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像
定襄城喊杀声震天, 修筑工事的士兵没有一刻敢休息,城墙被投石器打出好几个豁口,又被人硬生生重新补上。
魏启明额角上全是冷汗。
他先前与魏启安合兵, 虽是解了后顾之忧, 无需担心有兵马后抄, 但如今之状况也好不了多少。
他与魏启安兵分两路,一面攻打长安,一面守住定襄城,不让徐应白的玄甲卫有可乘之机。
魏启安前几日攻下长安,派人搜查全城都没有找到七王爷与皇后的身影。另一边齐王姜严又步步紧逼, 形势对他们来说极为不利。
偏偏此时徐应白兵分三路攻打定襄郡, 他命中路直攻,北进包围, 南进阻援,魏启安的援军被拦在半道上, 根本没法到达定襄城。
战斗已经持续了快十几天。
援军被拦截在半道上,北面的关口又无法突围, 水源又被玄甲卫切断, 此时的定襄城成了一座被彻底围困的孤城。
魏启明自然知道徐应白的意图, 但也无可奈何。这番围攻堵截, 堵死定襄城兵马的所有退路, 即便打不死他们, 也能耗死他们。
况且一旦徐应白攻下定襄,便可直入城池再引兵至长安, 到时处境就更加艰难。
到时候, 长安城就是几方混战,难分胜负了!
魏启明此时暗自后悔, 如果当时没有那么贪心,如杨世清所说雄踞一方,倒也落不到此等地步!
“勤王救驾!迎天子!!!”
百来名玄甲卫吼叫着用木柱撞门,城门轰隆作响,如惊雷落地。
徐应白穿着轻甲,修长的手指握着缰绳,身后旌旗飘扬。
前卫带头冲锋,奔驰的骏马在战场上发出令人心惊的嘶鸣。
“援军还能不能到!”防守城墙的士兵绝望地抵着门大喊道。
城门外,木柱仍旧在狠狠撞击。
“今日必攻下定襄城!”战场上,充当前锋的王晖挥舞着手中的长剑,“摘了反贼的脑袋下酒!!!”
城楼外中军逼近,魏启明借口受伤咬牙下了城楼。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弓兵严阵以待,徐应白骑着马仰头看向城楼,阳光落在他苍白的手背上。
“弓兵变阵,”徐应白将手压下,冷声道,“放箭!”
一声令下,万箭齐发,乌压压的箭雨直冲城楼而去!
“啊啊啊啊——”
城楼上无数士兵从墙头滚落,发出骇人的惨叫。
云梯上的士兵借此机会爬上了城楼,而后堵塞的城门同一时候被猛地撞开!
铁蹄声震动大地,王晖带着骑兵冲杀而去,步兵紧随其后,喊杀声响彻整个定襄城。
巷战大约持续了一个时辰,定襄城内的敌军被斩杀俘虏殆尽。却始终不见魏启明的身影。
徐应白下了马,那身银白轻甲还穿在身上,孟凡带着几个暗卫护在他身边。
“咳……”
徐应白握紧手抵在唇边轻声咳嗽,脸色有点发青。
这几日来徐应白因为战事都没休息好,要时时盯紧敌军,更改作战计划,难免累人,若是早两年还能不露声色地忍下来,此时却是做不到了。
孟凡小心地护着他往前走了两步,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孟凡回头一看,付凌疑翻身从马上下来,手里抱着一件狐裘疾步往他们这边过来。
付凌疑脸上还沾有斑驳的血迹,狐裘却意外的干净。
孟凡识趣地后退两步,付凌疑将那件狐裘披在徐应白身上,顺势握住徐应白冰凉的手。
传信兵急匆匆穿过人群:“西门有几处逃窜痕迹,宁王恐怕是跑了!”
徐应白挑了下眉毛:“跑得倒是快。”
“无事,”徐应白道,“让他跑,杀他也不差这一两天。”
简单整饬一番士兵,徐应白换下身上的轻甲,在城中巡视。
他曾经在定襄郡任职,在定襄城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后来他又被调往长安,本以为没有机会再回来,没想到再回到定襄,竟然是这样的情况。
定襄城内断壁残垣,狼烟未灭,街道上到处都是血迹,间或传来几声梁木倒塌的声音。
伤兵痛苦的□□传在耳边,间或夹杂着几声小儿啼哭。
徐应白眼睫低垂,长长叹了一口气,缓缓抬脚继续向前走去。
不过十几步,付凌疑握着他的手陡然收紧,徐应白一愣,抬眼顺着付凌疑目光所向看过去。
前面约莫八九十步的地方,有一座庙宇,庙宇倒塌混乱,里面的石像被拖了出来,在庙门口被砸成许多碎块。
那些四分五裂的石块,眉眼还依稀可见,徐应白皱了皱眉,看起来似乎还有点……眼熟。
付凌疑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谁砸的……”
“宁王的人砸的,”一名坐在街道上的老乞丐叹息着说,“害得我都没饭吃了,从前这儿的香火可从没断过。”
“是你信奉的神吗?”徐应白看着付凌疑双眼通红,不由得温声道,“等战事结束,若是有余钱,可以再修……”
“是你……”付凌疑颤抖地喘出一口气,“这座石像……是照着你刻的……”
话音刚落下,没等徐应白惊讶,付凌疑率先转过身,断断续续地吸气呼气。
前世那座布满伤痕的石像仿佛又显现在眼前,只要想一想,付凌疑就觉得喘不过气来。
徐应白沉默着看了一会儿碎得不成型的石像。
“付凌疑,转过来。”徐应白轻声说。
话音刚刚落下,徐应白看见付凌疑肩膀起伏一下,而后听话地转过身来。
那哀戚又隐隐带着疯狂的眼眸死死盯着徐应白。
“你……”
徐应白话还未说出口,付凌疑已经扑了上来,急切地拥住徐应白那单薄的身躯,低头将额角靠在徐应白的肩膀上,仿佛要确认徐应白是真的存在。
抱得实在有点紧,徐应白忍不住轻微地挣扎了一下,付凌疑后知后觉地松了点力道,哑声说:“对不起……别动,让我抱一下,一下就好。”
徐应白顿了顿,没再动弹,他能感觉到付凌疑的胸膛震动着,心跳快到骇人。
他想问付凌疑为什么,为什么反应会这么激烈,为什么会这么害怕,为什么一眼就能认出这碎得四分五裂的石像是自己……
可当付凌疑抱住自己的时候,徐应白又问不出口了。
那大概是一段,徐应白想,付凌疑不愿意说出来的记忆吧。
思及此,徐应白叹了口气,温声道:“没事的,石像坏了,还可以修的。”
付凌疑的胸膛起伏得更厉害了,只是低声“嗯”了一下。
而一直到夜晚,付凌疑还是没有缓过来,甚至还有点应激,他寸步不离地跟在徐应白身边,像守着猎物的豺狼虎豹,一有人靠近徐应白,他就会瞬间弓起脊背,手压在刀柄身上,一副蓄势待发,下一瞬就要与人撕咬的架势。
搞得来传信的小兵后背直冒冷汗,连头都不敢,压着脑袋跟徐应白汇报情况。
篝火熊熊燃起,传信兵说完话逃似的撒腿就跑。
徐应白苍白无色的脸被火光映得暖黄,他忍不住笑了,看向付凌疑温声道:“你吓到他了。”
付凌疑黑沉沉的眼眸看着徐应白,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会儿,缓缓将自己的手从刀柄上撤下来。
“咳咳……”徐应白轻咳着对付凌疑道,“凌疑,过来。”
付凌疑一听见徐应白咳嗽,顿时有些慌张,他慌乱地在徐应白身边半跪下来,将火添得更旺一些,顺手将那狐裘裹得更加严实。
徐应白顺势将头靠在付凌疑的肩膀上。
付凌疑愣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抬手搂住徐应白的肩膀。
徐应白极少这样。
他靠了一会儿,竟然累得睡过去了。
付凌疑不敢让他在外面遭风,小心地将人抱起来,送回营帐去。
军中算不得安静,徐应白睡得却沉,一路喧闹过来,竟然也没醒,可想而知是有多累。
付凌疑将人放回床上,盖了一层被子。
而后就半跪在徐应白床边不动了。
徐应白苍白的面容脆弱无比,呼吸极清浅,几乎让人感受不到,仿佛稍有不慎就会彻底断掉。
这样的人就应该养在锦绣堆里面,才稍稍让人放心。
若是有朝一日,真的能将徐应白关起来,绑在自己身边就好了……付凌疑的脑海里突兀地冒出这一个想法,才冒出一个头就被他毫不留情地掐断了。
他嫌恶地看着自己的手,喉结上下滚动着。
疯子。
畜生。
徐应白不喜欢这样。
多好的人啊,怎么能关起来。
可是不关起来,碎掉了怎么办?
今天碎掉的是石像,那以后呢?
付凌疑眉心狠狠跳了一下,神情扭曲。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俯身靠近徐应白床边的手,用额头轻轻蹭徐应白的指节。
兰花香气瞬间盈满,付凌疑感觉自己近乎脱缰野马的理智被拉回来一点。
那手指似乎是感受到什么,轻轻勾了一下。
付凌疑从胸腔发出一声闷哼,脊骨颤抖銥誮。
徐应白觉得有点热。
仿佛被什么东西包裹住,热得有些离谱。
他想睁开眼睛,奈何身体太累,根本睁不开,四周仿佛响起了水声,如同激流拍上石块,卷起雪白的浪花,可他记得定襄城内,并没有河流。
是下雨了?徐应白混沌地想,但为什么下雨还会热?
他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可是太累了,怎么也掀不起眼皮
营帐内,付凌疑见徐应白皱着眉头,似乎要醒过来的样子,脊骨一僵,颤抖着停下了自己的动作。
他已经快到尽头,这会儿却不敢再动,怕弄醒徐应白,只能喘着气极力忍耐着不适,那双乌黑的眼眸闪着疯狂的光,人小心地,小心地俯下身,在徐应白耳边轻声试探:“娇娇……”
徐应白双眼蒙着一块柔软的布条,他皱了皱眉,闷哼了一声,最后仍然没有醒来。
付凌疑扯了一下嘴角,温柔克制地吻了一下徐应白的唇,小心地跪了下去,弯折的脊背被月光在徐应白床尾落下了一个灰色的剪影。
切磋
第二日清早, 付凌疑从营帐里面出来,正好遇上了孟凡。
孟凡这会儿正好轮完值,准备去休息, 看见付凌疑出来还打了声招呼:“头儿。”
付凌疑点了点头, 权当作回应。
孟凡正准备离开, 眼神忽然一直:“头儿,你脖子那块怎么了?”
付凌疑身形一僵,伸手碰了碰自己的脖子,那上面有一道红彤彤的抓痕。
紧接着,徐应白从营帐里面缓步走了出来:“他自作自受。”
孟凡看看付凌疑又看看徐应白, 脑中灵光一闪明白了什么:“……这样啊……”他脚尖离地, 飞快地和前来交替的暗卫接了下头,然后头也不回地狂奔离去。
这可不兴多待啊!
徐应白轻飘飘看了付凌疑一眼, 抬手就给付凌疑脑门一个脑瓜崩,付凌疑自知理亏低眉顺眼地跟在他身边。
昨夜到了最后, 徐应白还是被弄醒了,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了这无法无天的混蛋一爪子, 然后一脚把付凌疑给踹下床, 罚他在床头跪了一晚上。
付凌疑跪在床头目光炯炯地盯了徐应白一晚上, 没移开过眼, 脖子上的伤也懒得上药, 甚至还因此有些隐秘地高兴。
这是徐应白留在他身上的印记。
兵来将往, 事务繁多,此次定襄郡损毁不少, 徐应白在城中等了半日, 李毅和庄恣带着兵马来到了城中与他们汇合。
庄恣还是定襄郡郡守,刚到定襄郡之后就忙着安抚民心, 重建城池的防御。
徐应白披着一件厚厚的狐裘去接了李毅一行人。
李毅飞身下马,身后叶永宁正挥着手与徐应白打招呼:“娇娇!”
徐应白点头应了。
“定襄郡如今已经夺回,接下来,太尉想要怎么做?”李毅抱着手臂看徐应白,“从定襄郡南下,攻打长安么?”
徐应白摇了摇头:“不……长安兵马尤盛,先让他们鹬蚌相争,我们走另一条道。”
“定襄郡离灵州很近,灵州东接幽州,”徐应白道,“离齐王的老巢不是很远。”
李毅挑了挑眉:“你是想借道灵州,抄了齐王的老巢?”
“对,兵分两路,一路借道往灵州去,一路与冯将军一道,从定襄郡南下,以出疑兵混淆视听。”徐应白温声道,“抄掉幽州之后,南下至渭水,堵死齐王的退路,不能让他再回幽州割据。”
“我想将这件事,交由你来做。”
“倒是得太尉信任,”李毅笑眯眯的,“太尉不怕我跑到幽州,成第二个齐王么?毕竟乱世之间,阳奉阴违互相倾轧之事可不少见。”
“我信永仪,她说过你不会反,”徐应白将狐裘拢了拢,“我自然也就信你了。”
李毅扬了扬眉毛,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嘴上却道:“她说的可不算。”
而站在徐应白身后的付凌疑缓缓抬眼,看向李毅。
李毅锋芒毕露,挑了下眉毛,毫不顾忌地瞪了回去。
“看我算什么本事,”李毅啧了一声,嘴上毫不客气,“你不过一介侍卫,做的事情也不过那几件,若是换一个人做也绰绰有余,不说我,若是有人真反了,你又能做得了什么?孤身一人刺杀主帅?”
“将门之后混成这个地步,”李毅上下嘴皮一合,哼笑了一声,“若我是你,早就羞愧难当,恨不得以死谢列祖列宗了。”
“说到底,”李毅拍拍自己铁甲上的飞灰,又添了一把火,“你也没什么大用处。”
这话说得极毒,可付凌疑细思下来,竟又有那么几分道理。他喉结上下滚动,手握得死紧,指甲嵌进血肉里面,被说得脸色苍白,血色褪尽,无言以对。
一旁听了全程的叶永宁一个头两个大,她知晓徐应白与付凌疑的关系,虽也意外徐应白的选择,但既然是徐应白自己选的,那旁人自然也无可置喙。况且徐应白又向来是个护短的人,叶永宁生怕李毅这一番话让徐应白不开心。
若是一个不高兴,惹病了怎么办?
她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一脸难办的样子,但很快,她惊讶地发现徐应白对此未置一词。
他神情仍旧平静温和,没有出言制止李毅的话,只是偏过头,轻轻看了付凌疑一眼,而后又很快转了回去。
这样一来,竟像是默认了李毅的话语。
付凌疑的脸因此白得更厉害,叶永宁几乎觉得他下一瞬就会厥过去。但是并没有,叶永宁看着付凌疑胸膛深深起伏了一下,而后他小心地迈开步子,颤颤巍巍地伸手想去拉徐应白的衣角。
可是才到半空中,他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脸色惨白地把手放下,藏回了后背。
李毅自然也没错过付凌疑的动作,扬眉轻笑了一声,不屑道:“怎么,这会儿想找人给你出气?”
叶永宁闻言两眼发黑,恨不得上前把李毅打晕拖走!老天爷,到底有没有人管管他,在益州当山大王放肆也就算了,怎么在这也口无遮拦的?
怎么比自己还话多!
另一边,付凌疑咬紧牙关,并没有回话,手下意识按上了腰间的刀柄。
“刀都按上了,想出气的话,”李毅眼极尖,长剑顺势出手,“不如自己来!”
他巧妙地绕开了徐应白的位置,剑尖直刺付凌疑的面门:“让我也看看,你到底有没有点本事。”
付凌疑连退了好几步,拉开与徐应白的距离,同时闪身躲过李毅手中剑锋,他偏头看了徐应白徐应白一眼,后者仍旧好端端地站着,目光落在付凌疑的身上。
付凌疑转头看向李毅,剑锋呼啸而至,他身体下意识的反应比起脑子里的思绪更快,横刀霎时出鞘,雪亮刀光与寒凉剑刃短兵相接,撞出一阵金石之声!
“锵啷——”
李毅的剑刃被粗重的横刀撞出一个缺口!
少年将军很少遇到如此势均力敌的对手。眼里闪着点兴味。
上次付凌疑宰完刺客,李毅就想着有机会一定要与这人切磋。
今天正好合适!
剑刃与刀锋再一次相撞,一路火花带闪电,骇人得很。
徐应白安静地看着这两个人交手,他看得出来付凌疑并没有用尽全力,甚至还有点不专心,在刀剑相撞之时还频频看向自己,倒不是轻视李毅,而是怕自己不高兴,不允许。
若是自己露出一点不悦的意思,徐应白毫不怀疑,付凌疑就是被剑戳死了也不会再还手了。
李毅的剑快得有些吓人,转瞬之间削掉了付凌疑鬓边的一抹碎发,他猖狂道:“专心点,不然你要是不小心被砍死了,我也不会和太尉道歉。”
付凌疑紧抿着唇,黑沉沉的眸子动了动,余光看见徐应白转过头,不知在和叶永宁说些什么。付凌疑有一瞬的失神,然而就这么一瞬,他手上麻筋一痛,整只手都在发颤,横刀自手中被一剑挑飞,一半斜插进坚硬的泥土里面。
长剑回鞘,李毅挑了下眉,可惜道:“打个架还走神,我胜之不武,这次不算,我们下次再打。”
而后他转向徐应白,扬声道:“既然得太尉信任,将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我,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徐应白微微点头,温和道:“既如此,等将军休整好,我们再详谈此事。”
他从头到尾没有将目光放在付凌疑身上。
李毅纡尊降贵地点点头,飞身上马走人了。
他要回去休整,叶永宁自然也要去,她翻身上马,走时回了个头,付凌疑失魂落魄地走着,却步步不离徐应白身边。
她过头,摇头长长叹气:“唉……”
李毅一边操纵着缰绳,一边偏头问叶永宁:“刚才太尉同你说了什么?”
叶永宁按了按太阳穴,开口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情,就是想让付凌疑同我们一起走,也不必照顾,让他当个普通士兵跟着上阵就好。”
李毅有些惊讶,朗声道:“就他?离开太尉?要跟我们一起上阵?”
“我倒是不介意多一个杀敌勇猛的士兵,校场练兵还能切磋呢。”李毅玩味地笑着,“只是他应当不乐意离开太尉吧,你看他成天除了待在太尉在的地方,还去过哪?”
“我也不清楚,”叶永宁道,“不过娇娇说他自有办法让付凌疑去,让我们不必担心。”
说完叶永宁一鞭子打在了马屁股上,放声道:“不同你说了,我还要去见我阿姐呢!回见了您嘞!”
李毅还没反应过来,叶永宁的马已经蹿出去老远,他气急败坏地一夹马肚子,撒丫子朝叶永仪所在营帐追了过去。
大风卷起,从兵马道吹至将军营,呼呼打在营帐上。
帐内谢静微和魏珩脑袋对着脑袋看策论,谢静微瘪着嘴看得头昏眼花,魏珩却是游刃有余,神色自若。
徐应白对着谢静微的脑袋点了一点,温声道:“带阿珩去师祖那学一会儿吧,师父有些事要处理。”
谢静微眨巴眨巴眼睛,十足乖巧地应了声好,拉着魏珩出了营帐。
帐内顿时只剩徐应白与付凌疑两个人。
付凌疑手足无措地站在徐应白对面,黑得不见底的眼眸慌乱地看着徐应白。
徐应白最近身体越发不好,狐裘几乎不离身了。他坐在椅子上,手指一下一下点在桌面上,而后似乎是觉得冷,忍不住将狐裘裹得更紧,白色的绒毛围着他苍白昳丽的面容,他半张脸都陷了进去。
“坐下。”徐应白温声开口。
付凌疑闻声脊骨猛地一颤,差点就条件反射跪下来。
“我有些事……咳咳……”徐应白手握成拳抵着苍白而枯槁的唇,嗓音却仍旧温和,“想同你说说。”
射箭
付凌疑乌黑的眼眸闪了闪, 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
他要同我说什么?
未知的感觉让付凌疑没由来地感到恐慌。手指纠结地绞在一起。
徐应白琥珀色的眼睛映着一点光,他认真仔细地打量了一会儿付凌疑,最后说:“你想同李毅他们一起上战场吗?”
话音落下, 付凌疑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他喉结滚动, 猛然间知道了什么,胸膛重重地起伏着,嘴里艰难地挤出一个字:“不……”
而后他猛地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朝徐应白而去,扑通一声跪在徐应白的脚边。
脚下尘土震动。
徐应白苍白的手微微一动。
却最终没有如心中所想的那样去扶起付凌疑。
“徐……徐应白, 不要赶我走……”付凌疑沙哑的嗓音传过来, “我……我有——”
徐应白眼睫颤了颤,目光所及之处, 付凌疑像是忽然被人掐住了脖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付凌疑胸膛起伏着, 他张开嘴,却一瞬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李毅的话语仿佛又响在付凌疑的耳边, 他一时发不出声音。
“你不过一介侍卫, 做的事情也不过那几件, 若是换一个人做也绰绰有余”
“说到底, 你也没有什么大用处”
自己确实没有太大用处……付凌疑十分悲哀地洞悉了这一个他不太愿意承认的事实。
至少在徐应白这里, 自己并不是无可替代的。
不论是贴身保护还是照顾, 换一个人来做,也未尝不可。自己唯一的优势大概是自己足够爱徐应白, 可是……爱又有什么用呢?比起江山社稷, 黎民百姓,哪一样不比他的爱更重要呢?
付凌疑知道, 从一开始徐应白就身体力行地告诉了自己,情爱于他来说并不是不能割舍的东西。他比所有人都温和善良,也比所有人都残忍。他的残忍对自己,也对别人,爱他的人,越爱就越痛苦。没有人能看他一步一步披荆斩棘遍体鳞伤却无动于衷,但也没有人能拦得住他往前走的脚步,只能看他一步一步走下去。
那些深浅不一的脚印或通往终局,或者在半路就戛然而止——就像上一世那样。
如果有人能为他扫除障碍……可是……付凌疑知道自己没有那样的强大,强大到可以为徐应白荡平所有的障碍。
那自己有什么本事能留住他?又凭什么留在他身边?又能为他做些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又只是一瞬,付凌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徒劳道:“我可以……我都可以改!我也可以学!”
他抓住徐应白垂下来的一节衣袖,近乎凄厉道:“我哪里做得不好,我都可以改,哪里不会,我都能学……你不要,不要赶我走!”
“我没有要赶你走。”徐应白的声音仍旧很温和。
他伸手去揪了揪付凌疑的头发,而后顺着发丝往下,捏住了付凌疑的脖颈,想要付凌疑仰起头来。
付凌疑顺从地仰头,目光死死地盯着徐应白,乌黑的眼眸剧烈地颤动着。
“只是想让你去试一试,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徐应白避开付凌疑的目光,声音很轻,“你也不能只跟着我。”
“况且,只消几个月,我们就能再见面了。”
付凌疑闻言全身发抖。
嘴里的话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你……上辈子,也是这样……这样说的。”
“我走了……”付凌疑几乎有点跪不住,脊骨支撑不住似的往下弯,他粲然笑着,“……然后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徐应白一愣。
付凌疑有些喘不过气,他抬手狠狠咬住自己的拇指,艰难地呼吸着。
徐应白看着他,没有说话。付凌疑的发丝蹭着他的手心。
他没有想到付凌疑这样敏感。
可是待在自己身边,又有什么好处呢?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再死一遍吗?
“我知道我有千般不足万般不好,”付凌疑哑着嗓子,声音失色而扭曲,“所以我不求其他,我只想留在你身边。”
“侍卫也好……奴仆也好……都可以,我不在乎……”
“求求你……别让我走。”
徐应白没有答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付凌疑。
付凌疑此时可以说是狼狈不堪,眼睛通红,却掉不下眼泪,脊背一直在发颤,仿佛痛苦已经压穿他的身体。
他握着自己衣袖的手一直在发抖,像一只已经被丢弃,无计可施的犬。
好似一直都是这样。徐应白想。
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如此轻而易举地让付凌疑感到痛苦。
徐应白乌黑长睫颤动着,他脸色苍白如金纸:“付凌疑,爱我让你觉得很痛苦吗?”
付凌疑嘴唇嗫嚅着,脸色刷一下惨白。
“……我……”付凌疑慌乱起来,“我没有这个意思……”
“不用解释,我看得见……对不住,”徐应白声音很轻,几近一声叹息,风吹就散,他勾起唇角浅笑了一下,遗憾道,“说起来,我算不上一个良人,你喜欢上我,着实有点倒霉。”
徐应白扪心自问,或许自己所做,连最寻常的一对夫妻之间应该做的都没有做到。
可他也没有办法,这样残破的身体,这样的世道,他能掏出一点心思去回应爱已经是极限,多余的真的给不出来了。
“你说你不在乎,可我在乎,我不想让别人觉得你只是我的侍卫,只是我的奴仆,只能远远地站在我后面,哪有一对夫妻是这样的?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爱的。”
“你是一个人,不是我的附庸……”
“我说过的,希望有一天你能站到我身边来。”
付凌疑眼眶通红,说不出话也掉不下泪来,只听见徐应白又继续开口。
他声音实在很轻,又断断续续地咳嗽了两声,好像这样说话费了他很大力气。
“况且我确实……是想让你走得远点,我不想你又看我死一次,”徐应白声音越来越轻,“我从不瞒你什么,我的一切,我还有多久,你都很清楚的。”
“但是……若是我命好,撑过去了,”徐应白温柔地笑了笑,“那你就能带着军功来娶我了。”
“如果不好……也能让你替我守一守,你能明白吗。”
付凌疑感觉整颗心都要被徐应白一句一句给剜出来了。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大牢的时候,你承诺过我什么?”
付凌疑闻言闭上眼,眼泪砸在徐应白的手背上,徐应白的手抖了一下,而后听见付凌疑喑哑道——
“我会听话的。”
第二日,付凌疑向李毅递了信。
李毅惊得要命,瞪大眼睛看付凌疑身后的徐应白。
还真劝动了!
徐应白很是温和地一颔首:“凌疑之后就交给你了。”
托孤似的话让李毅后背都是凉的。
“军规森严,”李毅决定再确定一下,对付凌疑道,“跟着我走了,可不能乱跑的。”
付凌疑抬起头,竖起三根指头平静道:“我不乱跑,我以性命起誓……”
“诶诶诶打住!”李毅赶忙制止付凌疑准备发毒誓的行径,“发誓就不用了,我信你!别举手我真的信你不会老跑的!”
“那你后日就来军营里面吧,”李毅啧了一声,“我们再过三四天就要启程了。”
付凌疑点了点头。
得了李毅首肯,两个人往回走。
风声阵阵,他们路过练兵的校场。付凌疑忽然顿住脚步,望着校场里面的士兵出神。
红心靶子映在他的眼帘。
翻江倒海的记忆汹涌而来,千万支铁箭穿过江风,直指一人。
付凌疑脊骨颤了颤。
徐应白回头看他,温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付凌疑轻声道,“……走之前,我能教你一样东西吗?”
没过一会儿,两个人站在了校场上。徐应白裹着厚厚的狐裘,在烈阳高照的夏日显得十分突兀,周围的士兵都好奇地看着他。
付凌疑挑了一把最轻的弓递给徐应白。
徐应白双手接过,温声问:“为什么想要教我这个?”
“…………”付凌疑沉默了一会儿,道,“你用弓箭方便些。”
语罢他绕至徐应白身后,环过徐应白的肩膀,握着徐应白的手,扶起了徐应白手中的长弓。
徐应白幼时学过一些骑射,玄清子教他君子六艺,一样不差都让他学过,只是身体不好才被搁置下来。
而这么些年过去,徐应白再一次摸弓,觉得十分生疏。
付凌疑的手握着徐应白苍白的指节,带着徐应白拉开了这把弓。
他的手很烫,显得徐应白指节凉得像冰。
徐应白目视前方,一点一点地随着付凌疑的话调整手的位置,找到那个最省力的部位。
弓弯如满月,付凌疑低头虚靠在徐应白的肩膀,眼尾漫上一抹让人觉得惊心动魄的红痕。
“以后如果有不轨之人想要靠近你……你就用箭把他射死。”
徐应白闻言忍不住笑了笑。
大风吹过,草木作响。
他琥珀色的眼眸倒映着远处的靶心,鬓边散乱的乌黑发丝被长风卷起,衣袍也随之猎猎作响。
“砰——”
铮鸣声骤然响起!
那支铁箭割破风声,正中靶心。
夜话
就这么练了十几发箭矢, 虽说每一箭都正中靶心,但徐应白自觉肩膀抬得有点痛,手也被弓弦勒得有些许麻。
到底是久不用刀兵, 再加上身体孱弱, 没有其他人那样的体力。
“我这也算是学会了吧, ”徐应白叹了一口气,轻笑一声,“今天就到这吧。”
付凌疑头轻轻靠向徐应白的肩膀,讨好似的问道:“出兵那日,你会来送我吗?”
徐应白摩挲着指腹那还未消下去的勒痕, 顿了一会儿温声道:“我作为一军统帅, 不出意外自然会去送你们。”
付凌疑闻言抿紧嘴唇,他眼角的红痕还没消下去, 徐应白话音刚落,那痕迹就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但他很快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低低应了一声好。
两个人就此下了校场,往营帐走去。
中途徐应白有些累, 付凌疑干脆勾住了徐应白的腰, 将人打横抱起来往回走。
徐应白已经习惯付凌疑动不动就要把自己抱起来的举动, 波澜不惊地勾起了付凌疑的脖子。
然而付凌疑却没那么自然了, 即便两个人早已坦诚相待, 他还是会被徐应白随手的举动而弄得呼吸凝滞, 心口狂跳起来。
他喉结滚动了几下,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徐应白苍白的手指按在付凌疑的颈侧, 末了轻声叹道:“勾个脖子而已, 你紧张什么?”
“我不紧张。”付凌疑哑着嗓子说。
砰——
然而如擂鼓般的心跳实实在在将他出卖。
徐应白手指微动,低低叹了一口气。
巡防卫和路过的兵士后勤眼观鼻鼻观心, 快步从他们身边经过,就当做看不见。
离他们不远的几位暗卫欲言又止。
有暗卫挠着脑袋问孟凡:“头儿真能和主子分开啊?”
孟凡摇了摇头:“我哪知道,但主子性子向来强硬,若是非要头儿走,头儿也没有办法,你见头儿什么时候能拗得过主子?”
“也是,”暗卫道,“谁能拿捏得住主子啊!”
话音刚落,就被孟凡踹了一脚:“别说了!赶紧跟上去,想被头儿罚啊!”
本来在眼前的两个人果然已经离他们有几步远了,暗卫们一想到付凌疑那张冷脸,顿时感到头皮发麻,屁滚尿流地跟上去了。
三日后,大军就要启程。
启程前夜,徐应白自梦中惊醒,心悸气短,额头上浮了一层薄汗,他咳嗽两声,下意识叫了一声:“凌疑……”
等叫完,徐应白才想起来,付凌疑在昨日已入军营。
而等到天亮,大军就启程了。
李毅从来不惯着人,能让付凌疑迟两日进营已然是看在徐应白的面子上大发慈悲了。
昨日付凌疑一步三回头地看自己,那眼神实在可怜,徐应白因此险些松口让付凌疑留下来。
徐应白断断续续地咳嗽着,一手抵着发疼的心口,一手去摸放在床头的瓷瓶,倒了一颗药出来,脸色在月光下惨白如纸。
只可惜到底理智大于情感。
没过一会儿,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守夜的暗卫匆匆忙忙地进了门,着急忙慌地把徐应白地上半身扶正,又去给徐应白打了碗水。
碗沿抵着徐应白枯槁而苍白的唇,他费劲地喝了小半口,就着水把药咽下去了,才发现这水是凉的,淌进胃里更加森冷,徐应白呛咳一声,把碗从唇边推开。
药效还没起来,徐应白冷汗涔涔,整个人像是从冰水里面捞出来的,全身上下没一处能够动弹。
暗卫这才发现水是凉的,他刚才太着急便没试水温,此刻大惊失色地跪了下来:“主子!属下不是故意的!”
要换付凌疑在此,这碗水绝不可能是凉的。
暗卫瑟瑟发抖地等着徐应白罚人。
“咳咳……我知晓,”徐应白眼睫颤了一下,抽出一张帕子仔细地将手上的血擦干净,“咳……你们本来也不是用来伺候人的。”
这群暗卫一开始学的就是杀人越货,刺探军情,照顾人并不是他们分内之事。
何况还是这样一个病入骨髓的人。
“退下吧。”
暗卫战战兢兢地磕了个头,看着徐应白苍白的脸色嗫嚅了一会儿,又想起付凌疑的嘱咐,鼓起勇气开口道:“主子……头儿说您离不开人……”
“退下,”徐应白皱了皱眉,“你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暗卫抬手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属下失言!”
“不论我之后如何,”徐应白闭了闭眼,“不许再告诉他。”
暗卫后背泛起一层冷汗,他重重点了点头,应了一声是,而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他刚出营帐,还没站住脚,就见帐外站了个清秀的少年,正是魏珩。
“七殿下,”暗卫行了一礼,“您……是来找主子的么?”
“不是。”魏珩摇了摇脑袋。
“我夜里睡不着觉,出来走走,”魏珩道,“刚刚路过老师的营帐,看见你急匆匆进去,是老师病了么?”
暗卫的嘴很严,没有徐应白的许可并不多言,只得顾左右而言他:“殿下,夜已经深了,还请殿下早回。”
魏珩眉毛动了动,有些不放心。
“我想想见见老师,”魏珩轻声细语道,“放心,我不会打扰老师太久。”
暗卫思索了一会儿,抱拳道:“劳烦殿下稍等,属下需得向主子禀告一番,若是主子允许,殿下方可进帐,若是不许,还请殿下早回。”
魏珩点了点头,目送暗卫进了营帐。
营帐内传来细细碎碎的咳嗽声,不一会儿那暗卫就出来了,对着魏珩行了礼:“殿下,主子请您进去。”
魏珩快步进了营帐,刚一进去就急急低喊了一声:“老师!”
徐应白将第二张染血的帕子扔进篓子里面,刚刚点燃的烛火散着微光,照亮徐应白那张让人见之不忘的容颜。
魏珩依稀能看见他唇间隐含的血迹。
“老师……”魏珩道,“你……你的病……”
他想问徐应白的病到了何处,却又不敢问出口,怕徐应白张口就是一口血,只能上前去给徐应白拍背,忧心忡忡地看着徐应白的侧脸。
“劳烦殿下……”徐应白开口道,“扶一下臣,臣有些动不了了。”
魏珩赶忙将徐应白扶好,让他能靠着
“吓到殿下了吧。”
徐应白温声道。他知道魏珩想问什么。
七皇子殿下虽然少年老成,也颇有自己的心计想法,可面对信任的长辈,还是免不了露出心思,何况他对面还是徐应白。
徐应白一边断断续续地呼吸着,一边看着魏珩轻声回答,“殿下,臣……”
他顿了一会儿,还是避开了自己的病:“这么晚了,殿下怎么还不睡?”
“有些睡不着,”魏珩如实回答,“出来走走,顺路来看看老师。”
徐应白颤颤巍巍地吐了一口气,丹药起效很快,他现在已经舒服不少,等那口气彻底呼出,他轻声开口:“殿下来得正好,明日……若是臣不能去送军,你就代臣去吧。”
“老师!”魏珩蹭一下站了起来。
他隐隐约约察觉到什么:“我……我还不够好……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和老师学……”
“你是皇子,是我们效忠的主君,早晚要学着接手一切,”徐应白语气仍旧温和,“况且……咳咳……世上才人……万千,没有臣,也有别的人能教殿下。”
“臣或许不能陪殿下多少时间了。”
魏珩忧心地看着徐应白,一时间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他轻声道:“等打赢了,我们去找陈太医,他医术那么高明,一定有办法的。”
徐应白专注地看着魏珩,没有打破魏珩眼中的希冀:“但愿吧。”
而后他将手中藏着的一件东西递给魏珩。
魏珩小心地接过来。
那是一根很简单的红绳。
“这红绳原来栓着一块玉,那是臣的母亲留给我的,”徐应白温声道,“后来玉被臣当掉,老板见臣不舍得,就将红绳留给了臣。”
“臣将它随身携带,近两日挑了点时间把它制成一条手绳,若臣明日真的去不了……劳烦殿下替臣交给付凌疑。”
“……这等重要的东西……”魏珩觉得自己像接了个烫手山芋,手都在抖,“老师……您还是亲自交给他……”
徐应白摇了摇头。
“殿下去吧,”徐应白神色平静,语气温和而冷静,“他总要走的,见了还要舍不得,会更难过的。”
“那就不让他走了!”魏珩道,“况且,有他在,老师也能被照顾得更好。”
“殿下,必要的时候,人要学会割舍与放下。”徐应白摇了摇头,缓慢而又坚定地开口。
割舍感情,放下执念,去做更重要的事情。
“况且,狼是要被放回原野的,如果一直待在人身边,被人养熟了,人死了,他也会死的。”徐应白看起来有些难过,声音却仍旧很温和,“臣不知道这样做能否拉住他,但是……臣还是想试一试。”
魏珩定定地看了徐应白一会儿,低下头回答:“我明白了,老师。”
闻言徐应白安然浅笑,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而后他胸膛骤然起伏得厉害,抵着唇又咳嗽了好几声,好一阵才停下来。
好在这次总算没咳血。
不会吓着人。
魏珩紧张地看着徐应白。
“夜深了,”良久,徐应白终于开口,“殿下回吧。”
魏珩紧紧抓着那红绳,他将徐应白扶好躺下,向徐应白行了一礼,又替徐应白将烛火熄灭,一步三回头地出了营帐门。
大风拍打山野,月明星稀,鹧鸪声响,魏珩抬眼望向那一轮明月。
再有两个多时辰,就要天亮了。
送别
次日清晨, 大军集结。
李毅骑着高头大马立在军前,用布擦拭自己的长剑,付凌疑穿着兵士的衣服, 站在军队之中。
他并非什么高级的将领, 只是一个无名小卒, 得真的立功了,才能升职。
城门口一阵喧闹,叶永宁骑着马冲出来,而后利索地勒住了缰绳,生生把狂奔的骏马拉住了。
“李毅!”叶永宁把手上的金丝护甲豪迈地往李毅身上一扔, “我阿姐好不容易才弄来的, 给我拿好了!”
“嘶——哪有你这么乱扔的啊!”李毅手忙脚乱地把东西给接住,一边不满地大声嚷嚷, 一边警告地指指叶永宁的脑袋,叶永宁理直气壮地瞪回去, 冷哼了一声。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城门口就又来了人, 付凌疑赶紧看过去, 神色绷紧, 肉眼可见的紧张。
城门口马蹄声响, 掀起阵阵飞尘。付凌疑紧紧盯着城门口, 不敢错过一点。
出来的是几名眼熟的将领, 他们身后还藏着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似乎穿着一件白色的衣裳, 付凌疑目不转睛地看着, 手微微有些发汗,在看到那一抹白色时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哽在了胸口处。
紧接着,叶永仪的声音传过来:“你们两个人又吵起来了?”
刚才还在针锋相对的两个人顿时偃旗息鼓。
叶永宁白了李毅一眼,欢欢喜喜地找姐姐去了。
那穿着白衣的不是徐应白,而是叶永仪。
付凌疑喉结滚动,干痒的嗓子咽下一口唾沫,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继续希冀地看过去。
又是一阵马蹄声,穿着黑色衣裳的魏珩纵骑而来,很快就到了几名将领前面,他勒住缰绳,在马上抱拳,给李毅行了一礼。
城门处再没有动静,付凌疑心凉了半截,压抑不住的心慌颤然自脊骨往上爬。
徐应白怎么没来?
魏珩行完一礼,抬首沉静道:“老师身体抱恙,恐怕来不了了,因而本王代老师来为大军送行,还请将军见谅。”
付凌疑手指微微一颤,呼吸停了一瞬,他立刻想越众而出,可是动脚的一瞬就想起如今自己身在何处,军纪森严,没有上头的吩咐,哪里有走动的机会。
他生生止住自己的动作
另一边,李毅闻言眉毛一挑,转头看了一眼在人群中仍旧有些扎眼的付凌疑,嘴上道:“无妨,太尉身体不好,该多加休养才是。”
魏珩点点头,他在士兵堆里面扫了两眼,很快看见了紧抿着唇的付凌疑。
“本王想见见付凌疑,”魏珩道,“劳烦将军叫他出来一会儿。”
李毅啧了一声,转头向付凌疑道:“付凌疑,出列,殿下找你。”
说话的功夫,魏珩已经翻身下马,他走到付凌疑面前。
“付兄。”魏珩斟酌半晌,轻声叫道。
付凌疑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不定,嗓子喑哑:“你的老师呢?”
“老师病了。”
话音刚落,付凌疑焦躁不安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他病了?!”
“怎么样?有没有危险!”
魏珩的眼皮飞快地合了一下,语气沉着而冷静:“不危险,老师说没事。”
付凌疑咬着牙,乌黑的眼眸颤动着。
“不要信他说没事,”付凌疑嗓音沙哑,“他惯会逞强硬扛,一定要找人给他把脉,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可以,找好的大夫,像陈岁那样,每日给他开方把脉,然后盯着他把药喝下去!”
魏珩愣了一下,陈岁是太医,为皇室所用,即便徐应白身居高位,也断没有日日给徐应白把脉的道理。况且在陈岁离开长安随皇室南渡之前,魏珩记得,他每七日才进一次徐府。
但魏珩并未深究,只是点了点头道:“我会的。”
而后他将藏在自己袖子中的红绳拿出来,递给付凌疑:“这是老师让我拿给你的。”
付凌疑一愣,下意识伸出了手。
“这是老师母亲留下来的,算是遗物,”魏珩把那红绳塞进付凌疑手里,“你好好拿着,别弄丢了。”
轻轻一根红绳仿佛重若千钧,付凌疑心脏狠狠一抽,手指倏然收紧,将那根普通的红绳收拢在手心。
那上面有一点不易察觉的,很清淡的香气,仿佛刚从徐应白身上拿下来一样。
付凌疑觉得这根绳子烧手。
他飞快地,仿佛狼隐匿到手的猎物一样,将那根红绳塞到了贴近心口的地方。
他到底舍不得戴在手上。
马鞭鞭挞之声响起,李毅中气十足的声音传过来:“聊好了吗?”
付凌疑低下头朝魏珩行了谢礼,迅速退回了军阵之中。
“众将听令!”李毅高喊道,“后阵转前阵!出发!”
数千人扭转身躯,背对城墙,尘土被士兵的脚步踩踏飞扬,李毅骑马至前阵,带着这些兵将赶赴下一个战场。
兵阵渐行渐远,魏珩与叶永宁一行骑着马在原地看着他们远去,约摸过了一刻钟,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个稚嫩的嗓音在他们身后响起来,既着急又气喘吁吁。
“呀……怎么走的那么快。”
魏珩瞬间回了头,果不其然看见了谢静微。
还有谢静微身后,面色平静,面容却苍白的徐应白。
他最终还是来了,只是没有赶上。
魏珩下了马去扶徐应白,他有些想问徐应白为何还是来了,但是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谢静微扶着自己要掉不掉的道帽,灰扑扑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边疼得掉金豆子一边委委屈屈地回头同徐应白道:“师父,没赶上。”
“没事,”徐应白安抚地揉了揉谢静微的脑袋,“大概天意如此吧。”
谢静微回身抱住徐应白的腰,蹭了徐应白一身灰。小孩子敏感得很,知道自家师父没能见到那人一面,还是有些难过的,干脆抱住自家师父的腰,装得像个小大人一样安慰道:“师父,没事的,别难过,等打完仗就能再见啦。”
徐应白被逗得微微一笑,嘴角勾起一个弧度,轻轻“嗯”了一声。
等谢静微松开手,徐应白把他交给魏珩照顾,一个人上了城墙。
天光之下,黄沙漫野,草木枯黄卷折,肆意而来的塞外风吹开徐应白乌黑的发丝和他宽大的衣袍。
远处军队已经渐行渐远,一个个士兵变成密密麻麻的黑点,又组成大块的方阵。
徐应白不知道,也看不到付凌疑在哪一行,哪一列,他只是静静地,静静地目送这支军队走远,苍白细瘦的手指藏在袖袍中,指腹擦过袖中藏着的那把袖刀。
从这里出发,急行至到幽州,打下幽州城池,再从幽州南下至渭水,最少也要三个月的时间。
徐应白无波无澜地想,三个月……那他们还能再见吗?
也许不能了。
那么今天在城墙的这一眼,算不算得上是最后一面?
长风穿过群山,他们同在一片天地。
徐应白释然地笑了笑。
而眼前万千士兵身影映在眼底,总有一个人是付凌疑,那应当也算得上是见了最后一面了。
付凌疑紧紧地握着红绳,走在军队最后一列。
红日已经升起,云雾在光下溃散,铁甲被映得一片冷光,夹道的荒草被踩踏入泥,军队沉默着,坚定地向前走去。
付凌疑却忍不住转过了头。
因为他感觉有一道目光,正遥遥看向他。
然而仅仅一眼,他瞳眸猛缩。
那残破的定襄城城楼上,立着一个身穿白衣的修长人影。
显眼至极。
付凌疑忍不住抬起了自己的手。
却终究落空——
那抹白色人影转过了身,消失在灿烂的天光里。
解药
与此同时, 齐王已经到达雍州境内的扶风郡。
扶风郡离长安并不远,是为拱卫长安而设立,如今齐王姜严攻下这里, 离长安仅仅一步之遥。
而此时, 宁王与肃王雄踞长安, 徐应白也即将从定襄郡南下。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雍州混战已是不可避免。
可三方都不是善茬,都想除掉其他两支,错综复杂的权力纠葛让这场战事中的军队既难以联合,又难以独自抗衡另外两方。
于是竟在此刻产生了一种极度微妙的平衡。
扶风郡内, 魏璋和他的莺莺燕燕们住在一起, 南海真人正在启坛,嘴里一阵念念有词, 手中的符纂无火自燃,飞灰落了满地。
刘听玄无波无澜地陪着南海真人跳大神。
贵妃正在给上座的魏璋喂葡萄, 紫色的汁水染上她精心做的蔻丹。
她近来诊出了有孕,魏璋对此惊喜不已, 正盼着她的肚子里面生出一个麟儿。
太医陈岁背着药箱悄无声息地进门, 一位接着一位给这些贵人们请平安脉。宠妃们咯吱咯吱笑着将手伸出去。
等请完最后一人的平安脉, 南海真人的仪式才堪堪结束。
刘听玄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朝着上首的皇帝道:“陛下, 礼成了, 接下来便由我的师父开坛,臣在钦天监还有要务处理, 先行告退了。”
魏璋此时咬下一颗葡萄, 紫色的汁水染上他那略显刻薄的唇。
“爱卿辛苦,”他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句, “朕准你告退。”
说完转头浪荡地亲了一下贵妃的胸口,哈哈大笑起来,早不见之前找不到皇后时的着急模样。
刘听玄松了一口气。
他着急忙慌地起身,正准备抓着太医陈岁溜了,却不料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娇艳的女声。
“刘大人且慢,这些日子大人这么辛苦,”贵妃趴在皇帝膝头撒娇,“陛下合该给大人些赏赐才对。”
刘听玄的冷汗顿时下来了,他转过身,强颜欢笑地朝高台上的皇帝一笑:“娘娘和陛下厚爱了,这都是分内之事,谈何辛苦。”
“若是赏赐,”刘听玄咬着牙道,“那可真是受之有愧啊!”
贵妃咯吱咯吱笑得极欢,皇帝将她揽在怀里,用手在虚空中点了点刘听玄的脑袋:“既然柳儿这么说,朕当然要赏赐!况且爱卿的确劳苦功高!等朕回了长安,定封你为侯爷!”
刘听玄低着头,暗暗翻了个白眼,在心里啐了一口。
“如今就先赐爱卿百两黄金,聊表心意吧。”
刘听玄赶忙跪下来,高声道:“谢陛下隆恩!”
那贵妃见他起身,仍旧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末了眼神一顿,道:“本宫看刘大人还挺面熟,看来是有眼缘……等我儿降生……就请大人为他卜算。”
刘听玄匆匆又应了一声“多谢娘娘厚爱”,和这两夫妇拉扯了好一会儿,终于得以和陈岁一同出去。
陈岁一边快步走,一边念叨着要去找几味药,刘听玄想起前几日七殿下寄送来的信,开口问陈岁:“陈太医,你听过‘血千夜’么?”
陈岁正掏了本医术出来,闻言道:“此毒我倒是略有耳闻,太医院对这种毒有过记载,这是前朝皇室配的一种慢毒,中毒之后除了发作之时,几乎查不出,至今没有解药,先前那太尉府的一个侍卫也问过我这事,怎么你也问起来了?”
“我有一个朋友……中了此毒……”刘听玄心沉下去,随即又问:“那……陈太医,此毒能否配出解药?”
陈岁一边翻医术,一边絮絮叨叨开了口:“解药……?按道理来说,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它既是一种毒,自然有其解法。”
刘听玄精神为之一振。
“但是——”谁料陈岁话锋一转,“解药之配制难于上青天,往往要耗费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成帝年间有一个妃子也中此毒,成帝遍访名医配制解药,还没配出来,那妃子就香消玉殒了。”
“那妃子自中毒至身殒也不过六年。”
闻言刘听玄心有些凉,紧接着他又道:“那若是……”
他斟词酌句好一会儿,尽力比划道:“那若是,中毒不是因为直接饮了血千夜,而是因为母亲怀孕之时将毒染至胎儿呢?”
陈岁抖了抖胡子:“你说的怎么和那侍卫一模一样?”
他狐疑地看着刘听玄:“你们的朋友是同一个?”
刘听玄噎了一下:“算……算是。”
这侍卫应当是付凌疑没跑了,刘听玄想,不过居然没向陈太医如实交代身份。
想来应当是徐太尉自己的意思……挨了这病,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以免被敌人钻了空子。
陈岁看了看刘听玄,没有过多问下去,开口道:“如血千夜这样无解的毒,从母亲身体染上毒,毒性因母体保护而减轻,相比于直接饮下毒要好上许多,血千夜又是慢毒,按这般算,若是好生将养,时时按身体改方取药,压制毒性,兴许能活十几乃至数十年。”
“若是没法好生养着……”陈岁迟疑了一会儿,“……又挨了十几二十年,那便是身残体破,生死难料,但也有一法可苟延残喘。”
“什么办法?”刘听玄激动地问。
陈岁正色道:“伐骨洗髓。”
“伐骨洗髓,对病人同时辅以药浴,针灸,汤药等法强行将其体内的杂质或是毒逼出体外,中无解之毒,迫不得已之下有人就会用此法搏命。”
刘听玄听完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又听见陈岁开口:“但此法实行起来极其困难又痛苦。”
“其一,此法得有几名医术高超的大夫同时对穴位施针,还要有人不停给病人喂药,换药浴的汤水;
其二,此法一旦实施就不可终止,往往耗时极长,短则七天,长则十天,难有定数;
其三,此法施行起来,病人会极痛苦……医书有载,用此法者十之七八都疼死了,根本撑不到最后;
其四,此法只治标,不治本,毒入筋骨,大罗金仙都难以清得干净,要想根治,还是得配出解药。”
刘听玄听得脸都发麻。
“所以那侍卫最后同我说,”陈岁摇摇脑袋,“他朋友说自己用不了此法。”
确实是用不了。
先不说徐应白现今在军营之中,根本用不了此法,就算是在长安时,也有一堆事务等着他修理,若是抱病在家,皇帝会派太医日日给他请脉,不怀好意的政敌也轮番来访。
他根本没有机会用。
再者,这法子风险也大……
刘听玄重重叹一口气,不禁在心中为徐应白可惜。
“多谢陈太医,”刘听玄道,“我会转告吾友的。”
陈岁点了点头,匆忙将医书塞回去,道:“若是你朋友有需要帮忙之处,尽管来找我便是。”
刘听玄点了点头,两人在岔路口分开,刘听玄脚步一转,急急忙忙找梅永去了。
“你说这死皇帝和贵妃到底是什么意思?”
坐在梅永处的刘听玄狠狠喝了一口茶。
“贵妃名为宋柳柳,”梅永皱着眉道,“当年与焦悟宁一同入的东宫。”
“宋家与焦家是大姓,是大晋最出名的世家,两家互相倾轧争权夺利是寻常事。”
“如今宋贵妃有孕,”梅永摇了摇头,“宋家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拉拢皇帝身边人的机会,自然会向你示好。”
“可这皇帝无权无势,拉拢他有什么用?”
“他如今受困于齐王处,难道还能掀起什么风浪来吗?”
在离扶风郡十分遥远的军营内,魏珩看着世家的虬结的图解,有些不解地问。
徐应白轻轻摇了摇头。
“纸糊的皇帝,那也是皇帝,”徐应白温声道,“自晋以后,皇权即便落没,也从未被真正的取代过。”
“大晋世家繁多,但这些世家能够做大,也是皇帝给的权力与支持,如果一个世家做得太大,皇帝暂时没法去除他,自然会去扶持另外的世家,予以抗衡,让他们没有办法继续强大,拥有实力颠覆皇权,这就是制衡。”
“说到底,他们都是借了帝王的势。”
徐应白缓慢道:“齐王有篡权之心,但他名不正言不顺,所以必然要有支持他的世家,再徐徐图之——之前那沸沸扬扬的五德之论,不正是由齐王处传出。”
“这些世家里面,焦家便是其中之一,因为焦家的皇后如今在我们这里,宋家的那位贵妃又怀有身孕,他必不能眼睁睁看着宋家坐大,自然要找大树倚靠。而宋家识时务者为俊杰,自然也不会落下这个攀附齐王的机会。”
“但又因宋家的姑娘已经怀了皇帝的孩子……咳咳……”徐应白捂着嘴咳嗽,“那他自然不会只将宝压齐王身上。
“我们的兵马打的是清君侧,迎天子的名号,依照他们的想法,若是我们赢了,皇帝自然会接回皇后重回长安,继续坐他的帝位。所以,他们也要拉拢皇帝,俘获帝心。若是他们再大点胆子,还会和长安两王暗中示好。”
“几方压宝,”徐应白神色温和,“总有一方能压赢。”
“来日你为帝王,”徐应白淡淡道,“一定要分清,谁是谄媚示好借你势的小人,谁是真正为国为民的臣子。”
“分清楚了,才能更好的用他们办事。”
魏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与此同时,营帐门口孟凡探了个头过来,得到徐应白许可才蹑手蹑脚进来了门,把刚熬好的一碗药悄无声息地放在徐应白手边。
徐应白拿起药碗,轻抿了一口。
药汁苦而烫,徐应白舌根发麻,整张脸都因此皱了起来。
这几日的汤药每天熬三碗,一碗比一碗苦。
他在孟凡和魏珩殷切的眼光下勉为其难地把药分了几次喝完,被苦得不行,一喝干净就将那药碗一推,揣手坐在了椅子上。
唉……
徐应白轻叹一口气,轻轻勾起嘴角又很快放下。
他有些想念那吃不完的蜜饯“了。
卜算
晋朝国史记载, 大晋开明三年八月,雍州混战彻底爆发。
微妙的平衡,终究要被各怀野心的兵马打破。
一时间人心惶惶。
三路兵马一共打了三个月, 以不死不休的势头咬死对方不肯松口。徐应白带着兵马连克云阳、新丰、同官几个重镇, 对长安形成合围之势。
“报——”
传令兵的声音响彻按扎在长安城郊的大营。
“敌军已至富平!”
“什么!”
宁王魏启明一个健步上前, 单手将那传令兵给拎起来了:“你说他们到哪了?!”
“富……”传令兵的脖子被勒住,整张脸涨得通红,“富平……”
魏启明手一松,那传令兵瘫软在地,大口吸气。
富平有良田百里, 能够给军队补充大量的粮草, 徐应白的意图看似十分明显了。
可是富平……离长安并不近,甚至远不如他第一时间攻下的云阳。
肃王魏启安听到这个消息, 也是忧心忡忡。
“如今两方夹击,形势对于我们极为不利。”魏启安紧盯着布防图, “可是我想不明白,为何徐应白此次用兵如此险峻。”
“他攻打云阳、新丰、同官几个难啃的县, 本以为他想直入长安, 却不料他会绕道富平。”
“富平……”肃王沉思一会儿, “那里倒是离齐王占据的扶风郡很近。”
宁王冷哼一声:“他一向都是诡谲的打法, 也不怕一口吃成个胖子!”
一向显得温和儒雅的宁王此时毫不掩饰对徐应白的嫌恶, 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肃王不露声色地看了宁王一眼, 并未说话……
他可是要感谢徐应白杀了宁王唯一的儿子……宁王都五六十岁的年纪,死了唯一的儿子, 这个年纪也难再有孩子了, 就算是登上帝位,最后也要遴选宗室子, 也难怪最后会向自己投诚。
“话虽如此……”肃王道,“但也难得看到他如此用兵。”
躬身在肃王旁边的刘莽突然出声:“他应当快死了。”
他自投奔肃王之后便得了重用,肃王能攻下长安城也有他一份功劳,肃王挺赏识这个老太监,便将人带在了身边。
“快死了?”肃王的眼睛发出一阵精光,“他快死了?!”
“徐应白身体一直不好……”刘莽露出一个鸡贼的笑,“老奴曾经是太后那边的人,太后有个太医叫步思时,他给徐应白把过脉,曾告诉过老奴……徐应白脉象细微衰败,活不长的!”
“若是不劳心费力他至多能撑个一年,若是再这么思虑下去,是难活过今年春秋的,”刘莽笑容越扩越大,“可是哪能不劳心费力呢?”
宁王和肃王在刘莽的这一番话下渐渐扫掉了脸上的忧虑。
“难怪……”肃王阴笑道,“难怪他如此急功近利,竟然想一下子吞掉我们和齐王。”
“若是快死了,那便好办了,”肃王道,“只需死死拖住他,我看他到底还能撑多久!”
长安两王喜滋滋地想好了对策,齐王那边却是一片紧张。
齐王的将军幕僚都没想到徐应白不从云阳攻打长安,反而绕道打下了富平,隔着一条汉水和他们遥遥对望。
然而魏璋不知道这些行军用兵打仗的事,他只是待在自己的府邸里,与后宫的一群莺莺燕燕四处玩乐。
太后焦婉已经放弃规劝魏璋提防齐王,而在庞大的世家焦家看来,这个皇帝已经废了,还不如换一个了事。
焦家已经从宗族挑了几个人送入了齐王府,男孩一个做了齐王女儿的丈夫,女儿则做了齐王的侧妃,还有一双儿女,被双双送给了齐王的儿子当男宠和妾室,用姻亲牢牢扣住了齐王的后院。
宋家也毫不示弱地送了几个人进了齐王府,和焦家那几个人争奇斗艳。
宋柳柳这会儿正摸着肚子,靠在魏璋的肩头,一副温柔体贴的模样,魏璋正在喝酒吃肉,一张嘴忙得不亦乐乎,还抽空亲了宋柳柳一口,宋柳柳抬手抚脸娇笑,手背在脸上抹下一面油。她笑容僵了一下,紧接着又生动活泼地贴了过去。
坐在下首的刘听玄眼不见心不烦。
他手里握着几根算筹,习惯性地往上一抛,然后就开始跟着卦象卜算。
给自己和妹妹算一卦。
再给徐应白算一卦。
最后给这死皇帝算一卦。
刘听玄一边想一边开始算。
而后他连着算出来三个大凶。
刘听玄嘴角抽了抽。
虽说自己学的都是些坑蒙拐骗的玩意儿,但是解解闷也还算不错。
就是这一次略有些惊悚了。
刘听玄咽了口唾沫,把那几根算筹收起来,抬头往魏璋那里看,只见这死皇帝抱着宋柳柳在喝酒,另一边,一个婢女端了一盘葡萄,往魏璋那里送。
刘听玄跟在皇帝和宋柳柳身后久了,也认得这婢女,这姑娘是宋柳柳宫里的,似乎是叫春花。
魏璋捻了颗葡萄扔进嘴里面,眼睛一下子被那小婢女吸引住了。
这春花布衣荆钗,脸上未涂粉黛,却也别有一番风情,端的是一副清丽好颜色。
魏璋觉得这侍女与身边脂粉气浓重的一群宠妃极为不同。
宋柳柳长眉倒竖,立刻抱住了魏璋的手臂,对春花道:“葡萄放这,退下吧。”
“不必退下!”
魏璋不悦地瞪了一眼宋柳柳,宋柳柳神情难看了一瞬,撒娇一般往魏璋怀里蹭:“怎么,陛下有臣妾还不够吗?”
春花此时肩膀开始发抖。
“怎么,朕挑女人,”魏璋不满地将宋柳柳推远,“还要你同意么?”
“这不是怕……再像上次一样,”宋柳柳伸手去勾魏璋的腰带,“上次陛下从臣妾这带走一个婢女,不是不愉快么……”
“那是她不懂皇恩浩荡!”魏璋想到此事就怒气冲冲,“朕宠幸她,那是天大的福气,她竟然敢违逆朕,咬伤朕的手!”
“若不是查不到她的族亲,”魏璋咬牙道,“朕必定要诛她九族!”
“不过,朕砍了她四肢,拔了她的舌头做成人彘,就是可惜被徐应白那个多事的发现了,给了她一个痛快……”魏璋站起身用手拍了拍春花的脸,“你应当不会这样吧。”
春花抖如糠筛,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往下掉:“奴婢……奴婢自然不敢……皇恩浩荡……奴婢感激、感激……”
她被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刘听玄有些可怜她。
这姑娘,看着也就和她妹妹一般大。
顶多十八九岁。
思及此,刘听玄跨步上前大声道:“陛下不可啊!”
“微臣刚刚给陛下卜卦,”刘听玄煞有介事道,“卦象说陛下需得止欲,不然对身体大有损伤!欲气太重,还会损伤贵妃娘娘腹中龙子!望陛下三思啊!”
魏璋拧眉:“你这卦没算错?”
刘听玄一边讨好微笑,一边暗暗给宋柳柳送了一个眼神,宋柳柳立刻知会,抱着魏璋的手臂道:“臣妾近来确实是觉得有些胸闷气短……恐怕也是欲气太重,陛下就当为了皇儿忍忍吧,等皇儿生了,臣妾为陛下选妃,陛下的点滴都珍贵无比,怎能委屈陛下宠幸一个不入流的小婢女,若是生出像七王爷那种杂种怎么办?”
一段话哄得魏璋舒展眉目,龙颜大悦。
“还是爱妃说得对,”魏璋捏了捏宋柳柳的脸,把宋柳柳抱起准备离开,“朕这就带爱妃回去好好宠爱一番。”
宋柳柳大松一口气,给了那还跪着的春花一个眼神,让她快走。
春花连忙站起身,逃似地离开了。
刘听玄也放下心来,他捏了捏布袋子里的算筹,也走了出去。
等到夜晚,刘听玄随便把自己洗了洗,准备入睡,窗棱却被人轻轻敲了一下。
刘听玄连忙起身,把窗子打开,只见那叫春花的婢女站在窗子外面,手里拿着个并不便宜的珠钗。
“今日多谢大人救命之恩,”春花道,“奴婢无以为报,这是之前贵妃赏给奴婢的,是奴婢最值钱的东西了,希望大人不要嫌弃。”
刘听玄摆摆手道:“不用谢,我见你可怜,又与我妹妹年纪相仿,就出手相救罢了。”
春花十分感激:“大人的妹妹必定也是同大人一样善良之人,会有福报的。”
“不如大人就收下这珠钗,”春花小心翼翼地将钗子递过去,“赠予小姐。”
刘听玄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也已经很久没见她了,我们自小分别,已经数年未见,我只知道她十二三岁就进了宫,但是一直没能找到她。”
“宫中危险,”刘听玄忧心忡忡,“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春花也是叹了口气,抬头说:“是啊……这宫里头,天天有人死……就好像陛下今天说的那个姑娘,她叫秋月,是奴婢的好友,我们一同服侍贵妃娘娘……却不料……”
她的话语在彻底看清刘听玄的脸时戛然而止。
他们这些婢女,平日里都不敢抬头看人,怕冲撞贵人丢了性命,可是今夜太晚,两个人又说了挺久的话,春花也就没再那么警惕。
她大惊失色地看着刘听玄。
刘听玄有些疑惑,伸手去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东西?”
“不……不是,”春花磕巴了一下,“大人……您同我那位好友……长得……”
“长得有几分像!”
刘听玄如遭雷击,愣在了原地。
第二日,富平。
暗卫送来的信工工整整放在徐应白的桌子上,徐应白拆开信一目十行地看过去,等到第三封,才摸到刘听玄连夜让飞鸽送过来的信。
那信上只有一句话,字迹潦草无比,言辞却无比激烈。
他要知道自己的妹妹到底在哪。
徐应白琥珀色的眼睛在信纸上停留了一会儿,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咳咳——”
那咳嗽声一下比一下大,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全都咳出来。
他艰难抬手用绣帕捂住了自己的嘴,血无声无息地将白布晕红。
魏珩十分担忧地给他拍背。
那纸条飘到了孟凡脚边,孟凡把纸捡起来,看了上面的内容一眼,一瞬间头皮发麻。
约摸过了半刻钟,徐应白终于缓了过来,眼尾一片濡湿绯红。
“主子,”孟凡将纸条放回到桌面上,“要不要告诉他?”
“说吧,”徐应白低声道,“不可能瞒着刘听玄一辈子的。”
“正好你要去扶风郡,”徐应白让魏珩拿出一个小布包,“就将这个交给他吧。”
孟凡接过那布包捏了捏,有很硬的小块,也有粉末,应当是骸骨。
他应了一声是,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徐应白安静地垂下眼眸,将那张纸条捡起,对准了手上的火折子。
那张纸条很快化为飞灰,消失不见。
回信
不一会儿, 暗卫端了一碗药进来。
魏珩已经在一旁处理一些军政事务,徐应白现在病得不轻,已经没有那么多精力来处理所有事情, 只能逐渐将一些军政要务让渡给十五岁的魏珩处理。
有时候, 连一些极为重要的批示, 都是由魏珩来代笔。
好在魏珩天资聪颖,并不需要徐应白费多少心神。
战事危险,谢静微和玄清子被徐应白强硬地留在了后方的定襄郡,不允许跟着他去前线,因此此时的营帐安静得厉害, 只剩魏珩狼毫落在纸页的细微声响。
徐应白勉强喝完一碗药, 额头上冒了点细汗。
他又拿起一封信,这次是李毅那边寄过来的。
李毅的字写得很粗狂, 人却挺细心,十分细致地描写了如今他们行军至何处, 又打探到了哪些消息。
徐应白展开李毅的信纸,忽然有一小张纸从里面掉出来, 徐应白愣了一下, 伸手将那被叠成小豆腐片的信纸捡起来。
信纸那一小块地方露出点字迹, 徐应白深深看了那字一眼, 悄无声息地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他没急着打开那信纸, 而是先将李毅送来的信认认真真看完了。
等看完李毅的信, 他才伸手去够那小信纸。
信纸被他缓慢展开,与自己有几分像的字迹出现在眼前。
是付凌疑的信。
自从徐应白不再允许暗卫将自己的情况告诉付凌疑之后, 付凌疑对于徐应白如今怎么样皆是两眼一抹黑。
但他在军营, 条件之艰苦难以想象,两地联络的信鸽也极其珍贵, 没有给付凌疑用来寄家书的道理,便只能求着李毅寄送军机时,给他的信留个位置。
因而他每一次用的信纸都不大,字也不敢写太多,一是怕字写小了或是糊了徐应白看着麻烦,二是怕延误李毅把军机送过去。
但是徐应白很少回信。
即便回了,也是和付凌疑一样夹在军机中送回,信中只有寥寥几句,叫付凌疑保重身体。
他喝完药或是发病的时候没力气提笔,却又不愿意魏珩帮自己写,等有了气力自己动笔写了,也不愿写太多,担心付凌疑看了信看出什么端倪来。
索性就不怎么写了。
迄今为止,他只回过付凌疑两次信。
但徐应白收到信时也会想……久久盼不到回信,付凌疑应当会失望的吧。
徐应白琥珀色的剔透眼眸微微一动。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如果能再见到,再道歉吧。
付凌疑的信很简洁,一句话交代了他现在何处,身任何职,紧接着就是大段的问话和嘱咐。
“有好好吃药吗?”
“最近睡得好吗?”
“若是头疼就叫军医来给你按穴,不要强撑。”
“药再苦也要喝,千万不要偷偷把药倒掉,过几日我想办法给你寄点蜜饯去。”
…………
最后,付凌疑写写划划,涂黑了好几个字,徐应白看了看那露出的边角和字数,觉得像是肉麻的情诗。估计那头的付凌疑也被麻出了鸡皮疙瘩,将那诗给涂掉了,反而工工整整写了十个字。
“我很想你,等我回去找你。”
整封信都没有问徐应白为什么总是不回信,也没有让徐应白写信给他。
徐应白沉默着看了那一串字一会儿,缓慢地收拢五指又放开,而后他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轻轻将那封信给折了回去。
他从袖袋里面拿出来一个荷包,将那折好的信纸给放了进去。
魏珩看着徐应白的动作,顿了一会儿问:“老师……这次要回给他信吗?”
徐应白静静坐了一会儿,道:“不回。”
魏珩抿了抿唇,忍不住道:“老师,这是他第十一封……,况且,再过几日,就是中秋了,真的不回了吗?”
徐应白手握成拳抵着唇,低低咳嗽了几声,他神色很淡,眼眸自然而然地低垂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见自家老师并没有说话,魏珩捏了捏手里的笔杆,也不再言语。
老师向来说一不二,看来这次也不会寄信了。
但很快,魏珩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新的军机又从富平大营一路八百里加急送回李毅处。
传信兵骑着马风尘仆仆赶回来,将手中的信奉给李毅。
付凌疑站在李毅身前,眼睛倏然亮了一下。
李毅一边拆信,一边对付凌疑那不值钱的样子简直没眼看:“……我说你是不是有病,一到时候就杵在我这……”
付凌疑不说话,也没反驳李毅,只是如狼盯猎物一般紧盯着李毅手里的信封。
李毅把漆印打开,从里面抽出来几张纸,他粗略看了一下:“好像没有太尉……”
付凌疑的目光有些焦灼。
“还是没有……”付凌疑低下头,“他是不是病……”
话音未落,李毅猛地从那几张信纸里面抽出张被卷起来的纸条,“这呢!”
付凌疑箭步上前,小心翼翼地从李毅手中接过那一小张纸条。
他颤颤巍巍地将那信展开,乌黑的瞳眸映着点白——那是信纸的颜色。
上面只有短短一句话。
“安好勿念,吾亦思君。”
他也在想我。
付凌疑的目光仿佛被烫了一下,狼狈地从那张信纸上收了回来,他将信纸小心的收拢在手心,嘴唇有些哆嗦地想凑过去。
然后他又猛地惊醒,与自己的手拉开了一段距离。
他端正地站好,把手心里的信小心的收进自己的胸襟内。
李毅一言难尽地看着他,末了道:“拿了信就快滚回去。”
付凌疑很快滚了。
他还要回校场训兵。
外面的天很蓝,十月秋高气爽,再过一个多月就要到冬至了。
与此同时,孟凡渡过汉水,来到了扶风郡。他辗转好几处,费尽心思靠近了齐王练兵的地方,拿到了徐应白嘱咐自己要拿到的东西。
等完成好自己的任务,已经是夜晚。
月儿尖尖爬上云端,孟凡好不容易躲过巡查的卫队,来到了刘听玄的住处。
刘听玄憔悴得不像话,两眼深深地凹陷下去,手里紧紧握着几根算筹,孟凡翻过窗子进来的时候,他甚至毫无反应,呆滞了好一会儿才转了转眼珠子,机械道:“孟大侠?”
孟凡下意识点了点了头。
刘听玄又转了转眼珠子,紧接着,他猛地站起身冲过来,狠狠揪住孟凡的衣领,声色俱厉,面容扭曲:“我再问你们一遍……我妹妹到底在哪里!!!”
算筹七零八落掉了一地。
孟凡眼里有隐痛闪过,似乎不忍回忆……他摸出那个小布袋塞到了刘听玄手里,低声道:“……对不住……她在这里。”
刘听玄下意识捏了捏塞在手里的小布袋,里面装着硬块与粉末,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瘫坐在了地上。
机会
衣领子骤然被人放开, 孟凡惯性往后退了两步。
刘听玄仓皇失措地打开那小布袋,里面的确是骸骨与粉末。
他定定地看了这些遗骸半晌儿。
“我不信!”他猛地站起来,语气凶狠, “你凭什么说这是我妹妹!”
“有名牒……”孟凡道, “她生在碧溪, 兄长在她幼时被拐走,后来家中父母俱亡,她也被人牙子拐去卖了,最后又入官府为奴。”
孟凡一边说一边将自己怀里面藏着的名牒拿出来,刚冒个头, 刘听玄就扑过来把名牒抢走打开了。
他像走投无路的赌徒一般凶狠而无助, 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主子找到她时……她已经被做成了人彘,不能说话, 也听不见,只能用眼睛示意和祈求主子杀了她……”孟凡深深吸了一口气, “主子……主子便也照做了,刀磨得很快……”
说到这里, 孟凡没有再说下去。
“滚……”
刘听玄低声道。
“什么?”
刘听玄的声音太低, 孟凡一时没有听清, 不由得问了一句。
“我让你滚!!!”刘听玄崩溃地喊到, “你们都是骗子!!!她没有死!!!”
“我要杀了他!”
他颠三倒四地说着话, 一副疯子的模样。
“你别冲动!”孟凡道, “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 狗皇帝会有报应的, 你不要冲动,主子会给你报仇……”
“我说了她没有死!”
刘听玄状若癫狂地抓住了自己的头发, 胡乱地撕扯着,嘴里喃喃低语着一些奇怪的话,孟凡不忍心再看下去,干脆利落地上前,横掌劈在了刘听玄后脑。
刘听玄动作一顿,轰然倒在了地上。
孟凡把他挪到了床上,深深叹了一口气,他还要回富平,不能停留在这里太久。
更何况,齐王的巡防卫遍布整个扶风郡,他能进到刘听玄的住处已经是费了大力气,现在不走,待会儿若是巡防卫例行来此检查,就走不了了。
走前孟凡将那小布袋捡起来放在刘听玄手边,打开窗子利落地翻了出去。
希望……明日他醒过来,孟凡暗暗想,能冷静下来吧。
为了以防万一,孟凡又按照徐应白的吩咐,辗转至梅永处,将刘听玄的事情告诉告诉了梅永,以防出事。
等到第二日,天光大亮。
巡查的巡防卫和路过的侍女看见蓬头垢面的刘听玄跌跌撞撞地从自己的房里跑了出来。
他状若疯癫,朝着空无一物的天空振臂高呼,又哈哈大笑了几声,然后跌坐在了地上。
巡防卫惊异不已,连忙上前想要将这个皇帝面前的大红人给扶起来,却不料刘听玄猛然起了身,对着前来扶他的巡防卫竖起了食指。
“嘘,”他笑着对巡防卫道,“我在给陛下占卜呢。”
巡防卫怔愣一会儿,刘听玄大笑着转了身,眼泪流了满脸。
他握着自己袖袋里面藏着的削尖的算筹,朝着皇帝的住处而去。
刚到门口,守卫拦下他,严肃道:“刘大人,例行检查,请勿见怪。”
刘听玄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展开了自己的手臂,任由守卫搜身。
守卫没搜出什么所以然来,只从刘听玄身上搜出几根他随身携带的算筹,便也不再搜查,让刘听玄进去了。
正厅内,魏璋搂着妃子的腰,不耐烦地听着太后焦婉的训话,梅永坐在下首喝茶,眼观鼻鼻观心,并不说话。
魏璋与世家矛盾久矣,只待一个火折子就能烧起来。
偏偏太后又是世家出身。
眼见魏璋越来越烦躁的神色,梅永放下茶杯,悄无声息地看向他们。
陈岁和步思时也在这里,正在给几位妃子轮流请平安脉。
刘听玄默不作声地进了正厅。
他是钦天监,又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没有人会质疑他来到这里。
然而魏璋此时正烦着,见了刘听玄进门,当即如蒙大赦:“刘爱卿,你来得正好。”
紧接着,他又大惊失色道:“爱卿啊,你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
刘听玄此时确实是憔悴不堪,头发乱糟糟地披散着,若不是身上还穿着官服,简直与大街上的乞丐无异。
“微臣……”他温良地笑着,“微臣昨日夜观天象,发现了一件有关陛下的大事,微臣窥视天机,这才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魏璋顿时来了兴趣:“什么天象?”
刘听玄哑着嗓子跪在地上:“此乃天机,不可泄露给其他人,臣斗胆请陛下下来,臣用算筹演示给您看。”
“有什么天机不能当众说出来?”一旁的太后焦婉不悦道,“陛下一天到晚就是看这些装神弄鬼的东西么?把他给本宫请出去!”
魏璋冷笑了一声:“朕是皇帝,朕还没说话呢!母后怎么专替朕做决定?!”
焦婉的表情就像吃了只苍蝇,她恨铁不成钢地看了魏璋一眼,甩袖转身,眼不见为净。
魏璋纡尊降贵地下了主坐,朝着刘听玄走了过去。
刘听玄恭敬地跪在地上,手里紧紧握着那削尖的算筹,他的心狂跳着,一下比一下激烈。
他只有一次机会。
如果这根算筹刺不到魏璋的要害,那么他不仅要赔掉性命,还撼动不了魏璋半分。
一双鞋子停在刘听玄面前,魏璋高高在上的声音传下来:“爱卿,现在可以演示了吧。”
他话音刚落,刘听玄突然暴起,猩红的双眼死死瞪着魏璋,攥着算筹的手快如闪电,朝着魏璋的要害刺过去!
四周传来惊慌失措的尖叫和高喊“护驾”的声音,梅永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魏璋吓得话都说不出来,慌乱后退时踩到了自己的衣摆,踉跄着往地上倒去,摇晃的冠冕遮挡了他的视线,他只能看见刘听玄狰狞的面容。
“陛下遮眼!”
千钧一发之际,步思时掏出自己怀里面的熟石灰朝着刘听玄脸上招呼过去!
熟石灰入眼,刘听玄发出一声惨叫,手里的算筹掉在地上。
他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双眼,一边狂放的笑着:“狗皇帝!今日我收不了你,来日自有人收你!”
匆忙进来的侍卫制住了刘听玄,他一边挣扎,一边朝着魏璋喊到:“世家憎你,诸王野心勃勃,早晚要换了你!!焦家!宋家!都投奔齐王了!你快活不了多久了!!!”
“不信你去问问你母后……焦家把谁悄悄嫁给了齐王和齐王世子啊?”
还在慌乱爬行的魏璋猛地转头,看向焦婉。
焦婉脸色一变:“胡言乱语!把他给本宫押出去,即刻处死!!”
而刘听玄挣扎的力道越发大,几名侍卫都摁不住他,他一脚踹开了一名侍卫,以不死不休的架势又朝魏璋的方向扑过去!
魏璋惨叫一声,而刘听玄却突然不动了,他迟滞了片刻,轰然倒地。
陈岁站在刘听玄身后,手里拿着几根针。
一根长长的银针扎在刘听玄的后脖颈上。
有胆子大的侍卫上前一探,狠狠松了一口气:“陛下,他死了!”
“抬出去!”魏璋大声喊道,“扔到乱葬岗去!”
梅永和陈岁对视一眼,陈岁慢吞吞地将自己的银针收起来,看着刘听玄叹了一口气。
而此时,孟凡和一同行动的两名暗卫已经连夜渡过汉水,回到富平有两个时辰了。
他们将带回来的铸箭图纸摆在徐应白面前。
“能做吗?”徐应白波澜不惊地抬眼,看向负责铸造兵器的工匠。
工匠朝徐应白磕了头:“能倒是能……就是……”
“就是什么?”徐应白耐心地问。
“就是可能做不到完全一样,”工匠比划了一下,“不过将军放心,□□成像是绝对没问题的。”
徐应白温和道:“□□成像就足够了,去做吧。”
工匠领命退下,魏珩抱着书卷账本进来,也看到了徐应白桌面上的图纸,他有些好奇地看了看,轻声问:“老师怎么想要这个?”
“有用处,”徐应白缓慢地揉搓着自己苍白的指节,“到时你就知道了。”
魏珩十分乖巧地点了点头,他将怀里沉甸甸的书与卷轴放到桌子上,动作略微大了一些,一直被藏在怀里面的令牌顺势掉了下来。
魏珩连忙蹲下身,想将那块令牌捡起来,不料徐应白比他更快一些,指尖一动,那枚令牌就被他握在手中。
这牌子徐应白再熟悉不过。
暗卫的令牌制式是他亲手所画,再命工匠做出来的,令牌正面刻的是徐府,背面刻的是鹤纹,四周纹着漆黑而繁复的花纹,令牌底下缀着一黑色的穗子。
除此之外,付凌疑还有一枚总令,刻着位首两个字,但是他已经进到军营,那枚总令现在是孟凡代领。
黑色的穗子在魏珩眼前摇晃,魏珩有些不知所措地揉了揉衣角:“老师。”
“你哪里来的令牌。”徐应白将令牌摆在桌子上,声音很温和,“谁给你的?”
魏珩:“…………”
他诡异地沉默了一瞬,最后小声又老实地回答道:“是付凌疑……他用这枚令牌,换走了老师给我的玉佩。”
魏珩语气有些委屈。
他一觉睡醒,老师给的玉佩就不见了。
徐应白闻言轻轻叹了一口气:“换?莫不是他强买强卖的。”
“也不算……”魏珩摇了摇脑袋,决定给付凌疑说两句好话,“他也是在意老师,不愿意老师的东西落到别人的手里面。”
徐应白叹息一声,用指尖摩擦着那枚令牌的纹路。
“如今也算物归原主,”魏珩道,“老师替他收着吧,我如今也不用靠令牌才能去找老师了。”
徐应白温和的目光落在那令牌上,他指尖点在那个“徐”字上面,温声说:“也好。”
等到傍晚,徐应白和魏珩总算处理好大半事务,魏珩去给徐应白拿饭食,营帐内便只剩下徐应白一个人。
营帐内东西算是很简洁,徐应白脸色因为累到而有些苍白,他将那块令牌和那堆付凌疑寄过来的信放在了一起,用一个小盒子装了起来。
他知道付凌疑一向很喜欢捡走自己身边或是身上的小玩意儿,徐应白记得之前还在长安,他误入付凌疑的住处,曾经看见一抽屉鸡零狗碎的东西,几乎都是自己不要了随手扔掉或是不在意的东西。
就连后来行军,也要带上徐应白换掉的旧发带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顺走的帕子。
只是徐应白没想到付凌疑连自己送给小孩子的玉佩都要想办法换回来。
他静静地看着那块令牌,无声地叹了口气。
营帐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动静,徐应白回过神来,转头看向急匆匆进门的暗卫。
徐应白眼皮一跳,有一种极不好的预感:“何事?!”
暗卫半跪在地:“主子,扶风仰啸堂传过来的消息,刘听玄刺杀皇帝未果,被就地处决……扔在乱葬岗了。”
弯弓
徐应白的脸色顿时更加苍白, 他身形晃了晃,差一点就要栽倒,他单手撑住了桌子的边角。
那暗卫见徐应白脸色不好, 立刻急道:“主子莫急, 仰啸堂那边来的消息, 说是已经偷偷将他带回去了,人并没有死!”
“只是……”暗卫欲言又止,最后轻声道,“他的眼睛看不见了。”
“来信说是熟石灰入眼,没能及时处理, 将眼睛烧坏了。”
徐应白喉头一哽, 不知要说些什么,他扶着桌椅坐回了椅子上, 静静地盯着虚空半晌儿,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让仰啸堂好生照料, ”徐应白哑着嗓子道,“等到时机成熟带他离开扶风郡。”
暗卫点了点头, 轻轻撤出了营帐。
外头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星子隐约显现, 徐应白走到营帐门口, 看见山头处弯月显现。
再过二十余日, 就要到冬至了。
徐应白记得自己上辈子是在中秋死的, 万箭穿心,尸骨无存。
而这一世, 他有惊无险地过了中秋, 但似乎也活不过二十五岁了。
微风拂过徐应白的面容,他在这短暂的平静之中合上眼皮, 静静地思索着,这一世,自己会在什么时候死去呢?
可惜没有人能告诉他确切的结果。
但他能确定的是,自己的时间已不多了。
宁王和肃王拖着兵马,将战线拉得极长,和玄甲卫耗时间,明显就是想耗死自己。
齐王对帝位已经有觊觎之心,世家也向齐王倒戈,他必须要齐王坐不上这个帝位。
徐应白睁开眼睛,因为连日休息不足,他眼白处泛着让人看了觉得触目惊心的红血丝。
他回到营帐之中,提笔在纸张上书写,最后又唤来暗卫,让他将信寄送到梅永手上。
信送到梅永手上的那个晚上,徐应白举兵渡河,从汉水两处因为崎岖难进而守卫稀少的地方侵入扶风郡!
宁王和肃王大喜过望,立刻派兵马遥遥观望,想要演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战争彻底爆发,扶风郡乱作一团,达官显贵正在收拾金银细软准备奔逃,齐王姜严冷着脸指挥军队抵抗来势汹汹的玄甲卫。
灯火幽微,梅永一字一句读完徐应白的信件,收起自己手上所有关于世家与齐王勾结的证据,在深夜进了帝王的居所。
梅永跪在蒲团上,将手上的东西呈给魏璋。
在刘听玄之事后,魏璋就一直疑神疑鬼,他逼问了太后焦婉和贵妃宋柳柳许多次,却一直得不到确切的答案,他又不敢去问齐王,毕竟寄人篱下,又无兵马与之抗衡,他知道齐王想要捏死他,就和捏死一致蚂蚁一样简单,
帝位的摇摇欲坠让魏璋既愤怒又胆怯。
愤怒的是那么多人想要篡夺那把属于他的龙椅,胆怯的是害怕有人真的能成功把拉下。
没有帝王的权势地位和滔天的财富,他就什么也不是了。
魏璋急不可耐地拿起梅永呈给他的证据。
亲王与世家勾结的腌臜事一桩桩一件件展露在魏璋面前。
里面竟有一条是两日后,就要杀了魏璋,拟造圣旨了让齐王登基了。
庞大的势力早就暗中虬结,在利益面前,皇帝是谁并不重要。
齐王早已等不及了,这样的事情,越拖久就越不利,何况徐应白的大军已然压境,必须早下定数,只要圣旨白纸黑字,魏璋禅位,攻守就会易势,倒时就不是徐应白清君侧剿叛军了,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帝王,而徐应白,才是那个违逆天命的叛逆。
“荒谬!”魏璋咬着牙道,“他们不把朕放在眼里!朕要治他们谋反的大罪!”
“陛下……您能怎么治呢?”
梅永抬起头看向他。
魏璋顿时一噎。
是啊,他能怎么治这些人的罪呢?他如今是寄人篱下的傀儡皇帝,毫无实权。
他必须要拿回他的权势,才有底气给这些乱臣贼子治罪!
现在还有谁能支持他……连他的母后都是世家的人,他还能怎么办呢。
远处篝火摇晃,喊杀声震天,魏璋因为酒色浸淫的浑浊双眼被火光映出贪婪而又得意的光。
“徐应白……”魏璋道,“朕还有一个好臣子徐应白……他答应过父皇要好好辅佐朕的,他这次也是来接朕的,他还要清君侧呢,这些乱臣贼子,朕要利用徐应白把他们统统砍了!!!”
“朕的皇后!朕的皇子!都在他的定襄郡那,”魏璋哈哈大笑,“他一定会把朕带走的!”
梅永无波无澜地看着皇帝在廊外振臂一呼,发出放肆的大笑。
“可是陛下,徐应白没有那么快能攻下扶风郡。”
魏璋的大笑戛然而止。
另一边,玄甲卫猛攻扶风郡,鏖战自清晨又至清晨,徐应白勒着缰绳,千军万马自他身侧而动,阵型千变万化,如同密密麻麻却又整序有素的群蜂,嚣张而又强硬地向扶风城城楼压去。
等到下午,黑云压城,狂风四起。
第一滴雨落下来的时候,徐应白竟然在秋日的冷雨里面感觉到了一股久违的暖意。
他病得很重,已经很久没有从自己身上察觉到温度,更多的时候,那双苍白的手,指节比铁还要冷硬。
连这次上战场,都是吃了许多药才能撑这么久。
厚重的雨滴压着徐应白漆黑的眼睫,他紧了紧自己的唇,并不顾忌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冯安山快活地挥舞着手中的偃月刀,四周血肉横飞,跟随在他身后的士兵士气高涨,以摧枯拉朽之势荡平面前的敌军。
“开道!别让太尉沾了血!”冯安山高呼道,“杀他奶奶个熊!”
“杀!杀!杀!”
狼烟遍地,暴雨倾盆,草木沙石皆染深色又被大雨冲走,复又染上,红色的水流冲刷着戈壁,流血漂橹,伏尸百万的场景也不过是像现在这样了。
“主子!”孟凡骑着马上前,一剑砍断袭来的箭,“东南方向!”
徐应白微微抬眉,往东南方向看去。
离战场有一段距离的东南方,一个身穿布衣的熟悉身影正骑着马朝着他们过来。
他畏畏缩缩地趴在马上,身边是同样骑着马的梅永和两名亲卫随行。
城墙上的姜严也发现了偷偷逃出去的人。
他定睛一看,登时大怒:“来人!把他追回来!不能让他落在徐应白的手里面!”
“避着点!”姜严又喊,“不要伤到他!”
若是皇帝在战场上因他而死,那可就说不清楚了!
魏璋一见自己出逃的计谋败露,立刻紧张起来,死死拽着缰绳不敢松手,然而祸不单行,紧追不舍的十三卫有一人使红缨枪,一下子戳进了马屁股里面!
马匹嘶吼发狂,魏璋怕得惨叫起来,被马匹甩在了地上,连忙连滚带爬的爬起来,朝着徐应白跑过去。
昔日高高在上的帝王被雨点带起来的泥打了满身,头发黏在脸上,一点儿体面样也不见了。
徐应白古井无波地看着魏璋。
魏璋身后,那急切的十三卫已经要扑过来了!
魏璋一边惨叫着,一边飞速往徐应白那边跑:“徐卿救我!我是你哥哥啊!!你救我!我给你亲王的位置!给你泼天的财富!”
徐应白眉眼微微一动,他拿起一根有玄甲卫标志的长箭,然后朝孟凡伸出了一只苍白的手:“弓。”
孟凡“啊?”了一声,没想到自家主子要自己来,但还是连忙将自己挂在鞍马上的长弓拿出来递给了徐应白。
徐应白修长而细弱的手指牢牢握住了长弓,铁箭搭在了弓弦上面。
厚重的雨幕里面,他眼底倒映着发足狂奔的魏璋和他身后穷追不舍的士兵。
飞扬的雨点打在他那张苍白而无暇的面庞上。
他轻轻一松手,铁箭割破大雨与风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过千军万马!
魏璋身后一名十三卫应声倒地,胸口插着那支突如其来的铁箭。
魏璋眼角余光朝身后看了一眼,大喜过望,更加卖力地朝着徐应白和玄甲卫的方向跑过去!
剩下的十三卫依旧穷追不舍,他们弯弓搭箭,准备射断魏璋一条腿再说。
反正只要把活人带回去就好!
而徐应白此时搭上了第二支箭。
铁箭已经不是玄甲卫的样式,而是齐王十三卫特制的铁箭样式。
雨下得极厚,徐应白透过盛大的雨帘,看着魏璋满心欢喜地朝自己跑过来。
手上锋利的箭尖对准了魏璋的脖颈。
徐应白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江河之上,那时风声长啸穿过江面,带来了无数冰冷的铁箭。
冰凉的箭簇穿过自己的胸口,箭杆一半没入心脏,血滴滴答答掉在甲板上,他踉跄着翻倒入江河,坠入一片可怖的黑暗里面。
然后天光又一瞬间大亮,校场上,长风卷起徐应白的发梢,付凌疑贴在他的身后,掌心包裹着他的手背,带着他去熟悉手上的弓箭。
“握住这里。”
徐应白听见付凌疑说:“这里是最省力的地方。”
而后付凌疑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小心翼翼而又极尽温柔与认真地说:“然后紧盯你的猎物,手不要抖,稍微压低一点,很好。”
大雨打在轻甲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付凌疑握着手的熟悉感觉又重新落到徐应白的手上。
徐应白安静地看着魏璋,如画的眉目落下一片雨中的水光。
恩怨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吧。
他放开了拉满弓弦的手,千钧一发之间,箭矢如流星一般划过雨幕!
魏璋那狂奔的身形狠狠一顿!
那枚箭矢穿透了他的喉咙,尾羽就在他的眼前。
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朝着徐应白看过去。
最后一眼,他只见到一个模糊的,白色的身影,就颓然倒在了泥地里。
晋朝史上最昏庸的皇帝之一,终于窝囊地死在了一片混乱的雨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