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后面发生的事情,宋亲卿都无心记忆了。
什么众神表彰他识破天才诡计的壮举啦;
什么帝君授予他爱神林英锐的称号啦;
什么几大上神纷纷找他私聊要他「好好强身健体修炼出更强的神格以取代现在的咸鱼帝君」啦;
什么帝君得知上神们的所作所为十分高兴特地找宋亲卿说「要听上神们的话争取来把帝君拍死在沙滩上」啦;
等等等。
但宋亲卿不在乎,他一心只等着回到爱神林之后,好好找师父问个清楚。
所以神界大会刚一落幕,他就马不停蹄地返回碧鹤殿,等师父一回来,就当面对峙。
天神。
天生的神明。
宋亲卿被评估为天神,是他自降生起就有的认知。
可这样的认知,是师父灌输给他的。
天神相比于修神,确实有自带灵根的优势,天生灵力充沛。
但这不代表着,自带灵根的天生灵力充沛的,都是天神。
因为见过的修神中,太多没有灵根的;而见过的天神中,又太多自带灵根的。
所以,师父告诉宋亲卿,说他是天神,宋亲卿就从来也没有怀疑过。
而一旦宋亲卿笃信自己是天神……
那么他就不会相信易蘅所说的,也就不可能想到,自己在成为神明之前,真的有过什么被隐藏的过去。
如果,他不是天神……
如果他是修神,曾出现在元神谱上,曾是个凡人的话……
宋亲卿跪坐在蒲团之上,咬着指甲,红色的眼眸轻轻摇晃。
一如他因自我怀疑而颤动的灵魂。
就在此时,岳劳终于散会归来。
也许早料到徒弟会在殿中候着,岳劳特地一个人回来。
果然,刚进入殿门,他就看见宝贝徒弟迎了上来。
“师父。”宋亲卿先是乖顺地低头算是致过了意,随后直接切入主题,“您为何瞒着我的身世,骗我说是天神?”
“呃……”岳劳呗问得一怔,半晌才想到应对的方法,“上来就这么咄咄逼人,看来你近来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很是在意啊?”
说完话,岳劳走进殿中,企图与徒弟拉开距离,好给彼此思考的空间。
没想到宋亲卿寸步不离地跟上来,非要追问个究竟。
“师父!您什么都知道,对吗?我那么信任您,您为何……”
“你作为徒弟,就不曾辜负过为师的信任?”
也许是「信任」二字戳中了岳劳的软肋,尊贵的上神隐忍着怒意回身,直视宋亲卿。
宋亲卿也不卑不亢,“我承认我违抗了师父的命令,擅自与颇哲浩建立了联系。但师父隐瞒我在先!”
“我瞒你这件事你并不知情,所以你分明是在一切安好的情况下,忤逆为师的意思!”岳劳寸步不让,“你怕是无论如何都会为了一个不认识的人,故意气你师父!”
“师父,在我建立私交之前,我真的不认识颇哲浩吗?”
“你……”
“师父!或者说……”宋亲卿更加靠近,直接站在岳劳面前,重复问道,“我真的不认识易蘅吗?”“……”
每听到宋亲卿口中说出的一个名字,岳劳的呼吸就会粗重一层。
从原本心思单纯的小爱神眼中,窥见了太多怀疑与失望的情绪,岳劳不忍细看,默默移开了视线。
“为师都是为了你好……”岳劳最后只是这么叹了句。
“徒儿自然知道师父是为了徒儿好。”宋亲卿顺着师父的话往下说,“但是如今,徒儿已经知道一部分内情了。被隐瞒的大多数事情,徒儿只求师父能解惑!”
“呃……”岳劳眉头紧蹙,看起来很是纠结。
“师父……”宋亲卿上前一步,正欲乘胜追击……
殿外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亲亲在这吗?亲亲!”
熟悉的声音让师徒二人中止了对峙。
二人回过头,见殿门口,孔阙竟手持一把金属制品亲自来寻。
宋亲卿一眼就看出来,师叔手上拿的,正是大会前他拜托师叔调查的匕-首。
那把隐藏着20年前神冥两界秘密的匕-首。
看孔阙木头般冷峻脸上的微表情、听其平淡语气中细致的变化,师徒二人顿时判断出,孔阙心情不错。
宋亲卿知道,师叔是从匕-首上找到线索了!
而岳劳则知道,自己这师弟又背着自己偷偷溺爱他徒弟了!
果然,看见宋亲卿的一瞬间,孔阙的眼神亮了一下。
但转眼看到岳劳,孔阙眼中的光即刻消失,甚至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把手中的东西藏到了身后。
岳劳早看到来者手中的东西,干脆也不和徒弟纠缠,直接上前凶巴巴质问师弟,“孔阙你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又偷偷帮亲亲干坏事了?”
孔阙平白无故挨呲,脸也板下去,“你这话说的,什么事算是坏事?”
“你自己心中没数吗?你懂不懂教育啊?有些事不能让孩子知道你知道不知道!”
“嘿你很懂教育?那太多事不让孩子知道反而会让孩子叛逆你知道不知道?”
“我管教我徒弟,用你指手画脚了?你怎么不去收个徒弟,然后去折腾你自己的徒弟!”
“我旁观者清我看不下去怎么了?好好一个孩子就因为收入你麾下就活该被废咯哇?”
“你这种溺爱的才会废了孩子!”
“拜托,你这种自以为是的严厉才会废了孩子!”
爱神林中的这对上神师兄弟,平时无事不互相拜访,一旦见面了……
这春风和煦的岳劳会变得寒风凛冽,这沉默寡言的孔阙会变得能言善辩。
宋亲卿知道,自己的师父和师叔是关系太熟了,才会在彼此面前露出不为人知的一面。
只不过这针锋相对的画面,他不管看几次,都是不适应的。
“师父,师叔,你们别吵……”
“亲亲闭嘴!”
只有在命令宋亲卿的时候,岳劳和孔阙会达成难得一致的默契……
随后又因为这默契互相嫌弃,更加鄙视地瞪着彼此。
“孔阙,从我降生开始,就看你不顺眼了!”
“哼,你当然看我不顺眼。凭你的才能,要不是我懒得当管理,这爱神林指不定谁说了算呢!”
“身为师弟你口气倒是不小?来呀!小树林约个架啊!”
“走啊!切磋切磋啊!”
说着话,气质如松鹤的岳劳,于清冷若皎月的孔阙,居然就这么幼稚地互瞪着,准备去小树林约架了!
画风实在太过迷幻,宋亲卿一时恍惚,正伸手欲拦……
师父与师叔却早已离开了殿中。
转瞬,宋亲卿想明白了。
师父这是作势激怒师叔,以约架为由,暂时抽身。
这样就不用和他谈关于身世的事了。
原地沉默片刻,宋亲卿却不打算再做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乖娃娃。
他准备亲自在三界中寻找线索,直到查清一切真相为止。
而这一切的着手点,自然是那把死神老爷爷留下的匕-首!
宋亲卿正欲追去小树林,找师叔要回匕-首……
却在出门的瞬间,看清了掉落在门边的金属制品。
正是那关键的匕-首!
原来,师叔在被师父「拐」走的时候,就有心地为他留下了重要的东西!
宋亲卿一喜,当即将匕-首捡起,发现其上附着着一张字条。
上面是人界一处地点的坐标,很有可能是匕-首原先的主人。
根据师父与师叔方才旁若无人的对话来看,师叔大概率也是知道他身世的内幕的。
只不过区别与保护欲过强的师父,师叔显然是支持如今相对成熟的他,主动探究那个被隐瞒的秘密的。
内心一阵感动,宋亲卿传了一条语音,发送给师叔。
虽然师叔现在打架接收不了,但等其忙完了,就能听到自己的致谢了。
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下,宋亲卿片刻也不愿耽误,直接动身前往虚空之处,准备使用师叔先前给的隐痕传送符,前往目的地。
传送之前,他又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回头,是师兄姬歌赶了过来。
如果说师父作为长辈,高高在上地剥夺了他作为晚辈的知情权,他还能有一点点谅解的话……
那作为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的师兄,一想到对方也曾警告他远离冥界、也许知道内情、也隐瞒着他,宋亲卿就难免有些不高兴了。
而熟知师弟心性的姬歌,一看到师弟的表情,就知道对方误会了,“不是,亲亲,你这是什么意思?”
“师兄是不是也知道什么?”宋亲卿开门见山。
“知道什么?”姬歌一愣,“哦!「你不是天神」这件事吗?这我真不知道!刚才听到帝君说漏嘴,我人都傻眼了!”
“那你知道什么?”
“我只知道,师父确实不让你接近冥界。我也因为某些原因,不希望你接近冥界。但这个原因,与我个人有关!”姬歌诚恳作发誓状,“我真的没有刻意隐瞒你任何事!”
“呃……”想到先前与师兄一起去冥界时,对方遇上灰判官后心神不宁的样子……
加上朝夕相处的信任感,宋亲卿还是相信了姬歌所说。
见师弟表情不再有敌意,姬歌也放松下来,“亲亲你是准备查清真相吗?”
“嗯。”宋亲卿也不隐瞒,“师兄会阻止我吗?”
“怎么会?”姬歌拍拍胸脯,“师兄是特地来支持你的!有需要师兄的地方,随时来找我!”
“嗯……”在神界这几天,宋亲卿一直处于焦虑与疑惑之中,眼下终于得到了接二连三的支持,他内心又找回了些力量,“谢谢师兄!”
辞别姬歌,宋亲卿径直传送往孔阙留下的坐标方向。
落脚的地点是一处古旧的小院子,破败到草木横生、苔痕遍地。
两扇木门摇摇欲坠,甚至起不到什么防护的作用。
宋亲卿站在门前,正犹豫着要不要去碰这两扇门……
就在此时,门打开了。
还未看清门内人的脸,他先听到其气若游丝的咳嗽声。
第52章
那来应门的人神色匆匆,刚拉开房门,甚至不待看清宋亲卿,就急忙忙地推开他想要出门。
看起来,这位并不是来应门的,反而像是仓皇地想要离开此地一般。
宋亲卿慌乱中打量了一眼。
这名男子面容惨白,像是病了数十年般消瘦,又同时经历着精神上的折磨。
对方肩胛骨清瘦得几乎要暴凸出单薄的衣物,全身像是移动的骨架,看不出半点血气和肉感。
这人面容倒是清秀,但因为憔悴几乎脱相。
宋亲卿能从对方身上察觉到微弱的神明气息,但极其浅淡,几乎像是只剩一口气,以吊着这条命。
男人冲出来之前,感觉到有人挡在门口,本能地伸手搡了一把。
结果被搡的还没怎么样,这人自己就被反作用力弹得撞上了门框,虚弱地咳了几声,几乎要吐出血来。
宋亲卿一看这人虚成这样,马上伸手去扶,“先生,您还好吗?”
男人却摆摆手,挣扎着还要逃离,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追杀一般。
结果刚迈出门槛,男人就险些踉跄着摔倒,被宋亲卿扶住,这把脆弱的骨头才没有摔得散架。
宋亲卿一边搀着虚弱的男人,一边抬眼去看门后的动静——
只感觉一阵寒意侵袭,熟悉的气息渗进鼻息。
宋亲卿看见易蘅追了出来。
看见彼此,两人都有些诧异。
“你怎么在这里?”
“你为什么在这里?”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话压着话,以至于谁都不知道该先解答。
听见二人的对话,那虚弱男人看一眼宋亲卿,眼中有了警惕,“你们认识?”
宋亲卿点头,“是……”
“放开我!”岂料听见宋亲卿肯定,男人反应更大。
宋亲卿怕这人摔着,只好扶得更紧,回头看易蘅一眼,“您又是来追杀人的?”
“您……”易蘅似乎被这个字堵得心慌,不耐地重复了一遍,想起对方的问题,反倒有些委屈,“我在你心中,就只剩「追杀人」一个形象了?”
“呃……”宋亲卿被反堵得不知如何作答。
见这位大死神眉宇直接隐隐的阴翳,他居然有些怕对方难过,开始好好斟酌自己该如何回应。
二人对峙之际,那虚弱男人更加恐慌,几乎手脚并用地要逃出门去。
宋亲卿差点压制不住,见男人这样,正欲召唤小结界调整环境,安抚一下对方的情绪。
易蘅的一句话,却直接定住了对方的动作——
“庄颜,如果你真怕人找到你,为何留下这些线索?”
庄颜,似乎是这个男人的名字。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喊出,男人有些恍惚,好像许久没听过任何人这么唤过自己,一时表情复杂。
庄颜这才扶着门艰难站直,回过身重新看向易蘅,“我不是怕被人找到,我唯独怕被冥界的人找到。”
“你的阳寿未尽,何必担心被冥界找上门?”易蘅反问。
庄颜苦笑着,扶着心口虚弱道:“生死又有什么可怕的?我只是怕这余生,都等不到一个人还我清白,就这么死不瞑目罢了。”
这几个字,从庄颜口中说出,因其病恹恹的语气,更沾染了几分悲怆。
宋亲卿听得动容,忙问:“清白?先生有什么冤屈吗?”
“而且看起来,是在冥界受到的冤屈。”易蘅适时接话道,“否则,也不会一看到我,就转身要跑。”
“所以您来做什么?”宋亲卿又问。
“您。”易蘅不爽道,“不许这么称呼我。”
“现在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吗……”宋亲卿吐槽着,还是改口,“易蘅。”
“哼。”
“易蘅?”庄颜似乎对这个名字有所耳闻,问,“你是易枫的儿子?”
“易枫?”宋亲卿当即想通个中关系,惊讶道,“是泰山府君的名字吗?这位庄颜先生居然能直呼其名?”
“不奇怪。”易蘅从系统中取出一张残页,递到庄颜面前,“能经手生辰册的,自然不是小人物。”
宋亲卿往那残页上看去,其上姓名一栏写着「无名」,资料显示的生辰八字与其他信息,倒是令他觉得眼熟。
很快,他就想起来了——
这是李兰香事件中,那位后来被点化为死神的,老爷爷的生辰册残页!
当时因为没有生辰册,不知道死亡信息,易蘅还动用了不少激进手段,最终才得以取走爷爷的性命。
可如今,这生辰册残页,怎么又会落入易蘅手中?
看见生辰册残页,庄颜也很惊讶。
庄颜伸手接过那张破败的纸页,感叹道:“无名竟愿意把它交给你,看来你是成功地取得了他的信任。”
“神明有可为有不可为,神冥两界唯一的共识,便是「篡改生死为神明大忌」。”易蘅说道,“你私动禁术,用神魄阳寿,养这张被偷出来的名字,几乎整整20年。”
“呃……”庄颜沉默不语。
“我不是要来追究你的责任的。我只是来查清楚一些事情。不过,若你不想被人发现异常,一开始就不会做得这么浅显。你其实,也是期待被发现的吧?”
易蘅的话字字戳心,庄颜听着大死神的话,脸色愈发难看。
宋亲卿在旁听着这一系列对话,默默理清了前因后果:
先前那位老爷爷,之所以年纪那么大了,还能身姿矫健敏捷,甚至还有神器相伴——
都是眼前这位名为「庄颜」的神秘幕后人,在用生命供养。
而「以命养命」是冥界禁术,据老爷爷本人的说法,这幕后人庄颜似乎与其并没有过多的交情。
非因私情生偏颇,庄颜与爷爷只能是合作关系。庄颜只是用这样的方法,在等有能力的人找上门。
等人找上门,如其亲口所说的:
还自己一个清白。
老爷爷给了易蘅残页,给了宋亲卿魂器……
因此,他们才会寻着线索,在此处相会。
庄颜拿到那张被自己藏了20年的名字,这才对易蘅放下戒备。
而当宋亲卿也拿出那柄魂器匕-首时,庄颜才彻底动摇,准备开口。
见庄颜嘴唇嗫嚅,易蘅添了把柴,“如果你的冤屈与易枫有关的话,放心说出来,我跟那老不死的关系不好。”
“呵……”
也许是易蘅的话让庄颜开怀,他叹笑一声,这才说:
“我这一生,光明磊落,不曾行过昧良心的事。怎么会不知道神明大忌,就是篡改生死呢?”
庄颜抬眼看一眼两位年轻的神明,见二人风华正茂意气风发,似乎想起了自己的过去,遗憾道:
“只不过,清白之人,无端遭了污蔑。我人微言轻,没有别的手段,只能真的脏了自己的手,来换自己一个可笑的「交代」。”
庄颜说到此处,几乎要开始陈述过往的经历了。
可事不遂人愿,就在这时,一阵阴风袭来,一个死神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那是黑判官,贺川。
“贺川?”易蘅似乎没料到黑判官会在此时出现,语气带了些疑惑,“我没叫你来这儿吧?”
“易蘅。”贺川似是礼貌地朝易蘅颔首示意,但说话的语调带着疏离,“此行贺川并非为您而来。”
易蘅有了不好的预感,将宋亲卿连带着庄颜护到了身后。
果然,贺川抽出夺魂刀,刀尖的方向越过易蘅的肩头,径直对向了其身后的庄颜。
“黑判官贺川,奉冥王之令,前来惩处逃犯:罪神庄颜。”
贺川的声音,冷然一如其名,像雪山的冰泉般寒意凛冽。
易蘅不打算让步,“如果我不交人呢?”
“希望少主不要为难小神。”贺川当面极少称呼易蘅为「少主」,此时这么做,显然是为了划分立场,“小神也是奉命行事。”
“那老头叫你来,你就乖乖听话了?”
“现在掌权的冥界帝王,依旧是那位。”贺川冷静道,“而您,目前还是少主,并非府君。”
“哼……”对于贺川的反应,易蘅并不惊讶,“毕竟你一直只是忠于王权而已。”
“少主能体谅就好。”
眼看着昔日关系还算「要好」的主仆二人,此时骤然敌对、针锋相对,宋亲卿一时有些傻眼。
事件关键人物庄颜,此刻被自己护在身后,还瑟瑟缩缩着。他忍不住发问:“黑判官大人,冥界要如何惩处庄颜?”
“回星君。”贺川今天礼貌得过分,“冥王有言,若不能捉回冥界,则当即处死。”
“呃……”宋亲卿呼吸一滞,又追问:“那庄颜的罪名何在?”
贺川回答:“篡改生辰册。”
篡改生辰册?
宋亲卿凝神。
刚才易蘅说,庄颜是偷走了残页,用禁术以生命养这个名字。
但这样的行为,与「篡改」还是有些区别的。
再联想到庄颜所说的「清白」……
也许,庄颜不服的,正是过去被指控为「篡改生辰册」的罪名。
疑团逐渐清晰,接下来只待庄颜说出过去的真相,一切就更加明了。
宋亲卿本这么想着,可他听到庄颜随后说出的一番话之后,才意识到事态比他想象的,远复杂得多。
眼见黑判官持刀对准自己,庄颜不但不怕,反而释然叹气。
他抬头看向贺川,怀念般微微一笑,“贺川长大了,也一直走在正道之上。如果真要同谁讲交情留情面,恐怕才不是我认识的贺川吧?”
认识?
宋亲卿睁大双眼。
庄颜与贺川,认识?!
听到庄颜这番话,贺川恭敬地微鞠上身,随后应道:
“承蒙恩师教诲。”
恩师?
宋亲卿眼睛睁得更大。
庄颜,是黑判官贺川的,老师?!
第53章
“话说回来,那老头不是在闭关?”易蘅突然说,“怎么突然有这闲情逸致,追究起二十年前都没查明白的老案子?”
虽然嘴上说着话,易蘅却一手背在身后,手指挥了挥,示意宋亲卿带人先走。
贺川分明很了解这位「主子」,只要这位无事闲扯,一定另有目的。
黑判官直接从系统中取出搜查令,令牌刚一落地,威压立即生成。
宋亲卿只轻轻感应,就察觉自己的灵力被压制了大半。
看来这令牌的等级颇高,能在此时被祭出来压制易蘅,怕得是冥王钦赐级别的神器。
在场的神明被下了临时禁足令,暂时无人可以离开。
“冥王确实没有料到,20年前就该魂飞魄散的庄老师,至今仍在人世。”贺川说道,“如今看来,冥界的程序也不完善,需要好好整治一下。”
“怕不是那老头无能。”
“能在冥王眼下瞒天过海,帮助庄老师逃逸的,确实有些手段。”
“如今又是怎么追查来的?”易蘅此话一出,也当即明白,“是灰判官感应到了残页,汇报给那老头了?”
“少主英明。”贺川回答,“冥王随即命我前来,一来缉拿庄颜,二来回收残页。”
易蘅一摊手,“你搜吧。”
贺川也不客气,夺魂刀一翻转,以刀柄附着符咒处作为检测仪,上下探查。
从易蘅身上没有感应到残页,贺川又说:“请打开您的随行仓库。”
易蘅:“……”
贺川要求易蘅打开的,是随行仓库,而非系统仓库。
不是每个神明都有随行仓库,而一旦有神明花大代价为自己开启了随行的,一定是为了存放隐私物品。
贺川曾是易蘅最好的下属,对其知根知底。
可一旦立场反转,对易蘅无所不知的贺川,也会成为最棘手的敌人。
虽不耐烦「啧」一声,一直以暴戾示人的易蘅,此时不知在打什么主意,居然难得配合。
按照贺川所说,易蘅真的打开了自己的随行仓库。
半空气流转动,随着螺旋的波纹静止,一个内嵌在虚空中的小房间出现。
宋亲卿看过去,见里头摆着新旧两个架子。
一个新架子上,摆着许多家具,是宋亲卿曾经动手修理过的。物品中最为显眼的……
还要数宋亲卿的那件白狐裘,和手作的警-察玩偶!
看到新架子上的陈设,宋亲卿的脑子「嗡」地响了一下。
他没想过,自己随手给的东西,居然会被易蘅如此用心地珍藏起来!
想到一直以来与其相处的细节,想到自己曾经怀疑过对方的心意……
宋亲卿又羞又愧,但又因对方仍对自己有所隐瞒,而感觉复杂。
随后转眼,宋亲卿看到了另一排架子上的事物——
与新架子上的一样,都是些非常具体的、带有生活气息的物品。
区别在于,另一个架子上的,都是老物件。
而且都是让宋亲卿感觉全然陌生的物件。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看到这些来自不知名人士的东西,被易蘅藏在收有自己物品的空间里……
宋亲卿产生了微妙的疑惑和不爽。
可看到老物件中,竟有个陈旧的警-察玩偶,缝补的手法几乎与他近期做过的那个完全相似……
再联想起从帝君那儿刚得知,自己可能曾为凡人的信息……
宋亲卿那一点点酸溜溜的心思,就又消失殆尽了。
这些被私藏的东西,似乎都与他有关。
只不过有些他知道由来,有些他还不知道。
易蘅心头,应该只有一个人的吧……
等等,我为什么要在乎易蘅心里有谁?!
“这位星君……”贺川搜完仓库一无所获,转而面向宋亲卿,却突然困惑皱眉,“您的脸怎么突然这么红?”
“脸、脸红?”宋亲卿倒抽一口气,抬手贴上脸颊,果然触到微微的热度。
宋亲卿咬牙开始调整呼吸,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遇上易蘅之后,自己的很多感官,似乎都不受控制了。
检查完易蘅,贺川就转而检查宋亲卿。
宋亲卿也很配合,因为残页不在他身上,所以不管是搜身还是看系统仓库,他都乐意效劳。
只不过,注意力暂时放在贺川这边,宋亲卿心里却想着一旁虚弱的庄颜。
在三人初碰面的时候,为了获取庄颜的信任,易蘅就已经把残页交出去了。
等查完宋亲卿,贺川一定会去检查庄颜。
一旦查到庄颜身上,发现残页,贺川就更有理由将其抓走,甚至可以原地处死。
宋亲卿脑内飞快构思着逃跑的路线——
为了带走庄颜,贺川稍后一定会解开搜查令的禁足效果。
所以,只要抓紧那个时机,把人抢过来,庄颜就不会出事。
难度在于,要在最巧妙的时机,最快速地把人夺下来。
这件事,恐怕他一个人不好完成!
等贺川搜查完,转向庄颜之后,宋亲卿小步移到易蘅身边,悄声与其密谋。
贺川也许心神不宁,居然没注意到易、宋二人的动态,在直面庄颜的刹那,晃了晃神。
庄颜看着贺川,惨白的脸上挤出一个豁达的笑,“不要有负担。做你自己的事就好。”
“呃……”贺川颌角一紧,像是咬了咬牙,艰难唤了声,“老师。您近来……老了许多。”
不管是天神还是修神,在确定神格的那一瞬间,就驻了颜。不管岁月如何变迁,面容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可庄颜看起来,就是肉眼可见的憔悴。
不是普通老神虽年迈但矍铄的状态。
而是依稀能看出青年人秀致的五官,更为醒目的却是病态与枯槁。
贺川手持刀柄,即将靠近庄颜……
一旁的宋亲卿紧张得都开始咬紧嘴唇。
忽然。
天地气象大变。
像是青天白日凭空出现的惊雷,噼啪作响的法术如同一双手,撕开了此时的空间。
一道锐利白光劈闪下来,径直朝着贺川的头顶砍下去!
征战多年的黑判官武力高强,不会被偷袭得逞。
在感应到气流变化的瞬间,贺川就反转刀刃,稳稳承接住那道白光。
铮然!
伴随着金属撞击的声响,两道蛮力互相撞击。
蹭出的火点坠落路旁,瞬间将道旁的杂草点燃!
宋亲卿看过去,只见被撕开的虚空小口中,探出一个白衣小孩的半截身体。
小孩面带几近癫狂的笑,手上握着一柄白刃斧头,与人对抗……
却愣是与成年人外表的贺川大刀相抵,僵持得不相上下!
白衣小孩,正是白判官!
叹为观止!简直叹为观止!
普通人谁能看到黑白判官同时出现……
还有幸看到这二位打架呢?!
宋亲卿短暂地惊诧片刻,迅速调整好状态,趁乱将庄颜拉到自己身后,保护下来。
因为白判官的出现,虚空被拉了一道口子,原本凝固的灵气有了流动的空隙。
宋亲卿感觉到这一漏洞,立刻驱动小结界,准备将庄颜护在里面,随时方便带走。
但庄颜看到黑白判官对打,突然神情紧张起来。
自己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庄颜居然还有心思惦记着这二位,看起来比其强健得多了的大神。
只是,也许是「饲养」无名二十年,对于堕入凡间的神明而言,实在是消耗过大……
加上一开始见到贺川,久逢故人情绪激动,庄颜一开口,声音没出来,先吐出一大口血。
“先生!您还好吗!”宋亲卿搀扶起庄颜,感觉自己触碰的是一个易碎的纸片人。
庄颜疲惫地看向黑白判官,颤巍巍伸出手,除去喘息,什么也说不出来。
本以为黑白判官打得正酣畅,不会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谁知在庄颜吐血的瞬间,贺川的手腕凝滞了一瞬,夺魂刀险些不敌对方的断魂斧,就要被劈将下来!
而感受到贺川的失神,白判官也一侧目看了看旁边,见到庄颜胸口的血迹,笑容瞬间凝固。
白判官失神的时辰比贺川长许多,缓过神来的贺川眼疾手快,把白判官从虚空缝隙中拽下来,狠狠砸在地上。
虽因失神暂落下风,但能让神冥两界都闻风丧胆的白判官,也不是吃素的。
在虚空缝隙自动聚合、把所有法力隔离的一瞬间,白判官将斧头对准了地上的搜查令。
白判官被扔在地上的同时,那木头禁令也被其用残余的灵力,眼疾手快劈成两半。
禁足效果消失。
“嘁。”贺川向来面无表情,对上白判官的时候,居然难得露出看垃圾一般嫌恶的表情,“真恶心。”
“哈哈哈!”白判官也不遑多让,捧腹疯狂大笑起来,甚至笑得在地上打起了滚,“你也恶心!不对,你更恶心!贺川最恶心了哈哈哈!”
看到白判官疯癫的样子,贺川更是厌恶,操了刀伸手准备去抓庄颜,要迅速离开此地。
结果贺川还没靠近,白判官就挺身而起,借灵气重新流动之时,直接用深厚的灵力与其对轰起来!
白判官是个强劲的对手,贺川没有办法分神,不得不再次专注于对战,与这白衣小孩纠缠。
趁乱,易蘅示意撤退,抓着庄颜的手臂正准备强行带走,却被宋亲卿阻拦下来。
感受到宋亲卿的意图,易蘅也不多问,顺着对方的意思就停了手。
原来,宋亲卿一直关注着庄颜的表情。
对方是为了计划蛰伏了二十年的老神明,自然分得清轻重缓急。
就算如此,庄颜也不愿在此时离开,对着厮打的二人,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宋亲卿作为爱神,明白,对于人性而言……
有些东西,比生死还要重要。
为此,他愿意承担风险,再多给庄颜一些时间。
黑白二人打得难分伯仲,不是贺川一时占上风,就是小孩一时抢了点。
等白判官暂时将贺川打飞出去,正得意地大笑时……
庄颜也终于缓过了气。
庄颜朝白判官伸出手,喊道:“修果,不许闹了。”
虽是命令的语气,声音却带着温柔与怜爱。
听到庄颜的声音,本笑声尖锐的白衣小孩立马收声。
小孩扭头,看着那虚弱的男子,眨了眨眼,第一次在人前呈现出茫然的、孩童应有的表情。
随后,像是奔向自家长辈的娃娃……
白判官突然狂奔向庄颜,在即将触碰的瞬间,又猛地刹住了脚步。
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白判官细细观察庄颜的脸,伸出手似乎想要抱抱,但又被对方瘦骨嶙峋的身板吓到,无从下手。
最后还是庄颜先弯下腰,吃力地抱了抱小孩。
在庄颜的怀里,白判官餍足地闭上了眼睛。
像是终于找到家的流浪儿。
像是重回主人怀抱的小奶狗。
第54章
那可是白判官!大名鼎鼎的白判官!
传言可止小儿夜啼、闻名可令众神丧胆的白判官!
空长了一张稚童的面容,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犹如疯狗的白判官!
此时待在庄颜的怀中,白判官竟让旁观者忍不住用一个词来形容:
乖顺。
宋亲卿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只觉得匪夷所思。
转眼看到身边的易蘅,他发现,这位冥界少主,似乎也因当前的画面感到迷惑,微微眯起了眼。
“修果!”贺川捂着伤口坐起,对白判官怒道,“你特地来人界,就是为了阻碍我办事么?”
“自恋!自恋!哈哈哈!”
修果先是狂笑着朝贺川指点,感觉到怀抱自己的人似乎不适地一颤,抬头发现庄颜脸色欠佳,察觉自己的声音吵到了对方,又小声下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跟着易蘅来,我跟着你来!我早知道跟着你这种没良心的人,可以找到老师!我为老师来的,谁想阻碍你?我还要问你是来干什么的?弑师的?”
弑师。
这两个字似乎戳中了贺川的痛点。
黑判官的眉头紧蹙,屏息了许久,才找回呼吸的频率,“你少废话!把人交出来,我可以饶你不死!”
听到黑判官的威胁,修果再是眷恋庄颜的怀抱,也不得不暂时抽离,举起断魂斧径直杀了过去,“我倒要看看是我先死,还是你先被我砍下脑袋!”
“修……咳咳!”庄颜本想阻拦,但身体实在太过虚乏,只抬手的简单动作,都仿佛能撕碎这破碎的躯壳。
没能拦下白判官,庄颜眼睁睁黑白二人再次厮杀起来,招招狠毒,次次出手都仿佛要夺彼此的性命。
此时是最好的撤离机会,宋亲卿不敢再耽搁,伸手搀扶住庄颜,提醒道:“先生,白判官在为我们争取时间,我们得走了!”
“呃……”虽然担忧,但庄颜也知道不能耽误,只深深看了那黑影与白影一眼,便点头答应。
一阵风卷过,不待宋亲卿先动手,易蘅先行运转灵力,将三人一起带离了现场。
……
落脚地点,在一间独栋的田园风小屋中。
这是易蘅选定的坐标,区别于这位先前伪装成凡人时居住的大别墅,这处小屋风格清新温馨许多,更具生活气息。
不似那黑白灰色调的别墅一般冷感。
庄颜到达屋子后,就开始意识昏沉。
也许是传送过程对其身体的消耗太大,本就不算健康的男人更加虚弱,刚被宋亲卿搀进了一间房,就腿脚一软倒在了地上。
宋亲卿花了不少功夫,才把人架到床上。
这一天的折腾,让本就气色不佳的庄颜看起来更加孱弱,皮肤白得几乎透明,好像一碰就消失的泡沫。
庄颜的身份,绝不简单。
宋亲卿看着床上睡得不算安稳的男人,深深叹了口气。
今天的所见,颠覆了他许多固有印象——
本以为可以信赖的黑判官贺川,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成了棘手的敌人。
本以为很麻烦的白判官修果,意外成了自己的队友,反而给己方以支援。
黑白二位判官虽为共事,但关系却肉眼可见地恶劣。
可这仇视的二位,却唯独对庄颜,都有着或显然或隐晦的敬意。
这些事宋亲卿光靠想,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的。
他目前能做的,只能是细心帮庄颜掖好被角,默默退出房间。
房间外,宋亲卿并不意外地看见了易蘅。
彼时,易蘅正站在客厅正中,看着墙面上的一幅涂鸦画作,似乎在出神。
这位大死神自从在宋亲卿面前掉了面具后,就再也没有戴上过新的。
就好像,那面具只是为了防备宋亲卿一样。
宋亲卿走到易蘅身边,本想说什么,却被对方抢了先。
易蘅主动问道:“这屋子里的一切,你有印象吗?”
闻言,宋亲卿环顾四周,只觉得入目皆是陌生。
仔细观察了下易蘅盯着看的那幅画,上面只是些斑驳的色块,相当抽象,看不出什么线索。
但易蘅会问他,就一定有特别的目的。
而在易蘅的视角里,宋亲卿与其颇有渊源。
思索到这,宋亲卿难免不想起黑判官搜查残页时,强制易蘅打开的随行仓库。
里头的两个架子中,那个旧的架子上一些小物件,似乎在这屋子里可以窥见复制品:
比如衣帽架上少年体型的衬衫。
比如窗口笔法稚嫩的手作晴天娃娃。
等等。
也许是没等到答案,易蘅心下有了答案,补充道:“没印象也是正常的。”
“与那个旧物架子有关吗?”宋亲卿连忙追问。
易蘅一顿,“你看见了?”
“当然。”
话题发展到这个地步,其实可以借机彼此坦白。
也许是一种近乡情怯的微妙感受,二人此刻对视着,居然谁也没有主动提起那些疑惑。
“你……”还是易蘅再次主动开口,“有什么想问的吗?”
“有。”
有什么想问的?
那可太多了。
虽然还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宋亲卿此时已经可以联想到自己与易蘅可能存在的关系。
先前,易蘅苦寻之人与宋亲卿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因为自己是天神,宋亲卿始终无法相信。
现如今,连天神身份这一层限制都不复存在了……
易蘅要找的那个人、为了接近宁愿伪装成凡人大动周折的人,就很可能是宋亲卿本人。
宋亲卿很想问:
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你苦寻的姻缘,是否发生在我并不知晓的过去?
你如此执着,究竟想得到什么?
是想找回那个我全然陌生的、被隐瞒为秘密的曾经?
还是为了当前这个,什么也不知道、也似乎并没有什么魅力的我?
可他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些问题没道理。
思来想去,宋亲卿只是避重就轻地问了个:“旧物的主人,曾生活在这个屋子里吗?”
“呃……”也许是没想到宋亲卿会用「旧物的主人」,来如此区别「那一段经历」,易蘅哽住,但还是接受,点头,“是。这里是复原景,被我藏起来,不会有人找到这里。”
“我先前参加过神界大会,帝君用灵力构建了一整个虚拟大陆。这间屋子,也是一样的原理吗?”
“嗯。”
“费这么大的力气……是为了收藏与他的回忆吗?”
“是。”
宋亲卿突然不往下问了。
可他不问了,易蘅看起来反倒有些不安,像是怕他误解,还准备解释什么。
“他就是你要找的,所谓的白月光吧?”宋亲卿又问。
易蘅见宋亲卿眼神躲闪,不知道对方理解到哪一阶段,正想点破,颅顶脑钉却隐隐作痛。
被刺痛限制,易蘅只得作罢,顺着问题回道:“可以这么说。”
“他……”一个字,尾音拖长。
宋亲卿沉吟了许久,才终于问出来,“他是个怎样的人?”
“他和你一样,很善良。”不知是不是为了强调,易蘅刻意加重了「和你一样」几个字,“和你一样,很可爱。和你一样……不,唯独这一点应该说,和我一样。年纪,和我一样大。”
年纪。
宋亲卿看起来只有17、8岁,像个不开化的少年。
而易蘅看起来,已经27、8,是个颇具雄性魅力的成熟男性了。
“知道啦!”听到这,宋亲卿突然笑了笑,说,“早点休息吧!”
“等等,亲卿……”易蘅还想说什么,却被宋亲卿一下子溜出去。
也许感受到他的故意躲避,易蘅没有再追上来。
宋亲卿逃到卫生间的时候,只听到那个人在背后似有若无地哼笑了一声,像是无奈,又像是怜惜。
对着镜子,看着镜中眼眸轻轻颤动的自己,宋亲卿突然觉得陌生。
眼前的这张脸,伴了自己二十年,但其背后却隐藏着一个自己全然不知的秘密。
这个秘密他自己不知道,门外的那个男人,却似乎很清楚。
他可以问,他可以说;却一个不敢仔细问,一个不敢主动说。
过去做任务的时候,宋亲卿最头疼的任务对象,就是「谜语人」。
明明那么简单的误会,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得清楚,但当事双方就是憋着不说。
作为旁观者,宋亲卿看着只能干着急。当时的他似乎不开窍,也不明白为什么任务对象不愿意开口。
可如今成为了当事人,又依稀开了窍,他才明白个中滋味。
刚才与易蘅的几番对话,就像是一场拉锯战。
用话语为绳,彼此拉扯,你进我退,患得患失。
宋亲卿怕问得太多,怕问出的信息太庞大,大到他无法处理。
他想知道,可离真相那么近的时候,却又会害怕知道。
他猜测易蘅想说什么,可主动说出的内容,又怕被他曲解。
毕竟背后的故事,远比他目前得知的还要复杂,易蘅想说,却又害怕说出口。
于是,平时对外最烦谜语人的两个人……
在这段关系中,莫名成了谜语人。
“他是不是以为,我没猜到与他有过往的人,可能会是我?”宋亲卿朝镜中的自己伸出手,触了触镜面,“怕我以为白月光另有其人,怕我吃醋,才那么紧张?”
自言自语着,宋亲卿轻笑一声。
镜中的那个少年,也同时笑起,面庞像初春稚嫩的桃花。
稚嫩。
太过稚嫩了。
宋亲卿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嫌弃起来。
——“年纪,和我一样大。”
他想起易蘅的描述,虽很怀疑对方所述的就是自己,却还是不知道当前的年龄差是如何形成的。
这句话,不由得让宋亲卿眼前勾勒出一个画面——
宽肩窄腰、高大成熟的英俊青年,身边站着一个清瘦娇弱的少年。
青年与少年对视,看起来就像是哥哥在看不懂事的弟弟。
不好看。
宋亲卿对着那个少年摇摇头,肆意评价:
不好看!
随即,成熟青年身边换了个人,是与其年纪相仿的,个高腿长、健实高挑的另一位青年。
青年与青年对视,看起来分外和谐,只一眼便知这二人有着同等的阅历、有着岁月沉淀下的共有默契。
这样多好看……
宋亲卿怔怔然。
要是自己能再长大一点就好了……
突如其来的自怨自艾,让宋亲卿猛然回神。
过往做任务时,他从来不会如此评价任务对象,不会轻易以貌取人。
但这天,怎么就对自己这么做了呢?
当一个人会因为另一人自惭形秽,也许不是这个人真的有多么不好。
宋亲卿豁然醒悟——
也许只是担心配不上。
也许只是这个人,动了心。
第55章
这一夜,屋中三人,或梦魇缠身,或辗转反侧。
宋亲卿就是那个辗转反侧的。
真相咫尺距离,他却在那之前,先察觉到了自己的心动。
不管是对颇哲浩还是易蘅,他承认,他都心动了。
可是他唯独无法确定,他该不该喜欢上易蘅。
这犹豫,源于那个自己不知道的秘密。
也源于易蘅对过去的执着。
宋亲卿找不到线索,来证明易蘅对现在的他有多重视。
目前得到的蛛丝马迹,件件证明,易蘅为了所谓「白月光」,可以付出一切代价。
哪怕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就是那个白月光。
可对过去一无所知,宋亲卿不得不把白月光区别成另外一个人。
也正因此,他会害怕。
害怕现在的自己,不如已经成为白月光的,那个自己。
宋亲卿纠结了一个晚上,都没理出头绪。
他本想第二天一醒来,就直接找易蘅问个清楚。
然而离开卧室,在餐吧看到手磨着咖啡的易蘅。一瞬间,他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那个男人站在餐吧后,分明俊朗如谪仙,偏偏沾染了人间烟火气。
看一眼就让人心跳停拍。
易蘅似乎也一夜没睡,眼下积了些青痕,也许是因为疲惫才特地磨煮咖啡。
听到宋亲卿出来的动静,易蘅还没抬头,就先问了句:“你也要来一杯吗?”
一抬眼,两人都看清了彼此的困倦。
对视之间感应到昨夜不约而同的默契,他和他无奈地相视一笑。
“看来你是需要了。”易蘅轻笑回应。
“嗯。”宋亲卿点头靠近。
两人都各怀心事,也明白彼此各怀心事。
只是,不用交换这心事,只要知道彼此心中都想的是彼此,暂时也就够了。
饮完咖啡,二人状态都提起了不少。
想到那虚弱的庄颜至今还没动静,二人转而进了这位的卧室中查看。
庄颜已经醒来,倚在床头。
只是看起来似乎身体隐隐作痛,让庄颜表情不适,时不时发出叹息。
见状,宋亲卿立刻驱动小结界,将庄颜笼罩其中,调整环境舒缓其神经。
虽然外部环境不能根治病痛,但至少可以给庄颜带来些舒适感。
不多时,庄颜脸色好转,艰难提起嘴角,抬手示意两位年轻神明靠近,似乎要说些什么。
“冥王非要追杀我的理由。”庄颜看着坐在床边的宋亲卿,微笑问道,“你知道了吗?”
宋亲卿回答:“根据您的说法,和我目前观察到的线索,是因为一桩陈年旧案吧?冥王似乎认定您有罪,而您主张自己无罪。”
“很聪明。”庄颜赞许道,“难怪无名会把这件事拜托给你们。”
听着庄颜的话,宋亲卿忍不住心想:
不愧是老师,循循善导、诱掖后进。
哪怕放到所有老师中来看,庄颜也是个中相当温柔耐心的一位。
宋亲卿继续道:“那件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冥王怎么会误会了您?”
“与其说是误会,不如说我是被污蔑了。冥王之所以能成为冥王,其被陆仁帝君点化飞升之时,就展现出了非凡的天赋——绝对理智。”
也许是这么长的一段话耗费了庄颜不少体力,他停下来喘了片刻,才继续说:
“世人皆有情,唯独冥王无情。既是如此,他没有针对我的必要。我应当是被冥界的有心人污蔑,证据确凿,才导致冥王不得不审判我。”
“您居然……”一旁沉默的易蘅听到这,忍不住插话,“到现在都还相信冥王?”
“看起来……”庄颜回视易蘅,“你并不信任他。”
“信任?我不但不信他。”易蘅嗤笑,“我还恨不得活剥了他。”
“你了解的冥王,与我了解的,很不一样呢。”
“您有多了解冥王?”易蘅追问。
庄颜意味深长一笑,“应该说,在你出生之前,我就已经先认识他了。”
这番对话,让宋亲卿大开眼界——
他已经猜到庄颜身份不简单,只是没想到,还能更加不简单!
也许是注意到了宋亲卿的表情,庄颜转过来,“你应该很好奇,我究竟是什么人吧?”
“嗯。”宋亲卿点头,“目前只知道,您是黑白判官的老师。”
“咳咳……”庄颜点头,又问,“你认识灰判官吗?”
“有幸见过。她也是您的学生吗?”
“不。”庄颜轻轻摇头,眼神恍惚片刻,“如今的灰判官,是我的后任。”
“后任?”宋亲卿反应过来,“您是上一任灰判官?”
庄颜徐徐点头,忽而视线转向窗外,似乎回忆起了什么,语气缓缓拖长——
“你们年纪小,有所不知。其实最初,并无黑白灰之分,冥界之中,独我一名判官。”
“我与冥王,一同被称为,地府的创界神……”
……
陆仁帝君借系统管理神界初期,就发现了弊端。
掌管死亡的神明,不能由凡人的满意度,来审核工作的绩效。
因此,帝君在神界与人界广招贤才,奈何无人有资质担当重任。
要么就是有掌权谋私的征兆,要么就是生死别离负担导致精神崩溃。
帝君发愁,苦翻元神谱,终于找到了一个绝佳人选——
易枫。
这名青年,生来具备反社会人格,对生死极度淡漠。
但同时,这人又有着绝对理智。他欲望寡淡,判断一切事务纯靠逻辑数据,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毕业后,易枫苦考司法,奈何每次都过不了心理测验一关,导致待业多年。
帝君一看:还有比这个更适合的人选吗?
不可能再有了!
帝君当即将易枫点化上神界,与其说明了缘由,希望其单独带领掌管死亡神明,建立适合死神的体制。
易枫同意之前,提了个要求,说要带上另一位凡人。
那位凡人,就是庄颜。
帝君疑惑,“这位是你的友人?”
易枫摇头,“他似乎是这么认为的。我只是觉得,有他会便利许多。”
“那你为什么带他?”
“待业这些年,他主动给我提供住处、伙食。”易枫强调,“我只是觉得,有他会便利许多。”
帝君本来还有所担心。
易枫居然还有朋友?有人性的话,大概率会影响其作为死神领导的判断……
但这么一听,人家庄颜拿他当朋友,他只拿庄颜当工具人!
简直毫无人性!
因为毫无人性,易枫作为死神领导的人选,就更加完美了!
点化庄颜对于帝君来说,不过是随手的事。
于是,易枫作为冥王,庄颜作为判官,冥界的初始双神,就这么定了下来。
……
庄颜一直都知道,易枫是个特别的人。
这一点,从成为大学法学院的同班同学起,全班学生都深有体会。
可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庄颜总愿意额外关照一下,这因为独特被众人孤立的同学。
后来有人告诉庄颜,说他这是出于圣母救世的情结。
“你要警惕,《农夫与蛇》的故事你还不知道么?”有人这么提醒过庄颜。
庄颜只笑着回应:“如果不是心存正义,易枫怎么会来学法律呢?我相信他心地还是好的。”
庄颜就成了唯一接纳易枫的人。
毕业后,庄颜顺利找到工作成了律师。而易枫因为心理测验不过关,一直通不过司法考试。
那段时间,庄颜还是关照着易枫,不管别人如何劝解,他只说「帮助朋友,不求回报」。
事实证明,庄颜是对的:好人是会有好报的。
易枫意外得了因缘际会,飞升为神明,还特地带上了庄颜一起。
在这之前,庄颜没有想过要修神。
只不过,易枫一来可能是为了报恩,二来确实需要他。
加上当神仙也确实挺不错,给庄颜留的职位还专业对口。
思来想去,庄颜答应了。
结果,就入了个大坑。
就好像被邀请去一家公司当「总裁」,人到了地方一看,哪有公司的影子?
这「总裁」还得亲自动手,从创业开始,把公司打拼起来!
创冥界的过程中,事务繁多、工作繁重。
庄颜几次拿这个比喻与易枫开玩笑。易枫不但听不懂,还会一本正经跟他分析创界与创业的区别。
庄颜只当是苦中作乐,一边陪着自己的「挚友」忙碌,一边拿对方打趣解闷。
历经数年时间,冥界的运转终于步入正轨。
易枫,确实是冥王最佳的人选。
作为「帝王」,他没有七情,没有六欲,比系统灵活,比常人冷静。
在易枫的统治下,冥界的死神们适应了这相对封-建、又绝对公正的全新体系。
庄颜,也确实是冥王的最优质的左膀右臂。
凭借法律知识与制度思维,庄颜不断改进冥界律法,并将各个部门的分工区别开来。
有些小死神因为惧怕冥王,一些制度外的事务,也只敢找庄颜请教。
公事私事混杂,庄颜很快就感到力有不逮。
就像帝君点神分摊负担一样,庄颜也向易枫提议,点两个大死神,来承担冥界的管理事务。
易枫同意了。
所有人都有可能成为神明。
却不是所有人都适合成为死神。
更不用说,他们需要的,是管理阶层的大死神。
在冥界精挑细选,没找到合适的人选。
易枫庄颜就把视线放远,投往神界与人界。
选拔过程中,有两个角色吸引了庄颜的注意。
一个是神界修真院培育出来的高材生,贺川。
此子天资聪慧、天赋异禀,且性格正直、不苟言笑。
另一个,则是死神们抓不到的人界小鬼,修果。
这孩子是个流浪儿,几次饿到极限,本该魂归地府,却天生神力、机敏异常,无常们愣是索不了命。
看着这两个性格迥异的孩子,庄颜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他当即对易枫说:“他们都是好苗子!我想要这两个!”
第56章
因为是庄颜亲自选中的人,所以这两位新晋神明,就被交由庄颜管教。
易枫总说庄颜不会看人,庄颜却觉得,这次自己挑中的两个「学生」,都各有千秋。
庄颜眼光确实独到,这两人的能力、体质、天赋,都是世间罕有。
几次特训下来,两人作为死神的巨大潜能,便已是有目共睹。
只不过,这两个学生最令人头疼的,并不是所谓天赋。
而是他们的性格。
修真院出身的贺川是标准优等生,服从教诲、完美执行命令。
仿佛一匹训练有素的军犬。
而流浪儿出身的修果则不太服管,感情用事、叛逆任性。
就像街头巷尾流窜的疯狗。
贺川与修果虽为同期,被庄颜同时「捡回来」。但因为个性太过迥异,两人相处起来冲突良多、常生龃龉。
贺川嫌弃修果不讲道理;修果鄙视贺川上纲上线。
好学生似乎总是会被世人偏爱。同为冥界新苗,贺川毫无疑问更受众无常的认可。
因此,两个人吵架的时候,贺川身后总是站着更多的支持者,围起来指责落单的修果。
表面上满不在乎,但被孤立的修果,内心终归还是会感到受伤。
表现在行为上,就变成修果愈发地叛逆。
因为要被培养成冥界的大死神、是未来的管理层,所以除去庄颜亲自培训,他还给两个学生安排了神界知名上神的课程。
学习更多的理论知识,这样贺川和修果就可以更了解神冥两界运转的规则、以及人界的一些常识。
结果,第一天的理论课还照常进行。
第二天,贺川就来找庄颜举报了。
“老师。”贺川一脸严肃,“修果逃课了。”
庄颜大惊,“怎么会?他再胡闹,之前也一直好好守规矩了啊!”
“守规矩?”贺川像是不理解,“他怎么会是守规矩的人?”
“呃……”庄颜反倒有些怀疑,“他受什么委屈了吗?”
贺川总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可见庄颜反复试探,好像很在乎那个修果,反倒有些不耐烦了,“学生愚笨,无从得知。”
感觉到贺川的抗拒,庄颜只轻笑,拍了拍这名学生的肩膀,说:“你是好孩子,老师知道。但修果也不坏,你以后就会明白的。”
说完这番话,庄颜转身就去寻找修果的踪迹。
没注意到原地的贺川,沉默凝视其背影,久久伫立。
……
这两个学生都是庄颜亲手管教起来的。
贺川是让他舒心的好学生,几乎没有让他额外费神。
修果实力意外地比贺川略高一些,但是个性刁蛮,不愿钻研修习,没少给他添麻烦。
刚进冥界的时候,修果就经常偷其他无常的东西,被人追着打骂。
庄颜亲自上门给人无常赔礼道歉,再单独把修果抓起来,好好惩罚。
惩罚归惩罚,庄颜也会好好跟修果沟通。
一开始这小孩拒绝交流,庄颜就自己观察。
注意到小孩也许是因为民间流浪的经历,总是对美食无法抗拒,庄颜便由此作为突破口。
只要修果犯了错,挨罚之后,庄颜会特地给小孩些小甜点,作为安抚。
但只要修果一整天都没犯错,庄颜就会给小孩做一桌子好菜,很丰盛的一大桌!
毕业后照顾易枫的经验,让庄颜的厨艺堪称一绝。
凭借进退有度和高超手艺,庄颜本来已经初步驯服这匹小野狗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修果都只是会跟人小打小闹,不会再犯原则上的大错误。
但今天,贺川所说的「逃课」,则是庄颜课前反复强调过的,不能犯的「大错误」。
在冥界四处寻找,庄颜终于在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胡同,找到了蜷缩在角落的修果。
小孩升为神明后,已经学会了干净和卫生。
但此时不知为何,小孩又灰头土脸、自暴自弃地躲在肮脏阴影里。
庄颜一看小孩这样,仿佛看见了其流浪在民间、被人人喊打时的样子,不免有些心疼。
他蹲在胡同口,朝修果伸出手。
小孩却满眼敌意地盯着他,一声不吭。
“修果,你是不是受委屈啦?”庄颜与这两个学生朝夕相处,最清楚两个孩子的品行。
他很确定,管教多日后的修果已经学会了规矩,懂得了善恶是非,如果不是被刺激,不会突然反叛。
果然,「委屈」二字让小孩破了防,小孩一抽鼻子,泪眼朦胧,还倔强道:“你们都不喜欢我!我知道!我不在乎!我就这个样子,改不掉!”
看这样子,庄颜就知道他说中了。
可他也不是会故意说好听话的人,只说:“很多人不喜欢你,这也正常。因为你不符合他们喜欢的标准。那能怎么办呢?”
修果脸更皱了,被庄颜的话刺激到,呜咽着像被扔了砖头的狼狗崽子。
“你要么就学会迎合别人喜欢的标准,得到他人的喜爱。”庄颜继续说,“要么。就做你自己啊!总会有人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你骗人。”修果嘴上这么说,看起来却有些犹豫。
庄颜微微一笑,“哪一句骗你了?”
“会有人喜欢我,那一句。”
“我从不骗人。你什么时候见过我骗人了?”
庄颜在冥界的名声向来极好,秉性正直到被人戏称为「冥界正道」。想到这里,修果反问:“那你说,谁会喜欢我?”
“我呀!”庄颜轻巧地说着,弯着眼睛笑。
“呃……”修果哽住。
庄颜也不说话,继续看着小孩笑。
而对上庄颜笑盈盈的面庞,修果脸却一红,又羞又恼,“你这分明是在说谎!你根本就不喜欢我!”
“为什么这么说?”
“你只喜欢贺川那样的学生!要不为什么一直要管我,还想把我变得和贺川一样?”
听到修果说出真心话,庄颜这才凛下脸,认真回应:“我教你,是想把你变得优秀,能成为我最好的搭档。”
“什么搭档?”
“未来有一天,你们会与我共享「判官」这个名号。我不希望你们永远屈居我之下。我一直在期待你们与我平级、可以跟我平等共事的那一天。”
平等。
庄颜说出这个词的时候,没有刻意强调,仿佛就是很平常的一个词。
但这轻易说出口的两个字,却在修果的内心掀起一阵风暴。
从小到大,修果没有被平等对待过。
被辱骂、被歧视、被殴打、被取笑。修果这一生,都是低贱的。
本以为这位笑面郎君将他捡回来,也是为了驯服他,有一天可以利用他……
可这人却说,要给他平等。
见修果表情动摇,庄颜补充道:“另外,对你和贺川,我从来都是一样的,没有偏颇。如果我喜欢贺川那样的学生,在一开始,我就可以选两个「贺川」,不用选择你。”
“呃……”
“但我却也选中了你。所以,你和贺川,我两个都喜欢。一样喜欢。”
“呃……”修果小小的身体动了动,从阴影中钻出来,似乎要走向光明下的庄颜。
但小孩还是犹豫了一下,突然提了个要求,“反正只有我们两个在,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就跟你走。”
庄颜惊喜,忙问:“说什么?”
“说,你其实更喜欢我。”
听到小孩的要求,本来可以顺势复述解决麻烦,但庄颜却一愣,很认真地摇头拒绝了。
“就只有我们在!”修果不满道,“哪怕骗骗我,不也只有你我知道吗?”
“你自己也说啦,这是「骗」。”庄颜耐心解释着,“我说过,我从不骗人。”
从不骗人。
虽然没有从对方口中听到自己想听的话,但修果却意外地得到了满足。
因为这个人真的从不骗人,哪怕是哄人的话,也不会随便说。
所以这个人说喜欢自己……
那就是真的喜欢自己!
“你和贺川还真像。”修果嘟囔着钻出来,把手放进了庄颜手中。
“是吗?”庄颜笑着反问。
“嗯。只不过,贺川那样的让我讨厌……”修果的声音别扭又微弱,“而你,我有一点点喜欢……”
……
那一次逃课,修果照例受了罚。
面对贺川,修果也依旧嚣张跋扈、为非作歹。
只不过,修果的变化,也显而易见。
除了小纪律不好好遵守外,只要是大事,修果都会认真对待、全力以赴。
很快,就到了两个实习大死神初次执行任务的时候。
这次的任务,难度颇高、案件复杂。加上庄颜有意安排,贺川和修果必须联手执行。
这次的案件相当恶劣,当事人阳寿早该尽了,但却寻遍各种民间诡术,拿别人的阳寿给自己续命。
结果,一个病秧子硬是活到了四十好几,无数青壮年因此丧命。
贺川和修果难得一次达成了共识,认定此子当诛。
然而,死神到了人界,即将实行抓捕。该恶人却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证据全部销毁!
寻常人本不可能瞒天过海,但这人一开始就能获得续命之法,背后怕是本就有什么靠山。
虽恨得牙痒,但贺川面对恶人,居然真的就收了手!
修果难以置信,“你疯了?这人就这么不抓了?”
贺川理所当然道:“没有证据……”
修果打断,“什么叫没有证据?你是没长眼睛吗?你不知道他做过什么坏事吗?”
“庄老师教过我们,执法不得妄为,必须维持程序正义!”
“我还记得庄老师教过我们,不得放过任何一个坏人呢!”
说到这里,修果气得红了眼,直接祭出了断魂斧,狠戾道:
“你不敢动手,那就由我来!”
第57章
修果一时冲动,未经流程允许,私自斩下了该恶人的头颅。
提着这颗血淋淋的头颅回到冥界时,修果还横冲直撞地,不服任何人的阻拦。
修果坚信,哪怕所有人都不理解他的做法,至少老师庄颜,是世上唯一会理解他的人。
结果那天,庄颜骇怪的眼神,让他疼得刻骨铭心。
“修果……你怎么能?”庄颜不可置信地问他。
修果反应强烈,“老师,你不是说过,不能放过坏人吗?我做到了!我做到了啊!”
“可是,老师也教过你。”庄颜痛心强调,“惩恶有道,禁用私刑。”
“老师……”
啪嗒。
那颗恶人的头颅掉在了地上。
修果脱了力,他感觉自己被背叛了。
唯独庄颜,这世上唯独庄颜,不能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就好像在说,朽木不可雕,孺子不可教。
“贺川呢?”庄颜转头寻找。
“贺川?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贺川?”修果干笑两声,“为了让我看到你们师徒二人多么默契,教训我的话都说得一模一样?”
“那说明贺川有好好把我的话听进去!说明他做的是正确的!”
“对!他都是对的!我就是错的!那我就大错特错好了!你也不用管教我!你再也不要来找我!”
像是气急败坏的叛逆少年,修果几近咆哮着说出这番决绝的话。
他转身要逃离现场,被庄颜下意识伸手拉住。
“你不能就这么走!”庄颜正经道,“做错的了事,就该受惩罚!你这是大谬误……”
“你要怎样?要我的命?”修果上了头,直接召出断魂斧,“谁也别想伤我!再不会有人可以欺负我!”
修果曾有一瞬间,把庄颜划到了自己的势力范围。
因为一生受尽欺辱,成神后,他对外人依旧心怀戒备。
他认为所有人都有可能欺负他,只有与自己站在一起的庄颜不会。
可现在,庄颜也到了对立面。
修果只剩一个人了。
被逼急了的狼狗像是发了疯,癫狂地挥舞着手中的斧头,要砍伤所有接近自己的人。
庄颜被修果的模样吓到,短暂地怔凝片刻,还是咬牙上前,要控制修果。
斧尖即将砍到庄颜胸口的一瞬间……
修果还是狠不下心,急急调转了手腕。
他扭伤了手腕,斧头径直飞出去,斜劈着划破庄颜的手臂,拉出一个很深的血口子。
只是没有伤到庄颜的要害而已。
庄颜痛苦地呻-吟一声,抬手捂住了手臂。
修果不敢去看那伤口,也不敢看庄颜的表情,就这么直接打开了系统,逃回了人界。
修果不想再待在冥界了。
他不想当死神了,也不想再与庄颜未来共享「判官」的名号了。
他继续在人界流浪,想回到原来谁也不曾信任过、也不会再被任何人伤害的状态。
只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修果回不去了。
他已经体会到被庄颜维护的感觉,因此被路人歧视、辱骂的时候,他根本无法接受。
他已经尝过庄颜给他亲手做的饭菜,因此再吃糠咽菜,他只觉得难以下咽。
庄颜带他见识过光明……
他再也回不到阴暗之中了。
修果开始独自流浪,一边艰难适应……
一边暗自期待着,庄颜会来找他。
之前,不管他闯什么祸,犯了什么错,庄颜都会找到他。
先惩罚他,再小心翼翼地哄他。
每一次都这样。
这一次也会这样的。
修果暗自期待着。
但这一次,庄颜好像真的生气了,也真的对他失望了。
过去了整整一个月,庄颜都没有来找他。
修果心生怨恨。
但比起怨恨庄颜,他更恨自己。
恨自己居然在担心庄颜,是不是被自己砍得太深、伤势太重。
修果恨自己,再也对庄颜狠不下心。
一个月后的某一天,终于有人来找他了。
只不过来的人不是庄颜,而是贺川。
修果也没有要逃跑的意思,丧气又傲慢,“来抓我回去受罚?抓吧!反正我也懒得跑了。”
贺川看着他,一脸厌恶,却反问:“罚什么?”
“明知故问。”修果白一眼,“我动私刑的事呗!”
“那件事……”贺川了然,“那件事不用你受罚了。”
“当我傻?你这是故意骗我回去,还是说……”修果不信,“庄颜那古板替我求了情,帮我免了责罚?”
贺川咬牙忍下怒意,才说:“我不会骗你,老师也不会替谁求情。老师他只、不、过、是,亲自替你受了罚而已。”
“什么?!”仿佛冰水自头顶灌下,修果猛然坐起。
“哼……你以为我为什么亲自来找你?还不是因为老师受了重伤无法痊愈,心中还挂念着你,我才不得不来。”
“呃……”修果眼神闪烁着,一时神智恍惚,直接伸手拽着贺川,“我要回去!带我回去!我要回老师身边去!”
……
死神私动刑罚,在庄颜自己定下的律法中,是头等大罪。
罪神需关闭系统、灵力庇护,受鞭刑七日,再将伤口经辣椒水泼洗,静待三日。
三日后伤口结痂,再将血痂撕下,受鞭刑七日。反复如此,直至承受过三轮。
庄颜当初定下这严刑,就是为了维护秩序。
因为威慑效果太好,几乎没有哪个死神遭过这种罪。
结果这惩罚,立法者亲自承受了。
整整一个月的处罚,过程中,庄颜没有求过饶,也没有用自己创界神的身份压人。
他甚至怕小无常为难,直接叫铁面无私的易枫给他处刑。
处罚结束,庄颜待在殿中,没有出过门。
这固执的人显然是没有偷用灵力修复……
否则修果到达殿门口时,怎么还能闻到十分浓郁的血腥味呢?
修果推门而入,破口喊道:“你为什么这么固执?为什么不用灵力修复伤口!”
门内的庄颜被喊了个措手不及,本来扶着床柱正要站起来,看到门口的小孩,错愕了许久。
那毫无血色的两片嘴唇蠕了蠕,似乎想说,「你回来了」,似乎想说,「你怎么知道」,似乎想说,「我没事的」……
说出口的却是,“完整的处罚,还包括受刑人不借助外力,自体愈合……”
“你怎么这么倔!”修果气急败坏,“就是不知道变通!就是不知道为自己讨一点好!”
庄颜低头咬唇,许久才说道:“不以身作则,我怎能为人君,怎能为人师?”
说到这里,庄颜抬起头,却在看到修果的脸时,表情一僵——
“你怎么……哭了?”
修果一抬手,摸到脸上一片湿,才发现自己哭了。
这一辈子,修果被打得甚至断过腿,他都没有哭过。
但是因为庄颜看起来很虚弱、看起来很疼……
修果第一次哭了。
看到小孩如此,庄颜也心软了,“别哭了……”
修果却难得柔软,走到男人面前,委屈道:“老师能不能抱抱我……”
“抱?”庄颜为难,“都是大男人,抱什么抱?”
“我才不是大男人,我还只是小孩子而已。抱一抱吧……”
小狼狗柔软下来,眼睛湿漉漉的,像一只小奶狗。
庄颜叹了一口气,拿小孩没办法,只得同意。
修果得了许可,这才黏糊糊地贴上去。
因为庄颜身上伤口未愈,修果不敢抱得太重。
但仅仅这样,可以嗅到老师身上隐在血气下的淡淡体香,他也很满足了。
“老师……”修果声音被压得闷闷的,“你身上好香。”
“是桂花的香气吗?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回来,我还做了些桂花糕。”
“老师对我真好……”
“你也知道?那以后能不能懂事些?我对事不对人,如果不是你做错事,怎么会故意刁难你?”
“老师,我知道错了……”
“知道就好。动用私刑是万万不可的……”
庄颜絮絮叨叨教育着小孩,传递着法制观念的重要性。
小孩抱着老师,嘴上「嗯嗯」应着,其实一句也没听进去。
修果心想:
老师,我以后会乖的。
只不过,不是因为这些大道理……
只是因为你。
……
又过了几年。三大判官正式举办授礼。
“黑白生灰,灰成黑白。”庄颜说,“所以今后,我为灰判官,你二人各为黑白判官。”
黑色稳重,庄颜将这个颜色给了贺川。
白色轻盈,庄颜将这个颜色给了修果。
典礼上,庄颜带着学生郑重宣誓:
三大判官将为冥王效力,殚诚毕虑,尽心竭诚。
冥王是冥界最公正的尺度。
那么三大判官,将严格将尺度视为行事规矩,绝不逾矩。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冥界都运行得比神界更稳定。
神冥两界的神明闲谈起来时,都会提到庄颜教导有方,教出了两个得力的学生。
一个与庄颜神似的黑判官,完美走上老师的道路,唯规矩是从。
一个与庄颜贴心的白判官,手段狠辣但有分寸……
却只唯庄颜是从。
……
一切本该就这么顺利地发展。
冥界有最强的泰山府君,有知名的三大师生。
一切本该无虞。
直到距今将近40年前,冥王突然擅自去了趟人界。
那是冥界创建以来,易枫第一次离开地府。
事出突然,庄颜根本没能拦住。
可易枫回到冥界后,看起来并没有任何异常。
就那么又过了20年,一日,庄颜突然被易枫要求,对其开放所有生辰册的权限。
根据创界时两人一同制定的律法,庄颜毫无疑问地拒绝了。
再过了几日,黑判官贺川,突然奉冥王的命令,亲自来缉拿恩师庄颜。
当时,修果与庄颜在一块,自然护着庄颜不交出去。
庄颜也不理解,自己一生坦荡,何罪之有?
贺川几乎要咬碎一口牙,看起来非常痛苦,但还是强忍动摇,坚定道:
“泰山府君宣判您徇私枉法、私自篡改生辰册。他曾给过您机会自首,但您没有抓住这个机会。”
庄颜大惊,想起前几日易枫来要求开放权限的事,没想到那竟是对方给的「机会」。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贺川口中所说的「宣判」。
“怎能就凭空定了我的罪?”庄颜忙问。
贺川眼底一片猩红,像是失望,像是悲愤,“您最清楚,冥王不会谋私,所言即是铁则。而府君下达缉拿令之前,就已经给我看过,确凿的证据。”
“什么破证据?!”修果原地起跳,“你相信那个狗屁冥王的证据,也不相信老师的为人?”
“如果证据有误,老师可以亲自去与冥王对峙。”贺川坚持道。
“你不信老师!你就是不信老师!”修果情绪激动,“你别想动老师!我……”
“修果,别这样。”庄颜却拦下修果,抬眸看向贺川,欣慰道,“贺川,你干得很好。秉公执法,是判官职责所在。”
“带我去吧。冥王绝不会空口陷害我,我也会自证清白。”
第58章
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当事人庄颜一定是最清楚的。
可站在冥王座下,眼看着易枫呈出完整的证据链,清楚得甚至让庄颜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意识错乱的时候做过这件事——
只有庄颜能接触到生辰册;
只有庄颜拥有这样的笔迹;
只有庄颜想「独占」生辰册的权限;
等等。
那个凡人的死亡时间被篡改,且被系统接受档案,已经执行了。
为了保密,证据链上的名字被模糊。
“是谁?”庄颜慌乱地问,“这人是谁?”
“你应该很清楚才对。”易枫漠然道,“原件我只让黑白看过,毕竟这二位不相信恩师竟做出如此卑劣的事。”
“他们不信。”庄颜忙问,“那你呢?你信吗?”
“证据确凿。我有什么不信的?”易枫反问。
冥王不愧是冥王。
语气冷淡得像是一台时刻运转的、不知疲惫的机器人。
易枫说这话的语气就好像在面无表情地取笑……
取笑庄颜,居然会以为,易枫能相信他。
“不对……”庄颜呼吸急促,低着头整理思路,“一定是有人陷害我。”
哪怕这个时候,他也相信自己的同学兼合伙人易枫,一定是被过于完整的证据链蒙蔽了思路。
庄颜与易枫都是司法专业出身,思维都受了影响。
只要能找到证据,易枫就还会相信他!易枫就是这样的人!
可是,要证明一个人做过什么事,很简单。
做过事,一定会留下痕迹。
然而,要证明一个人没有做过什么事,却很难。
就像收到一个空盒子,在拆开之后,你要如何证明里面的货物不是被你私自藏起了呢?
没做过的事,庄颜当然死都不会认罪。
看到庄颜宁死不屈的样子,易枫不但没被打动,甚至只是平淡地说了句:“那就由白判官亲自审问吧。”
好像只是在把一个陌生罪犯交由白判官处理。
好像与庄颜只是萍水相逢,并没有过毕业后依赖的那些岁月,并没有过在冥界共同创业的那些默契。
……
三大判官正式分权之后,每个人都在各自的领域颇有建树。
没有黑判官抓不到的逃犯,没有灰判官会弄错的档案,没有白判官审不出的罪犯。
三大判官维持着宣誓时的承诺,忠于冥王,绝无二心。
然而只有白判官知道,自己从头到尾忠诚的,绝不是冥王。
以至于冥王虽然下了「审问」的命令……
但修果只是尾随在庄颜背后离开冥王座前,一点押解的意思也没有。
画面令人发笑,犯人在前头昂头挺胸,主动走进审讯室。
而审问官却在其身后亦步亦趋,看似唯唯诺诺。
好像这二人的身份调了个位置。
进入审讯室后,庄颜主动将手腕并在一起伸出,示意修果将其禁锢。
修果却百般不愿,背着手就是不肯动作。
“白判官,完成你的工作。”庄颜冷声命令。
“呃……”修果不吱声。
“白判官!”庄颜提高音量,“完成你的工作!”
“呃……”修果还是不回应。
“白……”
“老师!你明知道叫我什么我才会答应!”修果有些委屈。
庄颜一怔,眼神逃避,克制道:“现在你我不是师生关系,是审问与受审的关系。”
“不用审!老师!我相信你!”
“这是你身为判官该说的话吗?”
“难道我对你用刑你就会承认吗?”
“当然不会!没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
“那我何必对你动手?”
“白判官!”庄颜被气笑了,“难道你对别的罪神也这么网开一面么?”
“你又不是别人。”修果嘟囔着。
“完成你的工作!”庄颜怒道,“冥王给你下达了指令,今天我如果全须全尾走出这个房间,你知道你会有什么下场吗?”
“我早就看他不爽了!大不了我跟他打一架……”
「啪」——
一声脆响,打断了修果的话。
一记耳光重重落在白衣小孩的脸上,将小孩白皙的皮肤都打得肿胀起来。
这屋子里先受了痛的,不是犯人,而是审讯官。
庄颜的手掌微微作痛,看见小孩错愕的表情,心痛大过身痛,“不可对冥王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老师……”修果捂着脸,不因对方打了自己而难过,反倒还因换位而难以置信,“你到现在都还相信冥王?那人都那么对你了!出了事他可不曾信任过你!”
“这是法制运转的规则,他只能相信证据,这是好事。如果谁都凭人情世故断案,这世界就乱了套了。”庄颜固执道,“修果,你作为白判官,本来也该如此。”
“可是在学会这些法则之前,我先学会的是,谁对我好,我就该拼命对谁好!”
“修果!你是判官!”
修果提高了音量,几乎是扯着嗓子喊:“在那之前,我先是个人!”
“呃……”
“在成为判官之前,在学会这些规则之前,我先作为一个人,被另一个人好好疼爱着……”
庄颜看着修果红着眼的样子,一时说不出话。
“老师,因为这样。”修果坚定道,“哪怕这件事真的是你做的,我也会拿命护着你。”
像是一个毒誓。
毒蛇吐着信子,保护着一个即将腐烂的苹果。
但毒蛇不在乎。
哪怕要毒翻整片森林,它也要保护它唯一的苹果。
修果离开了审讯室,关上了门。
本该充斥着哀嚎与折磨的监牢,竟在此时成了临时的庇佑所。
外面是危险的。
庄颜只要待在这里,反而是安全的。
这天,庄颜毫发无损地待在小房间中,沉思了一夜。
第二天,他主动向冥王自首,认了所有的罪。
在白判官震惊的目光中,灰判官被正式罢免,被宣判了死刑。
冥界的老无常们都说,这白判官确实有手段,知道要对不同的犯人用不同的手段。
这原本的灰判官最是宁摧毋折,白判官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妙计……
就让这硬骨头主动投了降。
……
因为在「审问庄颜」的过程中,白判官立下大功,获得了冥王的信任。
所以庄颜的断头刑,也由白判官亲自执行。
按照白判官过往的手段,一定会把每一次死刑的执行,都弄得「热闹风光」,让所有无常都来看戏。
但这次,处刑庄颜的手段,白判官不但没有公开,甚至连日期也保了密,只有冥界大死神们知道。
执行那天,黑判官没有出现。
白判官独自进了最森严的水牢。
“来行刑的么?”庄颜看见来人,面色平静,站起了身。
相比于其他死刑犯形容枯槁、濒临绝望的模样,庄颜看起来镇定自若、气色也很好,几乎不像是个囚犯。
可见,在这里,他被照顾得有多好。
白判官沉默着关闭了水牢的阵法,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庄颜也在水牢圆台的中心不动作,等待着判官上前,对他这已经不再是判官的罪神行刑。
可白判官迟迟不动手。
庄颜甚至主动催促,“判官大人,您该……”
“老师。”似乎只要说出这个称呼,孩子就永远只是孩子,不是什么所谓判官,修果只说,“您走吧。”
“走?”庄颜想到修果可能的意思,骇然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师知道我的意思。”修果面不改色。
“修果!”庄颜因怒意,在此时失了分寸,直接叫出对方的名字,“你疯了?”
“在您为了保护我不让我被诘难而主动认了罪的那一刻!”修果情绪激动起来,“您就已经失去了这么指责我的权力。您可以为了我有失偏颇,我为什么不可以?”
庄颜怒不可遏,直接上前又甩了修果一巴掌。
修果被打得连退几步,明明可以还手,明明可以还击,但这位大死神只是默默受着。
见修果这样,庄颜鼻尖一涩,泪意上涌,又打了一巴掌,喊道:“动手!杀了我!动手!”
修果被打得脸都肿起来了,还是一动不动忍着。
“你动手!修果!”庄颜眼泪淌了下来,一下下打在修果脸上,揪着痛的却是自己的心脏。
修果看到老师落泪,也呜咽着哭起来,任眼泪大颗大颗掉落,就是不抬手擦,就是不动一下。
“我对你很失望!修果!”
“呜呜……”
“你这样,我只会鄙视你!”
“呜呜呜……”
话语像是伤人的刺,刺伤了听者,也刺伤了说者。
庄颜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但修果就是不愿动手。
哪怕听到了决绝伤人的话,修果也不会伤害他的老师哪怕一下。
他对他绝对忠诚。
他是他用体温捂热、用血肉养大的小狗狗。
终于,庄颜放弃了。
他颓然一挥手,说了句,“你走吧。”
“老师……”
“你走。就当我没收过你这个学生。”
“呜啊啊啊……”
修果终于哭出了声。
这是小孩这辈子第二次哭。
第一次是心疼老师受了伤。
第二次是因为,被老师抛弃。
孩子像是被主人赶出家门的小狗,一步三回头,泪眼汪汪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的主人。
可绝情的主人低着头,就是不愿看它哪怕一眼。
哪怕再难过,为了让主人高兴……
小狗还是配合着主人,主动丢弃了自己。
……
“这就是我从那桩冤案逃脱的全过程。”
回忆悠长,庄颜从过往中抽身,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宋亲卿听完这故事,心神激荡,久久无法平复。
“也许是修果的执着感染了我,让我有了奋力自证清白的底气。”庄颜说,“冥王钦点新任灰判官时,闭关了几日。我便趁那个时候,偷偷撕下生辰册的一页。说来也可笑,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我还是为此脏了手,动了不该动的东西。”
“所以你养着爷爷的名字,用寿数与其相换,就是为了等有能力的人发现异常,找到您?”宋亲卿问。
庄颜点头。
一旁的易蘅问:“但阴阳寿数转换是禁术,您从何学来这种方法?”
庄颜回答:“冥王与新任灰判官交接之时,提到了这种禁术。我去偷残页的路上听见了,便学来了。”
冥王与新任灰判官,提及过寿数转换的禁术?!
宋亲卿追问:“那您见过灰判官吗?”
庄颜摇头,“那时他们就已在闭关状态,我只能听到声音,看不到人。所以这禁术我学得不全面。我只记得,灰判官的声音,听起来是个清甜的少女。”
对上了!
宋亲卿回忆起来——
当时与师兄去冥界查生辰册时,见过的灰判官,就是一名外表衰老、声音却甜美的女子!
第59章
“被改掉的那个名字,只有黑白判官看到过。我并不知道,那被我「害」了的凡人究竟是谁。”
庄颜继续道:“我逃到人界近20年,也没查到线索。毕竟我需要隐藏自己神明的气息,权限有限……”
说到这里,庄颜抬眼看向宋亲卿,像是把所有的希望寄予眼前的年轻神明,“如今看来,你们是有这个能力的。你们一定可以还我清白,只是,咳咳……”
也许是回忆动了心气,庄颜的脸色越加蜡白,像是一朵即将开败的花。
尤其他身上渗着淡淡的桂花香气,似乎这些年一直也没荒废做糕点的手艺。
加上病态,更让本英气清俊的神君,看似一树颓败的桂花。
“只是,我怕是不能活到那个时候了。”庄颜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最是清楚。
宋亲卿成为神明以来,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束手无策的情况。
过往,不管是多棘手的案子,他都能主动出击,将诡计一一破解。
但是,禁术耗尽了庄颜作为神明的寿数。
因此,这悲剧,从宋亲卿与庄颜见面的第一眼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甚至更早,在庄颜选择禁术的那一刻……
冰魂雪魄的老师就做好了用性命,来换自己清白的决定。
“不!”宋亲卿知道自己此时唯一能做的是什么。
他拉住庄颜的手,郑重道,“老师,我会帮你!我会让您亲眼见证自己的清白!为此,我会不惜一切代价!”
也许是小爱神的保证振聋发聩,庄颜的脸色竟有些好转。
不仅如此,身后一直冷静旁听的易蘅也上前一步,手轻轻搭住宋亲卿的肩。
男人声音凛然,“放心。你想做到,我会陪你。我会帮你。”
……
目前对于陈年旧案,庄颜的视角已然清晰。
黑白判官的视角,多了被篡改了阳寿凡人姓名的信息,只是这二人此时扭打纠缠在一起,贸然接近怕是会引火烧身。
涉事的只剩两人。
一个是不好接近的冥王。
另一位,则是现任的灰判官。
虽然记得苟安说过,灰判官记性不是很好,宋亲卿对此有些不抱希望……
但这也是目前唯一的着手点了,能查到多少就是多少吧。
先前去冥界,是因为任务。宋亲卿和师兄还特地请示师父开了通行令。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是私人委托,加上有易蘅在身边,宋亲卿根本没必要通报。
过关比上一回更加顺利,在易蘅的特权加持下,宋亲卿搀着戴了面具的庄颜,一路无阻地通过安检,直接来到了灰判官的书院。
与上回见面一样,老太太依旧坐在大堂正中的摇椅上,翻阅一本厚重的古籍。
似乎日复一日,她都是这么过来的。
隔着距离,宋亲卿先试探庄颜,“这位就是现任的灰判官。您有什么感觉吗?”
庄颜盯着对方看了会儿,蹙着眉只感觉困惑,“这位置上又换人了吗?当时听声音没有看起来这么老。”
三人进了书院,现任的灰判官察觉到动静,放下书起了身。
她一开口,仍是宋亲卿记忆中那个清甜的少女音,“你们是……”
“我们来找判官大人问些事情。”
“有预约吗?”她问。
“预约……”宋亲卿一愣。
易蘅打开系统,利用特权加急了个临时的预约,说:“现在有了。”
灰判官打开系统一查,确实有预约,点头接受了。
宋亲卿:“……”
小爱神一来心想:易蘅真好用哈?
二来则想:苟安说的确实没错,灰判官看起来对他一点印象也没有。果然是出了这个院门后的人,她就不会再记得了。
听到灰判官的声音,庄颜也有了些反应。
老师轻轻拽了拽宋亲卿的衣角,说:“确实是我记忆中听到的那个声音!当时发生的事对我很重要,因此每个细节我都记得很清楚!”
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
有着苍老的模样,却有着天籁般的少女之音。
如果不是生来如此……
大概率与老师逃离前听到的,新任与冥王说到的「禁术」,有关系。
灰判官带着三人进入存放生辰册的书屋,准备再次运用她独特的记忆天赋,找到宋亲卿等人可能需要的名字。
但宋亲卿没有那个名字,想到灰判官虽不记得人,但在专业记忆上却很过人,便直接问:“判官可有印象,这些生辰册中,有无被篡改过阳寿的名字?”
灰判官不假思索,“没有。”
“怎么可能?”庄颜惊讶道,“这事确实发生过,怎么可能没有?”
“如果你确定发生过。”灰判官不紧不慢,“只有一种可能,那一页名字不在我这里。”
宋亲卿又问:“有几页名字不在您这?”
灰判官说:“上任之初,我清点过所有册子。所有数据都在我的脑子里。因此我记得很清楚,只有两页不在。”
一页是那老爷爷被庄颜偷走的名字。
另一页,则是当年旧案中,被篡改的名字。
“但由于职责特性,我可以感应到残页所在。”灰判官又说。
“您知道它们在哪?”宋亲卿一喜。
灰判官点头,“一页在这位面具人身上。”
确实,那残页被易蘅交给了庄颜。
“另一页,在冥王身上。”
“冥王?!”
听到灰判官说出另一页的下落,宋亲卿和庄颜都惊讶地重复道。
在场的人中,只有对外事不在乎的灰判官没反应,以及对冥王很敌视的易蘅不惊讶。
分别之前,宋亲卿还是忍不住询问灰判官,关于其外表形成的原因。
毕竟这可能与那禁术有关。
灰判官皱着眉,思考半天,才摇头,“我不记得了。上任之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空白。
与宋亲卿一样。
对成为神明之前对事情没有任何印象。
这就证明,要么在此之前,没有任何故事。要么,就有什么惊人的秘密。
但灰判官确实什么也不记得,耽误人家的时间也毫无意义,三人只能辞别。
行至院落处,还未离开院门,宋亲卿和庄颜就被易蘅拦了下来。
“外面都是冥王的眼线,有些事,可以在这里说。”易蘅提醒道。
宋亲卿回头,见灰判官又坐在摇椅上翻书,对屋外的他们完全无视,便同意了易蘅的提议。
“如果残页一直都被存放在冥王那里,而当年冥王又执意保密,不在调查档案中公开这个名字……”宋亲卿忍不住怀疑,“那有没有可能,这个名字,就是冥王本人动的手脚?”
“冥王那老头做什么事我都不稀奇。”易蘅赞同道。
结果,旁观的两个人大胆怀疑,当事人庄颜却不相信,“不可能的。冥王之所以是冥王,被陆仁帝君选中,是因为他表现出绝对公正的特质。而且冥界这百年来相安无事,也证明了其统治实力。”
“但冥王本身毕竟是人……”宋亲卿继续猜测,“假如,我是说假如,他在一开始透支了自己的某种特质,到后期终究疲惫,暴露出人性的弱点,那么做这一切也就……”
“不可能的!”庄颜笃定道,“如果他真有什么人性的弱点,那么与他多年感情的我,怎会被外人陷害?他怎么就会因为那些证据,铁面无私地审判我的罪?”
“我只是在提供一种可能……”见庄颜有些激动,宋亲卿小声道,“在这种可能中,我们猜测是冥王动的手脚……”
“别说了。”也许是宋亲卿被反复逼退的弱势状态,让易蘅看不下去。
高大的死神将小爱神拦在了身后,主动与庄颜对峙。
爱神善良,担心会刺激到病者的精神,说话小心翼翼。
但死神不在乎。
尤其易蘅,在意的人本就少之又少。
陌生的庄颜必然不在其序列之中。
“冥王说的有道理,你确实不会看人。”易蘅一记直球。
“你……”庄颜被堵得气短。
易蘅平静道:“你需要冥王有「人性」的证据?我可以给你证据。我就是这个证据。”
“什么?”
“你不是好奇快40年前的某天,冥王私自去人界做了什么吗?”易蘅说,“他让一个走在大街上的平凡异国少女无故受了孕。听说过圣母玛利亚的孕法吗?冥王就是这么做到的。”
“你为什么知道……”庄颜震惊。
“因为我就是被生下的那个小孩。”
“呃……”宋亲卿也骇然了。
这件事他没有听说过。
修神成神的那一刻,便会凝固容颜。
天神则大多数会选择长到青年的模样,再选择驻颜。
易蘅看起来只有27、8岁,宋亲卿本以为这是其作为天神的自然选择。
但联系到此时易蘅所说,加上传言中易蘅作为少主流落人界,在十年前才行授礼的事……
宋亲卿推测:
易蘅是人神混血,混的是西方人族、与东方神族的基因,因此看起来高眉深目、五官深邃。
而在授礼之前,易蘅一直都呈现凡人的状态,成长到如此的模样后,在十年前成神,凝固了容颜。
难怪!难怪这人伪装凡人的时候,宋亲卿无法识破……
可能是这人血脉特殊,有凡体与神体两种模式?
“这证明了,冥王有「人性」,只不过不是我们狭义上的「人性」。”易蘅镇定地继续说着,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他依旧有自己的欲望。区别在于,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所有其周边的人都只是工具。不管是我,还是我的母亲……”
“呃……”
“这其中,也包括你。”易蘅盯着庄颜,冷静道,“只要计划需要,作为工具的你,随时可以牺牲。”
第60章
庄颜终于被易蘅说动,开始怀疑起冥王易枫。
正因为易蘅这番几近颠覆的话做好了铺垫,才让宋亲卿后续的猜测听起来更加合理。
“我提供一种思路,也许不那么正确……”宋亲卿说,“按照您最初的说法,您是他最好的左膀右臂。冥王当年却执意要迅速处置你,如果不是已经提前找好了人选,失去您反而是个下策……”
“所以,在罢免我之前,易枫就物色好灰判官的新人选了?”庄颜开始领悟。
“我还可以提供一个情报。”易蘅说,“关于那个禁术。”
“快说说!”宋亲卿催促。
“禁术本身的目的,是「置换精阳」,将自己的精元转移给另一人,自己寿数不减,但外表衰老。”易蘅指了指大堂内,“那灰判官就是这样的效果。而庄颜之所以连寿数都减了,大概率是因为当时只「听」到操作方法,没能「看」到。导致效果相反,外表不老,寿数却锐减。”
庄颜终于醒悟,“所以,现任灰判官,可能也被易枫利用,因禁术做了某种交易!”
“是的。”易蘅下了结论,“所以易枫不是没有私欲,只是少。可一旦他动了什么邪念,你、我、包括屋子里那位的人生,都能成为最好的祭品。”
庄颜神智恍惚,难以相信,自己等了一辈子的真相,竟是这样的。
宋亲卿见老师身形摇晃,立刻搀扶住他,小声劝解着。
“亲卿说要还你清白,我才配合做到这个地步。”易蘅最后道,“你想要真相,猜测再合理,你也不愿相信。要不要干脆,亲自去找罪魁祸首问个清楚?”
“易蘅,你是说,找冥王吗?”宋亲卿忙问。
“那是自然。”易蘅点头。
庄颜动摇片刻,还是一狠心答应了。
……
泰山府君已经闭关许久。
据说,从少主易蘅授礼的十年前开始,府君便已经修为有损。
一直撑到近年易蘅可独当一面,府君才暂时退居后位,闭关修炼。但由于担心少主,府君时不时会与外界主动联络。
但那也得是府君主动联络。
府君闭关的虚空坐标,无人可知。想要找过去,犹如大海捞针。
好在,府君曾亲自向易蘅暴露过坐标——
正是那次追杀老爷爷,用小飞球监视其工作时。
易蘅不堪其扰,捏碎了飞球,被紧急召回。
所以,只有易蘅知道,府君闭关的坐标在哪里。
虽说泰山府君由陆仁帝君点化飞升,有知遇关系。
但运营各界数百年,此时的冥王,毫无疑问与帝君是平起平坐的关系了。
如果不是十年前在少主授礼上,泰山府君受了伤……
甚至此时的帝君,压根打不过精于修业的冥王。
可哪怕一时有损,能统领庞大的地府、威震万千无常,冥王的修为依旧深不可测。
一行人找到坐标所在的位置时,只见眼前一座巨大山峰,其上千百洞窟。
山体横向不见边缘,纵向不见顶峰,庞大得一眼望不到头。
体积惊人的情况下,其上的细节还栩栩如生。珍稀草木、飞鸟鱼虫,清晰可见。
而嵌在山面上的,有成百上千个洞窟,似一只只眼睛,质询着每一个前来的访客。
这千窟山,正是泰山府君为自己创建的修炼之地。
“他在哪个洞窟里?”宋亲卿问。
“不知道。”易蘅坦白,“这是他第二道防护。哪怕有人知道了坐标,也无法找到他详细的位置,从而伤到他。”
“这洞窟里不会有陷阱吧?”
“你猜对了。”
“那我们要怎么找到他?”
“不用我们找。”易蘅仰头望山,“他自己会来找我们。正如当时我被紧急召回一样。”
也许是覆在脸上的面具令庄颜感到了不适,见四下无旁人,庄颜默默摘下了面具。
这一动作,似乎被千窟山内的隐者察觉到。
庄颜这张旧时记忆中的脸,还是令隐者主动开了口——
“我没想到,你还会来见我。”
宋亲卿当即判断,这位是冥王。
这低沉冷冽如严冬积雪的声音一出来,就令整座山纵然降温。
其上生灵被冻得苦不堪言,借瑟缩哀嚎起来。
冥王没有说:你还「敢」来见我。
这位说的是:你还「会」来见我。
在冥王的潜意识中,庄颜是无罪之人。
不问敢不敢,只问会不会。
“我已经猜到了。”庄颜苦笑一声,“当年我被陷害的那个名字,其实是你改的吧?”
“呃……”易枫没有回答。
庄颜追问:“你改那个凡人的阳寿,陷害于我,目的究竟是什么?”
“呃……”易枫依旧没有答复。
寻常人接二连三地追问,还得不到半点回应,大概就要情绪激动地质问起来。
但庄颜却并非如此。
这位苟活了二十年,用所有的阳寿来换一个清白……
甚至为此不惜真的动了不该动的东西,真的脏了双手的男人……
他只是看到了什么滑稽的事物一般,耸着肩膀狂笑。
笑的动作撕扯到他脆弱的身体,庄颜便边咳喘,边放声大笑。
笑着笑着,庄颜就落下泪来。
似乎在笑自己,也似乎在笑那个藏在山中的人。
“易枫,你还记得么?”庄颜突然引导对方开始回忆,“在上大学的时候,你因为性格特殊,总是被人欺负。当班里有谁丢了东西,总会怀疑到你头上,每当这个时候,你就会据理力争、自证清白。”
“可是有一次,你弄丢了我的衬衫,没有坦白。我着急,对你凶了些,你没有吱声。几乎过了整整一天,你突然来找我,给我说了一个天衣无缝、逻辑严谨的故事,让我相信那件衬衫是我自己弄丢的……可那时,我已经在你的洗衣篓里找到我的衣服了。”
“所以易枫,你心虚的时候,是不会说话的。而之后,你会编一个很完整的故事,来掩饰你的罪行。这一点,我早就知道了。”
“就像现在这样。”
庄颜抬头,望着那座无人应答的山,扫视着每一个洞窟,用痛心的眼神。
这眼神很刺人,尤其是从这样一位曾经美好、却落得如此下场的善人眼中投射出来。
“这么多年,你是没有想过,我有可能得知真相?还是说你压根不在乎我知不知道真相?所以连借口,连这个「逻辑完整的故事」,都懒得提前编?”
“呃……”
“可是我这么多年,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想着要向你证明我的清白!每一分!每一秒!”
“呃……”
“我吊着一口气活到现在,就是要在你面前洗清我的冤屈。可其实,你什么都知道。”
“呃……”
“难怪当时你对我审判得那么坚定,毕竟一切都是你的圈套。”
“呃……”庄颜的话字字泣血,但回应他的,只有自己声嘶力竭的呼唤打到山体上时,无力弹返的回声。
庄颜再次笑了,不是讽刺、不是苦笑,发自内心地释然道:
“我本以为,真相大白那一天,我会感到大快人心,我会看到你悔恨的模样。可事实是,我并没有,你也没有。”
“呃……”
“你说我不会看人。确实。只不过,对我的两个学生,我不曾看错过。唯独对你……”
庄颜收敛了笑意,“是我看走了眼。”
没有人知道冥王在想什么。
也没有人知道,听到这番话之后,冥王可能会有的感受。
从还是凡人的时期开始,易枫就是一个难懂的人。
几乎无人理解其思维方式,也无人可以领会其情绪变化。
庄颜的每一句话,都好像打在无人的山谷上,只有回音阵阵,好像没被听见。
可没过多久,这座沉默的大山就开始震颤。
连带着虚空中的气流都开始振动。
晃得宋亲卿、易蘅和庄颜甚至无法稳稳悬停。
大山仿佛一个隐怒的沉默者,又似一个啜泣的偷窃者。
这个中真实情绪,只有山的主人才知道。
“我们走吧。”庄颜只笑着对宋亲卿说。
这笑里,不再有失望,不再有悲切。
有的只是彻底地释怀与消释。
宋亲卿虽不满这冥王的态度,但当事人说,想要离开。
不管是真的释然了,还是只是想逃离,宋亲卿都会尊重庄颜的意愿。
正当三人转身准备离开,虚空中一黑一白两道影子,如倒劈的闪电直冲云霄。
“你们怕是走不了了!”
宋亲卿听见贺川的声音响起。随即,带着黑光的大刀径直朝庄颜的方向劈去。
糟糕!
黑判官怕是收到了冥王的信号,来护主了!
好在易蘅反应神速,一抬手指,隔着距离就抵住了贺川的刀锋。
贺川咬牙用力,易蘅也凝神抵抗。
这一瞬间,二人竟僵持得难舍难分。
“哈哈哈!你的对手是老子!是老子!”
伴随着刺耳的笑声,白影杀了过来。
在庄颜的回忆中,这白衣小孩还不似当前这般癫狂。
也许是20年没有师长的陪伴,让修果的神智入了魔,才成为今天这般无人可阻拦的状态。
“缠人!”贺川恨道,只得收了刀,转身继续与修果纠缠。
黑白两位判官就这么再次扭打在一起。
两位都表情狠戾残暴,皆是杀疯了的状态。
“趁现在赶紧走!”宋亲卿看清局势,立刻小声对身边二人说道。
三人再次准备离开,却听到身后千窟山终于传出一个冰冷似机器的声音:
“宋、亲、卿。”
宋亲卿被冷不丁点了名,停住了脚步。
那声音继续道:“碍事。不得轻饶。”
“呵。”
宋亲卿还未回应,易蘅就先回头,对着千窟山嗤笑:
“先前是我没本事,让你动了他。这回,你想都别想。”
……
三人离开了泰山府君的修炼之地,回到了人界。
因为最后冥王意味深长的点名,宋亲卿有些不安,正独自思忖。
这时,庄颜单独找到了宋亲卿,乞求对方帮自己一个忙。
对于这位老师的要求,宋亲卿向来是能满足就满足。
可谁知,这次老师提出的计划,太过特别。
听完庄颜的描述,宋亲卿很是难过……
可看着庄颜诚挚的面容,宋亲卿知道,自己不得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