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庆如期而至。
这一届是大年份,校庆挪到了新修建的大礼堂,上下两层可以容纳全校师生出席。
高三年级排最前,重点班又排在正中,地理位置格外好。
司遥缺席了下午的自习课,跟着其他人在礼堂做最后的彩排走位,再来是完妆候场。
她在香港比赛那条裙子过于隆重,不太适合在校登台。
田悦给她翻出了去年在市艺术中心的演出服,一条黑色缎面背心长裙,材质上乘,剪裁极其优雅,是她在欧洲出差考察时买回来的小众品牌。
司遥虚拢长发,挽了个优雅的半发,细白的颈间带了条条形冰块状的锁骨链,全钻点缀,漆黑中的一抹璀璨。
到她登场,主持人在幕前串词,钢琴被推上舞台。
帷幕拉开,简寻见到一束淡雅的光源聚焦在司遥身上。
她侧背优雅流畅,宛若起舞的天鹅,黑色的长裙包裹着年轻姣好的酮体,纤细素白的手臂搭在钢琴边,侧颜柔美动人,清霜似的气质,圣洁不可亵玩。
琴键被按响,简寻的目光长久地留在司遥身上,彼此间像是牵引了一条无形的蛛丝,不知谁在结网,谁在布线,谁在被指引……
仿佛一个瞬间的变故,黑暗中的推手猛然施力,深深坠落迷宫般的网格当中,在劫难逃。
雨滴……
简寻稍稍阖上眼眸,仿若置身森林深处,湿漉漉的天地万物,潮湿、干净的气味萦绕鼻腔,提步往前,耳畔是淙淙雨声,有荡涤一切污浊的能力。随着雨注浮浮沉沉,整座森林似乎都飘浮起来,他徜徉其中,深呼吸。
像是落下一场缠绵淅沥的秋雨,他紧闭着双眼,享受雨滴溅落。曲毕,神识在逐渐清晰的掌声中回拢。
简寻缓慢地掀开眼,抬眸,司遥恰好鞠躬致谢,再起身,人群中,她在寻找着某双眼眸,某张面孔。
在重叠朦胧的人堆里,她的视线被绊了一下。
礼堂亮起灯,简寻安静地坐在第三排的中间,暖洋洋的光线落在他英俊的脸上,面色无波无澜,眉眼却比以往舒展。
他专注地望着她,她也长久地在看他。
这须臾的谢幕,被品尝出永恒的缱绻那般,她挪着步子从旁退场,带了些矮跟的罗缎高跟鞋,衬得气质更加温柔。
司遥离开后台,从侧梯走下,往观众席瞥了一眼,简寻原本所在的位置留了突兀的空缺。
她一怔,好奇他的去向,没有半晌犹豫,返回后台拿了单薄的围巾,披在肩头遮挡扬城深秋的凉意。
她推开侧门走出礼堂,握着手机,想问简寻在哪,又怕心思展露太过明显,其实她仍未知,心虚也是动心的替代词之一。
她慢悠悠地走回空旷安静的教学楼,每层教室都留着灯,她仰头,下意识地断定简寻并没有回到班里。
她抿了抿唇,提着裙摆慢慢走上阶梯,直奔天台。
那道门虚掩着,浮游的微光从狭窄的门缝漏出来,光点里漂浮着细密的飞尘。
她轻手推门,冷风拍在她面颊上,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尖。
围栏边的人已转过身,夜风掠过他的眉梢,钻下领子,又展起宽大的校服外套。
“你在这干什么呀?”她主动开口问。
简寻眼如点漆,眸色熠亮专注,他惬意地把胳膊搭在围栏上,今晚格外懒散:“够安静。”
他这是嫌校庆吵?
司遥抿抿唇,已走到他身旁,风吹过,她又本能般地搓了搓胳膊,轻呼出一啖清气。
简寻觑她,单薄得不像样子,却已隐约开始展露少女到女人过渡间的优美线条,平时被校服遮挡下的身体越发玲珑有致。
他回正视线,单手下拽,校服外套很快被松脱。
司遥忽而察觉肩上一沉,随后温热的暖意团团围拢了她。
干净清爽的薄荷味,不像学校某些已有花花肠子的男生偷偷用的香水,追逐明星效应买同款,略显夸张而成熟的气味。
简寻身上仍是鲜明而青春的味道。
司遥呼吸滞缓,低敛着下巴:“谢谢……”
他没说话,继续看着远处的城市夜景。
今夜璀璨依旧,扬城的夜晚更趋近于人们对一线都市的幻想。
高楼林立,耸入云霄的光点,像缀在黑夜里奕奕生光的无数钻石,空气中弥漫着纸醉金迷的欲.望。
远离鱼龙混杂的城中村,远离老区略显陈旧的街道,远离烟火气氤氲的油烟、香烟和酒精蔓延的复杂气味。
在算得上居高临下的角度,这一瞬,的确足够安静。
司遥静静地陪他远眺。
简寻忽然说:“这首「雨滴」是一部电影的配乐。”
司遥怔了怔,“你之前在朋友圈分享过的那部?”
简寻点头,“那首雪莱的诗,也出自同一部电影。”
她了然,又忽而为这莫名其妙关联的缘分暗喜。冥冥中,她跟简寻原来也有这样多的相关性,真好。
司遥轻笑:“多谢你的推荐,我周末回家也找来看。”
简寻难得发出一声短促的笑。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他问:“期中考能应付么?”
司遥猜想他在关心她的数学,毕竟校庆表演横插一脚,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正正经经帮扶答疑过。
她想了想,低声说:“之前我说周末有时间的话,我们可以一起答疑做习题,你觉得呢?”
简寻沉默半晌,“周末学校不开放。”
司遥吞吐着说出早有设想的答案:“我在学校附近有一间小琴房,里面有个休息室,有时候练琴和学习安排错不开,为了节省时间,我就会在那里做习题。”
简寻意味深长地反问:“琴房?”
司遥红着脸,庆幸夜色够浓无人察觉,“嗯,以前爸爸打算过让我学艺术,为了专心练琴,就替我安排了一间琴房。”
她无意在简寻面前显摆,语气显得格外克制,轻描淡写,把许多不必要的细节尽数抛弃。
简寻没说什么,平淡地说了句嗯。
司遥内心雀跃,语气也变得飞扬:“是电子锁,密码是我的生日……”
说着声音渐弱,忽而踮起脚,凑近简寻。
干涩的风里忽而卷起淡淡的甜香,循着皮肤的缝隙钻进鼻腔,他神思稍恍,听她绵绵的嗓音:“0321,嘘……不能告诉别人。”
她的几缕长发被卷进风里,最后勾在他脸侧,酥麻闷痒,他下意识喉结轻滚,稍稍别过脸,缓慢地眨了眨眼。
心底残存的理智却又因司遥这幼稚天真的举动感到好笑。
“你的生日翻档案就能知道,我要是小偷,试一试常规的密码逻辑,三次以内一定破门。”
“……小偷不会偷钢琴的、吧。”
语气里有明晃晃的自我怀疑,可还是忍不住反驳。
她忽然察觉,简寻好像放下了某些隐形的负担、警惕,头一回跟她袒露真实的一面,姿态轻松闲适,再没有原先的距离感。
“缺钱的时候偷什么的都有。”他嗤笑,定定地望着远方天幕。
司遥没说话,眼眸滴溜溜地转,长睫轻闪,刹那间想到了什么,嘴上却很严密。
晚修下课铃声骤然响起,校庆表演过半。
司遥的手机在震,她接通电话,轻轻喂了声。
简寻悄然瞥了眼,不必问,周慕臣略显激动的询问已透过手机听筒扩散。
“后台怎么不见你?我还特地买了花。”
司遥低声支吾:“噢,我回了趟教室。”
“怎么了?”
“没……你找我干嘛?”
她稍稍垂着脑袋,察觉到简寻正松弛地倚着围栏,背对灯火,视线投向天台某个未知的角落。
周慕臣被噎了一下,只得说:“想庆贺你演出顺利而已,你还在教学楼么?我来找你。”
司遥语气有些乱:“不用了,我换件衣服就回去。”
她又说了两句,匆忙收了线。
周慕臣举着通话中止的手机,目光冷然地瞥着后台更衣室的桌面上,写了司遥名字的纸袋。
里头安静地躺着她用以替换的便服,还有一个保温杯。
他稍稍蹙眉,不明白司遥刻意隐瞒的原因。
而在天台,迎着夜风吹拂,简寻朝司遥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你回去吧。”
她下意识问:“你呢?”
“我本来就对校庆没什么兴趣。”他冷淡地瞥着脚下,帆布鞋轻轻搓地。
司遥欲言又止,简寻已戴上了耳机,反身趴在围栏上,高大的身子稍稍蜷缩起,只留给司遥一道孤零零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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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之后就是毕业班期中考。
这次期中评测,她的数学成绩虽没再进一步,可分数尚算稳定下来,而简寻的英语依然毫无起色。
从分数上看的确提高了几分,但对于进步明显的司遥,这点微小的变化就略显苍白。
她百思不得其解,简寻这么天才的脑袋,她也努力调整了方向,可成绩怎么会一点变化也没有?
司遥觉着周末帮扶势在必行,不能再局限于纸上谈兵阶段。
她自认是她这当老师的不称职,遂暗下决心,更向自己的私教老师咨询过教学思路,决定从头开始查漏补缺。
十一月尾声,期中考后的第一个周末,简寻按着司遥分享的地址,找到了那间规模颇大的艺术中心。
临街的那面对外装着硕大的落地玻璃,一间间琴房依次铺展,在外面,行人能清晰瞧见年龄各异的学生在公共琴房穿梭,年轻干练的老师在旁悉心指导,这一排风景线无疑是艺术中心的好招牌。
在转角的位置,有扇厚重的防盗门格外扎眼,落地玻璃变成了结实的墙体,只留一扇正常规格的窗户,此刻也被拉下了帘子。
严格意义上来说,简寻是这间琴房第一位客人。
周慕臣和张承宜是知心好友,好似不需要她特地发出虔诚的邀请,他们会出现这里是自然而然的寻常事。
而简寻的到访,似乎蕴藏着某种无法言明的少女心事。
他站在门外,看着那扇格格不入的防盗门,面色平静地推开识别窗,小心而迅速地键下密码。
大门传来动静,里头的琴声戛然而止,司遥早已经到了。
他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紧凑的开间,右侧靠墙摆了架钢琴,门口摆着双毛茸茸的拖鞋,还有司遥换下的小皮靴。
她今天没穿校服,浅黛色马海毛上衣,底下是面料舒适的灰蓝色牛仔裤,裁剪宽松的版型把她的细腿藏了起来。
她转头瞧见简寻,忙站了起来,“今天有点凉,快进来!”
她趿着鞋,笑盈盈地几步走近,顺手把门推上。
简寻从外头进门,身上披了层薄薄的冷意,她靠近,将这份冰冷驱散。
他穿着最普通的黑色卫衣,运动裤,还是那双干净而略显陈旧的帆布鞋,肩上勾着书袋。
司遥引他往里走,掀开小纱帘,简寻发觉这里别有洞天。
里头被隔出来不大不小的休息空间,有一张书桌,台灯,桌上甚至摆了台电脑,此刻显示正在待机。
书桌另一头是张单人小床,素色床具,点缀浅蓝的淡雅纹路,瞧着干净温暖。
司遥引他在书桌前坐好,随后大方地坐在了床沿,撑着下巴笑望向他。
“这里一点也不吵,因为要练琴所以特地做了隔音层,很适合静心学习。”她介绍着,又指了指他身后的电脑,“要查资料也方便,墙角有台打印机,需要做题的话随时可以印资料。”
简寻目光掠过,环顾一圈,视线最后在钢琴上停留几秒,眸色稍沉。
他对这里所下的定义可不是琴房二字,不过,心底的腹诽并不会让司遥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