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的冬天,百年难得一见的六眼神子在五条家诞生了。
善恶失衡,天平倾斜,通缉榜单上关于他的奖励金额高达一个亿,想把自己女儿嫁过去的家族从东京一直排队到冲绳。
咒术师的家庭大多重男轻女,轮到藤川早纪这一代的女孩子,除却在家里做侍女、学习咒术、或者联姻之外,多出了一条更好的支线选择——去争取成为“神子的新娘”,为家族带来更大的利益。
这是一条内卷非常严重的岔路,上至待嫁闺中的青春期少女,下至刚会说话走路的幼儿,只要和五条家的小少爷年龄差不超过十岁,全部都在努力根据不知道从何而来的“神子喜好标准手册”认真学习:比如吃饭要吃几口停下筷子、说话要用怎样的敬语、下跪的时候脊背要弯曲到什么程度、大概连呼吸的声音大小都有具体的规定。
藤川家也不例外。
他们是咒术界最注重亲情的家族,不舍得拿孩子做前途的买卖。可是如今血脉凋零,人丁日渐稀少,家族变得越来越边缘化,他们不得不在未来和当下做出选择。
“我愿意去五条家碰碰运气。”
八岁那年,她替父母做出了选择。
她是全家天赋最差的孩子,只懂简单地操控植物,可是她有开明温柔的父母,在实力至上的咒术界,远比旁人收获了更多的爱,拥有幸福到不可思议的童年。
反正嫁给谁都是嫁,她愿意为了她最喜欢的家人去争取更好的未来。
八岁的藤川早纪,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在五条家巨大的后院里第一次见到了众星捧月的神子。
他太漂亮了,比后花园里所有的花都还要漂亮,几乎到了让她觉得难以置信的程度。被那双眼睛扫到的时候,她甚至感觉到头晕目眩,分不清走路应该先迈左脚还是右脚。
他没有规矩地坐在池塘边的鹅卵石上,手里捧着自己的花盆,烦恼种下去一个月仍然没有发芽的铃兰花。
二十四小时自动收集情报的六眼敏锐察觉到了在场有能帮得上忙的咒力,于是他跟随着意识转过头去——
他看到金色的、在阳光底下闪闪发光的柔软发丝。
周围的侍女立刻弯下腰来告诉他:“那位是藤川家的小姐。”
虽然咒力微弱得看起来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死掉,但是是掌握“生命”秘密的藤川氏。
他“姑且一试”地朝同样“姑且一试”的早纪抬抬下巴:“你能让它开花吗?”
有着金色长发的小女孩转动那双春天一样的碧绿的眼睛,不卑不亢地反问他:“我能让它开花的话,你能选我做你未来的新娘子吗?”
周围的仆从哗啦啦跪了一地。
五条悟这下终于正眼看向不知好歹的女孩子。
不知道是谁在胡乱揣测他的喜好,从他记事开始,行尸走肉一样模式化的“新娘候选人”一批又一批,每一位都像是流水线生产出来的无聊布娃娃。偶尔有胆子大点的,也只会和他聊无聊的正论。
可是她看起来很大胆,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没教养的冒犯话。她像是早春枝头的金色小雀鸟,浓郁的生机和活力在她身上源源不断地涌现,是没被死板的规矩“驯化”过的味道。
——事实上,早纪只是大脑过度死机,自然而然把那些本来就不熟练的新娘守则丢回本家去了。
他嗤笑:“就凭一朵花?”
她点头:“就凭一朵花。”
藤川家的家仆在拼命扯她的裙角,想要制止她说出更加冒犯的话来,但她佯装不懂,往前又走了几步,从他手里接过那个花盆。
微弱得可怜的咒力从腹部运转到指尖,她伸出手,埋在泥土里的种子如有感应般缓慢地抽出嫩绿的枝条。两边宽大的叶子随着一点微风摇摇晃晃,露出藏在里面的一串柔软又美丽的白色小铃铛,被风吹着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指尖。
“你看起来好像不想一直被塞女人。”
“那种事情谁会想啊。”
“如果每天有帅气小哥在我面前,我可能会想吧。”
“哈?”神子没什么感情地瞥了她一眼,嘲讽她:“你是来宣示你的愚蠢愿望的吗?”
“不,我是来相亲的。”
早纪把开着铃兰花的花盆往前递,鼓起勇气直视他的眼睛:“选我吧,因为你现在需要的是能让它开花的人,而我正好能让它开花。”
铃兰花一晃一晃,像是配合地在点头。五条悟被她莫名其妙的逻辑噎住,仔细一想后,竟然觉得好像有点道理。
以五条家的身份地位,只要他一天不定亲,就会有看不到尽头的候选人送过来,永不停歇,令人厌烦。
他不需要这些,他现在只需要能让种子开花的人。
而她已经在自己面前了。
短暂的思考过后,八岁的五条悟抬起手,在侍女震惊的注视下,草率选定了他的新娘。
*
“所以你是夜蛾校长捏出来的咒骸?”早纪把手放在熊猫身上。和毛绒玩具别无二致的毛发吸收了一整天的阳光,摸上去又暖又软。
手感非常好,也不知道夜蛾校长是怎么做到的,她忍不住又摸了几下。
熊猫点点头:“我是正道的孩子。”
“所以按照人类的年龄计算,你应该还很小吧。”
她坐在熟悉的小教室里,黄昏的暖光洒进来,在地板上晕开一层浅色的光晕。黑板上文化课留下的笔记密密麻麻,她看了一眼,觉得知识的力量令人犯困,又移开了视线,顺着窗户看向楼下的走廊。
狗卷正在那里浇花。已经是初秋了,有些过了花季的花自然而然地凋落。他和垂下脑袋奄奄一息的向日葵对视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脑袋,去浇灌别的植物。
“他很喜欢花吗?”她问。
“棘吗?”熊猫跟着往下看了一眼:“是呢,虽然平时有值日排班,但棘绝对是浇花最勤快的那个。”
早纪推开窗户。
她从三楼探出脑袋,手一挥,濒死的向日葵迎着光重新绽放。
少年一愣。
他抬起头,看到藤川老师手上萦绕着绿色的光点,于是他身后的植物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突击训练吗?
狗卷警惕地往后退了几步,看到一根细长的树枝从灌木里缓慢生长到他的眼前,绿叶随着风微微荡漾,像是一只朝他递出来的手。
那只手摊开掌心,露出藏在里面的小小礼物——在枝条的尖端,挂着一个漂亮的花环。
“……鲑鱼子?”
“收下吧。”早纪从楼上喊:“是花花草草给你的谢礼哦。”
“诶——!?熊猫也有认真给花草浇水,为什么只有棘能收到谢礼!?”
“好啦好啦,你也有。”
她把那颗发出悲愤声音的熊猫脑袋推远了一点,枝条在她手里抽枝发芽,绕着熊猫的脑袋转了一圈,快速而熟练地彼此编织在一起,直到变成了一个和它脑袋尺寸完全吻合的花环,轻飘飘地落入柔软的毛发里。
真希忍不住嫌弃地“啧”了一声:“说你还小你就真的把自己当成小孩了吗?”
然后她的脑袋上也多出了一个花环。
藤川老师撑着下巴坐在靠窗的那个位置上促狭地看她,金色的头发沐浴在夕阳下,像是花圃里最受太阳眷顾的、最漂亮的那朵花。
这下她更怀疑了:“你真的不是被那个无良眼罩笨蛋给威胁或者拐骗了吗?”
“什么?”
“你们之间的婚约啊。”
“真的不是。”
她眨眨眼,认真回忆了一下二十年前,两个小豆丁第一次见面的情况,然后坦诚地总结道:“严格来说,当时可能是我想拐骗他。”
“……”
“……”
“诶——!!!?”
*
五条悟回到高专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他最近稍微有点烦——当然不是为了咒灵的事。哪怕此时此刻全日本的咒灵一起冲出来围攻他,他都不一定会皱一下眉。
也不完全是烂橘子们。咒术界不能没有五条悟,虽然开会的频率因为宿傩的事高了点,高层也不敢明面上和他为难。
他现在头疼的是家里那群迂腐的老头,为了图个清静,他在教师宿舍逗留的时间远大于五条家的庭院。
藤川早纪回来了,他们终于不再叨念要他换一个未婚妻,剑走偏锋开始念叨繁衍后代的问题。从“您和藤川小姐不是关系很好的吗?”到“五条家的血脉需要延续”,恨不得把通天的家主大人逼去学女娲造人,直到能徒手捏出一个连的娃娃。
子嗣子嗣,天天就惦记着五条家会在他这里断子绝孙,真的这么想要孩子干脆自己生去吧。
他揉了揉耳朵。
愚蠢的老头子们根本不懂他现在面临着多么复杂的情感状况。
“……悟?”
他一抬头,他那复杂的情感状况正靠在走廊的窗台上,露出错愕的、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居然是住教师宿舍的吗?”
*
五条悟很忙,在确认教学上的业务能被早纪分担一部分过后,他的外出变得更加频繁。要不是今天和他撞了个正着,她根本想不到他能为咒术界鞠躬尽瘁到这种程度。
偏偏鞠躬尽瘁的家伙还要先发制人:“你看起来脸色不好诶,做噩梦了吗?”
他转移话题的水平十年如一日的糟糕,她猜是他根本不打算掩饰自己想要转移话题的决心,才在这一点上迟迟没有进步。
“……没有,只是睡不着,想出来吹吹风。”
“要降温了,硝子的反转术式对普通感冒效果不好哦。”
“对疲劳过度也效果不好。”
“一点琐碎的小事而已,不至于疲劳过度啦。”他耸耸肩:“没办法,谁让我是最强呢,那群烂橘子没了我根本成不了事诶。”
早纪觉得有点感慨。
他曾经不是这样的。
十七岁的五条悟根本不屑于“保护”什么,曾经在学校的篮球场里,无数次和意见完全相反的夏油杰争执不休。
“那早纪也是你说的那种弱者。”气急败坏的夏油杰指向她。
“那早纪也是我女朋友。”五条悟朝他吐舌:“以后还会成为我老婆呢,这不能相提并论,不懂爱情的你是理解不了我的。”
“……悟,打一架吧,我受够你这种人生赢家的态度了。”
然后两个人迅速扭打在一起。
明明回忆还很清晰,但翻看日历的话,的确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成长的味道如此鲜明,以至于二十八岁的五条悟收敛了那些对凡人尖锐的恶意,学会了某种属于“人”的天性,所以从山顶上走下来,要与这些比他弱小千百倍的生命建立联系。
早纪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问:“你有吃晚饭吗?”
这个问题非常没头没尾,五条悟短暂地顿了一顿。隔着眼罩和夜色,她根本看不清他究竟是什么表情,但她仍然保持了着打量的姿态,直到看到他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颈。
“我当然吃过了。”他说。
“好的,我知道了,最强,你就是没吃晚饭。”
她笑了起来,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血色。
“需要给你烧点什么吗?”
五条悟有点庆幸自己带的是眼罩了。
她好像永远能在奇怪的地方察觉到他在说谎。高专二年级那年,他曾和夏油杰偷偷溜出学校打了通宵的电游,还编了一套辛苦下山祓除咒灵的完美说辞。
结果一眼就被识破了。
还在热恋期的貌美女友愤怒控诉他打游戏居然不带自己,作为惩罚,他在夏油杰和硝子敬畏的注视下被逼着吃下了一顿甜咸颠倒、又苦又酸、堪比生化武器的黄油土豆。
如果能靠食物中毒消灭咒灵,藤川早纪当仁不让,在咒术届配享太庙。
说不上来是什么的情绪涌上来,他看了她一会儿,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小步,有点僵直的嘴角又重新向上勾起:“不要吧,早纪,你做饭很难吃诶。”
“我有认真修行过哦,厨艺绝对大有长进,至少不会再放错盐和糖了。”
“把厨房炸掉的话,夜蛾一定会把你的行径记录到校园恶劣行为大赏手册里,一直流传至少五十年。”
“什么?这么恶劣,那还是算了。”
早纪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装模作样地拢住肩头的外套,又装模作样和他互相说了一句晚安,才慢悠悠退回自己的房间。
他曾经很好哄的。
十二年太漫长了,漫长到把他们割裂开来,变成无数彼此都不打算向对方坦白的过去。她坏心眼地试探他,以一个“没有明说分手但是一看就是分手了的前女友兼未婚妻”的身份,想要在他身上看到过去她所熟悉的、十七岁的五条悟的影子——她不知道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出于不甘心或者是别的什么不成熟的恶劣情绪,她仍然想找到能让两个人重归于好的可能性。
然后不出意料地收获了一份拒绝。
走到这一步有点遗憾,但她已经是成年人了,该学会接受才对。
她慢悠悠地爬上床,眼睛一闭,沉沉睡过去。
这回她什么都没有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