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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101

    场面乱成这样,是需要人交涉的。

    谢成宜带着人上前去与北戎官员交涉。

    这边,元贞和杨變并肩往回走。

    “慕容兴吉跟你说了什么,方才你怒成那样?”

    别人都以为杨變是之前失利,才会有之后的暴怒,只有元贞看出了异常。

    “没说什么。”

    元贞不信,停下脚步侧头看他。

    明摆着不说个所以然,今天这一关过不去。

    杨變笑道:“真没说什么,就是一些挑衅的话。你大概没见过军中大演武时的场面,都是男人混人处在一起,血气方刚,还气焰嚣张,说些挑衅的话,致使对方失态乱了阵脚,都是家常便饭,这种在大演武时是默许的。你是没见过,打起来还有互骂的,骂得那叫一个脏。”

    “慕容兴吉骂你了?”

    倒不是元贞替慕容兴吉说话,而是对方并不是会骂人喷脏话的人。

    “那倒没有,反正就是些男人之间的挑衅之言,我当时也并非受到影响,不过是故意如此,引他上当。”

    这个说法倒是能说过去。

    而且元贞也看出杨變不太想说这个话题,到底真是如此,还是另有隐情,他都不愿说了,再问下去也没必要。

    元贞遂不再问,道:“你是想引他上当,自己倒也伤了。走吧,寻个地方我给你上药。”

    眼下事态不明,元贞和杨變便没待在营地里,而是去了营地外的船上。

    本来元贞的意思是找个军医来看看,杨變不让,说就是些皮外伤,擦点跌打损伤药就行了。

    “真不用找军医来看?”

    “找什么?我以前经常受伤,伤成什么样,我自己清楚,就是些皮外伤,连药都不用擦”

    话说到后面渐渐消了声,因为元贞眼神不对。

    杨變忙解释:“我是语误,我以前不是经常受伤,是在军中这儿伤了那撞了,都是正常的,各种伤见多了,这不就习以为常了。”

    元贞信他才有鬼,她早就看出他对受伤习以为常了。

    之前汲县那次,他就受了一处箭伤,若非她察觉不对,根本不知他受伤了。再后来他就学聪明了,每次回去之前总要等伤好了才露面,她只能从事后他身上又多出的伤疤,才能知晓他又受伤了。

    “那你把衣裳脱了我看看。”元贞蹙着眉道。

    见她态度不对,杨變也不吱声,忙把衣裳脱了。

    一看,除了胸口上多了片乌青,肩头上紫了一块,再来就是脸上的两块。一块是额角,一块是嘴角。

    元贞拿过桌上的跌打损伤药,让他坐下给他擦药。

    先处理脸上的。

    因为她不说话,杨變也没敢说话,老老实实让她弄。

    脸上处理完,轮到身上了。

    这种伤的处理方式和脸上又不一样了,需要把治疗跌打损伤的药酒倒在伤处,用手揉搓,要把伤处搓热了揉热了,淤血散得才快。

    “要不我自己来吧?或者我叫别人来,你没力气,搓不动我。”

    元贞也不说话,把药酒瓶扔给他。

    杨變拿着药瓶,去开门叫人。

    不一会儿贺虎就来了,行事匆匆的。

    “老大,找我来什么事?”

    杨變把药瓶扔给他:“给我擦药。”

    什么时候老大上药竟用上别人了?不是随便糊弄糊弄就完事了?

    这时,贺虎也看见坐在房中的元贞,当即把这些话咽了下去,甚是庆幸自己嘴没快。

    两个壮汉像两只小绵羊似的,一个老老实实,一个轻手轻脚,弄得杨變连连去看贺虎,用眼神质问他你什么时候如此娘们唧唧了?

    贺虎很冤枉。老大你也不看看谁坐在这,我若是把你弄疼了弄得怎么了,回去我要挨训不说,你怎么跟嫂子解释你其实没有什么大碍?

    杨變大悟,遂也就配合着贺虎敷衍。

    很快就完事了,贺虎借口北戎意向不明,他还得去外面看着,匆匆跑了。

    元贞被气笑了。

    看看他身上那两处伤,青的还是青的,紫的还是紫的。

    她再是不懂,也知道跌打损伤的药酒是去淤的,既然去淤,还要揉搓,必然是要把青紫给揉散了。

    他们倒好,演戏都演的不走心。

    “贞贞,卿卿”

    见元贞冷笑着走过来,杨變十分忐忑。

    元贞拿过一旁的药酒,倒了一些在手上。

    “坐好。”

    他坐好了。

    她也上手了。

    元贞气急,就下了力气给他揉、搓,故意弄得重重的。

    他也就哎哟、倒抽气,表示自己真得很疼,这样一弄真有效。

    搓第一处时,元贞就发现自己是无用功,她根本搓不动他的皮肉,反倒把自己搓得手疼。

    又见他如此作怪,她的气顿时没了,匆匆又把第二处也揉了揉搓了搓,算是完事。

    “你装就是!”

    杨變见她态度松动,忙把她一把拉过来抱住。

    “其实我真没骗你,这都不算什么伤,扔着不管两天它自己就散了。”

    “你之前总说义父他老人家身上暗病多,他以前是不是也像你这样,受了什么伤浑不在意,新伤加旧伤,日积月累就成他那样了?”

    这——

    “你就继续这样不把受伤当成事,等哪天我成寡妇了就去改嫁。”

    “那自然不行!”

    杨變收紧手臂,抱紧了她。

    “你在做梦!想都别想!”他龇牙咧嘴威胁她。

    元贞冷笑。

    他当即示弱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你心疼我,我以后不这样了,一定改。”

    “我才没心疼你。”

    “你就是心疼了!”他把她的脸扒拉过来捧着,巴掌大小脸,他一只手就能捧下,“瞧瞧你,满眼都是心疼,还说没心疼。”

    他笑嘻嘻的,元贞却有些羞,就挣着要走。杨變就是不让,两人你推我搡的,不知怎么他就叼上她的唇。

    唇齿相交之间,鼻息交融炙热,他的吻无疑跟他人一样,是炙热的炽烈的,粗壮的大舌卷着粉嫩的舌尖吸着咬着,每次元贞都觉得舌头又木又酸。

    许久,他才放缓动作,换为了轻轻地舔舐轻咬逗弄,

    而不知何时,元贞竟从站姿变成了坐姿,半靠在他怀里,软绵的身子被紧紧地钳在怀中,一种保护而又完全占有的姿势。

    衣裳也不知何时被撩了开,本来代表着威严庄重的紫色官袍,如今衣襟半敞,露出里头藕荷色的兜衣。白皙纤细的颈子,精致秀美的锁骨,明明是这般脆弱,杨變却爱到不行。

    直到门又一次被敲响,元贞才醒过神来,忙推了他一把。

    “肯定有事。”

    声音完全变了,一改往日清淡稳重,带着一些鼻音。

    杨變这才惋惜地放开她,可看着眼前她的样子,他更忍不住了,只能连忙将她扶着站起来,而他先去屏风后穿衣。

    谢成宜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萧相衣衫整齐,就是脸颊有些红,嘴唇也有些红,眼睛显得很水润。

    他并非不通人事之人,联想到在外面听说是萧相和镇北王都在,虽然现在没见到镇北王的人,但还有什么不懂的?

    他连忙避开眼睛,咳了一声道:“北戎那边一直相持不让,颇有一番强硬姿态,但不知是何人下了命令,他们倒也没再与我们争论了。只是还秉持着之前商谈的,营地之中还是只能保持着双方各进五十人的要求,不可携带任何火器兵器。”

    也就是说,北戎不打算追究伤了慕容兴吉之事,一切又回到起点。

    可真有这么简单吗?

    慕容兴吉受此大辱,不可能不报复,之所以还要维持和平,不过是还憋着什么坏招。

    此番北戎的本意,就是想把原昊国皇家一部分人放还回来,只是不知为何事情走歪了。

    若元贞知晓,慕容兴吉是心存了试探她与杨變的想法,就会明白事情为何会走歪。

    且不提这些,总之北戎的目的还没达成,事情就不算完。

    这时,杨變从屏风后走出来。

    “不行就直接开战,不必再猜来猜去。”

    他们本意就是不想让和谈促成,甚至此番杨變亲自上场,又激将慕容兴吉也下场,本意就是为赢了这场比武,名正言顺让北戎打回放还人的念头。

    可现在北戎不守信用,明显还预谋什么事,还不如直接撕破脸皮。

    “若此番打起来,是北戎先动手,倒也好办。偏偏他们竟能忍下如此奇耻大辱,若是我们先动手,事情传出去,恐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

    又是天下悠悠之口!

    杨變就不懂顾忌这个‘天下悠悠之口’做什么,谁不服打谁就行了。可他不顾忌,不代表元贞不顾忌。

    谁不服打谁,确实能解一时,却解不了一世,她想得是更长远的。

    她不想让杨變事做了,血流了汗出了,最终落得一世骂名的下场,那不是有功之人该落得下场。

    “还是做两手准备吧,既做战备,顺便再看看北戎到底还有什么花招。”

    元贞一锤定音,事情便吩咐了下去。

    本来外面互相对峙的双方军队,先是北戎一方做出后退偃旗息鼓之态,很快光化军众人也做出同样的姿态。

    事情再度回到起点。

    不过这次元贞没再进那营地,而是让谢成宜带着人住在里头。

    第二天下午,北戎憋的坏招终于来了。

    所有原昊国的成年皇子,一个不拉都被人送了来。

    有太子萧栩,赵王萧杭,永王萧棣,吴王萧柯,还有之前没成年,经过这几年已经成年的蜀王萧桁。

    还有梁王一家子。

    大概是还记着之前宣仁帝夺了自家皇位之仇,以前昊国还在宣仁帝还是九五之尊时,梁王一家诸多低调,如今倒好,皇位被人夺了,还牵连自己一家成了阶下囚。

    几位皇子还能秉持身份,一言不发,梁王一家倒是诸多污言秽语。

    什么亲王之尊、皇族荣辱,全都抛弃了。

    甫一跟谢成宜等几位官员见面时,就先是居高临下要求速速接自己等人回去,见几位负责和谈官员径自不言,就破口大骂。

    北戎大概早就把事情告诉了他们,因此他们骂得颇有内容。

    不光骂杨變,还骂元贞,骂二人狼子野心,谋朝篡位,总之什么难听骂什么,什么会引起人们非议骂什么。

    这一招,猛地一出,几个负责和谈的官员皆是溃不成军,倒是谢成宜还能保持镇定。

    至少表面是镇定的。

    现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元贞和杨變自打那日事后,就一直没在人前露面。

    可总是一直不露面也不行,拖是拖不了。

    明摆着北戎就是要耍贱招,要让元贞和杨變把骂名领了,还要把这些人领回去,促使他们内斗。

    只看梁王这一家子的模样,就知道真把人都弄回来了,是时会乱成什么样。

    因为元贞和杨變一直不冒头,新朝廷这边也一直不回应,梁王一家已经被使出营地之外骂了。

    就当着两军的面骂,再加上北戎军队的起哄嘲笑声,致使光化军一众将士们在外面根本抬不起头来。

    “将军,要不我们直接开战吧。这般下去,很容易打消下面人的士气。”一个将领道。

    “是啊将军,下面人可不认什么正统,什么忤逆,谁给大家饭吃听谁的,大家都服镇北王,不怕这些阴招。”

    贺虎叹了一口气:“你们不怕,但镇北王和萧相有所顾忌,他们身份不一般,若就这么打起来了,骂名二人要背一世,可不止一世,以后史书上都要记一笔。”

    其实贺虎也不懂,为何要怕人骂。

    骂就骂了,史书上记就记了,反正到时候人都死了,还在乎死后名?他看老大也跟他是差不多的想法,现在问题是嫂子那一直不让。

    反正贺虎现在是知道,老大的意见不重要,小事老大做主,大事还得嫂子做主。

    “怕就怕到时候骂名担了,人还是要放回来,等到那时候才叫一个乱。”

    毕竟北戎手里可不止这几位皇子,还有几个年纪小的,甚至还有宣仁帝。这才是主要,也是一直僵持的原因。

    说完,贺虎又打起精神道:“你们也不要都杵着什么事不干。去跟下面人说说,说镇北王和萧相都是为了新朝廷才隐忍至此,就这样的脏烂货放回来,以后新朝廷会被糟践成什么样?”

    “怕是又要过回以前那种朝不保夕,不知何时战火又要烧到自己身上的日子,总之不能让下面兵卒觉得,是镇北王和萧相是惧了北戎,或是怕自己担骂名,要把事情说清楚了,别影响了士气。”

    现在在他面前的几个将领,都是自己人,贺虎也不惧说明白话。

    其实这些话,也不是他自己想的,而是之前谢成宜特意找到他,点拨了他几句。总之不管外面怎样,自己的士气不能失,尤其那两位的名声更不能坏。

    正说着,谢成宜又来了。

    “贺将军。”

    “谢相公怎么来了?”

    贺虎忙迎了上去。

    “我找将军有些事谈,”谢成宜又环视了下堂上众人,道:“正好诸位都在也算正好了。”

    什么事?还提到都在正好了。

    谢成宜也没说废话,很快进入正题。

    “此番不宜镇北王和萧相出面做什么,他们二人身份致使怎么说怎么做都是错,这时就是我们做手下的来尽其心劳其力的时候了。”

    贺虎摸着脑袋:“谢相公的意思是——”

    其实贺虎已经明白了,在座都是当下在此地的高级将领,谢成宜找来又说出这番话,明摆着就是打算带着他们来个‘擅自做主’。

    反正名声坏的是他们,算不到杨變和元贞头上。

    贺虎倒吸一口冷气,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此事甚佳。

    如此一来,事情不就解决了!

    “你等等,让我想想”

    贺虎还有些犹豫,他犹豫的倒不是自己担了坏名声,而是谢成宜这番主意可有什么纰漏。

    他自然也不是傻子,不会随便来个人就能使动他带兵哗变,到时候不用杨變来劈了他,他自己都得劈了自己,蠢成什么样,被人一说就动。

    偏偏在此时,又来了一人。

    正是杨變。

    “你们都在这做什么?”

    杨變自然不傻,一看到谢成宜,还有什么不懂的?

    他心情有些复杂,认真来说,每次看到谢成宜,他的心情都很复杂。

    当初他还跟元贞私下说过,怎么用了谢成宜,此人做事太过不择手段。她却说既说了不拘一格,就得说话算数,还说对方是个大才。

    如今看来,确实是个大才。

    “你胆子倒是真大,就不怕这么做了,事后她恼你?”

    谢成宜淡淡一笑:“若谢某在意,此时也不会在这。”

    “行了,此事倒不用你们。”杨變一摆手,道,“这口黑锅你们背不了,也背不起,还得我来。”

    “此事她可知?”

    轮到谢成宜眼神复杂了。

    而这个她,也不言而喻。

    杨變没有说话,同样不言而喻。

    另一头,营地里。

    其实太子赵王等人也在。

    北戎人恶意十足,以前种种不提,这番看似使了梁王一家出去叫骂,实则把太子赵王等人带了来,让他们就在里面旁观。

    与三年前不同,那时候几人或是尊贵雍容或是意气风发,经过这几年阶下囚的生活,几人都是大变模样。

    这次也是几人继一年前从北境押送回上京后,第一次见面,平时几人都是被分开关押的。

    “你倒是还坐得住,一如以前那般讨厌。”赵王道。

    他说的这个‘你’,指的是太子。

    一直以来,入得了他眼的,也只有太子。说是和下面两个弟弟永王和吴王斗,其实都是演给人看。

    太子也不意外赵王的态度,闻言淡淡道:“坐不住如何,坐得住又如何?”

    “我以为你受不了这般屈辱,该早早了结自己的性命。”

    太子看了过来:“父皇都没死,你都没死,我为何要死?”

    听了这话,赵王又是讥讽一笑:“你说得倒也有道理。”

    什么道理?

    太子是等着继承皇位的,所以皇帝一日不死,他一日就是太子。至于为何又要等他死,因为二人是对头多年啊。

    赵王为何不死?

    还不是和太子是同样的原因。

    是多年的执念,也是着实不甘心。

    对于这两个长自己几岁的哥哥,永王和吴王是插不进二人恩怨的,因为打从二人有记忆开始,二人就在斗。

    等他们长大了,他们也开始斗。

    斗什么?

    上斗两位哥哥,下斗几个弟弟。

    “都什么时候了,几位哥哥还要斗,怕不是忘了自己是个阶下囚?”

    尚还年轻、不像另外几人明明还年轻却灰了一头乌发的蜀王,讥讽道:“也不知几位哥哥是否后悔,当初因为你们之间的恩怨,阻了主战一派,不然何至于如此。”

    这里头蜀王年纪最轻,情绪最为明显。

    这一番话引来几人沉默。

    国破家亡之中可有他们夺嫡的影响?

    自然是有的,可有些时候当种种事情形成了一个大漩涡,单凭一人两人之力,是无法转圜的。

    那时候,所有人都被裹挟了进去。

    等到事后清醒了,根本说不出到底是谁之责,似乎都有责任,但又不光只是谁的责任。

    可人嘛,总需要一个理由让自己活下去,于是就成了埋怨,就成了迁怒,成了怨怼,来缓和环境巨变给自己带来的痛苦。

    “倒没想最后竟是她,成了力挽狂澜的那一个。”赵王有些复杂道。

    这个‘她’,指的是谁,都明白。

    曾经他们是嫉妒的,嫉妒一个女子一个妹妹竟能得到父皇如此宠爱,可他们身边的人都告诉他们,元贞公主不值得一提,因为她是女子是公主,圣上才会如此,若是换做是个皇子,一定不会如此宠信。

    事后证明,果然如此。

    一旦牵扯上权力,很多东西都会变质。

    “此番若是梁王一家还无用,怕是就轮到我们了吧。”永王突然说。

    轮到让他们去干什么?

    彼此都明白,不然也不会每次都让他们旁观。

    吴王低声道:“好似这次父皇也来了。”

    送他们来的车队里,其中有一辆车的把守最为严格,都是经历过被掳北上,又从北境再度回到中原的,自然明白那里面是谁。

    “若是我们也无用,怕是得父皇来。”

    “我们的用处似乎也仅只是这样了。”

    永王和吴王的对话,引来太子和赵王的沉默。

    曾经他们以为,他们这般身份,北戎留着他们必有大用。实际上,北戎和新朝廷来来回回打了这么多仗,似乎一直没用上他们。

    有没有用他们这些被俘的人威胁对面,他们不知,反正没人告诉他们,他们也一直被关着。

    “若是真有用,早就该起作用了,而不至于让那家人就在外面那么骂着。”蜀王说道,又看向营地大门处,“他们不累吗?”

    他们当然累,谁这么骂了几天下来,也该累了。

    可这是他们仅存的用处,没有用就得死了,北戎人的意思很明显。

    所以明明被太阳烤着,早已满头大汗口舌干燥,梁王一家子还在有气无力地骂着。甚至彼此之间还有埋怨,骂着骂着自己人反倒厮打了起来,像一场闹剧。

    闹剧就闹剧吧,至少北戎人爱看,他们也就借着这功夫歇一歇。

    几人没有再看那边的闹剧,都收回了目光。

    突然,太子笑了一声,看着赵王。

    “你这一生,毫无用处,于国无用,于民无用,于家眷子嗣都无用,也还合该赴死了。”

    赵王眼神水波不惊:“你不也一样,废物一个,也合该赴死了,至少死得不要有辱萧氏声名。”

    “萧氏皇族可还有声名?”

    “没有,但这外面不还有一个吗?虽然是个女子,但和北戎打得有来有往,能让他们用出这种脏手段对付的,也不算有辱门楣。”

    “女眷稚子如何?”

    “享了这半生荣华,也合该他们还回了,还不了你就下辈子做牛马结草衔环来还。”

    第102章

    102

    永王吴王蜀王面面相觑。

    他们不傻,自然听出这两个哥哥的意思。

    可真要去死吗?

    生命如此多娇,就这么死了,以后就什么也感受不到也看不到了。

    可不死又如何?

    如这般当着阶下囚继续苟活?忍受着常人不能忍受的屈辱?

    越是身份地位高的人,一旦跌落尘埃,那种巨大反差带来的痛苦通常越容易让人轻生,之所以能坚持下去,不过是不甘心,不过是还存在一丝期望。

    书中常说谁谁谁慷慨赴死,看时不觉得,可真临到自己,谁又能如此潇洒?说到底人心都是贪恋的,蝼蚁都尚且能偷生。

    可不死又能如何!

    如梁王一家这般也无用,他们很快也是个死的下场,至少自己死了留份名声在,虽然几人已毫无名声可言。

    “我后悔了,其实当个亲王也不错。我是真喜欢骑马,偏偏为了世人言语,罔顾自己的喜爱,成天要去装那劳什子文人雅士。”永王突然道。

    可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

    没用,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几人情绪低沉,不远处负责看守他们的兵卒,之前将注意力都投向了营地外的梁王一家子。

    此时看完热闹,转头来看几人,瞧见他们似乎在说什么话,便走过来斥道:“说什么呢?都好好看着,指不定一会儿上面发了话,就轮你们登场了,可千万莫学这一家人”

    就在这时,突然听得一道奇诡的破空声。

    随着一声尖叫,再去看地上,就发现梁王一家人中倒着一个人。

    正是梁王,而他眉间插着一根箭矢。

    所有人都惊呆了,梁王妃扑了上去,大哭着。

    其他人则纷纷去寻找箭矢射来的方向。

    “敌袭——”

    北戎人这才反应过来,慌忙大叫着。

    却也有人发现箭矢来的方向站着一群人,那骑在马上弯弓射箭之人正是昊国的镇北王。

    场面顿时乱了。

    怎么会是镇北王杀了他们自己人的梁王?

    见杨變出去了,元贞总算松了口气。

    她换了身衣裳,匆匆也出了房门,让人去找谢成宜来。

    谁知谢成宜没来,倒是鸿胪寺少卿丁高义来了。

    谢成宜不在正好,元贞还怕与他说了,他又是各种不赞同,和谈之事丁高义也是能做主的,遂让他派人去与北戎那边人联系。

    这件事元贞想过了,没有人能够承担,只有她才是最名正言顺的。

    偏偏杨變不同意,两人缠磨了几日谁也没说服谁,可元贞知道这事不能再拖下去了,骂名她一个人来背就是,遂趁着杨變出去的空档,就想把事情安排了。

    丁高义欲言又止,架不住元贞态度坚决。

    “既然萧相已经想好了,下官这便去办。”

    他开了门正要出去,突然外面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怎么了?”

    元贞跟着走了出来。

    此时他们是在船上,离营地还有些距离,二人寻了船上的兵卒询问,兵卒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了镇北王下命紧急战备。

    至此,元贞心中已经有些不好的预感了,直到寻到一个将领询问,才知晓原来杨變当众射杀了梁王,正和北戎那边对峙着。

    元贞连忙下了船,匆匆往那边赶去。

    到了地方,双方果然一副对峙之态。

    不同于之前,这一次是真正战备,光化军等一众将士俱是擐甲披袍,他们阵容整齐,已然摆出战阵,盾牌长枪弓箭床子弩,兵器与铁甲之上闪烁着森冷的光芒。

    而对面,也是一副蓄势待发之态,却由于太过匆忙,队形相对没有那么整齐。

    对面,在重重包围的正中,站着几个北戎官员。其中一人正是大概脸上伤还没好,穿着甲戴着半遮面兜鍪的慕容兴吉。

    “杨變!”

    杨變骑在马上,懒懒地将大弓挽在臂上。

    “何必气急败坏,你出招我接招便是,我这招式可入了你眼?”

    慕容兴吉怒极反笑。

    所谓诛心局,诛的就是人心,当对方不在意了,抑或是想开了,这诛心自然再也诛不了心。

    “你就不怕世人唾骂?”

    杨變也笑了。

    “你使出这种贱招,不就是想让老子被世人唾骂?老子不在乎,你尽管来便是!”

    “你——”

    慕容兴吉气急,却又转为冷笑。

    “他们你不在意,难道他们你也不在意?”

    他让人把太子赵王几个赶到阵前来。

    “忘了告诉你,此番你们昊国的皇帝,我也带来了。”

    他这番话并非对着杨變说,而是他的侧后方,杨變转头看去,果然是元贞来了。

    这下杨變稳不住了,忙从马上跳下来,丝毫不顾自己方才还是一副狂妄威武霸气的模样。

    “你怎么来了?”

    元贞看了他一眼,道:“你背着我做出这等大事,我怎可能不知。”

    “我——”

    “行了,勿要多说。”

    元贞来到阵前,看着对面的慕容兴吉道:“你勿要说些挑唆之言,此举是我授意的。乱世之下,你等虏寇犯我中原,梁王身为原昊国的王,就该担起身为王的职责。”

    “萧元贞你诛杀皇叔,天理难容”

    元贞看向不远处正哭嚎唾骂的梁王妃。

    此时的梁王及梁王妃,并非当年宣仁帝登基之时的梁王及梁王妃,是那时的世子和世子妃。

    这二人一直认为是宣仁帝夺了自己的皇位,表面上对宣仁帝还算恭敬,私下却散播了不少败坏宣仁帝名声的流言。

    关键这两口子奇葩至极,做过许多匪夷所思之事,上京人都知晓,宣仁帝倒不好与二人计较,以至于留他们至今。

    此番大抵确实在北戎受了不少苦,原本身材圆润还算雍容的梁王妃,成了个头发花白身材干瘦的老妪。

    此时她又是跺脚又是唾骂,哪还有以往的王妃模样,还不如个市井泼妇。

    “那你的意思是,北戎拿人胁迫我等,我等便要听命伏诛?那还反抗什么北戎,都做了那亡国奴,给人为奴为婢便是。你与你夫身为亲王和王妃,不知为百姓为江山社稷牺牲,反倒数次辱及我朝派与北戎和谈的官员。不清是非,不明大义,胡搅蛮缠,死了也罢。”

    这一番话惹来慕容兴吉大笑。

    “我倒没想到,你萧元贞竟也如此道貌岸然!让人去赴死的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虚伪之举自然是对付无耻之人,你既使出如此无耻招数,逼着一个老妇上阵前叫骂,现在反倒骂旁人虚伪,未免贻笑大方。”

    “你倒不用嘴硬!你能杀了梁王,有本事把他们也杀了!”

    太子和赵王几人被推到阵前来。

    “哦,对了,还有他。”

    宣仁帝也被带来了。

    元贞看着对面那个身形消瘦的熟悉身影,眼波一颤。

    这是自打她出京后,父女之间第一次见面,一瞬间过往种种皆浮于眼底。

    同时,前世的一幕也浮现在她脑海中——

    北戎都城冰寒,夏日不炎,冬日极冷。

    看着她的颜面,看守之人分给宣仁帝的炭火是足的,棉衣也是厚的,偏偏他突然就着了凉,一病不起。

    “爹已是弃子,南昊那边与北戎和谈,要了谁回去也不会是爹””

    那时她其实已经懂了这个道理,只能默默不言。

    “死了也好,总算能不拖累你了。是爹软弱了,当年压不住那些朝臣,被俘后也不够果决没有殉国”

    “能走你就走吧,我知道你不喜这里,是我拖累你了”

    眼泪突然充盈了眼眶,她扬头又侧首去拿杨變手里的弓。

    杨變分明看见她转头之际,有泪水撒在空中,可等她抬起头来时,又恢复了一贯冷静的模样。

    “这弓你拉不动,我来吧。”

    元贞却径自不理,把弓架了起来。

    她试着去拉弦,果然拉不动。

    这时,手背却突然一热,单薄的后背上也有了支柱,正是杨變从后方环住了她,又覆在了她的手上,把自己的力气借给她,让她去拉弓。

    果然,弓弦打开了。

    她调整方向,举弓对向对面。

    慕容兴吉震惊至极,震惊到遮掩不住错愕的表情。

    “你想弑父?”

    元贞没有理会他,把弓往上抬了抬,再次进行校准。

    “你敢弑父!?你怎么敢!”

    “我不信你敢!萧元贞!”

    这时,宣仁帝突然说话了。

    “三皇子既然将朕带了过来,可容许朕说两句话?”

    “你说!你最好想好了说什么!”慕容兴吉阴沉着脸道。

    “我确实要想好了说。”

    宣仁帝低声喃喃,他步子一迈,往前走了一步。

    “我这一生奇妙又荒唐,没想当皇帝,谁知当上了皇帝,以为自己英明神武,后来才发现自己是个庸才。曾经犯过的错误,不一一赘述,最悔的是当初被俘就该赴死,却又怕敌人盛怒残害城中百姓,残害了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于是便以此为由,继续苟且偷生”

    “我这一生就没果决过,来此之前便料到了他们会做什么,依旧没有果决赴死,以至于累得我亲女儿不得不举弓相向。”

    说到这里,他言语还属正常范围,慕容兴吉也就没有阻止。

    他自然知道宣仁帝是个贪生怕死之人,不然能苟活如此之久,料想他接下来必然是一番哭诉,妄图乞求元贞心软,饶自己一命。

    只要他一番哭诉,对面心不心软他死不死已经不重要了,萧元贞她必然要背负弑父之名,还是亲爹亲口痛诉的。

    慕容兴吉太清楚中原王朝那些文人的道德洁癖,十恶之罪,无人能恕,以后就看她如何自处于天下。

    “其实我来,也是想见你一面。”

    宣仁帝含笑看着对面,看着那个眼眶再度被泪水充满的女儿,那个圆滚滚地抱着他腿不丢的女儿,那个肆意张扬的女儿,那个与他据理力争的女儿。

    这个曾被他寄与了一部分想望,却又因她试图沾染权力,被他猜忌过忌惮过心疼过愧疚过,最终又一切归于释然的女儿。

    “你做得很好,比我想象中更好。本是一步闲棋,一个后手,你既想走就走,总不至于弄到最后父女之间成了仇人,却未曾想你比我想象的做得更好。”

    这番话宣仁帝并没有说出口,只是在心中默默说着。

    于外人来看,只见到他眼神复杂地看着对面,似乎在酝酿着什么情绪。

    突然——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扬声道:“吾萧堇,承天地之运,入主皇统,本该上承天运,下顺臣民,驱除虏患,无奈资质有限,难挽国倾之局面,又沦为俘虏,实在可悲!”

    “吾有一女,名为元贞,自幼聪慧,秀出班行,有杞梓之才。值此危难,萧堇冒天下之大不韪传位与她,料列祖列宗有知,定会宽恕堇贸然之举,纵有罪,地下再述。今日,虽死,无憾!”

    “爹!”

    此时,元贞再也稳不住了,脱手扔开了弓。

    而那边,太子看到亲爹一头撞在旁边侍卫的刀上,当场血溅身亡。也苍凉了笑了笑道:“好好好,他对你夸赞甚多,你可千万要对得住他如此。”

    随即又道:“我萧栩,身为太子,无所作为,眼看国倾却无力挽救,今日随父赴死!”

    “我萧杭,同赴!”

    “我萧棣,同赴死!”

    “我萧柯”

    “唉,我也来了,你们别走来快。地上没斗出个输赢,地下再来斗过”

    场面一时乱得不可开交。

    宣仁帝主动赴死的局面,震惊了所有人。

    偏偏这时候几个皇子也纷纷赴死,找了拿着刀的兵卒去撞,让北戎阵营里顿时乱成了一片。

    与之相反,光化军这边所有人的情绪却濒临了爆发点。

    这些日子北戎耍阴招,所有人委曲求全的场面还历历在目。

    宣仁帝是不是个好皇帝,甚至每每私下提及,都是嗤之以鼻,可他毕竟是皇帝,是昊国的皇帝,他们看似平时说谁给饭吃跟谁,实则他们自认自己是昊国的人。

    如今皇帝被人逼死在阵前,几位皇子纷纷赴死,这是何等悲惨的场面,何等奇耻的大辱,谁又能忍住,谁也忍不住!

    “杀!”

    “屠尽北戎狗!”

    元贞眼睛已经被泪水模糊,只存了一片血色。

    死了?

    死了他死了

    她想稳住却稳不住,她想不颤抖,却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眼是花的,手是抖的,甚至站不稳了。

    突然,颤抖的身躯被人从后面拥住,发抖的手也再度被人拿住,她似乎又拿起了那把弓,有一双温暖的手覆在她的手上。

    “当你感到愤怒伤心的时候,可以把一切情绪都转为复仇之心,就像这样”

    有风吹过,似乎是什么东西疾驰而出时带来的波动。

    这力道吹散了元贞眼眶里泪水,她目光顺着疾射而出的箭矢飞了出去,看到那箭矢以势不可挡之势,钉在慕容兴吉的肩头上。

    慕容兴吉本处于震惊之中,未曾想杨變竟连这一丝机会都不放过。

    临被射中之前,他眉心上突然一阵冰寒似的刺疼,仿佛让他回到前世濒死之际,于是他顿时便清醒了,临到面门前时躲了一下。

    就这一下让他躲过了死亡危机,变成了肩部受伤。

    “杨變!”

    “快保护皇子!”哈擦大吼道。

    “杀啊”

    “杀尽北戎狗!”

    “快撤!”

    这边——

    “哎呀,没射中。”杨變扼腕道。

    “一箭不中,再来一箭。”元贞说。

    杨變低头看她:“那就再射一箭,这般场面你在这,我实在没法安心打仗。”

    元贞说好,又道:“记得把我爹,还有太子他们带回来。”

    “好,你放心。”

    第103章

    103

    这一仗以北戎大败而归为告终。

    此地本就不利戎国,因此他们提前就做了许多准备,不光在此处陈了兵,位于边界之地也陈了不少兵在此,提防一旦事出意外,也好随时能策应。

    可新朝廷这也不是没有准备。

    杨變提前做了布置,又是事发突然打了北戎一个措手不及,各种火器纷纷上阵,五千的兵力斩了对方近一半之数,剩下一半仓仓皇皇护着慕容兴吉及一众北戎官员跑了。

    这一战打起了新朝廷的气势,也打颓了北戎一众人,也让他们尝了尝被打得抱头鼠窜的滋味。

    这次慕容兴吉回去,必然要被问责。北戎那具体如何且不知,新朝廷这也没有因大胜而欢呼庆祝。

    说到底,这一战虽大胜,却也惨烈。

    杨變带回了宣仁帝及太子赵王等人的尸身。值得一提的是,竟有一人没死,这人就是永王。

    当时,他与几个兄弟一同赴死,纷纷找了身边兵卒出鞘的刀去撞。

    也是巧了,一连死了个好几个,兵卒们也反应了过来。轮到他时,被他选中那兵卒推拒不让,两人拉扯起来,最后反倒成了他追着对方要寻死。

    偏偏这时杨變一箭射中慕容兴吉,大战开启,场面更乱得一片不可开交,他不知怎么就和身边的兵卒打了起来。

    永王并不会武,也就偷偷学过两招,他当时想得是杀一个不亏杀两个血赚。反正他要死了,总得杀两个,也免得自己死得憋屈。

    就这么夺了对方的刀,混在人群里与人厮杀,临到头竟是他存活了下来。

    不过人也受了很重的伤,等杨變到处寻尸身时,怎么都差一个,最后是在个尸堆里找到了他,当时他也就剩了一口气,被杨變带了回来。

    就因为这件事,元贞根本来不及整理情绪,在听说这件事后,就匆匆去了安置永王的地方。

    此时永王所在的房里,因为受伤的人太多,本来是随元贞而来的赵御医,被请来给永王看伤。

    如今永王的外伤,都经过一番处理,屋里也收拾过了,却还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谢相公,你所说之言,可是经过了公主同意?”赵御医面露难色,低声道。

    谢成宜没有说话。

    不说话,就道明了一切。

    “此事不该我等擅自做主,我们也不能做这种主啊!”赵御医急道。

    谢成宜抿着嘴,郑重地看着对方。

    “镇北王做事不计后果,就这么把人弄回来了,若是别人也就罢,偏偏是他这种身份。赵御医你我并不熟悉,不过几面之缘,可你既跟了她来襄州,我便信任你。”

    “她一路走来艰难,你应知晓,新朝廷建立艰难,你应也知晓。如此这般,如今大势在萧相身上,平白多个永王出来,未免再生变数。最好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在治伤时让他不治身亡。此举并非我有什么私心,一切不过是为了大局。”

    赵御医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可他一个只会治病的大夫,怎敢掺和进这等事中?

    此人不是别人,是公主的哥哥。

    若是平时,公主不一定会在乎这个哥哥,可先有宣仁帝及太子等人阵前殉国,这般情形下,好不容易留存一个,她不可能不在意的,偏偏他们把人给弄死了。

    一旦事发,赵御医简直不敢想象那种场面。

    偏偏谢成宜所言又是对的,在大势大局里,圣上都能传位与公主,都能以身殉国,更何况是个皇子。

    新朝廷好不容易有了如此威势,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七皇子也就罢,到底年纪小,又听公主的,这位永王可占着兄长之名,一旦回来,怕是又要再起波澜。

    赵御医左右为难:“谢相公啊,你可真是为难老夫了,我一个大夫,就是只管治病看诊,你如今”

    谢成宜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赵御医你知我意,你若不愿下手,可告知我办法,如何让人看起来死于伤势过重,此事我一力承担”

    “何事你一力承担?”

    元贞走了进来。

    一见她来了,谢成宜倒是波澜不惊,可赵御医不擅伪装,脸色当即就变了。

    “公主”

    元贞道:“赵叔,你先下去吧。”

    赵御医叹了口气,犹豫地看了看二人,拿着药箱下去了。

    “你做这种事之前,就不用知会我一声吗?”

    元贞在外面听了有一会儿了,心情可谓复杂。

    谢成宜半垂着眼睑,紧绷着下巴。

    “此事萧相不必知晓,不知便不相干,镇北王既出了疏漏,此事总得有人出来扫尾善后。”

    “难道在谢相公心里,我便是那种一人做事一人不敢当,而让他人替我背锅善后之人?”

    这时,谢成宜终于抬起眼来。

    他看向元贞,很郑重道:“萧相并不是。”

    不然之前她不会因谁来背负骂名,而与镇北王纠缠多时,又出现在阵前,宁肯冒天下之大不韪打算亲手弑父,也不让其背负骂名。

    其实让谢成宜来看,此举并不可取,明明有更好的办法,偏偏一个镇北王,一个她,都争相要去背这个骂名。

    那骂名就如此好,非得争着抢着要?为何就不能让手下去背?

    反正手下也不在乎骂名,且于大局有利。

    “既不是,你为何会觉得此举有利于我,又或是我会愿意如此做。”

    元贞看向他,突然笑了笑道:“谢成宜,你知道吗?杨變曾问我,为何要用你,说你做事过于不择手段。”

    谢成宜脸色一白,也仅仅如此。

    他抿着嘴,挺直了脊梁,一副你既知道我也不改之态。

    难得他如此狼狈,让元贞有些失笑。

    “我与他说,你是个有大才之人,我既说了要不拘一格取才,便要说话算数,不该因过往事情,而去剔除那些因某些事情让我不喜的人。如此作为,又谈何公平,全凭个人喜恶来便是了,还不如旧朝旧制,最起码考官也不能随意落了自己厌恶之人的榜。”

    “我与他说这话,并非违心之言,而是真觉得你有大才。”

    “你行事稳重,机智过人,却又不自诩聪明,更不会自视甚高,善于观察,又心思细腻,许多旁人注意不到的细枝末节,你都能敏锐察觉到。做起事来,一旦认定是对的,哪怕所有人都觉得你错了,你依旧会去做。”

    “这样的性子,若在旧朝,必然会举步维艰,偏偏新朝廷要变,要改革,你这样的性子倒是极为适合。这恰恰也是我愿意用你的原因,没有一腔孤勇,又怎能做到世人皆反对,还要一往无前?”

    其实两人在某种程度上是很像的,譬如那一腔孤勇,只是元贞擅于用势,把自己的孤勇给掩盖了。

    她寻来了许多的同路人,不让自己显得那么孤零零。

    若非有一腔孤勇,她何至于在杨變在外打仗的情况下,仅凭一人之力把新朝廷建立起来?明知道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韪,明知道暗中定有许多人骂自己,依然径自不理?

    这大概是元贞第一次如此明晃晃夸赞谢成宜,因此他显得有些难以适从,难得一改平时淡定从容之态,有些赧然。

    “下官并无萧相所说的这么好。”

    元贞又笑了笑:“我说这些,并非是想让你改变什么,或是恭维你什么。一个人的性格既经成形,旁人之言怕是难以改变。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这性格没什么不好的地方,什么叫不择手段?能成大事者,都要不择手段,但不择手段也要用对地方,你还欠缺一种东西。”

    “什么?”谢成宜下意识道。

    “不惧。”

    “不惧?”谢成宜一怔,喃喃道。

    “这世上没人能算无遗漏,既然算了,就要做好有所遗漏的准备,当这个时候,你就需要不惧,不惧遗漏带来的任何不好的后果。这时你先前所做的一些事,就是来帮你拾遗补漏的,也是你不惧的底气。也可以称之为势吧?就如你所言,大势在我,我为何要去在意一些细枝末节的意外?”

    元贞往床的方向看了看,那里正躺着昏迷不醒的永王。

    “你以为镇北王是有所疏漏,为何没有觉得他正是因为不惧,不惧这种细小意外带来的变数,于是便坦然处事。”

    “人这一生,总有许许多多诸如这样的小纰漏,当时我留萧杞,你觉得我大费周章,是妇人之仁,虽然你没说出口,但我明白你的意思。如今我留他,我承认我是妇人之仁了。”

    元贞深吸了一口气,说得分外感叹。

    “在面对了那样惨烈的场面,莫说他与我有血缘关系,即便没有,只是个陌生人,他拼尽全力去赴死,却没死成,我总是要留他一命的。”

    “我知道后续可能会引发一系列余病,但我不惧这件事带来的任何不好的事情。全然的理智,不妇人之仁自然是好的,可一旦冷酷习惯了,难道有一日你不会觉得这样的我很可怕?又或者镇北王的属下,会不会觉得这样冷酷的他很可怕?”

    “人之所以是人,而不是神,皆因人是有情绪的,他会心软,会妇人之仁,会做错事。”

    “就如镇北王的性格与处事,于我等喜欢算无遗漏的人来说,总是有这样那样纰漏,需要你去拾遗补阙。可这样的他,恰恰和下面的人打成了一片,让人心悦诚服却又不畏惧。”

    “就如你为何敢背着我做出这等事,不就是算准了我即使知道,也不会太过责怪你。”

    “若我是个冷酷之人,你会这么做吗?你不会!因为你的理智会告诉你,这么做的结果会超出自己所能付出的。”

    “我们这样的人都是自私的,不会为了给旁人做事,而罔顾自身,所以那时的你,一定不会像今日这般尽心尽力,又或是干脆不会来到我身边,即使来了也会有所保留。”

    “所以,在算无遗漏之余,还要保留着一些本心吧,无愧则无畏,则无惧。”

    谢成宜彻底沉默了。

    若说一开始元贞说时,他心中仍有不赞同之意,可当她说到无愧时,他突然沉默了。

    他想起了很多,想起了自己的有愧,这大概是自己这一辈子都越不过去的一道坎。

    谁又能想到,算无遗漏不择手段的谢成宜,有一日会因为曾经做过的一件事而有愧呢?

    做时不觉得,不过一句吩咐,一个为了大局的自我开脱。

    可当事情成后,他却突然茫然了,而后的每一日里,也许是旁人的一句无心之言,一句听来的闲话,都会让他沉默,让那股沉淀在心中许久的‘愧’翻涌出来。

    迟来的愧疚比乱葬岗上的狗还贱!

    他可真是可笑!

    元贞不知谢成宜面上为何会流露出那一丝悲凄之色,她猜也许是因为那个叫做如烟的女子?

    她只做不知,又道:“我此番说了这么多,并非想责备你什么,我也没资格去责备你什么,毕竟你是为了我和镇北王好,包括之前你去寻贺虎和今日之事,你初衷并非坏意,而是考虑大局。”

    “我只是想说,以后再做这种事的时候,还是要与我提前说一声。”

    “我也虚伪,但就如我与慕容兴吉所言,我的虚伪不对自己人,有事说事,有话说话,所以不用去猜测什么怕当面说会让我觉得下不了台,又或是手下人就该把事情都做了,如此一来既全了大局,又成全了上位者的虚伪和私心。”

    “莫把旧朝为官时的习惯带来新朝,不然是不是又回到了以前?为官者讲究和光同尘,讲究千言不如一默,然后大家看到不满时都沉默了,任凭那些跳得高的人大声嚷嚷,四处搅合,到最后所积攒的一切坏因都在这一时爆发了,炸死了那些人,但自己又何尝能全然置身事外?”

    这是在说旧朝廷,元贞说得也分外感叹。

    其实从新朝廷建立以来,许多以前回归故里的旧官员纷纷改弦易张投奔过来,就能看出其中有多少人对旧朝廷的种种事情不满。

    可就如元贞所言,你不满时沉默了,什么也没做,又能改变什么呢?真出了事情,又岂能置身事外。

    谢成宜怔了一会儿,缓缓道:“我懂了。”

    元贞点点头:“行吧,那你去忙吧。”

    至于对方为何会悲凄,是否有什么心结?

    元贞并不想过多询问,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所做出的事负责,旁人开解不了,这也是她为何要点出那句即便不择手段也要无愧无惧的原因。

    待谢成宜走后,屋中只剩了两人。

    一个是元贞,一个是躺在榻上似是毫无知觉的永王。

    元贞突然道:“你既有了知觉,我所言你也应该听见了,我相信你知道该怎么做,旁的不用我多言。”

    她转身欲走,谁知床上的永王竟发出一丝声音。

    包得像粽子似的永王,挣扎着发出一声质问:“你说,你说得那些跳得高四处大声嚷嚷,四处搅合的人,是不是就是说的我们?”

    元贞一笑:“你猜。”

    “你们先下去吧。”

    屋中只剩了元贞一人,宣仁帝没有躺在榻上,而是屋子正中支起一块床板,躺在床板上。

    这是入殓的最后一步,下一步就是入棺。

    因为收拾得很好,且尸身上没有多余的伤口,唯一的伤口在颈上,此时已经缝合好了,整体显得栩栩如生。

    她来到床板前,默默地看着上面的人。

    “你给自己修的皇陵,已经被北戎人破坏了,里面拆得乱七八糟,且那地方如今在北戎占领下,所以皇陵你是睡不了了,我给你选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那地方我去过,你应该会喜欢。”

    静了一会儿。

    她突然又道:“此前我跟谢成宜说了那么多,我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何尝不是有感而发,我对你是有愧的。”

    屋里有些暗,元贞转了一圈,才寻到一把椅子。

    椅子有些重,也有些大,她不太体面地将椅子慢慢地拖了过来,就放在旁边,坐了下来。

    “其实若是想,我是能寻到机会把你救出来的。”

    “你知道吗?当初杨變潜入上京,竟然是利用冰下的水路,当时收到他的书信,我就想到了金水河也连通着皇宫禁苑,寻一寻办法,应该能找到机会进去。”

    “可我却没有告诉他们这个办法,也没让他们去做,因为我知道旧朝廷面临崩塌只剩了最后一步,它必须崩塌,才会有之后新生,才能剔掉那些烂肉腐肉,所以我坐视你困守围城,屈辱归降。”

    又是一阵沉默。

    “当时杨變埋伏了人在城外,若是拼死一战,趁着北戎撤退之际,也是有机会救回你,可我依旧没这么做。”

    “我给自己的借口是,你若回归,代表之前一切都是无用功,一切又要回到从前。我们积攒兵力不易,手里就这么多人,一旦打没了以后如何办?所以我用大义,就如谢成宜那般用一切都是为了大局,继续坐视不管。”

    她出神着,一个字一个字缓缓说着。

    “我这两年很忙,忙着建立新朝廷,一切规制都要重新设立,太多的事需要我去做,我日日忙碌,忙得也忘了要去想你。”

    “我想着,我就冒天下之大不韪,推着杨變上位,有了新皇,旧皇自然无用了,威胁不了谁,晋人执郑伯的故事嘛,大家都知道。”

    “可我又想着若北戎人恼羞成怒,直接杀了你呢?所以我拖拖拉拉,含含糊糊,明明立了新朝,却不给它个名字,明明这时候就该推杨變上位,

    我却拖着没做,却万万没想到,最后还是害死了你”

    接下来的沉默,持续了许久。

    直到窗外光线渐渐西斜,屋里甚至暗得快要看不见了。

    “你说你为何要传位与我,你就让我亲手弑父不好吗?”

    “我不介意被天下人唾骂,就如杨變所言,骂也不伤皮肉,觉得难听了就堵住他们的嘴,这世上只要有武力就不惧一切。”

    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

    “不过我并不后悔。再来一次,我依旧会这么做。”

    她站了起来,来到床板前。

    比之前的距离更近,甚至再一次认真地端详着他的脸庞,以及他整个人。见有一处衣裳上面有褶子,她低下头细细地将之抚平了。

    “你若想骂我,就在下面骂吧,或者等哪一日我也去了下面,你再骂给我听。”

    “我给你寻的那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就在襄城附近,居于山上,能远远看到那座城。你且看着吧,我一定会做到你没做到的一切。”

    她又站了站,转身离开了。

    打开房门时,发现杨變正端着烛台站在外面。

    “怎么一个人待在那黑屋子里,下面人也不敢擅自进去添烛火,这不我就拿来了。”

    “我在里面跟他说了会儿话,忘了时间。”

    杨變细细端详了下她,到底也没说什么,只是牵住她的手。

    “明天就该回去了。”

    作者有话说:

    元贞跟谢成宜说了这么多,看似在剖析谢成宜剖析杨變剖析新朝廷,其实更多的她是在剖析自己,在进行一种隐形的自我开解。换做任何一个时候,她都不会跟他说这么多,只会告诉他以后别这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擅自做事了。

    就如她所言,她有愧但不悔,只是有些情绪压在心里太久了,算是一种释放吧,以后就是新的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