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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2.脾气

    夜半会猝然惊醒,白日会无缘无故流泪,阿爹的死给陆怀带来的痛苦要比想象的多得多。

    其实狠狠发泄一通也好过像现在这样魂不守舍,嘴上说着‘没事没事’‘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就好了’‘你别担心’,人却始终提不起劲,默默地窝在厨房间里,闭眼撑着额头,听着她李玉娴听不懂的歌,想着她李玉娴参与不了的心事。

    唉。

    李玉娴深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压根儿就没有翻过几页的书,从藤榻上起来,穿过客堂与厨房对通的门来到陆怀身边。

    “要不要喝点水?”

    陆怀抬起头来,摘下两耳的耳机,白净的额头上俨然印着被手撑出来的红印,衬着那双因为常常流泪而红肿憔悴的眼......

    怎么会不心疼呢。

    “噢,不用。”表情倒是没有什么哀色了,平淡平静到了极处,像是刻意将那些痛苦驱逐过了......抑或是掩藏了。

    “那要不要喝奶茶?”陆怀喜欢奶茶,甜甜的口味,糯糯的口感,但她又很节制,打着健康的旗号勒令自己少喝,只有心情不好或者心情特别好的时候会点上一杯,安慰或犒赏一下自己。

    李玉娴撑着笑,再次试图将气氛弄得活络些:“我给你去买。”

    “不用啦。”

    眼中闪过一丝落寞,但也只是一瞬就调节过来,她伸手抚了抚她额头上的印子,怜惜道:“好......那你好些了吗?头晕不晕,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或是......我陪你去床上睡会儿罢?”

    陆怀眯着眼,贴着李玉娴的手,像是猫儿般,蹭蹭:“好像好些了。”

    “那,我陪你坐坐?”

    李玉娴大抵是知道的,为什么陆怀总是不让自己陪着——不想把坏情绪带给自己只是一方面,更多一方面是......她现在只要一见到自己就会去想自己会不会离开她......

    这个傻姑娘。

    “好呀。”陆怀勉强笑了笑。

    一听她首肯,李玉娴立即坐到长凳上,好似生怕陆怀会突然反悔赶走她似的。

    阿爹的死是症结所在,却偏偏成了讳莫如深的话题,李玉娴不敢轻易去开解陆怀,只怕自己开解的不够好,反而惹得陆怀更加难过。可不开解也不好,她将陆怀一个人丢在阴影中,让她独自抗下所有痛苦......她真不知道该如何做才好了。

    “你弹琴给我听好不好?”

    正当李玉娴纠结要不要说些什么时,陆怀开口了,而终于听到了她的需求,李玉娴顿时心里一轻——

    相比于她不需要自己,总觉得她这是要真正好起来的迹象了:“好,我去取琴来!”

    取琴,置琴,操琴......

    古往今来,文人多好高雅,凭栏而坐,焚香操琴,端得是君子之风恣意真情,哪里见过有人将好琴往那庖厨间一放,就在吃饭的桌子上信手而弹的。陆怀伏趴在桌上,侧首望着那个亭亭端坐好似青莲的女人,眉如清漪,眸如空岚,每一个呼吸都像是仙子拨柳,在指尖翩跹中振荡出回响。

    这么美好的女人,真的是真实存在且属于自己的吗?

    真的不会在晨起转醒的某一天,发现她已然离自己而去,一如清晨的白露,转瞬成空吗?

    陆怀已然不敢深想了。

    不自觉的,她伸手过去,触上了李玉娴的脸颊。

    琴声戛然而止,但李玉娴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保持着抚琴的姿势,任由她摸。

    等她摸够了,等她收回手,又趴到桌子上了,李玉娴才继续那未完的曲。直到发现陆怀闭上眼将将睡去,这才起身轻手轻脚地出去,拿了藤榻上的毯子和书过来,毯子展开搭在陆怀身上,书展开继续看。

    许是昨夜没有睡好,人也是疲累到了极致,这趴着的一觉,陆怀倒是睡得挺熟的,李玉娴时不时停下看书的进度来看她,既担心她如此睡着要压麻了手,又实在不忍打搅她这个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安稳觉......

    嘭嘭嘭。

    李玉娴反身透过窗看了看外头拧了拧眉。

    隔了门墙,敲门声细微。

    这个时候,会有什么不速之客呢,除了秦家的事应该不会再有别家了。

    只是自昨日阿爹的儿子来处理后续之后,她们就没有再多参与,而没了老人这层关系的联结,陆怀就好似一个再度被丢弃的孤儿,与秦家失去了羁绊,甚至没有一个人给声音信,来告诉陆怀该不该去吊唁,该不该去参加丧宴......

    怎么说呢。

    李玉娴看在眼里,很是生气,可陆怀尚且没有说什么,好似默认了秦家这般没有礼数的行径,她又能做什么呢......

    李玉娴暗叹一口气,不再多想,起身出去。

    架起门栓,拧开门锁,隙开了一条门缝。

    看到来人,李玉娴长眉微拢。

    是秦祈来了。

    秦祈看到是李玉娴来开门,也是愣的,只轻声问:“她在么?”

    李玉娴点头,实话里再稍添了些味:“哭一天一夜了,刚睡上会儿。”

    秦祈默立了一会儿,低头叹了口气,将手中的一封似是信的东西递了过来:“这是阿爹......给她的。”

    李玉娴愣了愣,僵着手接过。

    “确实挺难接受的,她......你多安慰安慰她吧。”秦祈眸中亦无神采,许是连夜赶来,路途遥远奔波,确实也不容易。

    李玉娴看她作势要走,犹豫了一瞬:“秦祈姐姐。”

    “怎么了?”秦祈驻足。

    “可以聊聊么?”

    秦祈望来:“去哪里聊?”

    ——

    “说要跟我聊聊,结果一句话不说呀?”点好的奶茶已经喝上了,但坐在对面的女人安静得离谱:“我脸上是有什么花吗?”

    “抱歉。”李玉娴收回目光,定定看着自己手里的奶茶:“虽然邀姐姐出来了,但也没有想好要与姐姐说什么、从何说起。”

    李玉娴顿了顿,问:“家中怎么样了,阿爹的后事可安排妥当了?”

    考虑到秦祈可能会觉得自己一个外人没资格管这些事,李玉娴又解释道:“姐姐不要误会,我是替乖乖问的,阿爹出事后,她一直很消极面对,闭门不出,世事不问,但按理也应该有人来通告她一声不是?”

    秦祈叹了口气,道出了原因:“出了这种事,一切从简了,走得比较近的亲戚朋友来吊个唁,然后明天就出殡火化了,席也不在家里办,找个饭店吃一顿就结束,我看她......也不联系我,就想着她要是不想出面就不要出面了,怕她更难过。”

    一听秦祈这话,李玉娴恼意就莫名上来了:“什么叫她不想出面就不要出面......她怎么会不想呢......”

    李玉娴压下哽咽:“阿爹阿婆已然是她最亲的长辈了啊......就算她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也是......”

    “我知道。”秦祈苦笑:“但我还是不希望她去了,去了看到那种都没几个人为阿爹真心难过,还看到有人为了点房子遗嘱的事吵闹,真没必要,你懂吗?”

    李玉娴深吸了一口气,不说话了。

    “我能理解,你是她女朋友,你更多是站在她的角度,按照她的意愿去考虑事情,但我不一样,我作为姐姐,其实还是要以保护她为主,考虑怎么做才是真的为她好,你明白吗?”秦祈看着李玉娴,神情虽淡淡的,却好似藏了刀。

    “唉,她的性格太柔了,虽然这不是坏事,但太容易伤着自己,说不好听了,其实这种性格不太利于在这种社会上生存。”秦祈摆弄了下吸管:“所以她选择留在这里,我也不强求了,相比于去外面的世界看那些尔虞我诈,确实这里的环境要更单纯些......”

    “姐姐说的话,有些矛盾。”李玉娴眸光冷了下来:“听着像是在为她好,却又好似在埋怨她的不好。”

    秦祈愣了愣。

    “秦祈姐姐于她来说是很重要的人,她敬你、爱你、牵记你,因而我也当尊重你,你们的过去也有诸多身不如己,我不好评判什么,但有一句话我想为她说——如果真的是为她好,应该是将她真正当做一个成年人看待她,而不是一直将她当做孩子,看似溺爱她,实则凌驾她的意愿。”

    此刻,李玉娴的言语之间难掩心疼:“选择不出去,并不是因为她不敢,只是因为这里有她更珍视的东西。”

    无论是秦阿爹还是眼前这位秦祈姐姐,抑或是许多同样如此看待陆怀的人,他们总会说因为陆怀如何如何,所以做不得什么什么,因为陆怀如何如何,所以才不敢怎么怎么,可李玉娴却偏要为陆怀说句公道话——即便陆怀确实有诸多软弱,也不该将那些果按在这个因上,如此说的,都甚伤人心,明明正是因着她这般善,才让她坚持留下,守住这一点点家的产业,亦温暖着像阿爹阿婆这样孤独的老人。

    “啧。”经年来一直埋在心里某些隐秘被人指了出来多多少少会有些难堪,但多年在外,见过那么多人,早已练就了一副镇定自若,秦祈面上并无显出多少不悦,只是语气带着指责性的试探:“你对我......好像有些敌意?”

    “你也说了,你尊重我,不会评判我和她过去的那些事,可我觉得你还是评判了,并且加了很多主观的想法,听上去很好听,但是确实有针对我的意思......李小姐,我好像也从来没对你有过敌意吧,你要和陆怀在一起,我也没有意见啊,不是吗?”

    “说得不好听点,不管怎么说,我是她的姐姐,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她躺在摇篮里的时候我就认识她了,这么几十年的关系,难道还比不过你认识她一年吗?你想想,如果刚才那些话是当着她的面说出来,你觉得她是会帮你还是帮我呢?”

    李玉娴:“......”

    “说白了,现在你的这个位置,只是我让给你的,明白么?”秦祈一转话锋,目光也显得有些犀利,像是想要在李玉娴的脸上看出一点破绽与退缩。

    “并不是,你可以说是你放弃的,但你不能说是你让给我的。”李玉娴镇静道:“姐姐,如果你只是故意说这样的话让我气馁,我没有意见,因为我方才说的那些气话,也不过是些护犊子,但若你刚才说的是真心话,我也为乖乖感到难过,你将她当做一个所有物,说施舍就施舍,而你却高高在上。”

    秦祈一时语塞。

    随即哂笑:“你这小姑娘,嘴真是厉害。”

    李玉娴咬了咬唇,软声道:“姐姐,对不住,我原意也并非要说你不好,我只是......突然有些气不过。”

    秦祈也沉默了。

    透过奶茶店的落地玻璃,望着外头那条几十年如一日的长河出神。

    末了:“是我还不够勇敢。”

    不敢回望,将一地鸡毛撇在身后,连带着那个喜欢的人一同撇弃;不够坦诚,选择了将这段关系放在了最安稳的界限里,不再成为她的及时雨,却还要霸占着‘最亲密关系’的位置,自欺欺人。

    “你看出来了,就不要再跟她说了,免得她徒增烦恼了。”

    李玉娴:“......”

    秦祈笑了笑:“她我就托付给你了,你和她好好的,而我也有我要走的路。”

    从一开始就决定要错过的路,不能回头的路。

    “阿爹的那封遗书你还是给我吧。”秦祈伸出手来。

    李玉娴看了看秦祈,不为所动。

    “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不是不给她,我只是想着等会儿再上门来找她一趟。”面对这样一个护犊子的人,秦祈也颇有些无可奈何,但怎么说呢,也是好事,这样的人应该也不会对陆怀不好:“跟她说下阿爹的后事安排,然后在问问她的意愿。”

    李玉娴将揣在怀里的书信拿出来交到秦祈手里。

    “行了,还有别的要聊吗?”

    李玉娴摇头。

    “我说你这......真就自己把想说的说完了,然后一声话都不再说了是吧?”

    “没有别的要说了。”李玉娴开口。

    “行。”

    秦祈叹了口气,起身:“回家。”

    李玉娴终于喝了一口自己手里那从热饮到温饮的奶茶:“姐姐你先回吧,我要再买杯奶茶打包带回去。”

    “啧,你这样就显得我很没良心......”秦祈无语:“买,我来付钱。”

    “不必了,我来付就好。”

    “别废话了,快去点。”

    脾气也挺怪的!

    烦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