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我要带他回家
褚时英一时哽住, 眼泪再次升腾,心都揪了起来,她难过道:“是我不让大家来寻父亲的,你若怪, 便怪我吧。”
吕雪琉璃眼珠定定看着她, “解释。”
她几次张口, 却只吃到一嘴的眼泪,秦歧玉拥着她,长睫掀起, 黑瞳幽深回望, 冷然道:“我们是为了曾大父的身体考虑, 才按下有关父亲的消息,也没让人来寻他。”
“毕竟,比起一个死人来说, 活着的人更重要些。”
这话太难听, 吕雪眸子倏地看向他, 就连琉璃瞳孔颜色都变深了, 他有一腔怒气, 却碍于性格无法抒发出来。
只嘲讽道:“亏他还一心想回家,殊不知, 你们根本不惦念他。”
“谁说我们不惦念他?”褚时英眼里包着泪,扬声道,“得知父亲消息的第一时间, 伯父就要去寻他, 是被我给劝下了!”
“曾大父没有一日不想念父亲, 就连临死的时候都望着院中果树思念他,他是在吃完玉给他做的果羹, 听到我说父亲一切安好,才含笑而终的!”
吕雪眸子颤动,褚时英继续道:“是,我和玉不约而同选择了曾大父,但是曾大父才是陪伴了我们两个最长时间的人,对于隐瞒父亲消息,阻拦人来寻他之事,我们不后悔。”
她说:“要恨要怨要发火,全冲我们两个人,我们不可能让曾大父得知父亲消息后,跟着一起故去的。”
说完后,屋中一片寂静,须臾,吕雪开口说话了:“这个解释,我认同,因你们无人寻他,我才特意去咸阳城找你的,想看看继承他全部财产的人,到底是何贪婪之人。”
“但据我观察,你并未如我所想那般,因而,给了你得知真相的机会。”
问完了自己最想问的,吕雪转身,“那你们便在这里歇上一夜,次日,我会安排人送你们离府。”
“等等,”秦歧玉叫住他,“我与时英不会在此住,想要的真相我们已经得到,让我们离开。”
吕雪点头,脚步虚浮地往外走去,“夫人装病吧。”
都不用装病,就这么一会儿获知褚鲜遭遇的功夫,褚时英已经又愤怒又哀伤,肚子都有些发紧了。
秦歧玉沉着一张脸,将褚时英抱起长腿一迈,竟比吕雪走得还快几分,到了院门口,奴仆相拦。
他冷漠道:“给你们几个胆子,连我都敢拦?”
吕雪在他身后道:“放他们离开吧,夫人怀有身孕身体有恙,如有差错,我会同亲母交代的。”
奴仆们思考半晌,方才让出路来。
褚时英最后看了一眼吕雪,撇过头去,堂堂长公主府的公子,连个奴仆都吩咐不动,吕雪在长公主府的地位,可见一斑。
回了宅院,吕雪之前为两人请来的巫医也匆匆赶到了,经诊治褚时英忧思过度,需卧榻休息几日。
褚时英怕伤到孩子,憋着眼泪要流不流,秦歧玉将她抱在怀中,“时英,想哭就哭吧,发泄出来。”
“我是不是做错了?”只有在秦歧玉面前,她才敢显露脆弱,“我在曾大父榻前说,父亲娶妻生子,倒是说对了一半,但我不知他竟受过这么多的苦。”
“要是我,要是我上一世得知消息后来吕国寻他呢?我是不是能避免他这一世的苦,我是不是能提前把他救出来,我……”
“时英,”秦歧玉打断她,“你不是圣人,不要苛责自己。”
褚时英再也忍不住,扑到秦歧玉怀中痛哭,褚鲜经历的这些事,是他们来吕国前万万想不到的。
待胎像平稳,巫医说褚时英可以下地后,长公主就来了。
长公主进了屋,扫视一圈,将案几上的东西悉数用宽袖扫落,自顾自坐了下去,说道:“本是想在你们住上一晚,什么真相都清楚后,再来找你们谈的,可惜你们待了一个时辰都不到。”
褚时英被秦歧玉扶起,坐在榻上,冷笑道:“我们尚且一个时辰都待不到,何况是被你关押这么多年的父亲。”
“谁让他那么不识趣呢,我都尚未嫌弃他是一个瘸子,反而敬佩他的才能,对他动了心,愿意委身于他,给他生孩子,他怎么就不能念着我们欢好的时光,摒弃前尘,与我好好在一起。”
长公主执起手撑住下巴,宽袖垂落,露出她尚且纤细光滑的胳膊,情真意切的问:“他既不够爱我,那我只能将他关在自己身边了。”
“不够爱你?”褚时英凤眸直射,“我看他就是爱惨了你,才会有后面这种种不堪的遭遇!”
“哦?你觉得他爱我,何出此言?”
鲜红的指甲戳着她好似没有皱纹的脸蛋,倏而沉下声,“回答我!”
褚时英摇头,单看相貌长公主为人美艳,再观其能搅动朝堂,便知手腕毒辣,这样的人,能让褚鲜倾心也很正常。
但她深深为褚鲜不值,她说:“你们中间,隔着国仇家恨不说,还有你掳走他为俘虏的恩怨,就你们欢好的那些日子里,你觉得他有多少次可以杀了你报仇的机会?
他没有!他恨你怨你,那是因为你也抢走了他的心!因爱才能生恨!
你利用他,还将他视为男宠,你也说你被他才能吸引,那你觉得他那样一个满是傲骨的人,如何能接受得了自己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是的,褚时英觉得褚鲜爱上长公主了,至少,在长公主没对他做出种种折磨前,深深爱着她。
长公主手指在脸颊上戳出一个印子,呆愣片刻后,倏而展颜一笑,扬着下巴道:“他爱我,真可笑。”
褚时英回:“是挺可笑的,可你不爱他了是吗?”
回答她的,是长公主意味深长的目光。
她爱啊,她怎么不爱,只是她的爱没有他浓烈,她还要权利、还要其他鲜活的男人,她还有太多太多想要的东西了。
而后她说:“你们走后,雪儿也病了。”
褚时英打断她的话,冷漠道:“他病不病,我们不关心,长公主若是来质问我们,有关吕雪的事情的,还请回吧。”
长公主却道:“雪儿身体其实不好,你们走的那么快,想来没去雪儿房间看上一眼,若是看了,你就知道,雪儿幼时没少被褚鲜苛责。”
“我们知道,他说了。”
“那他肯定没说的那么细,”长公主歪斜着身子坐着,“三岁在你们还在玩闹的年纪,雪儿已经要跪在他亲父面前,举着水盆背书了,背不下来,便要罚跪一夜。”
“字写得不好,便要被藤条抽得体无完肤。”
“但凡笑一下,便要被毒打一顿,当然,我觉得这点怨我,”长公主道,“他笑起来,跟我比较像。”
“褚鲜到后期,整个人状态已经非常不好了,几次险些掐死雪儿……”
“好了,够了,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你自己的儿子你都不关心,你还想要我们同情他不成?”褚时英宽袖下的手,死死抓着秦歧玉。
长公主才不管褚时英,继续说:“你怨恨雪儿,可雪儿也是有苦衷的。”
褚时英道:“你那般折辱我父,将他锁在房间内,他不光不救父,还同你沆瀣一气会用铁链栓住他,你还想叫我原谅他不成?”
“他这么跟你说的?”长公主神情有些微诧,而后道,“他还在给他亲父留着面子,可真是一点都不像我,简直像极了他那个亲父。”
褚时英脸上表情悉数落了下去,“什么意思?”
长公主嗤笑一声,“褚鲜脚上的铁链是我锁住的,他总想渴望外面的世界,我便要绝了他这个心,铁链锁上后,他好似就有些疯了。
他是逼雪儿用铁链,一圈一圈给他缠上的,可能这样的痛苦,会让他好受些,也能控制他总忍不住轻生的身体,所以我看啊,他也根本不想死。”
褚时英看着面前美丽的女儿,闭了闭眸,她说:“他那是,为了吕雪,故意让自己多活些时日的,就你……罢了。”
跟她这种把感情当乐子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秦歧玉开口:“长公主若是无事,便请回吧,我们已经知道了公子雪病了的消息,自会前去探望。”
长公主哼笑了一声,“别急啊,我今日是啰嗦了些,只不过褚鲜的事,也就能同你们说道说道了,这里也没什么认识他的人。”
褚时英的手都快把秦歧玉给抓青了,深呼吸了一口气说:“长公主但说无妨,您今日来,到底什么目的。”
长公主看着她,扬着下巴说道:“雪儿既然是褚鲜的血脉,褚鲜留下的褚商,他自然也有权利继承,所以,褚时英,你该将褚商交给他才是。”
原来,这才是她的目的。
这位长公主前面铺垫了一堆,又说褚鲜,又说吕雪,最后竟然是为了褚商。
褚时英泪水倏地弥漫上眼,又被她强自压了下去,褚鲜啊褚鲜,就连你死了,她想得都是你的财富啊。
“好,我给,但是我有个条件。”
许是没想到褚时英这么好说话,长公主愉快道:“你说,只要我能做到,我都答应。”
“我要带走我父亲的尸骨,我要带他回家。”
第八十二章 我们回家了
自和长公主谈了条件后, 便是漫长的拉锯时间,长公主拿捏褚时英想将褚鲜带回郑国的心思,妄想让褚时英割让出全部褚商,甚至包括分给褚哲的东褚商。
对此, 褚时英冷笑连连, 她自认虽是被过继给褚鲜的女儿, 但并不是褚鲜真正的子嗣,如今吕雪出现,他是褚鲜的亲生儿子, 由他继承褚商, 无可厚非。
她褚时英也不是一个非要占着遗产不给的人, 但你也只能要褚鲜留下的那部分东西,分给褚哲的东褚商那是在褚哲手里发展起来的,应属于褚哲。
包括她在秦国发展的部分褚商同理, 那是经她之手壮大起来的, 你这时想摘桃子吃, 也未免吃相太难看了些。
她只能将褚鲜最原本最开始的褚商还给吕雪。
可惜, 长公主不这么认为, 她觉得现有褚商都是在褚鲜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应一同交给吕雪。
两人互不相让, 事情便僵持在了原地。
屋里,褚时英正在看褚哲给她的信件,她已将吕国发生的所有事通过商队告知给了褚哲, 包括褚鲜经历的一切。
褚哲收到信后, 便动身前往吕国, 怕耽误事,所以先行给褚时英来了信。
信上让褚时英务必不能将褚商交出去, 她就是褚鲜的女儿,让她不要做傻事。
褚时英叹了口气收起信,问向秦歧玉道:“你可对我交出褚商有怨言?我若交出褚商,必定伤筋动骨,可能给不了你什么有力支持了。”
秦歧玉一边为褚时英捏腿,一边翻看着吕国账本,闻言头都不抬道:“无妨,时英想怎么做都行,何况时英想要将白恶城打造成商业之都天府诡城,有此城足矣。”
有他这话,褚时英放心吃起果子来,询问道:“账本看得如何?”
“还差三分之一,待我看完后,将其分割一下。”
在两人身旁压着读书识字的三三撅着嘴说:“反正在吕国的褚商都要给吕雪的,我们还费什么心替他看账本。”
褚时英拿起一颗吕国特有的果子,准确扔到三三头上,“便是要交,也要将账目梳理的清楚、明确,可不能让对方觉得我们贪墨了银两。”
三三不服,兀自嘟囔,外面守卫的宇不知从哪颗树上监视到吕雪到来,赶忙来报。
秦歧玉放下竹简,先将褚时英腿放了下去,为她整理了一番衣裳,又给擦了嘴,将她吃得果壳收拾了,方才起身坐正。
不管看多少次,都习惯不了的三三啧了一声,撒腿跑了出去,到院子里缠着宇练功夫。
宇分心盯着吕雪,但见他孤身一人前来,双腿软绵,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根本对屋中两人产生不了什么威胁,这才操练起三三。
屋内,褚时英身子不得劲,半靠在秦歧玉身上,但见吕雪整个人除去一头黑发有颜色,面如雪绸,唇色浅淡,整个人淡得像要化去了,不禁微微蹙眉。
怎么说也是褚鲜的儿子,她的弟弟,便道:“你来何意?既然身子不好,还折腾什么,左右有你亲母处理,你安心养着身体便好。”
吕雪坐到两人对面的榻上,回说:“便是知道有亲母插手,我才更要来此一趟。”
秦歧玉猜到什么,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复又垂下,为他倒了碗糖水,吕雪点头谢过,继续道:“我无意跟夫人索要褚商,也无意插手,夫人不必将褚商交出来。”
褚时英丹凤眼盯着他清冷浅淡的面庞,确定他没说谎,心下稍有慰藉,终还是父亲的儿子。
脸色稍缓,回道:“你不用有顾虑,父亲的东西理当有你一份,都是你应得的。”
吕雪却是道:“若照夫人所说,我手里的吕商也理当有夫人一份,那也是亲父创下的。”
见褚时英蹙眉,他道:“一如夫人不想接手吕商,我亦不想接手褚商,不如就这么算了。”
褚时英笑了一下,丹凤眼柔和下来,“雪能有这份心,很好,但你能做得了你亲母的主吗?我要确保能带回父亲的尸骨。”
吕雪沉默了,在长公主面前,他确实没什么话语权。
琉璃眸子认真看着褚时英道:“我会想法子的,一定让亲父回家。”
他摇摇晃晃起身,险些摔倒,秦歧玉上前搀扶了他一把,不经意将其宽袖撸了上去,露出满是陈旧伤痕的手臂。
吕雪下意识地推开秦歧玉,狼狈地放下宽袖,连告辞都没说,匆匆出了房门。
褚时英从榻上起身,望着吕雪的方向拧眉,“你说,他能有什么法子?”
秦歧玉垂下眸子,说道:“左不过,是赌长公主还在意他。”
回到长公主府的吕雪,绝食了。
抻了三日,滴水未进,他连榻都起不来了,长公主终还是坐不住,去往他的院子,对着照顾他的奴仆就是一顿处罚。
屋外惨叫连连,屋内,长公主喝道:“你这是做什么?我还不是为了你,褚鲜的东西,凭什么给褚时英,你才是他儿子。”
吕雪没有一点力气,说话都软的不成样子,他说:“可,儿不愿要,儿连吕商都不愿要。”
长公主气得眼角皱纹都加了一条,她走到他榻旁,问道:“你怨恨你亲父,怨恨我,无妨,但人不能跟自己过不去,吕商和褚商本就应该属于你,为何不要!”
“你闹绝食给谁看?”
吕雪那同长公主一模一样的琉璃眸子怔然看着暴怒的亲母,而后说:“给我自己一个交代,儿就不该存在世上,若儿死了,一切恩怨都将了了。”
在长公主气得抬起手要扇他巴掌时,他道:“亲母要褚商,真得是为了我吗?”
难道不是想借褚商,把控秦国经济命脉吗?
他笑,“我算什么呢亲母,我从未有一日享受过父母亲情。”
“亲父他恨我,他混沌时打我骂我,清醒时又悔过哭泣,我战战兢兢活着,到如今,又要变成您手中的棋子,去伤害亲父的亲人吗?”
“您,也从未将我当过儿子看待,我不过是亲父的——什么呢,代替他给您出气的东西?”
长公主猛地退后一步,瞳孔紧缩,只听他道:“亲母,我真得累了。”
她捂住胸口,“好,好好!那你便死去罢!”
“来人,给我给公子雪灌羊奶!”
奴仆快步而来,“喏。”
然后她望着榻上闭眸,了无生趣的吕雪,终是道:“你赢了,我会放褚时英走,将你亲父尸骨给她。”
吕雪没有一点动静,长公主宽袖一甩,愤而离去。
次日,褚时英收到长公主宴请,同秦歧玉盛装出席,席间听闻吕雪以绝食相逼,长公主会还她褚鲜尸骨,不禁恍神。
脑中浮现出吕雪那不知该怎么与人交流,而总是清清冷冷的样子,那密布陈旧伤痕的胳膊。
举起爵说道:“时英以水代酒,敬长公主。”
长公主挥退缠在她身边的男宠们,眸如利剑射向褚时英,“不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褚时英半点不怕,丹凤眼挑着,说道:“这段日子,我同良人已经将在吕国的褚商账目梳理完成,我将按照之前所承诺的,将父亲最原始的褚商交还给吕雪。”
“至于父亲在吕国发展出的吕商……”
长公主身子一正,脸色阴沉下去,“你莫想插手。”
褚时英笑道:“我既是父亲的女儿,为何不能插手?”
眼见长公主都快起杀心了,褚时英方道:“那吕商我便不要了,给我都嫌脏。”
她说:“父亲的财产我会一分为二,不会亏待吕雪的,他虽是长公主之子,但也是我褚家人,我褚家人自会护着家族子弟。”
听闻长公主宴请褚时英,挣扎着拖着虚弱身体赶来的吕雪,巧听见这一句。
他躲于柱子后,听褚时英继续道:“送我父尸骨回家时,我要求吕雪陪同,他得亲眼看着父亲下葬,祭拜才行。”
“同时,我要求分给吕雪的财产,均由他一人处置,就连您都不许插手。”
“这是我分他财产的要求。”
长公主后续说了什么,吕雪悉数没有听见,只觉得冰冷的身体,在一点点回暖,似乎又有了可以活下去的理由。
等吕雪的身体好得差不多,褚时英的肚子也确定没有问题,他们便要启程往郑国赶。
吕雪亲自拉着马车而来,上面停放着一具白色的棺椁,褚时英不禁上前摸了摸它,轻声道:“父亲,时英带你回家了。”
他们走出白盐城,一路东行,穿过三个郡县后,终于与千里迢迢赶来的褚哲汇合了,他亦带了一副棺椁而来。
两方人马汇合,只一个对视,便叫人忍不住热泪盈眶。
但谁都没有功夫寒暄,褚哲快步上前,整个人尽力环抱住白色棺椁上,颤声道:“鲜儿,兄长来了,兄长来接你回家了。”
这最后的几个字,褚哲泣不成声,待他尽情哭够后,他方对褚时英等人说:“你们都回避一下,我给他换身衣服。”
他的鲜儿,想来不愿意穿吕国的衣,睡吕国的棺。
“伯父,可要我们帮忙?”
褚哲摆手,“不必,我自己一个人来就行。”
他的鲜儿,那么好面子,肯定不愿意让小辈看见自己的残躯。
褚时英抬眸与秦歧玉对视,便带着人主动退后,吕雪站在马车后,呆愣地看着褚哲,被她强制性的要求转过身。
当再没有人看时,褚哲方才返回自己马车上,为了能尽快赶来接褚鲜,他特意驾马车出行,而后拿出一路呵护的衣裳,又将准备好得黑棕色棺椁打开。
那棺椁内壁贴着黄绸,下面垫着软垫,生怕褚鲜会刮到,觉得棺椁太硬。
里面亦放满了他为褚鲜准备的陪葬品,都是褚鲜年轻时喜欢把玩的东西。
随后他将白色棺椁打开,里面露出褚鲜的尸骨,同时异味散出,而褚哲就像闻不到一样,仔细又贴心地,将新衣为他换上。
嘴里念叨着:“别人都以为你是个多潇洒肆意的人,只有兄长知道,你可是兄妹几人最娇贵的,亲父真是把你宠坏了,衣裳都非绸不穿。”
“看看,兄长给你准备的新衣如何?这用得可是上好的郑绸,价值千金,我还专门给你找的蓝色,你啊你……”
他的声音在为褚鲜穿到腿部裤子时断掉了,摸着那截断腿,泪水不受控地流出来。
他深呼吸一口气,也不知是安慰褚鲜,还是自己,说道:“没事,没事,现在不疼了啊,鲜儿不疼了。”
说着,他一点点挪动着褚鲜的尸骨去黑棕色棺椁中,仿佛冥冥中褚鲜真得在这里,他移动过程中,没有一根骨棒掉落。
将褚鲜整个人放到棺椁中,褚哲扶着棺壁,看着褚鲜的尸骨,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裂了。
“你还想让我和亲父不骂人,如何能不骂你!你瞧瞧,你瞧瞧,你把自己糟蹋成什么样子,你竟走在我前面?”
“啊!?我才是长子,我比你大那么多岁,你怎么能比我还早去呢!”
他道:“你竟让我送你走。”
泪水一滴滴落在他胸前衣襟上,他擦着泪,原本整齐的发也乱了,被风吹地迷了眼,他自顾自道:“知道了,兄长这就换衣服,还不是因为想早点接你回家,这才没有功夫收拾自己。”
说完,褚哲上马车,细心为自己修剪胡须,换了新衣,这才回到棺椁那去,继续啰嗦道:“你还不知吧,亲父将时英过继给你了,她,我对不住她,你可要保佑她。”
“嗯,你有了儿子,兄长亦为你开心,放心吧,褚家不会不要他的,我还得带着他回去给亲父上坟。”
“我就把你葬在亲父身旁了啊,我估计你都见到亲父了,怎么样,他有没有用宽剑打你。”
“该,我看你就是被打得轻。”
将这些年,家里的事情都说的差不多了,褚哲最后扶着棺身道:“兄长给你盖棺了,你可别走丢了,牢牢跟住我。”
说完,他一点点,将棺盖合上了。
那一刹那,有泪掉在棺盖上,变成了一汪小水花。
当身后再传不来褚哲模糊的声音时,褚时英探出头去,便见褚哲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岁一般,静静伫立在褚鲜棺椁旁。
“我们过去。”
秦歧玉小心将她扶下马车,她侧首看向吕雪道:“不用见外,那是你伯父。”
吕雪冷漠地点了下头,褚时英看他紧张地都快同手同脚了,没点破他,几人再次回到褚哲身边。
褚哲第一时间看向吕雪,沉默打量他,而后点了点头,说道:“你就是雪儿?你长相倒是像你亲父年轻的时候,就是性子与他不太像,他可是跳脱得多。”
他先开口说了话,吕雪便松了口气,拱手道:“见过伯父。”
“好孩子,不用多礼,”褚哲招呼他道,“站到我身边吧,我们稍后一起将你亲父带回家。”
而后他又看向褚时英,眸中万分复杂,却又将目光落在她耸起的肚子上,露出笑来,“几个月了?”
褚时英怀孕的事情还来不及跟他说,便先出了褚鲜的事,她将手放在肚子上道:“五个月了。”
“五个月……”褚哲横眉一竖,训斥道,“胡闹,这么大月份,你还跟着乱跑什么?”
吕雪想张口为褚时英说话,褚时英悄悄对他摆了摆手,果然,他对秦歧玉道:“时英怀孕了,你身为她良人,可不能再由着她性子胡来!”
秦歧玉低眉顺眼,“伯父教训得是。”
见他完全没有秦国公子架子,又观褚时英虽一路奔波,却脸颊粉嫩,不见苦楚,知她日子过得好,褚哲便放心了。
说道:“行了,就在这里散了吧,我带你父亲回家,你们便回秦国吧,记住直接回咸阳待产,可不能再乱跑了。”
褚时英眼眶一热,“伯父,我……”
褚哲摇头,“时英,就不说你现在有身孕了,便是你没有身孕,我也不能同意你回郑国。”
“只要你有心,你曾大父和父亲会知道的,不用你亲自过去祭拜。”
秦歧玉握住褚时英的手,褚时英艰难展颜道:“伯父说得是。”
褚哲转身同吕雪道:“走吧。”
吕雪应是,琉璃眼珠看向褚时英,半晌方道:“阿姐,保重。”
一声阿姐,唤的褚时英水雾再次上眼,她点头,“带父亲回家吧。”
褚哲亦扬声道:“鲜儿,兄长带你归家!跟好我们,莫迷路——”
风来,在褚时英和秦歧玉身边打了个转,又追随车队而去。
两人并肩而立,看金色的旷野上,拉着褚鲜棺椁的车队踩着碎阳而过。
他终于能回家了。
(第二卷完)
第八十三章 生了小公子
“我们可不可以在回咸阳的路上, 顺便去趟天府诡城呢?”
秦歧玉掀眸看了褚时英一眼,“不行。”
褚时英哀嚎一声,送出半壁褚商一时爽,事后心疼得她想哭, 她可怜兮兮道:“良人, 你家夫人要没钱了。”
铺着厚厚垫子的平稳马车内, 褚时英躺在秦歧玉怀中,任由他帮自己揉着腰,从下往上巴巴望着他。
他伸手放在她肚子上, 低声问:“夫人, 几个月了?”
褚时英眨眨眼, “五个多月了。”
“我们若是前往天府诡城,再折回咸阳,夫人你是想路上生产吗?”
褚时英其实想说, 她完全可以生在天府诡城, 再一想, 那地方八成还乱着, 她去了就得费心思整治, 当下就萎靡起来了。
秦歧玉便哄道:“等你生产完,你想什么时候去, 就可以什么时候去。”
看她还是闷闷不乐,他无奈,“怎么一点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女子生产是如何凶险之事, 他都怕她连续几个月劳累身体吃不消, 她还惦记着跑天府诡城去赚钱。
“就算夫人失去了一半褚商也无妨, 夫人还是比其他人富有多了,”他低声说道, “夫人不是还有一座金矿和玉矿吗?”
那座金矿用来打造属于天府诡城的金币了,这样届时货币一流通,就可以将整个天府诡城盘活了。
至于玉矿,她都与吕雪认亲了,吕雪又怎会吝啬匠人,早在从吕国出发时,便将匠人给她送去了天府诡城,自有健来负责安顿工作。
褚时英经秦歧玉开导,心里平和不少。
突地,两人动作同时一僵,褚时英忍不住将手覆在秦歧玉手背上,“他刚刚是不是踢你了?”
手下清晰地传来鼓包,秦歧玉眉目柔和下来,“嗯。”
他低头,在褚时英头顶吻了吻,怀抱着她,仿佛怀抱着珍宝。
既要保证褚时英和肚子里的孩子尽量不受颠簸,又要保证她能在生产时赶到咸阳,秦歧玉一个人规划着路线,时常熬到半夜。
最后他们决定另一条商道,虽绕远了些,但胜在官道多,路途平稳,他们可以沿途住在驿站。
秦歧玉又变着花样,就地取材投喂褚时英,眼瞅着褚时英脸都圆了一圈。
身子太过笨重不好,就着赶路的机会,褚时英每日都下马车,跟着走上一段路,全当锻炼身体了。
慢慢的,他们身上披上了披风,很快,披风撤下,又换上大氅。
越往秦国走天气越冷,人便开始遭罪起来,最好能赶在咸阳下雪前赶回去,但他们也知道,这不太现实。
因着顾忌着褚时英的肚子,行进的非常缓慢,等褚时英肚子六个月时,他们才行进了一半路程。
每每到一个郡县时,都要停下好好休整一番,尤其是让褚时英在实地上睡个好觉。
而外面天寒地冻,不小心就会打滑,褚时英已经不被准许下马车行走了。
晚间秦歧玉抱着体温高于他的褚时英时,就会感慨,幸好他来寻她了。
就这样一路走走停停,尤其赶上刮风下雪他们还要留在原地等风雪过去。
终于在褚时英挺着八个月高耸的孕肚时,他们回到了咸阳,成功赶在她生产前回了家。
因两人离开咸阳实在太久,久到褚时英整个孕期都在外面,秦歧玉也是有小半年不在,他们两人一致绝对先入宫见老秦王,安他的心。
仿佛每次一入冬,老秦王都会病上一场,这次也毫不意外,国政由安定君暂代处理,老秦王则终日宿在东殿猫冬。
内侍弯腰掀开厚重的门帘入内,大胆地推醒昏睡的老秦王,“王上,王上。”
叫了几次后,老秦王方才悠悠转醒,他已没了往日的警惕,白眉耷拉着,疲倦道:“何事?可是哪里又闹了雪灾?叫秦阿按往年常规处理。”
说完,他再次阖上眸子,便听内侍喜道:“并非闹了雪灾,是公子歧玉,他带着时英夫人回来了!”
霍!老秦王倏地张开眸子,人缓了半晌,立刻道:“宣!”
秦歧玉本是扶着褚时英在咸阳王宫缓慢走着的,很快便有了能挡风的车舆来接。
能在王宫中用车舆,除了安定君,他们两人算是头一份了,是老秦王体恤褚时英身子笨重特意让他们来接的。
等他们抵达东殿时,便见又虚胖了一圈的安定君也在,笑呵呵地看着两人,“平安回来了就好。”
老秦王望着褚时英高耸的肚子,也是喜不自胜,直接同秦歧玉道:“如今时英月份大了,产婆、巫医提前找好,一应东西提前备好。”
秦歧玉侧头看一眼褚时英,方道:“孙儿回去第一时间准备。”
“行了,赶在下雪前,都回家吧。”
就只是简单的见了一面,老秦王便赶两人走,而后让秦歧玉将家中事情都处理妥当,再回来禀告。
出去一趟,总该说说沿途见闻,吕国风情,国力如何,秦国郡县又是否妥善地化解雪灾。
趁着尚且有精神,老秦王又处理了些安定君拿不准主意的政务。
许久不理事的老秦王终于有了动静,人们互相一打听变知是秦歧玉携夫人而归,他此次出门,咸阳大事小事出了一堆,可因着公子们早被老秦王给赶走了,愣是没发生什么威胁秦歧玉地位的事。
而秦歧玉的那些门客,也实打实让众人眼馋,个顶个有真才实学,不知替不在咸阳的秦歧玉处理了多少事情。
秦歧玉带着褚时英回了家,曲连忙迎上来,哭得那叫一个老泪纵横,“玉、夫人,你们可算回来了,此行受苦了吧。”
“这一走啊,连年都是在路上过的,吃不好睡不好的,夫人这还怀着身孕,可得休息好了。”
褚时英笑睨了一眼秦歧玉,说道:“有玉在,哪能让我亏了嘴。”
曲转哭为笑,“那便好那便好,我都让厨房给做好饭了,你们先行吃上一口。”
他领着两人往屋里走,又说道:“咸阳城最好的巫医奴都打听好了,但因为不知夫人产期,所以同他说的是,若夫人有危险去请他,他一定要来。”
“产婆奴也给找好了,一下找了三个,都是接生过数百个孩子的,有经验,且身家清白的,玉回来了,再调查一番,有不合适的,现在替换也来得及。”
“还有,奶娘奴也给盯着呢,先定下了一位奶量足,刚生产的,等夫人生了,她正好也出了月子,现在先在自己家里头,为了保证她的奶量,奴自作主张,给了许多吃食。”
有曲在,就是放心,这省了多少事。
秦歧玉颔首,褚时英则毫不吝啬的夸赞,这夸得曲可不好意思了,“奴先去厨房看看提前烧得水热没热。”
待曲走后,秦歧玉扶褚时英入屋,好好休息过后,两人立在窗前,他道:“明日让宅子里的人扫出一条干净的路来,我每日陪你走走。”
马上就要生产了,褚时英现在肚子大的他都有些不敢碰,虽说见了褚时英肚子的人都夸不大,但他实在害怕。
巫医一句适当锻炼,可让他听到心里去了,自此只要天气好,就牵着褚时英的手满院子溜达。
熬过寒冷的冬季,四月中旬天微微暖和起来的时候,褚时英发动了。
秦歧玉冷静将她抱到每日都用炭火烘烤的产房,安排产婆过来、叫厨房烧热水、找人通知宫里,那叫一个镇定自若。
褚时英捂着时不时疼一会儿的肚子,哭笑不得叫三三进屋,三三小脸吓得惨白,磕磕巴巴道:“伯伯英,你别怕,我就在屋外头,有事你就喊我。”
“我能喊你做什么,你去外面找曲,让他给他家玉拿双靴子穿,再给他披个大氅,没到真正发动的时候,让他不用在屋外等。”
三三应了,撒丫子就跑,外面曲忙忙叨叨,听了三三的传话,转身一看秦歧玉面上板得那叫一个冷若冰霜,但脚光着踩在地上,丝毫没有感受到冷。
他哎呦一声,赶紧回屋提了双鹿皮靴子给秦歧玉穿上,又给他披上大氅,劝道:“玉,先回屋歇着吧,没有那么快。”
秦歧玉纹丝不动,屋里褚时英疼得上不来气,又忧心秦歧玉身子熬不住,知他肯定不能听话,产婆说让她吃点东西保存体力,当即就让她们告诉秦歧玉,让他去给她做饭。
产婆都快吓死了,没见过让一国公子给做饭的,战战兢兢在门口跟秦歧玉说了,便听他细细问她现在能吃什么,而后一头扎进了厨房。
甭管褚时英能不能吃得下,反正为了不让他在外面站着,除了最后她疼得险些昏厥过去,一直在让他不断的做东西吃。
熬了约五个时辰,繁星点点,星光在天幕上大盛,褚时英终于生了,产婆报喜,“是位小公子!”
秦歧玉脱力,腿软了一瞬,一边往屋中走,一边吩咐,“去给曾大父他们报喜。”
不到半刻钟,老秦王身边内侍亲自前来,小公子赐名“秦峥”。
第八十四章 新鲜的储君
秦峥, 既有争之意,又有正之意,而山里有草又有水,取这个名字可谓费劲了心思, 寄予了老秦王对他的关爱。
他是一个有些吵闹的婴儿, 仿佛无时无刻不在哭嚎。
不抱着他, 他会哭;尿布湿了,他会哭;拉臭臭了,他会哭;饿了想吃奶, 也会哭, 最开始的时候, 不和褚时英贴着,他也会哭。
一位乳娘根本看不过来,曲挑选的三位乳娘, 悉数上阵, 每日轮换着来照看。
为了保证褚时英坐月子时能充分休息, 她们和小秦峥就住在产房隔间, 白日可以抱着有精神头的小秦峥到褚时英那玩耍, 晚间把不好入睡的小秦峥再给抱走。
因整个孕期,褚时英几乎都是在外面奔波, 秦歧玉怕她落下病根,想让她在坐月子时将养身体,左右是对自己身体好, 褚时英便忍下了。
从宫中回来, 秦歧玉换了一身常服, 到褚时英这熟练抱起小秦峥,问当值乳娘, 今日小秦峥喝了多少奶,上了多少次厕所。
事无巨细,一一问清了,他方才抱着孩子走到褚时英榻边坐下。
孩子出生后没几日,秦歧玉便被老秦王叫去宫中,让他收收心,帮安定君处理政务。
单就他走这半年,加照顾褚时英孕期,写着“待后缓处”的上书,竟多达五百六十余件。
其中有百来件是老秦王特意留给他,涉及官市赋税、人事安排、王族事务等等要磨炼他的。
又有三百多件,是老秦王精力不济无法批办的,剩下的全是安定君无法定夺,又不敢去叨扰老秦王的。
他虽不敢去寻老秦王,但他敢将其交给秦歧玉,主张儿子处理起来比他优异,这么长时间,他也看出秦歧玉在处理政务上,比他还强了。
秦歧玉望着堆积成山的竹简,默默叹了口气,优先处理老秦王特意为他准备的上书。
偶尔遇到他都觉得棘手的上书,还会同门客们一起商量如何处理。
这般从早忙到晚,等他回家时,正好能赶上褚时英的晚饭,他会亲自为她做饭,盯着她吃完方才罢休。
今日他回来的晚了,没来得及做好饭,不过听三三说褚时英吃了一碗黄米饭,又喝了一碗鲜鱼羹,放下心来。
悠悠哉将小秦峥放到褚时英身边,扶着她坐起,他方才逗弄起在床榻内部够脚丫玩的小秦峥。
青铜盘灯照着人影影绰绰,褚时英一抬眸,便见他沐浴在暖黄的灯光下,满脸都是溢出的柔情。
她伸手摸着儿子脑壳上细软的毛发,这是两辈子下来,她的第一个儿子,心中珍爱,无法言说。
直到小秦峥开始困倦,打起小哈欠,秦歧玉方才将他抱给乳娘去看,自己上榻,揽住褚时英低声道:“今日出宫的晚了,曾大父将我留下说了会儿峥儿的事。”
老秦王是真喜爱这个曾孙儿,但凡有精神头,都要听秦歧玉讲一讲秦峥现在眼睛是否能跟着人手指而动了,对声音是否敏感,健不健康。
他问,秦歧玉就答,可谓是一片祥和。
但今日老秦王明显是有些不悦的,秦歧玉道:“咸阳城再次涌出峥儿不是我儿子的消息,曾大父想见一见峥儿,但考虑到你还未出月子,到底有些不便,说好等峥儿百日时再过来。”
他要亲自看一眼峥儿的长相,为峥儿做主。
褚时英倒是没有被怀疑的不快,毕竟秦歧玉坚定地站在她这面,只是道:“你未同你曾大父说,吕雪是我弟弟?”
“自是说的了,”他眸底幽深,“我还打算在峥儿百日时,将这个消息在咸阳城再说一次。”
褚时英便笑睨着他,知他这是恼了,要狠狠打那些传风言风语之人的脸。
要来看小秦峥百日,老秦王自不会在和之前一样,低调出行,他乘坐马车,带着内侍和护卫,一路浩浩荡荡来府。
咸阳城百姓跪拜后,纷纷起身跟上,想看热闹。
正值盛夏时节,褚时英命人打造了一张极为宽大的案几放在院中果树下,小秦峥便在案几上自己玩着。
秦歧玉和褚时英恭迎老秦王进门,老秦王被内侍搀扶下马车,对两人摆摆手,“不用做这般虚礼,秦峥在何处?”
不用褚时英命奶娘将小秦峥给抱来,老秦王一马当先往后院走去,他去年来这吃了那么多次饭,还能迷路不成。
到了后院,一眼就能瞧见被侍女和乳娘团团包围住的案几,上面正有一个白胖的婴孩扑腾着玩从树叶罅隙中,透射下的光斑。
他走到榻边,后背虽有些佝偻了,但这位上过战场,在马背上为秦国开疆拓土的国君,也是极高大的,影子直接将小秦峥给覆盖住了。
光斑不见了,小秦峥抬起小脑袋望向老秦王,他四肢还软绵无力,无法行走,只得伸手指着自己刚才玩耍的地方,啊啊叫着。
这便又取悦了老秦王,他一生戎马,又为王多年,便是亲生儿子安定君对他都多有惧意,这么多年,不怕他的人屈指可数,蔡兰是一位,秦歧玉是一位,如今小秦峥又是一位。
他弯腰,一把将小秦峥给抱了起来,由着他坐在自己臂弯处。
小秦峥胆大包天去拽老秦王的白眉,老秦王不仅不训斥,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须臾,他悦道:“这孩子像我!”
站在两人身边的褚时英:“……”
那么点的孩子,脸都没长开呢,怎么看出来长得像的。
总之,老秦王说像那就是像。
宅院外,挤挤挨挨的百姓们也听到了老秦王的愉悦的笑声,秦歧玉安插在人群中的人喊道:“王上说了,小公子长得像他!”
有不明所以的百姓悄然问向身边人,“不是说小公子不是老秦家人吗?”
“谁说的你都信!”安插的人又道,“那和夫人一起走的吕商吕雪,可是夫人的弟弟!”
“啊?”
“什么?吕雪是时英夫人的弟弟?”
“可不是,他们两个一个亲父!”
无数听信过传言的百姓破口大骂,“哪个不长眼的,说小公子是吕雪的孩子都敢传。”
“我看啊,就是来咸阳的那些外国商铺传的。”
自褚时英和秦歧玉跟着吕雪去吕国后,咸阳城先后迎来了各国的试探商队,因秦国百废待兴,有不少商人选择在咸阳开设商铺,咸阳城的商业街再次繁华起来。
因而有人阴谋论是别国计谋,为得就是挑拨小公子和老秦的关系,一下就被百姓认可了。
群情激愤,破口大骂,“鸟!”
便有人道:“今日可是小公子百日,大家都说些吉利话,这种骂人的话,都留到以后说!”
“对!”
“我们祝小公子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小公子快快乐乐!”
“小公子……”
外面人群的喊声震天,他们的祝愿悉数飘进了院中,老秦王听着他们的祝福,抱着小秦峥开怀大笑。
内侍悄然揩着眼泪,王上近段日子精力不济,很少这般开怀大笑过了。
在老秦王怀里待了不短功夫的小秦峥待不住了,他嗷呜一嗓子就哭开了,这嗓音嗷亮,一看就是个壮实的孩子。
老秦王大掌揉着他的头,将其交给了闻哭而来的秦歧玉。
秦歧玉身上还残留着做菜的香味,小秦峥一边哭一边嗅,秦歧玉拍了拍他的小屁股,将其交给奶娘。
对老秦王解释道:“这个时辰,到了往日他该喝奶睡觉的时候了。”
老秦王能对一个婴孩提什么要求,“快给他喂奶。”
将孩子安顿好后,秦歧玉请老秦王入席,他今日亲自置办了一桌饭菜。
自入冬后,老秦王胃口一直不好,秦歧玉特意给他做了山楂羹开胃,做得菜又都是软嫩可口的,老秦王将案几的菜食吃了一半有余。
吃饱了,人便开始犯困。
老秦王不欲在此午睡,便要回宫,一直走到院门口,他停了下来,侧首看向相携送他的秦歧玉与褚时英,暗自点头。
门口被侍卫阻拦在外的百姓们翘首以盼,他当着众人的面,说道:“传本王令,今有公子歧玉秉性坚实、情心渊深、德才兼备,特封太孙!”
人群中的欢呼声如海浪一般涌来,秦歧玉自回秦后种种行为,都让他们觉得,他会是下下任靠谱的王上。
无人反对,万众瞩目之下,秦歧玉拱手:“孙儿必不让曾大父失望。”
“善!”
人群中有人喊道:“王上!公子!”
老秦王颔首,在众人注视下,返回马车,黑金马车悠悠载着他回宫,百姓们一直送到宫门口方才散去。
而秦歧玉命人关闭院门,同褚时英相视一笑,褚时英道:“恭喜良人。”
秦歧玉回:“同喜夫人。”
朝野上下也听闻老秦王去看了一遍小公子便将秦歧玉封为太孙的事,对此,他们表示,这不是应该的。
眼瞅着老秦王精力一日不如一日,今年猫冬时间更长,所有事务均交由安定君处理,而安定君又是个时不时给你病上一场的人,他们可谓是心惊胆战。
对此,他们对于立秦歧玉为储君没有任何意见,甚至还埋怨老秦王立晚了,就安定君那些儿子,有一个算一个,没一个能比得过秦歧玉的。
秦歧玉当储君,可谓是众望所归。
而秦歧玉当了储君,反而激发起了褚时英的斗志,她想打造的天府诡城,如今还是魏莱在管理,她需要亲自去一趟,坐镇诡城,让其顺利发展。
秦歧玉从不拘着褚时英,这次却一反常态的默然。
褚时英蹙眉,“我知峥儿还小,我离开他确实不妥,但我也不是去了天府诡城就不回了……”
“不是这个原因,时英。”
秦歧玉抬眸,“你可还记得前世曾大父于何时故去的?”
第八十五章 老秦王逝世
褚时英恍然, 前世,老秦王病亡于今年年末,那个寒冷刺骨的年,老秦王没能熬过去。
而后安定君为王, 公子媳与秦歧玉展开了斗争, 最终秦歧玉取得胜利, 成为了新任的秦国太子。
如今,秦歧玉比前世更早被确立为太孙,一片坦途, 什么都不一样了。
她的曾大父因有意隐瞒褚鲜消息, 而多活了一年, 那他的曾大父……
凤眸张开长睫,问道:“你曾大父是因为原因故去的?”
秦歧玉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是很可惜, 老秦王前世并没有遭受到什么刺激, 他就是单纯的, “积年劳累, 身体熬不住了, 且年纪也大了。”
可不是,老秦王比褚卜还要年长, 已经是八十多岁的高龄了,在这个年代,已经算是很长寿的人了。
褚时英叹息一声, 虽她与老秦王相处时间不久, 但也能感受到他身为一个王上, 那兢兢业业、体恤民生、一心为国的大无畏精神。
之前曾大父去世时,秦歧玉陪伴左右, 那这次该换她了。
她道:“那我不去天府诡城了。”
去天府诡城并没有那么着急,魏莱不愧是他们两人捡漏来的人才,按照她的设想正在稳步推进。
现在进行着城内规划设计,既要打造商贸之都,必要的商坊划分是必须的,整座城都将以商业为主。
据魏莱传来的消息,如今整座城的设计已经全部弄完,正在召人进行建造,待全部建造完毕,就是发布政令,号召四国家商人入驻的时候。
而这期间,同时还要梳理天府诡城独一份的法令。
此城种种设想,秦歧玉都已经报老秦王批示了,老秦王准他自由建设。
所以只是她自己着急,因为分割出褚商给吕雪,她的西褚商可谓元气大伤。
在陈国、吕国的商铺几乎都划给吕雪,那些都是褚鲜年轻时置办下的,所以她只剩在秦国和天府诡城的商铺了。
天府诡城将成为她下一个主盈利方,过于看重,便失了本心,连老秦王的事都给忘了。
褚时英有些愧疚,秦歧玉是如何对待她曾大父的,她都是看在眼里的,可以说,比她照顾得都仔细。
因而,她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我们不如,将曾大父接家里来吧?”
如今安定君负责监国,秦歧玉负责处理政务,老秦王在咸阳王宫就只是如定海神针在东殿待着,等着安定君处理不了,来询问他的意见。
既然如此,为何不将人接出来,既然前世是劳累而亡,这一世最后一段日子,不如脱离一下那种环境,彻底休息一下。
何况在家中,也不耽误政务要事,秦歧玉每日都回来,可以日日同老秦王禀告。
老秦王那么喜欢秦峥,也可以让他享受一下子孙绕膝的快乐。
秦歧玉眸子顿时就是一颤,“你可愿意?曾大父他毕竟是一国之王,他若来,麻烦事必不少。”
她丹凤眼挑起,骄矜道:“这有什么不愿意的?王上又如何,难不成在我面前的你不是了?再说,我见过的王还少了?我也是当过王后的人。”
“嗯,王后……”秦歧玉低笑着。
褚时英白了他一眼,“你到底叫不叫?”
“叫,”秦歧玉道,“多谢夫人。”
次日,在东殿处理政务的秦歧玉,当着来禀告事情的安定君的面,提出了想请老秦王住到他那的请求。
不说安定君如何大为震惊,他一直觉得老秦王一身威压,身为老秦王亲生儿子的他,都尚且不敢在老秦王面前造次,秦歧玉竟然妄想和老秦王一起生活,他怕不是脑子发昏了!
就连老秦王自己都觉得猝不及防,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他堂堂一国之王,住到孙辈家算怎么回事。
秦歧玉被拒绝,并不气馁。
他先以食诱,每日提着饭菜来东殿吃,又许以孩诱,每日分享秦峥窘事,诸如撒尿尿了自己一脸,吃奶还挑食,有个奶娘的奶突然就不爱吃了。
最后在所有人离宫,老秦王寂寞孤单,颇为寂寥时,时不时折返回来,同老秦王用下晚膳,再次提出此事。
老秦王每次都挥手让他退去,人却是实实在在的有些许松动了。
当老秦王某夜突发急咳,一口痰卡在喉中吐不出,险些背过气去,还是内侍及时发现,叫了太医来,将浓痰吸走,方才呼吸通畅时。
匆匆赶来的秦歧玉跪下,“曾大父,宫中景色看了这么多年,不妨跟孙儿看看宫外人景,便跟着孙儿回家吧。”
一同被搀扶来的安定君也被吓得不清,“亲父,您若不愿去玉儿那,不如去我府上住。”
老秦王以为自己是不愿去陌生地方,哪怕那是孙儿家。
可生死之间才看透,他不愿离开这咸阳王宫,其实也是舍不下手中权利,可他老了。
他躺在榻上侧头,双眼依旧犀利,但布满浑浊,在他的视线里,他看不太清胖儿子的脸,远处跪着的秦歧玉更是出现了两个人影。
最终,他松口道:“先去住个三日。”
秦歧玉便眼角都带起笑里,看得一旁的安定君说不出的心酸。
对于日常和老秦王的相处,秦歧玉与褚时英一致觉得,就按照家人的方式来,以前他们怎么照料曾大父,如今就怎么照料老秦王。
老秦王一辈子,不缺溜须拍马,处处恭维的人,但很缺,好像不太怎么把他当回事的人。
比如说,他来到两人家,直接住进了厢房,都没特意给他挑地方。
比如说,褚时英忙着听从天府诡城回来的健汇报,无暇理会秦峥,便将抱着孩子送进他怀里,徒留他和秦峥大眼瞪小眼。
比如说,他决定不了每日自己要吃什么,他不爱吃藿菜,秦歧玉总是强迫他吃。
再比如,他震惊发现,有时秦歧玉会带一些政务回家,褚时英会帮忙批办。
老秦王:“……”
把国家大事交给一个女人!就算是玉的夫人……嗯……他翻看批办过的政务,好像确实没出什么错,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他爱去藏书楼溜达,时常把里面借书看的士子搞得紧张兮兮,几次之后,他好像发现了这事的好玩,经常抱着秦峥过去,时不时吓他们一下。
然后细皮嫩肉的秦峥就被藏书楼前的荷花池里的蚊子给咬了,看着秦峥泪眼朦胧,老秦王顿时心疼又心虚。
如此,过了三日,他便又接着过了三日,三日复三日,他渐渐感受到了出来的这种发自内心的轻松愉快。
南泊东吴万里船
褚时英要去褚商店铺巡视,临出门前特意去看了一下老秦王,他正闭眸躺在树下软塌休息,一个恍惚,她好似看见了曾大父。
摇摇头,她眉目清明起来,嘱咐曲注意老秦王,有事赶紧叫她回来。
就算以诚心待老秦王,也要注意度,老秦王并不是一个容易被攻心的人,相反多少对他们带着些警惕与猜疑。
这很正常,毕竟是一国之王。
不过好在,她与秦歧玉确实没有别得心思,只是想尽自己孝心。
老秦王住在秦歧玉家中的事,到底还是被朝中大臣知晓了,他们想不知道也不行,老秦王时而微服私访,大摇大摆直接被撞见。
秦歧玉在他们心里的地位,再一次被拔高了。
日子就这么如溪流一般平缓而过,小秦峥长了嫩牙,可以吃些米糊糊了;小秦峥会爬了、会翻身了、会站着了;小秦峥会开口叫人了,第一句话说的是,“曾、曾。”
秦歧玉管老秦王叫曾祖父,小秦峥需要叫曾曾祖父,他叫不明白,便变成了,“曾曾。”
那日,老秦王正在屋中抱着小秦峥给他喂米糊糊,小秦峥一开心,踩在他大腿上拍手,而后叫了句,“曾曾。”
那一瞬间,老秦王手中的碗掉落在地,他高高举起小秦峥,“峥儿,再叫一次!”
秦峥踢着小短腿咯咯笑,“曾、曾!”
“哎!”老秦王顿时老泪纵横。
等秦歧玉归来,在屋里脱下大氅散尽身上寒气,抱起小秦峥时,老秦王斜靠在榻上道:“峥儿,你一声你亲父。”
小秦峥愉悦地看着老秦王,叫了声:“曾曾。”
“曾曾!”
老秦王脸上的笑藏都藏不住了,“你看这孩子,让他叫你,怎么总叫我。”
秦歧玉:“……”
等晚膳前褚时英回来,老秦王抱着只能喝米糊糊的秦峥哄道:“峥儿,叫你亲母。”
小秦峥吧唧嘴,“曾,曾!”
“哎!”老秦王大掌糊上小秦峥的头,“乖孙。”
褚时英:“……”
在这个寒冷的冬日,老秦王抱着他的小乖孙,顺顺利利过了冬,这一年,陈国换了王、郑王郑季姜杀了他的同胞兄弟、吕国长公主欲要扶侄子上位、秦国公子歧玉被立为太孙。
而后新的一年到来,阳光撒耀,春去秋来,小秦峥会说的话变多了,可以穿着开裆裤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了,老秦王已是强弩之末了。
他站在院子里负手而立,突然吩咐内侍道:“收拾东西回宫。”
在秦歧玉府上住了近两年的老秦王,重新回到了他偌大冷清的咸阳王宫,而后于一个夜晚,悄然失去了呼吸与心跳。
内侍小心唤他:“王上,王上?”
“王上!”
第八十六章 必血谏到底
秋高气爽, 阳光和煦,澄蓝天空上无一丝杂质。
浑厚浩荡的一声钟响自咸阳王宫中发出,咸阳城百姓无一人在意,只以为是每日清晨的晨钟。
可一声钟响之后, 紧接着第二道钟声响起, 而后是第三道、第四道……直到敲钟九下, 钟声余音绕城为止。
九乃极数,唯有国君死去,才会用到。
众人猛然意识到老秦王崩!
无数人停下手中的动作, 呆愣在原地, 更有人走到街上, 遥遥望着咸阳王宫的方向,那里有曾经带着他们老秦人一往无前的王啊。
咸阳王宫内,秦歧玉与褚时英皆身穿秦黑厚重丧礼服, 肃穆着一张脸, 红着眼眶站在东殿中。
殿内有哭嚎不止的安定君、良桦夫人、朝中重臣, 亦有静静躺在卧榻上的老秦王。
一生杀伐果断, 气势逼人的他, 今日眉目安详,穿着自己早早准备好的新衣裳, 头发光顺梳起,就连他的白眉都无一根杂乱。
他是做好了准备,坦然迎接自己死亡的。
秦歧玉挪开目光, 抬手按住自己鼻梁, 压迫眼眶不让自己落泪, 褚时英借宽袖遮挡,悄悄牵住他另一只, 无声安慰。
他们两人早就对这一日有了心理准备,尤其在老秦王回宫时,便有了预感。
冬雾独家
最后的这段日子,是老秦王一生中难能可贵的放松日子,也是秦歧玉和褚时英深入认识老秦王的日子。
感情是会随着相处时日久,而愈发浓郁的。
老秦王在临终前,会考虑到他们两人和小秦峥,而选择独自一人回宫,静默面对自己死亡。
他们自然也会对他故去,而痛心疾首。
然,他们要克制,不能太过悲痛,因为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等着他们去做。
国,不可一日无君,跪在榻边的安定君被四名孔武有力的内侍搀扶起来,重臣们齐声恭请其把持朝政。
他们不悲痛么,悲痛的,但老秦王崩后,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去处理。
如商定老秦王之号、葬礼规格、国书中如何记载评议老秦王一生功过、新王朝会、新王国策等等等等。
所以他们甚至不能像普通百姓人家那般肆意哭泣,他们得打起精神应付接下来的种种事情。
在老秦王身边、榻下,铺满厚实的冰块后,众人从东殿退出,任阳光照在自己身上,也不能驱散周身寒意。
秦歧玉捏了褚时英的手一下,低声道:“你且先回,这里有我。”
褚时英担忧地用红肿的丹凤眼看他,同样压低声音道:“你莫要和他起冲突,毕竟是新任国君……”
说到这,她说不下去了,“罢了,就该阻止他,理应断了,凭我们现在的能力,实在不行……”
剩下的话隐匿在空气中,两人心知肚明,不必再言说。
秦歧玉不便在此同她做出些亲昵举动,只说:“放心。”
良桦夫人正等褚时英一起归,唤道:“侬二人在那里窃窃私语什么?还不快走。”
褚时英抬首看她,对她点了点头,最后说道:“你且放心大胆去做,家中还有我。”
秦歧玉颔首,褚时英款步走向良桦夫人,两人相携出宫。
这两年,随着太子府所有的成年公子均被老秦王打发出咸阳王宫,良桦夫人倒是和秦歧玉和褚时英关系缓和了起来。
她毕竟是秦歧玉名义上的嫡母,也明白未来要靠秦歧玉生存,所以权衡利弊之下,放下身段,有意交好。
谁都不想多个敌人,褚时英便也主动给个台阶,是以现下也能一起并肩而走了。
良桦夫人问道:“侬们刚才在说什么事?”
褚时英凤眸一看,她便赶紧解释道:“我是看你们神情紧张,故而一问,没别得意思。”
“夫人。”
“嗯?”
褚时英看她,“夫人可敢血谏?”
青天白日的深宫大道,一股深寒之气笼罩在良桦夫人周身,激起她一身的鸡皮疙瘩。
大殿中,安定君坐在曾经老秦王坐过的位置上,神情哀切,数位官员挨个上前禀告葬礼事宜。
他扶着头,疲惫道:“一应事,全按旧例执行。”
官员们退下,“喏。”
而后他又道:“亲父身边已无妃嫔,便将全部伺候过他的宫人、同亲父交好的蔡公,送下去,继续照顾和陪伴亲父吧。”
让活人跟着陪葬,此为人殉。
殿中一片静谧,秦国为何被其他国家称为蛮夷?最为重要的一点,便是秦国国君实行人殉。
国君死后,其身边所有人,甚至不乏有惊艳绝绝的名士,均要跟着下葬。
这次,安定君让蔡兰和所有内侍跟着老秦王一起死。
突兀的,一道声音炸响,“儿,反对。”
秦歧玉抬眸,明明他跪坐着连身子都没动一下,偏生能让人感受到他强烈的存在。
安定君被哭懵的头僵了一下,而后暴怒,“混账!亲父最是疼你,甚至在你家住过,你怎敢反对?你可对得起亲父?你竟想要亲父一个人孤伶伶走,其心可诛!”
诛这个字,太大了,所有朝臣齐声,“请王上息怒!”
秦歧玉不避不让,继续道:“曾大父其心坚韧,可曾怕过孤单?若我们让无辜活人跟着他一起走,他才会觉得惋惜,他明明,是那样一个体恤子民的国君。”
安定君气得浑身发抖,很想站起重重呵斥秦歧玉,但他身子太过庞大,无法起来,便气呼呼道:“此乃祖制!”
一声嗤笑响起,在安定君把眯眯眼都睁大的情况下,秦歧玉嘲讽道:“何为祖制?往前追溯,我们也不过是造反的诸侯而已,沿用的不是那时的东西吗?
只不过是后人懒得改,不想改,不想承担改变的后果,所以一代又一代,将这活人殉葬的陋习传承了下来。”
“既是陋习,当然得改。”
安定君被气得说不出来,论引经据典,恐怕在场没有一个人说得过秦歧玉,他从当年那个王朝为何要人殉,一直说到现在,说到其他三国早就废止这项制度。
而后掷地有声道:“亲父不敢背负骂名,废除这项制度,我敢。”
安定君砰砰砸着扶手,指着秦歧玉道:“你莫要觉得我就你一个儿子,你可以为所欲为!我随时能将公子媳招回国!”
安定君竟然气的想废秦歧玉,让公子媳回来!大臣们惊了,这可不行,公子媳哪里比得上秦歧玉。
秦歧玉一个下压的手势,便让想帮他说话的大臣们闭嘴了,他们屏住呼吸,看秦歧玉站起,走到安定君面前挺立。
两相对视,他道:“您当然要叫他回来,他得回来送曾大父一程。”
他会怕公子媳,那个脑子里只有领兵打仗的曾经的手下败将?
“滚!”安定君气道,“你给我滚。”
秦歧玉道:“滚可以,但我反对人殉。”
安定君气都要上不来了,重臣们连忙安抚,这刚送走老秦王,可不能再送走安定君。
便有人说:“此事押后再议吧。”
安定君摆手,秦歧玉转身便走,半点不留恋。
他出宫后,没回家中,先去了门客所在之地,众人纷纷献策。
而他这一反对,让原本平静的朝堂掀起大浪,这人殉制度,是改废除了。
它太过陈旧,太过不人道。
臣子互相拜访,商议此事。
可也有朝中老人,固执已见,认为就该施行人殉,祖制一点都不能动,他们恐惧变化。
在家中等待死亡的蔡兰,久等宫中人不到,而后方才知道,原来秦歧玉开始反对人殉了。
他恍惚又欣喜,喜得不是他自己可以不用死了,他都这么大岁数了,不惧死亡,他喜得是秦国未来有秦歧玉,不用再担心了。
次日,新君上任,安定君成为新秦王,他再次提出祖制,让众人陪伴老秦王下葬。
秦歧玉再次上书,表明自己反对人殉。
同时,不像昨日那般他自己一人对扛新秦王,在他出言后,朝中众臣,纷纷发言支持。
朝中老人反对,两方人吵得不可开交。
新君的第一次朝会,便在一片混乱中落下帷幕,同时咸阳城知道了朝会闹剧,引众人议论。
第二次朝会,同样的状况发生,不一样的是秦歧玉换了策略,那些要保留祖制说要人殉的人,不如他们跟着老秦王一起去?
秦歧玉道:“尔等这么担忧曾大父路上孤单,不如也跟着一起活葬。”
众人面色一变,拒绝道:“我等乃朝中大臣,身负要职,多有不便。”
他冷笑:“所以你们不敢去,却要要求内侍们和蔡公去活葬?怎么,你们认为自己比蔡公都重要?别担心你们的职务,多得是人可以替代你们。”
“还有,”他话锋一转,直视已经换上国君服饰的安定君,说道,“亲父乃是曾大父亲子,是否也要跟着一起活葬?我亦乃曾大父之孙,我儿峥儿乃是曾大父最喜爱的小小孙,不应该一同去吗?”
安定君大骂:“你个鸟!”
而后当了三十多年太子,终于当上秦王的安定君,褪去他曾经的软糯,命令道:“寡人要求他们陪葬!不必再议!”
第八十七章 群起而攻之
第二次朝会不欢而散, 安定君打定主意叫活人陪葬,谁的话都不听,上书反对人殉的,通通不批。
到了第三次朝会, 秦歧玉着一身皮裘大氅, 厚重的衣裳同周围只着单衣的官员们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一身贵气, 满身骄矜,身边围绕着同他商讨如何让安定君回心转意的年轻官员。
众人簇拥着他走到宫门口,而后便见他停了下来, 满脸冷漠道:“他不愿, 那便逼到他愿。”
而后他迎着宫门的阴影直直跪坐了下去, 宫门口的侍卫们快速躲避,随即反应过来,拔腿就往宫内跑。
官员们惊诧万分, 就在他们举棋不定, 不知是该入宫参加朝会, 还是同秦歧玉一起跪坐在宫门口时。
数百名士组成的队伍, 在吕秀和高子圭的带领下, 就在他们无官身之人,能走到离宫门口最近的地方, 悉数跪坐下去。
这些全部都是秦歧玉的门客。
吕秀举起羽扇遮住自己半张脸,遥遥望着前方孤身一人跪在宫门口的秦歧玉,自言自语道:“感觉这辈子都没做过这么刺激的事。”
高子圭板板正正跪着, 余光扫着吕秀道:“放下你的扇子, 好好跪着, 怕谁看你的脸。”
“你懂什么,现在日头还不烈, 等一会儿太阳升起来,流满脸的汗,丑死了。”
高子圭闻言无语地收回视线,看着前方的秦歧玉,心潮澎湃,他很期待,当秦歧玉为王时,他们跟着他,会如何大展拳脚。
在门客和秦歧玉中间的宫门口空地上的官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将视线落在秦歧玉身上。
是选择年轻聪颖的有望成为下一任君主的秦歧玉,还是选择一直未展露过雄主之姿的现任秦王?
那肯定还是被老秦王认可,立为太孙,如今直接成为太子的秦歧玉。
他们咬牙道:“跪!”
一撩袍角,众官员在秦歧玉身后跪下。
大朝会是参加官员最多的会议,陆陆续续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官员们,艰难地穿过层层百姓,而后一眼看见数百名士跪坐。
再往前望,是密密麻麻参加朝会的朝中官员们,其中不乏有自己交好的官员。
大家交头接耳后,方才知道这是秦歧玉带头逼迫新秦王安定君,要他取消人殉。
有那心有热血者,直接跪坐下去;有那投机取巧者,跪坐下去;有那不明所以,但随大众肯定没错者,跪坐了下去。
很快,宫门口前面偌大的空地就没有一点地方了,由秦歧玉为首,紧接其后是当朝众臣,而后是秦歧玉的门客、闻讯而来的各地士子、亦有在为老秦王活葬人员名单中的亲属。
整座咸阳城都在翘首以盼,等待安定君的决定。
咸阳王宫依山而建,本就是咸阳城最高之处,站在角楼处,能清晰看见宫门口的盛况。
都说高处不胜寒,安定君现在就是这种感觉,在他成为新一任秦王的第三次大朝会,他就面临了官员罢朝的大事件。
而这件事,是他的好太子打得头。
被老秦王打压、看不起、窝囊了三十年,终于成为王的安定君,那大权在握突然飘飘然的欣喜尚未散去,秦歧玉就迎面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但他心中尚有一股不甘的气,他命人抬来榻,就在角楼坐下了,他倒要看看,他们能跪坐到什么时候!
晌午了,安定君没有出来。
傍晚了,安定君还是没有出来。
快要到宵禁了,他们若还是跪坐着,将会被丢进大牢,安定君还是没有出来。
新秦王的态度十分明显,他一意孤行就是要让活人殉葬,他劳苦功高的亲父,怎么就不能让人陪葬了!
秦歧玉嘴唇都惨白了,手指微抬,不知在何处猫着的宇跳了下来,直奔他而去,将他搀扶起来。
他黝黑的眸子注视着空洞洞的咸阳王宫,沙哑着嗓子道:“儿,明日继续过来,恳请亲父取消人殉制度。”
说完,他转身面向跪坐的众人,深深鞠躬拱手。
而后他被宇搀扶着,挺直着背脊,一点一点,从众人自发给他让出的道路来走了出去,一直走到无人的地方,他方才腿一软滑了下去。
褚时英就候在马车里,远远地看他倒了下去,骇得头皮都发麻了,径直跳下马车,跑向他。
宇已经将他背了起来,褚时英执起手中的水袋给秦歧玉喂水,“坚持一下,先喝些盐水,马车就在前面,曲已经在家中熬好了粥。”
秦歧玉微弱颔首,褚时英扶着他,跟在宇身后小跑,将他抱进马车。
宫门口跪坐了一天的人,也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散去了。
角楼上的安定君松了一口气,然而次日天将将亮,便有人禀告,秦歧玉等人,又跪坐在宫门口了。
同时,一直跟着他辅佐他,从门客摇身一变成为他属臣的人快步进来禀告。
名士们就安定君执意要执行活葬一事,进行了口诛笔伐,更将昨日大家宫门口跪坐之事大肆宣扬了出去。
都不需要多久,他们就会成为三国嘲笑的对象。
他大怒,摔碎了一个碗。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宫门口陆陆续续有人坚持不住,昏厥过去,被守在一旁的太医抬了下去。
整座咸阳城风声鹤唳静悄悄的,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的宫门口。
这时一抹倩丽影,执着油纸伞,施施然穿过士子群、官员群,走到最前方的秦歧玉身边,跪了下去。
有新来咸阳城的百姓窃窃私语,“那位夫人是谁?胆子也太大了。”
“是太子夫人,褚家时英。”
褚时英将油纸伞朝秦歧玉倾斜而去,借机往他嘴里塞了个酸甜果脯,担忧问:“身子可还撑的住?”
秦歧玉连话都不说了,只是微微点头。
她便收回目光,说道:“再坚持一下,她们马上就来了。”
“快看!”
众人齐刷刷回头,只见一群头戴帏帽的妇人,从人群后方穿过,同褚时英一样,欲要穿过官员跪坐之地,却被侍卫阻拦。
宫门口,非官职在身人员,不得放肆。
为首女子嫌弃脸前薄纱,“侬仔细看清楚我是何人,连我也敢拦!”
侍卫们齐刷刷跪地,“冲突了夫人,望夫人见谅。”
尚且还居住在太子府,没搬到宫中去的良桦夫人道:“让路。”
侍卫们拿开刀,放这一众夫人进入,她们相继跪坐在了褚时英身边。
良桦夫人侧首看了一眼褚时英,褚时英颔首,她沉了一口气,猛地高举双手,喝道:“此乃血谏之书,望王上三思!”
有风吹拂,将血腥味吹到人们鼻端。
良桦夫人右手食指上豁然一个大刀口,不止她,褚时英、韩姬、秦姬……每个人手上都有伤。
门口侍卫接过透过帛书血红一片的绸卷,匆匆往宫内跑去。
经层层上报,安定君拿了这份鲜血淋漓的血书。
血书上的每一个字都冲击着他的眼,他疲惫地阖上了自己的眸子。
天下众名士相继讨伐,他的儿子秦歧玉率千人静默跪坐表示反对,他最亲近的夫人联合所有妾室、公子夫人,用血书死谏。
每个人都在阻止他实行活葬。
他明明只是执行过去的政策,只是想让亲父路上别那么孤单,为何会如此?
他心茫然,甚至悲怆地想,若是亲父下得命令,他们定不敢如此,他们就是欺负他软弱!
宫外,数千人齐喝:“恳请王上收回政令!”
“恳请王上收回政令!”
“恳请王上收回政令!”
安定君挥手,由内侍将他扶起。
当他的身影出现在宫门口时,所有声音都没有了,大家都在望着他。
他被内侍从车辇上搀扶下来,望着面前这些虚弱又执着跪着的人,将目光落在了良桦夫人身上。
“良桦,连你也不认同我得做法?”
良桦夫人以头呛地,“良人,我为你的夫人,你对有劝谏之责,活人殉葬终是不妥。”
冻雨
安定君胖胖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他将目光落在了这场争端的开始,秦歧玉的身上,他问:“若今日,站在你面前的,是你曾大父,你可还会这样做?”
秦歧玉面色苍白,缓缓抬眸,坚定道:“会。”
这一声会,让安定君百般纠结的心结散去大半。
他望着宫门口的数千人,终是道:“传本王令,自今日起,废人殉。”
不知是谁喊出第一句话:“王上英明!”
紧随其后数千人附和:“王上英明!”
而后百姓们也加入其中,“王上英明!”
声浪一声更比一声强,“王上英明!”
众人的喜悦不似作假,原本还暗藏和老秦王比较,认为所有人都看不起自己的安定君,在这一声声真切的“王上英明!”中,散去了扭曲的心思。
被权利迷昏了头的安定君,终于找回了曾经的自己。
他道:“都散了吧,莫要闹了。”
害怕他惩罚的众人松了口气,便听他道:“都回家养身体去,成何体统。”
“王上英明!”
秦歧玉和褚时英对视一眼,均看到了双方眼中的释然。
当年,老秦王薨后,安定君按礼制活人殉葬,埋葬了近一万人,哭嚎声一直回荡在咸阳。
那时秦歧玉没有能力阻止,现在他可以了。
第八十八章 国葬入陵墓
回了宫的安定君, 将门口跪在地上的一众妾室一起带回了宫。
他沉默地坐在寝宫内,怜惜地抚摸良桦夫人割伤的手指,“痛吗?”
良桦夫人躺在他腿上,用另一只手扶上他的胸口, “良人, 你可痛?”
安定君什么都没说, 只是拉起良桦夫人,将其紧紧抱住,良桦夫人轻轻拍着他的背, “良人, 别心急, 一切都会好的。”
过了许久,安定君方才松开良桦夫人,问道:“你那般娇气, 怎会想出血谏这个法子?”
良桦夫人就叹气说:“是时英劝我的, 她说, 我是即将为后的人, 一国王后不可只想自己得失, 应为国考虑,为良人考虑。”
安定君便笑了, 这是他当了秦王之后露出的第一个笑容,他道:“你做得对。”
是他昏了头,当他被千夫所指时, 可能不是他们看他是新任国君所以想要拿捏他, 而是他得做法真的是错的。
现在冷静下来想想, 他怎么能让那些有家人的人,去直接殉葬。
而后安定君一道道书令发了下去, 首先是十日后再开大朝会,商讨老秦王谥号及丧葬流程,还要给郑、陈、吕三国发葬贴。
其次是重新梳理朝中布局,蔡公已老久不任相国,他需要一位相国辅佐。
最后是封良桦夫人为王后,其余妾室按资历排位。
整座秦国朝廷再次运转起来,老秦王一生功过,经大朝会议出,其在八国混战中带领秦国大放异彩,广收国土,将秦国推上四国之强。
但却也做出下令坑杀俘虏之事,让秦国失去三国相助,被当做蛮夷,故而要取“襄”字,有辅助之意。
辅助?
身子还没养好的秦歧玉冷笑,但观秦朝历史,有哪位王上还有老秦王的功绩。
想着那个逗弄小秦峥之余,还要问他秦国政务的老人,他在朝堂之上据理力争。
“秦国从弹丸之地发展到如今,曾大父功劳最大,就算下令坑杀俘虏也是因无粮养不起这种现实因素。
在当时,无论秦国的王是谁,哪怕那件事发生在吕国、陈国、郑国,他们的国君都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养不起只能放弃。
曾大父在位五十六年之久,生前一直操劳,政务从不耽搁,只评一个‘襄’字,太过了!”
安定君亦对自己亲父敬佩有佳,听到大家评议亲父只得一个襄,心中正憋着气,秦歧玉话音刚落,他便道:“你认为,应评为何?”
秦歧玉道:“我认为曾大父荣耀依旧显赫,谥号应为‘阳’。”
“威烈如阳,灿照厚土。”
安定君:“好!”
老秦王谥号定下后,大街小巷均挂上了写着威烈如阳,灿照厚土的白幛。
待三国送葬使团抵达咸阳后,国葬之日便到了。
不论秦国与另外三国关系如何,即使是战争期间,一国之君逝去,要举办国葬,其余各国都会派送葬使团前来,此为会葬,是邦交礼仪。
当年郑王亡故时,秦国亦派出特使送葬了,只是当时秦歧玉与褚时英忙着从郑国返回秦国,因而未能参加上。
送葬这日清晨,秦歧玉与褚时英一身缟素,小小的秦峥被褚时英抱在怀里,身上披着曲亲自给缝制的小小大氅。
大氅帽子一盖,就只露出两颗亮晶晶的眼,他几个字几个字的问道:“亲母,我们要做什么去?”
“去送你曾曾大父。”
“峥儿许久没见到曾曾大父了。”
“你今日便能见到了。”
秦歧玉在一旁道:“将他交给我抱吧。”
褚时英道:“还是我抱着吧,你今日得跟着送葬,三十多里路,太累人了,你身子还没好全呢,也莫要逞强。”
秦歧玉颔首,两人带着小秦峥出了门,径直往宫里而去。
入了宫,良桦夫人见到小秦峥便是一惊:“侬们两人怎么把孩子给带来了,他那么小,别冲撞了他。”
褚时英与秦歧玉对视一眼,他们两人都不信这些。
说道:“曾大父平日最疼爱峥儿,怎么也得让他走前看看峥儿,再说他怎么舍得冲撞了峥儿。”
小秦峥搂着褚时英的脖子,转着小脑袋瓜问道:“曾曾大父呢?”
褚时英摸摸儿子的头,跟着秦歧玉一起去给老秦王上香,看着灵柩同峥儿道:“你曾曾大父就睡在那里呢。”
小秦峥挣扎着下地,颠颠跑到灵柩旁,他个子太矮,得伸直手臂方能摸到灵柩的边,“曾曾大父,峥儿来了,莫睡啦。”
稚语最是戳人心,大殿内,从安定君到秦歧玉、褚时英,无人不红了眼眶。
安定君招呼小秦峥,小秦峥便又颠颠跑到他腿边,抱住他粗壮的小腿,仰着小脑袋说:“曾大父,曾曾大父不理峥儿。”
“你曾曾大父日后便要一直睡在里面了,峥儿莫要去闹他。”
小秦峥不明白死亡是什么意思,褚时英过去将他抱了起来时,他还有些委屈。
时辰到,灵柩起。
三千铁骑开道,新秦王安定君、王后良桦夫人、太子秦歧玉、太子夫人褚时英及儿子秦峥,带领举国朝臣及宗室贵族护送着老秦王的灵柩出了宫门。
宫门外,数万万咸阳城百姓沉默地在凛冽的晨风中夹道伫立,自发摆贡的香案祭品遥遥没有边际,他们默默护送这以一己之力将秦国拽上强国之列的老国君。
整整五十六个年头,老秦王与老秦人一起共赴国难。
捶胸顿足地哭嚎声,汇合着秦筝丧曲响彻这片天地。
送葬队伍缓缓出了咸阳城东门,而后三国送葬的百乘战车,拉着给老秦王的丰厚殉葬礼品,缀在其后,白幛迎风飘展,可见他们对老秦王的隆重尊崇。
褚时英抱着虽不明所以,但心中悲伤,跟着自己和人群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秦峥停下了脚步。
母子二人同安定君、良桦夫人,还有一众百姓,目送着国葬车队向绥阳行使。
老秦王的墓,就建在绥阳山。
直到最后一个人影都看不见了,人群方才缓缓散去,然哭声不绝,整座咸阳城都笼罩在悲戚的状态中。
过了七日,秦歧玉从绥阳折返归家,老秦王已然安顿好。
参加国葬的三国使臣也将带着送葬队伍折返,秦歧玉都来不及接着悲伤,就再次投入到新一轮的忙碌中。
跟着吕国送葬队伍来的还有吕雪,他跟着褚哲送褚鲜归家下葬,而后祭拜完褚卜,又在郑国停留了好一段日子。
褚哲为他讲述褚鲜小时趣事,他则挑挑拣拣褚鲜在吕国的生活告诉褚哲。
这样平静的日子,在长公主唤他回去接手褚商戛然而止。
既然褚时英已经将褚商分割了,褚哲便劝他接手,他毕竟是褚鲜的亲儿子。
吕雪因而又重新回到吕国,直到这次使团出使秦国,为老秦王送葬,他跟着送丧队伍一起过来。
褚时英牵着小秦峥的手,同吕雪颔首,说道:“峥儿,叫舅父。”
小秦峥睁着明亮的眸子,脆生生唤了一句,“舅父!”
清冷的吕雪对小孩子有些手足无措,面上表现,就成了冷冷嗯了一声。
小秦峥还是头一次被人不喜欢,顿时眼里冒出两泡泪,哇一声回头抱住褚时英哭了起来。
褚时英瞧吕雪脸色更加冰寒,便拍着小秦峥的同,与吕雪道:“我记得你给我传信说给峥儿准备了见面礼,是何物?”
吕雪赶忙从袖中拿出玉盒,褚时英便揉着小秦峥的发哄道:“峥儿,快看,你舅父给你见面礼了,快去收礼物。”
小秦峥眨着还不断掉泪珠的眼,从特意蹲下方便他够着的吕雪手里接过了玉盒。
玉盒中是吕雪给小秦峥打造的玉佩,非常精美,小秦峥由哭转笑,拿着小玉佩开心了,吕雪也是长长舒了一口气。
而后褚时英让人将小秦峥抱到榻上玩耍,自己则和吕雪说起正事。
吕雪道:“我手下两商已经尽数入驻天府诡城,我自吕国来时,便听商人在谈论天府诡城了,都说那里是商人圣地,但他们尚心存疑虑,怕城中不盘查身份,只收商税是骗人的。”
褚时英为他倒了一碗震泽绿茶,“只要他们心动,去一次天府诡城,我相信他们就不会想离开。”
“尝尝,这是曾大父最喜爱的茶水。”
吕雪端起喝了一口,“好茶。”
而后他道:“阿姐你,打算去天府诡城查看一番吗?”
褚时英颔首,她本就早有此打算,若不是为了老秦王,她不会拖到现在。
如今商人们在陆续进入天府诡城,她得将规矩立好,这样才能长远发展。
吕雪便道:“那届时,我与阿姐你一同走。”
褚时英点头,只是回头看着榻上的小秦峥叹了口气。
秦歧玉晚间回来安慰,“你且去做你想做的,小秦峥我还照顾便是,天府诡城需要你去坐镇,魏莱已经上书过了,天府诡城利益巨大,他人微言轻,已是有些控制不住了。”
定下要去天府诡城,褚时英便即刻动身了,小秦峥哭嚎不止,抱着褚时英不撒手。
褚时英便哄他,“待峥儿你五岁的时候,亲母便带你去天府诡城可好?”
小秦峥委委屈屈应了。
第八十九章 与你共看秦
都说小孩子, 见风长,在小秦峥心心念念自己还差一岁就到五岁,可以跟随褚时英去天府诡城玩的时候,安定君病重了。
老秦王去世后三年, 他施展先理沉疴、固农根基、唯求扎实的国策, 本以为秦歧玉会再次跳出来反对, 没料到他是第一个支持的人。
获得支持得他,重新恢复了一部分自信,加之秦歧玉总是一副不管你做什么, 我都能接好, 替你管理的姿态, 他便更能放开手脚了。
这三年里,天府诡城被褚时英打理得非常好,这座城里, 虽无法度, 无人盘查, 却有默认的规矩。
比如不准发生暴力事件, 比如不准问及大家过往, 比如妇女、儿童一样可以做生意等等。
天府诡城一跃成为所有商人心中的圣地。
因天府诡城收拢了天下最富有的商人,每日、每月光商人缴纳的税金都数不胜数, 秦国国库头一次充盈起来。
安定君下了一个除了秦歧玉,全朝堂无一人支持的决定,他要免除两年赋税, 让庶民们休养生息。
这看着非常不可思议的一项决定, 竟然真得实行下来了。
郑、吕、陈, 无不看天府诡城红眼。
而后他利用这两年,组织名士重新修订秦国律法, 尤其是赋税这块,取消了许多本可以不存在的赋税,为庶民们争取了低赋税。
今年便是他实行低赋税的第一年,各地囤积的粮食,充盈地险些冒出来。
看到自己治下的成果,安定君再也坚持不住了,他的肚子一日比一日大,如今已经大到站着都看不到脚面的程度了。
而最严重的,是他的脚,他的脚趾已经坏死,都变黑了,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
而这便是老秦王在位时最担忧的事情,他就怕自己死后安定君接任没几年也会故去,如今时候到了。
安定君躺在榻上,还在笑呵呵安慰良桦夫人,良桦夫人打他,“侬这个时候还笑得出来,让侬减肥不要吃了,侬偏不听,呜呜……”
秦歧玉和褚时英进屋,良桦夫人赶紧侧过身子擦泪,却没想到完全止不住,便匆匆离去了。
前世的安定君,亡故于接任后的第二年,按时间算,他已经比上一世多活了许久了。
安定君笑着问:“朝中可出什么事了?还有你解决不了的?”
秦歧玉站在他榻前,沉默半晌后方道:“我已下诏让公子媳赶回来了,人已经到了咸阳宫口,待他收拾一下自己,便让他来见亲父。”
安定君瞪大了眸子,罕见训斥道:“你!我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让他回咸阳,你怎可自作主张。”
是的,安定君怕公子媳会带兵回来逼反,所以不准他归咸阳,就连老秦王过世时都没让其回来,更何况是自己大限将至时,他早早搬了密诏,不让其回来。
秦歧玉却道:“总要让亲父最疼爱的儿子回来一趟。”
他表情淡然,是真的不将公子媳放在心上,安定君仰躺着,过了一会儿问道:“到哪了?”
“进宫门了,亲父莫急。”
又陪着安定君说了会儿话,一连串的“亲父”便从殿外传了进来。
公子媳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急匆匆奔进了屋,一下被门槛绊倒,又慌慌慌张奔向安定君,连一旁的秦歧玉都没看见。
秦歧玉同褚时英对视一眼,两人先后出屋。
非常自然的秦歧玉等候着褚时英,然后伸出手臂让她搀扶着,低声问道:“累不累?”
褚时英摇头,黑色的直裾下,她小腹凸起,已有四个月身孕了,两人谁都没想到,他们还有机会再次孕育一个孩子,毕竟当时秦峥得来就很不易。
生完秦峥后,她肚子也一直不见动静,两人甚至默认就不会再有孩子了。
谁成想,可能是因为褚时英总要去天府诡城查看,小别胜新婚,每每相见,都要胡闹一番,就这么着,褚时英又怀孕了。
这次是赶在要去天府诡城前发现自己有孕的,她从刚怀上不久,一直吐到三个月,这才刚刚不吐了。
一直慢慢走到宫门口,秦歧玉将褚时英送上马车,这才转身返回宫中。
安定君病重,自然是由他代为执掌朝中众事。
为安定君准备的丧事,已经在默默进行了,半月后,安定君在最疼爱的儿子公子媳的照顾下薨。
宫中再次传出九下钟声。
安定君去后,公子媳按理应立刻返回边境,秦歧玉却做主,让他送亲父一程,公子媳感激不尽,长跪不起,痛哭流涕。
丧礼一应按照国葬事宜进行,安定君被议出谥号“仁”,史称秦仁王。
他是秦朝历史上,最仁慈的王,他虽在位短短三年,却为秦国后来征战天下奠定了丰厚的基础。
他让秦国土地人民安居乐业,他是继老秦王后,被百姓们铭记的第二位王。
他是当之无愧的仁王。
国葬结束后,秦歧玉被拥护为王,立褚时英为后,封秦峥为太子,赐吕秀和高子圭为左右相国,跟随他的门客们,都被安排到了相应的职位上。
魏莱因负责天府诡城有功,被封太守,依旧负责执掌天府诡城。
咸阳王宫内,秦歧玉亲自为褚时英批着白裘,握着她的手,静静望着灯火通明的咸阳城。
他侧首,“夫人,我做到当日的誓言了,与你共看这大秦。”
褚时英将头靠在他肩膀上,“嗯,你做到了。”
第九十章 小女儿玥然
“生了!夫人生了!是位女君!”
秦歧玉端着给褚时英熬的蜂蜜白羹从厨房出来的时候, 就听见产婆扯着嗓子喊生了。
白玉碗掉落在地,撒了一片浓羹。
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在正月十六这天, 天上的明月倾泻下清冷的月辉, 映照整片天地。
两人抱着小小的女儿望向窗外, 给女儿起名为玥然。
小玥然是个能吃能拉的小家伙,在这个婴幼儿非常容易夭折的年代,她的能吃全然是一种福气, 代表她非常健康。
她一天一个样子, 等她五官舒展, 能够看出皮肤白皙,长得像秦歧玉的时候,秦歧玉迎来了自己的二十六岁。
前世, 他亡故于这一年。
他本人没什么反应, 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这些年调养下来, 他绝不会再向前世那般, 身子被掏空而早早病逝,但是褚时英却坐立难安。
几乎他只要抬眸, 就能见到她皱眉深思的模样。
眸中露出笑意,那是因她惦念而不自觉的开怀。
褚时英转头,便见他抱着小玥然, 眉心全是满足。
若有所感他掀起眸子同她对视, 而后道:“过几日我们出宫回家可好?”
自搬进王宫后, 他们还没从王宫出去过,褚时英眉梢一扬, 应了下来。
小玥然太小了,还要吃奶,离不开人,褚时英便同秦歧玉商量,让秦姬过来看护。
秦姬自然是非常愿意的,她没能在秦歧玉幼时给予照顾,现在能有机会照料他的女儿,自是百般宠爱,恨不得同吃同睡。
褚时英站在门口,悄悄往里望,见秦姬坐在小玥然边上,时不时轻轻抚一下,便放下心来回去收拾东西。
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搬进王宫后的衣裳服饰均是按照身份重新做的,她只需要拿出一身以往的衣裳换上就好。
这边换好衣裳,那边就听小秦峥大声抗议,“说好的我五岁时就带我去天府诡城!结果你们偷偷去,不带我!”
秦歧玉冷声传来:“储君要有储君的样子,站好了!”
褚时英走过去一看,小秦峥正坐在秦歧玉脚上,抱着他的小腿耍无赖,她凤眸一挑,小秦峥瞧见她,当即弹跳开他亲父的腿,委委屈屈站在一旁。
她道:“你今日课业做完了?”
小秦峥已经被立为太子,由左右相国启蒙教导,除识字背书外,还要学习进行骑射学习,但因年纪小,现在只简单锻炼。
听到她这样问,小秦峥耷拉下脑袋,“都做完了。”
他算是将秦歧玉的过目不忘本领遗传到了,仅五岁已经读完了别人十年要读得书,聪颖的让吕秀和高子圭喜爱不已,频频给他多加课业。
褚时英瞧他那副同他亲父如出一辙的委屈小样子,便又心软,说道:“我与你亲父不去天府诡城,只是回家看看,你若想出去,我们带你走一圈,但需得宵禁前回来。”
小秦峥当即就是一蹦,“好!”
对待如何培养一个合适的储君,褚时英同秦歧玉想法一致。
储君不能只生活在咸阳王宫中,他需得见识过庶民贫困、知道民生疾苦、懂得四国差异,这些都是需要他自己去亲自体验的。
秦歧玉是从质子身份强势回到秦国,最终成为秦王的,褚时英亦经历过宫变、灭国、逃亡之人。
他们如今的成就、心智,与这些经历是分不开关系的,故而对小秦峥外出走动的培养便颇为上心。
两人领着小秦峥在咸阳城商业坊转了一圈,这些年随着秦国国力稳定,天府诡城的开放,不少商人也行商到了咸阳,让咸阳的商业坊空前繁荣起来。
眼见着连活泼好动的小秦峥都逛得没了力气,秦歧玉带着两人回了家,先给小秦峥炸了麻雀,吃得他满口香,而后窝在褚时英怀里睡着了。
看着孩子的睡颜,两人也没有什么兴致再在家待下去了,索性抱着小秦峥回宫中了。
有了这次外出转换心情的好机会,在秦歧玉即将要到前世病亡的前几日,他将朝政交给左右相国,一双儿女交付秦姬照顾,自己则和褚时英回到了两人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