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霁第一个接到电话,但通行证没办,托刚回家一趟的徐晟过来。
徐晟急匆匆赶到医院,连厚大衣都没坏,撑在透明玻璃上看到陆铮年的脸都没有血色。
透明输液管缠绕了不知道几圈,他突然脱力。
护士问那位miss盛是谁,目击者看到她送他到医院,但转身就离开了,最重要病人也一直在无意识念着这个名字。
徐晟牙齿又咬紧了,眼眶微红。
他就知道眼睁睁看盛栀回来对陆铮年来说就是在渡劫!
他站起来,因为喉咙哽得说不出话双手一边胡乱地比划,医生打开门出来,说建议病人做一个全身检查,很贵哦。基于他没打掉的那两杯果汁判断。
徐晟说绝对做,绕了几圈,没进去。中午想起他应该还是吃点饭,去买了个盒饭,进去的时候陆铮年醒了。
奇怪。他第一次做这么清晰的梦。
梦里他一直反复重复我恨你。可是心里却空荡一片什么都没有了。
他心里知道只能恨她。不这样提醒自己,他怕他又在她面前出现,得到更多更过分的话。
可是瞳孔更散。
想到他和她重新见面这么久,记得最清楚竟然是她质问他说“你也生病了吗”那张脸。
陆铮年心如刀绞。
连检测都不想做。徐晟看他打电话。和沈霁说停下这里房产的维护。他打算去b城。
徐晟觉得崩溃:“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有必要这样——”他在a城长大,一切都在a城!
陆铮年不说话。
医院恰好是和实验室开展合作的那一间。
确认陆铮年的身份后,立刻征询他意见要不要现在就抽样检查。对新实验来说每一个志愿者样本都很可贵。而且他自述常出现发热昏迷现象。
可能是一例特殊病症。
徐晟去看陆铮年。他望着窗户,竟然像这几个小时走过了很长的一瞬。那十年好像这一刻才具象化了。
他和从前的陆铮年不再有一点不一样。
“检验吧。”
实验室的教授亲自来问他的身体状况,询问他有没有意愿接受新药物的治疗。陆铮年静静地看他们的医疗团队一会儿。教授就给他介绍他们团队的组成。
里面有个亚裔小姑娘。他没看她身影太久:“你们可以联系我的主治医生。”
主导教授非常高兴,夸张地说:“我们一定会和你的主治医生通力合作!”他是个德国人,中文却说得很好。
他没有听她说起任何在国外生活的痕迹,只能在窗户上看看那位亚裔女研究生的影子,然后和来调查的警察说:“你好,能不能帮我联系一下我的朋友。我想向他买一本书。”
他说话声音很哑,哈迪——就是那位教授就在说突然的器官紊乱导致他体感异常,昏迷并且流了很多血,谢天谢地不是内脏出血。
不然他今天情况还会更危险。
警察把“意外”两个字写下来,让陆铮年签字:“麻烦告诉我们一下是什么样的书?”
看到同行者一栏空白他瞳孔散了一下,又慢慢地摇头,按住床边说:“不用了。”
有什么。
想知道。
她又不会让他知道。
控制自己不去了解她的事。
陆铮年闭上眼睛。
徐晟终于把朋友叫过来,把警察和好心的目击者送出去后,回到病房里来。他其实差不多猜到了。
陆铮年上次突发高热他就猜到。
徐晟真有点憋屈地想骂人,看他不出声把饭打开来。看到一片刺目的鲜红的血。在他深色的大衣边缘。不是脱了扣子上也沾染到一点根本看不出来。
他豁地站起来:“你哪还受伤了?!”他们刚刚说他只磕到头。手大概是因为他手指太紧,根本没来得及清创。
他现在掌心还是一片血渍。黏腻的,沾满沙粒。他庆幸没有用这只手碰她让她感觉到这份狼狈,又想,为什么这样还是想起她?
他有时候比盛栀更希望自己能够少记住一点。
徐晟咬牙:“你知不知道谁送你过来的?”他本来已经好了,说着说着又气得几乎想发飙了:
“她听到岁岁哭,又转过身折回来了!她看到你受伤和他们一起把你送这来的,前两分钟你还在抢救,她就走了......”
徐晟说不下去了。
陆铮年浑身都疼。他想逃离,但一刻都逃离不了,只能稍稍躬身,让心脏的疼可以被压住,传到五脏六腑,这样会好受一点。
然后他说。
“我想养一段时间的病。”
徐晟看陆铮年眼睫垂着,有液体从他眼睫慢慢滑落下来,一瞬间都被震住。他手放下来,不说了。
一声。两声。
然后陆铮年的双眼潮湿。
徐晟听到他的呼吸声,身体一僵。
陆铮年:“你联系李承吧。”
他不想再见任何人。
被任何人见。
**
陆望来接人的时候哈迪教授正好在说建议陆铮年去好一点的精神疗养机构治愈他的病症的话。
从结果上来看陆铮年应该只是有些轻微的炎症,反反复复只是因为身体免疫力屏障没修复,加上很严重的心理因素。
徐晟私下很紧张地问是抑郁还是什么吗,那个教授倒是没下判断,只是和徐晟解释说和心理相关的病症医学上有很多种,比较著名的是大家常说的心碎综合征。
但那只是一种情况。
人体太复杂,要考虑的情况太多。所以陆铮年最后拒绝继续治疗,他也希望他去别的医疗机构看看。
陆铮年没答应。
他穿上那件洗出血水的大衣,护工一开始吓了一跳说要扔了,他默不作声地留下了,口袋里还有厉择给他的非处方药。
这些天他吃得很多。
止痛效果已经不明显。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听到脚步声都会往门口看。
她说那些话的时候他恨不能永远不再见她。
可她说了不再和他见面他又期待她来。
哪怕是骂一骂他也好。
原来最伤人的不是别的话。是那句不要再见。
他好像把十年里欠她的不要找她全部补上,第五天夜里终于心脏痉挛,半夜打电话给b市那天,第六天也就是今天早上没好全就要转院。
上直升机前一刻他心脏都在抽搐,直到掠过万米高空他终于永远不再被那座城市看见,他才整个人安静下来,脸色惨白地去捂眼睛。
他真怕。被她看见。
以后连她在哪里都不知道。
他知道杜家要和她合作,织心做得正好。怎么会是她离开a城。他可以在a城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避着她,但要怎么忍住不去找她呢?
有一瞬间他想从直升机上掉下去。
这样他的折磨就永远结束了。
她一举:“你也生病了吗?”陆铮年回b市和他回去就病了整整一个月甚至昏迷的消息就被捂得严严实实。
除了他母亲家谁也不知道。
陆家一开始来打探了两次消息后来就漠不关心了。徐晟想往b市跑。被沈霁拦着。
新年终于见到陆铮年。
他消瘦一些,在开着空调的复式里仍然穿着黑色的羊绒大衣,身边冷冷清清没有酒也没有其他东西。空空荡荡。
居所里只有一张床。
徐晟简直迈不进去,艰难开口:“这几个月你在做什么?”他环顾一圈,甚至电脑都没看到。
陆铮年不说话。
来打扫卫生的阿姨是本地人,刚好在,健谈地代陆铮年说:“一直发烧嘞。”
明明病都好了。
她收拾两下,拿了红包喜气洋洋地和他们说:“新年快乐啊。我回去过节了。”她满心以为陆铮年只是生病才隔离出来。
过年肯定会和他家人一起。
徐晟难以启齿。他甚至不想回家去。
他回去了,陆铮年怎么办?
陆铮年转过头,声音很轻地对阿姨说:“新年快乐。”
最后徐晟还是回去了。
陆铮年的舅舅邀请他去老宅吃年夜饭,他没回复,那边便理所当然以为他又在病中,叹了口气没再发了。
陆铮年捧着茶在沙发上坐下来。
他习惯喝凉水。但这杯是阿姨临走泡得。很热。
他想起还没有完整地和她过一个年。又想起以后这样的年数,一天的数量有三百六十五那么多,清醒时间有十几个小时那么长。
实在太难熬。
又开始有点发烧征兆。他不吃药。靠在沙发上去回想她的脸。一年快过去了,新的一生也许马上开始。还是只能想起微斜的街道上,她牵着岁岁说她太冲动那张脸。
......
陆铮年安静地闭上眼睛。
一开始他控制不住自己每次都去回忆,后来自欺欺人想记住她绝情的样子可能更容易死心一点。发现完全没有用。
哈迪教授发消息祝贺他新年快乐,并说他那时提供的血液样本虽然没有成为最后实验的样本之一,但给他们打开了一个很好的局面。
最后他说“愿你平安”。
陆铮年知道不该,熬到零点给她打新年电话。不是忍到现在才试。刚过来他病着昏昏沉沉拨过很多次,后来住陆望那里,听到电话未接通的震动声总是心悸,误以为是她的,只好搬出来。
拉黑后显示的声音依然专业一成不变地通报她在进行别的通话。陆铮年就这样听了一晚上。
想起自己还能见她的时候在红山浪费那两个月,简直是不可理喻。天亮的时候这里再僻静都听到庆贺新年的烟花。
他对过年完全没有实感,站起来去找药,摸到一抽屉的空瓶子。没有药了。
他打开手机发现现在已经放假不再配送,药店也没有开门。大年初一买药卖药的人都觉晦气。
陆铮年摸索起来。忽然开始掉眼泪。
他想起那一年除夕。母亲和他说:“你把你的同学邀请到家来,让他们和盛栀一起来玩啊。”
还有那夜在他家楼下,她和他说:“明天见。”
家和明天。
他生命中唯二缺乏的三个字,从那一刻起都不复拥有。
那晚病倒。
大年初一一直到出正月,陆铮年都在医院度过。厉择终于千里迢迢从国外飞来看他,进病房先回想起那一句:狠狠病过一次就好。
他和盛栀过这一遭,也算是日后种种都不可能再去求了。
厉择没有想象中高兴,他坐着陪他一会儿,告诉他而立之年前把大病过了,以后会平平安安长命百岁。头一次,他说这样的吉利话。
陆铮年告诉他,他要走了。
“我不想继续待在这里盼她来找我。”b市算a城外她唯一可能找到他的地方。他在这里自欺欺人混沌病着将近三个月。
把最后一点未锈的血都耗光。
她当年是不告而别。她不会找他。他这也不算不告而别。厉择反问他说你以后不回来了吗?
陆铮年说等他把病养好一点。
他不再病得那么荒唐。总盼望她看他。
也许就好了。
也许永远不回来。
他离开与否无足轻重。
不会让她也虚度十年。
“你真是疯了。”
陆铮年当天夜里就办理出院,住过的公寓卖了。痕迹清理得干干净净。李承从代理总裁成为董事之一,总裁交给其他人来坐。盛栀没有找过他一次。
他们找过他的痕迹。陆铮年开的药比较少见,要查也能查到一点。最后返给他的事一大堆医药单。徐晟全给撕了扔碎纸机。没再找过了。
李承偶尔给他打电话,问他现在在做什么。
陆铮年说:“普普通通过。”
李承放下雪茄:“总不会故人结婚才回来。”
陆铮年安静很长一段时间。李承以为他会转移话题或不回答。
陆铮年说:“不回来。”
除了徐晟他们,他孑然一身。有时候就这样死去,也不会留下一点声息。但他终于还是没有死去。
母亲去世前放出话来三十岁前不许告诉他她墓在哪。很快就到年尾。他想再去见母亲一面。
不再见她了。
这一生没有什么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