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电话
空无一人的游戏大厅中, 忽然卷起了一阵明亮光点汇成的漩涡。
那道漩涡倏地拉远,缓缓地张开一个裂口,将梁星渊完全吞没。
他垂着眸, 望着方才牵过楚君山的那只手,眸底闪烁着晦暗不明的情绪。
……君山。君山。
他的君山。
时间向前流动, 就算是梁星渊, 也没有办法跟随着时间线正常迈进的顺序来回溯。
他只能够从楚君山某些情绪波动剧烈的时刻来寻找一些可趁之机, 来进入楚君山的时间线。
所以说,很多很多片段、许多许多场景, 他都没有办法一一窥知。
只能等待楚君山的来电。
——在离开前,他没有收回自己曾经交给楚君山的那只老式电话机,如果楚君山想起了他,他就能够通过能量的波动来寻觅他的所在。
但是……楚君山真的会来找他吗?
周遭的场景陡然变化,方才还明亮整洁的游戏大厅变成了深渊中漆黑一片的景象。无数奇异的生物在他脚边游荡着, 远方吹来含着腥臭气息的微风掀动他的衣角。
无数条黑色的触手无声无息地延伸出现, 而后又毫无痕迹的融入了这片漆黑之中。
那双属于怪物的冷血眼睛里, 闪动着一些不属于怪物的情绪。
困惑,还有一些……不自信。
事实上, 他并不清楚,楚君山会不会这样做,甚至他连一点他会来找他、会记住他的把握都没有。
这简直……糟糕透了。
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紧紧攥起,只要轻轻一碰,就能流露出酸软的汁水来。
他的心脏在告诉他一个诚恳的事实。
他在后悔。
假如……他把楚君山留在身边该多好?如果能够消除那些不可控的可能性,那该多好?
让楚君山时时刻刻地只能呆在自己身边,呵护他、保护他……爱他。
就算只能将他困囿于此, 不能让他回到原来的世界……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爱他就好了。
梁星渊垂着眸,神色变换, 周遭的生物仿佛了解到这一点,纷纷缩回了自己的领地,不敢随意出来造次。
可是——
正因为他爱他。梁星渊不舍得这样做。
不舍得让自己的私欲占领上风,侵占楚君山本来应有的人类生活。
他的未来会繁花似锦,积极明亮,无数人环绕在他的身边,为他膜拜喝彩。
所以,他愿意等。等到那个楚君山召唤他的时刻——就如圣主召唤他的信徒那般。
·
扑簌簌——扑簌簌——
乌鸦振动两片薄薄的翅膀,尾羽在阳光下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光点,掠过C301区的两栋住房。
此刻,原本应当在深夜里寂静无比的房屋之中,却常常响起脚步声与交谈声。
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站在床边,神情紧张,握着手术刀的手腕翻飞,不时挑出一些红色的血块与黑色的异物,眉头紧皱。
“这怎么伤得这么重,你们没去帮他挡一下?”
问话的是卢比医生,他微微眯着眼睛,从简易搭建出来的“手术床”上躺着的伤员手臂中取出两条长长的钢丝,神情并不乐观:“我都提醒过多少遍了,没有楚君山在,我们完全没有出去的可能……你们,唉。”
他的尾音消失在最后一个音节之中,带着一些欲言又止的无奈。
远远地围在床边的几个青年身上也带着深浅不一的伤口,轻轻咬着发白的唇,脸色各异:“他……伤得很重吗?对不起,我们不知道……”
“他挡的动作太快了,我们当时都被那只怪物咬着,所以没有发觉……抱歉。”
“……算了。”卢比取出楚君山的手臂中最后一条钢丝,神色冷淡,又透露着些许无奈,“楚君山是这样的,也许在他眼里,你们的生命比他还重要,只不过……现在的情况似乎并不乐观。他是被什么怪物咬伤的?”
几个青年面面相觑一会儿,仿佛那个答案很是难以出口。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轻轻地回答:“应该是,噬魂兽……”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中。
噬魂兽……
卢比的眉头紧皱,语气严厉不少:“你们知不知道,被它选中的人,就算出了副本也会被它影响!假如不能够凭借自己顽强的意志力挣脱出来,那他就会死的!”
“哎哎哎!卢比,不要说这种丧气话呀!”一个长着娃娃脸的青年终于从人群中站了出来,脸上带着的神色虽然还算担忧,但是更多的是乐观的微笑,“楚君山会好的!我相信他!再说了,楚君山一直以来的愿望,不就是拯救这个世界吗?那他就算不幸去世了,在天堂应该也是微笑着的呀。我们为什么要因此感到伤心、甚至是恐惧呢?”
“弗兰,你……”卢比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算了。”
他转过头来,专心致志地看着已经包扎好受伤的手臂,面容苍白地躺在床榻上的青年,神色痛惜:“接下来,就得看他自己熬不熬得过来了。”
窗外的风仍然在轻轻吹,吹动摇晃的树梢和绿叶,吹动窗角垂下的一方纱帘,吹进楚君山沉睡不醒的的梦中,却变成了轻柔的雨声。
滴答、滴答。
沙、沙、沙。
雨声宛若蚕吃桑叶一般细微,透过三年级五班的窗缝吹来。
面色沉静的少年微微俯下身,一侧脸颊贴着几张皱皱巴巴的答题纸,耳边传来的声音并不只是绵绵雨声。
“王老师,抱歉啊……楚楚这孩子,我们一向是很放心的,今天接到您的通知说他偷了同学的试卷,我们很是诧异。”他的父亲、母亲和老师站在一处,母亲甚至微微俯下身,恳切地交谈着,“这一点……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呢?”
和记忆中一样,素来严厉的王老师推了推眼镜,冷酷的目光从镜片之后射出,遥遥地望向坐在教室里面壁思过的楚君山,冷峻道:“我很理解你的心情,大家都是做家长的,但是请你不要怀疑我的公正性——这个学期,他都退步十多名了,你们做家长的应当比我们老师更着急。”
接着又是脾气好的楚爸爸说了些什么,那声音隔着细细一道门缝,与稀疏的雨声夹杂在一起,竟显得如此遥远,穿不透楚君山的耳膜。
他还伏在桌上,细长的笔杆靠在中指的指节上,磨出一层细细的、半透明的茧子。
“……对不起,王老师。我为我今天所作出的事情表达深刻的悔过。”
这是王老师让他写的检讨,50份,这支笔要完成自己的使命,要走的路还有很远很远。
天色渐渐暗了,外面传来的交谈声逐渐变得模糊,父母苍白又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而显得羞赧无比的脸闪动在走廊的声控灯中,宛若一张信号不好的画面,出现了雪花屏。
“……对不起啊,都是我们家长的问题,这个问题以后我们会多多注意的。嗯嗯,王老师再见,我们监督他写完检讨再走。”
终于,故事的最后以他父母的失败为告终。透过门缝,他能看见爸妈弯下去的腰背。
那么低,好像成熟时期的麦子,压弯了腰。
滴答、滴答。
有人推开了门,将走廊外的灯光带进了教室内。
“刚刚王老师的话你听见了吧,知错就改才是好孩子,你现在这么大了,已经不是小孩,不要再让爸妈操心了。我们也有自己的工作。”
“你自己乖一点,在这里把检讨写完,明天再跟王老师道歉,听见没?你如果做了错事,还怎么成为有益于社会的孩子?”
好奇怪。
楚君山有些模糊地想。
明明是最熟悉的爸爸妈妈,可是为什么……他们现在的声音听起来……却那么奇怪呢?
好像他们之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隔了些厚重的东西,将他们隔离开来,连声音都显得那样遥远。
你们怎么知道……那就是我做的呢?
可是,你们都没有问过我。
这样就,能够定下我的罪名了吗?
……
楚君山垂着眸,感觉自己从没这么专心过,他低着头,看着一串串秀丽的字体从笔尖流淌。
对不起。
他对这个世界想要说的、可以说的话,好像就只有对不起。
淅沥沥——哗啦啦。
天上的雨好像在迎合他的心情,变得更大了一些。
他收好东西,走出门时,外面一串串雨滴组合成了一面雨幕,将他回家的路都挡住。
果然啊。楚君山淡淡地想。
爸爸妈妈没有等他。
他从小接受的就是精英教育,从识字开始,父母就致力于让他变成他们想要的那种社会精英,可以为这个社会做出建设性的贡献——
可现在,他是不是让他们失望了?
楚君山不知道,可是他的心里隐约冒出来了一个念头——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他父母想要的那个样子了。
夜色尤深,天幕被银蓝色的闪电拉开一道道裂隙,冰凉的雨水就从中倾泻而下,落在楚君山的头脸与衣袖上。
这个时间点已经没有回家的班车,他没有带伞,只能顶着乌云,小步快跑着往回走,时间还很长,楚君山却快速的奔跑着,仿佛在跟什么东西赛跑——比如时间,比如父母的期望。
运动鞋被雨水溅起的水花弄得潮湿脏污,裤脚和衣袖都湿哒哒的黏在身上,冷风一吹,沁凉无比。
他想要这样吗?
他想要变成父母期待的那样吗?
跑、跑啊,楚君山。
只要跑得快一些,是不是就可以追上父母期待的那个自己呢?
轰隆——
雷声落下,仿佛要将他面前的一切炸穿。
楚君山嘴唇苍白,微微发着抖,在最近的一个候车站停下脚步,湿透了的脊背紧紧地贴在车站的广告牌上,缓缓向下滑。
他抱着自己的膝盖,略显尖削的下颌骨靠进双膝形成的缝隙中,只露出一双隐藏在湿透刘海之后的眼睛。
他并不感觉很冷,而是很热。
这种热度并不源自于外部世界,而是……来自于自己的身体。
手臂、额头、身体……都好像无端染上了某种热源,变得更加灼热,特别是额头,烫得仿佛是一汪岩浆。
好烫啊。他想。
他的视野缓缓地收窄,最终只定格在中间的部位,周遭那些遥远的背景都被虚化成某种不真实的光圈,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看清了。
爸爸。
妈妈……
可是他的父母并没有听见他的呼唤。
他们抛弃了自己不再那么完美的孩子。
楚君山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感到肺部好像压着一块大石头,只有张大嘴,才能为自己捕获一些能够获取的氧气,让自己不再那么难受——
他垂着眸,纤长的睫毛轻轻扑闪,宛若蝴蝶一般振翅欲飞,两扇淡淡的阴影落在苍白而显出病态红润的脸颊上,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张小纸片折成的人偶。
他低低喘着气,伸出手去,想要揭开自己湿透的衣襟,可手指却不小心碰到了某处,下一瞬间,一个硬质的塑料制品掉了出来,“当啷”一声,落到了楚君山面前。
他微微蹙眉,低低抽着气,辨认出,那是一只自己好像从没见过的老式电话机。
它……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
这也是那些同学想要陷害他而做出的“证据”吗?
楚君山低垂着头,已经没有办法去思考任何事情,只能凭藉着本能,按下了开机键。
下个瞬间,他模糊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从没在他的记忆中出现的名字。
……
另一端,在静静漂浮在宇宙位面之中的深渊内,一只怪物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放在怪物心口处的老式电话机闪烁了两下,象征着已被接通。
“……”
静默的电话那一头,只能听见雨声和风声。
在微弱的沙沙声里,梁星渊垂着眸,听到一声稚嫩又熟悉的声响,带着一点苍白无力的虚弱:“……请问您是梁先生吗?”
梁星渊抬起眸,方才舒展的触手蜷曲在一起,他挑起一侧眉梢,听见了来自几十年前的楚君山求救的声音。
“我想……可能我现在需要您的帮助。”
第72章 旧友
滴答、滴答——
即使快要陷入昏迷, 可是,平心而论,对于梁星渊而言, 楚君山所描述的那个地方还是很精确的。
他似乎现在的状态很是不好,从认识楚君山的第一天起, 梁星渊就从来没有听见过他用这副语调说话。
他的声音很轻, 就像是一粒水珠, 如果他不用心去听,在下一秒钟, 他的声音就会消失在层层叠叠的雨幕之中。
踏上那座被雨水浸染的城池时,梁星渊才发觉,他回到了楚君山的回忆中。
……可是,他们现在已经脱离了那条时间线吗?
梁星渊蹙起眉,有些困惑。
在他的计划之中, 楚君山和他会一起回溯到楚君山与他拥有羁绊前后的那段时间, 恰好可以解决楚君山心中的遗憾。
可是——谁能向他解释, 为什么楚君山会变得那么小?
梁星渊一言不发,缓缓地朝着楚君山刚刚所指的方向走去。
很快, 随着他深入这片城市,刚刚那几个问题就产生了答案。
周遭的环境乍一看很真实,可是只要走近去看,人们就会发觉,在深渊之主强大的气场影响之下,这里的空间竟然发生了某种奇妙的形变。
远处的场景不像是真实的城市,更倾向于一面薄薄的造景墙, 随着能量的波动而波动着。
楚君山……并没有脱离那条时间线,而是在那条时间线延伸出来的另外一个岔路中。
也许, 这里是一只怪物的幻境,而楚君山,又跌了进来。
只不过,在梁星渊的印象之中,深渊中的怪物很少有能够直接影响到人类意志、甚至让他们被侵入的意志所操控的。往往这一类的怪物入侵人脑,就只是为了让宿主的精神压力变得更难以忍受,产生出源源不断的消极情绪,从而达到饱腹效果。
那么,楚君山在这个幻境里,最害怕的事情,是什么?
梁星渊微微眯起眼,漆黑的眼眸中情绪翻涌,不知在想些什么。
很快,他在一个很偏远的小候车室,看见了楚君山。
视野里的他,实在……太小了。
这个年纪的小孩还正在生长发育,看上去只比他在幼儿园带着的小朋友们大不了多少,他弓着身,窝在角落里,四肢都委屈的蜷缩在一起,只露出那双闭着的眼睛。
楚君山苍白的脸色就这样隐藏在微微抬起的手臂之中,在梁星渊的余光下,他那两片形状漂亮的嘴唇,都微微的泛着白。
也许是因为他来晚了的缘故,面前的“小孩”已经全身湿透,看上去情况不妙。
梁星渊皱起眉,作为幼儿教师的护理知识在提醒着他——楚君山现在可能有危险。
他不再犹豫,在已经意识模糊的楚君山面前低下身,伸出手背,轻轻的贴了一下他的额头。
温度绝对在38摄氏度以上,已经达到了人类发烧的标准。
梁星渊深深地舒出一口气,神色不免有些复杂。
楚君山……好像总是喜欢将自己弄得这样狼狈。
无论是小时候还是现在,即使那么狼狈、需要别人帮助的时候,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刚刚他接到楚君山电话的时候,只能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他现在的状态不太好——可是也没想过会有这样糟糕。
现在是一定不能让他睡了。
梁星渊微微蹙着眉头,冰凉的手背贴紧楚君山的脸颊,对方果然有了一点反应,紧皱着眉,放弃了平常的高冷样子,主动地朝着那只手冰凉的位置靠近着,追逐着这寒冷雨夜之中唯一的热源。
“……楚君山。”
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声量不算太大,仿佛害怕自己的声音会打搅到他的睡眠。
可是,楚君山似乎对自己的名字毫无反应,梁星渊对此没有办法,迟疑了一会儿,将对方整个儿抱进自己的怀中,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他冰凉的身体,试探着低声道:“楚楚?”
这是楚君山父母叫他的小名,梁星渊记得。
他垂着眸,抿唇沉寂了一会儿,终于,怀中那个看上去苍白到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风吹走的小孩终于艰难地动了动,纤长卷翘的睫毛不自在地颤了又颤,宛若垂坠着一颗水珠。
半晌,楚君山才艰难地睁开眼,苍白的脸颊不知何时涌现出一种堪称病态的红色,显得整个人都恹恹地,毫无精神气。
他应当是发烧了,可是即使在这种意识不清楚的时刻,仍然对自己没见过的东西保持着十足的戒备心:“你是谁?”
他一开口,才觉察到自己的嗓子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沙哑难明,声音难听得就像是被粗粝的砂纸摩擦过,楚君山有些难为情,微微低着头,发觉自己已经转换了地方,用这位素不相识的先生的外套当作被子,盖在自己浑身湿透的身体上。
“我叫梁星渊,就是刚刚你打电话给我的那个人。”梁星渊的声音很轻,比平时更加耐心,更加温柔,这一次,他幼师专业培养出来的温和情绪似乎得到了对口,将满腔温柔送给了自己未来的爱人,“你的父母呢?”
楚君山的意识被高温侵袭,已经变得断断续续,他想不起来为什么自己会打电话给面前这个高大英俊却素不相识的先生,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叫他来。
他低着头,在高温带来的疼痛与眩晕之中,找出了一个答非所问的答案:“我今天被留下来写检讨。”
写检讨……他已经成了一个要写检讨的孩子了。在这位先生眼里,他应该很坏吧,没有好孩子会写检讨的——那些栽赃不栽赃的也无所谓了。
可是,对方却没有显露出任何一点与“厌恶”有关的情绪。他只是微微蹲下身,好让自己的眼镜和他的眼睛到达同一高度,好像这样,他们看上去才是一个地位的人。
他温柔又耐心的语调落在他耳边,不知道是不是楚君山的错觉,他甚至从中听出了一点儿鼓励的意味:“嗯,然后呢?”
“……”楚君山张了张口,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然后我爸爸妈妈被老师叫来,他们让我在学校好好检讨,然后就自己走了。”
梁星渊抿着下唇,黝黑的眼眸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如海潮一般汹涌不息。
他落在少年脊背上的手掌轻轻地拍打着节奏,带着十足的安抚意味:“接下来,天下雨了,对不对?”
“……是。”楚君山承认这一点的时候,才察觉自己此时的状态,那是难堪。
他先前无数次跟自己说——
没关系,得不到信任也没关系,他是一个坏孩子,这也没关系。
可是,这个念头就算重复了千遍万遍,他也始终不肯对自己承认——自己做过那些坏事。
但是为什么,面前这位先生没有听过自己的辩解,也会相信自己?
“冷吗?”梁星渊摸了摸他的脑袋,湿透了的头发被风一吹,已经干了不少,发尾甚至只剩下一点儿潮湿。“你家在哪里呢?”
楚君山张了张口,没有回答那个问题,他抬起头,定定地看着这位在雨夜从天而降的男人,终于问出了自己想要知道的问题——
“你不问我为什么吗?”
为什么流落到这里,为什么父母不来接他,他心里所报有的愿望,还有那些破碎的期待与迷茫的未来——
他都不问问吗?
可是,梁星渊给出的答案也很明确。
他微微的笑着,轻声回答:“不需要问呀。”
梁星渊垂下手,修长如寒玉的指尖点了点楚君山冰凉的鼻尖,笑起来的时候,连眼尾都弯起了一点儿漂亮的弧度,那双黑色的眼睛完完整整显露在他面前,仿佛要用那纯澈的眼神来应证自己的真心:“我相信你。”
无论你做什么,我都相信你。
因为——我是你的怪物啊。
他的话音落下,忽然察觉到自己怀中那个小小的人忽然僵直了一瞬。
下一刻,周遭的环境陡然变化,微微晃动的粗糙场景终于显露出了硕大的纰漏,将不真实展露在他们眼前。
楚君山张了张口,还未反应过来面前的巨变,一股强大的力量就从他身边席卷而来——
一只长着无数细小触角的怪物出现在他面前!
他紧紧皱着眉,方才因为回温而逐渐缓解的头疼在此刻卷土重来,如潮水一般,简直要将他整个儿淹没掉。
这只怪物……这只怪物,为什么这么眼熟?!
楚君山有些恍然地想——这到底是现实,还是他的幻觉?!
在他陷入思维的胡搅蛮缠之时,他身后的梁星渊脸上温和的神色已经消失不见。梁星渊蹙起眉,横眉望向面前那只猖獗的怪物——
和他猜想的一样,这里并不是什么人类社会正常的时间线,而是怪物捏造出来的记忆世界。
它竟然想要让楚君山回想起幼年时期那些负面情绪的片段!
梁星渊脸上的温情完全收束起来,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想分给这只愚昧无知的怪物。
他垂下眸,在动手之前,还没忘摸了摸楚君山的脑袋,捂住他的眼睛,声音还是跟往常一样温柔:“好了,闭上眼睛——不要害怕我,好不好?”
楚君山还未回答,身体就先一步做出了反应,他不再挣扎,听凭着身体发出的最忠诚的指引,温驯的待在梁星渊的怀抱之中。
很快,随着雨声响落,空气中弥漫着无比腥臭的气息,方才那只怪物发出了无比哀切的悲鸣。 楚君山微微仰着头,想要躲避那道声音的攻击,仿佛这样,就可以避免面对自己不愉快的家庭教育,还有这段在日后将会成为自己困扰二十年的心结的记忆。
他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梁星渊。
不管你是谁,都带我走吧。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那样久远,终于,耳边风吹的沙沙声消失不见。
他垂着眸,用有限的视野望着地面被雨水和另外一种不明液体打湿的白色运动鞋,身体止不住的轻轻颤抖。
那只蒙住他眼睛的手松开了一点儿力道,仿佛只要楚君山愿意,他就能够随时随地地挣脱这不算桎梏的桎梏。
“别怕,我一直在。”梁星渊轻声说,“我永远相信你。”
……
风吹动教室里摆放的纸页,时间倒流回到从前。
他睁开眼,手里紧紧攥着那台老式电话机,耳边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不再像是隔了一层壁障,因此显得有些刺耳。
“楚……楚君山?!他醒了!”
“天哪,老天保佑……谢天谢地!没了你我们可怎么活!”
终于,楚君山睁开眼,他垂着眸,目光恍然晃过面前这些熟悉又陌生的人的面庞,心绪纠缠成结,一时间无法解开。
他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那个人……那个出现在他幻境之中的人——或者说怪物,他好像并没有走。
楚君山下意识垂下头,目光落在两年前,自己从首通副本中带出来的那只老式电话机,此时此刻,它正在微微发着热,似乎在用这样的方式,提醒着他自己的存在。
他……就在自己身边。
楚君山抿着唇,想要将他召唤出来,他虚弱无力的手指没有章法地按动电话机,上面跳动的字表述着一个人的名字——
梁星渊。
那个曾经出现过的npc。
这么多年以来,楚君山从来没有试着去拨打这个npc的电话,一是因为他始终属于副本,拥有许多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带来的后果,楚君山并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承受。对于这种危险,他宁愿不去犯禁;第二个原因,则是,他似乎并不需要这样的庇佑。他经历过那么多风浪,在前段时间终于集结出一队站在自己身后的小势力,无论再狼狈、再艰险的时刻,他都不愿意让那个叫“梁星渊”的高大男人见到自己这副样子。
这似乎是一种不成文的规定,除却他之外,小队之中没有任何人了解这台电话机的来由。
站在一旁等候着他醒来的卢比开口:“醒了就好,我们本来打算把你抬到更柔软一点的床上的,可是可能是因为我们碰到了,你身上的电话机刚刚忽然掉了下来……”
他还没为楚君山解释完这一串,就听见门口传来一道兴高采烈的声音:“哎!楚楚——你终于醒了啊!我就说了,你这种大难不死之人没那么容易死的啦!你不是还说要为咱们社会做贡献吗,嘻嘻,这不是活得好好的?”
那一刻,楚君山和漂浮在空气中的梁星渊同时转过头,看向那个娃娃脸青年。
他穿着一条浅棕色的牛仔外套,看上去极为青春帅气,他走过来,不顾楚君山刚刚苏醒不久,手臂搭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拢:“当然啦,我弗兰也不会咒你的啦。”
自称为“弗兰”的青年微微一笑,唇边绽出两个小酒窝:“谁叫我们是最好的兄弟呢。”
第73章 回声
楚君山皱起眉, 显然在思考着什么,没有立刻答话。
弗兰倒是对他的冷淡熟视无睹,仿佛这样的场景已经出现过千次万次, 根本不足以留在心间。
“感觉怎么样?”他用无比轻快的语气问,探过身来, 那双深绿色的眼睛宛若原始丛林中动物的双眼, 含着一股奇特的野性, “估摸着还能再活一百年吧?”
楚君山放下对电话机里的npc先生的思考,转过头来, 语气淡淡:“也许。”
“哎哟,怎么这么冷淡了。”弗兰一屁.股坐在楚君山的床榻边,将周围围着的一圈队员都挤了出去,丝毫不顾身后狠狠瞪了他一眼的卢比,倾下身子去, 像是想要用那双绿色的大眼睛看清楚君山现在复杂的内心, “难道是因为我没拉着你跑, 所以生我气了?”
他这句话出来之后,结合方才他在楚君山没醒的时候说的那句话, 很快引起了众怒。
身后几个被他挤出去的队员开始对他群情激愤的讨伐——
“我说弗兰,你现在真实什么话都敢说——那种不吉利的诅咒也是可以说的吗?”
“对啊!而且当时,明明是你被那只怪物追踪了,要是我们不管你的话,楚君山也不会出事……”
弗兰却满不在乎的吹口哨:“这不是活下来了吗?而且——楚楚本人都没有计较,你们嚷嚷什么?打扰他休息的人明明是你们才对吧。”
“你!”
梁星渊微微眯起眼睛,望着他们的互动, 不知为何,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冲动, 仿佛这个名叫“弗兰”的人的存在,终有一日,会让楚君山受伤。
“停。”楚君山终于开口,打断了面前吵吵闹闹的场面,几个争得面红耳赤的队员看了楚君山一眼,胸膛上下起伏,“谢谢你们的关心,我没什么事。”
卢比冷笑:“没什么事?那你刚刚梦见什么了?”
“一个噩梦而已。”楚君山瞥了他一眼,“醒过便好了。”
这种话在卢比那边肯定是没有任何可信度的。
他哼笑一声,转过身带着几个莽莽撞撞的队员离开:“你自己好好养着吧,我带着他们先走了。”
对此,弗兰当然没有任何异议。他转过身,将自己的背包取下来,从里面拿出几张地形图——
“楚楚,我去深渊那边采了一段时间风,这些事我从那里获得的情报。”他对着那些队员的时候,看上去凶神恶煞得很,完全是一个纨绔子弟,可是转过身来,面向楚君山的时候,却又只能算是有些顽劣的孩童,人畜无害极了,“快来看呀——你上次不是说,要把那边的情况弄清楚,方便我们到时候消除隐患,选择基地吗?”
楚君山点头,一手端着那些队员端来的热茶慢慢地喝着,一边打开那张图纸。
弗兰笑得眉眼弯弯,坐在他身边,一边叼着一根细长的茅草:“以后我们在深渊边上打下基地,让所有流离失所的小孩都有机会吃饱穿暖,然后我们一起努力,去你说的那个很好的世界,怎么样?”
这是楚君山和他之间描摹过无数次的愿景。
很早之前,楚君山就发现了这样一个事实——深渊游戏带来的玩家并不只是来自于他那个世界的人们。
他们好像来自于各种各样的世界,虽然长相一样,可是文化、习俗甚至语言习惯都不尽相同。
而很快,楚君山就发觉,他所在的原来的那个世界,是其中文明进化得最为高级的一个。 从那天起,他就自觉肩负起了责任,伙同几个从他原本那个世界而来的玩家,想要构建出一个新的势力,作为和占领金字塔顶端的各大旧势力的对抗。
可是,构建新的金字塔,谈何容易?
楚君山和弗兰还有很多路要走。
他们从进入这个世界不久就相识,尽管弗兰生性顽劣,但是很讲义气,他们经历过很多次生死,称得上是患难之交,在楚君山组建这只小队之初,弗兰就出了很大力气,因此,这也是为什么方才那些队员对他大多时候也只是敢怒不敢言的状态。
夜色浓深,清风吹动窗纱,簌簌作响。
带着潮气的风从深渊之下呼啸而出,自由的穿行在树梢之间,连树梢的叶片都跟着风的形状摇动。
楚君山垂着眸,在惯常以来弗兰特有的、紧密的注视下,第一次开口道:“夜深了,你不想回去休息吗?”
弗兰愣了一下,象是没有料到楚君山会是这样的回答,这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
他短暂失神之后,终于回过味来,有些五味杂陈,许久才道:“你不打算跟我聊聊天吗?楚楚,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可能是我太累了。”楚君山面不改色的撒谎——在空气中漂浮着的梁星渊的灵体可以清楚的看见楚君山系统后台的面板,上面十分明白的写着他的生命值已经恢复到了原先状态的95%以上。
但是,楚君山为什么要撒谎呢?
不知为何,梁星渊的心底忽然涌上一点儿奇特的悸动,仿佛冥冥之中他们之间牵扯着的丝线轻轻颤动了一瞬,拨起一连串战栗的涟漪。
弗兰的反应看上去明显是第一次被楚君山如此直白地拒绝,那双绿色的大眼睛里写满了不可置信和诧异,还有一点儿隐藏得不怎么深的痛苦。
“好吧好吧,我只能体谅你了。”弗兰摆了摆手,站起身来,临走之时,还望了一眼楚君山手中拿着的那张图纸,“我写的方案都在上面了,你等会儿记得看。”
说完,他仍然驻足在原地,看上去一点也不想离开,而是在等待着友人的挽留。
可是,让他失望的是,楚君山只是颔首,到最后,都没有出现别的什么表示。
弗兰:“……”
他叹了口气,脚步重重的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哒哒哒”的巨大声响,明显生了小孩子气,很快消失在楚君山的视野中,融入了黑暗里。
梁星渊微微眯起眼睛,目光穿过迷茫的深夜,重新落回到楚君山的脸上。
他手中握着的那只册子还未合拢,可是梁星渊却像是一点儿也不在乎一般,只是用目光专注而严谨的描摹着爱人眉眼的形状。
楚君山长相并不是现代社会里流行的那些明星长相,剑眉星目,明眸皓齿,而是更加古典,宛若一幅静谧的画卷。长眉入鬓,眉骨微微突起,那两条眉压着眼眸,显得整个人都不具备亲和力。
但是,只要待在他身边,仿佛就能够让人获得无穷无尽的平静,说不清的舒适。
他正在用目光肆意的描摹着面前的爱人,可是,这样的“窥探”动作似乎已经被人发现。
楚君山特有的冷冽声线在空旷的房间中有些突兀的响起:“梁先生,我想你可以出来了。”
被点名的梁星渊浮在半空中,目光越过楚君山因为大病初愈而微微泛着白色的嘴唇,仿佛有些留恋一般,目光上抬,对上楚君山的眼眸。
明明他现在已经是不能被别人看见的状态,可是楚君山仿佛开了千里眼,直直地看向他的眼睛,仿佛这样就能穿透不同的空间位面,望进这人的心里去。
梁星渊弯了弯眼角,笑意很轻:“你怎么知道我在的?”
“猜的。”楚君山毫不隐瞒,直白地回答,“我并不知道你在那边——看来,我运气还是挺好的。”
他的身形缓缓地在半空中显现,仿若刚刚降世的神明一般,笑意微微:“确实,我们的运气都很不错。”
两人在这片区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四目相对”,可是不知为何,两人都没有任何想要率先开口说话的意思。
终于,过了许久,楚君山微微抿着唇,轻声开口道:“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不,并不是我自己找过来的,而是,你在召唤我。”梁星渊轻轻地说,目光下落,看向了楚君山摆在身侧的老式电话机,“喏——就是这个。”
楚君山皱起眉,看向梁星渊的眼神之中带着困惑与探究,还有一些隐藏得并不算很好的探究:“你能够收到吗?可我并不在副本中。”
“能收到。”梁星渊低声回答,目光仍然停驻在电话机上,不知为何,他又勾起唇角,奉送了一个浅淡的笑意,“无论你在哪里,无论我们之间相隔了多少时间与空间,只要你在寻找我,那么,我就会尽力来到你的身旁。”
这样的话不像是一个简单地回答,而更像是一个意味暧.昧的誓言了。
种种过往在此刻交汇到一处,在片刻的沉默之中,梁星渊抬起头,对上楚君山毫不掩饰的探究神色,不躲不避,直白地望向他——
他在等。
楚君山会懂的。
这片沉寂宛若无声的僵持,没有过多的交谈,空气仿佛凝结成了某种黏稠的胶质,在他们之间缓慢的流动着——
终于,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楚君山终于张了张口,犹豫了许久,低声道:“谢谢你。”
他们都知道,方才在幻境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可是两人心照不宣的保持了沉默,没有任何人想要提起那个曾经让楚君山昏迷的雨夜,那对对年幼的孩子失去希望的家长——
他们好像只是他们,什么也没有改变。
楚君山向后一靠,脊背贴在僵硬的木制床靠上,肩膀放松下来,呈现出了一个信任的姿态,仿佛他并不忌惮面前这个来历不明的npc,他抛弃了冷淡的神色,就像是扔掉了一张冷淡的面具,终于对着梁星渊笑了笑:“你到底是谁呢?好像你总是跟在我身边,在过去的几年中,我常常会有这样的想法,好像你从来没有离开,一直陪在我身边一样。”
梁星渊仿佛从这段话中获得了什么,微微敛眸,纤长的睫毛微微翘起,遮住那双黑眸中所有的情绪。
片刻后,他终于开了口:“你一次也没有来找我。”
楚君山愕然,随即不由得失笑——
不知为什么,明明梁星渊的长相也是冷硬一派的,说话的时候,也刻意控制了语调,没有让自己的声音中留下太多的感情。可是为什么,难道是他的错觉吗?
楚君山竟然从梁星渊的声音之中听出了一点……委屈?
这种堪称诡异的发现令楚君山不由自主地感到哑然。
这样一只怪物、或者说,从深渊之中出现的不明物中,竟然也会感受到这种人类才有的情绪吗?
据他所知,在无限游戏之中,有很多曾经在这个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游戏里待过多年的玩家丧失了对情绪的感知能力,最后,他们在副本中自裁,寻找了一个安静的归宿。
这样看来,这位npc先生,甚至要比他们还要富有感情。
这样的发现……实在有趣。要不是楚君山知道,他来历不明,也许动机不纯,楚君山一定会选择更深入的了解他。
埋藏在骨血之中的冒险精神让他跃跃欲试,想要挖掘出这个总是从天而降的怪人的真实身份。
他微微眯起眼睛,纤长的睫毛随着呼吸的节奏起伏而轻轻颤动,宛若停靠在花叶上的蝴蝶,两片扇形的阴影落在洁白的脸颊上,漂亮得不似真人。
他低低的问,语气随意,仿佛并不在意那个想要从梁星渊口中得出的答案:“你到底是谁呢?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东西呢?”
无论是这里,还是外面的世界,永远可以通行的规则只有一条,那就是唯利是图。
都说商人逐利,可是又何止商人如此?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是楚君山从小时候就知道的道理,面前这位npc先生已经不止一次的帮助过他,若要说相信他别无所图,不如让楚君山现在回炉重造比较好一些。
可是,楚君山率先等待的不是来自于梁星渊的回答——
他放在身侧的那只手掌不知什么时候,被一只熟悉的、温暖的手指勾了勾。
楚君山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对上梁星渊漆黑的眼睛,那里纯净无比,可是他却能清晰无比地看见其中涌动的复杂情绪,如海浪一般汹涌澎湃。
那片黑海之中,完整地倒映着楚君山这个人。
他对着楚君山的眼睛,温柔却坚定的回答:“我是来追随你的。”
第74章 弗兰
这个回答当然是出乎楚君山的意料的。
他已经在这个游戏之中待了好几年了, 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巧言令色的追随者也有三三两两,不在少数。
可是, 像面前这个男人——不,应当是npc这样直白地邀请和恳求, 却只有他一个。
他的回答对楚君山来说, 意味实在太过不明, 甚至还有一点儿说不清的暧.昧,这并不是楚君山想要的。
他微微蹙起眉, 下意识挪开目光,眸光闪动:“什么?”
即使这是一个勒令撤退的潜意识命令,可是梁星渊似乎并未发现这一点,仍然没有改换自己的姿态,那双漆黑的眼眸之中仍然无比纯粹的倒映着楚君山地样子。
从那双眼睛里, 楚君山能够看见此刻面露诧异的自己。
“我是来追随你的。”梁星渊用坚定的、温和的语调, 重复了一遍, 仿佛想要这句话时时刻刻地镌刻在楚君山的心头,“我会永远追随你。”
楚君山的错愕持续了片刻, 终于反应过来,情不自禁地弯起眼眸,看上去轻松极了:“追随我?不用了,npc先生——你比我的能力大多了,如果想要追随的话,也许你们深渊的主人会更加适合这一个位置。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在怪物面前渺小如蝼蚁的人类玩家。如果有一天,这一个的世界意志想要铲除我, 想必也不费吹灰之力。”
“并不是的。”即使是反驳,梁星渊的声音也不疾不徐, 让楚君山有一种这只npc也许上辈子是一个老师的错觉,“我和它们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想要追随你,仅此而已。”
这回轮到楚君山皱眉了:“你……为什么?你不是已经看见了那样的我,我并不是坚毅的人。”
相反的,他甚至是很软弱的存在。
好像每一次,他为数不多的狼狈时刻,这个叫“梁星渊”的npc都在场,还给予了他帮助。
如果在幻境之中,没有人来帮助他,楚君山是很清楚,自己接下来的结局将会会是什么样的。
在过去已经逐渐变得模糊的记忆之中,年幼的楚君山被同学栽赃,却被老师罚抄了超额的检讨。 患有低血糖的他在雨夜之中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犯了病,在那个小小的破旧车站昏倒,直到两个小时之后,意识到不对劲的父母找到他,他的情况已经很糟糕,本就虚弱的身体状况变得很脆弱。
最后的最后,楚君山停了半个学期的课,用来休养身体。
半个学期之后,爸妈带着他搬了家,进入了另外一所学校。至此以后,楚家就没有任何人再提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人生之中宝贵的半年仿佛被一个无名小偷偷走,连带着楚君山最初的心,也消失不见。
时隔多年,连记忆都被时间磨损得很是模糊,可是到这种时刻,那只怪物还是坚定地选择了这样的片段——它好像有把握,让楚君山感受到无边无际的痛苦。
不过,实际上,事实也确实是的。
他久违的回忆起来了这一天,楚君山不知道,如果自己真的昏倒在了幻境之中,后果会变成什么样。就算自己能够侥幸出来,那么状态也一定是两败俱伤的结果。
确实……在这一点上,他要谢谢这位梁先生。
“我并不想要你成为一个坚毅的人,只要你是你就好了。”梁星渊说着,下一刻又翻起了旧账,“我留给了你电话机,你一直放在身边,可是你一次都没有打给过我。”
楚君山张了张口,不知道该怎样反驳。
梁星渊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他确实一直把那个老式电话机带在身边,目的却并不是为了遇到危险的时候打电话给他,而像是一种本能了。
这么多年来,他经历过的危险无数,也曾经有很多次即将命丧黄泉的时刻,可是在那些片刻,楚君山都没有想到过,要向他求助。
那只小小的电话机放在身边又不占地方,久而久之,就成为了某种算不得好的习惯,对于楚君山的意义,更像是一只小吉祥物。
可是,这些解释说出去,也是抵赖不了楚君山一直将它放在身边的事实。
还有那个……一直没有打过电话给他的事情,更是事实了。
所以,这句话,确实是不怎么好回答啊……
楚君山皱起眉,谨慎的思考着自己的回答,最终,他似乎还是没有想到一个算得上是“好”的回答,只能反客为主,反问道:“那你为什么之前不来找我”
“因为,你没有准许。”梁星渊对答如流,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个问题,“只要你需要我,我就会来到你身边。”
“……”楚君山蹙起眉,对这个天衣无缝地回答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虽是一语不发,可是微微上翘的唇角,还有弯起的眼眸,都在无声无息地传递着他的心绪。
他看上去……似乎还算愉快。
梁星渊想。
楚君山放弃了和这位满口都是他听不懂的话的npc先生交涉这一点。
他本想挣脱梁星渊扣住自己的那只手,可是这位npc的力气竟然大得惊奇,他冷冷地瞥了梁星渊一眼,对方还是那副诚恳的神色,仿佛强行握着别人手的事情并不是他做的,甚至还带着一点儿倒反天罡的回问意味。
“……”
楚君山败下阵来,用另一只手拾起弗兰先前递给他的册子,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上。
往常,他接受和处理信息的能力都是非常好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身边多了一个干扰,楚君山忽然感觉自己的注意力都无法集中了。
那些熟悉的文字和语言、勾画出来的图像仿佛在一.夜之间转换了模块,变成了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的新东西。
反倒是……握着他的那只手,存在感反而更加强烈起来。
不需要低头去看,他甚至能感知到那两根修长手指搭在他手腕上时的姿态,还有扣在他掌心的温热手掌……
这些东西的轮廓在他的心间缓缓成型,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npc先生的呼吸很轻,轻飘飘的洒在耳廓,却让楚君山蓦然生出一种想要躲开的冲动。
他对着册子看了大约五分钟,终于被这种无形的“骚扰”弄得败下阵来,扭过头去、想要驱逐这位不速之客的时候,却发觉,这人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脸上。
就好像,刚刚的五分钟内,他的注意力全部交给了他自己一般。
这种诡异的认知让楚君山的耳尖不自觉地微红。
他并未感到自己外形上的细微变化,“啪嗒”一声将小册子扣上,睨了他一眼,以此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好了吧,这下有点眼力见的人都应该把他的手松开了吧?
可是,很明显,梁星渊并不属于楚君山口中“有点眼力见”的人。
他的目光被楚君山当场抓住,却没有任何被抓包的困窘,而是慢慢的收回视线,在楚君山开口之前,轻轻地说:“他画的地形图是错的。”
楚君山脸上的神情一滞,微微挑起眉梢:“你刚刚看了我手上的册子?”
“嗯。”梁星渊看向他的眼睛,有些奇怪,“不然,我刚刚是一直看着你?”
楚君山:“……”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扯开话题:“哪里错了?”
话音刚落,楚君山就感觉到,梁星渊靠过来了一点儿,像是一个环绕的姿态,将他整个圈了起来,他伸出手去,点了点那本薄薄册子的某一处:“这里。”
这种姿势实在诡异,楚君山皱起眉,下意识想要从这人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可是很不幸,他仍然没有获得能够与之抗衡的能力。
“……”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在心中低声默念了两遍“没关系”,低下头,看向梁星渊手指点着的方向,“这里?为什么有问题?”
“深渊的边界没有这么窄。”梁星渊抬起眸,语气很平静,可是目光却一直落在楚君山的脸上,时时刻刻关注着其上任何一点儿细微的变动,“深渊的裂口随着时间的波动而改变,没有任何人能够确定深渊的边界——如果你们按照图纸进入这片区域,很可能陷入迷障之中。”
楚君山对这种事情向来敏感,无需梁星渊多言,很快,他也发现了这一点。
“弗兰有时候确实粗心。”楚君山道,“问题应当不大。这一次是我下副本后出现了一点意外,下次,我自己亲自去看一遍情况就好。”
梁星渊凝视着他的眼睛,黑沉沉的目光锁定着他的脸:“弗兰?”
“嗯,他是我的伙伴。”楚君山介绍他的时候,眼神仍然很清明,不躲不闪,“我们想要建立一个毗邻于深渊的基地,集结整个世界想要出去的人类玩家,创建一股新的势力——”
他说道这里,忽然顿了顿,尾音微妙的拐了个弯:“你不怕我把这个世界毁了吗?”
这确实是一直以来,他和弗兰共同的展望,也正是因此,他们才会走到一起。
但是,这个愿望对于原本就诞生于深渊的梁星渊来说,应当不是好的。
刚刚在无形之中,梁星渊捉弄了他好几次,楚君山有些揶揄地看向梁星渊,刚要开口:“当然,你现在走……”
“不怕。”在他的话全部说出之前,梁星渊毫不犹豫地道,“就算你要星星月亮,我也会尽力为你摘下。我只怕你不开心,仅此而已。”
第75章 缘故
今天的无限中心城刚刚下过一场薄雨, 因此,本就在入夜之后除却流落的赌徒之外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显得更加静谧。
清风吹起窗纱,穿行在摇晃的枝叶之间, 落下不多晶莹的水珠。
楚君山垂着眸,伏在岸边, 安静地在小册上勾画着一些重要的信息。
他手边放着一杯热茶, 乳白色的雾气升腾之间, 不知不觉中,方才还只有他一人的房屋中多了一个人。
楚君山也不知道, 自己为什么要答应梁星渊想要留下来的请求。
怎么看,这位从天而降的npc先生,都不是什么可以相信的货色。
也许是他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坏心眼,也许是……他说愿意帮自己参谋一下基地的建设。
楚君山在过去的时间里,已经累计下了一批还算忠诚的追随者, 除却那支小队之外, 更多的追随者遍布四面八方。
想要创立一个人类新公会, 已经是很早之前就开始筹备的想法了。
过去,无限游戏之中占领鳌头的都是几个旧势力, 在楚君山看来,他们的内部已经腐朽得厉害,并不具备任何带领人类玩家逃出游戏的能力了。
更有甚者,那些公会甚至想要保持目前的状态,剥削压榨那些更弱小的玩家,让他们被迫依附于公会,创造那些微薄的价值。
楚君山蹙起眉, 陷入了思考。
但是,如果要创立一个值得追随的公会, 仅仅凭借他个人的说服能力是绝对不够的。
更重要的是,有没有更切实的利益——在无限游戏里,这样的利益就叫做积分。
最快获取积分的方式,就是下副本。积分与现行货币通用,可以购买到各种物资,假如积分耗尽,人类玩家就需要进入深渊副本赚取。
在这之前,楚君山一直采取的是将自己的积分投入公共池中、作为整个队伍运转的动力。
如果要创立公会的话,他日后下副本的频率就要更高了……
梁星渊把这间简易的小窝收拾了一遍,从高柜中拿出了枕头和被子,打点完了一切之后,才朝着楚君山低声道:“你准备什么时候休息呢?”
按照他对楚君山的了解,这人虽然看上去风一吹就能倒,但是身体里却隐藏着爆发式的能力,就算累得睁不开眼了,也并不会主动提出要休息。
“等一会儿吧。”楚君山抬起眼眸,短暂的看了梁星渊一眼,而后又专注于自己仍然是半成品的地图,“困就自己先睡。”
“我只是比较担心你的身体状态。”梁星渊捻起楚君山用过的那只杯子,不动声色的转过杯口,将自己的唇.瓣贴在对方曾经用过的杯口处,浅浅喝了一口水。
那双形状狭长锋利的眼眸微微眯起,宛若受到了某种抚慰一般,笑意微微地转过头,对上了楚君山神色复杂的眼睛。
“……”楚君山转过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柜子里还有茶杯。”
“不用。”梁星渊礼貌的微笑,“太麻烦你了。”
楚君山:“……”
就该把你轰出去,让你感受一下什么才叫真正的麻烦。
直到身边响起了梁星渊低低的笑声,楚君山才发觉,自己好像又被戏耍了。
他脸色算不得好,转过头来,不想再看梁星渊。
对方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点,主动提出了新话题:“所以你下一步准备怎么做呢?”
楚君山蹙起眉:“不知。”
倒不是他想要瞒着梁星渊,只不过,接下来的发展,楚君山确实不知道该怎样进行。 不过,也是时候想想了。
近来,楚君山发觉,他们进入的副本越来越难,仿佛是这个世界的意志正在逐渐苏醒,想要控制游戏内部的人数,就算楚君山只身一人下副本,可是在那些玩家面对着强制每月一次的副本时,怪物大多强得可怕。长此以往下去,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游戏中的有生玩家将会急速减少,而楚君山想要做的事情难度就更高了。
最好的结果就是,他和弗兰一起尽快建立一个可以吸引更多力量的组织,比如人类公会,拿下那些守旧派首领的许可,带领人类玩家团结成为一个整体,齐心协力攻克。
这个工程听上去就很庞大,过程必定复杂,但是——
也许是年轻,也许是友人给予的信心。楚君山相信,自己一定可以达成。
在睡觉之前,楚君山按照惯例,清点了一遍随身仓库中的物资,确定它们还能够维持目前组织的运转,才放下心来。
紧绷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精神终于逐渐得到了解放,连带着身体也缓缓地放松下来。
几乎是立刻,楚君山就感受到了一股久违的困意,它们如潮水一般涌来,将他整个人都淹没下去,耳边响起沙沙的风声与雨声。
逐渐变暗的视野之中,他发觉方才离开的npc先生去而复返,像是要做些什么。
楚君山抿着唇,可是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用模糊的视线关注着他的行动。
很快,他就靠了过来,却没有做出任何楚君山想象之中的恶行,而是坐在自己的床边。
他微微俯下身,指尖勾住他的手指,下一刻,掌心相贴,十指相扣。
“晚安。”
他的npc先生,这样对他说。
·
中心城总是阴雨天,三年以来,似乎从来没有更改过。
无限游戏中的天气没有特定的规律,仿佛一直听凭着世界意志的随意指挥。
卢比医生登门拜访的时候,楚君山已经醒来,坐在书桌前,伏案写着什么。
和弗兰一样,卢比也是和楚君山认识许久的老友,两人免去了那些麻烦的寒暄,楚君山放下手中的纸笔,转过头,看向卢比:“怎么早上来了?”
“没什么事,你今年刚收的那一批小崽子们关心你,一大早就央我带他们来看你。”卢比扁了扁嘴,看上去明显不清楚这种情况形成的原因,无奈的摆了摆手,“没办法,带他们来了。”
他说完,身后就钻出来一堆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出头的青年,各个穿着骑装,一看就是捣蛋的花孔雀弗兰给他们安排的。
这些小孩叽叽喳喳了一路,但是真正到达楚君山面前之时,又忽然转变了性格,变得安静起来:“楚、楚队长。”
“你……好点了吗?”“身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嗯……我带了点强身健体药来,不知道有没有帮助……”
说完,站在角落里的一个青年跑出来,捧着一袋子黑色药丸,想要献给楚君山的时候,又被卢比制止。他轻声道:“蒋纯,他不需要这个。”
年轻的蒋纯眨了眨眼,摸摸自己的脑袋,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乖乖的听从,向后退了一步,有点腼腆地看向楚君山。
饶是冷若冰霜的楚君山,在卢比的神色相比之下,就显得那样温柔起来。
“我目前很好。”他轻声道,“你们不用担心我,好好做自己的事情就好。”
他给这些小家伙们安排的活并不多,都是一些后勤保障工作,这个部分都是弗兰监督,他很少插手。
蒋纯和一众青年叽叽喳喳了一会儿,终于被站在楚君山旁边、看上去明显已经忍无可忍的卢比赶走:“好了好了,你们回去干活吧——等你们楚队长下次不行了我一定喊你们过来看,行了吧?”
“!”“卢比医生怎么这么过分!”“走走走了!”
送走门口的一堆不速之客,卢比把门扉掩上,转过头来,左顾右盼了片刻:“好了,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了。楚君山,我要跟你说一件事。”
他说着,在楚君山身侧的床榻上坐下来。正漂浮在空中,隐匿身形的梁星渊默默地往旁边挪了一个位置,以防他压住自己。
楚君山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把手中的笔放下,转过头:“你说?”
卢比不清楚这个房间里面还有第三个“人”,神色忽然激动起来:“昨天晚上我跟弗兰那个臭小子吵了一架!他昨天说你死了也没关系——你应该不知道。这些追随你的小崽子们倒是群情激愤得很。昨天晚上弗兰自己不遵守规则,又偷偷地跑出去了,回来的时候被我发现了。”
楚君山蹙紧眉头:“他说了原因吗?”
在这支小队创始之初,楚君山就严令禁止成员晚上无故出行。
原因很简单,随着深渊能量波动的程度逐渐加深,那些怪物不满于在深渊副本中等待人类的投喂,更多生存在浅层深渊的中级怪物出现在了人类的中心城周边,如果晚上出行,很容易被袭击。
“有什么事情不能白天出去做吗?”对此,卢比看上去很是生气,“我就不明白了,他自己都是队伍创始人了,为什么不能遵从规则?这很难吗?我们大吵一架之后,弗兰就离开了,现在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楚君山的眉头皱得更深,连眉心处都碾出一条细细的折痕。
“他在离开之前,对你说了什么?”良久,楚君山才问。
卢比皱起眉,一字一顿的、低声对楚君山说:“他说,就算不留在这里,他也自然有地方可去,叫我不要再担心。”
“他完全不需要我们,而相反地,我们更需要他一些。”
第76章 护工
梁星渊微微垂着眸, 望着楚君山充满着诧异的眼睛。
他能够想象到,楚君山现在的心中所想。
弗兰对他来说,不仅仅是作为友人, 更多时候,他比家人更让楚君山信任。
而这种时刻, 无疑是对楚君山的一次小小的背叛。
他的目光落在楚君山的侧脸上, 良久, 才微微垂下眸。
这就是弗兰背叛他的起始点。
梁星渊在这片空间的能量渗透并不稳定,在这里掌管着一切的世界意识仿佛拥有自主排外的意识, 时时刻刻地挤压着梁星渊的生存空间。
大多数时候,他只能保持着隐身状态,留在楚君山身边,否则,只要被世界意志检测出来自己的存在, 它很有可能会抹杀这一缕能量在这条时间线上的存在。
那么, 到那个时候, 梁星渊会找不到他的。
接下来的几天,梁星渊都没有露面, 当然,楚君山也并没有尝试着去寻找他。
他有更加要紧的事情要做。
在弗兰出走的第四天,楚君山终于决定继续自己最先前的计划,继续下副本,赚取积分。
——对于他来说,想要建立起一个公会,所需要的积分数额很大。
也许是世界意志已经注意到了他的想法, 每一次楚君山下的副本都穷凶极恶,怪物甚至达到了S的级别。这对普通玩家而言是九死一生的难度。
但是相应的, 楚君山每次通过副本,从中获取的收益,也是常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梁星渊静静地跟着他进入副本,看着他用那把细细长长的银色兵刃绞杀怪物,看他浑身浴血,从尸山血海之中逃出生天。
至始至终,楚君山都没有尝试过拨打他的电话,将他召唤出来。
……因为,他说过,他知道他在他的身边。
只有遥遥地有一个陪伴,那也不错。
斗转星移,时间飞速地流逝,楚君山下完一组副本出来的时候,人世间已经过了十一日。 楚君山出来的时候,身上没有一块皮肤是好的,他拄着的魂刃上又多了一些黑色的雾气——那就是死于刀下的亡魂。
几个穿着骑装的年轻人站在出生点接他回来,见楚君山这副样子,纷纷上前,想要将他扶回去。 然而,楚君山却像是已经习惯了自己这副样子,对着站得最近的蒋纯念了句什么,手忙脚乱的蒋纯立刻从口袋中摸出了几瓶药剂,递给了楚君山。
他垂着眸,将那支药剂打入静脉中,翻转过手臂,看着上面细细密密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这才松了口气,将针管丢入储物袋中,拍了拍蒋纯的肩膀:“谢了。”
身边跟着的几个年轻人这才放下心来,围在楚君山身边,一路上叽叽喳喳的迎接他回去。
梁星渊安静地跟在他的身边,目光一刻都没有从楚君山沾满血迹的脸上挪开。
这个时候的楚君山……应该很开心。
即使每一天都在九死一生中徘徊,即使也许下一刻,他就要跌入死亡的深渊,但那些都没有让楚君山感受到丝毫的惧怕。
只要他在,希望就不会熄灭。
这是所有人心中的想法。
“队长队长!弗兰副队回来了欸。”一个青年忽然道,“他应该还在基地那边。”
楚君山抬起头,挑起一侧眉梢,那双眼角处还沾着一点血迹的眼睛因这个动作显得英气极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楚君山问,“他去哪里了?”
青年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迅速地摇摇头:“前天回来的,我们也不知道他这段时间去做什么了……不敢问。”
事实上,他们只喜欢楚君山这位看上去就很靠谱的英明领袖,而对弗兰那种吊儿郎当的关系户没有什么好感。
就算弗兰回来了,他们也不可能像迎接楚军山一样迎接他的。更不会有人询问他去哪里、干了什么的——毕竟,很大概率,问了他也不会说。
“没事。”楚君山抿着唇,加快了脚步,朝着基地走去,“我等会儿自己问就好。”
基地距离出生点的路程并不遥远,甚至算得上短。
楚君山对这条路的方向早就烂熟于心,轻车熟路地转过几个路口,很快就走到了基地大门。
很快,就有青年快步走过来,给楚君山递过来了一块湿润的棉布。
他一面擦拭着脸上沾染的血污,一边朝着长廊中走去。
很快,楚君山就在转角处看见了穿着白大褂的卢比。他应该是在等着自己,明显脸色不怎么好看,等到楚君山来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卢比的脸色才缓和不少:“你来了,还顺利吗?”
楚君山自然很少对他们描述副本的凶险,只是浅浅的笑笑:“还行。弗兰呢?我听说他回来了。”
说到“弗兰”这个名字,刚刚才缓和一点点的卢比的脸色再一次阴晴变幻,他翘起嘴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他当然回来了啊,这么多天——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楚君山抬起头,已经擦拭干净的眼睛宛若一片清泉,能够清楚地反映着面前的一切:“不知道,这就是我要问他的事情。”
卢比耸了耸肩,低声道:“我从别的渠道那边得到了一些消息,不知道你想不想听。”
他紧紧的盯着楚君山的眼睛,像是要从中汲取一些勇气,来让自己的面目变得不那么狰狞。
然而,楚君山似乎知道他想要说些什么,并不应答,而是道:“我不想。”
……他并不想从别人的口中,得出关于自己挚友的消息。
楚君山就是这样的人,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只要他愿意,任何事情都必须从他眼前经过。
只有这样,他才会勉强相信。
卢比看上去失望极了,紧皱着眉头:“楚君山,你确定吗!如果我告诉你,他之前去了哪里,你一定不会选择相信他,甚至不会给他任何机会……”
楚君山打断他:“我会给他我的信任——这是我作为他的朋友,应该给到的尊重。”
这一次,梁星渊没有选择跟着楚君山进那扇门,他站在原地,远远的目送着楚君山转过走廊,打开他们曾经在一起商议过许多次事情的会议室的门。
这扇门打开之后,这一切的一切就回不去了。
……
当天晚上,基地的玩家都听闻了这样一则消息。
他们的队长和副队长终于产生了不可磨合的矛盾,副队长离开了基地,消失在了茫茫的深夜之中。
檐下落雨的长廊边,卢比端着一杯热茶,靠在一根台柱上,他和弗兰平时的交情本来就算不得好,但是这种时候,卢比罕见地没有说风凉话。
他神色淡漠,仿佛已经预料到了这一点,声音很轻,却像是某种用力不恰当的:“时间问题,或早或晚,谁都会离开的。”
楚君山穿着一袭长衫,坐在会议室中,低着头处理面前那些积压的文件。
他闻言,微微抬起一侧眉梢,最终却一语不发。
这则消息很快传到了整个基地,几乎是每一个成员都了解了这件事。
约莫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楚君山放下文件,和卢比交代了一些他下副本之后要做的事情。
弗兰的离开仿佛并没有对楚君山造成任何影响——虽然那只是表面上的——在他真正想要做成的事情之前,生活还要继续。
“你这次离开,基地里没有主心骨了。”卢比送他出来,顺手搭上了楚君山的一件外套,披到他身上,“十五天之后,不知道基地会变成什么样子。”
“没事。”楚君山接过他手中的外套,顺便道了声谢,垂着眸,修长的手指慢慢地系上扣子,纤长卷翘的睫毛微微下落,拢成一线,“还有你在。”
他说完这句话,便头也不回,进入了副本入口。
卢比站在原地,远远的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之中,良久,才轻轻的叹了口气。
·
进入副本对楚君山来说,是家常便饭的事情。
在早期,他只有自己一个人和三两伙伴的时候,下副本的频率并不需要这样频繁——对楚君山来说,他每一次下副本,能够获得的积分都是高额的,这和他优良的副本表现有关。
但是,在他成立基地、甚至想要创设公会之后,楚君山就十分自觉地将自己下副本的频率定为十五天一次,一次六组,这样会有额外积分赠送。
系统对楚君山这种副本强盗简直是敢怒不敢言,甚至在背地里,于深渊中发布了悬赏通告,想要将楚君山剿灭,用此来抑制这股可能会破坏深渊游戏中的生态平衡的势力。
但是,它们的想法很显然,没有成功。
楚君山做单人副本比较多,往往都是PvE,只有很少数的情况,会被系统匹配进PvP(玩家对抗赛)副本。
他毫无悬念的过完两个单人副本,左臂出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创口——这是经历上一个副本时,在离开前被那只恼羞成怒的怪物咬伤的。
楚君山并没有打算去基地包扎,简单喝了一瓶身体充能剂,看着伤口隐约有好转的趋势,就再次传送到出生点。
对他来说,为了这样一点小伤就传送回基地,实在太浪费使劲按。
楚君山垂着眸,将伤口隐藏在仍然很干净整洁的外套袖子下,微微挑起眉,看向这一次发布的任务时,忽然定住了视线。
这一次,不知道系统抽了什么风,竟然给他匹配到了一个PvP副本。
这一类的副本主要以对抗为主,它需要一个或一组玩家对抗另一组玩家,用计数法来抽象概括两方取得的优势,一段时间后,以优势方为最终胜者。
往日系统不给楚君山匹配这种机制的副本的原因很简单,只要楚君山所在的队伍出现在副本中,往往就是毫无疑问的获胜方,久而久之,楚君山PvP副本后获取的积分很高,更恐怖的一点是,楚君山并不会像传统PvP玩家那样,将另外一方玩家置于死地,而是会想办法,将所有人类玩家都安然无恙的带出副本。
这种微妙的事迹导致他的名声远扬,变相方便了他宣传自己的基地。
心细如发的系统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这种方便楚君山对抗系统的事情,绝对不能发生!
这也是楚君山越来越少匹配到这一类副本的原因。
但是——
楚君山盯着那行跳跃着的、逐渐变淡的墨迹字体,微微挑起眉,目光带着一点猜忌与诧异。
为什么,系统这一次愿意将这种副本送给自己了?
难道说,它还不相信,自己毫无疑问的拥有,能够将副本打破的能力?
一段时间不见,系统似乎变得嚣张了许多。
楚君山微微垂着眸,伸出手,白皙的指尖在那行墨迹字体上轻轻点击了一个按键。
【确定】
随着一声轻柔的响声,很快,楚君山面前的景色变换,场景也随之改变。
周遭白茫茫的一片虚无终于逐渐显现出实景。
他垂着眸,看见了自己面前摆放的桌椅。
周遭的环境变幻成了另外一种白色,淡淡地消毒水味弥漫在他鼻尖,楚君山抬起手,看见了自己手中拿着的一块毛巾,还有身上穿着的浅蓝色制服。
他的目光蔓延到自己胸口处挂着的亚克力工牌,上面写着一排字。
【姓名:楚君山】
【大化第二医院住院部护工】
他垂着眸,正读着上面的信息时,休息室的门口忽然响起一道拍门的巨响。
“砰”一声,门被踹开。楚君山扭头望去,见门口处一个女人叉着腰,如圆规一般站在门口,平静的声音中透着微弱的不怀好意:“楚君山!!你怎么在这里偷懒!303床病人又犯病了,他指名道姓想要见你呢。”
第77章 医院
楚君山转过头, 没有理会对方不怀好意的笑容,宛若没有看见一般走上前去,目光瞥过她胸口挂着的工牌:“李主任, 来了。”
面前这位女士就是副本设定中,护工部的李主任, 平常负责管理护工。
李主任很显然对他的反应很是诧异, 哼笑了一声, 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在她脸上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意味:“来就行了,那么多话!下次别让我再叫你了——不然, 有你好果子吃!”
楚君山微微低下头,看上去是一个表达“明白”的温驯姿态。
他跟在李主任身后,一边用余光打量着这个副本的环境。
李主任并没有像自己说的一样,直接带着他去见303床病人,而是转过了一个方向, 朝着楼上走去。
这是一个PVP游戏, 当然不止是楚君山一个玩家。李主任走得这么急, 应该是想要将其他的玩家也叫下来、一起行动的。
果不其然,很快, 她就带着楚君山转上楼梯,如法炮制地拍打着另外几间休息室的门,扯着大嗓门叫喊道:“陈博!出来!怎么叫你都不听的啊,451床病人正等着见你呢!”
楚君山:“……”
这话术好像有点熟悉。
很快,这一层的几间休息室陆陆续续的被李主任拍开门,几个玩家从里面探头探脑的钻出来,看上去还是很害怕她的。
楚君山点了点人头, 连带着自己,一共有五个玩家。
他沉吟片刻, 觉察出一点不对进来。
深渊游戏还是很讲究玩家之间的公平的,PvP的副本之中,一定会给玩家公平的游戏体验,因此很少会安排人数不对等的两组作为对抗双方。
可现在,加上自己也只有五个人,奇数怎么分队伍呢?
李主任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径直看向了人群,她的目光好像带了刀子,锐利极了。扫视一圈之后,李主任终于发现了异样出自于何方。
她闷闷地笑了一声,像是已经看出问题的症结所在,可是还要装模做样的叉着腰、走上前去,像之前拍打其他玩家的门一样,重重拍着那扇门——
哐哐哐!!!
巨大的响声在整层楼间回响,几个胆小的玩家已经缩头缩脑的蜷缩起身体,面露惊恐的望着面前的这一切。
“弗兰!怎么叫你你也不答应!快点跟我们下去!118床的病人要见你!”
楚君山的目光凝滞在那扇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钟就要散架的门上,微微眯起眼睛。
弗、兰……
为什么是他?
但是,现在弗兰似乎并没有在休息室中,李主任反复拍打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门,但它似乎结实得很,就算李主任的手掌印都印在了门上,那扇门仍然很坚强地保持着原来的模样。
楚君山微微蹙眉,心中复现了一个念头。
很显然,里面应该是没有人的。
弗兰不在里面。
如果楚君山没有猜错的话,弗兰的房间位于走廊的最后一间,正好和楚君山的休息室上下对应,他应该是最晚一个被李主任叫到的。
如果在这个时间差之中,弗兰在传送过来之后的第一瞬间就听见了楚君山房门口传来的动静,在利用这段时间离开房间,也未必是不可能的事情。
谁都知道,如果在副本之中违逆重要npc的指令,都会获得一个很惨的下场,因此,玩家们在非必要的情况下,是不会选择在这种地方违抗李主任的。
李主任显然也已经明白了,里面并没有人这一点。
她皮笑肉不笑地盯着那扇门,忽然转过身,毫无预兆的用那双无神的、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所有玩家,发出了嘲讽的冷笑:“呵!308房间的护工竟然敢逃跑!我要告诉高院长!有他好看的!”
楚君山微微拧着眉,面上不显任何情绪,温顺的低着头盯着脚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已经被这里的环境制度驯服的土著护工。
即使少了一个人,但是李主任发布下来的任务不能不做。
很快,李主任就带着他们下楼了。
楚君山垂着眸,稍长的头发遮住他的眼睛,让人无法窥知那双浅棕色的眼眸中滑动的情绪。
三三两两的玩家已经形成了自动抱团的习惯,有几个玩家明显已经认出了他这张脸,因此,有楚君山这根定海神针在,就算他们进入的副本是PvP副本,他们也没有太慌乱。
不过,有前面那个李主任盯着,没有任何人敢上去跟楚君山搭讪。
这时,所有玩家面前都浮起了一行行墨迹,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缓缓消失。
【这是一个被丧尸病毒感染的世界。你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大化医院里一名最普通的护工。你每天的任务很简单,跟随着李主任一起巡查病人的房间,然后回到自己管理的专属病房,陪伴尊贵的VIP病人。】
【温馨提示,顾客就是上帝,白衣天使的职责就是照顾好病人。在工作时,请勿让病人对你的满意度降低哦~只有这样,才可以获得更多的绩点!】
【本副本机制为玩家对抗赛,请带领你的队友获取尽量多的绩点,从而获得胜利吧!】
楚君山扫过那几行字,便转过头,不着痕迹的打量着面前的医院。
他们已经下降到了负一层。
寻常医院里很少会将病房、甚至是重症监护室放置在负一层,但大化医院不同,长长的走廊上,不时能够看见一些早晨出来散步、复建的病人在行走。不知为什么,他们似乎都很瘦,消瘦高大的病人裹在宽大的病号服中,风一吹,晃晃荡荡的,好像一只脆弱的纸扎人。
楚君山默默收回目光,因为,不知什么时候,正在向前行走的李主任的脖子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转了过来,正在阴沉沉的看着他。
“……”
楚君山一言不发,宛若没事人一般转过头,老老实实地看着地面,就像是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这一点小小的插曲并没有触犯到李主任的死亡规则,因此,她只是没好气的瞪了楚君山一样,好像这样就可以将这个讨厌的人类玩家千刀万剐。
“我们现在先去病房巡视一圈——别让那些病人碰到你们,不然被感染了,我可不负责!”
说完,李主任阴恻恻的看了他们一眼,嘴里哼起一曲阴柔婉转的小调:“后果自负哦。”
李主任带着他们到护士站领取了今天要去巡视的病床名单,将病人平均的分散给几个护工。
“好了,现在去吧。”李主任双手叉着腰,又像一只细脚伶仃的圆规,她站在C1住院区的铁质栅栏门口,却并没有任何想要带着他们进去的意思,嘴角勾起一个阴阳怪气的笑容,冷森森的看着他们,恶意如崩溃的堤坝般溃散出来,“你们要记得,千万不要和病人产生任何例行交流之外的沟通哦。八点半之前,必须到大厅提交查房记录。”
她微微眯起眼睛,笑得不怀好意:“否则……后果自负哦。”
她说完,转身走向一层的医院大厅。
进入副本的玩家不乏有新玩家,浑身打着抖,却还是勉强打起精神,冲着离开的李主任问道——
“李主任,你、你去哪里啊?”
李主任站在黑暗之中,脸色泛着病态的苍白,浑身透着浓厚的诡谲气息。
她擦着劣质口红的鲜红唇瓣弯起来,黑色的眼瞳看向那个玩家,悄声道:“当然是,去处理那个消失的护工呀。”
·
时间快速的流逝着,距离李主任设下的“八点半”,已经还剩下五十五分钟。
副本中的npc提出的有关时间方面的限制,一般来说,没有任何玩家会去以身试险,去试试如果超过了这个时限、还没有完成npc的需求,自己会遭遇什么样的“惩罚”。
因此,在短暂的耽搁之后,即使这些人类玩家并不情愿,但还是迟疑着,拖着脚步朝着李主任安排的病房中走去。
也有几个新玩家选择了抱团。
他们初来无限游戏的时候,就已经听闻了楚君山的名字,此次和楚君山一起下本,再联系上之前楚君山下的副本中,玩家的存活率出奇地高,这群新玩家很快就安定下来,显然没有方才那么心慌意乱。
楚君山对他们靠近自己、隐约想要结成一队的想法早有洞悉,但是并没有任何举措。
对他来说,救这些玩家只不过是举手之劳。
他语气温和许多,不像上去那么冷冽,宛若冰霜环绕:“跟我走吧。”
他一发话,很快,几个玩家就跟上了楚君山的脚步,走向了C1区的病房。
这里的住院部走廊很是狭窄,每次只能容许两个人并排同行,也不知道病房中的那些床到底是怎么推进来的。
楚君山谨慎的观察着面前的病房,在心中飞速分析着现在已经掌握的信息。
这座医院很可能是一个灵异型副本,再加上是PvP,参与的玩家并不是每一个都是老人,也有刚刚进来、没有通过几次副本的新玩家。按照系统设置的尿性,这个副本的难度并不会高。
关键之处就应该在于李主任口中的几条规则。
不能和医院里的病人做出任何额外的交涉——只要是和病情无关的内容,都会被系统判定为“无关内容”,如果被主任发现这一点、或是被病人举报这一点,那么,玩家们的绩点一定会被克扣,甚至在严重犯禁的时候,接受到系统的处罚。
这当然不是楚君山想要得到的结果。
但是既要让病房中的病人npc满意,玩家能够做的事情又不能脱离一个护工的权责范围…… 楚君山微微垂眸,脑海中已经模拟出了几条通关思路。
接下来,只需要按部就班的找到线索,大约就能够找出最优解决方案。
而且,与其他副本不同的是,楚君山想要以更快的速度解决这一次的副本。
因为——
弗兰消失了。
虽然不清楚,这个“弗兰”到底是不是楚君山熟识的那个弗兰,而且,他们已经经过一次激烈的矛盾,看上去已然分道扬镳。
但是,内心中的冲动仍然让楚君山停住了脚步。
他还是会去找他。
曾经,楚君山和弗兰约定过,他们要一起逃出这个游戏。
那是一次C级的生存副本,丧尸围城中,他们需要活过七天。最后一日,他们面对着门口不断抓挠着薄薄门板的丧尸,饥饿已经达到了顶峰。
弗兰和楚君山已经成为了那个副本之中所剩无几的幸存者。
水源、食物,还有几近于无的稀薄空气——这一切都在威胁着他们的生存。
最后,是弗兰把最后的氧气瓶让给了昏迷不醒的楚君山,让他们都成功活了下来。
可是,回到游戏出生点之后,弗兰却因为极度缺氧,而在床上休养了半个月。
他本就欠弗兰一次。
实际上,两人都心知肚明,楚君山的心肠并不像他的长相那样冷淡漠然。
楚君山微微垂着眸,对着身后那些期期艾艾的新人玩家出声道:“你们先不要进入病房,在门口等我,我会告诉你们注意事项。”
这样的以身试险对楚君山而言,已经是十分常见的了。
楚君山说完,几个新人玩家都乖巧的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绝对不会挪动半步,一定会乖乖呆在原地的。
他推开111号病房特制的木质门,只听见“吱嘎”一声,在他走进去之后,门就自动关上了,隔绝了外面那些玩家的视线。
面前的病房窄小、逼仄,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因为这里是负一层的缘故,角落的墙面甚至有了一些黑灰色的霉斑,生长着淡绿色的青苔。
三张病床就这样并列着摆在狭小的病房中,过道只能容纳一个人同行。
楚君山进去的时候,每一张床上都安静的躺着一名病人,如果不是李主任信誓旦旦的介绍,进来的人类玩家一定会将他们认作三具尸体。
楚君山面无表情,按照李主任的要求,念动病理上的话:“1号床,今天感觉怎么样,还好吗?”
1号床的病人毫无反应,和他的外表一样,看上去就像是一具尸体。
也真是可笑,在丧尸侵袭的今天,医院里的护工却还要努力取得这些不会说话、不会动的病人的满意度。
楚君山好似无所察觉,他还是想要尽力压缩在副本中完成主线任务所需要的时间,因为,在副本空间内,时间的流速将会进行不等量的加速。
随着时间流逝,离开的弗兰可能会遭受到一些不好的情况——如果,今天早上,那间已经空无一人的休息室,真的属于“弗兰”的话。
他端着那本薄薄的病例,熟练地为1号床病人更换了装着葡萄糖溶液的吊瓶,面无表情地开始念经:“如果不舒服的话,请及时呼叫护士站急救铃。2011号护工诚挚为您服务。”
病人被他搬动,仍然紧闭着眼睛,如果不是楚君山的错觉,他刚刚看见,那位病人的脸上已经多了一些奇怪的黑色斑点,就像是墙角被潮湿天气洇得发霉的墙面。
这种状态,绝对不是一个住在普通病房的“普通病人”应该有的状态。
楚君山微微眯起眼睛,目光瞥向一旁放置着的心电监测仪。
那根线条的起伏仍然符合规律,并没有任何异常。
恍若这名病人仍然在某个空间异常健康,不该躺在这张病床上,仿若被抽干了灵魂一般,消瘦干瘪。
楚君山收回视线,没有做任何事情。对于另外一张床的病人,他如法炮制,给病人换好药剂,自顾自地念完服务性的话语,越过了第一张床和第二张床的病人,来到了最后一张床。
一个病房里面有三个病人,如果不出其他意外,刚刚他已经试过,一张床上的病人需要大概五分钟的时间来服务。
而李主任给他们安排的病房一共有三个,那么,他所需要的时间还能节省出来一些。
他想用这个时间,去二层看看。
弗兰的房间应该还是开着的,他正好可以进去看看,有没有新的线索。
楚君山低着头,略微思忖着,抬起手,掀开了第三张床上躺着的病人的被子。
和他想象的不同,一张素净苍白的脸出现在面前。那张熟悉的脸上五官轮廓清晰,带着一点东欧人的长相。
楚君山蹙起眉,一个名字倏地冒上心头。
……弗兰?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楚君山心脏狂跳,伸出手,白皙的指尖落在那人的脸上——
那双眼睛缓缓睁开,墨绿色的眼眸完整倒映着楚君山的样子。
弗兰像是溺水的人,苍白的脸上涌现出一点病态的酡红,他抱着楚君山的那只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君山……救我。”
第78章 决断
楚君山倏地收回手, 远离了那张病床。
对于一个优秀的无限流玩家而言,时刻保持着警惕确实是最好的行为。
可是,他……实在太像了。
在这种副本之中, 饶是楚君山,也会产生片刻的迟疑。
面前的青年微微睁开眼睛, 无论是五官的轮廓、痛苦的神色, 还是对楚君山的称呼……都透露着一股属于真实的弗兰的感觉。
他撤开一步, 也许是方才的声响,隔壁两张床的病人在不知不觉时, 已经睁开了闭上的眼睛,露出黝黑的眼瞳。
不知是不是病情的缘故,每一个病人的身体都极尽干枯消瘦,连带着那双眼睛,也同样地显得很大。可是那双眼睛里面眼白极少, 更多的是黑色的瞳孔, 就这样黑幽幽地望着人的时候, 如果换上门外那些刚刚进入游戏不久的新人,他们怕是已经吓破胆了。
楚君山微微垂眸, 眼眸沉沉。
身后的两个病人并没有开口,直直的望着面前这个高大的护工,就像是守株待兔的猎人一般,两双黑色的眼睛里直白地显露着恶意。
楚君山恍若未见,转过头,对上病床上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弗兰的眼睛。
那双绿色的眼睛没有了之前楚君山熟悉的活泼与狡黠,而变得充斥着恐惧的神色。
他张了张口, 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种无形的能量,将他的咽喉扼住了一般, 弗兰明显挣扎了许久,才勉强说出了一句并不明晰的话。
“……我扮演的是npc。”
他睁大眼睛,望向楚君山,像是要从对方的眼睛中看见自己想要看见的明了。
这是属于他和楚君山之间的暗号,楚君山……不可能不知道。
楚君山微微眯起眼睛,戒备放下些许。
的确,弗兰刚刚所说的,确实是自己和他都知道的暗号。
pvp游戏里面,也会有其他身份卡的出现,但是概率较小,也不知怎么的,弗兰竟然抽到了npc卡。
那么,今天早上的逃窜,应该也不是弗兰有意为之,而是按照npc操作面板上的提示进行的必要逃脱。
按照楚君山对无限游戏内副本的了解,这既然是一个另一本,就必定会出现一些突发情况,作为给玩家们的线索。
很明显,弗兰扮演的这一个npc,就会成为副本前期最明显的冲突点。
他作为这个医院里的土著护工,在经历了某些事情之后,对这个医院产生了莫大的恐惧。因此,才在新一批护工入职之后,想办法逃出去。
后面的发展,不需要弗兰来解释,楚君山都能够猜到七七八八。
李主任会抓到弗兰这个窜逃的护工,在几个玩家面前杀鸡儆猴,敲打他们不要做出任何违反规则的事情。
楚君山微微敛眸,收回目光。
弗兰却因为这个动作,以为楚君山要离开这间病房,从而不管自己的死活了,急忙伸出手去,抓住楚君山的手臂——
那双深绿色的眼睛闪烁着细碎的光,仿佛在抓住自己如今可以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今天晚上……我在一楼大厅等你。”弗兰咬着牙,“我有重要的情报给你!就算不顾及我的死活,我也是有价值……”
“我会来的。”没有等到他说完,楚君山就打断了他,那双浅棕色的眼睛不带着任何情绪,审视一般看着自己昔日的挚友,“我从来没有想要从你身上,得到任何我需要的价值。”
也许是他的回答太过干脆,一下子让弗兰愣在了原地。
楚君山头也不回,将他床前的牌子取下,收拢病例,走出了房间。
·
楚君山不清楚弗兰使出了什么障眼法,果然躲过了白天里李主任对他的追杀。
等他带着几个玩家出门去的时候,在一楼大厅里碰见了气急败坏的李主任。
她穿着一身白色的护士服,在他们面前焦虑而神经质的打着转儿。
一行玩家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只能面面相觑,在心底担忧着面前这个npc是不是会忽然暴起、拿他们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玩家开刀。
一群人之中,只有楚君山看上去最为冷静。
即使心知肚明面前的李主任为什么会变得这样焦灼,但楚君山还是很不怕死的问了:“李主任,怎么了?”
这句话取得了出奇的效果,一下子就让如无头苍蝇乱转的李主任定在原地,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向楚君山,那双大得吓人的眼睛紧紧的盯着楚君山的眼睛——
她的声音尖尖细细,听得出来刻意拉长过,很是尖利难听:“怎么了!?那个叛徒!那个出自你们之间的叛徒不见了!”
她说着,又焦虑的开始打转,口中絮絮叨叨的念着些什么。
“不行……不行,万一要是被发现就完了……”“他到底去哪里了?!!”
楚君山淡淡地望着她,一言不发,仿佛并不清楚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身后的几个新人见状,不免对此产生惧怕,默默地围到了楚君山的身边,仿佛只要这样就能够汲取一些不可或缺的安全感。
他们小声的对楚君山说:“楚队长……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呀?”
即使他们还没有正式进入楚君山的队伍,但是到现在,他们已经完全将楚君山当成了自己的主心骨,不肯离开半步。
楚君山摇了摇头:“等李主任通知就好了。”
在扮演类的副本之中,玩家最忌讳的就是不顾规则行动,如果出现了与人设不符合的差池,就算这是一个低级的副本,同样也会出人命的。
因此,楚君山一说,很快周围的几个玩家也安静下来,默默等待着楚君山所说的通知到来。
果不其然,几分钟之后,在原地不知转了多少圈的李主任终于停滞了她焦虑无比的动作,转过身来,看向站在她面前的几个护工。
她睁大眼睛,那双大的出奇地眼睛用力地盯着面前的所有人,像是要在他们的灵魂上镌刻上属于自己的印记,片刻后,她终于开口发话了——
“你们知不知道,一个真正的白衣天使是什么样的——”
她的声音里透露着浓浓的神经质,如果在正常世界之中,她出现在大马路上,李主任一定会被巡行的警察带去精神病院的。
可是在这个副本里面,李主任就是当之无愧的王——
“救死扶伤?!不!那是庸医才需要做的事情!我们这种高等医生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的让病人满意呀!毕竟,只有净化心灵,病人才可能得到真正的痊愈!”
李主任说着,再一次转过头来,脸上疯疯癫癫的神情已经被另外一种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神色取而代之,仿佛刚刚那个精神失常的形象并没有在面前的李主任身上出现过一样。
她朝着几个玩家微微笑了一下,同样是不怀好意的笑容,看上去却比刚刚那副样子和蔼可亲不少:“好了,你们现在跟我来,我们要去重症监护室,对接你们自己护理的病人了。”
·
刚刚在第一个病房之外,楚君山紧急对这些新人培训了一下。
在这些线索的叠加之下,楚君山已经摸清了整个副本的脉络,只要不踩到死亡的触发条件,那么,这些玩家很难死去。
幸好,这些玩家对于楚君山来说并没有太难管理。原因很简单,在进入游戏之前,楚君山的名气就或多或少地传播到了几人耳中。再加上他在副本中一直以来气定神闲、风轻云淡的表现,更是让不少人安安分分的信服。
只要能抱紧金大.腿,就可以躺着过副本——这种好事,应该没有正常人会想要拒绝吧。
因此,这个PvP副本中的玩家们,很罕见的显得团结和谐起来。
对于楚君山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坏消息,这代表着,他并不需要像之前带人过副本那样,耗费更多额外的时间来给这些不听话的玩家处理烂摊子。
icu里面住的病人都是一些情况严重的病人,楚君山发现,他们的表现其实和负一楼病房里面的病人很相似,只不过,他们身边放置的心电监测仪上面的线条的起伏似乎更加微弱。
重症监护室里的病人的情况明显比病房里的严重,但是某种直觉告诉楚君山,他们的实质是一样的。
这是一个丧尸世界,医院里面的医疗资源应当是很稀缺的,可是,在他的发现中,在这间医院里面,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些过多的病人。
而且,医生和护士都拥有很大的权力,甚至能够决定病人的去留。
也许,这里的病人并不像所有人想象之中的那样简单——至少,他们也不是普通病人。
系统中的所有副本里,第一天的时间都是给玩家们探寻线索的,因此相比之下安全不少,所以,下午他们从icu中出来之后,楚君山就安排了玩家们三三两两的结成一队,去楼上的休息室、医院一楼大厅与其他重症监护室中寻找线索。
时间一晃而过。
楚君山提前回到了休息室,换上今天下午从重症监护室外面的更衣间里寻找到的一套病号服,垂着眸,从窗口处遥望着一楼大厅的情况。
现在是傍晚六点半,外面的天色早在半小时之前就已经变得昏暗。
浓重的黑色伴随着不知从何而起的雾气,显得诡谲而危险。
楚君山已经在这里待了半个小时,在他下午对于线索的搜寻之下,他发现,这间医院对医护人员的管理实在很严格,而对于那些病人,则是宽松得很不正常。
明明都需要住院治疗了,医院却将病人的宵禁时间规划到了晚上九点钟,也就是说,“病人”只要在九点之前回到病房,就不会错过九点半的例行查房。
也就是说,换上病人服装的楚君山,拥有三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
只要混迹在游荡在医院一层大厅的病人人群之中,不被游走其中的医生护士发现,楚君山就能够争取到一些时间。
弗兰说过,他在那里等他。
楚君山对他口中所说的“有价值的情报”保持着存疑的状态,但是,他又百分百的把握,能够确定弗兰这个人,确实是真的。
所以不管如何,他都准备先去会会。
不过,现在,医院一层大厅里活动的病人还不够多,他看上去健康高大,明显和四处游走的医院病人不同。
这里的病人实在太过枯瘦,就连本就清瘦的楚君山在这些的病人相比之下,都成为了壮硕的存在。
楚君山决定,再等半个小时。
这种需要耐心的事情,楚君山从来都不会觉得繁琐。
真正经验老道的猎人,并不会嫌弃等待的时间太长。
相反,如果时间和耐心能够加深成功的概率,楚君山认为这一定是值得的。
他垂着眸,安静的观察着大厅中病人和玩家们的互动,另一边,却不由自主地一心二用的想起了他和弗兰产生争吵的当天发生的景象。
弗兰失踪了将近半个月,再回来的时候,没有任何歉意,相反的,楚君山在他的眼睛中看见了一点儿非常陌生的、几乎让他感到恐惧的野心。
弗兰穿着熟悉的牛仔外套,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那个晚上,他朝着楚君山传递了这样一则情报——
“楚君山,你知道我去哪里了吗?!”弗兰凑到他跟前,一点也没有想要对楚君山抱歉的意思,他咧开嘴一笑,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挡不住他兴高采烈的激动,“我去深渊了——我看见了几个基地的人,光明公会、鹿角会和黑暗协会的会长都在那里。他们好像在密谋什么计划,我偷听到,他们想要结成同盟,拧成一股力量来对抗主系统!”
楚君山安静地看着那双暗绿的眼睛,在基地里会议室晦暗的灯光下,那双眼睛却仍然显得很明亮,像是被点燃的篝火,星星点点的火星子迸发出来,如果放任下去,楚君山也不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但很显然的一点,那样的结果并不会好。
而弗兰却没有注意到这种沉默,他仍然在手舞足蹈的阐述着自己的所见所闻——
“他们的会长说,现在的无限游戏的人口实在是太多了!资源逐渐缩减,分配不均,在他们创设的公会内部,已经出现了很多很多次因为资源分配问题而产生的矛盾。”
弗兰说着,朝着楚君山投来眼神:“你想啊!君山,这不就是我们想要的机会吗?!创设一个新的公会的机会!只要我们袖手旁观,等到他们几个公会因为资源分配问题而爆发战争的时候,我们就能够趁机招揽一批高质量的成员,我们给出的待遇一定比其他的公会好……”
楚君山记得,那一晚的弗兰说了很多很多,但是,他给出的答案却只有一句话:“我想要招收的公会成员并不是高级玩家。”
他明白弗兰的意思。
在各大公会产生冲突的时候,自然会有高级玩家的流动。
如果能够抓住这一次的机会,将那些高级玩家招揽进来,不仅能够用他们创造的积分缓解压力,还不用增加负担。
这样好的一个机遇,换做任意一个公会的会长,都会努力抓住吧。
可是——从很久很久之前,楚君山的愿望就不是这样的。
他想要将这里的所有人都带出去。
男女老少、贫富贵贱,还是高级玩家、低级玩家,他们都有获得生命和自由的权利。
楚君山垂着眸,灯影幢幢,映照在他如霜雪般洁白的脸颊上。
他给不出一个弗兰想要的结果。
两人都是出生入死的关系,灵犀相通,弗兰已经知道他的心里到底在担忧着什么。
之前,弗兰对这些人抱的态度就并不很好,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了许久,不知不觉之中,就成为了两人之间不得不说的坎。
平日里,两人都心照不宣的没有提起,但是到现在,也许是今天谈论起来的话题很不符合两人的预期,弗兰终于爆发了。
他皱着眉,娃娃脸上出现了不赞许的神色:“君山,我只是在说实际情况,你想要带着这么多老弱病残,全须全尾的出这个无限游戏,我只能告诉你,这是很难的一件事情。这并不是客观环境能让我们做到的!如果我们想要出去,你真的可以好好考虑一下,我所说的话!”
他见楚君山并不言语,以为对方也正在按照自己的话,考虑这一点,加重语气:“况且,你真的不觉得他们是拖累吗!对我们来说,你每个月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下副本,可是你自己得到的东西呢?你一件S级道具都没有,你真的甘心吗!”
楚君山垂着眸,目光望进自己的系统面板,果然和弗兰所说的一样,和外人猜测的盆满钵满不同,楚君山的系统背包之中所含着的道具简直微乎其微,他所拥有的,只有一把武器。
这还是和他生命绑定了的武器,不然,弗兰很合理的怀疑,楚君山会将它也送出去,给别人做防身武器。
他总是这样,将一切好的、安全的东西优先给予那些老弱病残,即使在弗兰看来,他们的存在一点价值也没有。
可是,在楚君山那里不同。
他深深地看了楚君山一眼,转身离开了这一座他和楚君山共同创设的基地。
这个世界只记得楚君山的功勋,而他呢?
他似乎只是一个小丑角色,永远隐藏在楚君山脚下的阴影背后,等待着别人的谩骂。
……
楚君山收回思绪,抬眼看向一楼大厅上放置的时钟。
副本中的时间流速和系统大厅里的并不一样,楚君山略微估计了一下,副本中的时间流速应当是平常时候的1.5倍。
就在出神的功夫中,楚君山发觉,时间不知不觉地来到了7点整。
一楼大厅忽然涌入了更多的病人,场面变得更加嘈杂,这些病人三三两两的杵着拐杖,就像是地缚灵一般,看上去在走路,可是半天过后,他们还在原地,显得无比诡异。
楚君山轻轻的叹了口气,目光落在自己穿着的病号服上的条纹袖子,那把魂刃被系统缩小,延展出无限的软度,此刻正缠绕在他的手臂上。
如果出了什么事,他也会尽己所能,将这个PvP低级副本捣毁,尽量保证所有人的安全,就算过后,他回到系统空间之后可能会受到主系统的处罚,但是,那已经是他为自己和其他人选好的最佳后路。
他还是做不到跟弗兰一样,直截了当的分道扬镳。
他为自己的肩上选择了很多责任,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很沉重,但是,他甘之如饴。
时间已经差不多,楚君山模仿着病人迟缓的动作,一步一步缓缓地下楼,他的身形本就清瘦,高挑纤细,裹在宽大的病号服中的时候,也颇有种弱柳扶风的意味。
周遭缓缓行动的病人们目不斜视,紧紧的盯着自己脚下,仿佛周遭的一切对他们来说都事不关己,无需在意。
楚君山屏息敛声,低着头,学着他们的姿态,慢慢地走到了一层大厅的时钟下方。
几个人类玩家按照他的吩咐,在一楼大厅打探了一些情报,此刻,他们正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上去愁云惨淡,明显没有获得太多有用的线索。
他们无知无觉的走过楚君山身边,一边低声交谈着今日的见闻,抬脚向上走去,应当是要回休息室了。
楚君山在离开之前,在桌子上留下了一张纸条,让他们乖乖呆在房间里,无论遇到什么都不要出来。如果不出意外,他会在九点钟之前返回休息室。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坐直身体,发丝落下的阴影轻柔的洒落在他面颊上,随着呼吸的起伏轻轻地颤动着。
弗兰……应该快来了。
时间缓缓地向前爬动,周遭的病人仍然没有任何动作,或站或坐地呆在原地,乖巧得就像是一只提线木偶。
终于,时针移动到八点钟的时候,医院的门口忽然传来了一阵不大不小的响动。
首先是一道闷响,像是什么东西倒了下来,被另外的一道力量向前拖行着,正缓缓朝着医院大厅的方向走来。
楚君山微微蹙起眉,心脏忽然不轻不重的跳动几下,某种不好的预感从心底升起,让他神色微变。
很快,这种不好的预感就成为了现实。
那道拖行的声音终于来到了门口,消失很长一段时间的李主任出现在了楚君山面前,他微微低着头,不让自己的面孔朝向李主任的方向,她看上去纤细的手臂正拖拽着一个人的衣领,粗鲁地朝着医院大厅走过来。
“你这个懦夫!叛徒!哈哈哈!!还是被我抓住了吧!”
李主任怒目圆睁,已经褪了色的唇.瓣弯起一个邪恶的弧度,笑得癫狂错乱:“护工就得有个护工的样子!不然谁还把我们大化医院奉为全世界最好的医院?!你连自己的工作都能玩忽职守,对社会毫无价值!不如去死好了!”
说罢,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拽着那个人的腿,重重的向下一摔!
砰!
随着一声闷响,楚君山看见,那个人已经有进气没出气了,头发散乱,露出一双绿色的眼睛。
……那是弗兰!!
几乎是一瞬间,楚君山就确定了这一点!
他放在身侧的手指轻轻地颤了颤,可是最终还是没有做出任何举动。
在这种剧情发生的时候贸然打断npc的行为,是非常愚蠢的动作!
楚君山捏着拳头,听着李主任对他的“审判”:“好哇,既然你拒不认错,还想离开我们的医院,对我们的社会一点贡献也没有的人,就应该被抹杀!”
她这番反社会的言论发表出来,可是,正在医院大厅里呆着的病人并没有任何一点反应,仿佛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木偶,一动不动,可是那一双双眼睛却直直的望了过来,仿佛要围观这一次的酷刑。
楚君山蹙起眉,余光之中,李主任在说话之间,已经将面前的弗兰绑了起来。
几个护工npc姗姗来迟,终于跟随着李主任的步伐,将弗兰扛了起来。
李主任眯起眼睛,用审视的目光扫视了一圈面前的人们。
她似乎能够洞悉,在黑暗之中,不仅仅只有病人的眼睛在看向自己这边。
“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背叛大化医院,就是这样的下场!你们把他抬去焚尸炉烧掉!这种对医院毫无作用的人,就不应该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她说完之后,这段话似乎引起了地上那个几欲昏死的人的注意。
他艰难地睁开眼经,目光朝着楚君山的方向不偏不倚地看来。
他分明在说——
救我。
楚君山,救我。
……
楚君山闭了闭眼,抽出了缠在手臂上的坚硬兵器。
下一秒钟,雪亮的白光闪烁在医院大厅中,所有目光都朝着楚君山投来。
尖锐的魂刃划开虚空,勾勒出一个全新的空间。
就在李主任的身体进行急速膨胀、要和他们爆发一次争端时,楚君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拉进了虚空之中。
很快,周围的一切场景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只有一片白茫茫的虚空。
这是魂刃拥有的附加效果,拥有它的人能够在三十天内,使用一次撕裂时空功能,将一个新的空间创造出来,让兵器的主人拥有一片安宁之地。
楚君山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这个功能,在绝大多数危险的情况之下,他都是率先挺上去的人,并不会想着独自逃走。
没想到,这为数不多的使用机会,竟然也会有一次,是属于楚君山的挚友。
楚君山低着头,望着躺在地上的弗兰。
“危险解除了。”楚君山低声道,“现在能告诉我,这一切的经过了吗?”
他并不完全相信弗兰所有的话,因为,以一个优秀的无限游戏玩家身份客观的来分析,弗兰所说的所有的话之中,都有一些逻辑不通顺的地方。
很显然,要么就是这个环境和楚君山想象的不一样,要么——就是面前的弗兰在撒谎。
他宁愿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自己对这个副本的认知并不全面,而好过弗兰的欺骗。
为什么弗兰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会以npc的形式来到这个游戏去执行任务……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为什么,在一个公平对抗类游戏,弗兰的离开没有影响到游戏公正呢?
这都是值得深思的问题,只不过,楚君山不愿意这样做。
因为,这就是在表明,他并不相信自己昔日的友人,仅此而已。
这些弯弯绕绕在两人之间心知肚明,可是,没有任何人想要挑破。
楚君山轻轻的叹了口气,终于成为了那个打破此刻寂静的人。
他轻声道:“你把一切经过都跟我说一遍吧,然后,我想办法带你们出这个副本……”
可是,他还没说完,和自己预想之中并不相同的情况就发生了。
弗兰并没有和楚君山想象之中的一样,马上就交代自己曾经去了哪里,自己为什么现在又会出现在这里。
他只是抬起头,用那双仍然在黑暗中显得很明亮的双眼面对着楚君山,那微微翘起的唇角表明了这场心理战上博弈的获胜方——
弗兰微笑道:“楚君山,你真是愚蠢。这么喜欢帮助弱小的话,那么,我要让你看看,一直帮助那些没用处的人的代价是什么。”
他舔了舔嘴唇,不费吹灰之力地挣脱了方才李主任捆缚在他身上的绳索。
他站起身,周遭的场景跟随着他的动作而倏地变换着,负二层停尸间旁边放置着的五个焚尸炉正燃起熊熊大火,仿佛张大嘴的怪物,等待着尸体的投喂。
弗兰垂着眸,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终于,片刻后他抬起头,冲着楚君山扯出一个饶有趣味的笑容:“不过,我想了想,也许只有你昔日挚友亲手赐予你的死亡,才足够让你记忆深刻——你说呢?”
第79章 生机
电光火石之间, 形式陡然逆转。两人之间的地位也天翻地覆,改变了原先的模样。
三分钟之前还在楚君山面前跪伏着、有进气没出气的人在顷刻之间就改变了地位,他身上破损的伤口逐渐愈合, 就连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裳很快都复原起来,重现着弗兰常穿着的那套牛仔服装。
他手上执着一根如婴儿手臂一样粗的鞭子, 细长的尾部满是黑色的倒刺, 只要看上一眼就能让人生出恐惧之意。
这个道具, 楚君山再熟悉不过了。
那是楚君山亲手送给他的一个A.级道具,从始至终, 只要下副本,弗兰都带着它,也是出生入死过的关系。
可现如今,他们之间的结局恐怕是走不到善始善终了。
他就要用这根友人亲手送给他的礼物,结果他的生命。
这样的现实意义简直是……讽刺。
楚君山垂着眸, 纤长卷翘的睫毛微微下落, 在洁白的面颊上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 即使在这种危急的时刻, 楚君山的脸上仍然很难看见恐惧的神色。
那双眼眸中含着的情绪……更多是,不解, 还有淡淡的困顿。
他已经明白了面前的一切发生的由来。
更有代表性的变化,则来自于弗兰胸口处的那枚小小的身份牌。
在无限游戏中,主系统曾经为玩家们贴心的创造了队伍系统。
只要结盟的玩家拥有了组织,那么他胸口处的那块身份牌就会打上不同的标记,以作为他们和普通自由玩家区分出来的标志。
而现在……
楚君山微微眯起狭长的双眼,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弗兰胸口处原先挂着身份牌的地方。
暖白色的光晕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 是深厚浓醇的暗紫色。
他心下了然,面上却毫无波澜。
原来, 他已经和别人结盟了。
这个结果,楚君山并不是没有预想到。
曾经,他在弗兰离开他之后,就已经想象过这个后果。弃暗投明,对于这个知名游戏中的求生者来说,是很正常的事情。
他对此毫无怨言,毕竟价值取向出现了分歧,就算两人之间一次次的容忍退让下来,到最后,还是会因为这些差异而分道扬镳的。
只不过……他没有想过,昔日的挚友、同伴,会用这样一种低劣的方式,引诱楚君山落入陷阱。
难怪,这个副本在楚君山刚刚进来的时候,他就感觉到有一些异样之处。
因为,这并不是一个普通的PvP副本,而是一个自定义副本。
据他所知,主系统为位于金字塔顶端的那些公会和势力赋予了更高级的权力,譬如,他曾经说过的光明公会,就拥有创设一个自定义副本的能力。
这种能力往往用于创设新的空间,用于商谈大事——毕竟,在无限游戏这个地方,只要有足够大的能力,完全可以手眼通天地获得任何想要的信息。
但是,楚君山没想到,弗兰会跟他们合作,将这个副本用在自己身上。
那些npc、玩家,还有这些背景设定,都是假的。弗兰知道,只要自己遇到危险,他一定不会见死不救、袖手旁观。
但是……为什么呢?
他抬起眼,浅棕色的眼睛中流淌着复杂的神色,微微发白的唇.瓣浅浅抿起。
在他的目光之中,弗兰还是三年前的样子。
娃娃脸,桃花眼,笑起来的时候玩世不恭,宛若最纯洁无辜的孩童,狡黠而纯粹,令人无比相信。
好像什么都没变,却又什么都变过了。
楚君山垂下眸,敛住眉眼,
他……想杀死自己。
那么,来吧。
他刚刚在观察着弗兰的时候,对方的目光也未曾从楚君山的身上挪开。
与楚君山的凝视不同,弗兰的目光明显带着充满着恶意与刻薄的打量。
“你还是老样子,天真得让人想吐。”弗兰辛辣地评价道,“这么蠢的样子……真是让人窝火啊。”
楚君山默然不语,安静地望着弗兰的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然而,弗兰对他的注视却表现出极大的反应。
“你在看什么?!”
弗兰紧紧锁着眉头,带着些不可置信,“你又露出了这种眼神!?明明你现在是阶下囚啊!”
也许是弗兰的追问太过紧张,楚君山抬起眼睛,打断了弗兰的话:“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只不过,我比较好奇,你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力气,把我诓进来呢。”
能知道他下副本的频率、时间,甚至将新的副本任务派发时间与他出上一个副本的时机天衣无缝的对接起来的人,只有他昔日的挚友了。
可惜,曾经的挚友变成了不死不休的宿敌,两人之间堪堪维持着的和平终于被打破,露出剑拔弩张的紧张局势来。
他们都回不去了。
楚君山的困惑作不得假。
他确实在疑惑,自己到底做出了怎样十恶不赦的事情,才能让这位昔日的挚友对自己恨之入骨。
乃至于不吝耗费这样大的人力物力和财力,要把自己杀之后快。
弗兰凝眸,暗绿色的眼睛里划过一线微光。
他自然知道楚君山在想什么。
昔日并肩作战的战友,就算分道扬镳,乃至于现在站在对立面,也不至于这样一点心思也猜不出来。
他冷笑一声,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既然你想知道的话,我就告诉你,作为我送你最后的忠告吧。”
“你太耀眼了。”
弗兰一字一顿地说,他抬起眼,专注地观察着楚君山脸上的神色,神态带着神经质的狂热,比起倾诉,他更像是在喃喃自语,“你知道吗……我在见到你的第一面起,就从心底讨厌上你了。你那么善良,热忱,把我衬托得就像是圣母像后的阴影,地狱里的恶鬼——”
他压低声音,终于,那道低沉的嗓音中显露出了一点名为痛楚的情绪。
“可是……”他痛快又尽情地低吼着,“当时救你的人,是我啊!”
“为什么他们只记得你的名字?为什么我就要甘当人梯?我不想这样……那些比傀儡还要没用的废物们到底给你下了什么样的迷.药?让你连自己的利益都不要了……你不觉得,这种善良是一种令人恶心的伪善吗?!”
弗兰极少吐露自己的心声,他双目赤红,因为大仇即将得报,痛快地大笑出声:“我本来想在之前的几个副本就杀死你的,但是想来想去,总觉得堂堂一名只是出现,就让举世皆惊的大人物,就这样轻轻松松的死了,确实对不起你惊世骇俗的表现。”
他压低声音,长长的鞭子甩开,拉出一道尖利的破空声。
“所以,我打算亲手赐予你至高无上的死亡——”
他像是铁了心要亲手结果楚君山的生命,很快,就发动了对楚君山的袭击。
这个副本本来就是为楚君山量身定做的,完美克制了楚君山身上携带着的那些道具和异能,就连他手中最为令人忌惮的魂刃,都只能发挥出三成效果。
因此,在这个副本之中,假如要展开战斗,自己绝对是无解的那个存在。对此,弗兰信誓旦旦,同盟提供的东西不会有问题。
毕竟,铲除楚君山这个大麻烦,本来就是他们计划之中的一环,一个能够撬动整个金字塔结构的人,用上最为严厉的手段来对待,也并不那么夸张。
弗兰微微眯着眼睛,挥动鞭子,随着尖利的一声响,细长的鞭尾甩到了楚君山的面门上。
这根鞭子跟着弗兰足足两三年时间,已经跟他神魂交融,地位跟楚君山的魂刃所差无几,因此,这一记攻击并不是容易阻挡的。
然而,就算五感都被削弱,楚君山仍然没有给予任何一点可乘之机。
几乎是鞭子落下来的同一瞬间,楚君山的魂刃就举了起来,恰到好处的格挡住那次攻击。
金石相撞之声铿锵响起,在茫然的空间里回荡着。
楚君山蹙起眉,扬起一侧眉梢,定定地看向弗兰,终于开口说道:“你执意要这样吗?”
这句话很轻,可是,在这空旷的空间里,足以让两个人同时听见。
他们……真的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吗?
那些出生入死的片刻,那些共享喜悦的荣耀,都可以化作飞灰与齑粉,再也不作数了吗?
这个问题出来的一瞬间,两人心中都浮现出同样的答案。
……是的,他们永远回不去了。
就在刀剑相向的那一秒钟,就已经决定了两人今后的轨道,绝不会再相交。
弗兰像是因他的话而感到些许震惊,他错愕了片刻之后,回过神来,带着笑容,重新看向楚君山:“我不后悔。”
他说完,楚君山并不感到任何惊讶。
他好似已经料到了这个结果,眉眼之间的神色淡淡。
与此同时,两人之间萌生出无数熊熊燃烧的大火,烧青的火苗随着风的起伏而晃晃荡荡,只消沾到衣角,那些代表着罪恶的火焰就会攀附而上,抓挠着生者的肌肤,将他们的灵魂一起拖入永恒的黑夜之中,与极乐之境的亡魂作伴。
弗兰凝视着楚君山丝毫不为所动的双眼,忽然开口,语调中带着戏谑:“就当我作为你曾经的挚友,我忽然改变主意了。”
楚君山仍然保持着方才的姿态,没有任何改变,仿佛并不想要知道他口中的“改变”到底是什么。
“我忽然不想杀你了。”
弗兰垂下鞭子,做出一个缴械的姿态,“我们还像原来一样,一起合作吧,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我了,就我们两个人,不要那些累赘了,好不好?我们一起登上金字塔的顶尖,让那些高级的玩家、公会的会长……那些呼风唤雨的人物,统统都跪服在我们脚底下,我们才是无限游戏里真正的王……”
“我的答案,你已经知道了。”楚君山的语调很淡,暗色的火焰跳跃在他浅棕色的眼眸中,火光交映在洁白的脸颊上,宛若山巅新雪与火交融,黑暗与新生在同一时刻交汇,庄严而圣洁,诡秘而恐怖,“我不会这样做的,我要做的,是将所有人带离这个世界。这是我的原则,无论任何东西、任何人,都无法将它改变。”
弗兰似乎对这个答案并没有任何预料,那张总是带着轻佻笑意的娃娃脸上出现了片刻失神。
他艰难地眨了眨眼,片刻后,那双再一次抬起的眼眸中显露出的是更加狠厉的神态——
“我尊重你的选择。”
弗兰昂起下巴,望向他的眼神中带着不屑和探究,“我要送给你最后一个忠告,就当我们曾经并肩作战一场最后的礼物吧。忘记告诉你了,这个副本是我们专门定制过的,现在时间加速,你的五感都会逐渐消失,首先——是你的嗅觉。”
楚君山垂着眸,仔细感受之下,方才初来到这个装载着焚化炉的停尸间时,鼻尖萦绕着的腐臭气息与福尔马林独特的气味已经荡然无存。
——和弗兰所说的一样,他真的已经闻不到任何味道了。
看到楚君山的脸上并没有自己所期待着的惊慌失措,弗兰兴致缺缺的垂下眼睛,语气带着一点消弭的兴奋:“嗅觉失灵之后,然后就是味觉、听觉,触觉,最后,是视觉。”
他扬起眉梢:“我很想知道,假如你能扛到那个时候,你打算用什么样的方法跟我打?”
楚君山没有应答,这种沉默的姿态已经在这片空间出现了太多次——多到让弗兰厌恶的地步。
他的沉默好像是一记耳光,正正好好地打在弗兰的脸上。
他咬着牙,下一瞬,电光火石之间,一阵破风声再次传来,那根带着黑色倒刺的鞭子甩了过来,缠上了楚君山格挡上去的魂刃。
他发动攻击的动作实在太过突然,楚君山显得极其被动,他后撤一步,脊背贴在冰冷的焚尸炉上,微微仰起头,恰巧躲过拂过面庞的鞭子。
饶是楚君山的反应已经够快,但是,鞭子上带着的倒刺还是堪堪擦过他的脸颊,带出两条极细的血线。
弗兰这么多年出生入死下来,也不是吃素的,真要打起来,两人格斗水平应当不相上下。
他身手敏捷,很快就发现了楚君山躲过了自己的攻击,踢蹬着后方的一台焚尸炉,借力朝楚君山的方向跳去。
狭小的停尸间连转身的余地都少有,楚君山毫无选择,抓住细长的鞭尾,避开自己脆弱的脖颈,让它强行转变了方向。
而他趁着这个空挡,收回已经被倒刺拉扯得鲜血淋漓的手掌,快速的翻了个身,踩着反应慢一拍的弗兰的脊背,跃上了不高的焚尸炉。
弗兰不甘落后,抬脚踏上焚尸炉,两人在狭小的空间中跳跃着,没有任何人愿意退让分毫。
也许是他们打的太过酣畅淋漓,不知什么时候,脚下的焚尸炉已经进入了启动状态,熊熊的热浪从不锈钢材质的容器中蒸腾而出,
几乎是同一时间,两人都察觉到了这一点,同时跳下了焚尸炉。
和弗兰说的一样,楚君山的听觉正在逐渐衰弱,就连嗡鸣声都显得那样遥远,像是整个世界和他之间都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罩子。
但是,焚尸炉发出的巨大嗡鸣声在楚君山听力衰弱的情况下,显然成为了一种有利情况。
他微微眯起眼睛,找准时间,抬起脚尖,精准无比的踢中了弗兰的脚跟。
与此同时,失去平衡的弗兰甩出的鞭子也同时钩住了楚君山的小腿——
刺啦!
随着血肉破裂的声响,两人同时向后倒去,裸露的手臂炙烤在灼热的焚尸炉上,几乎是同一瞬间,两人都嗅到了空气中烤肉的焦香。
楚君山蹙起眉,努力忽视掉钻心的疼痛,利用巨大的惯性,将弗兰掼倒在焚尸炉上。
如果说刚刚两人之间的比划还只是没有下死手的试探,如今,楚君山的行为简直点燃了弗兰心头的怒火,被拒绝的恼羞成怒和积怨已久的愤怒终于在一瞬间涌上心头,冲毁了弗兰的理智——
“嘶……”
弗兰咬着牙,将自己烤焦了的手臂从焚尸炉上抬起,挥起鞭子,缠在楚君山的脚腕上,熟练的一拉一扯,很快,楚君山就险而又险地擦过滚烫的焚尸炉,朝着弗兰的方向倒去。
两人再度缠斗在一起。
楚君山知道,弗兰并不是在对自己开玩笑。
他费尽心思,笼络了各大势力才做出这个局,势必不会让自己轻易逃脱。
他说过的……他会亲手来结果他的性命。
楚君山费力地睁开眼睛,将脸上的血污粗粗抹开,血红色的视野之中,场景已经变得模糊。那双明灭的浅棕色眼瞳中跳跃着意味不明的焰火。
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所以,他绝对不能……
在这里倒下啊!
他抬起手,挡住那条再一次袭来的鞭子,用力抓住长满倒刺的鞭尾,用力一扯,竟然将弗兰也连带着朝这边倒下。
和弗兰所说的一样,他身体上的感受轻飘飘的,已经到了倒数第二个阶段。
如果他不能够在最后一步——也就是失去视觉之前,在他们的打斗之中取得上风,那么,他就会变成任人宰割的一块鱼肉。
……他并不奢望弗兰对他还抱着多少怜悯的心。
在这场生与死的较量之间,他们已经失去了过往的身份。
楚君山深吸一口气,脚尖灵巧的勾起那条鞭子,随着“当啷”一声,弗兰手中那条他亲自送给他的鞭子终于落地。
可是,与此同时,弗兰的手肘也同样重重的击中了楚君山的脸颊,只差一点点,就要擦过最致命的脖颈!
楚君山一击脱力,两人都跟随着惯性的冲动摔落在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响声。
也许是两人激烈的打斗已经进入到了白热化的阶段,周遭启动的焚尸炉里的火苗烧得更加旺盛,在楚君山浅棕色的眼眸中,投下的火苗宛若如影随形的邪恶阴影,朝着他伸出了无形的魔爪。
他眼前的世界变得更加模糊起来,稍微远一些的场景甚至变成了斑斓的一团团色块,将整个世界模糊成色彩的国度。
鲜红的火苗、黑色的场景,还有晦暗的光线,让楚君山无论如何,都看不清面前的景象。
只有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在黑暗的环境之中显得诡辩难测,比鬼魅更加邪恶难辨。
那是一张属于弗兰的脸。
他击中了楚君山的头部,比起伤势程度来,当然是弗兰更胜一筹。
弗兰摇摇晃晃地从地面上爬起来,就着火焰散发出的光亮,看着自己被烧得焦黑的手臂,口中哼笑出声。
他冷冷地笑着,像是在讥讽昔日情谊的脆弱,也在嘲笑着楚君山的自不量力。
“呵。”弗兰微微眯着眼,鲜红的血液从他的头部留下,经过眼眶,落在额侧,看上去可怖极了,宛若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就只是这样吗?”
他踢了踢脚边掉落的那根鞭子,它接收到了主人的指令,心有灵犀的如一条毒蛇一般,缠绕上主人的手臂。
而后,它灵活的游走在地面之间,将打斗之中落下的魂刃收拢起来,严严实实的跟楚君山捆绑在一起。
对于弗兰来说,这场战斗的胜负已定,无论如何都翻不出什么风浪来了。
他好整以暇地拍了拍衣服上沾着的灰尘,瞥过身上沾染着的不知属于谁的血迹,略有些嫌弃地啧了一声。
“打得真狠。”
弗兰眯起眼睛,躬下身,讽刺一般笑了笑,“不过没关系,跟你这样的高手过招,险胜也是极大的光荣了。”
他慢条斯理地直起身,看着地面上躺着的那个生死不知的人类。
按照副本的设计,这个时候,楚君山的视觉应该已经进入到了消退过程中,再过十分钟,他的五感就会完全封闭,就算弗兰将他的身体切碎成一条一条的状态,楚君山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昔日的天之骄子,竟然要埋骨于此,真是令人唏嘘。
弗兰像是想到了什么,笑了笑,抬手打开另一只没有开启的焚化炉——
算了,让他死得干净一点吧。
在弗兰的记忆之中,楚君山在没有遇到自己的时候,一直是独来独往的人。他没有什么朋友,和他的长相一样,人际关系干净得很,宛若一捧高不可攀的新雪。
两人并非来自于同一个世界,弗兰是从一个名为C308的星球传送到无限游戏中的。
在那里,弗兰只是地下城中的一个私生子,他见惯了黑暗之处人类与人类之间肮脏又恶心的交易,为了生存,人性脆弱得无以复加。
在他进入这个更加黑暗肮脏的无限游戏后,他所遇到的绝大多数人都是从和自己原先的世界差不多的地方传送而来的。
但是,他觉得,楚君山是特别的。
他一出现在人群中,即使什么也没有做,就能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他身上。
那就像是出现在淤泥般的尘世中最后的一捧新雪,干净洁白得令人侧目。
鲜血与罪恶根本无法掩埋它的光辉,就连一点折角的散光都极其耀目。
他想要追随他吗?
弗兰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比起追随,他更想要拥有它。
可是人人觊觎着它,就连弗兰也没有办法改变他的意志。
相反,这种反差让弗兰反衬得更加面目可憎,丑恶难堪。
这样的话……还不如亲手毁掉。
弗兰收起思绪,轻轻招手,地面上捆缚着楚君山的那根鞭子仿佛被灌注了生命力一般,快速地蜷起来。
下一刻,它将楚君山和他的武器甩开,正正当当的落入了那个空荡荡的焚尸炉之中。
门关上之后,只要弗兰按下启动的按钮,这一切都会在熊熊的大火中消弭无踪。
包括罪恶,包括希望,一切都会归于尘土。
这是弗兰能够给予挚友最好的结局了。
也许是感知到这一点,楚君山紧闭着的双眼忽然微微睁开,那双浅棕色的眼睛逡巡着什么,在空中无所定格,却半晌找不到任何可以停留的地方。
是了。他的视力正在一点一点的衰退。
弗兰比谁都明白这一点。
可惜了。
到了这一步,弗兰忽然有些说不出的兴致缺缺,仿佛费尽周章,让两人之间的关系走到这一步的,并不是自己一样。
他的结局只能是这里了。如果有一天,在弗兰制定下的计划顺利完成,他成为整个无限游戏当之无愧的王之后,说不定某日心情一好,他就回到这个副本之中,将焚尸炉中的骨灰取出来。
楚君山不是说,想要看看太平盛世是什么样子吗?
很可惜。
他永远都看不到的。
弗兰会将整个世界塑造成另外一个地下城。在这里,罪恶与黑暗潜滋暗长,怪物与人类共生,分享着世界赐予他们的权力。
任他大地流满岩浆,天火降临于人世,弗兰都不在意。
罪恶才是他最好的养料。
楚君山的意志昏沉无比,仿佛有一千万个小人在他的脑中争吵不休。
更可怖的是,太阳穴两侧仿佛被两只木锤一下一下的敲打着,尖锐的刺痛令楚君山保持着难得的理智。
他的心脏仿佛已经停止了跳动,微弱的呼吸昭示着他此刻的身体状况——那简直糟糕至极。
他垂着眸,面前的视野已经模糊不清,只能看见晃动的人影和被涂成一块一块的驳杂色块。
他听不见,但是他能够感觉到,自己应该是正在被另外一个人拖行着。
楚君山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勉强地抬起头,视野之中,弗兰的脸已经被模糊得很厉害。
他……应该在笑着。
楚君山并不确定这一点。
很快,他的身体被固定在了一个长长方方的容器中,如果他混沌的大脑并没有出现什么差错的话,那么,他现在应该是被扔进了焚尸炉。
在楚君山的视角之中,对面焚尸炉燃烧时散发出的红色火焰熊熊四溢着,灼热的温度将空气都炙烤成层层的波浪。
他听不清弗兰说了些什么,但是,他知道他接下来要干什么了。
“见鬼。”
弗兰将人塞进了焚尸炉,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他并没有计划到楚君山的身量那样高挑,因此,就算鞭子将他整个人送进去,还有大半双.腿没有塞进去。
他只能皱着眉,亲自效劳。
弗兰一手托着他的腿,另一只手虚虚地覆在启动按钮上。
他已经计划好了,等他把门一关上,就按下启动键,省得夜长梦多。要达到他自己的目标,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不过嘛……
在送别之时,他还是想跟楚君山说些话的。
即使面前这具和尸体没有任何差别的身体的主人已经听不见任何话了,但并不妨碍弗兰的声音。
“你知道吗,我一点也不恨你。”
弗兰舔了舔嘴唇,“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我还想跟你做兄弟呀。”
他伸出手,准备按下那枚按钮。
然而,千钧一发之时,异变突生——
本应该失去意识的楚君山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小腿正正地踏在弗兰的心口!
他感觉整个人的意识恍惚了一瞬,心跳仿佛停止一秒,巨大的后坐力带着弗兰向后退去,身后预热已久的焚尸炉中,灼热的火焰迎接了这位不速之客——
“啊啊啊啊啊啊——!!”
惨叫声很快消失在火焰之中,所有罪恶都在烧成青白色的火焰中一笔勾销。
“哐当——”
楚君山所处的焚尸炉也被惯性力关上门,此处的阴冷与外面的灼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彻底的失去了视力,看不见,也无法感受到任何。
混沌的意识在告诉他——要坚持。
副本的有效期限在三十天左右。
如果运气好,不到三十天,楚君山就会看见消解的副本。
那个时候,随着五感的回复,他就可以出去了。
可是,除却茫茫如海的黑暗,他什么也感受不到。
黑暗不是最主要的。
更让人难以忍受的,则是孤独。
在这个密闭的空间内,他发不出声音,看不见视野,感受不到这个世界的任何任何。
他好像被整个世界放逐到了遥远的荒星,可是,这里没有狐狸,也没有玫瑰花,只有他自己。
漫长的等待之中,足够他将弗兰的恨意咀嚼个透。
他的善意,他的付出……竟然得到的是这样的结果吗?
纤长的睫毛轻轻地扑闪着,一滴晶莹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下来。
滴答——
滴答。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好像有一只柔软的、沁着凉意的触手轻柔的攀上他的身体,为他轻轻揩去了那一滴泪。
第80章 约定
在楚君山看不见的地方, 梁星渊已经陪伴在他身边整整七天。
这个副本的定位很深,况且楚君山还被弗兰拉入了特制的副本空间中,饶是梁星渊, 也没有办法立刻跟随他。
他只能凭借整个副本中属于楚君山的气息来寻找他,到最后, 梁星渊几乎将整个副本都拆了, 才发现了这样一个密闭的空间。
他赶到现场的时候, 整个负二层太平间无比狼藉。地面上遍布着打斗的痕迹,几只焚尸炉熊熊的燃烧着, 鲜红的火焰就像是怪物张开的血盆大口,不知吞吃过多少鲜活的生命。
这种灼热的地方天生与生存在深渊中的触手怪习性相克,梁星渊忍耐着不适,颀长的触手伸展出去,宛若夜色中的潮水, 融入了这片令人感到压抑不适的黑暗中去。
谢天谢地——
他没有在那三只正在熊熊燃烧着的焚尸炉之中找到楚君山的遗骸, 其中一只焚尸炉里面却是有一副人类骸骨的, 但是经过连日的煅烧,那些骨殖已经被煅烧成黑色的灰尘, 甚至都不需要触碰,就会在顷刻之间化作飞灰。
这上面并没有楚君山的气息。
相反地,在它对面的那只还未开始工作的焚尸炉中,却有着他熟悉的气味。
很浅淡的气息,和梁星渊所熟知的、楚君山身上那种独特的气息缠绕在一起,带着死亡的阴翳,血腥味在空气中缓慢的传递着, 与此地散发出的各种气味绞缠在一起,显得有些古怪。
梁星渊紧紧皱着眉头, 艰难地打开焚尸炉几乎已经变形到毁坏程度的门,看见了一截苍白得能够看见上面血管的小腿。
那个人正蜷缩在里面,紧紧地将自己缩成一团,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够给予他除却孤独以外,能够汲取的一点点安全感。
楚君山是有气息的。
这个认知让梁星渊静静地松了一口气。
放心之后,随之而来的情绪,则是如潮水一般涌来的心疼。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在他看见地面的狼藉之后昭然若揭。
那个名叫“弗兰”的人,背叛了楚君山,生死关头,他们经过了激烈的打斗,最终,他的爱人成为了那个侥幸胜出的人。
假如……假如出现了一点点差池,后果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个结果……梁星渊想都不敢想。
他深深的呼吸着带着焦糊味道的空气,好不容易才让自己过快的心跳停歇下来。
他不敢想。
几乎在他的触手缠绕上楚君山的一瞬间,梁星渊就获得了一个讯息。
楚君山,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在当年与面前场景一模一样的幻境里,楚君山一个人,是怎样度过的?
他似乎感受不到自己的触摸,感受不到温度,感受不到触摸,当然,声响、气味,还有面前的一切,都感受不到了。
他只能看见黑暗,还有黑暗中,仿佛飘流在宇宙中央的自己。
那三十天内,楚君山在想些什么呢?
梁星渊不知道。
他只知道,楚君山之前表露出来的那么多怪异之处,到底是从何而来的了。
不喜欢坐电梯,是因为害怕密闭的空间。
不喜欢黑暗,是因为他曾经在黑暗之中呆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他只有一个人。
梁星渊的心脏仿若变成了一只已经熟透了的桃子,只需要轻轻地一挤,就能够流出那些酸软难耐的汁液,让他整个人都有些酸津津的。
他用触手紧紧的缠绕着楚君山的身体,宛若如此就能够给予楚君山一些希求的热量,让他本就冰冷的身体汲取更多温暖。
好像这样,就不会让他感到那么多孤独了。
没关系,君山。
他压低声音,就像过往无数次对他倾诉的那样,温柔地说——
未来很光明,有你,也有我。
我们都不必再害怕了。
·
楚君山度过了浑浑噩噩的整整三十天。
在黑暗之中,黑夜与白天骤然失去了交界线,时间的尺度或被拉长,或被缩短。
他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速,就像是传说中被放逐到边缘星系的太空海盗,感受不到任何东西,唯独如影随形的,只有孤独。
终于,周遭的一切正在缓缓的消解,好像一场镜花水月的噩梦,如果不是楚君山身上那些还没有愈合的可怖伤痕,他几乎要相信,面前的一切只是虚无。
他没有看见,随着五感的缓慢恢复,缠在自己身上、整整陪伴了他的三十天的触手,终于淡入了空气。
不知为什么,楚君山觉得,这么多天以来的孤独,似乎并不是太难熬。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
也许……
楚君山低下头,看向自己腰间缠绕着的魂刃,黯淡的眸光闪烁。
也许是他的魂刃,一直在陪着他吧。
记忆随潮水般涌入,噩梦一般的经历换做任何人来承受,都无疑是一场灭顶之灾。
可是,楚君山却像是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一般,面无波澜,走出了这个逐渐消亡的副本。
自定义副本与系统颁发的正经副本并不相同。它的出生点极其随机,并且不能被任何人提前预知道。
这倒方便了如今的楚君山。
经过这一次事情,他已经知道,高层的那些公会准备联合起来,对自己进行绞杀,如果自己没死,场面将会落入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
该死的人没有死,反而从地狱中爬出来了。如果楚君山还有一点作为人的血性,就会找他们报仇。
当然,各大公会的首领也并不是吃素的。
经此一役,两方必然会产生极其尖锐的矛盾,想方设法地抹杀另一方的存在。
当他们知道楚君山没死之后,一定会努力补上弗兰没补上的刀。
楚君山闭了闭眼,黑暗的记忆重新涌现出来。
他摇了摇头,将那些并不算好的记忆全部压制回去,再次睁开眼时,面前的出生点已经传送完毕。
白茫茫的微光充斥着周身,暖洋洋的——这是主系统唯一人性化的一点。
当一个玩家从副本中出来之后,如果主系统判定该名玩家的伤势过重,就会免费给予10点治疗点数。
治疗完毕之后,系统像往日一样,赠送了楚君山一句欢迎语:
“亲爱的玩家楚君山,欢迎回到中心城区。期待您的愿望再次得到实现。”
愿望……
楚君山机械的咀嚼着这个词汇,好像第一天认识它一般。
他麻木的大脑无法思考,只能听凭肌肉记忆,先将面板切换到商城中,花去了一些积分,将治疗点数增满,身上最严重的伤势正在缓缓愈合,总算没有性命之虞了。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股不属于系统医疗能力的冰蓝光束正一丝丝、一线线的涌入他的伤口处,屏蔽了过多的疼痛。
做完这一切,毫无所觉的楚君山才走出了出生点。
他环顾四周,颇为讶异地察觉,这里并不是他熟知的任何一个出生点,而是一处毗邻于深渊的城郊。
除却身无分文的流浪汉和醉汉,一般来说,没有人会愿意在这里行走。
楚君山心下了然,抬起脚步,慢慢地朝着基地的方向走去。
此地毗邻深渊,阴气深重,抬眸远远地朝着深渊的方向眺望而去,可以看见深渊浅层漫布着的水波。
微风吹起层层涟漪,在闪烁的人造星子的光亮下,撩拨出点点亮光。
忽然,一个东西引起了楚君山的注意。
他停下脚步,微微垂眸,目光所及之处,是一个小小的水坑。
一只半透明的、长相古怪的怪物正在努力扑腾着,好像遇到了什么麻烦,回不到自己赖以生存的水坑里了。
很快,他辨认出,那是一只还未成型的触手怪。
在深渊中所有的怪物中,触手怪几乎是最为低级的一种。可是楚君山却听闻,这种怪物最为忠诚,凡是认定一件事情,就永远不会更改。
就算将它们的身体切割成支离破碎的模样,它也永远不会更改自己的盟誓。这种忠诚可以跨越经年,除非将它们的灵魂也毁灭,它们才会忘记自己的承诺。
真是品性良好的一种生物。
楚君山微微抿唇,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微微俯下身,轻轻地拨弄了一下挡在触手怪身前的石头。
还未成型的触手怪似乎被他的举动弄得有些迟疑,片刻后,才轻轻的跃出水面,在他的手指尖留下了一串微润的水痕。
刚刚被自己刻意忽略的那个词再一次冒了出来。
愿望……
他好像知道自己的愿望是什么了。
如果一定要有,那么,他希望,在一切都回到正轨之后,他也能拥有一只这样的怪物吧。
……
在他离开不久,梁星渊才轻轻地挪动了身体。
他半透明的身体和他成熟后已经变得坚硬的躯体相重合起来。
命运的红线在此刻交汇,结下了一个永恒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