,我有一句话要赠你”

    说着,他来到屋外,伸着宽袖指向西边即将落入湖面的夕阳,冷声道,

    “当日跟随斗贲皇逃亡晋国的,还有楚国最通占卜巫术之朱氏族人,不嚭曾告诉过我,朱氏最后一代大巫离世前,则为天下诸侯占过一卦这一任秦王,虽是四方星宿中最熠熠生辉者,但他寿数并不高,我前些年亦寻人推算了几回,秦国朝中忠奸难辨,秦王将蒙蔽于奸人而意外丧命,这天下,最终并不归秦你若想保全家人,还需在二十年内尽快离秦归隐”

    说着,他便拂袖离去,王离今日第二趟听见有人占出王上无长寿之相,心头顿觉又痛又怒,王上之丧命若与朝中奸人有关,又是哪个奸人,难不成是李斯?

    正在他情难自禁泪花翻滚、紧握双拳,恨不得将那奸人一刀劈死之时,郑国却福至心灵,再次跑上前抓住对方衣袖急切问道,“师兄,既是如此,您近日观出玄武有气势极盛之象,又是何故?玄武主水,究竟是燕国有奇遇还是秦国?”

    诸昭不由顿下了脚步,扭头厉色道,“班泽,竟将此事也告诉你了?”

    郑国忙解释,并非班师兄有意告知,乃是他先前认错人闹出的乌龙,诸昭的面色这才缓和下来,继而,眼中却划过一抹浓浓的疑惑,“此事,我亦百思不得其解,若按这天象,秦王却是紫气无极、长寿无疾之气运但以人力而言,纵便是人间君王,亦绝无逆天改命之说,不然,帝辛又何须自焚于鹿台之上?”

    这正是他暗中托人请寿春大巫前来占卜之由,水家虽要隐世,却不可不知天下大势——因为,水家还有一个人情未还。

    王离听了这话,登时眼睛一亮,脱口而出道,“掌门有所不知,我秦国有仙人襄助,岂是凡人之力可相提并论的?”

    郑国骤然想到水泥,忙从怀中掏出以麻布钱袋捆了几层的小包水泥,喜气洋洋双手递给诸昭道,“师兄啊,秦王乃天道选中之君,秦国真有仙人襄助!您且看看这坚硬堪比石头之水泥,秦国此番便是要用此物来修路修渠啊”

    诸昭简直快被他二人气笑了,看都未看一眼郑国手中的麻布,便气咻咻冷哼一声疾步走了。

    以水搅拌之泥,能堪比石头坚硬?这是真当他已老糊涂了吧!

    郑国看着对方的背影,失落地咽下剩下的话,他原本算好了,以水家对修渠修路的痴迷,纵便师兄性子大变,自己亦能以水泥诱惑他前往咸阳,唉

    晚膳时分,苗不嚭将陈巫士带来了寨中,对方来不及用膳,便被诸昭匆匆接进去占卜。

    饭后,随着水家众人与郑国的离开,王离悄悄问苗不嚭,“你先前承诺帮我等劝服诸昭一事,可是当真?”

    苗不嚭布满狰狞的刀疤的面色,在油灯下看起来倒柔和了几分,他反问道,“你等可能劝秦王尽快灭楚?若秦国能在五年内将楚国灭掉,无论你等欲让诸昭办何事,我皆能劝服他应下。”

    王离思忖着,按秦国一年灭一国的神速,至多还有三年便能一扫六合,届时,楚国岂能独善其身?但他有些怀疑对方的话,遂迟疑道,“诸昭真会听你之劝?”

    苗不嚭淡声道,“当日,水家掌门齐春子再三劝魏王迁都以防列国水淹大梁,但魏王在奸臣挑拨之下,竟凭借信陵君亦劝过魏王迁都之言,认为齐春子与逃亡赵国的信陵君有所勾结,便起了杀心。我苗氏在朝中有几分人脉,得了消息便立刻带人前去营救他们离魏最后,虽救出水家数十人,却让断后的苗氏全族覆灭,唯有我一人,成为流亡于楚国之孤魂野鬼”

    说着,他指着自己的面庞,笑得有些渗人,“这疤,便是被魏武卒精卫所砍,但我若敖氏大仇未报,命不该亡,我终是逃出来了!”

    王离听完更迷糊了,“不是,你苗氏若敖氏既一心要报仇,为何要以全族之力救水家?水家对若敖氏有何大恩不成?”

    苗不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非也,我等助水家,正是为了报仇。”

    说着,他便陷入痛苦的回忆中,两手按着太阳穴,再不肯开口。

    苗氏肯冒着全族覆灭之风险助水家出魏,自是因为,无论是凭借全族之力,还是凭借魏国之力,灭楚皆已成为渐行渐远的梦想。

    当日斗贲皇肯逃去晋国效力,自是看准它乃世间唯一能与楚国抗衡之国,再者,斗氏一族能人辈出,想来灭楚一事不过两三代之功。

    可他至死也未想到,后来强大的晋国被韩赵魏三家瓜分了,子孙效忠的魏国日渐式微,而他这一脉子孙,无论文韬武略皆无法再实现往日辉煌。

    若敖氏复仇的机会越来越小,可楚国依然是疆域最辽阔的南方巨物,如此之下,那一代族长做出决定——以举族之力保水家。

    水家子弟遍布列国,蜀郡李冰更深得秦昭襄王信重,若能得他们襄助,复仇一事便多了几分希望。

    若敖氏笃定,纵便自家族人全死于断后,水家以忠信为道,亦定会设法寻良机入大国,襄助一国完成他们灭楚之心愿——对列国间最为迷信的楚人而言,他们的仇恨该由他们亲自嘱托,再与对方立下歃血盟约,若敖氏先祖的泉下之灵才会真正安息。

    换而言之,纵便赵国或秦国灭了楚国,却并非受若敖氏后人托付所灭,这仇亦是未成功报上的。

    王离看着对方晦暗不明的面色,忽地动了些恻隐之心,正想上前安抚一番,却见诸昭大步走来,面带急切道,“年轻人,你先前说秦国有仙人襄助一事,可是为真?”

    陈巫士亦跟随在他身后而来,满脸期待看着王离,陈氏一族虽为楚国王族效力,却是当年未来得及跟随斗贲皇逃离的巫师家族,他们效忠的,从来都是若敖氏,正因如此,楚国王宫百年间各种离奇之事,皆少不了他们的“大力襄助”。

    王离莫名道,“自然是真的,我骗你做甚?我秦国如今有高产粮种,少说也能亩产数钟,想来你们已有所听闻吧,此巨量粮种,正是仙人赠与我王的!正因我秦人如今衣食无忧,我家王上才想重修天下大小道路,以利天下之民,这才来寻列位襄助的”

    他又一脸自信道,“相比之下,楚国疆域虽大,实则不过是强弩之末,被我秦国所灭亦不过这两三岁之间”

    苗不嚭闻言,不由痛哭着扑倒在门槛处,面朝星空展臂大喊道,“孔盖兮翠旍,登九天兮抚彗星,东皇太一祐我若敖氏兮!”(5)

    诸昭与陈巫士对视一眼,方才以蓍草与龟壳所卜之卦,皆是大利秦国之相,与他先前观测的玄武气势陡增之天象全然吻合,这意味着,秦王与秦国之天命已改,这天下,将至少在数百年间成为秦国的天下,而非先前短短流星乍逝之相。

    但此事正是他二人迟迟不能相信之处——按时下盛行的巫术学说而言,一国之气运,一国君王之气运,皆由上天定数,绝无人能逆天改命!

    直到诸昭想起王离的“仙人助秦”之言,这才急急来找他确认,若秦国真乃天道所定之国,他便要赶在苗不嚭开口前,主动应下赴秦之事,前往咸阳为若敖氏完成复仇之歃血结盟——因为,水家先祖孙叔敖之父亲,正是当年将斗越椒逼得造反的楚国司马蒍贾!

    水家,原本是若敖氏之仇敌,但若敖氏却肯在水家遭受灭顶之灾时,以阖族性命护送他们离魏归楚,如此大恩大德,对若敖氏心结心知肚明的水家,岂能让恩人主动开口?

    是以,在苗不嚭转身缓缓看向诸昭,正准备开口之时,诸昭却先一步对王离道,“老夫答应带水家弟子入秦襄助修路修渠一事,但秦王亦需答应老夫一个条件”

    此刻,演示水泥而劝服班泽同来劝服掌门师兄的郑国闻言,忙欣喜上前道,“师兄所提之事,但凡于秦国于秦君于百姓无害,我等皆可应下,还请师兄速速随我入秦啊!”

    诸昭将目光绕过郑国,看向门槛处泪流满面的苗不嚭,笑了笑,“师弟不必忧心,此事想必秦王亦求之不得,我想请秦王与不嚭亲自订下歃血结盟之约,许诺在三年内灭楚!”

    王离闻言面色大喜,抢先答道,“好!我王必会应下此事!”

    九月末的章台宫丹墀外,夕阳已斜斜挂在远方山头,金色的余晖洒在宫城之中,让众人没来由地生出几分丰足的喜意,忙忙碌碌的宫人脸上都带着浅浅的笑意。

    被宫人抱着趴在墙头目送韩信被钟离眜接走的明赫,这会儿已笑嘻嘻跑进殿中,风驰电掣般一把扑上去抱住父王刚迈下殿的长腿,他仰头扑闪着黑溜溜的眼睛,喜滋滋道,

    “父王,孩儿方才听见园中五只喜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想必今日会有客人来秦哦,会是郑国把水家请来了吗?”

    刚练完五禽戏、换了身宽敞深衣的嬴政,含笑俯身将他抱了起来,取帕为小家伙擦着额间汗水,温声道,“喜鹊虽是报喜之鸟,但寡人不解,吾儿为何这般笃定,这叫声与客人入秦有关?”

    明赫将小脸墩在父王脸上疯狂贴了一会儿,这才继续抬头神神秘秘道,“因为孩儿听见喜鹊是这么叫的:呱呱呱,客人到;呱呱呱,好运到”

    君王哭笑不得轻轻捏了捏他的小鼻头,“寡人分明记得,这叫声乃是蛙叫”

    这时,蒙毅阔步进殿面色凝重道,“禀王上,齐王为表臣服之心,派使臣送来了五车礼品与十三位方士!”

    嬴政闻言倏地抬首,目光冷冽看向蒙毅,冷声道,“方士?”

    便是小崽口中,引诱寡人服用剧毒丹药之齐国方士?

    年轻的君王正要下令,将方士原地斩首以儆效尤,秦国境内,绝不能任由这等害人性命之道大兴!

    哪知他却听见小崽欢快的心声响起,“方士?好好好,齐王真是雪中送炭的大善人啊!太好了,这下我大秦的火药有着落了,哈哈哈火药一出,世间谁能再与秦国争锋!”

    第107章

    嬴政敛眸掩下心头的诧异, 火药?听小崽心声之意,此物似乎是兵器?

    尽管他无法想象,世间竟还有比大秦坚铁长矛刀剑更厉害的兵器, 也无法想象齐国方士竟会炼制兵器但百分百信任自家小娃娃,已是君王长久以来的习惯。

    吾儿是绝不会无的放矢的!

    待明赫兴奋地悄悄嘀咕完,抬起头期盼地望向父王时, 已听见君王清冽的声音传来, ”齐王如此有心,寡人甚感欢喜,吩咐人明日为齐使设宴接风。”

    “喏!”, 蒙毅应声行拜后疾步退下。

    明赫高兴得抱着父王一顿狂亲,好耶!父王明日才接见齐国使臣, “老神仙”今晚正好能提醒父王火药一事呢。

    等小家伙亲够了才抬起头来软糯糯道,“父王, 我没骗您吧?今日喜鹊的叫声, 真为大秦迎来了客人呢。”

    虽然来的不是水家, 但他早听将闾说过了, 齐国方士是最精通炼丹术的, 也幸好来的是齐国方士,不然, 他定要设法将方士赶走!

    原来,在先秦时代, 求神仙之道的方士, 还分为房中行气与炼丹服饵两派:

    前者起源于巴蜀, 以传说中活了八百岁的彭祖为祖师, 以‘黄帝御女三千,白日飞升’为噱头, 宣扬采阴补阳、男女合气长生的房中修行术;(1)

    而后者则起源于齐国琅琊一带,以寻访上古神仙为噱头,劝人服用他们精心炼制出来的昂贵仙药,宣扬寻仙问药可得长生之道。

    对明赫而言,后一种方士是送给秦国的化学实践人才,前一种方士简直百无一用,父王绝不能着了他们的道!

    所谓关心则乱正是如此,庆幸不已的明赫此刻全然忘了,史书中的秦始皇,身边可没有他这个小家伙把关——而在先秦时期,迷信彭祖之道能成仙之人,远比迷信齐国方士之人更多,譬如沉迷女色的魏国先王与许多君王,皆是笃信房中修行术能成仙的。

    但秦始皇终其一生从未信过此术,可见似他这般心性坚定之人,是绝不会以任何理由纵容自己沉迷女色的。

    再者,按照明赫先前的推测,秦始皇之所以会服用仙药,大约是常年跪坐导致他全身骨骼脊椎剧痛不已,约摸在这种情形之下,只有那些麻痹神经、令人致幻的丹药,才能为他缓解片刻疼痛吧。

    很快,从庆幸中回过神来的明赫也想到了这些,立刻紧紧抱着父王结实的腰,埋在玄色衣袍间暗暗发誓:我要保护父王的健康,绝不会再让他吃任何丹药了,如果有方士敢偷偷拿丹药给父王服用,我一定要狠狠教训他!

    纵便是偶尔生病,也该好好吃药,而不是听信那些歪门邪道之言医士,秦国急需好医士啊!

    嬴政听着小家伙一时兴奋、一时愤怒、一时忧愁的心声,不由感慨万千,轻柔地拍抚着小崽的后背,暗叹道,儿啊,寡人日日按你之叮嘱练着五禽戏,如今腰背早无半分不适,吾儿且放宽心罢!

    君王眼中涌起星星点点的暖意,温声应道,“喜鹊叫,客人到,吾儿果是十分聪慧的”

    父子二人又温馨地碎碎说了会儿家常话,晚膳后,沉沉夜幕便很快降临了。

    回到东殿的明赫急忙和系统一起,在商城里搜索火药制造方法,一人一统登时翻得头大如斗——商城里确实有火药的制造方法,但可恶的是,一搜出来几百页名为“火药制造方法”的商品!

    一开始,明赫以为这是商城的bug,就随便点了一个链接花3000万善意值兑换,直到系统犹犹豫豫地提醒他,万一这些火药制造方法其实不一样怎么办?他才又花1亿善意值兑换了另一个链接,拿到说明书一看,配比真的不一样!

    接着,他又忍着滴血心疼善意值的心,分别花5000万善意值和1.4亿善意值,再次点开两个链接兑换,好嘛,四个火药制造方法,个个配方都不同

    但在商城页面上,它们的名字全叫“火药制造方法”,页面简介全是简单的一句“关于制造火药的具体方法”。

    原本,明赫以为价格越贵的,应该会越接近更靠近后世的朝代配方,可实际上,他在对比四个配方后却发现,5000万善意值买来的配方说明书,反而比1.4亿的更详细,用到的原料看起来也更科学,譬如1.4亿的火药说明书里,有一味原料竟然是“莱菔”?

    白萝卜炼制火药?这撑死只能称作丹药配方吧。

    这样一来,压根不知道究竟哪个方子才能成功炼制出火药,鉴于配方中出现“莱菔”,明赫有理由严重怀疑,这些配方,大部分都是历朝历代炼丹术士的失败品!

    他这一年多来虽然挣了40多亿善意值,但系统从同事们口中打听到,随着穿越者的越来越多,商城的通货膨胀也会越来越严重,而且断货的商品也会越来越多,往后的穿越者难度系数将大幅提升。

    在这种紧张的氛围之中,占了先机已挣到不少善意值的穿越者们,都在拼命抢购囤积物资,明赫岂能不跟上?他把善意值大部分都拿来兑换囤货了,譬如造纸机的太阳能电池接收板,已经涨价到四千万一个了

    如此一来,他留着备用的5亿善意值,在这火药制造方法的坑人售法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想到这里,他仰天无语凝噎道,“我记得当初刚来秦国没多久,我还只挣到一两万善意值那阵,在商城瞄到过好几回火药的制造方法,价格明明白白写着一千万善意值,而且,那款链接还清清楚楚标明了是“明代□□制造方法”!统啊,世上好商城千千万,你为什么非要给我绑定这个万恶的黑心商城啊,这就是十世好人该有的命运吗?”

    他本来以为随着齐国方士到来,秦国火药能哐哐哐立马开工造出来的,哪知商城可真会给人“惊喜”啊!眼下自己手头的善意值,既然根本买不全那么多火药制造方法,便意味着需要方士们挨个去试验摸索,但如果试验到最后,重金买来的每一个配方都是无效的

    这一刻,他既恼怒商城,更恼怒自己读书成绩不好,理科更是一塌糊涂,若他能像穿越小说里的学霸男女主一样,样样困难都能通过自己的知识储备来解决,该有多好!

    系统化形的小白猫晃着长长的尾巴,耷拉着耳朵愧疚小声道,“宿主对不起,请别生气呀这个商城不是我主动捆绑的,我们系统,每回接受任务都不能自己选择,宿主是谁,绑定哪个商城,全是系统规则自动分配的只可惜我刷的题里,从来没出现过火药的制造方法”

    在系统规则世界里,火药是穿越者专属购买的重点物资,试题上绝不可能出现这个制造方法。

    明赫见它这样,立刻就心软了,忙抱起小白猫道,“对不起统子,我刚才不该迁怒你的!你已经是世界上最好最负责的统子了呀,我们一起再想想办法好吗?”

    被愤怒冲昏头脑的他渐渐清醒过来,既然自己拿商城毫无办法,就不能沉湎于生气的情绪之中,这样毫无用处,父王就从不会浪费时间生气!

    无能者才会暴怒,但暴怒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无端浪费更多宝贵的时间。

    系统小白猫高兴地说了声“好”,又温顺地将毛茸茸的脑袋在明赫身上拱了拱,这才跳下来指着一页火药制造方法,认真道,

    “宿主,我刚才注意到这句话,‘有以有以硫黄、雄黄合硝石并蜜烧之,焰起烧手面及烬屋舍者’,可见这个法子是能造出火药的,而制造火药最重要原料,一定有硫磺,雄黄和硝石,至于蜂蜜”(2)

    它记得咸阳宫里,人类是把蜂蜜当成食物来炙烤或是调制蜜水的呀。

    明赫急忙捡起这份单薄的说明书仔细看,嘀咕道,“蜂蜜?我记得以前看过一期分辨真假蜂蜜的视频,如果是真的蜂蜜,它接触到火苗就会燃烧起来但是,后世那么多国家发明制造热武器,总不能都往里面加蜂蜜吧?我觉得蜂蜜不是必要原料。”

    系统也赞同这个说法,于是,一人一统又耐下性子认真再看了几遍买来的几个方子,总结出硫磺、雄黄、硝石、木炭这几样大概是必备原料,而其他原料和成功造出火药的配比,就得方士们通过无数趟试验得出了。

    系统安慰道,“宿主别太担心了,那些人类方士既然能在炼丹时造出会爆炸的火药,可见他们是有这个能力的,现在我们把原料直接告诉他们,想来他们一定能很快造出来的!再说了,秦国接下来灭齐楚燕,仅凭军中坚硬的精铁兵器就已经足够能威慑三国,就算几年内造不出火药,也不会影响秦国统一天下的步伐,不要自责哦,你已经很努力了!”

    明赫重重点头,“嗯,先把方子交给方士们试试,我背过王安石的‘尽吾志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就算方士试验失败了,就算我们一直买不到能成功引爆的配方,至少也能提醒父王和大臣们,这世上,有一种远比刀剑威力更可怕的热武器”(2)

    在原本的历史中,就算没有穿越者的帮助,聪慧的华夏古人不也在唐朝成功造出火药了吗?就算这辈子直到他离世,齐国方士都没能成功造出火药,至少,“火药”这个概念已经深深印在秦国后世君臣心中,制造火药的几种原料已经记录在秦朝史书之上,一百年后,两百年后,总有人能加快步伐造出来的。

    夜里,收拾妥当的“老神仙”带着火药制造方法和誊抄的重点原料,再次来到了父王的梦境之中。

    梦中的君王独坐章台宫埋首批阅奏章,浑然不知老神仙飘然而至,明赫强压住想扑上前抱着父王撒娇的冲动,立于殿中假咳了两声。

    君王这才抬起头来,一见是自己亲自画出的仙风道骨“老神仙”,便疾步下座衣袂翻飞来到殿中。

    如今已不再自卑的“老神仙”,自是先热络地与君王天南海北聊了一通他“云游四海”的经历,自忖时机已成熟,这才取出火药制造说明书,抚须道,

    “老夫前些日子御剑途经异世之国,见一处屋顶火光冲天,原以为乃是突发火灾,哪知待老夫落地前去施救之时,却听一声巨响传来,原来那处乃是一个异世工坊,火光啊,乃是匠人在炉膛中试验火药爆炸所致”

    嬴政闻言,眼中登时绽放出狂喜光芒,原来小崽心声中名为“火药”之物,威力竟是应在此处!

    此物能从低矮的炉膛间,将火光炸向数丈高的屋顶岂非亦能从秦军阵营中,遥遥将火光射向敌军阵营?一支箭射出去只能杀一敌,一道火光射向远处,所杀之敌远非一人!

    他全然未察觉到,此刻,自己的声音罕见地带了些微微的喜悦颤抖,“此火药之威力,岂非无穷哉?”

    “老神仙”正色道,“老夫并不懂其间奥妙,但略略知晓几分:此物之威力,与原料配比息息相关,威力小者,可炸飞数丈之地,炸毁一间房屋;威力大者,可炸飞数里之地,炸毁一片房屋”

    当然,如原子弹洲际导弹这种射程可达数千乃至数万公里的超级武器,就算有系统帮助,按照商城的尿性,能在古代成功研发出来的概率也无限接近0,他就不说出来让自家父王枉自遗憾了。

    实则,能炸飞数丈的火药,已足够让嬴政心头升起无限惊喜——若大秦真能造出火药,我秦国士卒自能所向披靡!

    这下,他也明白了为何小崽听到齐国方士之时,会那般的高兴动容——齐国方士常于丹炉间炼药,而这火药,亦是出于“炉膛”之间。

    而齐国方士,可助大秦炼制出火药!

    “老神仙”担心带给君王的希望越大,回头失望也越大,急忙将火药制造说明书递给他,解释道,

    “可惜老夫前往之时,那异世国中匠人并未真正将火药造出,炸向屋顶那一趟,乃是一匠人胡乱配比偶然得之,实则,众人并不知晓,该如何再次造出成功爆炸之火药老夫手上得了几个配比法子与原料,听闻齐王送来了些方士,秦王倒可命其试验此物但这等方子残缺不全,纵便花上数年之功,亦未必能成功制出此物,还请秦王勿要抱有太大希望”

    他正在绞尽脑汁思索该如何安慰父王做好失败的准备,哪知嬴政却接过制造说明书,反过来笑着宽慰他,道,

    “纵便此事不成,仙人亦不必介怀,天下之事,岂有常常一蹴而就者?我秦人先祖,早在穆公时期便渴盼东出中原,却与山东列国往来周旋了数百年,历经数代先君筚路蓝缕,方成今日之大业,可见人活于天地之间,失败之时虽远胜成功之时,但若能坚守志向忠贞不渝,失败之经验,必孕育成功之先机”

    原来,君王方才听完自家小崽期期艾艾之言,立刻便明白了:小崽虽知晓火药之威力,却无法获得成功制造火药方子。

    以他对小家伙的了解,生怕对方为此愧疚于心不能释怀,这才立刻出言相劝的。

    嬴政并非贪心之人,更明白小崽此番能为他带来这几个方子,定已是竭尽全力,他岂能让小家伙闷闷不乐?

    再者,莫说火药这等威力巨大之武器,便是秦国少府每一回改良箭镞弓弩,皆要耗上数年乃至数十年之力,方能打造出满足前线需求之新武器,更何况这威力惊人的火药乎?

    秦国能从西陲小国跃为中原强国,靠的从来不是运气,而是愿始终如一为目标坚持之勇气。千里之途,行则必至,穆公未完成之东出心愿,有献公、孝公、惠文王等历代先君接过继续前行,秦人每多坚持一日,成功便又近了一步。

    是以,他有的是耐心召集天下方士一直试验炼制,十年不够便用二十年,二十年不够便用五十年,若他这代秦君造不出来,就让下一代、下下代秦君接着造,如此,大秦军营之中,总有一日能用上火药!

    “老神仙”大受感动之时,又在悄悄地嘀咕着,“亲爹欸,您这是领先两千年说出了外国人那句“失败乃成功之母”的名言啊!”

    梦境中的老神仙说话,虽是稳重的老者声音,但他的心声不是啊,钻进君王耳朵里的心声,还是熟悉的奶声奶气稚嫩童音呢。

    是以,嬴政含笑听着这心声,一时出于惯性,下意识伸出手想摸摸小崽的脑袋,哪知伸到一半才尴尬地发现,自己对面站的是白衣飘飘的“老神仙”,并非那个机灵可爱的小家伙,而“老神仙”此刻,正一脸惊讶地看着他呢!

    年轻的君王心念急转之下,仍是面不改色地继续伸手向前朝下,在对方左侧肩头轻轻一拂,便飞快收手虚虚握拳,神色真诚看着“老神仙”道,

    “寡人方才见仙人肩头有野草半截,许是仙人此番游历途中所沾,遂顺手拔之,还请仙人勿怪。”

    梦中咫尺之隔,实乃仙人之隔,每到寡人的小崽变成老神仙之时,便是寡人要展示一番演技之时,这等滋味着实令人煎熬——小崽一日不主动揭穿身份,他便会配合对方一日。

    君王一贯相信,小家伙如此这般隐瞒身份,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自己绝不可以惊喜之名拆穿小崽之身份,继而为他带来莫大的苦恼甚至灭顶之灾!

    “老神仙”懵懵然点点头,忍不住伸手也摸了摸左侧肩头,野草?我那些游历经历全是根据西游记小说瞎编的,去哪儿沾上野草呢?

    看着眼前疏和清朗的父王,正浅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眼中更是自己素日常见的温和之色,他忍不住又在心头嘀咕道,“父王为什么每回看到老神仙,都会用这种透着亲切的眼神看‘我’呢?就算以前很丑的那个老神仙形象,他也完全不嫌弃呢,好奇怪啊”

    思及此,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急忙垂首掩饰神情,内心惶恐不已:父王不会以为,我这老神仙以后能助他飞升成仙吧?所以他提前将我看成仙界同行了?不行啊,我也许可以做到很多事,但真的做不到这件事,这可怎么办啊

    嬴政听着对面一派正色的“老神仙”,脑中想的竟是如此荒谬的胡思乱想之事,不由抬手无奈揉了揉眉心,这小家伙这脑袋里,莫不是装着一匹脱缰野马?寡人何时有这等飞仙成神之妄念?

    寡人见你这“老神仙”倍感亲切,乃是因为寡人一直知晓,你是吾儿啊!

    次日接风宴会上,住在驿馆的齐国使臣,担心秦王推拒齐王精心准备的十三名方士,竟一咬牙,将他们全带来了六英宫。

    他知晓此举恐会触怒秦国君臣,却不得不这般为之——秦王纵便生气,至多亦不过是将他逐出秦国,而此番若未顺利送出“礼物”,归国后,他必将迎来齐王抄灭家族之后果。

    权衡之下,自然两相其害取其轻。

    原来,齐王此番送礼表臣服之举,乃是齐相后胜出的主意,而诸多礼物之中,齐国对秦王最“真心实意”之礼,正是这十三名方士。

    说来也怪,齐国方士之“仙山丹药”在列国之间颇有名气,当日魏王百般信重的张天师,亦是师从齐国方士才学得一手炼丹之术的,但历任齐王皆对难以下咽之丹药并不热衷。

    方士们“加以外物以延年益寿”之言,并不能打动自家君王,方士们只得借助齐地商业兴旺之便利,将丹药兜售给列国显贵富贾。

    此番想出“以方士取信于秦王、再徐徐在丹药中添加毒药”之法的,自然亦并非齐王或是后胜,而是燕相鞠武。

    当日,燕王匆匆派人拦截回送与齐楚两王之书信后,鞠武便知晓:自家君王压根不敢借助齐楚之力,设法谋杀秦王,亦全然无心要找秦国报太子丹之仇!

    可鞠武向来认为,当日姬丹写信回来托燕王寻刺客之时,是自己未出手阻拦,才让姬丹迎来如此厄运,故而常觉心中有愧。

    在他得知燕王已无心再与秦国抗衡后,便时常于睡梦之中,梦见无头的姬丹来到他床前哭喊“太傅救我!太傅快救我”,被噩梦折磨得心力交瘁的他,只得召来巫师占卜,得出“秦王死而姬丹宁”之卦。

    思来想去,鞠武决心利用燕王无心完成的“以巫师方士下毒”之计,借齐国之手除去秦王。

    当今连灭三国的秦国君王,已坐拥人间无限富贵尊荣,该设法让他对“长生无极”生出执念了,有了执念,他便再也离不开方士,若对方士信任至极,他又岂会疑心丹药有毒?

    是以,鞠武这才暗中以重金收买后胜,以“燕王欲为太子报仇”之名义,让对方挑些得力之方士前去秦国。

    后胜向来是见钱眼开的,自齐王田建即位后,齐国多年不干涉秦国攻打列国之事,正是因为,秦人早以重金收买了他。

    但似他这等爱财之人,见利忘义乃是惯常之举,这不,在收到燕国的好处后,他便喜滋滋以“秦王野心勃勃,若不早日除去,恐他灭完诸国必会灭齐”之豪言壮语,成功劝服齐王以臣服之名派方士往秦。

    齐王亦认为,若此番以丹药刺秦成功,齐国倒是居功至伟之国呢,届时重新抢回被燕赵强占之地并非不可能,遂勒令齐使必须设法让秦王收下方士。

    此刻,秦国有些早早到来的大臣,见殿中来了一群麻衣方士,皆有些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觑,负责操办晚宴的李斯暗暗骂了一句“齐地竖子无礼”,便急急前往膳厨吩咐他们多加些饭菜。

    君王肯让他一个廷尉来操办宫宴,皆因举朝官员之中,唯有李斯总能精准预估食物原料之数量与人数——每每宴散之时,膳厨至多只会多出两三人之饭菜,绝不会如往常那般多出数十人之饭菜。

    对无比珍惜粮食的秦王嬴政而言,李斯实乃多才多艺之能臣。

    齐使见自己一行并未被轰出去,不由悄悄放下了一块心中巨石——待宴会开始,他定要说服秦王留下方士们!

    随着悠扬乐声的响起,越来越多大臣步入了殿中,鱼贯而入的宫人端来甘醇的秦酒为众人一一奉上。

    按品阶规定,无官无爵的方士们并未与齐使坐到一处,李斯命人为他们安置的位置在靠近殿门之处。

    所以,当扶苏抱着明赫带着将闾几人姗姗来迟时,正好看见一名方士端起尊中之酒一饮而尽,小声赞道,“世人皆称赵酒甘醇清冽,却不知秦酒亦不输半分呐!”

    这时,此人身旁另一位方士轻扯他的衣袖,压低嗓音道,“阳庆,切莫贪杯误事!”

    扶苏抱着明赫目不斜视从他们身前走过,明赫脑中的系统却激动大喊道,“宿主,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想要的当世名医来了!”

    明赫疑惑着四处看了看,“啥?”

    系统的声音激动得有些变形,“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公乘阳庆,西汉第一代名医,齐国临淄人!”

    第108章

    明赫忙撑在扶苏肩头, 伸长小脑袋去打量那方士,在脑海中急切问道,“这么说来, 这人从齐国临淄来的方士,真是西汉公乘阳庆了?公乘这个姓,真的很少见啊可是, 这人是方士而不是医士啊”

    系统耐心听完他一连串的疑惑, 解释道,“宿主,据我了解是这样的:首先, 公乘并不是姓氏,而是汉承秦制沿袭的秦国爵位名称, 第八级爵位就被称作‘公乘’,所以阳庆应该是姓‘阳’的”

    “其次, 关于他的身份是方士, 是因为春秋时期把医者、祝卜者也算在了方士行列, 这回恐怕是齐王挑人时搞混了不过为了保险起见, 我们还要找机会试探确认一下, 如果他真是西汉名医阳庆,送去炼火药就太浪费了, 战国这世道,方士一抓一大把, 好医者却跟大海捞针的难度差不多啊”

    明赫听着他这话, 望着举尊痛饮的面白美髯中年男子的目光, 眼神不由愈发地火热起来。

    他曾在史书上看到过, 公乘阳庆,是临淄当地有文献记录的西汉第一代名医, 此人不但将扁鹊脉学真传学了个十成十,还精通药石论——更重要的是,他还收了一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被后世称作与扁鹊齐名的弟子淳于意。

    此刻,扶苏已将明赫抱到椅间入座,他们是秦国公子,座位自然一向被安排在尊贵的右侧,但在满殿高官厚爵的公卿大臣面前,这群无官无爵的孩子论资排辈只能坐右侧下方,正好跟左侧靠近殿门的方士斜角相望。

    明赫坐下继续歪着脑袋火热打量阳庆,越看越觉得,此人确实跟那群方士气质截然不同,恨不得立刻跑上去询问确认:您是擅长医术的阳庆吗?您有个叫淳于意的弟子吗?您能将淳于意也召来咸阳吗?

    扶苏顺着小家伙的视线望去,见对方是一群身穿麻衣之庶民,心头不由也暗暗惊诧,今日这晚宴乃是为接待齐国使臣而设,为何会涌入十多位庶民?

    再者,按列国遵循的周礼之道,无论是何种宴会,对入殿宾客皆有严格身份要求,这六英宫,绝不该出现庶民的啊

    他将明赫的举动,理解为对这群陌生人的好奇,遂不动声色掩下眼中惊诧,朝殿上瞥了一眼,温柔地俯首贴了贴明赫的小脸墩,提醒道,“阿弟,父王来了哦!”

    果然,一听到“父王”二字,明赫忙收回“觊觎”阳庆的目光,甜甜笑着扭头朝殿上望去:父王每回在正式场合都会穿得格外隆重,头戴通天冠的父王气场太强大了,座中数百人,我父王最帅啊!

    而另一边,察觉到那道炙热目光终于收回的阳庆,却趁着跟随众人起身敬秦王酒时,举尊以袖掩口,从缝隙间迅速往明赫的方向瞄了两眼,瞄完却愈发困惑了——

    若是有成人以这般目光窥视他,他尚且能脑补出一连串秦齐两国暗潮涌动、秦人准备拿他们这群方士开刀之血腥戏码,可一直悄悄打量自己的,不过是个两三岁大的小娃娃

    这般想着,阳庆心情沉重地放下了酒尊,他家中虽是临淄富商,父亲却痴迷于古今医家之道,重金托人寻来黄帝与扁鹊所遗之医方脉方,这般耳濡目染之下,他幼时识得的第一个字,便是“医”字。

    他苦读先贤医书,苦练把脉针灸之术,搜罗列国阴阳外变与药论奇方,在临淄免费行医救人,致力于将医道从巫道中彻底剥离,成为真正能治病救人之良医,并将医家之道发扬恢弘,让医者能被齐国众人称作“医士”、再不被冠以“方士”之名。

    哪知,正在他打算将十多年的实践经方整理一番、编撰成《黄帝扁鹊脉书》之时,王宫传来的一道诏令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君王下令,要送他去秦国炼丹!

    阳庆很快猜出,君王定是随意从朝廷编撰的“方士名录”中胡乱圈了些名字,便再三解释:自己虽亦被称作方士,但所学为医家之道,半分不懂神仙方士炼丹之法,纵便去了秦国亦是枉然呐

    但齐王派来的侍卫哪肯听这些,还连喜夸阳庆既懂医术,正好可负责配毒一事,便将他与那些方士全赶上了马车,齐使在途中一再叮嘱他们——此番前往秦国为秦王炼丹是假,博得秦王信任趁机在丹药中下毒是真,若能成功毒杀秦王者,归国后齐王将重赏千金,封其为万户侯;一年内若任务失败,他们留在临淄的家人族人将会以通敌罪论斩。

    虽然秦王在齐地素有暴虐之名,但阳庆深知,一个医士的双手,绝不能沾上夺人性命的血腥,如此卑劣的开端,会将医士拽入无尽罪恶的深渊,秦王再不仁,亦不该由他来杀!

    思及此,他再次暗暗喟叹一声,吾平生所学,乃是救人之道,绝非杀人之道啊

    这时,他又感觉一道炙热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索性顺着目光源头回望过去,却一下怔住了:又是那小脸圆圆的玉雪孩童。

    那孩童见他望向自己,神色间非但无半丝惊慌,反倒还歪着小脑袋对他咧嘴一笑呢,阳庆视力极佳,很快便发现:这孩童连同他身旁的温文少年皆长得十分好看,二人眉目之间,更与殿上那位风姿不俗的秦王有几分相像。

    他顿时便悟了:想必殿中这几名孩童皆是秦王之子。

    两国邦交之宴会,秦王竟会让公子们出席,倒也是闻所未闻之事

    他见斜对面那孩童仍在眉眼弯弯打量着自己,遂勉强回了个笑容,跟随大臣们的身姿重新坐下,心头闪过几分苦涩——

    孩子,你此刻这般天真无邪地对着我笑,却不知来日,我将会亲手配毒害死你的父亲,我本不欲杀他,可他若不死,我之父母妻孩便会面临必死之局,此事何如?

    殿上的年轻君王放下玉尊之时,不动声色往小崽的方向看了一眼,却发现小家伙正歪着小脑袋看向对面侧下方,只留了个后脑勺对着他。

    他飞快瞥了一眼该方位,只见坐着一群无官爵的麻衣之人,顿时心下了然,看来,他们便是李斯方才急急通禀的方士。

    他边思忖着,齐使将方士公然携入宫中,看来齐王此番十分着急啊,呵,丹药?边暗笑,小崽定是迫不及待想让方士为秦国造火药,这才忍不住一直打量对方。

    寡人这心急的孩儿啊!

    一丝不苟身穿玄衣纁裳、头戴通天冠、腰间佩绶的秦王嬴政,今日看起来,原是更添了几分赫赫威仪的,正因他通身不怒自威之冷冽气势,才让齐使一时不敢贸然先开口。

    但在这一刻,当君王为自家小崽的举动无奈之时,面上便浮现出几分连他自己亦未曾察觉的淡淡笑意。

    而捕捉到这笑意的齐使,立刻激动地将之解读为:想来,秦王定是甚满意我王所赠之礼!

    于是,他当机立断举起重新被斟满美酒的玉尊,起身笑道,“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外臣受我王所托,愿为秦王寿,祝秦王寿如南山,国祚万年!”(1)

    说着,他将玉尊凑至唇边,作出假意饮酒之态,却并不喝下。

    他这话,是将秦齐两国比作兄弟宗族之亲,自然是秦为兄、齐为弟;而这喝酒之礼,乃是列国间最隆重的臣服之礼。

    嬴政见此,亦起身举尊笑道,“南有樛木,甘瓠累之,君子有酒,乐与贤者共之也!”(2)

    齐使见秦王将尊中之酒饮尽,这才跟着一饮而尽,又捧着一块祚肉走出席间,满脸堆笑道,

    “外臣幸受我王所托,愿为秦王酢!今日起齐国自请为秦国藩国,献上金玉珍器数车与方士数名,并将在每岁十月为秦王纳贡。一愿秦国黍谷满仓,二愿秦王万寿无疆,三愿秦齐兄弟永结同好!”

    怂恿齐王自请为藩国,亦是后胜想出的法子,若齐国突然送方士给秦王,任谁都能猜出其中必有玄机,秦王定不会上当。

    但后胜收了燕国重金,已允诺“燕王”派来之人,定会在一年内除去秦王,思来想去,唯有齐王肯主动自降为秦王藩属小国君王,方能尽快将方士赠与秦王,又不被对方所疑心。

    喏,低眉顺眼的藩国君王,连齐国最有名的方士都为秦王备上了,是何等关心他的健康大事啊?此举,反倒更能显出齐王敬秦之真心实意。

    在后胜看来,自己王上至多不过委屈一年,待这任秦王一死,秦国无一成年公子,必将陷入主少而国疑之境地——届时,齐国定能联手楚燕一举灭秦,这所谓藩臣之事自然作废,故而,他再三勒令齐使,为取得秦王信任,必须将全套礼仪做足。

    而齐使今日施行这请服献礼,乃是由周礼转化而来。

    按周礼,原本只有诸侯候选人可在盛宴之时,向周天子敬酒并呈献羊羔、祚肉与鲜鱼,并按一献、一酢、一酬之流程当场献歌,在经过数轮问答,得到周天子承认后,方可成为其钦定之诸侯。

    后来随着周王室的衰微,弱国小国便将这套礼仪挪用到了对强国臣服之时,唯一略有不同的是,小国君王为保住最后一丝颜面,并不会亲自前往参加这仪式,只派出朝中高官代君举行。

    譬如今日这齐使,在齐国亦是位列三公之高官。

    蒙毅上前接过祚肉恭敬呈与君王,嬴政端起玉盘接过并不食用,问道,“汝王何人?”

    此乃臣服献礼之必经流程,大国之君随意发问,小国使臣谨慎作答,至于能否成功被对方接纳为藩国,全看大国君王之心情。

    齐使恭敬答曰,“吾王田建,乃齐国之君,乃秦王之异姓昆弟。”

    早转头看着这一幕的明赫悄悄问扶苏,“阿兄,齐王是比父王还年轻么?”

    莫非他现在才十多岁?怪不得能成为史书上最窝囊的一个六国君王,自请投降

    此刻仪式还未完成,宫人按规矩尚未上菜,众人案桌间只有美酒与几碟下酒菜:醢。

    扶苏担心小家伙饿了,先抓了一块鱼醢撕碎喂他,这才在君父与齐使继续的一问一答声中,压低嗓音解释道,

    “阿弟,并非如此哦,齐王比父王年长二十又一,此乃臣服之礼节。”

    在这无比重视长幼尊卑的时代,一国君王对外自称“弟”或“臣”,皆是唾面自干的无奈之举。

    譬如,先前同样自请为藩国的韩王,书信间亦对秦王自称“臣”。

    明赫慢慢嚼着鱼醢点了点头,暗道,“好嘛,这样算起来,齐王差不多都四十来岁了?活了半辈子竟窝囊成这个样子么?”

    听见心声的李斯王绾等大臣,忍不住悄悄勾起了嘴角,小公子真乃一语中的啊,这齐王田建,着实是只长年纪、不长脑子的废物之人!

    嬴政从自家小崽的心声中得到了灵感,忽然话锋一转问道,“君王后何如?”

    齐使闻言,不由抬首望向殿上那位神采俊逸的君王,神色间有些迷惘无措道,“还请秦王知悉,我王之母君王后,已殁数年”

    嬴政轻轻笑了笑,“当年,昭襄王以玉连环遗君王后,齐国满座公卿皆不能解,唯君王后以锥击破而解之,真乃女中豪杰也!寡人如今尚未派人动齐国寸土,齐王便懦弱至此,率先请服,莫非齐君之志,尚不如其母耶?”

    齐国这位君王后,亦算得上奇女子。

    当年,秦昭襄王有意攻伐齐国,便派人以一连环玉器赠与齐国,借机试探齐人之志,正在群臣皆解不开连环而长吁短叹之时,齐国君王后却命人取来木锤,将连环砸了个稀碎,以此回应秦王:我齐国如今虽早不复当年强盛,但若贵国敢悍然出兵,齐人必行玉石俱焚之举!(3)

    在齐国大臣们的担忧下,得知结果的秦昭襄王非但并未怒而攻齐,反倒对齐国君王后之勇气赞不绝口。

    当今齐王乃齐襄王与君王后之子,而他愿意毫无怀疑地信任后胜,正因后胜是其母之弟,亦是他的舅父。

    此刻,随着嬴政这话一出口,齐使登时便陷入了进退两难之境地——

    若他顺着秦王的话,承认齐王才干勇气确是远不如其母,恐怕齐王懦弱之名便会传遍天下,从此彻底沦为众人之笑柄,以他一个臣子之身份,岂敢附和非议君王?

    可若他反驳秦王之言,将齐王吹嘘成心怀壮志、一心匡扶社稷之有为君王,那此番齐国大张旗鼓前来臣服之举,看在秦国君臣眼中,岂非是摆明了暗藏玄机的?

    齐使边暗骂秦王着实太过奸诈,边心念急转想着应答之策,殿中一时安静了下来。

    座中方士们的心亦跟着提了起来,若秦王拒绝齐国臣服之举,他们便会跟礼物一道被遣返归国,等待他们的,是阖族共赴黄泉之路啊!

    阳庆怀着些释然、又怀着些悲愤地颤抖着手,举起玉尊准备将自己灌醉,递到唇边才发现,尊中美酒已空,而在这献礼环节结束前,不会再有人前来斟酒,只得又悻悻放下了玉尊,索性暗忖着,若是让他来回答这刁钻问题,该如何答是好?

    明赫正忙着偷吃餐盘中的醢,一时倒也没空想七想八的,所谓醢,正是这时期权贵方能专享的下酒肉酱,除了羊醢、鱼醢等常见肉酱,案桌上还有一小份蚁醢——用蚂蚁卵腌制的肉酱。

    这道被周王室列位祭祀飨礼必备佳肴的“美食”,亦是列国诸侯大夫极喜爱之物。(4)

    但是,无论扶苏等人将这道菜说得多么美味,明赫也坚决不尝半口,每回他这份,都会被最喜吃蚁醢的将闾喜滋滋分走。

    在明赫的概念里约摸过了半分钟左右,正在他将一块羊醢悄悄塞给扶苏时,齐使的声音便再次响起了,只听对方语气激昂道,

    “回秦王,外臣以为,我王既是先王与君太后嫡亲之子,自也延续着先王之英明与君太后之睿智只是,我王对秦王征伐天下之壮举万分仰慕,屡屡称赞秦王为举世无双之雄主,更叹人生不过须臾之间,既有幸与秦王生逢一世,又何必生出龙虎相残之举?若能结拜秦王为兄长之君,实乃我王毕生之尊荣也!”

    李斯听着这话,眼中渐渐泛起了一丝嘲讽,龙虎相残?我王固然是龙,但齐王何曾是虎?但世间哪个君臣不知晓,齐王田建乃是扶不起之烂泥。

    据传,当年其母齐国君王后去世前,早已成年的田健竟哭哭啼啼、哀求奄奄一息的母亲为他写出朝中大臣能用之人,待他命人将笔墨取来,君王后却留下一句“老妇已忘矣”,遂不甘心地阖上了眼。(5)

    李斯这等人精,岂能不明白对方弥留之际的万念俱灰——堂堂一名成年君主,竟连朝中哪些大臣能用皆分不清,纵便她今日留下大臣之名,待来日这些大臣尽数老迈告老,君王又当如何是好?

    想来早在君王后闭眼时,便已料到齐国必亡之结局。

    思及此,李斯又悄悄瞥了一眼自家君王,心中充满了满满的骄傲:老夫之眼光,真乃世间第一等!

    那年,他离开稷下学宫前往咸阳之时,正好碰上庄襄王病逝,与他半路相遇同行的几名儒法学子,便商议着秦国先君既亡、新君不过十三岁之孩童,恐怕秦国嬴氏江山,迟早会变为吕氏江山,而吕不韦登基后为证明其正统之身,必会设法废了秦国坚持数代的商君之法——如此一来,秦孝公当年发布的求贤令便不复存在。

    认为留在秦国无甚出路的几人,便偷摸着相约离开了咸阳,唯有李斯不肯走。

    为了荣华富贵,他想赌一把:赌接连出了六代明君的嬴氏君主,这一代能再出一任明君。

    是以,他一边投靠权倾秦国的文信侯吕不韦,在精心取得对方的信任后,终于成为能跟随他进出咸阳宫的随从,亲眼看着秦王从一个眼中犹有几分稚气的少年,在相权对君王的倾轧下、在王宫的勾心斗角下,一步步成长为冷静智慧的君王,一步步铲除对手收拢君权

    而在当年吃人的王宫环境中,自家王上全然不如齐王田健那般幸运,有一个肯为他挡在身前周全谋划的好母亲!

    故而在李斯心中,齐王田健这等废物,莫说认自家王上为兄,便是给自家王上提鞋,亦是断然不配的!

    端坐殿上的嬴政对齐使的回答似颇有几分满意,遂淡笑着又问道,“君王后为齐王所选之良臣,可是后胜耶?”

    齐使暗暗叫苦不迭,秦王问的,净是送命之题!

    但这趟他回复得极快,“禀秦王,外臣以为,后相为我齐国贤相,对我王忠心耿耿,想来君王后当年想推举的正是后相。”

    这题本就只有一个答案:往死里夸后胜。

    嬴政颔首道,“善!不知齐国良臣后胜,为寡人选了何礼?”

    齐使哪顾得上秦王口中“英明的齐王竟任由齐相做主”之暗讽,只悄悄大松一口气,臣服一事,成了!

    他忙取出礼单大声念了起来,待念完礼单,又笑眯眯俯身拜道,“禀秦王,我王还托外臣转告一二:以秦王之文韬武略,踏平中原四海、手握日月乾坤不过数年可成之事,届时于中原之外,更有匈奴百越等蛮夷诸地静待秦王征服但人生一世,于渺渺天地间犹如一粟耳,秦王若能万寿无疆、岁岁守护大秦辽阔疆域,真乃天下之幸,亦乃我王所愿”

    他见秦王闻言果然面色愈发愉悦起来,顿时信心倍增,立刻趁热打铁道,

    “我齐国盛产方士,我王为表昆弟担忧之心,特命人在国中精挑细选出方士十三人,他们精通炼制凝神入气、真息入窍或再造乾坤之仙方丹药,秦王若能日日服用,必将延年益寿、万寿无疆啊,故而,外臣今日斗胆将方士们带来宴间,还请秦王饶恕外臣唐突之罪!”

    嬴政笑语吟吟直言“无妨”,还顺水推舟答应了齐使的请求,命方士们上前介绍各自擅长之奇方妙丹,并亲口承诺,明日便会派人开始为方士们修筑大大的炼丹房,直听得齐使喜上眉梢,暗道明年今日秦王必死无疑!

    今日午膳时,便听父王提起火药一事的扶苏,再次面色平静地看向殿前的方士,暗道,原来这些人便是齐国方士,齐王打的竟是这等恶毒主意,竟想以长生诱惑我父王信任方士?丹药若有助长生,齐王自己怎不服用?

    想到神画中父王被丹药害得早早离世之事,他眼中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冷意——这些为秦国炼火药之方士,若有人心怀不轨,敢打着长生之名引诱父王服用丹药,我必设法杀之!

    全然不知火药一事的王翦,闻言眼中亦射出精光朝殿前看去,难怪此人要冒险将方士带进六英宫,原来,齐国此遭绕了如此大一个弯子,重头戏正是献方士!

    他虽跟这时代众多人一样,对世间有鬼神一事深信不疑,但在眼下的秦国,众人信的多是本土巫士,并无几人相信方士之术。

    故而,谋略高深的老将王翦很快便察觉,既然齐国对方士一事如此在意,说明这些方士定有问题,再者,王上有九公子这真正的天上仙人守护,自能长寿无极,何须服用区区凡人所炼之丹药?

    他本想开口劝君王,切不可收下这等齐国方士,但转念一想,不对,李斯那柄利刃今日还未开口!

    待他抬头瞥见君王俊朗面庞上愉悦的神色,立刻便歇了劝谏的心思。

    嘿,他早摸透规律了,但凡他家王上露出此种神色,便意味着,君王正在顺着对方的计谋演戏呢。

    果然,方士们回到座位后,嬴政又命齐使当场击缶,放声高歌了一曲《瓠叶》后,便命人取刀割下一片祚肉,在齐使亲自吃下试毒后,自己亦吃下一片,以表正式接纳齐国为秦国藩国之意。

    礼既已毕,在庄重的编钟声中,晚宴这才正式开始,宫人们鱼贯撤下下酒醢食,端来弥漫着诱人香味的菜籽油、花生油香味的铁锅炒菜。

    齐国方士们看着餐盘中琳琅满目的鲜艳色泽菜肴,闻着此生从未闻过的奇妙香味,皆忍不住偷偷咽了咽口水。

    秦国不但酒香,连菜色亦格外美观香浓啊!

    待再次起身与秦王敬酒后,方士们迫不及待举箸朝餐盘伸去,美食,我们来啦!

    哪知这时,前方传来宫人的惊呼声,“左丞相王上,左丞相晕倒了!”

    明赫忙放下筷子伸脑袋望去,在嬴政命蒙毅速去传夏无且前来的吩咐声中,阳庆已急急搁下筷箸出列,上前拜道,

    “小人于席间失礼,还请秦王恕罪急症危急万分,小人略通医术,还请秦王允许小人为贵国左丞相先行诊治!”

    嬴政虽不喜王绾某些观念固执,但亦不欲这为秦国效忠数十年之老臣死于急发之症,若王绾于殿中暴毙,更是大凶之兆。

    但让这齐国方士为他诊治

    正在他犹豫的瞬息之间,便听见小崽着急的心声响起,“哎呀怎么办啊,我该怎么才能劝父王答应下来,阳庆,他可是比夏无且医术更厉害的医士啊”

    李斯眸光一闪,忙当机立断起身劝道,“王上,夏无且纵便以最快速度赶来,亦需一炷香之久,若左丞相此病为急症,恐怕会耽误时机啊”

    有了李斯出面,王翦等能听见心声之人亦连声附和,他们虽不喜王绾,却不至于想看同僚当场毙命

    在嬴政的顺势而为下,在齐使的惊喜目光中,阳庆迅速摸出王绾乃气血攻心之脉,当场便命人将对方挪至殿外空旷处,从衣襟掏出随身携带的银针为他扎了几处穴位。

    很快,原本已不省人事的王绾,便在宫人的搀扶下悠悠醒来。

    嬴政看向阳庆的目光便含了几分探究,此人医术果真比夏无且高明,又随身携带银针,想来是极痴迷医道之人,既如此,他为何要舍医炼丹?

    王绾缓缓睁开眼,有气无力间正想开口请罪,哪知面前的阳庆定定看了他一瞬,忽然一把扯下对方头上玄冠,便急急往右侧拐角处跑去。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不但让跟着出来的秦国君臣震惊不已,齐使更是早吓得两腿发抖,噗通跪在秦王面前连声请罪,在心头将阳庆骂了个狗血淋头。

    王绾颤巍巍伸出右手,目眦欲裂指着那人的身影,白发倒竖着“竖竖竖”地喊了几句,却猛地吐出一大口黑血来!

    第109章

    吐完这一大口血, 王绾又再次晕厥过去,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齐使懵然抬首望向那滩喷溅到地上的黑血, 心中顿觉万念俱灰:完了,阳庆这叛逆狗贼,如今将王上的计划全打乱了, 亦将我等之性命全赔上了!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 他来不及想更多,只得立马又俯首磕头哭喊秦王恕罪、此事绝非齐王授意云云

    明赫被立于丹墀前的扶苏抱在怀中,皱着小眉头迷茫看向被卫尉从拐角处押回来的阳庆, 脑中一头雾水:难道史书记载有误?或是此人根本就不是那个西汉名医阳庆?

    嬴政听着这心声,又看了看卫尉手中丝毫不见惊慌的阳庆, 若有所思地再次转头望向王绾。

    他倒认为,此人此举必有深意, 正要开口询问缘由时, 蒙毅已带着夏无且急急赶来, 遂只得先命卫尉看好阳庆。

    医士来了, 众臣忙自发让出一条通道, 夏无且面色凝重放下药箱,来不及擦拭额上密密麻麻的冷汗, 便伸出手要为王绾把脉。

    哪知他刚触及王绾的左手手腕,对方便倏然睁开眼, 一时两人大眼瞪小眼, 夏无且怔然疑惑不已——这等忽然晕厥之急症, 他从未见过有人会自行醒来的!

    大臣们见状却是喜出望外, 无论是真心盼着王绾平安无事的关中权贵,还是担心王绾死于殿上有碍大秦国运的李斯等人, 皆暗暗松了一口气。

    嬴政疾步来到王绾身前,亲手将他从近侍怀中扶起,关切道,“爱卿此番感觉如何?可还有何处不适?”

    王绾就着君王的手臂起身,连声称眼下只觉神清气爽并无不适,又一再为殿前失仪谢罪,君臣正一派其乐融融之时,他抬头却刚好透过人群缝隙,发现那摘走自己玄冠的齐人狂徒,正笑吟吟看着这处!

    王绾匆匆朝君王谢罪后,便气咻咻拨开人群,冲上前一把揪住阳庆的衣襟,怒道,“好哇,无状贼子,竟敢当众羞辱本相”

    说着,他便抬起右手准备掌掴此人,但在君王一声“爱卿且慢”的阻拦声中,卫尉已上前团团护住阳庆。

    阳庆早就想解释一番了,却在齐使的怒目而视下不敢开口,只能尴尬地讪讪笑着。

    王绾心头怒火愈发强盛,他堂堂大秦左丞相,今日竟被区区齐国方士这般羞辱,若不将此人除而后快,往后威严何在?

    同时,他又升起更多的绝望与茫然:王上,如今竟连这分体面都不肯给我了吗?

    思及此,不由老泪滚滚而下,王氏一族之荣耀,恐将断于老夫之手啊!

    冯去疾于心不忍,正想开口劝解,嬴政已大步上前搀扶着他,指着阳庆笑道,“爱卿误会了,寡人猜测此人摘冠之举,正是想为爱卿治病啊爱卿吐完这黑血后,可有神清气爽之感?”

    大臣们听完君王娓娓道来的分析,顿如醍醐灌顶——是啊,方才左丞相第一趟昏厥后,纵便齐人方士为他施了银针,醒来亦是浑浑乏力之状,倒是在吐出一大口黑血晕厥后再醒来,精气神便骤然恢复如常了

    众人虽不知这是何种缘故,望向阳庆的目光却隐隐热切起来:此人竟能通过摘冠治病,想来定是从仙山神海间学得几分大神通之高人,齐王如此大手笔送来这异术高人,对我王确是一片拳拳忠心呐!

    夏无且喃喃赞道,“真乃仙人手段也!”

    到了此时,卫尉已重新散了开去,听完前因后果的王绾,也忙上前朝阳庆激动拱手道,“我王之言令老夫惭愧不堪,原是老夫错怪阁下了,还请阁下包涵一二,老夫来日定备礼致歉!”

    按理说,以强秦相国身份之贵重,便是列国君王亦要敬上几分,王绾纵便真误会了阳庆这齐国庶人,亦无须如此客气地致歉,毕竟在这时代,阶层鸿沟是客观存在的。

    但他自昭襄王时代便在官场沉浮,如今见王上亲自开口为阳庆澄清,哪能不暗中揣测君王心意?想来,定是王上亦看重阳庆“摘冠治病”之神通了。

    区区一个方士,达官显贵们自然不会看在眼里,但一个能被君王器重的方士却是例外——在咸阳这乱花迷人眼的秦国权力中心,谁不想悄悄拉拢君王身边备受宠信之人?

    阳庆见对方如此纡尊降贵,忙还礼拜道,“小人着实无意冒犯相国,方才实乃无奈之举,多谢相国海涵体谅之恩!”

    二人一番你来我来的客气后,很快,众人重新回到宴席之上,美妙的乐曲声再次响起,一场乍起的意外消弭于无形之间,晚宴用餐环节正式开始。

    齐使脸上重新堆满了愈发欢快的笑容,连看向阳庆的目光都饱含着勉励,暗暗揣测着,若阳庆能寻得机会,将秦国三公九卿与秦王皆救上一两回,获得秦王信任一事岂非唾手可得?

    思及此,他决定趁此机缘,将毒杀秦王的赌注全押在阳庆身上,遂在秦臣们对阳庆“摘冠治病”的津津乐道中,再次起身举杯敬秦王,谄笑道,

    “唉,既然秦王已体察出异常,外臣便不敢再隐瞒了!实则,我王为表昆弟诚挚之心,这十三位方士,皆是命人从国中经过数轮选拔而来这阳庆非但通晓医术、精于炼丹,还曾在出海之时幸得西王母召见,得了些常人不可窥见之机缘,这摘冠而隔空治病之法正是由此而来但我王本不欲声张,想给秦王一个大大的惊喜”

    西王母正是齐国祭祀之神灵,每岁夏至之时,齐王便会备上祭品隆重祭拜。(1)

    是以,齐使此言一出,头顶“光环倍增”的阳庆,便再次感觉到灼热的目光从四面八分笼罩而来,沉甸甸的窒息感,压得他险些喘不过气来。

    简直一派胡言!

    嬴政似笑非笑饮尽杯中之酒,恰当露出几分惊喜道,“哦?如此说来,阳庆炼丹之术确与旁人不同?”

    齐使忙笑道,“正是如此,据我王所言,阳庆所炼之丹方,亦是西王母所赐啊”

    这话一出口,许多大臣恨不得立刻将阳庆供起来,往后也好有机会讨到一颗他炼出的丹药,那可是西王母给的仙方啊,必能延年益寿!

    再者,时人本就迷信鬼神之道,加之有襄助秦国那位仙人的存在,怎能不让秦臣们对西王母的存在同样深信不疑?

    于是许多大臣真的相信,阳庆有出神入化之仙术!

    嬴政嘴角噙着“惊喜”的笑意,听着齐使口中愈发荒谬的“可医白骨、可活死人”之言,心头却冷冽如冰:齐使这般迫不及待劝他服用如此“神奇”之丹药,着实太过性急了些,显得有些欲盖弥彰啊

    这时,一直静静未开口的韩非,突然举尊起身打断齐使的话头,朝对方敬酒道,“本相有些不解,西王母既是主管齐国社稷之神灵,齐王若将其所赠之仙方转手赠与我王,如此岂非对神灵不敬乎?”

    说着,他便正色看向君王恳求道,“王上,诸国大事,唯戎与祀,齐国方士若有些旁的神仙之术倒也罢了,但他们既得了西王母真传,齐王便该按祭祀规矩重用之,我秦国绝不可夺人机缘,还请王上将其送归齐国。”

    此言一出,大臣们不由暗暗头疼起来,是了,他们差点忘了,如今朝堂新上任的右丞相韩非子,可是将遵守律法规矩视为第一要务之人!

    齐使面上的笑容险些快挂不住了,那可是西王母的仙方啊,西王母的仙方你竟要归还齐国?再者,得了仙方的分明只有阳庆一人,这韩非竟想劝秦王将方士全退回去?真乃迂腐之人!

    他暗恼自己弄巧成拙,只得一再解释阳庆等人,乃是齐王对秦王敬重之拳拳心意,还请秦王定要收下。

    李斯直觉今日之事过于蹊跷,但听方才九公子心声所言,此人分明是通晓医术之人啊可齐使这般热络要将对方赠与秦国,又透着几分说不出的诡异

    明赫边嚼着香喷喷的红烧排骨,边在心头暗暗嘀咕道,“这人真是满嘴胡言乱语,什么西王母啊?世上根本就没有西王母我家统子说了,阳庆这是中医医治情志急病的法子,后来华佗也用过这法子呢不过统子说得对,这些方士既然是齐王派来的,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不然齐王哪可能期盼对手长寿万年?真是一眼假啊!但只要他们的家人被齐王捏在手上一日,阳庆和方士恐怕就不能心甘情愿为秦国所用啊,这样一来,他们留在秦国反而是隐患,得赶快想个办法”

    李斯王绾等人飞快抬起头,遥遥与殿上的君王震惊对视一眼,世间竟不存在西王母?!

    当年周穆王率军西征昆仑之时,便幸而遇见西王母,对方并赠他以仙山蟠桃,由此而得长生之道,此乃天下皆知之事啊!再有,世间若无西王母,这齐国方士摘冠治病之法,又是从何而来?(2)

    韩非仍在孜孜劝君王退回方士,在他看来,魏王因沉迷丹药而亡国,本就不欲君王为追求虚无缥缈之长生而沉迷此道,是以便借着齐使的“西王母”之说,顺势想将这些方士全打发走。

    嬴政最先从“世间并无西王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心中已有了盘算,他先示意韩非坐下,又看向齐使,笑道,

    “齐王一片忠义之心,寡人自是不忍辜负,这十三人,我大秦既言明已收下,便绝不会反悔”

    齐使连声应和,哪知面上笑容尚未全部绽开,便听秦王又道,

    “既然,他们眼下已成了我秦国之人,还请齐王尽快将其家人送来,以免数十家族饱受两地离别之苦。”

    明赫眼睛一亮,我正在发愁这问题呢,父王就想出解决法子了,我们好心有灵犀欸!

    是啊,只要方士们的家人全来了秦国,他们自然要乖乖听从秦王差遣,哪还敢生出半分异心?父王好聪明啊!

    阳庆等人方才听闻韩非将他们遣返之言,自是万分担忧,若无功而返定要被君王问罪。

    可此刻,听见秦王说出将他们的家人接来之言,方士们与阳庆夹菜的筷箸都开始颤颤巍巍起来,将家人全接来秦国?若真能如此,他们又何须再冒险毒杀秦王!

    须知,纵便一年内以丹药成功毒倒秦王,他们能保住齐国家人平安,亦未必能让自己从咸阳宫全身而退。

    但秦王,竟主动为他们提出了两全之策!

    这一刻,方士们看向秦王的目光,皆充满了无尽感激,怎么看都觉得对方并非暴君,能为他们这些远行之人惦记着家人的君王,是何等仁心仁德啊!

    阳庆更暗暗发誓,待阳氏在秦国安顿下来,他一定会以医道报效秦君!

    李斯与韩非对视一眼,亦认为王上此法不错,无论齐王将方士送来打的是何等主意,只要对方的家人能脱离齐国,至少,这些方士便不会再遵从齐王之命。

    嬴政见齐使期期艾艾解释一通,却迟迟不肯应下,便缓缓收起笑意,冷声道,“既然齐王不愿将方士家眷送来秦国,寡人亦不忍他们与家人两地离别,这十三人,还请带回去吧!”

    齐使忙上前跪下道,“请秦王息怒啊!此事此事干系重大,还需外臣归国回禀君王啊!”

    他脑中早有些晕乎乎的,一时理不清事情究竟是如何走到这等地步的,分明秦王已答应齐国臣服一事,亦已表示连人带礼物全盘收下,怎的就突然朝他要方士家人了?

    若将方士家人送来秦国,他们岂会再肯受齐国制掣而行刺杀秦王之举?齐国折腾这一大圈,又是图的个甚?

    思来想去,他果断决定:事缓则圆,不如行拖延之计!

    先在秦王面前应下此事,将方士们留在秦国,暗中勒命他们尽快行事,待归国后再以种种理由拖延时日,并不按承诺将方士家人送来!

    如此一来,方士们定会竭尽全力寻找时机,总比今日便被赶出咸阳强上许多。

    这般想着,齐使便立刻应下了,哪知秦王竟谨慎到当场便命人备上笔墨,拟出盟书后,又令方士们将家中人口姓名全写了下来

    接着,齐使前脚刚在盟书上盖上了印玺,英姿倜傥的年轻秦王便含笑道,

    “齐王一片赤诚之心,寡人岂能不体恤兄弟?此番接我秦国方士之亲眷入秦,寡人不欲劳烦齐王来回兴师动众,明日,我大秦将派出两千兵士随齐国使团前往临淄”

    话音未落,齐使便听到脑中传来一阵“嗡嗡”声,猛地翻了个白眼晕过去,蒙毅本想再去将夏无且召来,君王却命阳庆上手施救。

    待阳庆为齐使把脉施针、对方悠悠醒来后,有老大臣忙提醒道,“仙使,快摘他头顶赤冠啊!”

    这话一出,未听见明赫“世间并无西王母”心声的大臣们,忙齐刷刷露出兴奋之色,今日又能观看西王母传授的摘冠治病之法了。

    哪知,阳庆却面露喜色对齐使大喊道,“恭喜大人,王上之计,成了!”

    话音一落,齐使立刻双眼射出精光,一跃而起推开阳庆,冲出殿外展臂高呼道,“哈哈哈,我王之计成了!秦王已被方士毒死啦!王上,臣幸不辱使命啊”

    六英宫大殿之内,在大臣们面面相觑的惊惧之中,嬴政缓缓起身下殿,看着殿外被卫尉制住的齐使,神色莫测。

    李信紧紧握紧了拳头,狗贼齐王,竟敢以臣服之名献上方士谋害我王,该死!

    方士们面白如纸纷纷抖着手搁下筷箸,踉踉跄跄跟在率先跪下的阳庆身后,齐声请罪道,“还请秦王恕罪啊!我等并无谋害秦王之心,怎奈君王以家小性命威胁,此番赴秦,实乃不得已而为之啊”

    “是啊秦王,我等皆是齐王随意从户籍簿间点来之良民,不过以炼丹之术求两口饭吃,生平从未行过歹事啊所谓精通仙山深海之术,不过是我齐国使臣之夸大虚词,绝非实情”

    “是啊秦王,您之威名响彻天下,我等无名小卒岂敢行螳臂挡车之举?此番,我等皆是被侍卫驱赶而来,若非顾及家人性命,早跳车逃了”

    与此同时,也有人对着王绾怦怦磕头,苦苦哀求道,“王丞相,求您看在阳庆的份上,为我等说句话吧!对了,阳庆与我等一样,皆是被齐王勒命而来,他所学乃医家之道,半分不懂炼丹之术啊”

    他们担心眼下事迹败露,秦王定会雷霆大怒,索性将齐使叮嘱的谋划,先竹筒倒豆子般全捅了出来,以求能让秦王看见他们的真诚。

    如此一来,秦国大臣们立刻知晓他们不过是寻常方士,劝君王将他们除而后快之人倒多了起来。

    按周礼,两国邦交虽绝不可斩来使,但齐王胆敢这般欺辱秦国,杀几个方士震一震对方还是很有必要的,秦国,何时吃过哑巴亏?

    在越来越多大臣劝君王杀方士的声音中,明赫焦急地在扶苏怀中扭来扭去,附在他耳旁小声急急道,

    “阿兄,你还记得父王今早说的火药一事吗?这些方士皆是可为大秦制造火药之人才,万万不能杀啊!”

    秦国本土,可不产炼丹的方士,纵便现在开始征集人手从头培养,从认识各色矿物原料到熟练操作,没个三五年的功夫,哪能入门?但火药一事还要耗费时日反复试验,明赫着实不想再节外生枝。

    再者,父王若下定决心要杀这些方士,又岂会独独信任擅医的阳庆?

    如此一来,秦国面临两重损失啊!

    扶苏忙安慰他,父王将秦国大业看得极重,想来并不舍得因此而杀了方士。

    君王一言不发听完方士们的坦白,却在大臣们的惊诧目光中,亲自俯身扶起阳庆,指着殿外的齐使,问了一个与此事毫无干系的问题,“寡人不解,齐国使臣醒来为何会突然发癫?”

    阳庆惶惶然垂首看着搀扶自己双臂的修长有力手掌,忙解释道,

    “禀秦王,小人方才诊脉之时,发现他心脉痉挛拘急,有突来的悲伤之气急速逆涌冲击肺脉之相,虽与几处穴位施针缓解,但肺中悲伤之气若不及时排出,将重创心肺两处据小人研读先贤经典,得知心主喜而肺主悲,而按阴阳五行之说,心则属火,肺属金,火能克金故而,此刻唯有喜可胜悲,方能助其排出悲伤之气”(3)

    剩下的话,他就不便直白说出口了。

    齐使此番突来的悲伤之气,正因秦王宣称要亲自派人去接方士家眷而来,而他一片医者之心,在救人之时哪还顾得上场合,只依从本心,将齐使此刻最渴盼成功的刺秦一事说了出来,在与人体气机抢夺悲喜的瞬息之间,唯有这件事带来的狂喜能压制对方心头的悲伤。

    以嬴政之智,自然已猜出对方未尽之言,便含笑鼓励阳庆继续说下去,大臣们亦目光灼灼看向他,总不能是狂喜之气,令齐使高兴得发癫了吧?

    哪知阳庆却看向仍哈哈狂笑不止的齐使,迟疑道,“可依小人行医经验而言,此等脉象,只消骤然降临的喜气冲走肺脉悲伤之气,再略略休养些日子,心肺便可恢复如初,绝不会有此疯癫之状”

    说着,他担心秦王不信自己这话,忙又解释道,“方才贵国左丞相,乃思虑过重、以致气急攻心之脉象,多思则郁结,通身血脉行气不畅,又因思主脾,脾属土,唯有肝火上行方能克土,故而,小人擅自夺走左丞相之玄冠,以激怒他肝气升发而运脾,如此一来,胸中淤血便可随之排出”(4)

    大臣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此人会的并非摘冠治病之仙术,而是以摘冠激怒左丞相,助其排出淤血!

    这般之下,大臣们看阳庆的目光再次变得火热起来,不管此人修的究竟是医家之道,还是神仙方士之道,他皆是真有几分治病救人的本领在身的,如此大才,得留在咸阳啊,往后大伙万一有个身体不适之处,也能找他看看!

    系统悄悄告诉明赫,它在刷题时看过,这套以五行相生相克来治一些急病或心病之法,在后世中医界颇为盛行呢,没想到阳庆竟这么早就开始实践了,此人对古代医学的涉猎范围看来很广,这回可真挖到宝了!

    有了阳庆这通方才没机会解释的话当台阶,大臣们倒也不嚷着劝君王杀他们了,于是嬴政便当着众人之面,大大夸赞了一番阳庆之医术,又命蒙毅取来方才与齐使立下的盟约,神色清朗扬声道,

    “寡人既答应要派将士前去临淄为尔等接来家眷,便绝不会食言,还请诸位安心待在咸阳,待傅籍后,尔等便是秦人了!”

    在方士们激动感激跪谢之时,他又看向阳庆,笑道,“以先生之高明医术,与炉膛为伴着实有些屈才,不知先生可愿入我秦国医署,继续行医救人?”

    阳庆眼中泛起星星泪光,重新跪下拜道,“多谢秦王,小人求之不得!”

    秦王,岂是齐地传闻中暴虐之王?他分明是仁义之君也!

    这时,蒙毅从殿外走回禀道,“王上,臣观那齐国使臣言行无状,脚步不稳,似乎已大醉”

    阳庆猛地一拍脑门,惊呼道,“是也!小人方才便察觉,今日这秦酒后劲极大,令人间或有恍惚之感喜气冲下悲气后,酒气便会迅速上升蔓延”

    偏偏,这齐使方才为代齐王行臣服之礼,还接连饮下许多二十来度的秦酒——秦国君臣已渐对这度数产生抵抗力,但初次接触秦酒的齐使可没那般幸运。

    次日,李信便率领两千秦卒,跟随齐使前往临淄接人,齐使坐在马车之中,一脸如丧考妣的灰败之色。

    王上,您与臣这趟苦心谋划,又是何苦来哉!

    说来令人难以置信,五百精卫为假扮商队而拉运数十车新款花香澡豆、竹香牙粉、最新造型的奢美牙刷,很快便被楚地豪强一扫而空,竟为朝廷足足挣了两万多斤黄金,楚国豪强,真是富得流油啊!

    在水家派出弟子,乔装赶往齐楚燕三国勘测描绘舆图之时,郑国已悄悄带着水家掌门一行北上返回咸阳。

    而楚国王宫之中对此毫不知情的楚王负刍,正在面色阴沉地听官员汇报今岁国库秋收之收成,待官员汇报完毕,他起身怒道,“今岁风调雨顺,竟只有四百多万石?足足比去岁少了两成,可是有人贪墨寡人之税赋?”

    官员忙将各地灾情一一报上,小心翼翼解释今年欠收的缘由,但楚王仍是暴怒不止。

    这时,令尹昭让眸光一闪,忙上前劝道,“王上莫要伤了身子,依臣之见,不若命人趁冬日将耕地整修一番,待春耕之时,楚国可改耕耘之法,如此来年必能高产!”

    上回他率军攻赵,眼看就要抢了头功,哪知最后却闹出秦国坐收渔翁之利的笑话,这些日子没少被屈附嘲讽,此番,他定要借农事挽回颜面!

    楚王强压下心头怒火,转头疑惑看向他,“爱卿此言何解?”

    昭让胸有成竹道,“据臣所知,如今列国菽麦行间之距足有一两尺宽,若王上下令让庶民重整行垄间距,以半尺之宽度播撒粮种,如此一来,我楚国同一亩官田土地,便可多产数倍之粮!”

    在官员欲言又止的惊惧眼神中,楚王思量一番,却抚掌笑道,“爱卿素来文韬武略,竟还通晓农稼之事,真乃寡人之良助也!”

    第110章

    哪知到了黄昏时分, 楚王改田地垄间距的诏令尚未颁发下去,项燕便已闻风进宫来劝谏。

    楚王虽猜出定是那汇报的官员泄露的风声、且发誓回头定要砍了对方,但他仍在听闻侍卫通禀项燕求见时, 第一时间挥袖命乐师舞姬全退下,又端起一副温和笑脸急忙下殿迎了上去,着实是给足了对方面子。

    楚王的态度转变, 自然是有缘由的:他深深意识到, 楚国真正能打胜仗的将领,唯有项燕这老头子;来日与秦国决战之时,楚国之存亡、王族之荣辱, 全系于项燕一将之身。

    原本,上回昭让提出攻赵围秦之策, 在昭氏与景氏的鼎力支持下,他派出对方为主将、联合燕齐两国伐赵之时, 是一心以为, 昭让定然继承了其先祖昭阳之将才的。

    若能如此, 他往后何须再忍受项燕那老匹夫的絮叨?试问天下哪个君王, 喜欢臣子整日在自己耳旁念叨居安思危之言?

    所以当时的他, 果断翻脸将项燕禁足三月,满心欢喜地等待昭让大胜归来。

    哪知, 燕齐两国君王贪心不足,竟想与他瓜分赵地, 而昭让奉命与燕齐两军交战之时, 又屡屡指挥不当, 导致楚军陷入胶着之势, 迟迟不能一举灭掉燕齐之军独吞赵地。

    正因如此,秦国才会趁着三家互殴而入, 不费吹灰之力从联军手上夺走赵地,让楚国丧失腹背夹击秦国之优势。至少,楚王是坚定这么认为的。

    不过,宗室最为显赫的屈景昭三族亦非铁板一块——百年前,若敖氏一族独揽楚国高官之衔,按理说,已坐拥人臣之显赫,族中子弟该同心协力共守家族荣耀,但实际上,当年斗越椒暗中联手蒍贾,诬陷上一任令尹斗般叛乱而趁机坐上令尹之位同族之人尚如此倾轧,更何况三族乎?

    此番,楚军损失兵卒数万人、耗费粮草上百万石,最后昭让却被秦军吓得无功而返,当初大力支持昭让率军攻赵的景氏,更恼羞成怒屡屡上奏劝楚王惩罚昭让——因为,那些粮草有三分之一来自他们的封地。

    是以,数月来每回屈附在殿中公然嘲讽昭让时,楚王皆充耳不闻,冷眼任由二人斗嘴。

    偌大一个眼看快到手的赵国,昭让竟给他弄丢了?任他再如何忌惮宗室,亦是难掩不满的。

    而他现在听着项燕苦口婆心的劝谏嘛,却又坚持认为:昭让打仗虽不行,但提出的增产之法,乃是大利楚国的。

    他遂搀扶着项燕,耐着性子笑道,“老将军且放宽心来,昭让虽绝非爱卿这般的将帅之才,但寡人以为他颇有一番治国理政之能方才昭让还为寡人算了一笔账,我楚国靠北之肥田,若按菽麦两尺宽之垄距播种,一亩能产三石半粮,但若按半尺宽之垄距播种,一亩便可产出足足两钟之粮啊,若官田皆以此法播种,我楚国虽无秦国之高产粮种,却能实现秦国之高产产量,岂不乐哉?”

    项燕听着这荒谬之言,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合着他费尽口舌劝了半天,王上是半句也未听进去啊?

    他深深吸了一大口气,道,“王上!民间日漫韩漫BGBL漫画都在q群八148以6九流3有‘牛需喂饱,马需夜草’之言,皆因牛马进食速度迥然有异,可见世间万物皆有其生长之道世人春日耕作、秋日收获,此乃天时之道;列国以一到两尺田垄间距播栽农物,此乃地时之道”

    “臣方才进宫前,特意问过道旁耘地之田间农人,若贸然更改田垄间距,恐会导致植株过密,反倒光照不足而欠收啊!再者,楚国农耕诸事,百年来皆由司农众人负责,向来相安无事,令尹虽有治国之才,却半分不懂农稼之事啊,何必插手其间?还请王上三思啊!”

    楚国君王可不似秦国君王那般,将各地土地数量、粮食种植范围、每月遭受的虫害天灾等事了若指掌,在秦王嬴政带着群臣为国事操劳不休之时,楚王负刍却有大量闲暇时间,带着昭让屈附等人观看美人跳舞。

    项燕自然能猜出,昭让此番越俎代庖之举,乃是为了挽回如儿戏般的伐赵一事、为昭氏带来的不利处境,可问题在于,昭让跟自家君王一样,半分不懂农稼之事啊!

    是以,在他得到农令的悄悄通风报信后,毫不犹豫决定进宫阻拦君王这荒唐举动,因为放眼整个寿春城,敢屡次得罪宗室、劝君王莫要听从他们建议的,恐怕也只有他项燕了,不然,急得眼眶都红了的农令,何至于要巴巴地跑去求他?

    楚国宗室虽也豢养军队,他们却心知肚明:举国之内,无一将领能与项燕相提并论,项燕,才是楚秦两军正面交锋时,保护他们利益的最后一道防线。

    面对有巨大利用价值的人,宗室们总归也多了几分罕见的耐心——劝谏的若换成旁人,早被屈景昭暗中除去了。

    此刻楚王听完项燕这番肺腑之言,却仰首笑道,“老将军着实太过多虑!那等田间贱民农夫大字不识半个,其才学见识,如何能与寡人的令尹相提并论?爱卿不必在意那等乡野愚夫之言!再有,上古先民穴居野处,得圣人结巢之法而避虫豸之害,可见世间之事,皆因改变而由难转易”

    他笑眯眯拍着项燕的手臂,继续志在必得道,“列国皆以一两尺之距播种,其必万古不变之道乎?非也!当年,魏国因率先变法而强大,一改三晋局势;秦国因行卫鞅之法而强大,一改中原局势;我楚国今愿改农耕之法,来日定可一改天下局势,此亦变法哉”

    项燕听得心头都快喷出火了,立刻挣脱君王的搀扶,跪地拜道,“王上,农耕之法乃列国数百年来总结之利法,绝不可随意擅变呐!农人学识虽不如令尹高深,但他们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乃是最了解农稼之人呐”

    楚王面色沉沉打量着他花白的头顶,打量着他固执的胡服劲装,眼中划过一抹不耐,若非看在这老匹夫善战的份上,此等老犟牛,寡人留他何用?

    不过转瞬之间,楚王面上的阴沉和眼中的不耐统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亲热笑意,他亲自将项燕扶起,笑劝道,

    “老将军此言差矣!农人卑贱不堪,纵便与土地打一辈子交道,又岂能知晓农耕真义?恰似那等卑贱士卒,虽在军营战场奔波数年乃至数十年,却全然不似老将军这般英勇无敌,不过是些滥竽充数之辈罢了反之,爱卿且看出身王族之韩非,他虽数十年间从未在韩国为官一日,却能著书立说引来世间拥趸无数可见,高贵之人生而不同,寡人与昭让虽从未躬身种田,却断定此番变农耕间距之法,定能让楚国迎来丰收之年”

    他这话,却气得项燕胸膛燃起一团熊熊大火——在这时代,列国颇有盛名之将领,无不爱护手下士卒。

    因为他们比谁都明白,上了战场敌我两方势均力敌之时,能决定战斗成败走向的关键因素,乃是士气。

    要让数十万士卒抛弃对死亡的恐惧、将心气拧为一条粗绳、在将领的指挥下义无反顾朝着敌军冲去,靠的是什么?除了将领的威信,还有他们素日将士卒视作同袍兄弟的情义。

    换而言之,独木难支,每一个将领的功绩,皆是靠无数士卒在号角声中冲锋陷阵、舍弃性命换来的,是以,无论是李牧时常在军中杀牛宰羊,还是项燕在军营不顾身份之别、与士卒同吃同住,既是他们拉拢人心之举,亦是他们真心善待士卒之举。

    若无士卒,何来名将?

    而无论是士卒还是名将,皆是在用性命为君王守护疆土,可在楚王心中,为守护王族与家园而战的士卒,却是卑贱之人!

    项燕悄悄握紧双拳,想将心口那股愤懑之气强行憋回,哪知越是压制,心头源源不断的怒火便愈发如一张密实的火网,将他牢牢围拢在其间,炽热的火焰烤得他一颗心滚烫难捱,一句藏在心头数年不敢言的话,便在愤怒带来的煎熬间脱口而出,

    “王上,昭让若真要劝您变法,为何不变朝堂分封之法?秦魏齐赵列国强大之法,无一不是从变更朝堂官爵而起,列国皆由朝廷任命郡县长官,我楚国却任由宗室代代独吞封地,日益坐大当年庄王废若敖氏之功,如今安在乎”

    此言一出,楚王立刻惊慌地先朝殿门处张望了几眼,见无人进来方暗舒一口气,一把扯住项燕的衣袖,压低嗓音道,“老将军岂欲害死寡人乎?!”

    身为一国君王,他自是无比渴盼有朝一日能如先祖庄王那般,借叛乱之名将屈景昭三族一网打尽,从此将君权牢牢握在手中。

    可他知晓,这一日,在楚国兴许还要等上很久才会到来——因为天下列国变法,时日少则数十年,多则上百年,唯有宗室力量最为强大的南方楚国,变法之路举步维艰!

    六十年前,趁着主导变法的魏文侯与李俚双双去世之机,以公叔痤为首的魏国贵族便对吴起展开了报复。

    吴起逃到楚国后,立刻被意图铲除宗室的楚悼王任命为相,楚国开始了第一次变法——在吴起制定的律法中,对楚王最重要的两条,是宗室分封子孙三世后、由朝廷收回爵禄,与奖励军功。

    前者,废除了楚国实行数百年的世卿世禄制,宗室子孙在三代之后将被褫夺爵位封地,如此一来,他们的封地与军队将尽数归于朝廷,再无实力干涉君王权威。

    后者,则通过军功制度,为朝廷选拔出新的官爵,在他们能与旧贵族抗衡的同时,又因“三世而爵终”的制度,无法形成新的世袭权贵势力。

    这一趟变法若能成功,楚国君王将彻底摆脱宗室的影响力,真正收举国之权为自己所用,可惜,随着五年后楚悼王的去世、吴起被愤怒的宗室射杀,楚国变法无疾而终。

    后来,左徒屈原再次提出变法,却因“推行法制、打破世卿、树立君威”的变法内容,被景昭家族联合其他宗室全力打压,落得个贬黜投河的下场

    楚王负刍比谁都清楚,若要彻底铲除宗室势力,他只能等,等一个让楚国再次问鼎中原的时机,届时,自己若能亲征北上让项燕夺回被秦国占领的城池、率楚人还于旧都、将燕齐吞并、与秦国展开最后的对决并获胜,那他的君王威望,必将超越庄王,成为所有国人仰慕之君!

    到了那时,只需他振臂一呼,朝堂之上、行阵之间,必会涌出无数楚王的拥趸,自发地为他除去宗室族长、收缴宗室土地兵器与财富,待天下尽归楚国之时,便是废分封而改行郡县之日!

    是以,项燕这番话非但并未惹怒楚王,反而让他心头涌起一阵狂喜:项燕忠心的果然是寡人,而非宗室!

    项燕盛怒之时说出这话,心头不是没有后悔的,因为这殿中奴仆,不见得尽是忠于君王之人。

    但当他看着君王频频朝殿外观望的卑微姿态,心头又涌起一阵难言的酸涩:楚国本是世间人口最多、地域最广之国,可我王堂堂一国之君,竟被宗室压制成这副模样

    何其可怜可悲!

    于是,他再次耐下性子,细细为楚王分析改田垄之法带来的弊端,恳切道,“王上,若植株过密导致欠收甚至颗粒无收,我楚国来年便会迎来大片饥荒之地,国中必会生乱啊再者,令尹若果真认定他这计策有用,可愿先在昭氏封地试行?若来年秋收之时,这半尺间距之植株,产量高于平常间距之植株,您再下令推广不迟啊”

    楚王这下看忠心耿耿的项燕,真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遂满口应道,“爱卿言之有理,寡人必依言而行!”

    如此一来,项燕总算放下心头巨石告退离去,但屈景昭三族各自安插的人手,很快便传回了今日殿中之事,昭让等人对项燕的“改分封变法”之言怒不可遏,若非想到,北边还有个强大的秦国需要对方率军抵抗,恐怕当日便派人将他暗杀了——对楚国王室而言,暗杀君王大臣嫔妃实乃“传统美德”。

    但昭让岂肯咽下这口气?他当晚便进宫寻楚王,劝对方速速下诏。

    正左拥右抱寻欢作乐的楚王,早将项燕的苦苦劝告忘到了九霄云外,为早些将昭让打发走,他当场便吩咐人下诏:楚国官田全部在春耕前,按半尺之田垄间距耕犁修整!

    至于归宗室贵族们的封地私田,楚王只虚虚在诏令中写了一句“私田若有欲改耕作之法者,随其自便”,反正那些私田税收又落不到他口袋之中,他才懒得耗费心思挨个劝服。

    按理说,既然是昭让提出这法子,本该让昭氏封地跟随朝廷步伐的,但在族中长辈的劝阻下,他只得决定:待朝廷按此法播种,来年秋收观其产量后,昭氏再根据实际情况决定要不要追随。

    实则,楚国许多贵族皆是这般想的,他们虽不懂亦不屑询问农耕之法,但家族多年显赫不衰的谨慎,促使他们选择走一条更熟悉稳妥的道路。

    而在得到讯息后,便第一时间派人询问农者的景屈两族,虽已察觉此事恐将令楚国粮食大为减产,却并未适时站出来阻拦君王——在楚国,三足鼎力抗衡的局面,已维持得太久了,久到他们迫不及待想亲眼看着昭氏一族因犯下大错、触举国之大怒而覆灭!

    总归,他们只不过想借昭让之愚蠢,顺手为自己除去一个强劲的对手罢了,至于那些官田与他们何干?因粮食减产而饿死的贱民,又与他们何干?按此愚蠢之法种地,减的可不是景屈两族封地之粮食!

    而痛心疾首的项燕,见出尔反尔的君王诏书已下,此糊涂大事已成定局,只得命家臣即刻将君王数年赏赐的黄金珠玉,全去城中粮铺置换成菽麦黍米。

    他万分担心地闭上了双眼,楚国,恐怕熬不过这一关啊,可他一个臣子,该劝的不该劝的皆劝过了,面对执意如此的君王,又能奈之若何?

    在楚国王室内部勾心斗角之时,回到秦国咸阳宫的郑国,却风尘仆仆为君王带来了水家众人,一同前来的,还有以黑巾蒙面的苗不嚭。

    正端坐章台宫含笑听明赫喜气洋洋分享、昨日刘季的婚礼是如何热闹的秦王嬴政,在听见蒙毅进殿禀告众人已快行至宫门时,忙抱着小家伙起身疾步朝殿外走去,蒙毅忙带着卫尉跟上。

    年轻的君王边抱着愈发沉甸甸的小家伙健步如飞,边温声解释道,“寡人极喜听吾儿讲昨日之事,但水家情况有些特殊,寡人必须亲往宫门迎接,以表重视之意寡人近日反复揣摩着,郑国纵便能将掌门请来,水家亦未必肯留在我秦国效力,但修路一事若无他们襄助,工期或恐延后数年”

    说着,他在路上又将当年魏王辜负水家、致使水家老掌门与数百弟子死于非命、又以一场大火掩饰称为“盗匪”所为,细细讲给小家伙听。

    这些真相,皆是昭襄王派去潜伏在魏国的探子秘密传回秦国的,但探子虽打探出当夜水家有人成功逃出大梁,却并未探到究竟逃出几人、又是逃往何处,只是秦国君臣结合苗氏同日亦被“盗匪”灭门一事,猜出搭救水家的,正是苗氏之人。

    嬴政知晓自家小崽听得懂这些,更不希望小家伙长大后,成为任人宰割算计的小肥羊,这个一派热心肠的小家伙,压根不知晓世道之险恶,但他既然从仙界来到人世间,便该早些明白人心之恶,他宁可让小家伙多些城府,亦绝不肯让他长成神画预言中、任由矫诏逼得自刎的扶苏!

    倘若自己百年后,小崽要被迫面临同样的命运抉择,他宁肯自家小崽立刻调集手中大军,将奸佞贼子除而后快。

    明赫听完这个从未在史书中见过的故事,连小眉头都快皱成一团了:水家为魏国做出那么多贡献,又并不干涉魏国朝堂之事,最后竟得到如此悲惨的结局,简直令人太气愤了!

    他也很快猜出,父王为何要亲自前去宫门迎接水家入秦,因为,经历如此背刺巨变的水家新掌门和门人,即使这趟因顾念与郑国的同门之情而来,恐怕,也很难再相信世间任何君王了——惊弓之鸟,岂会再信持弓的猎人?

    嬴政一路听着小家伙的心声在嘀嘀咕咕重复着“可我父王跟别的君王都不一样啊,他从来不杀功臣,从不杀儿女,他连手握兵权的大将都不杀,更不可能杀为大秦修路的水家了”,面上不由露出了几丝疑惑。

    杀功臣也就罢了,自古一来,每当君王察觉君权受到威胁之时,便会拿功臣开刀但杀儿女一事,着实太过令人匪夷所思。

    世间父母皆盼着孩儿平安顺遂,岂会有父亲忍心诛杀自家孩儿的?

    快接近宫门之时,明赫急忙提醒道,“父王,孩子想自己下来走路哦!”

    他虽然喜欢被父王抱着时趁机贴贴,但若被水家之人看见父王抱着个孩子,对他的第一印象定会大打折扣。

    嬴政显然也想到了此处,便颔首轻轻将明赫放在地上,牵着他的小手往前走去。

    待二人在卫尉的簇拥下刚走出宫门,正好看见郑国从马车下来,与此同时,旁的马车也走下数名老者。

    明赫仰头看着他们,有些愣神了,水家门人竟然全是一群老人?

    来自45岁打工人就要面临失业困境时代的明赫,又哪里知晓,在如今这时代,掌握一门技艺或学识之人,皆是越老越受人崇敬、越老越被列国抢着要呢!

    这时,郑国已惊喜大喊一声“臣拜见王上”,便招呼着诸昭等人朝嬴政走来,众人正要俯身行礼,却被嬴政朗声制止了。

    只见这位一身玄衣纁裳丰神俊朗的年轻秦王,反过来朝他们拱手诚恳道,“托郑国之福,今日幸得列位水家大才入秦,寡人喜不自胜,还请列位随寡人前往章台宫一叙!”

    可惜,他这礼贤下士之举,丝毫不能打动早已对外人心怀强烈戒备的水家众人——纵便与郑国感情最深厚的班泽,此刻,亦无法将同样的感情转移到郑国侍奉的秦王身上。

    魏王的背刺,师门的冤魂,无时不在提醒着他们:为君者,皆是心狠手辣、忘恩负义之徒!

    郑国见众人只是拱了拱手,竟无人与自家君王搭话,正想开口缓解尴尬,却听诸昭面色凝重开口道,“秦王,我等此番出山入秦,并非为郑国之同门情谊,乃是为报恩而来,若秦王肯与我等做笔交易,答应三年内灭楚,我等便自愿为秦国效力五年!”

    嬴政面上笑意不减,痛快答复道,“灭楚一事,我秦国三年内必能助列位实现,但五年之期太短,可否”

    诸昭淡淡打断他的话头,“不可!我等老匹夫已近风烛残年,还想过几年安生日子,无法为秦国卖命!老夫先前只允诺了三年之期,这多出来的两年,是郑国为你秦国求来的。”

    他笃定秦王一定会答应此条件,因为秦国这趟要铺的工程着实太大,仅凭郑国一人之力,恐怕少不得要多耗费数年之时,多出的数年,修路工人要多消耗多少粮食,秦王想来算得比他更清楚。

    而秦国灭楚,本就是得了仙人襄助的秦王天命所归之事,如今应下亦不过是顺手为之,是以,这笔买卖对秦国而言百利无弊,纵便五年之期,亦能为秦国剩下一大笔巨额粮食。

    五年,已是平等厌恶所有王权的水家,为报恩能许诺的最大期限。

    明赫仰头滴溜溜地挨个打量着这些老爷爷,他见其中一人蒙着黑巾,不由悄悄多看了两眼,暗暗揣测着他的身份。

    正在嬴政准备先应下此事,往后再设法徐徐劝服水家之时,诸昭却在低头与明赫清澈童真的目光相接之时,瞳孔刹那间放大数倍,恍惚间仿若看见了另一个孩子。

    他疾步上前一把抱起小家伙,泪如雨下摸着他的小脑袋低呼道,“小九,是师父泉下之灵将你重新送回人世的么?当年,是老夫对不起你啊,是老夫愧对师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