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田中勇太的父亲——田中哲郎晚上回到家时, 神情凝重。
他今晚前去参加例行的除妖师聚会,会上随口和熟识的朋友谈起:大家族里居然还藏着能让人看不见妖怪的术式,没想到朋友被吓了一跳, 攥着他到角落细细盘问。
他便和朋友谈起,居住在他家, 那个自称是出来游历的年轻除妖师, 说可以用术式封印勇太能看见妖怪的天赋。
“你莫不是被骗了。”朋友皱眉说。
田中暗自思忖,只觉不太可能,有藏老弟举止文雅, 见识不凡,一看就像是大家族出来的人, 骗他有什么好处。田中一脸正气道:“他都没要钱,只说暂住在我家里。”
朋友一听,更觉田中被骗,请来了认识的早川大家族的人, 请教着到底有没有这一术式。
早川苗子斟酌道:“早川家是没有这种术式的,其它两家我倒也不太清楚。”
朋友一拍脑瓜, 扬声说:“嘿, 就是说嘛, 他说不定就是来骗吃骗喝的。”
早川苗子挑眉问沉默的田中哲郎:“哪个大家族?叫什么名字。我可以替你查查。”
田中支支吾吾地, 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那天喝了蛮多的酒, 都忘了那个人姓什么,就记得叫有藏了。田中摆手道:“不用了,可能我是真的被骗了吧。”
朋友见他好像清醒了, 愉快地给他乱出主意。早川苗子追问了几句后, 被家族里的人喊走了。
田中哲郎苦笑了一声,在怀疑和信任的边缘徘徊到现在。
他深吸一口气, 走进家门,却从勇太的口中得知,有藏回家去了……
田中哲郎宛如当面被浇了一盘冷水,瓮声瓮气道:“他给你设术式了吗?”
田中勇太专注地看电视机,头也不抬回:“没,说过两天再弄。”
就是说,有藏可能还会再来。田中哲郎一时不知是该放宽心态,还是该提心吊胆,他纠结地拉着儿子开始问东问西。
勇太虽感到莫名其妙,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父亲的询问。
*
千里之外的城镇,夜深人静时。
寺崎有藏手一撑,身手敏捷地翻过半开的窗户,和刚洗完澡回房间的男朋友面面相觑。
夏目贵志无言片刻,问道:“怎么你回家还翻窗?”
他顺手关上房门,摁上墙壁的开关,房间里瞬间亮堂。
“因为它开着啊,很方便。”寺崎淡定地答,丝毫不慌。
“开窗通风的。”夏目无奈道。
“哦。”寺崎上下打量过夏目,忽道:“我是不是回晚了一点。”
堪堪遗忘在角落的记忆突然开始肆无忌惮攻击大脑。夏目有点无措地攥了攥手,眼神飘忽道:“我不准备洗两次澡。”
“是吗?你真不怕麻烦啊。”寺崎缓缓走近,夏目突然很想逃,但是脚下生根,一步没敢动。
“不是你叫我回来的吗?我还以为你是想我了呢。”寺崎笑意吟吟,眼眸温润又明亮。
夏目抿住嘴,睫毛颤动。
人类的羞耻心,有时候真的很有趣。寺崎想着,伸出双手捏上夏目微红的耳垂,低垂着眼,叹气道:“男朋友,我有点伤心啊。你是故意的吧,明明知道我要回来的。”
“对不起。”夏目心慌意乱,下意识就道了歉。
寺崎压了压上扬的嘴角,抱住夏目,压在他肩窝低道:“下次再这样,我就生气了嗷。”
夏目垂下眼,缓缓抬手抱了抱,应道:“嗯。欢迎回家,寺崎。”
寺崎蹭了蹭,含笑地贴着他耳畔说:“我回来了,夏目哥哥。”
夏目:“……”他觉得,心脏多少有点不受控制。
夏目咬了下唇,感受到不安分钻进上衣微凉的手,缓道:“你也是故意的。”
寺崎低笑着说:“礼尚往来,不是挺好的吗?”
“我明天还要上课。”夏目说。
寺崎想了想,说:“哦,那很快。”
夏目咬牙推开他,皱眉道:“我觉得不太行。”
寺崎悠悠叹气,“真冷淡啊。”
夏目也想叹气,男朋友其实很好应付,只要他过了自己的那一关。
所以说人类,到底为什么会存在羞耻心呢?夏目思索着,拉起寺崎的手,安抚似地亲了上去。
寺崎眨动眼睛,安静地像是在用眼神描摹近在咫尺的眉眼。
夏目睁了睁眼,顿时四目相对,无声胜有声。他蓦地往后退一步,寺崎上前伸手圈住,低哑道:“继续。”
夏目垂眸看他微薄的嘴唇,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男朋友呢,于他们而言,都是有点麻烦又心甘情愿效劳的存在。
*
夏目今晚还是洗了第二次澡,冷水,冷冷的,在冬天真的巴适。
寺崎由衷觉得,人类偶尔的坚持也很有趣,让他忍不住想打成稀巴烂。
熄了灯,夏目望着背对着他,裹住全部被子,团成一大条的寺崎,走上前推了推,轻声问道:“生气了?”
“唔。”被子怪发出了声音。
夏目闷笑了一会,就看见被子怪艰难地缩成了两节。
“不嫌热吗?”夏目揉着冒出的半个脑袋。
“心冷。”被子怪冷漠道。
“要捂捂吗?”夏目趴上被子,加大了重量,好半会没听见动静,寺崎像睡着了一样。
真的生气了啊。夏目想着,闭上眼眸,声音带了点困意,“我有时候不太明白,寺崎在想什么。不过有时候,也会像灵光一闪一样,忽然就明白了。”
“寺崎,其实你不是因为喜欢,才想和我做的吧。”
寺崎是个优秀的人类学员,所言所行参考着人类的行为。他的需求,好像最多也只是要贴贴。好比性冷淡一样的寺崎,大概是没有这部分的精神需求的。
夏目突然升起了些许的好奇心,他挪了挪,到了另一边,扒下一点被子,正对上人偶似的非人类平静的眼眸。
夏目小声问了句话,寺崎想啊想,还是实话实说,“没有。”
他不会做梦,不管是噩梦,美梦,还是春梦。
夏目浅笑着说:“你还真是幸福啊。”
“不会做梦,幸福吗?”寺崎不太能理解。
夏目说:“我做过太多梦,所以有点羡慕。”
寺崎轻道:“你不喜欢做梦吗?”
“谈不上喜不喜欢,只是觉得,只有无所求的人,才不会做梦。”夏目说,“梦境可以反映一个人真实的,脆弱的内心。”
寺崎思索道:“有所求也不一定就会做梦。”
寺崎问夏目,做梦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夏目很难用语言准确给他描述,轻飘飘的,有时候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还在做梦的时候,记忆好像很深刻,醒过来了,一瞬间就能忘得一干二净。梦是很古怪的东西。
寺崎安静地听完,说:“我看见你日记里写过一些。”
夏目好像怕很快就会忘记了似的,用精简的词语,断断续续的语句,记录着那些奇怪的梦境。
夏目是喜欢他的,只不过,这种喜欢的心情,寺崎有时候觉得自己无法给予同等的回应,所以他尽量地想要满足人类的需求。因为不对等的感情,据人类相关的记载,会像倾斜的天平两端,渐渐失衡,渐渐破裂。
如何才可以长期地维持一段感情关系,寺崎有藏不太清楚,他没有具体的参考资料,就只能自己摸索着前行。
但是,不太想要麻烦别人的夏目,似乎对此也不太满意就是了。寺崎深觉他男朋友,真的有一点点的麻烦。他过多地为对方考虑,好像还给对方造成了一点点的负担。
“夏目,如果情感可以被具体看见,你一定是一座很大的迷宫。”
弯弯绕绕地,害得他走不出去。寺崎有点丧气地想,听见夏目轻声问他:“那你的呢?”
寺崎顿住了。
人类的情感是迷宫的话,那仿生人的呢?
这种看不见,又摸不着的东西,判定方法完全因人而异。寺崎抿唇,泄气道:“不清楚。”
夏目笑了一下,说:“可能像随机打乱的魔方一样吧。按照一定的公式扭转,就可以还原。不过以我的视角最多只能看见三个面,剩下的颜色全靠猜。”
寺崎:“你可以直接问我的。”
夏目:“你也没问过我啊。”
“……”
寺崎迟疑地眨动眼睛,夏目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两分钟后,寺崎慢吞吞地松开卷起的被子,将夏目一道藏了进去。
夏目喟叹了一声,一本正经教训道:“有心事不说不是好习惯。”
寺崎紧紧抱住夏目,闷声道:“我想的事情可多了,能说到你头晕。”
夏目干笑,转道:“那有问题你要告诉我,我可以给你出主意的。”
寺崎应允完,抬眸问他:“你不想和我做吗?”
太过直白的问题,夏目斟酌了一番,道:“不是。”
“那为什么又拒绝我。”寺崎打起心里的小算盘,数着他到底被到底被拒绝过多少次。
夏目觉得问题并不出在他的身上。
“因为我喜欢你。”
寺崎一愣,瞬间迷茫。
夏目抵上他额头,轻缓地解释:“因为喜欢你,所以我需要认真地对待和珍惜这段关系,也会尊重你的感受。寺崎离开的这段时候,我冷静地思考过了。”
“寺崎看起来什么都明白,其实稀里糊涂的,什么也弄不清楚。但是没关系,你可以不懂,我也可以忍。直到发现你不是为了我,才想和我做的那天,我可能才不会拒绝你。”
像是蝴蝶轻盈地停留在心底的嫩芽上,寺崎微怔地发出声音:“哦。”
原来如此,他想。
寺崎用平静的,又泛着一丝涟漪的眼眸,像是怎么都看不够似的,端详面前的人类。
好奇心促使着他靠近,浅尝辄止地碰了下嘴唇。
“也不甜啊。”寺崎说。
夏目垂着眼,道:“大晚上不能吃糖,会蛀牙。”
寺崎张嘴向他展示健康的牙齿,说:“我不会。”
夏目默了默,凉道:“我会。”
夏目和寺崎闲聊般谈起糟糕的牙疼记忆。
小时候寺崎就总塞糖给他吃,优子阿姨也是,在家里总放很多糖。他吃多了,后来牙就开始疼,起初也不敢和优子阿姨讲,以为换完牙就会好,所以就一直忍着。直到疼得受不了了,才告诉优子。优子拉着他去看医生,怪他怎么不早说,夏目啪嗒嗒地,眼泪就掉了下来。
寺崎想了一下画面,小心翼翼地问:“真的很疼吗?”
夏目说:“是啊,吃糖的时候有多快乐,牙疼就有多痛苦。所以后来我就不怎么喜欢吃糖了,优子阿姨发现美和子偷吃糖后,也会拿我举例子说她。”
寺崎心虚地低头,小声道:“你现在还会牙疼吗?”
“多注意下应该不会。”夏目眼神意味深长。
寺崎关切地说:“少吃点吧。”
夏目:“黔已有时候也会放很多糖。”
寺崎一顿,“那让它少放点。”
“你也要少放点,知道吗?”夏目闭上眼含笑着提议。
寺崎应:“好。”
脆弱的人类,哪里都有可能生病。而妖怪的术式,也治不了人类的病。只有人类医生才能救治人类。
寺崎望着困顿的夏目好半晌,才慢慢地闭上眼休息。
次日的阳光和煦,在冬日里驱赶寒风。
笹原优子望见悄无声息归来的寺崎有藏,惊喜了一瞬,想起什么,黑下了脸。
寺崎瞄向一旁的黔已,黔已露出无辜的笑容。
正如夏目所说,优子真的很生气,所以才会叫他回来。
寺崎在心底叹气,哄完夜月,怎么他还得哄人类啊。他也没什么经验啊。
半小时后。
优子笑容浅淡地和寺崎八卦最近频繁来找夏目的桥本幸太。
醉翁之意不在酒,桥本喜欢上你家的式神了。优子就差拿大喇叭对着寺崎说这话。
寺崎接过瓶装温牛奶,喝上两口,塞给路过的夏目,淡道:“没戏。”
夏目低头看了一眼瓶子,瞥向美和子。
美和子一拔吸管,抬头猛灌,拿上纸巾一抹嘴,背起书包欢快道别:“我今早值日,先走了。”
真早啊。夏目默默咬上吸管,听了会优子和寺崎的闲聊。
桥本喜欢黔已的事情,他和风早前段时间就告知他,黔已是妖怪了。没成想,桥本更上头了。
朋友喜欢上妖怪这种事,夏目拦不住。只是作为式神的主人,寺崎该了解下的。
七点半,优子家开了店。玻璃窗外,准时报道的桥本幸太乐呵呵地冲夏目招手。
寺崎望了几眼,桥本眼前一亮,像是看见了大舅子,正准备上前打招呼,夏目冷酷地拽着他往学校的路上走去。
寺崎摇摇头,对夜月道:“他也不是除妖师,干嘛想从我手里拐走黔已啊。”
夜月冷笑,寺崎看向落落大方的黔已,若有所思。
“正好,去参观一下吧。”
人类的校园生活。
第 72 章
对于那间学校里的妖怪而言, 待在那棵大树上是可以很好地看见夏目大人的位置,不过今天似乎来了两个不速之客,霸道地占据了它们的位置。
妖怪们敢怒不敢言, 隔着一点距离,用眼睛观察着那个坐在树杈上的人类和妖怪。
上着课的夏目贵志对于来自妖怪们的窥探感很熟悉, 风早裕平给他扔纸条让他看窗外, 没多想的夏目一侧头,便对上了两双有点相似的眼睛。
翘着腿坐着的寺崎有藏和黔已微笑着举起手挥了挥,朝他打招呼。
夏目:“……”好怪哦, 再看一眼。
风早观察了一会,确认着他们没有引起多余动静的事实, 瞥向了桥本幸太。
作为看不见妖怪的普通人类,喜欢上妖怪,是不可能有好果子吃的。风早冷漠地想。
夏目有点搞不懂,他男朋友怎么跑到学校里来了。他琢磨一番, 也看向了坐在中间的桥本幸太。
桥本幸太全然不知引起了几个人的瞩目,操着一口流利的口语, 站起身回答了英文老师的提问。
“你喜欢那个人类?”寺崎向黔已发问着。
黔已想了想, 摇头说:“不喜欢, 我想和寺崎大人在一起。”
寺崎侧头看它, 黔已回望着, 抿唇笑了一下。
“我有男朋友了。”寺崎提醒。
黔已眨了眨眼,补充道:“我只是寺崎大人的式神,也是好用的手下。寺崎大人不用担心这个。”
寺崎静静地看着黔已, 黔已有些急了, 一口气说:“我不是来拆散你们的,我只是想追随寺崎大人。而且我真的不会喜欢其他人类, 也不会因此而离开,毕竟是寺崎大人给了我生命。等你死了,我还要看着你不被夜月吃进肚子呢。寺崎大人请放下心来,我是你忠实的护卫!”
“嗯,知道了。”寺崎转回头,对上夏目疑虑的目光,笑了一下,伸出手指比划着让他看黑板。
黔已望着,松了口气。它是临时跟着寺崎大人过来的,夜月顶了它的班上着。
它和夜月都不过是追随寺崎大人的妖怪。优子说喜欢一个人,就会想跟他在一起。那么它想跟在寺崎大人身侧,就等同于喜欢吗?可是好像有哪里不一样。黔已思绪绕成一团,开始打结。
寺崎语气淡淡,“你最近好像跟着人类学了不少东西。”
黔已点头道:“因为优子得空就会教我。”
寺崎笑了笑,问道:“在人类世界生活,感觉如何?”
黔已敛眸道:“有很多的规矩要遵守,他们好像总在看着我,一不小心,就会做错事情,遭到怪异的目光。然后,我发现不太喜欢那些人类太多的地方,妖力躁动着,会想让我吃掉他们。”
“普通的人类会无知无觉地磨灭掉妖怪的瘴气,就像是一种自动的保护措施,防止妖怪靠近他们。所以就算是大妖怪,也很少会显出身形出现在人类的社会。”寺崎并不意外黔已的回答,因为他早就经历过了。以非人类的身份混进人类,如履薄冰地行走于这个世界。
“要回来吗?”寺崎歪头问着,神色柔和且平静。
黔已莫名地感到了酸涩,回到寺崎大人身后的位置,竟是一件如此简单又充满诱惑的事情。它到底一开始为什么要进入人类世界呢?可能是因为那些对人类来说,很普通的道谢、问候和笑容,让它记住了很久吧。人类让寺崎大人发生了变化,所以它也想试试看,能不能让自己产生变化。
因为它并不是一个完整的妖怪。
它只是籍由寺崎的手,从傀儡娃娃中挣脱出来的灵智,又被他精心培养起来的妖怪。和其它妖怪相比,黔已感觉自己的一举一动,依旧被无数的丝线操控着,僵硬无比。
听从人类的话语,在无数的目光下行事,她对此抗拒又觉得本就该如此。可是,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
现在的黔已,如果对人类微笑,人类再也不会惊恐地抛弃它、摔打它,将它扔进肮脏的垃圾桶里。
“寺崎大人是第一个会回应我微笑的人类。”黔已有些怀念地说。
寺崎对此不置可否。路边的垃圾堆里,缺胳膊少腿的,眼珠子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的,像是上世纪留下来的破旧娃娃,突然诡异地在惨白灯光下朝他露出微笑。
对人类来说惊心动魄的画面,寺崎有藏当时愣了一秒,眼也不眨地盯着那娃娃嘴角越来越大的弧度。
确认过眼神,是没见过的妖怪!寺崎缓缓露出一个笑容,大步上前从一堆垃圾里捡起了娃娃,扫过两眼,拍了拍。见它实在是没有攻击欲望,便相当愉快地塞进包里,背着露出半个微笑头的黔已回了家。夜月嫌弃地跑在了前面。
黔已是一个很特殊的妖怪,存在了两三百年,却依旧待在娃娃里面。不会说话,只会冲他微笑。箱崎明先觉得黔已可能是被除妖师困在里面的危险妖怪,让寺崎有藏小心着点。
寺崎点头说好,扭头就想办法将黔已给捞了出来,他不需要不会动也不会术式的妖怪装饰。
黔已被迫诞生了出来,一团粉色云雾似的妖怪,身周遍布着浑厚的妖力,咿呀地叫唤。夜月听不懂,寺崎却听懂了,它说着:“我怎么不能笑了!我要笑,要笑!要对人类笑!嘿嘿!”
妖怪的性格,千奇百怪,寺崎见怪不怪。
后来,黔已有一天自己变换出了身体。
寺崎望着镜子似的微笑版本“寺崎”,声音很冷:“变回去。”
黔已抽嗒嗒地用他的样貌哭着说:“不要。”遭到了来自寺崎的会心一击。
它退而求其次,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再后来,黔已冷酷地对寺崎说:“我要当你的式神。”
寺崎望向夜月,夜月无辜地眨眼,它就想偷个懒怎么滴啦。
“只要你能打过它。”寺崎发话,将夜月和黔已丢出去,关上了研究室的大门。
妖怪之间的打斗,没有太多的技巧,也不会存在故意认输的情况。夜月着实被黔已烦了很长的一段时间,黔已每一天都鼻青脸肿地在箱崎府里乱逛。
对于妖怪们来说,成为式神,无异于丢失了自由。箱崎府里的妖怪虽然不解黔已为什么要执着地当那个危险人类的式神,但是,这不妨碍它们觉得这件事情很有趣。于是,妖怪们不约而同地给黔已开小灶。
在其后的某一天,黔已站在寺崎面前,用手接住伤口还在掉落的血,没有让血弄脏地板。
它顶着脏兮兮的脸,笑容灿烂地说:“我打过夜月了。”
夜月不在场,寺崎就知道没有求证的必要了。估计夜月觉得丢脸,躲哪个角落里自闭去了。
为什么要执着当他的式神,当时的寺崎不会在意缘由,他要的只是结果。
黔已既然做到了他的要求,而他也该兑现承诺,仅此而已。
寺崎望见黔已摇头说:“寺崎大人如果现在不需要我,那就容我再坚持一段时间吧。因为优子和美和子,现在每天都满怀期待地向我问候着早安。”
让妖怪接触人类是一件好事吗?它们会舍不得轻易放弃到手的温暖,就像他一样。
寺崎望着窗格子里埋头书写的人类,勾起嘴角笑说:“如果将来有一天,你不想当我的式神了,我会放你走的。”
黔已也笑,“不会有那一天的。”
因为妖怪,是很固执的一种生物。
远方的天空划过黑色飞鸟,树叶随风摇曳着响起沙沙的声音,混在骤然响起的下课铃声和瞬间吵闹起来的人类噪音里,低不可闻。
夏目撑在窗台上,朝寺崎小声说:“你怎么过来了?”
他知道的,寺崎能听见。
风早从夏目身后探头,好奇地围观。只有两个人能看见的世界里,树上的两个“人”像烟雾一样散去了。
一只白色小鸟的和一只粉色的北朱雀,扑棱棱地飞过来,夏目愣怔一瞬,伸出手,白鸟便落在他的指上。
白鸟张嘴道:“来看看你。”
粉鸟落在窗台,也说:“来看看人类。”
风早觉得,世界和他,迟早要疯一个的。风早心底叹气,没有离开,对漂亮的粉色小鸟伸出了蠢蠢欲动的手。
枯燥的日常,竟然有送上门的快乐!风早乐颠颠地带着黔已回自己座位。
尽管夏目对男朋友来看他的举动,有些新奇,但对他能大变活人更感兴趣。
“怎么做到的?”夏目趴在桌子上,轻轻碰着滑滑的羽毛,弯着眉眼笑问。
“黔已的术式。”寺崎歪着小脑袋说,“能变换接触到的事物形貌。”
虽然大多数时候,黔已并不能很好地控制这种术式。寺崎没有细说,夏目得到了回答,笑说:“你不会让夜月看店了吧?”
白色的小鸟点着头。
夏目想了一下,感慨道:“优子阿姨该头疼了。”
寺崎回想着优子满脸欢欣地拉住夜月的模样,眨巴着眼道:“她好像很开心。”
夏目微顿,说:“我不会又多出来一个亲戚吧?”
寺崎默了默,夏目也陷入沉默。
“让它们接触人类没问题吗?”夏目由衷感到了担忧。
寺崎看着他道:“有什么问题吗?它们也不吃人类啊。”
“不是这个问题。”夏目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纠结道:“心理上的问题,还有以后可能会出现的问题。”
寺崎淡道:“它们是活了几百年的大妖怪,比脆弱的人类坚强多了。”
脆弱的人类代表·夏目无言以对。算了,想太多心累,作为式神的主人都不担心。
“你要和我一起上课啊?”他问。
寺崎一本正经道:“我不是来上课的,我是来打破青春期少年幻想的。”
夏目压低语气询问:“你要干什么?”
“黔已不太能拒绝人类,我得替它出面。”寺崎骄傲地挺起胸膛。
夏目:“……细说。”
方法很简单,任何的幻想,只要对上残酷的现实,就会摧枯拉朽地崩塌。寺崎打算用黔已的模样,狠狠地拒绝桥本幸太。如果不行,那就启用计划B。
夏目表情有点复杂,望着兴致盎然的寺崎,到底没有说什么。长痛不如短痛,班长醒悟过来,也会理解的……
“收敛点。”夏目道。
寺崎左右蹦跶,说:“放心。”
*
上课多了一只小鸟作伴,风早很是欢愉。他家那个大爷似的座敷童子,哪里有别人家温温柔柔的式神好。
风早腾空了一半抽屉,翻出小零食,堆到了黔已面前。低着头,在上课的间隙里,心满意足地看着粉色小鸟一口一个小饼干。
真好啊。得空问问夏目有没有善良又温柔的妖怪可以引荐一下,给他当式神吧。风早想着,瞥向夏目那边,神色一怔。
靠窗的座位上,手里拿着笔,平静地望着黑板的夏目,以及那只安静待在他手边,同样望向前方像是在聆听的白鸟,在柔和的光线里无端地让人感到融洽和静谧。
夏目一直是个很神奇的人类,他的男朋友,好像也不比他差。风早失笑地回神,转动手上的自动铅笔。
一圈又一圈,挂在墙上的分针也慢慢地转。
人类的校园生活,隔了好几年再体验,也依旧毫无长进,普通到不行。听天书一样听了两节课,寺崎有点困了,头一点一点,小鸡啄米似的。
夏目看着好笑,手一伸,把他半圈在手心固定住位置。寺崎眯起眼睛,站着就睡了。
不管是人类还是外星人,在听课的时候,也会想睡觉啊。夏目感慨道,维持着姿势到了午时休息时间。
唤了两声,睡眠质量杠杠好的寺崎有藏被夏目往上衣兜里一揣,吃饭去了。
食堂里弥漫着丰富的气味,喧闹的嘈杂音。风早顶着头上的粉鸟,拿着餐盘指指点点。桥本略感奇怪地看他,说:“你干嘛自言自语的。”
风早神秘地笑,“我和式神说话呢。”
桥本冷笑了一下,道:“不是说都不肯搭理你吗?”
这也不是我家那个啊。风早笑而不语。爷爷教导过他,不该和普通人类谈及妖怪的事情。他可是冒着挨骂的风险告诉了桥本,妖怪和普通人类,完全是两个世界,不该接触的存在。
想见到的妖怪就站在你面前,而你却无法看见,很残忍不是吗?
风早轻啧两声,瞅准缝隙挤进了人堆。
寺崎扑腾地翻了个身,从兜里冒头。夏目道:“醒了?”
“饿醒了。”寺崎诚实地说。
“想吃点什么吗?”
寺崎飞出来,占据地利优势,将一切收进眼底。翅膀一挥,指了个方向。
*
桥本觉得,今天的两个伙伴都有点怪怪的。
吃饭的时候,点了比寻常多一倍的份量。美名其曰,妖怪也要吃饭。回去的路上慢悠悠地说想散步,然后绕路逛了一圈学校。
下午,桥本推着眼镜分析着种种怪异事件。首先,存在看不见的妖怪;其次,夏目和风早能看见;最后,他和其他人一样看不见。
桥本缓缓打上一个问号。
妖怪是什么样的存在,桥本对于它们的认知并不清晰。唯一见过的妖怪,也只有黔已。因此,他对妖怪的初步印象,定在了像童话精灵一样的存在。尽管夏目和风早告诉他,妖怪有很多种形貌,丑陋的、漂亮的、奇特的……什么样的都有,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也不一定为虚,但一见钟情是真的。
桥本叹气,深觉自己的初恋会无疾而终。
去别的教室上乐理课时,夏目躲在边角,试图将自己藏起来。
五音不全这事吧,真挺难改的。尤其是男朋友在旁听,恨不得没有长嘴。
风早乐呵地举高谱子,给黔已投喂小豆子。
桥本不动声色地观察,推了下眼镜。
这学期的乐理课程已经到了后期,老师该认识的同学都认识了,能精准地挑出该指导的学生。被老师叫到名字的夏目贵志沉重地叹气,红着耳朵重复唱了几句,彻底死了心。
寺崎啃了两口耳垂,夏目生无可恋地手一抓把他从肩膀上弄了下去。
荻原佳代望着夏目有些走神,风早推了她一下,伸出握紧的拳头,小声道:“我给你看个宝贝。”
荻原一愣,“什么东西?”
风早高深莫测地侧身制造了一个死角,张开手心那一刻,一只漂亮到不可思议的北朱雀突然出现在荻原面前,对着她啾咪一声,拍了拍翅膀。
荻原微张着嘴,小声地惊呼,抬头看了眼风早,问他:“哪来的?”
风早一敛手心,鸟就不见了。他指向天花板,道:“天上掉下来的。”
吸引走了荻原的注意力,黔已拍着翅膀落到窗台,一旁的寺崎道:“你控制术式的时间好像变长了。”
黔已说:“我练过的。”在发觉夜月的变形术比它好很多之后,黔已暗自较劲,在短短时日内,进步神速。
寺崎颇为欣慰地说:“好好练。”
黔已郑重地点头应好的下一秒,突然恢复了身形,和蹲着的寺崎面面相觑着。
寺崎跳下窗台,衡量道:“六小时二十七分,比上次多了半小时。”
黔已失落地低眉。
寺崎安慰地摸了下它的头,说:“有进步,可以了。”
黔已有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努力着,迟早会成为更加强大的妖怪吧。说不定有一天和夜月打架,就不用再取巧了。寺崎蓦地升起了一点点的小期待。
教室里突然多了两“人”,风早有些惋惜逝去的小鸟。夏目心情放松,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习惯寺崎现在的模样。
上完乐理课,叮嘱了一声放学见,寺崎和黔已溜掉了。
风早凑近夏目商讨道:“桥本这次真的会死心吗?”
夏目点头回他:“计划A失败还有B,再不济还有C。”
风早好奇道:“B和C是什么?”
夏目简短地和他讲了讲,风早一后仰,“嘶”了一声,犹豫道:“我觉得最多到B计划就差不多行了。”
“嗯。”夏目赞同。
“背着我聊什么呢?”桥本幽幽出现,一手搭上一个人肩膀。
风早和夏目对视一眼,默契地转头,“今天的风景真不错呢。”
“适合散步。”
桥本觉得他的智商被摁在地上摩擦,夏目和风早道:“所以放学后,要一起散步吗?”
“好哇。”桥本眼镜片反过一道光,他倒要看看,这是打什么主意到他身上了。
学校附近,有一道出了名的桥。
据传,站在桥底看着水面,有时候会出现另一个人的影子,那就是注定羁绊一生的人。
在这里告白成功的话,两个人结婚的几率会大大地增加。有趣的是,一旦失败,再无关系的几率也大大增加了。
水里拿着镜子的妖怪,这次没有出现。夏目和风早抱着书包坐在草坪上,远远地看着桥下的状况。
寺崎站在桥本背后,举着几张白纸黑字。
黔已一字一句地按照对面纸上的内容念。
不用寺崎大人帮忙,它也能拒绝的。黔已握住了拳头,神色看着十分紧张。
桥本安静地垂着眼睛,望着地面。
“我的寿命长到你无法想象的地步,就算你老了,我也依旧年轻。这是不公平的,也是不稳定的。如果和我在一起,对你和我来说,都是一种伤害。”黔已说完,歇了口气。
寺崎鼓励似的点头,正要翻页。
桥本低道:“我知道了。”
“你的意思是,因为身份问题,我们并不合适。”桥本认真地看着黔已道。
寺崎愣了愣,匆忙抽出一页。
黔已沉默着,一时没有出声。
桥本又道:“虽然夏目和风早总在和我说,但,你真的是妖怪吗?或者说,这个世界真的有妖怪吗?”
他抿了一下嘴,道:“呐,我并不相信真的有妖怪存在。你可以证明一下吗?”
人类为什么要一连问出好几个问题啊。寺崎一气之下扯坏了备用的拒绝语录,道:“计划B。”既然不相信妖怪,那就见识一下吧。
黔已闭了闭眼,勾动无形的妖力。
“嘭!”
平地起风波,河水中央猛地炸出高高的水柱,以四溅出的水流作为背景,黔已睁着一双迥异于人类的竖瞳,语气平静:“你只是一个普通人,不该进入危险的妖怪世界。”
良久,桥本释怀般轻松道:“谢谢提醒,妖怪小姐。”
寺崎有些遗憾地收起了计划C,踩着轻快的步伐带着黔已先行回了家。
水里的妖怪心疼地抓住受伤的鱼,一口吞进了肚子。
夏目和风早一左一右地拍上桥本肩膀,风早状似安慰道:“早就说了,人类和妖怪呢——”
“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夏目&桥本:“……”
桥本抽了抽嘴角,道:“你这是安慰一个失恋的人该有的态度吗?”
夏目赞同道:“就是。”他挖出兜里的糖,塞给桥本说:“来,吃点。”
“呜呜,我不是小孩了。”桥本哭诉。
夏目一脸和蔼,“几岁都可以吃糖,吃多点还会长蛀牙,不能多吃,可以给早苗分点。”
桥本痛苦面具,“早苗会说哥哥没用的,追不到漂亮姐姐。”
风早淡定道:“不会的,她只会说。”
风早捏起了嗓音道:“哎呀,我早就知道了,哥哥是个废柴。”
桥本怒火中烧,抓着手里的书包就甩了过去。
风早轻松避过,啧啧惊奇两声,被桥本追着打。
不惜牺牲自己的风早值得表扬。夏目轻摇头,迈步跟了上去。
骑着单车路过的学生按响了急促的车铃,声音便顺着风传了出去,打闹中的人便往一旁避。
寺崎回到店里时,一个黑色小炮弹撞进了他怀里,抓着他衣服,仰着头高喊:“我不要看店——”
“我讨厌那些人——”
第 73 章
不是每一个妖怪都能适应人类的生活节奏和习惯, 大多数时候,它们会选择待在深山老林或是隐秘的角落里,避开和人类直接接触的风险。
主动靠近人类群体的黔已, 在夜月看来有些匪夷所思。尤其是在人类冲它一边微笑,一边低声讨论它时, 这种感觉达到了巅峰。
有着淡白色头发和睫毛的十三四岁少年, 圆眼睛里像是装着浅蓝的玻璃珠,通透而明净。仿佛不太健康的冷白皮肤和寡淡唇色,衬得那略显圆润的脸颊, 莫名地有些违和。
每一个进入这家店的人,一眼就能感受到这位“店员”的特殊。看起来像是得了白化病的男孩子, 容貌不凡,举止乖巧地注视着进来的顾客,声音清亮,“欢迎光临。”
好比被丘比特射了一箭, 善良的人类心一抖,瞬间产生怜爱。
优子叹着气收钱找钱, 不时信口胡诌, 回应熟识客人的询问。
“对, 我远房亲戚家的小孩, 在这里兼一下职。”
“你也看到了, 他不太方便上课。”
“只是看着矮了点,有十五六岁了。”
“黔已?给放假了。”
……
总之,充当临时店员的新鲜感过去后, 依旧沐浴在人类各种视线里, 听见人类窃窃私语的夜月,恨不得下一秒直接变成大黑猪, 把他们都吓到屁滚尿流。
强行忍到寺崎有藏回来,夜月觉得它不愧是大妖怪,居然能按耐住这么久。
黔已轻微地笑了下,脚步一拐,从玄关的通道消失。
寺崎低头看了看攥他衣服,眼睛里染着怒火的夜月,摸着它的头顶道:“辛苦了。”
夜月恶声恶气说:“别想再让我看店。”
“嗯,就这一次。”寺崎应了句。
得了足够的保证,夜月顿时松开手,神色满意。
人形态的夜月无疑具有欺骗性,它好像也不喜欢人类用怜爱的眼神看它,就算反应再激烈点也不奇怪。他不在的时候,夜月也有好好听话这件事,反倒让寺崎颇为感慨。
接触到的人类和妖怪,似乎都在他所不曾留意到的地方,发生了某些变化。这是为什么呢?寺崎有点不太明白。
夏目不去回答他的问题,只愣了一下,笑着说:“只要寺崎多留意下,说不定就能自己找到答案了。”
美和子回来的时候,看见夜月兴奋地叫了一声,捂着它的脸乱捏。夜月没躲,美和子左看看黔已,右看看夜月,满脸幸福。
“寺崎哥哥,你看我可以找妖怪当式神吗?”临睡前突发奇想,跑到夏目房间里的美和子眼睛亮亮地问着。
夏目手里的练习册一下子不香了。
趴在床上看书的寺崎瞥了眼夏目,坚定地说:“不行。”
明明夜月说可以的。美和子瘪嘴,“哦。”
夏目淡道:“没有灵力,也看不见妖怪,是没办法和它们签订契约的。”
美和子指着自己说:“那我可以有灵力吗?”
夏目望向寺崎,后者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美和子眼睛还来不及亮,夏目一口咬死她的念想,“不可以。”
寺崎勾起嘴角一瞬,配合着道:“灵力天生的,没有就是没有哦。”
“你是想要漂亮式神吗?可妖怪不是每一个都好看的,你不是见过那些画册了吗……”夏目耐心地劝了十几句后,被迫打消念头的美和子,唉声叹气地离开了房间。
“夏目哥哥也很会骗人嘛。”寺崎乐着说。
夏目望了他一眼,沉默不语。
寺崎便撑起身盘膝而坐,正儿八经地说:“我觉得美和子想要式神,这不是一件坏事。要是和实力强的大妖怪契约,那些妖怪也伤害不了她。”
“可她随时都可能被不知道从哪蹿出来的妖怪吓到。”夏目冷静地说,“美和子小时候连一个人在家都不敢,要是真的看见了那些藏在角落的妖怪,她会害怕的。”
妖怪也不是每一个都很友好的,一旦和它们对视上目光,就等同被发现。而不受道德约束的妖怪,会做出什么事来,夏目对此早有体会。
“让本来看不见的人看见妖怪,式神也不一定能一直保护好她。无论美和子说些什么,你都不能答应。”夏目蹙起眉心,语气微沉。
寺崎暗道一声爱莫能助,挠了挠眼角道:“知道了。我那个术式,对普通人类来说,其实也有一点弊端。要是没有抽取到灵力补充,它只能短暂地存在一段时间。”
“说起来,我前段时间碰到一个能看见妖怪的小孩,家里人不想让他当除妖师来着……”
寺崎缓缓说着,停留在门外的美和子蹑起脚走路,无意瞥过幽暗的角落,不禁加快脚步回到自己房间。
小黑猪掀起眼皮望了她一眼,美和子尬笑道:“夜月啊,不用给我找合适的妖怪了。”
“因为,我会害怕的。”夏目哥哥也会害怕的。美和子笑了笑。
夜月从鼻子哼出气说:“那约定作废。”
美和子拍着胸口道:“没有约定我也可以教你,什么样的外貌才能让人类害怕。”
夜月打起了精神。
美和子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脸颊微红地从床底翻出了一箱私藏品。
次日,寺崎望着比他还高,一身蓝白服饰,披散着白色长发,表情十足冷峻的夜月,陷入思考的牢笼。
夜月的声音莫名地很冷,“怎么了?”
寺崎:“……”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讲。
算了。他微微叹气,从夜月身边擦肩而过,“你喜欢就好。”
绷着脸的夜月,压住了微扬起的嘴角。
优子看见夜月的新样貌后,也陷入了沉默,不再一上来就动手动脚。
夜月坐在店里当着花瓶,路过的人,用眼睛打量着它。对上视线后,脸色微红地慌忙移开了眼睛。
人类果然害怕了。夜月内心暗喜。
从窗外走过的小女孩,眼前一亮,拉着母亲踏进店后,欢喜地指着夜月道:“月!”
“纱慧,不要指着别人说话啦。”年轻的母亲弯腰按下女儿的手,冲在玩cosplay扮演审判者月的高冷“年轻人”道了声歉。
夜月点着头,敛眸“嗯”了一声。店里霎时间出现了小小的惊呼声。
有人大胆上前,兴奋道:“请问,可以和我握个手吗?拜托了!”她双手合十,一脸诚恳。
夜月一伸出手,周围内心蠢蠢欲动的人缓缓围了上去。
围了个水泄不通,往外排出了两条长队。不明所以的人,闲得慌在后面凑了个尾巴。
在厨房赶工的优子,春风满面。
黔已忙得几头跑,寺崎抽空看着想跑却强忍住没跑的夜月默默地想: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美和子心虚地回到家,被气呼呼的小黑猪在耳边咆哮。她求救般望向哥哥,夏目事不关己地转头。
唉。美和子听着耳边风,走神地想:可能再也骗不到百变夜月变成她喜欢的角色了。嗯……也不一定……因为很好骗的样子……
美和子小心地觑着夜月,收到了一记瞪眼。
*
太阳东升西落,寺崎一共待了三天,才背起包带着夜月再次前往净守山。
身形似乎更加透明的银,微笑地望着神色恹恹的寺崎,以及撒野狂奔的夜月。
“寺崎大人,我解开银身上的术式后,他真的不会消散了吗?”山神伏谕充满疑虑地询问。
寺崎摆弄着法阵,平静地说:“你不解开,它也活不了多久了。”
“一线生机,要赌吗?”
伏谕犹豫不决,良久才说:“银是我捡来的人类孩子,我拘着他留在山里,不让他接触人类。可他也不怎么和妖怪玩闹,一直都很寂寞地遥遥望着山下。我有时候会想,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由着他和人类小孩见面后,银好像变得开心了。”伏谕耷拉下尾巴,望着寺崎道:“我从其它妖怪那里听说,银消亡的时候,在笑。”
“那个亲近他的人类也在笑。”伏谕说:“死亡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我不明白为什么能笑得出来。我耗费了很多的妖力,才将银拉了回来。我问他为什么要碰人类,银说,因为人类的怀抱很温暖。”
“所以,我很生气就赶了他下山去人类的地盘。也许他不会回来了,我当时如此想着,心里竟然松了气。寺崎大人知道这种心情是因为什么吗?”
寺崎默默看它,只觉伏谕问错了人。想了想,便道:“等我明天告诉你。”
伏谕点头说“好”,又道:“银的去留,让它自己决定吧。”
寺崎颔首,心里跟明镜似的。银想活下去,山神也想让它活下去。不管概率是多少,银也没有退路了。所以他能做到的,也只是尽可能地提高,银在没有试验过的新术式下生存下来的概率,越高越好。
隔了三天回到勇太家里,他们的眼神有点不对劲起来。寺崎暗自提起警惕之心,面上浅笑着回答有关于他的问题。
田中哲郎苦闷地给自己灌酒,道出了心里话:“他们都说我被骗了,可我不信呐。因为我看人一向很准的,你哪里像是会骗人,倒像是刚从山沟沟里跑出来,不怎么和人打交道的我这辈的人。”
内心无端被扎了一刀的寺崎微笑着给他倒满酒。
田中继续倾述,“年轻辈的人都说现在父母和孩子也有代沟了,我觉得很有道理。勇太以前很听话的,只会跟在我后面,看见妖怪就一惊一乍的。为什么现在那么想要成为除妖师啊?好几年前,他妈妈就是因为受不了我整天跟妖怪打交道,才会离开的……”
听着家长里短的寺崎,半撑着脸,时不时给遗忘了谈话初衷的田中续杯。
田中家的长子,叹着气将醉过去的父亲拖走了。
勇太吸着两冻鼻涕,手红红地跑到了寺崎面前,说:“我真的会再也看不见妖怪了吗?”
“为什么想要成为除妖师?”寺崎问着。
勇太沉默了一下,道:“我想要成为爸爸一样的人,然后找个普通女人结婚过一辈子。再告诉他,妈妈才不是因为妖怪才走的,她只是因为讨厌酒味。”
“你现在也可以告诉他。”寺崎提议道。
勇太拒绝道:“不,没有说服力。”
“我只告诉了你,你也不能告诉他。要不然我就给你男朋友打电话骂你,我都把那个电话号码记住了。”
躺在木地板的夜月翻了个身,表情兴味。
天天偷听也真是的。寺崎轻嗤道:“我懂了,你是幼稚小鬼头。”
勇太道:“我不是。”
哪里有小鬼头会承认自己幼稚。寺崎低头注视着酒里晃动着的倒影,轻声道:“知道合法饮酒的年龄是多少岁吗?”
勇太扯着嗓子答:“知道,爸爸总说我18岁以后才能喝酒。”
寺崎平静道:“设封印的术式之后,除非术式被破坏,否则你都看不见妖怪了。既然你爸爸和哥哥都不想让你看见妖怪,这几年就乖乖听他们话,如果想恢复能力,等你能喝酒了,我会再来找你的。到时候,你再回答一次吧,为什么要成为除妖师?在此之前,你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
经历和环境,都会令一个生命的轨迹发生变化,而时间作为公平的见证者。他也可以,莫名其妙地想听听看,一个人类隔了六年的回答,到底会有多大的变化。
寺崎有藏眉梢微弯,声音含笑,“要和我约定吗?”
勇太吸着鼻子,犹豫地伸出尾指道:“要,说谎的大人会出现长鼻子。”
“果然很幼稚呢。”寺崎说着,用手勾住了小小的尾指。
勇太晃了三下,说着“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努力地伸直拇指,盖到了一个小小的章。
属于人类的诺言,散出的妖力,发出了像远方星星一样微弱的光,从手心里飘了出去。
勇太眼睛睁大,微愣地看着。
寺崎收回手,笑道:“约定成了哦,不乖乖听话,是真的会长鼻子哦。”
勇太震惊地看他,颤着手大声道:“你也是幼稚鬼!”
寺崎淡定地捧着褐色的杯子,不置可否地冲他笑。
“啊!!!”
勇太一声吼,哥哥找上门,“勇太,不要叫那么大声!”
勇太摸着鼻子,含糊说:“我没有很大声说话啊。”
因为见识过妖怪的能力,所以才会对此深信不疑。夜月昏昏沉沉地想,好笨啊,人类,那只是一点小把戏。
夜深时,寺崎打出电话。不出意外的,夏目还没睡。简短地聊完几句,寺崎挂断了通讯,回到自己房间,拎起夜月到边角,长手长脚地霸占了一整张榻榻米。
翌日清晨,寺崎上了山,和山神说出了答案,继续捣鼓起法阵。
“放手。这是人类父母对孩子的爱,你也能感觉到吧。会渐行渐远地,望见了离开的背影。”
伏谕愣怔又宽慰地想,银如果想当一只飞鸟,那就祝愿那片它飞翔的天空一直晴朗。
在山上待了一整个白天,夜幕拉起的院子里,田中勇太眉心画上了瑰丽的符纹,他站到不大的法阵里面 ,符纹闪了闪,黯淡无光。
他哥哥连忙抓着他肩膀询问着有没有哪里不适,田中哲郎召出式神,用来试探勇太还能不能看见妖怪。
让能看见妖怪的人彻底看不见,寺崎有藏觉得这总不会是一件很坏的事情,他们有需求而他恰好有能力。起初研究这项术式,也只是因为,比起“创造”,“破坏”要容易上手得多。
一连几天,勇太适应了看不见妖怪的日常。他自认没有什么妖怪朋友,有一只妖怪却跟在他身后,大着胆子走进房子,闹出了一点小意外。
勇太年纪轻轻,就给自己物色了一个式神。实力不是很强,但性格十分温和。
“它问,你怎么不理它了。”
寺崎夹在中间,无言地充当着传话筒。
勇太呐呐道:“它平时都不理我的,我还以为它不想当我的式神。”
那现在怎么办呢?勇太让它等一等,对于妖怪来说,几年也是眨眼间的功夫。但寺崎考虑到勇太不想当除妖师的可能性,还是多说了几句。
“我以后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除妖师!”勇太信誓旦旦地纠正寺崎的话语。
“哦,加油。”得到了毫无感情的回应。
小鬼头就是小鬼头,大话张口就来。灵力多少是天生的,而天赋决定着除妖师的高度,式神虽然可以作为托举的作弊器,但让占据一方地盘的大妖怪听命,也不是一件易事。大家族里的子弟,长辈会给他们物色式神。天赋、背景、智慧,寺崎从勇太身上看不出优秀的资质,唔……对自己非常有自信这一点不错。
银的事情,进行地比较顺利。山神大人开心地说,要在山里举办好几天的大型宴会,妖怪们热火朝天地准备了起来。
山里一处较僻静的高处,寺崎轻易地在这里找到了站在树上的银。
从这里,可以眺望到山脚下的一些房屋。
“你想去人类的世界生活吗?”寺崎冷不丁出声。
银从树上跳下来,平静地回答:“不管我多像人类,也只是一个妖怪。”
认清自己的身份,人类和它,始终有着跨不过去的鸿沟。
“伏谕让我来当说客,它很快又会陷入沉眠,到时候,你想离开就离开吧。”寺崎很有自知自明地完整复述。
银愣了一下,笑起来。
“等夏天吧,如果萤还会上山找我。”银说,“到时候再离开也不迟。然后,过了百年,我会再回到这里侍奉山神大人的。”
萤,是银喜欢的人类名字吧。寺崎想,轻道:“如果不来了呢?”
银笑得更开心了,“那也很好啊,她有了自己的生活。”
寺崎定定地看着银,轻扯起嘴角微笑,转身道:“胆子真小,一点都不像大妖怪。妖怪们在找你。”
“没办法啊,勇气都用光了。”银眉眼弯弯地感慨,跟了上去。
举行宴会的第一天,净守山下了最后一场细雪,白绒绒的点,轻柔地飘下来。
妖怪们掏出好酒好菜,边玩妖怪们的游戏助兴,边喝得酩酊大醉,东倒西歪地叫喊。银扯住酒壶,无奈开口:“山神大人,不能再喝了。”
伏谕不舍地往反方向推了推,“那你喝……把它喝光,哈哈哎。”
山神大人倒下了,妖怪们也喝倒了。即使在雪中睡一觉也不会生病,不必吵醒它们。
寺崎抱起夜月,在唯一清醒的妖怪送别下,走下了山,逐渐消失在转弯的山道。
银抬头望了眼天色,踩着木屐折身。
“雪融化后,就会变成春天了吧。”
*
来时寺崎只背了一个包,走时扛起了两麻袋。
回到家的时候,他给夏目细数着这都是哪里来的。
净守山的妖怪送的,夜月赢回来的,田中一家塞的,还有他从山里捡到的漂亮玉石。
寺崎从背包里抖出来两张相片,一张是净守山的妖怪们,一张是田中勇太咧着嘴冲镜头笑,身后还映入了一个憨厚的妖怪。
他和夏目说妖怪们的那些事,夜月插着嘴,黔已和夏目艰难地从那张模糊成一片的镜头里分辨着都是哪只妖怪。
“其实照了很多相片的,不过洗出来后,掏出来给山上的妖怪们看了下,就被抢光了。”
寺崎忍不住叹息,指着第二张相片说:“还有这张,那个小鬼头硬塞给我的。说怕我忘了他长什么样,带回来提醒我。”
夏目笑着说:“过几年说不定就变样了。”
“对啊,所以才说是小鬼头。”寺崎点头道,“人小鬼大。”
寺崎的行为举止看起来好像活泼了一点。某一天,夜月悄咪咪地告诉夏目道:“因为那小鬼头的父亲,说他像他那辈的。”
“哦,受伤了。”夏目了然道。
寺崎跑上来抓着夜月尾巴丢了出去,啪地一下关上了窗,一气呵成道:“净会瞎说。”
夏目抿紧嘴笑。
夜月在外面浪了半天,回来的时候,顶着一副光头糙汉猛男样貌。
美和子直呼:“快变回去,还我小猪崽。”
夜月举起手臂,向她展示经典动作。
“啊啊啊啊!!”美和子痛苦地捂住了眼睛。
夏目戳着寺崎道:“妖怪的人形态,都是那么自如变化的吗?”
寺崎瞥头和他私语,“不是啊,妖怪塑造的人形一般和它印象最深的人有关。最开始那个白发小矮子和我当初结式神契约的时候,身高一样。”
“黔已变成过我,所以夜月知道我不喜欢别人用我的样貌,自己改了改吧。不过它好像不太喜欢矮个子,所以现在的只是一种幻术。”
他这么一说,夏目就懂了。
妖怪的人形好不好看,得看它受谁影响。怪不得黔已和夜月的样貌突出了一点,毕竟基础摆在那不是?
猛男夜月维持了两天,吓跑了一些店员后,新鲜感过去,它又变回了慵懒的小黑猪,偶尔当着店里的幸运物。
一天天过去,店里的人来来往往,似乎总会见到熟悉的脸。夜月看着黔已越发熟练地招待人类,寺崎捡起笔划拉起崭新的书籍,夏目把阁楼改成了小书房,优子招进了新店员,美和子戚戚然地怂恿它变成人类……
于是,夜月撑着手,一脸嫌弃地对美和子说:“我不喜欢这样。”
好像只有它没事干一样,它明明是个恐怖的,厉害的大妖怪。
美和子笑嘻嘻地,说着:“我喜欢啊。”
夜月愣住,听见美和子望着它轻声说:“人类都喜欢和平,能过这些好像很普通的日子,我已经很满足了。不过你是活了很久的妖怪,听说还封印在咒具里很久。夜月的生活可能就像死水一潭,所以才想要找起伏、波动。但是呢,刺激也不是只有打架,没事干的话,就帮我一个忙吧。”
夜月开始守着盆栽里的一株幼苗,早上看一眼,中午浇点水,晚上放在窗台照月亮。
寺崎问了一句,得到回答说:“美和子学校的课业。”
他默了默,没去纠结为什么美和子的课业为什么不自己做,兴致勃勃地说:“要不要催生下。”
夜月抬头看他,一脸恍然大悟。
美和子回来时,望着突然开出花的植物陷入沉默。妖术,绝对是!
夏目给寺崎复述了一下美和子的话,不给夜月找点事干,它就要憋不住跑外面玩去了。
寺崎倒吸凉气,隔天就摁住夜月教它怎么数数。夜月迟疑一会,居然真的拿起铅笔写123。
真的是给闷坏了。寺崎难得有点愧疚,就跑了一趟箱崎府,把两条狗接过来,让夜月遛。
然后,在初春时节,夜月撒欢一样跑向了浓密的山林,拦住一个大妖怪,开口便是一句:“喂,知道友人帐吗?有名字在上面吗?”
“有?那跟我走一趟吧。”
“不走?太好了,打一架再走吧!”
第 74 章
天空灰蒙蒙的早晨, 笔直的灰色道路两侧,绿汪汪的低矮田野和远处的路牌建筑连成一片,隐没在群山脚下。
夏目玲子的故居, 就藏在这三面环着青山、一面向着大海的小城镇里。
住在镇上的居民,举止言谈似乎有种特别的闲适之感。也可能是因为, 一路走来看见的人, 鲜少有小孩子和少年人匆匆地跑过吧。
夏目贵志望着前面距离他们五六米的一位左手杵拐杖,右手提花篮,步履稳健的老奶奶, 陷入思考。
因为刚放春假,所以还在念书的学生现在都不想出门吧。
夏目抬头望了眼天色, 深觉这种快要下小雨的天气,确实很适合睡懒觉,而不适合上山。
“你说老奶奶现在上山是要做什么啊?”夏目小声问道。
寺崎有藏侧头,对上了夏目没有疑惑的眼眸。
他好像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为什么还要再问我?寺崎有些奇怪地想着,还是答:“准备祭拜?篮子里有白色的菊花呢。”
夏目意有所指:“可是现在快下雨了吧。”
寺崎不解:“所以呢?”
夏目无奈:“她好像没带伞。”
寺崎低头望向夏目背着的褐色单肩包, 嘀咕道:“你只带了一把伞吧?”
他们昨晚刚到这里, 带的行李也不多。夜月天没亮就跑进了山, 说是打探消息, 可过了两个小时也没回来。他们便打算上山找找看, 顺便找一下友人帐上面妖怪的线索。
虽然寺崎觉得,友人帐的事也不用太过着急。因为在友人帐上落下姓名的妖怪,大概是夏目玲子留给后人的一笔蕴含着一定危险的宝贵财富。
只是夏目不想继承这笔财富, 却也不想让别人继承了去, 再加以利用。于是就想把这东西原原本本地还回去。唔难道是散财童子吗?
还名字的事,寺崎实在是有些提不起劲, 不过夏目就不一样了。寺崎怀疑,一旦让夏目知道怎么找到妖怪归还名字后,估计能在这短短的假期里,勤勤勉勉地满山头跑,直到把这里的妖怪名字都还清。
寺崎胡思乱想着,听见夏目说:“老人家不能淋雨的。”
他忍不住心里叹气,在他看来,夏目明明也是淋到雨就会感冒发烧的脆弱人类。
“我回头买把伞吧。”他记得刚刚路边有家便利店来着。寺崎说完,转身拍了一下夏目肩膀,非常干脆地往回走。
夏目拽了下包,加大步伐,追上了前面的老奶奶。
正如他们的猜测,孤身一人的老人正准备前往七森祭拜神明。
夏目提醒了一下天气,名为花子的老奶奶摆摆手,笑容和蔼道:“听你的口音,不是这边的人吧。”
“这里的天气一直都是这样的,虽然看着好像就要下雨了,但起码啊,还有大半个时辰,足够我来回了。”
“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会上山去祭拜的。露神大人,也一定在等着我。”
山里的神明大人啊……夏目望着花子期待又寂静的目光,微笑着问了两句后,花子起了话头,兴致盎然地给他讲述有关神明的故事。
两道人影,慢悠悠地走过山间长着稀疏杂草的小路,到达了目的地。
“露神大人,今年的春分似乎也在下雨呢。风调雨顺,庄稼也会因此丰收吧。”
“而且,今天不仅我一个人过来祭拜呢。”
花子眼角的笑纹加深,跪坐着缓慢地从篮子里拿出一束白菊花和几个黄澄澄的桔子,放在了一米多高的小祠堂台阶上。
她双手合掌,闭上眼虔诚地祈祷。
一旁的夏目瞥了一眼,学着花子的模样,闭上了眼睛。
从祠堂后面冒出了一个小人,身上套着宽松的墨色羽织,戴着红色的布帽子,脸上带着白色的笑脸面具,印堂处有一朵绽放着的红梅。它望了花子几眼,又打量过夏目一会,迈出了步伐。
花子悄悄睁开了半只眼,看见年轻人近乎虔诚的模样,欣慰地合上眼眸,眉眼含笑。
露神瞧着了,盘起膝坐在了他们的正前方。
夏目睁开眼时,望见突然出现的露神,神色一怔。
“哦呵呵,吓到你了吗?”露神的声音沉稳。
其实习惯了也还好,因为妖怪大多数都神出鬼没的,不过夏目还是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身侧的花子开始絮絮叨叨地小声念叨家里的事情,露神听着,不时赞同地颔首。
虽然花子老奶奶看不见神明大人,但神明有在很认真地聆听。要是知道了,她大概会很高兴的吧?夏目想着,眉眼弯了弯。
夏目扶着花子起身准备离开时,从身后传来了有点着急的女孩子声音。
“奶奶!”
披散着及肩长发的女孩子,敞开风衣,手里拿有印花长柄伞,脚下生风地走近,噼里啪啦地落下话。
寺崎从她身后走出,朝夏目耸肩。
“为什么出去都不和我们说一声啊!阴雨天腿脚会风湿痛,那就待在家里不要出门嘛……”
面对孙女担忧又责怪的话语,花子似无奈地摇头,拍了拍她的手,平静地说:“你们都有事要忙,我只是过来祭拜一下,很快就会回去了。”
“那也要和我说啊!”女孩子生气地皱眉,顾忌到有外人在,缓了缓语气,接道:“我可以陪着你过来的。万一下雨了,山路滑滑的,又不好走。”
“好了好了,我现在还能自己走。回去吧,露神大人要是看见,该笑话了。”花子拄着拐杖往前。
女孩觑了眼夏目,半弯下腰,道了声谢。
夏目受宠若惊,慌忙摆手。
女孩小跑着追上花子,舒了口气,自然地伸手搀扶,边说:“慢点走,奶奶。”
“家里人赶过来了呢。”寺崎用两指晃了一圈手里的长柄雨伞。
夏目点头,“真好啊,不用担心了。”
寺崎轻笑了声,随口道:“你还真是忙啊。”即使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也可以真心实意地为之操心,了不起。
夏目有点不明所以。
坐在石上的露神忽道:“你的身上,真的有和玲子相似的气息。”起初很浅薄的气息,随着时间而慢慢地出现了。不过现在,完全被另一道危险的气息覆盖住了。
寺崎垂眸看它,眉眼里有着深思。
夏目怔了一瞬,脑海闪过友人账上的一个名字,回道:“玲子是我外婆。”
露神静了片刻,曲着的腿卸力般垂下去,语气怅然:“……玲子也有孙辈了啊。”孙辈都长大了的人类,毫无疑问已经步入了晚年。人类的时间,真是短暂。
“玲子,她还在世吗?”露神看着夏目,从他的容貌上看见了夏目玲子年轻时的影子。
夏目摇头,“很早就离开了。”
露神愣了一会,低声道:“这样啊……”
一滴雨,穿过枝繁叶茂的顶部,打弯了地上的一根草。”随后,是更多的水滴。乌蒙的天,开始空茫茫地放下微雨,森林里滴滴答答地变得嘈杂。
祠堂上方撑着一柄墨蓝色雨伞,露神站在那花和粉桃子中间,和另一把伞下蹲着的人们说话。
尽管露神居住在七森有两百年了,对玲子和妖怪的事知道的也不多。夏目翻找友人帐找它的名字,寺崎提醒道:“中间的位置,第96个。”
露神望着夏目翻找到自己的名字,有些紧张道:“夏目大人,请把名字还给我吧。”
“好。”夏目快速应着,实诚道:“怎么还?”
露神愣了愣,和夏目面面相觑。
怎么还,这是个大问题。夏目玲子一般也不会告诉里面的妖怪,还回去的方法。
突然间,凉凉的雨丝打到了心上。
露神的视线在友人帐和夏目之间游弋,提议道:“要不然,撕下那页给我保管吧。这样的话,等我快要消亡的时候,一起烧掉就行了。”
夏目:“……”好像也不是不行,但是怎么就突然就说要消亡了。
寺崎幽幽道:“那样,会变成烧死的吧。”
露神讪讪地笑,夏目失语片刻,凝重地望着友人帐,坚定地说:“撕不了。”
“这可如何是好啊。”露神忍不住叹气。
“其它妖怪,也不知道吗?”夏目望着它,有点发愁。
露神想了想,认真道:“七森的大妖怪,只晓得友人帐是可以争夺的东西。玲子也不常来这座山,或许其它山上的大妖怪有可能知道。”
“那等我们问到方法后,再来找你吧。”夏目收好友人帐,边说。
露神点头说了句“那就麻烦夏目大人了”,伸出手指了个方向接道:“往前一直走,有一条路,可以到另一座大山。那里居住着一个名为斑的大妖怪,几十年前,它和玲子很要好,去问问看吧。”
夏目思忖道:“它长什么样子?”
露神简单地描述了一下,突发奇想道:“我给你们画下来吧。”
夏目默了默,往常那些妖怪的画工他实在是不敢恭维,轻道:“不用了,我都记住了,顺道找其它妖怪问一下就可以了。”
露神只好遗憾地放弃了,见他们要走了,他指向上方的雨伞奇怪地问:“不带走吗?”
夏目侧头望了几眼,神色平静,语气略显无奈,“可是现在还在下雨吧,老人家可不能淋到雨啊。”
露神一怔,缓缓收起手进袖子里,抬起头便望见了一半的纯净的伞面,一半白茫的天空。
下着小雨的森林,远方的景色氤氲而朦胧,树丛中闪过的野兽短促地踩过枯枝败叶,在滴滴答答和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夹杂着一道轻缓的声音。
“原来如此,我也是老人家了啊……”
第 75 章
林中不知何人修建的石板小路散布着苔痕, 两侧的古木参天,雨丝连成纷乱的线条。
“神明会因为信仰的消失而消亡。”
夏目贵志注意着脚下的路,语气平静:“露神是因为花子奶奶老了, 才说快要消亡了吗?”
花子刚才和他说过,最近过来祭拜露神的人已经很少了。仔细一想, 露神的身形比他见过的神明都要小。
“大概吧, 它现在的气息不太稳。”
寺崎有藏应和,瞥了一眼夏目,补充道:“露神是由亡灵借着人类的信仰转变成的神明, 本身的寿命有限。所以,它既然抛弃了过往的名字, 仅依靠人类的信仰存活,自然也会因为信仰它的人类死亡而失掉那部分的力量。当力量不足以维持身形,露神也就会因此溃散了。”
“要是有新的信仰呢?”夏目转头道。
“比如说你吗?”寺崎犹豫地问出了声。
夏目眨了眨眼,疑惑道:“我不行吗?”
这该怎么说呢?寺崎陷入沉默, 半晌,诚心发问:“夏目, 你感觉自己能信奉得了妖怪吗?”
虽然信仰也是看不见的一种力量, 他没有具体分析过, 但是想也知道, 一旦存在信仰之心, “祂”就该站在了人类需要仰望的高处。
现在以相同高度注视着妖怪的夏目,能做得到吗?再说,那不过是一只普通的妖怪吧?!信奉那种弱小的妖怪干什么啊……
寺崎缓缓蹙起眉心, 目光隐有谴责之意。
夏目默默地移开视线。确实, 一旦意识到神明也是妖怪的一种,他就无法产生敬畏之心, 更别说是信仰了。
认清事实的夏目叹了一口气,“好吧,我很难产生对妖怪的信仰。毕竟妖怪的脾性大都像小孩子一样。”
寺崎:“……”小孩子?认真的吗?
寺崎回想了一下,将好几百岁的妖怪和人类小孩比对一番后,核心宣布对接失败。
“妖怪哪里像小孩子啊?”他问。
夏目随口答:“哪里都像啊,妖怪的性格,从各种脾性的小孩子身上都可以找到。”
没听过的说法。寺崎试探道:“……比如说?”
夏目举了几个例子,寺崎活学活用,比如说——
因为一打多输了,所以怕丢脸不敢回家,躲在树上自闭的夜月。
站在树下的寺崎举起手挡了挡,小声向夏目询问:“真的有像这样的小孩吗?”他接触过的小孩,也没有像夜月这样的啊。
夏目肯定道:“有的。”
寺崎抬头望向背对着他、只露出一个小圆点的夜月,艰难地将它和人类小孩划上等号。
“下来。”
他话一出口,依旧尽显我行我素的本色。
就算是小孩子又怎么样呢?他现在又没功夫哄。寺崎理直气壮地想,打量过夜月肿起来的小猪头,直接问道:“有很多大妖怪吗?”
夜月闷闷不乐地点头。
“几只?”
“……三。”夜月吐出了一个数字,变成了死鱼眼。
三?夜月现在的实力,寺崎是非常清楚的。在大妖怪里面,能以一对一赢过它的,估计也就只有几个活得更久的老妖怪和神明。看来他得重新评估一下这里妖怪的战力了。
“都长什么样?”夏目问了一句。
夜月瞥他,恹恹地答:“我最开始找上的,是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女妖怪,说没有名字。我就找到了下一个长着一张马脸的妖怪,它说有名字在友人帐上,但是不肯跟我走,我就和它打起来了。”
夏目:“?”
“我本来能打过的!”夜月气红了眼,“但是中途,那个红衣服的女妖怪,扯着一个老妖婆出现了。三个啊,三个打我一个!!!”
寺崎“哦”了一声,淡道:“所以你是打不过那个老妖怪。”
一下就被戳穿的夜月不吭声了。被群殴没什么,毕竟它们胜之不武;它跑掉了也没什么,毕竟那叫识时务。难以接受的是——它碰上了打不过的妖怪。
如果黔已在就好了,说不定能打个对半开的,可它留在人类那边混日子去了,没有妖怪给它当手下了。夜月一步一叹气,很是挫败地移动到伞外淋雨。
夏目把它攥了回来,宽慰说:“别沮丧了,打不过也正常,说不定是这里的山神呢。”
可是打输了是事实,而且它还没完成任务。夜月小心地瞄向寺崎,又飞快地缩回了目光。
寺崎若有所思,要是夏目不在,他可能就带着夜月找场子去了,顺便记录下信息。但是现在,他问道:“有没有见过一只像狐狸的大妖怪。”
“没,这里的大妖怪都把气息藏起来了,我就碰见了两。”夜月道。
占据一方的大妖怪,一般都会招摇地在自己的地盘上留下强横的气息,用来警醒其它的妖怪。不过,这里的大妖怪,非但没有标记地盘,遇到外敌还会联合其它的妖怪群殴,多少有点古怪。
是因为友人帐的存在吗?还是因为夏目玲子,亦或是其它的缘故?寺崎升起了些许的好奇心。
在一路都找不到合适妖怪询问的过程中,雨停了。
寺崎收起伞,对夏目提出了兵分两路。他身上有着妖怪的诅咒,会吓跑很多妖怪,并不适合友好地找妖怪询问。
只要夜月跟着夏目,那么随时都可以通过它顺利会合,也可以作为安全的保障。
约定了会合的时间,寺崎目送着夏目牵上孩子模样的夜月远去,转身往回走。
只有对自身实力有自信的大妖怪,才不会怕他身上来源于死去山神的诅咒,甚至还能有胆子跟踪。
妖怪死亡的方式有很多种,最普遍的就是被其它妖怪吃掉,或是被除妖师消灭,就连大妖怪也不例外。面对危险,恐惧,是生存的本能。
所以,空荡荡的粗壮树干后,只留下了残余的一点气息。
类似于空间转移的术式?寺崎踩了踩坚实的地面,漆黑的瞳孔微暗,抬眸望向了茂密的森林。
隐着身蹑手蹑脚移动,不敢弄出半点动静的妖怪僵住了身形。听见身后轻微的脚步声后,顾不得更多,提起裙摆,一溜烟地飞快跑掉了。
风啊,传出了细微的异常声响。
*
某处宽阔的沼泽边。
从树林间扑出一位身穿粉红印花和服,右眼有着立体纯色大蝴蝶面饰的齐肩短发女妖。红峰平复了下莫名的颤栗,嫣红的嘴唇微启。
“有危险的除妖师盯上了友人帐。”
恍若一道惊雷乍然作响,在场的中级妖怪神色惶惶。
友人帐的存在,对记载在册的妖怪们来说,无疑是一道束缚的真咒。得到友人帐的人类和妖怪,可以对里面的妖怪下达命令,而它们难以反抗。
夏目玲子和友人帐一起消失了很久,可今天,突然出现的,来自外面的大妖怪提起了友人帐,还想带走里面的妖怪。
人类的手段奇奇怪怪,说不定就能通过其中一只妖怪,找到下落不明的友人帐。
从哪里散播出去的消息呢?不管是因为觊觎而准备抢夺,还是因为有名字在里面所以不曾声张,知情的妖怪们分明对此三缄其口。
妖怪们的窃窃私语,一时无比地嘈杂。它们大多没有名字,只是为着自己的主上而操心着。
这一片的沼泽之主,前脚搭在岸上,巨大的黑色马脸上,顶着一头粉白的微卷长发,两侧耳朵上分别挂着金色的铃铛和耳环。
“三筱大人,请组织妖怪将人类驱逐出去吧。”一只妖怪高举一只手,抬起头,神情愤懑地向沼泽之主提出了建议。
它是隔壁大妖怪的手下,三筱盯着它思考,一时没有说话。
枪打出头鸟的道理,都这么多年了,它也是懂的。三筱冷道:“先观察一下人类想要做什么。”
红峰拿着一根木制长烟杆,吸了两口,眼看着它们一言一语从商讨怎么驱赶外来者,到讨论怎么才能避开灾祸。
这里的山很多,妖怪也多。它们并不怕事,但也不喜欢生事。对方只有两个人类和一只式神,驱赶起来可能并不费事。或者干脆一点,就直接吃掉了。可麻烦的是,后续会不会招来更多的除妖师?
主公大人现在还被人类封印着,相较于其它几座山,它们自己的山头,实力更弱也更容易被除妖师盯上。喜欢四处溜达的红峰抖了抖烟杆,冷然提醒道:“他们在找斑大人。”
三筱打眼望向了突然插话的红峰。
“斑?”
有熟识的妖怪拧起了眉。
斑,一只实力很强,身形庞大且姿态优美的白狐似的妖怪。可它早在几十年前,就消失了踪迹。
“人类为什么要找斑大人?”
“不知道,但是不能让他们找到。”
“可是人类找到斑之后说不定就走了。”
“你是笨蛋吗?人类是我们的敌人,不能让他们得逞。”
“要阻止他们找到斑大人才对。”
“可是我们也不知道斑在哪。”
“找一下就知道了哦。”
“找到斑,就能让他们见不到面。斑大人实力强大,说不定还能帮我们驱赶人类。”
“说得对,我们可以比他们先找到斑大人。”身形蛮壮的方脸妖怪一摸脑袋,哈哈大笑地拍了拍身侧的高高妖怪。
遭受着怪力袭击,戴着白色羊角面具的妖怪状似无奈地摇头,轻微地笑了下,提出了要不要整点彩头的建议。
兴师动众的讨伐外来者大会,突然转变成了寻找斑的志趣活动。红峰皱着眉,望着妖怪们举起旗帜,兴冲冲地往四周跑。
三筱转了个身,慢慢藏进了沼泽底,水里咕噜噜地起了一些泡。
人类要找斑大人就算了,妖怪为什么也要找斑大人?红峰不解地思考哪里出了问题,余光里瞥见正望着它,披着稍短灰色羽织的羊面具妖怪。
注意到视线,对面的妖怪慢吞吞地转了个身,搭上了另一个妖怪的肩膀,加入了寻找斑的队伍中。
红峰望着望着,捏住烟杆的手突然颤了颤。左右四顾一圈,空无一妖,它便踩着一双木屐,静悄悄地往下山的方向走去。
山里的妖怪,很是活跃地四处走动着,不时嘀嘀咕咕地和身侧的同伴说话。
草丛里夏目听了一耳朵,侧头和夜月对视,恍惚道:“它们也是在找斑?”
他刚刚没有听错吧?
夜月想了一下,点头道:“嗯,在找。”
难道寺崎做了些什么吗?夏目默了默,轻声提议:“那我们跟着它们吧。”
“好。”夜月站起身,拉着夏目走到了妖怪面前。
“临时加入队伍的话,奖赏要少一半。”领头的妖怪背着竹编箩筐,里面装了几只桃子和一个胖乎乎的酒壶。
没有异议的两只“妖怪”混进了它们的队伍。
“你们为什么要牵着手?”队伍里的兔牙妖奇怪地打量。
“它怕生。”夏目指着夜月道。
夜月噎住,顶着肿起来的胖脸,没说话。通过身体接触,用自身的气息掩盖人类的气味,直接且有效。
兔牙妖怪啧啧两声,摇头晃脑地不再多问。
“槐安大人,我们要去哪里才能找到斑大人呢?”另一只头戴蘑菇的小妖怪问着。
“西边。”槐安信心十足地说,大踏步地往前。
小妖怪眼睛里闪过崇拜,小跑地跟着。
*
槐安居住在一棵百年槐树上,平生喜酿酒。可它酿的酒,那些喜欢饮酒玩乐的妖怪,并不喜欢喝。它伤心地把自己酿过的酒,通通埋在了那棵大树下。
某一年春,斑路过的时候,把它们挖了出来。
槐安纠结着没有阻止,待望见喝得醉醺醺且呼呼大睡的大妖怪,槐安抱着酒壶,感动地流下了泪水。
终于,有妖怪能欣赏它的酒了!
隔天,它从角落里挖出竹竿和背箩,哼唧着下了山,去敲野桃子回来酿酒。
之后的每一年春,斑都会恰好路过那棵大槐树。
可是有一年,斑没有来挖酒了。
那就等到第二年吧,槐安想着,将挖出来的酒放了回去。
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斑没有再出现。槐安想啊想,决定去找找它的酒友。
它问了山里的很多妖怪,它们都认识斑,但是没有一只妖怪知道它去了哪里。槐安失望地回到大槐树,又等了十年。槐树下的酒塞得满满当当,槐安叹着气,去找春地藏测行踪。
“向西走。”
高大的春地藏睁着空洞的眼眶回答它,举着法杖,一步一步地走远了。
那就向西吧,总能找到的。槐安这次也不例外地想。
茂密的树木,越走越稀疏。小妖怪忍不住轻声问:“槐安大人,往西就能找到斑大人了吗?”
“当然。”槐安不假思索地回答它。
夜月蓦地停下了脚步,它觉得这队伍,多少有点不靠谱。
“走累了吗?”夏目问道。
夜月一顿,抬眸看了他几秒,轻微地摇头。
它是妖怪,才不会走几步就累,但它不讨厌人类偶尔奇奇怪怪的问题。如果夏目想要跟着它们继续走的话,那么它会跟着的。
夜月握着夏目的手紧了紧。
向着西边又走了一段路,已经脱离了大部队,见不到那些奔走的妖怪们了。杂草横生的地方,夜月定定地望向了一处小小的破旧祠堂。
夏目顺着它的视线,看见了祠堂边角处结着被遗弃的蜘蛛网,贴了白色封条的小木门。
夜月环视了一圈,指向祠堂,忽然说道:“里面有妖怪。”
它见识过除妖师的很多手段,基本可以确认那些都是封印的符纸。符纸完好,那就说明里面的妖怪,还在。
槐安停下脚步,回头围着祠堂打量。半晌,激动到眼泪汪汪,抱着祠堂道:“里面一定是斑大人。”
其余的妖怪们开始欢呼雀跃,活似已经拿到了奖赏。
望着群魔乱舞的夏目:“……”
他思怵道:“要解开封印确认一下吗?”
“当然当然。”槐安连连点头,伸手就要撕符纸。
纹丝不动,剩下的妖怪对望几眼,踊跃尝试。
人类的符纸,弱小的妖怪怎么撕得开。夜月轻嗤,推开妖怪,一脚就踹了过去。
木门晃了晃,归于寂静。
夜月慢腾腾地收回脚,绷紧了脸,欲盖弥彰道:“从外面推不开的。”
“那从里面推开?”夏目说。
要是能从里面解开,被封印的妖怪早就出来了。夜月无言地望向夏目。
夏目上手蹭了蹭符纸,像是在确认什么,“撕拉”一声,扯下了边角的符纸。
“噢噢噢!”妖怪给予了热烈的反应,望着夏目的眼神,亮晶晶的。
除妖师的手段,果然是他们才能轻易解开。夜月垂眸想着。
撕毁了半数符纸,祠堂里传出了迫不及待的声音。
“快点,快点。”
“小鬼快一点把封印解开。”
槐安一愣,惊叫道:“真的是斑大人!”
“噢噢噢!奖赏奖赏!”妖怪小队敲锣打鼓,欢声雷动。
夏目默默加快了动作,在某一刻,突兀出现了强横的妖怪气息。
风声呼啸着,从祠堂里冲了出去。
“砰!”
夏目一瞬间被大风吹得向后倒,他翻滚了两圈缓冲。夜月拉开距离,眯了眯眼。
“啊啊,终于可以出来了!”[注]
久违的光线照进了祠堂里面,现出了一只眼角布着红线,身材丰腴的三花模样的招财猫。
“斑大人?”槐安左瞄右望,试图从祠堂里找到另一道身影。
招财猫动了动,脖子上的金色小铃铛微响,瞬间从祠堂里跳了出来。
自半空中,俯视着不远处的夏目,说出了人类的语言——
“人类的小鬼,把身上的友人帐交出来。”
第 76 章
森林边缘突然响起了尖锐的爆鸣声, 随之而起的是一黑一白,两道不断碰撞又分离的光线。
妖怪们惊疑不定地抬头望着,不曾注意到身侧悄然离去的身影。
对于夜月一言不合就开打的风格, 来不及阻止的夏目贵志感到了些许的头疼。他弯腰捡起不小心掉落的友人帐,心知夜月他是叫不回来了, 只能等人过来。
槐安收起仰望的视线, 转头看向了清晰地散发出人类味道的夏目。
夏目友好地冲它微笑,以示无害。
槐安犹豫了一会,从背箩里拿出一个桃子, 伸直了手臂递过去。
现在的季节,桃子还没有成熟吧。夏目轻问着确认:“你是要给我吗?”
槐安点头说:“虽然你是人类, 但是谢谢你解开了斑大人的封印。”
不远处的蘑菇头小妖怪忽然扯着嗓子问它:“槐安大人,他是外来者吗?”
外来者,是山里的妖怪对于那些具有危险性的妖怪和人类统称。
槐安看着眼神平和地拿走桃子的夏目,收回手问:“你是来做什么的?”
夏目往背包里塞桃子, 应道:“来找斑的。”
槐安眨了眨眼,笑他:“人类也想要妖怪的那些奖赏吗?”
夏目摇头说:“我只是想问斑一点事, 奖赏你们可以自己留着。”他从背包的夹层掏出一把彩色的糖, 问道:“人类的糖果, 要吃吗?”
槐安眼睛扫过人类, 朝着躲在树干后的小妖怪招手。
小妖怪缩了缩脖子, 为难地没有上前。
害怕人类的低级妖怪。夏目瞥了一眼其它没有靠近,只用眼睛“偷瞄”着他的妖怪。
对于同类,不管是人类还是妖怪, 似乎都有一种天然的亲近。而异类, 那就得好好观察,提高警惕心了。
槐安走近两步, 接过属于人类的回礼后跑向了小妖怪它们,十足好奇地凑在一起指指点点。
而妖怪的警惕心,约等于没有吧。夏目想着,余光里从一侧树林中跑出了一只羊面具“妖怪”。
夏目只一秒就作出判断,指了指天空,陈述道:“夜月跟斑打起来了。”
寺崎有藏扫了眼聚在一块的妖怪,走过来淡道:“打呗。”
夏目:“……”
“我们不是来找斑打架的吧?!”夏目温怒地提高了声调。
寺崎轻咳,移开视线望向远方,思索道:“要叫回来是吗?”
于是,正打得上头的夜月,刹那间的空间转变后,庞大的身体重重砸落了地面。
“嗷嗷!”夜月凶猛地叫唤两声,还想往外冲,被寺崎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
夜月顿时焉了。
对手突然消失,斑从半空中缓缓降落。巨大的狐脸上,额头红色的瑰丽法杖符号显眼,两道红线布在眼尾和眼下,碧绿的瞳孔清亮。
斑大人的体态真是轻盈。槐安不禁感慨,目不转睛地望着。
斑扫过寺崎和夜月,内心闪过明悟。实力足够强大的妖怪,居然当着除妖师的式神。斑不屑地发出冷哼。
夜月的怒火陡然猛涨一大截。
夏目见势不妙,曲手撞了撞寺崎手臂。
寺崎内心叹气,轻拍了两下夜月。通过契约传递了信息:怎么能当着他面打架呢?变回去。
夜月甩了下尾巴,不情不愿地缩小体型,一屁股坐在了寺崎肩上,眼神冰冷地盯着斑。
“斑大人。”夏目语气缓和,“友人帐是我外婆的遗物,按理来说,我是不能给出去的。”
斑微眯了一下眼,审视着夏目说:“你是玲子的外孙。”
缺少了夜月的掩盖,斑察觉到了由血缘关系维系的,和夏目玲子有点相似的气息。
夏目点头道:“对,我叫夏目贵志。”
斑思考了一下,“嘭”的一声,变回了圆滚滚的招财猫。
“嗯?”寺崎发出了略带疑惑的声音。
夜月居高临下地指着它说:“看,肥猫。”
“呵,肥猪。”斑站起身,气势汹汹地指了回去。
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两道目光交接着,噼里啪啦地闪过莫名的火光。
好像看见了两个问题儿童的夏目,望了望天,只觉今天的天气确实不太好。
寺崎忽然蹲下,探手抓向了斑。
斑跳起来躲,夜月趁机踹了一脚,迎来了疯狂的猫爪攻击。
突然以物理方式打起来的两只妖怪,遭到了赶来的妖怪们不解的目光。
“刚刚斑大人是不是出现过?”
听见有妖怪询问,槐安指向打着架的招财猫,声音莫名地虚弱:“斑大人在那……不是,那只猫才是斑大人。”
妖怪群里响起了惊喊:“斑大人怎么变这副可笑的模样了?!”
槐安挠头,长吁短叹。它也不知道啊。
场中,招财猫发出了震怒的雄浑声音。
面具半扣在头顶上的寺崎抓着招财猫的短尾巴,不客气地抖了两下,猫咪的身材便延展了一点。
寺崎一脸惊奇道:“夏目,它的身体是真的诶。不是那种控制着妖力而显形,而是真实存在着的,嗯,有点泥巴味的身体?”
问题儿童+1。
即视感强烈的夏目两眼一黑。
“放开我,古怪的人类小鬼。”倒吊着的斑放弃了挣扎,冷声说。
得出结果的寺崎,蓦地松开了手。
斑瞳孔微缩,堪堪在猫脸扑地前,灵活地翻了个身,不太优雅地落到了地面,随即拉开一定的距离,警惕地望向了他们。
夏目瞧着,忽然深深地叹了口气。他们此行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来着?
他拍了拍单肩包,厚实的友人帐压在心底像是有千斤重。
起初他从外婆遗物里发现友人帐的时候,只想着是有关于妖怪的东西,并不怎么在意地往角落一放就没管了。可是现在,友人帐变成了香饽饽。
寺崎想要,斑想要,除妖师可能也想要,只有他不想要这宛如烫手山芋一样的东西。
无意将友人帐制作出来的外婆,都在想什么呢?招揽妖怪手下吗?
夏目想着,向斑直接了当地说出了此行的目的——他要把友人帐上的名字全部都还回去,为此,需要知道解开束缚的咒言。
“听说你和外婆关系很好,你知道吗?”
斑眼珠子转了转,语气玩味:“我确实知道,可为什么要告诉你?”
被噎住的夏目:“……”那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寺崎眯起眼,露出笑容,“你不想说吗?”
他伸手从夏目的包里掏出友人帐,在斑面前晃了晃,愉悦地说:“那我烧了哦。反正,谁也得不到就对了。”
夜月配合地露出略显狰狞的笑容。
斑&夏目:“……”
四周对友人帐虎视眈眈的妖怪,呼吸一滞,视线移动着盯上了招财猫。
说还是不说,好像没得选择,如果它还想在这座山里混下去的话。比起烧掉友人帐,还是把名字还回去更能接受。
斑闷声闷气地对看起来脾气挺好的夏目说:“你不阻止一下吗?”
夏目一愣,瞥了眼寺崎后,坚定地摇头。
无法判定到底会不会真烧了的斑,恨铁不成钢地望着夏目说:“玲子可不会像你这样软弱。”
“外婆是外婆,我是我。”夏目语气微凉。妖怪们认识的是外婆,他只是过来清理掉外婆遗留下来的因缘。
斑不满地哼了一声,一口气用人类的话语,快速地说出了归还名字的方法。
夏目记住了关键,寺崎随手翻了翻友人帐,将它还给了夏目。
“需要验证一下吧?还名字什么的?”他道,环视了一圈越来越多的围观妖怪。
听见他们话语的妖怪不少,夏目玲子消失多年,友人帐的存在,对这里生活过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妖怪来说,都是心照不宣的存在。
名字!
继承了友人帐的人类要将它们的名字归还。最先察觉到苗头的一只妖怪兴冲冲地跑了出来,语气急促又显得轻松:“夏目大人,请把名字先还给我吧。”
错失先机的妖怪暗恨地咬了咬牙。
归还名字的方式,其实很简单,也不需要什么具体的咒言,但是条件限制得死死的。
要解放友人帐上的名字,最重要的是与夏目玲子血缘相近的气息和唾液。
夏目玲子身为强大妖力的野生持有者,没有相对应的背景,也不愿意为除妖师家族效力,目前就只剩下了一支独苗。寺崎望着独苗苗,心情有点复杂。
前来要名字的妖怪名为“庸弭”,夏目正翻着友人帐,一旁的斑望着那叠厚了许多的友人帐,有些恍惚地想起几十年前某一天,玲子曾告诉过它很多友人帐相关的内容。
那天,玲子最后平静地说了句“再见”,就从山林中离开了。它再也没见过夏目玲子,也没有见到玲子口中的,那个可爱的人类婴儿。
与之相对的,则是现在这个,脑子好像有点轴的小鬼!
斑眼皮微抽地看着夏目一页页地翻,忍不住道:“在脑海中想象出妖怪的模样,念出[护吾之人,彰显其名],友人帐就会自动翻页了。”「注1」
还有自动翻页的功能啊。寺崎琢磨了一秒,问它:“为什么不是‘护吾之妖’?友人帐也是,里面都是妖怪,为什么要叫‘友人’。”
斑转头看去,说:“玲子定的,你找她问去啊。”
“她又不在。”寺崎实诚道。
夏目轻声回:“可能是因为,外婆将妖怪当成人了吧。”
寺崎和斑抬眼看他,安静了几秒,寺崎“哦”了一声,说:“懂了。”
夏目觉得他没懂,但是也不作纠结。找到名字后,照着斑的话语,按部就班地归还妖怪的名字。
“撕下契约书后,含在嘴里,两手用力拍掌,集中精神的瞬间吐气。”
“友人帐的名字就会自动归还给面前的妖怪。”「注2」
夏目半垂下眼眸,望着那只妖怪,吐出了气息。
那白纸黑字上记载了多年的名字,便从一张轻飘飘的纸飘落,顺着微风的方向,回落到了妖怪的身上。
如释重负。
但是归还掉名字后,夏目觉得自己像是狂跑了一千米。
寺崎沉吟不语地观察,思索起万一打断还名字的过程,会产生什么样的状况。
名字不再被拘束,得到自由的庸弭欣喜地道谢,有了起头的妖怪。四周的那些妖怪目光炯炯,内心蠢蠢欲动,自发地排起了一条队伍。
夏目握着友人帐的手抖了抖,随后像是在优子店里接待客人一样,没脾气地开始给妖怪打工。
寺崎好心地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张椅子,给他坐着。闲得慌地抓着斑翻来覆去地瞧,不时询问了几句。
中途要是有勇敢的妖怪扑出来,贪婪地喊:“把友人帐交出来。”
就会遭到夜月的飞踢,“一边去。”
前车之鉴,因此实力微弱的妖怪表现得异常乖巧。
临下午的时候,寺崎像是对“新玩具”丢失了兴趣,拿走了友人帐,说着:“回去吃饭了。”就带着夏目走掉了。
听说了友人帐消息,匆匆赶过来的妖怪有些不满,夜月一变大,呼啦逛了一圈,无情截断了妖怪的追踪。
外来者来得快,走得也快。
斑扭头努力望向被揪掉了一些毛的尾巴,原地转了一圈,发现因为胖胖的实在看不见后。蹲坐着,低头望了望秃了一小块的地方,心疼地直抽气。
“真是讨厌的人类小鬼。”它生气地说。
第 77 章
午时的风温凉, 步行街里一间装潢古典的咖啡店里的人并不多。从透明玻璃往外看去,可以看见路过的那些活力四射、携伴出来游玩的少年少女。
刚解决完口味清淡的午饭,夏目贵志趴在桌上, 了无生气地透过装着橙汁的玻璃杯子望向窗外,随后无端地开始叹气。
连续不断地归还友人帐上的妖怪名字, 似乎是一件极为消耗体力的事情, 他不是很想再次体会这种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弹的无力感。
“为什么还名字会比跑一千米还累?”夏目颇觉无语。
一旁的寺崎有藏支着手,随口答道:“束缚的名字就像一把生锈的锁,因为你没有房主人的钥匙, 所以只能自己撬开。实力越强的妖怪,锁芯越复杂, 只会更累。”
夏目耷拉下眼皮道:“我现在感觉像是丢失了年轻人的朝气。”
寺崎对他突然发出的感慨不置一词。
他们现在,一样的提不起劲。
友人帐上的名字,一共有三百二十九个。半个早上的功夫,夏目贵志不过刚还掉了三十二个。
理论上, 似乎只需要十天就可以归还掉所有名字。
现实中,却需要考虑更多的因素, 得出的时间可能也会被莫名地延长。
早上那些来找夏目的妖怪, 不过是中级和低级的妖怪。大概是夏目玲子最开始收集的那些实力低微的妖怪们, 当她有意识地寻找更强大的妖怪, 那么排在友人帐后面的妖怪们基本都是不可控的变量。
说不定它们现在还躲在不知道哪里的深山老林里冬眠呢, 哪里会主动来找夏目要名字。
“下次见到斑,问一下怎么召唤里面的妖怪吧。”寺崎说完,一样地曲起手, 犯懒地趴在了桌子上。
夏目侧过头, 望着头上还顶着羊面具的寺崎思索了片刻。他能感觉到寺崎平静无波的内心,正如约定好的一样, 寺崎现在只是在帮他而已,像是在完成一件枯燥乏味的任务。
只有抓着斑研究的时候,寺崎才提起了些微的兴致。
“寺崎从斑身上得出了什么结果吗?”夏目轻问。
被询问的人瞬间直起了身,语气轻快:“那个陶泥做的招财猫是容器哦。”
“可以被妖怪附身,不会被瘴气影响,无生命气息却能让妖怪行动无碍的奇特术具,是好东西来的呢。”
谈及起妖怪研究,寺崎一股脑地输出了相关的理论知识和猜测。
夏目听天书一般听完了开头,望着口若悬河的寺崎就开始走神地想,寺崎感兴趣的东西和他完全是南辕北辙……有点神奇呢。
过了一会,寺崎推开空空的玻璃杯。
“……更多的信息就不清楚了。不过,敲开看看的话,说不定还能发现点什么。”
听到寺崎危险发言的夏目陡然回了神,“不是说容器好像和妖怪同化,融为一体了吗?”
寺崎“嗯”了一声,游弋视线,小声道:“所以没敲呢。”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夏目慢慢坐正了,认真地问:“你想敲开斑看看是吗?”
“没想啊。”寺崎很干脆地说。
夏目语气微妙:“真的吗?”
“嗯,假的。”寺崎突然承认了,难掩好奇地问夏目:“你也看见了吧,那个像真猫一样软绵绵的身体,里面应该是硬邦邦的陶泥才对吧。分明是摔一下就会碎掉的材质,但是你看这个,它尾巴上的毛,白色的,跟它本来的身体一样。”
寺崎从兜里拿出的一团绒毛,在微风的吹拂下,边缘的短毛轻飘飘地晃动。
夏目低头望着,神情恍惚地听见寺崎接着道:“你就不好奇吗?那个身体里面的,到底是妖怪的血肉还是泥巴。”
寺崎用平静的神色和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了对妖怪来说相当恐怖的发言。
夏目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他攥紧手,连忙说:“不,我一点也不好奇。但是你如果实在好奇的话,答案为里面是泥巴。”
“你怎么知道?”寺崎弯了弯眼。
“有妖怪附身,招财猫才是活着的。一旦容器碎掉了,那么就等于死物,妖怪也就不见了,所以是泥巴。”夏目解释。
“只是猜测吧,论证不够充分呢。”寺崎评道。
夏目瞪了一眼,沉声道:“有了答案就不许研究下去了。”
寺崎笑了下,“本来也没打算研究这个啊。”只是夏目追问,他才说的。
他现在能明白生命具有重量。尽管大部分生命的重量,对他来说都轻如蝉翼,但真实地存在着。
而且,他大概也知道正确答案,不过是另一具同化的壳子……应该也差不多吧。
寺崎敛眸道:“我其实比较想知道的是——那个招财猫是谁制作出来的。”
斑一问三不知,也不说是谁将它封印在那里的。那么从哪里来的术具呢?要从除妖师家族那边找找记录吗?不太想和他们打交道啊。
寺崎暗自琢磨开,夏目瞧着瞧着,忽然转了个问题,“面具哪里来的?”
寺崎一愣,道:“跟妖怪换来的。”
“是吗?”夏目拉长了语气,似乎不太相信。
寺崎有点泄气,“是真的,找妖怪换几样东西又不难。”
它们比人类还好骗,一颗棒棒糖可能拐不走人类小孩,但是一定能拐走一只愿意接触人类的妖怪。
这样一想,把妖怪当成人类看待的夏目玲子和夏目贵志都是奇葩,寺崎顿时觉得他可能也快要变成其中一员了,他有点忧愁地问:“夏目,你是想用人类的社会规则,套用在妖怪身上吗?”
夏目顿了下,轻道:“妖怪有自己的规则,我不会干涉它们。”
换句话说,他想要干涉的是人类这边。寺崎更忧愁了,直言道:“你用友人帐威胁除妖师家族那边可能还快点。”把友人帐上的妖怪全弄过来,往门口一站,武力震慑,简单得很。
夏目:“我不干违法乱纪的事。”
寺崎:“哪有,你天天干。”
“嗯?我做什么了?”夏目蹙眉,努力回想。
寺崎理直气壮地指着自己说:“我是除妖师那边的通缉犯知道吧?你知情不报,可不就是在乱纪吗?”
夏目张了张口,忽觉无言以对。
寺崎嘿笑一声,凑近了说:“除妖师那边的规则你知道多少啊?名取周一招揽你的时候,和你说过吗?”
“就知道一点。”夏目闷声道。
“那想去除妖师的地盘了解一下吗?”
寺崎压低了声音,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夏目有点心累,“你不是说你是通缉犯吗?去那里干什么?自动送上门还是去挑衅?”
“就去看看,看完了就回来。”
寺崎言之凿凿,夏目只觉有鬼,边起身边道:“不去,累了,回家。”
“那得空和我去找点资料。”寺崎推了下椅子,跟上了离开的人。
夜月一朝自由,乐意在山林里和那些妖怪一块待着,寺崎也没管它。走过了十五分钟的路程,回到了他们如今暂住的房子。
一栋自带大院子的两层楼房,位置有点偏僻,和邻居隔了有十米远。联系的中介说这屋子闹鬼,不过所谓的鬼怪,寺崎根本不怕,双方都很愉快地签了合同。里面的家居物品由屋主赠送,一应俱全,都不用再买。
夏目拖着略显沉重的身体回来,沾上被子,倒头就睡。
寺崎掏出圆筒包,在院子里四处敲敲画画,开始捣鼓结界,力求让妖怪懂得什么叫私宅勿进。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看着院子四周一手造就,堪称铜墙铁壁的结界,满意地颔首。
院外的门牌作为防守的第一道结界,也不容忽视。寺崎转身向门外走去,对一个看了不知道多久的妖怪说:“让开。”
浑身漆黑,只露出一只眼睛的妖怪,委屈地往后挪了两步,眼睁睁地望着寺崎在门牌的角落,画上了几个小小的符纹。
妖怪伤心地弯下腰道:“你这样,我回不了家了。”
寺崎侧头打量闹鬼的始作俑者,回道:“你干嘛往人类家里住?”
妖怪更加伤心了,“这儿还没盖房子的时候,我就在这住了,是你们住进了我家,还砍了我的树。”
寺崎默了默,说不好是人类占了妖怪的地盘,还是妖怪侵占了人类的家。总之,他现在刚好缺个试验的帮手。
于是,妖怪莫名地得到了一份“临时工作”。
傍晚,夏目睡醒后,规规矩矩地站在厨房里看火的妖怪望见了他,便开口说:“寺崎大人说他去打个酱油,一会就回来。”
夏目:“……哦。”
妖怪身子抖动了两秒,转回头认真地看着燃起的火光。
出门打酱油的寺崎,顺路往公园里的鱼喂了两只妖怪。
友人帐出现的消息,果然不出意外,会在短短的时间内广泛地传播出去。
“登门拜访的客人也要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才是。”
寺崎望着沉下去的妖怪,眉眼弯弯地拍了下手,语气格外地温和。
“田沼,在看什么呢?”公园外,一个男生拍了下伙伴的肩膀。
寺崎瞥了一眼,收回视线,淡定自若地从反方向离开。
田沼要望着冒泡的湖面,神色紧张,他刚刚好像看见了一道模糊的人影被丢了进去……他抬头望了眼天色,自欺欺人地想,大白天的,怎么可能呢……
他声音飘忽地对同伴说:“你看看,池塘里有人吗?”
“……哈?”
寺崎拎着两大袋生鲜酱料,和杂七杂八的东西,回来得晚了些。
夏目探头望了一眼,挑眉说:“我去隔壁借着了。”
他们这里距离超市和便利店,都有点远。
寺崎恍然道:“隔壁藤原那家吗?”
昨天看见有人住进鬼屋,还特意走过来提醒的好心人类。
夏目点头应了。
“你现在不怕麻烦别人了吗?”寺崎摸索着袋子,奇怪地问。
“视情况而定。”夏目望了眼被当成手下用的原住民,神情高深莫测。
寺崎轻笑了一声,展开一件超市送的粉嫩围裙,对夏目道:“好看吗?给你了。”
夏目从他手里强行挪开视线,不客气地指向另一件蓝色的说:“我要那件。”
“不行。”寺崎笑意吟吟地拿着引着魔法少女的围裙往他身上套。
夏目叹了一口气,张开手臂说:“美和子才喜欢这件。”
“送的东西,别要求太高了。”寺崎憋笑道。
夏目:“听藤原阿姨说,超市那个活动,是可以自选赠品的。”
“嗯。”被拆穿的寺崎也不心虚,抬眸认真道:“所以店员说,这是赠品里最好看的了。”
尽管是粉色,加魔法少女。
“你故意的。”夏目神色了然。
寺崎笑而不语,提起超市袋子往冰箱走去。
夏目望着寺崎,思索道:“你心情不好吗?”
“对啊。”
寺崎回头看他,语重心长地说:“夏目啊,你真的被这里的妖怪盯上了呢。”
“要小心点才行啊。”
第 78 章
似乎宝物一旦为人所知, 即便它有主了,也有恶龙看守,还是会被觊觎。
莫名的危机感, 让寺崎有藏觉得不能再让夏目继续莽下去了。
对付妖怪的手段和人类并不相同,没有任何一个除妖师是像夏目贵志一样, 光靠身体接触直接引发妖力动荡, 因力量强大而达到了一击制敌的效果。虽然方法直接有效,但是玩近战的遇上远程法师,就对敌距离来说就吃了亏。
他总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看着夏目。人类需要足够的, 自由生活的空间,就像美和子养花一样, 养护的时候要放在阳光下,干涉太多,频繁浇水,会缺氧和腐烂。
晚间, 寺崎一脸严肃地拿出本子和笔,在沙发上盘膝而坐, 和夏目面对面讨论。
“你得学一点自保的手段。”他说。
夏目眨了眨眼, 应道:“好。”
“消灭妖怪的手段也要学的。”寺崎认真道, 声音微冷:“你可以不用, 但是不能不会。”
总是对妖怪心软的夏目, 就算是面对吃人的妖怪,行事也留有余地。但不是所有的妖怪都值得被他善良地对待,除妖师每年消灭不了, 只能封印起来的危险妖怪, 并不在少数。
夏目抿了一下唇,又应了一声“好”。
不过对他来说, 亲手杀掉妖怪,可能会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情,甚至会一直做噩梦的程度。
寺崎垂眸思索片刻,松口道:“不学这个了,把封印妖怪的手法学熟就可以了。”
“没关系的,学了也不一定会用到。”夏目轻声说着。
“……那就放到最后再学吧。”
既然他这么说了,寺崎也不作反对,拿着笔在纸上边写写画画,边介绍说:“除妖师自保的手段,大致划分为三个方向——”
“位置固定的法阵,效果固定的符纸、卷轴或是术具,以及式神。”
“前面两个,都需要一定的天赋、知识储备和练习积累才能灵活使用。借助现成的符纸、卷轴这些外物,是最简单,也是最容易入门的基础手段。”
寺崎给夏目分析着,“所以有很多新手除妖师,沉迷于外物带来的成就感,而不去精进个人的修行,他们的实力,到头来也仅仅只是入门了。”
“你的妖力,是很强大的天赋,我所见过的除妖师里,就算是大家族里的人,也很少有达到这种程度的。所以既然要学,那就别浪费这份得天独厚的天赋。”
“虽然有些晚了,但还是从头学起吧。”
夏目听了顿觉不妙,寺崎抬起眸,将冷酷进行到底,“首先从学习妖怪的文字开始。”
夏目挣扎了一下,“我能看懂。”
寺崎:“那你会写吗?”
夏目:“……不会。”
妖怪那些像鬼画符一样缺斤少两的文字,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看懂。
“除妖师的任何手段基本都是从妖怪的术式里面学来的。”寺崎缓和语气说,“学会了词,才能造句,组成完整的术式。不用担心,妖怪的语言,并不难学。”
夏目:“……”他有点怀疑,寺崎的“不难”,是建立在普通人类的大脑之上的吗?
为了不打击夏目,寺崎例举了几个实用且好玩的术式效果。
比如说,可以加快植物成长的术式,在水底呼吸的术式,作弊一样进化成大力士的术式……
夏目听了后,说要不是除妖师数量少,估计就能为社会造很多福利了。
寺崎有瞬间的茫然,纠结地点头道:“对的呢,所以你好好学。”
学完后,就会发现,大多数术式,都有着它的局限性了……寺崎默不作声地想,又和夏目提起第三种手段。
“除妖师与生俱来的天赋,基本决定了他们的实力上限,只有式神是唯一的例外。人类和妖怪契约,并不需要太多的灵力,但需要承担一定的风险。”
“契约式神,相当于打破人类和妖怪世界的屏障,主要作用于建立联系妖怪的空间通道。契约木牌上妖怪的名字,束缚的威力一般。而且因为以前有除妖师被想要获取自由的式神反噬掉生命,导致死亡的情况。所以现在的除妖师,对式神的选取更为谨慎,宁愿用数量填补,也不找自身控制不了的大妖怪。”
“当然,实力强大的妖怪一般也不会选择和人类契约。”
“友人帐……堪比除妖师的超强外挂了。”寺崎感慨道,“夏目,你其实可以命令里面的妖怪,在还名字的这一段时间内保护你的。”
“可是那些妖怪,是外婆的手下。”夏目神色迟疑,“早上还名字的时候,我好像看见了一些有关于外婆和妖怪的记忆。”
“记忆?”寺崎停笔,些许愕然。
“对。”夏目点头,“外婆让那些妖怪写下名字时的记忆,有点模糊,但是应该没有错。”
接着,夏目就兴趣盎然地和寺崎讲,那些模糊不清的,有关于他外婆的画面。
他从妖怪记忆里看见的夏目玲子,大多数时候都穿着校服,一头飘逸的长发,是一位长相十分漂亮的高中女生。
玲子总是一个人四处在找妖怪“决斗”,输的人就要当对方的手下。“决斗”的方式有很多,有一次还和妖怪比拼谁爬树更快,即使是穿着制服裙子,姿态也十分地利落和快速。
从妖怪记忆中见到如此鲜活的亲人,夏目贵志大为震撼。他的声音不自觉变得轻快,表情异常生动。
聆听的寺崎有藏非常给面子地不时回应着,注视着眼眸晶亮的夏目贵志,他眉眼一弯,忽然觉得还掉友人帐上的名字也不是全无益处了。
毕竟,男朋友的快乐是无价的。
正儿八经地记录着除妖师内容的纸张,翻过去了一页。
夏目含笑说:“我和外婆长得好像有点像,你等等我画出来哦。”
他落笔不加思索,由简单线条组成的速写画,缓缓定格成了一个扛着棒球棍,叉着腰的飒爽女生,脸上的笑容明媚。
寺崎偏头望了望人,也笑,“眉眼完全是一比一复制呢。”
*
次日一早,春光和煦。
一夜无归的夜月领着十三只安安分分的妖怪到达了门口。
寺崎搬出小板凳往院子里的树下一坐,指挥着那些妖怪一个一个走进院子。落在最后的妖怪,体型十分庞大。
“挤不下了。”他说。
生怕被驱赶的妖怪一着急,像皮球一样的身体倏尔往外泄气,变成了长着腿的凹陷瘪球。
寺崎打量着妖怪的新体型,有些好奇地问了两句。妖怪纠结地说,那是它的独门秘技。
“那我拿另一个独门秘技和你换,大妖怪的我也有哦。”寺崎揣着手道。
妖怪一怔,弯下腰和他交涉。得到回答后,眼睛瞪得像铜铃,猛点头说:“换换换。”
听了不少的其余妖怪们,暗自盘算了一下,大着胆子向人类提出了交易。
所谓的独门秘技,大多是妖怪生来就会的术式,就算说给人类听,愚蠢的人类也学不会的。于是,妖怪们很是放心地将自家的术式说了出去。
总归是无本的生意,寺崎干得风声水起。
妖怪们“玛卡巴卡”地说,寺崎津津有味地听。夏目不忍直视地撇过了头,他听不懂,真的。
夏目向身前的妖怪询问它的姓名,掏出友人帐,念出咒言,纸张顿时像白鹭的翅膀一样翻飞。
得到自己名字的妖怪激动地向外左右漂移地走路,张开橡皮泥一样的手臂,波浪似的弯曲摆动着。
夏目笑了小,没有急着再次归还名字,宛如老朋友一般,向下一只妖怪提起夏目玲子。
他所看见的妖怪记忆,不一定是清晰且连续的,更多的是像视频抽掉帧数一般,呈现出些许不连贯的片段画面。
想要知道更多的,有关与他外婆的事情,只能通过询问外婆的“友人”。
因为都是些珍贵的回忆,妖怪们也很乐意地告诉了他。
黑影似的妖怪,忽然端着茶水冒出来,像招待客人一样,在木桌上放下了古旧的茶杯。豁了口的杯子里,装着清澈的淡绿色茶水,低头望下去,杯底有着腐烂的树根,边角处似乎还有半点的嫩芽。
“它是一种名为憧影的妖怪,一般只会居住在参天的大树里。传闻它们遇见停留在树下歇脚的过路人,就会端出用树叶泡的茶水,给他们补充精力。”
寺崎和夏目解释:“闹鬼就是因为它总端出腐烂的木根茶水给那户人家喝。”
被砍掉的树木,根系还残存在地底,憧影守着它,不愿离去。
“还会长出来吗?”夏目问。
寺崎指着嫩芽道:“在长呢。”
他笑着歪了一下头,说:“很快你就能看见了。”
过了好一会,院墙上悄然跃上了一只三花猫,慵懒地趴在墙头,眼眸半合地望着下方其乐融融的场景。
结界似乎拦不住大妖怪啊……寺崎扫过斑它,冲它招了招手。
斑彻底闭上了眼睛,并不做理会。
夜月便和寺崎嘀嘀咕咕,寺崎点着头,勾起了嘴角。
树的影随光明而缓慢移动着,斑忽然鼻子动了动,一股醇厚的烈酒气味直扑嗅觉。
它睁开月牙似的眼睛,前后肢一曲一跳,精准地抱住了前方装着酒液的玻璃方瓶,直起身,咕咚咕咚地猛灌。
喝酒的猫,真是长见识了。寺崎想着,语气悠然:“知道吗?人类有句古话,叫吃人手短,拿人嘴软。”
斑抬头看他一眼,脸颊浮出酡红,“吃人?”
“不是哦,吃妖怪。”寺崎笑意不达眼底,压低了声音道:“要是发现哪只不长眼的妖怪来抢友人帐的话,就把它吃掉吧。”
“哦嚯嚯。”斑忽然笑开。
哎。一旁的夏目敛眸合起友人帐,起身牵过寺崎回了屋。
突然被冷落的妖怪,一脸懵逼地说:“不还名字了吗?”
夜月瞥过一眼,哼了一声,冷道:“等着。”
玄关内,夏目耐心地劝说。
来抢友人帐的妖怪,不一定都是些穷凶极恶的妖怪,可能也有因为其它原因的妖怪,不能一棒子打死。
寺崎不满地哼唧,“哪有这么多理由?强盗就是强盗,对强盗心善是对自己的残忍。保不齐你一旦露出后背,就会受到攻击了。”
夏目平静道:“那在能保证自身安全的前提下,听一下他们的理由也无妨吧?无论是谁,在命运转折的时候,或许都期待着能够有选择。在自身有选择余地的情况下,不要轻易地选择为难别人吧,妖怪也一样。”
寺崎笑了下,挑眉说:“如果是我,在那种情况下,我能编出一百个不重复的理由,你要相信哪个?”
夏目怔住。
仅一秒的空隙里,寺崎忽然凑近亲了下他的侧脸,声音轻飘飘的:“然后,在你犹豫的那一刻,我就能完成反杀了。”
夏目静静地望着他,叹息道:“又不是每个妖怪都像你一样。”
“可妖怪又不是不会说谎。”寺崎眼神微暗,捏着他的手心说:“你可以心存善意,但也要保持戒心。尤其是只有一个人面对危险妖怪的时候,要做好两手的准备。”
夏目沉默片刻,心情沉重地“嗯”了下。
“等做好了准备,那么浪费时间,听一下理由也没关系。”寺崎浅笑着说。
夏目弯起了眼睛,应道:“好哦~”
过了五分钟,重新打开的玄关门虚掩着没有再合上。
翘盼以首的妖怪缩回了脖子,看了眼夜月所在的方向,乖巧地等待自己名字的归来。
寺崎和斑友好地收回前言,问起召唤友人帐上妖怪的方法。
斑醉醺醺地回道:“只有名字是召不过来的,要知道对方的长相。”
寺崎想了想,怂恿着斑把法阵画给他看。描绘在纸上的法阵和其它的召唤之法,原理相同,只有个别符纹不一样。
他小声说了句什么,斑瞅了寺崎一眼,眼睛一闭,往夏目的方向走了两步,开始呼呼大睡。
熟悉中又带了点不同的气息,仿佛可以安心地停下来休憩。斑圆滚滚的小肚子一起一伏,鼾声响起。
夜月打了个哈欠,寺崎看了眼,估摸着它昨晚又找斑打了一架,他便问:“赢了吗?”
夜月精神抖擞地原地蹦起来,开始描述:“我把它踹进湖里了,然后左三下右三下……”
寺崎听了半会,得出了斑实战经验不如夜月的结果。
这也正常,妖怪宛如野兽一样的战斗直觉,令它们鲜少地去总结实战经验,夜月不一样。它被封印在咒具里时,就时常复盘,幻想出来要怎么样大杀四方。出来后又常常和他打,将不择手段的战斗技巧,潜移默化中学了个七八成。
寺崎在一旁涂改着法阵上的符号,不断计算数据。
“大哥哥!”
院外突然响起孩童清脆的声音,寺崎愣了下,转头便看见一个背着小肩包,捧着大餐盒的矮小身影。
“我可以进来吗?”不到十岁的瘦弱男孩子扬着笑脸向夏目询问。
“苍介?进来吧,怎么过来了?”夏目站起了身。
得到应允后,仅剩的瘪球妖怪让避道路,藤原仓介一脸好奇地环视了下四周,捧高餐盒说:“玉子烧,妈妈做多了让我带过来的。”
“这样吗?真是有劳费心了。”夏目从他手里拿走沉甸甸的餐盒,笑了下说:“谢谢苍介,要在这坐会吗?”
苍介眼睛亮了亮,望向四脚朝天躺在一边的斑,询问道:“那个猫咪,是哥哥养的吗?”
寺崎插嘴说:“不是,是附近的流浪猫。”
虽然他没见过这小孩,但是从夏目有点熟络的态度来看,估计就是邻居家的吧。
苍介抬头望了眼寺崎,倏然往夏目的方向挪动了一下脚步。
嗯?寺崎不动声色地想,诅咒对人类应该不起效吧?
苍介从没在附近见过这么胖的流浪猫,但他也不怀疑大人说的话,只道:“它睡着了吗?妈妈说,这样会着凉的。”
夜月不禁嗤笑,眼睁睁地看着苍介拿起落叶盖到了斑肚皮上。
不过斑呼吸间,那片叶子就顺滑地掉落了下来。
“哈哈,肥猫。”夜月嘲笑出了声。
苍介再接再厉,又盖上了几片落叶。
瘪球妖怪眼巴巴地望着夏目,夏目推了下寺崎暗示道:“去带苍介找一件毯子?”
寺崎:“……哦。”
他带着一步三回头的苍介回屋,夏目便快速地将最后一个名字归还。
丢失的名字本就藏着遗失的妖力,瘪球妖怪“噗噗”地开始涨气,冲夏目道谢完,像热气球一样飞到天空上,随着风的方向飘走了。
叶影婆娑地晃动,人和树干的影子半混在了一起,青松一般笔直延伸。
昏睡的三花猫得到了来自人类小孩子的热情小毯子,过了一会,太阳逐渐猛烈,又被抱进了阴凉的屋内。
斑一觉睡到了大中午,鼻子比眼睛先有了动作,摆在眼前的是明晃晃的一块黄澄澄玉子烧。
除此以外,视野里空无一人。
些微的声响自外边传来,它从沙发上跳到了附近的窗户边,望外瞧去,三道人影正往内推开院门。
*
小孩子的精力通常比较旺盛,藤原苍介经历过一场大病,没什么熟识的好朋友,所以他是来找附近新鲜的大哥哥玩的。
好脾气的夏目在还掉了十三个名字后,体力仅剩3%,还强撑着想要陪苍介玩的样子,让寺崎有点看不过眼。他把人形夜月干脆利落地往苍介面前一领,有过经验的夜月便肩负起了陪小孩玩的职责。
生无可恋但尽职尽责的夜月:Orz,我堂堂一只大妖怪,麻了,彻底麻了。
一个半小时后,苍介领着新鲜出炉的“老大”,带上洗干净的餐盒跑回了自己家,贡献出自己的所有玩具。
所以,将近中午,夜月待在别人家里还没有回来。
可是再不回来,夏目估摸着夜月可就要被留在邻居家里吃饭了。他抹了一把脸,兀自打起精神,和寺崎一道去向邻居打招呼。
开门的是藤原塔子,一位面容十分和善的中年妇女,看见他们便眉眼弯弯地热情招呼他们进屋。
他们来此的目的,本来是来领夜月回去的,可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在厨房帮忙打下手,顺路解决午餐的问题。
也许是因为藤原塔子撑着脸有些懊恼地说:“今天的饭不小心煮多了吧。”
夏目望了一眼,觉得那一锅咖喱饭,并不是“不小心”就能达到的程度。
只不过是在昨天来借酱油的时候,提了一嘴他们刚搬来这里,会暂住一段时间。好心的藤原塔子就顾念着地方偏僻,新邻居只是两个刚成年的男生,会不会不太方便做饭,明里暗里地开始照顾着。
不过,会做饭的男生,也有很多吧。夏目觉得藤原塔子不必替他们多担忧,他撸起袖子,动作极为熟练地当着帮厨。
寺崎没去思考这些多余的人类社交,垂眼拿着小刀,很是快速地处理食材。
藤原塔子笑呵呵地夸了几句,和夏目闲聊着,放下了对新邻居不会做饭的忧虑。
藤原家里的男主人,晚上的时候才会回来。平时,都是苍介和塔子两个人一块吃饭。今天的餐桌上有些热闹,有了新伙伴的苍介,胃口超级好地多吃了半碗饭。
外表极具欺瞒性的夜月,当着人类的面,扫空了第二碗饭
迎着塔子惊叹、苍介不甘落后的目光,寺崎在底下踹了夜月一脚,无语道:[再吃,你就继续留在这里照顾小孩吧。]
夜月僵了一瞬,默默放下了碗筷。
提出告别后,苍介依依不舍地送离了“老大”,夜月转身的动作无端透出轻松。
“人类的小鬼头,真是麻烦啊~”它负手走在前头,语气悠悠。
寺崎和夏目悄声道:“它好像怪怪的。”
“不像之前陪勇太玩那时,整只妖都是低气压。现在看着,似乎有点乐在其中的模样。”
“可能是因为,现在它当了‘老大’吧。”夏目猜测道。
寺崎回忆了下,明悟道:“哦,勇太那时候似乎想让夜月当手下,所以才生气到跑回家了吗?”
两人对视一眼,顿时心照不宣。
“真幼稚呢。”寺崎笑着说。
夏目赞同地点头。
回了家,斑和茶几上的玉子烧不见踪影。夏目望了眼怀里塔子听说他家有猫,塞给他的烤鱼,耸了耸肩。
自由的猫咪,可能回到山林去了吧。
下午,名为《妖怪文字速通》的一对一课程开始了。
没有教科书,寺崎现教现编,夏目现学现写,十分地随意。
夏目望着两个基本一模一样,但是含义天差地别的符号,扶额道:“除妖师都要学妖怪的文字吗?”
“只有少部分才会系统地去学。”寺崎老神在在地翘着腿说,“一般来说,他们只会学自己家族里的东西。”
“我是野路子,会的东西很杂。不太清楚你对哪种更感兴趣,所以先把基础打好,剩下的也容易上手。”
寺崎望着夏目,思索道:“还是说你想去大家族里学?”
“别了,就这样吧。”夏目微叹,埋头啃一门新的语言系统,有点苦,但他不敢说。
仅仅是“入门”,他总不能当着寺崎的面,连门也不跨转身就擅自跑掉了吧。
夏目暗自给自己鼓劲,神情莫名地有些肃穆。
夜月不知何时悄悄离开,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脚步轻盈地跑向了绿汪汪的山野。
山野的风,似乎还夹杂了一股湿咸的大海气味,吹到了这座小镇上。
一连几天,夏目维持着早上还名字,下午和晚上速通妖怪文字的日常,相当普通地度过着。
值得一提的是,他抽空去山里找露神还掉名字的时候,被寻找花子奶奶的孙女撞见了。
不管怎么说,含着纸张在嘴里,神经兮兮地念叨什么的样子,被人撞见都会感到无比的羞耻。夏目当时苦大仇深地扒着并不作提醒的寺崎肩膀,瞬间丢失了面对现实的勇气。
年轻的女孩子惊疑不定地望着淡定无比的寺崎,纳闷地问:“神明是真实存在着的吗?”
寺崎敛眸望了眼夏目,道:“举头三尺有神明,看不见的,不代表不存在。”
没有持续信仰的露神,当然会逐渐消失掉吧。夏目知道了,估计又该难过了。
只是前往附近商铺买东西的花子,又被孙女絮叨了一番。
寺崎走上前和花子谈了谈,花子诧异又欣喜地拉着他的手说:“露神大人要是知道有你这样一个信徒,一定会很高兴的。”
不,其实我没有信仰。寺崎心道。他只是砸点钱,让花子联系人,重新修建一下露神的祠堂罢了。只是维持信仰的话,这就足够了。如果花钱能买到男朋友开心的话,当然要干的吧?
花子脚下生风地连家也不回,带着孙女联系熟人去了。
夏目明悟了什么,小声问着寺崎:“你哪来的那么多钱?”
“不知道呢,不知不觉地就有很多了。”寺崎提起了一位久远的故人,小时候聘请过来的假管家,如今是他的私人理财顾问——浅羽拓海。
“也有好几年不联系了,好像他挺忙的。”
夏目不说话了,也没有问他那张唯一的卡里,到底有几位数。
友人帐上的名字一天天地在逐渐减少,跟随着夜月来找他的妖怪也在减少。
夜月有了一个人类的小跟班,它带着苍介漫山地撒野,藤原塔子居然很是放心。
苍介口中的夜月,是个有点奇怪的“老大”,不时就会做出一些奇怪的举动,比如说不厌其烦地拿着逗猫棒逗猫咪,然后受到恼羞成怒的猫爪袭击再反击回去。
不过苍介觉得他的“老大”是个隐世超人,连带着看寺崎和夏目都眼睛发光。
夜晚。
“明天开始,夜月应该不会再带妖怪回来了。”寺崎说。
夏目安详地闭着眼应:“知道了。”
“消息已经彻底传出去了,它们应该会自己来找你。”
“OK。”
“我打算撤掉一些结界,很多麻烦会找上门的。”
“嗯。”
“你怎么怕给别人添麻烦,不怕给自己添麻烦啊?”
“都怕过,但是后来一想,我只要尽力而为就可以了。”夏目睁眼道,“很多烦恼,其实都不值一提。总有人和妖怪比我更快乐和痛苦着,每次只要这样一想,就感觉自己不是孤身一人了。”
“奇怪的说法。”寺崎轻道。
夏目笑了下,侧头问他:“知道孤独是一种什么感觉吗?”
寺崎答他:“不知道。”
这个世界,最该感觉到孤独的外来者,却不懂孤独。
挺奇妙的。
他外婆小时候是孤独的,因为能看见妖怪,所以被当成奇怪的人,不被镇上的居民理解,所以友人帐上是她为了消磨孤独的产物。
友人帐上的妖怪也是孤独的,独自地徘徊在寻找某些事物的过程中,一直,一直在等待着无望的人。
夏目想着,缓慢地说:“那么,就请一直不知道下去吧。”
“不知道真名的寺崎有藏先生。”
第 79 章
结界撤掉大部分之后, 就有妖怪根据气息自动找上了门。
寺崎有藏观察了一周,得出了结论。主动登门的妖怪,普遍得可以分为三种, 第一种是普通的还名字型——
恭恭敬敬的妖怪:“夏目大人,请把名字还给我吧。”
这种时候, 一般双方都会皆大欢喜地以友人帐变薄而结束。
第二种是不太寻常的求助型——
哭唧唧的没用妖怪:“夏目大人, 呜呜,请帮一下忙吧,我重要的妖怪/东西, 遇到危险/不见了啦”
尽管妖怪的理由千奇百怪,但是它们都会得到一个相同的结果——好心的“夏目大人”会帮忙的。
然后, 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多的妖怪当这里是万事屋,抱着山花和特产不远万里也要过来登门拜访。导致夏目忙得脚不沾地, 将附近的山林和城镇基本都跑了个遍!
如果他没记错,最开始的时候, 夏目学田径只是为了在妖怪面前逃跑得更快吧?怎么才过了几年, 就沦落到给妖怪跑腿的地步了?
寺崎有藏陷入了迷一样的思考, 以及纠结。
要拦一下吗?但是好像也没什么正当的理由。只是“顺手”帮一下而已, 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关键是夏目也不喊累, 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有妖怪来找他时,似乎还有点开心。
好奇怪。
想不通。
真的有人能来者不拒、尽心尽力、毫无酬劳地帮助妖怪吗?
寺崎跟着夏目跑了几次后, 体会不到丝毫快乐的寺崎被夏目以“妖怪上门的时候, 家里不能没有人”为理由,坚决地留在了家里。
寺崎:“”好烦。
顺理成章不用学习难得要死的妖怪文字·有点心虚又不是很愧疚·总之放假不用动脑真是太好了呢·接触自然的夏目:“天气真好啊。”
跟着夏目充当临时保镖的夜月:“我先走了, 回去的时候就在路口等,没问题吧?”
夏目回它“没问题”。
夜月叮嘱了一句:“注意安全”,就头也不回地,迅速跑远。
只要不是碰到妖怪的包围圈,他完全可以确保自身的安全。夏目揣着一背包危险的术具,跟上了求助妖怪的步伐。
这次,又会遇见什么样的故事呢?认认真真地写在笔记上的话,就像冒险历程一样了吧。
如果在笔记里加上部分插画,就成了名为《夏目的冒险历程》的故事集。
所以现在,冒险家夏目要开始启程了!
田野里吹来的风,拂过路边的樱花树,卷起的轻盈花瓣归向了天空、道路、田野和人类的手心。
*
傍晚归来的夏目和早已等候在此处的夜月默契地对了一下口供。
经过藤原一家时,藤原苍介从窗户探头向他们打了声招呼,还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收衣服的藤原塔子抬头喊了他一声,苍介便乖巧地缩回脖子,关上了窗户。
前几天跟着夜月玩水的苍介,生病了还没好。
说去附近找一只大妖怪拿治疗喷嚏草药的夜月,现在,夏目也不见它把手上翠绿的几根草给出去。
“不给出去的话,就浪费了吧?”
夜月望了他一眼,将手里的东西塞给夏目说:“你给,泡热水一起喝就会好了。”
夏目非常干脆地拒绝了夜月,迈步向前走。
有些忙呢,他是不会帮的。
“要快点哦,毕竟寺崎还在等我们回去吃饭呢。”夏目停下脚步,回头对夜月说。
照顾小弟,是身为老大的责任!站在原地的夜月一握拳,冲进了藤原家。
藤原塔子惊了一瞬,露出笑容说:“上楼梯的时候,要慢点跑啊。”
藤原苍介吸着鼻涕望见自己的老大猛拍上桌子,甩下三根草,气势凌人地说:“泡水喝,一次一根,你就会好了。”
苍介来不及反应,老大就不见了。
夜月神色轻松地匆匆跑出来,和等候的夏目一道往回走。
回到家,餐桌上百无聊赖的寺崎半撑着脸,另一只手指向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妖怪,简短地说:“要名字的。”
夏目明白地掏出友人帐,问名字,念咒言,撕纸一拍掌,一吐气。一套流程下来,全程不到一分钟,兴高采烈的妖怪就跳出窗户,蹦跳着迅速离开。
寺崎抬眸看了他一眼,忽然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力感。
想不明白的问题,直接问本人就好了。
夏目犹豫了一会,耿直地说出了因由,“妖怪的语言好难。”
比英语还要难学,而且寺崎从来都不是一个很会教导知识的老师。他只会告诉夏目正确的结果,让他死记硬背。
夏目明明可以跟妖怪无障碍沟通,也能神奇地理解妖怪的文字,但是一旦将这些当成一门新语言来学,就好像望山跑死马,猜不到实际的路途到底有多远。
语言记忆难吗?仿生人思考,仿生人叹气,仿生人无奈,还说:“人类真的好笨。”
人类本类夏目贵志:“”早就知道了,外星人不懂他的疾苦。
他生气地猛猛炫饭,擦碗的时候都倒多了洗洁精,用水呼啦啦地冲着全是泡沫的手。
不学了,今天说什么都不学了。
夏目闷声不响地在玄关穿鞋,寺崎看了一眼时钟,探头问他:“去哪?”
“买东西,做标本。”夏目杀气腾腾地说。
寺崎眨了眨眼,好奇地问:“福尔马林吗?”
“不,干花剂。”夏目冷静地答,伸手推开门。
“哦豁。”寺崎道,“等我一下,我也去。”
七点半,月亮和路灯的白光掺杂在一起,路过的房屋亮着暖光灯,迎面走来一盏大灯泡。
夏目往旁边走了两步,给妖怪让路。
长手长脚的灯泡妖怪动了动脑袋,灯光忽然亮得惊人,它激动地喊:“玲子,你回来了!!!”
被认错n次的夏目贵志挡了下光线,说:“你认错了,我不是玲子。”
妖怪纳闷地“啊”了一声,问他:“那你知道玲子在哪吗?”
夏目的声音低了一个度,“玲子过世了,我是她外孙。”
妖怪安静下来,灯泡闪烁着,彻底暗了。
夏目睁眼,见到了那大大的灯泡脑袋上,侧边贴着可爱的笑脸创口贴。陈旧到要掉不掉的,露出灯泡里面液体一般的微芒。
“你有名字在友人帐上吗?”夏目轻问。
“友人帐?”妖怪语气奇怪,想了想,说:“没有,玲子不和我决斗,说怕我碰一下就碎了。”
它外面的玻璃罩子,透明而脆弱,里面的微芒宛如流动的生命线。
夏目又问:“你找我外婆有什么事吗?兴许,我可以帮得上忙。”
除了主动求助的妖怪,也有被动求助的妖怪。来了这里以后,寺崎觉得,他身上的诅咒对这里的妖怪好像都没多大用处,尤其是夏目在他身边的时候,那些妖怪就算害怕,也还是会叫着“玲子,夏目大人”,然后,该问的问,该扑的也
真是的,一个两个,不要那么随便地扑别人的男朋友啊喂!!!
寺崎眼疾手快地逮住了行动未遂的灯泡妖怪。
妖怪扑腾了一下,有点不明白,它怎么转向了另一边。玲子呢?不是,玲子的外孙呢?
一刻钟后,一个人类和两个粘着创口贴的非人类,在便利店的门口排排站着吃雪糕。
俗话说,心静自然凉。但有时候,借助外物也可以强行地凉凉。
天天发光的灯泡妖怪,玻璃罩子常年处于发热发烫的状态。
夏目:“烫出水泡了呢。”
寺崎:“过阵子就好了。”
“说得真是轻松。”
“是事实来的吧。”
夏目瞟了一眼,“下次可不要动手了。”
“可以哦,你可以躲开的话。”寺崎应着。
“我动作很快的。”夏目含糊道。
寺崎笑说:“可是我更快诶。”
灯泡妖怪含着雪糕,舒服地喟叹:“好冷啊,我喜欢冰冷的和柔软的东西,比如说雪和雪糕。”
它头上的伤口,是某年冬天,在漫天初雪中撒欢,因踩到了乱扔的香蕉皮,而磕坏了一小道裂缝。
玻璃没有自动愈合的功能,妖怪的药物对他的伤口不起作用。
就此放任不管,也不会再糟糕了。
妖怪望着静寂的水面,顾影自怜。
路过的夏目玲子,听说了它的烦恼,从制服裙子内侧口袋里,掏出了创口贴,聊胜于无地给它贴了上去。
“如果看不见伤口,就不会感觉到糟糕了,对吧?”
年轻的少女,笑着对它说。
妖怪看着她手臂上的创口贴,和她脸上的笑容,认真地点头。
从此以后,风吹日晒,灯泡妖怪小心翼翼地护着那张创口贴,免得它被风吹走了,露出那糟糕的伤口。
可是,创口贴粘了很久很久,它已经没有粘性了,树胶也粘不好,妖怪想要一张新的。
一张新的,可爱熊脸的创口贴。
“怎么补玻璃啊?”夏目说。
寺崎:“书上说玻璃修补剂+紫外线。”
夏目转头,“便利店会有吗?”
寺崎看向身后亮着灯的24小时便利店,说:“问一下就知道了。”
便利店居然十分地便利,妖怪吃着满嘴的雪糕,浑身的温度都在下降。寺崎和夏目就着打下的月光,照着书上的步骤,严谨地填补那一道裂缝。
“唔”夏目沉吟。
寺崎直言:“还是能看见裂缝,好像没什么区别。”
“但是不漏风了。”夏目征询了一下意见,折身向便利店走去,拿着画具出来,动手从裂缝向外拓展出了一朵飘下的雪花。
它不会被风吹跑,也不会被太阳晒干粘性,可是要小心不要让它经常碰到了水。
“太好了!我正好不喜欢淋雨。”妖怪欢喜地摸了一下,又把创口贴往另一侧完好的地方粘,像发卡一样装饰在脑袋上。
夏目眨了一下眼,塞给妖怪满手不同类型的创可贴。
灯泡妖怪亮起幸福的灯,决定要给人类照亮回家的路。
拥有使命感的妖怪,将他们送达了家。
明亮温馨的客厅里,夜月的身旁多了一只拿着酒瓶子,睡得正香的三花猫。
以及一只扎着蓬松头发,一身紫色和服,看起来气质高贵的女妖。
它叫丙,据说是夏目玲子的忠实粉丝。
一见面就对着夏目贵志又搂又抱,扯也扯不开,恨不得亲上两口,然后——又因为极度讨厌男人,发现认错人之后,扭头就吐了的夏目玲子的“死忠粉”!!!
主动登门的第三种妖怪——冲着友人帐或人来的目的型。
如果是冲着友人帐来的妖怪,不管是哪只,先打出去,再沟通一下,最后酱酱酿酿,它脑子里的水就能往外倒得一干二净。
但如果冲着人来的,比任何一种类型的妖怪,都要麻烦得多。
夏目莫名地对妖怪,比对人要宽容。
和丙相看两厌的寺崎不客气地往它身边一坐,“大姐,你怎么又来了啊?”
丙大叫了一声,瞬间退出三米远,拿手用力挥散着气味,语气嫌弃:“不要靠近我,臭男人。”
“所以说——”寺崎掀起眼皮,“为什么你又来了啊?破除结界都要闯进来,没必要吧?”
丙冷声道:“只针对我一只妖的结界,也没有存在的必要吧。”
它的妖力不比大妖怪凝厚,只是精通符咒这一项,让丙跻身上了大妖怪实力的中高层。
寺崎望了眼懒散的夜月,不管是1对1,还是2对2,他这边都有绝对的胜算。可惜的是,场中有一个三方立场,兼身体脆弱的人类。
于是,只能维持着相安无事的局面。
暂时。
安静地开始弄樱花标本的夏目,身边有点吵闹。
雷打不醒的斑,因为咒术的波动睁开了半只眼,望见寺崎和丙隔着一个夏目互相给对方下咒术的景象,见怪不怪地重新睡了过去。
人类,一直都是很奇怪的存在。
不过可能更加奇怪的,是想要接触那些人类的妖怪吧。
*
月光清冷,寂静森林里传出了怒吼和惊叫。
腾起的洁白飞鸟,拍打着染血的羽翼,撕出了破空声,离弦一般消失在天际。
“向着城镇逃走了吗?”
身形高挑的青年,用赤色的左眼眺望它离去的方向。
他身后跟着的一位戴着精巧圆框眼镜的白发女士,神色沉着,“我现在通知那边的除妖师,进行搜捕。”
“嗯。”
他们提步离开,森林重归宁静。
挂在树干上的绳子,坠着白色的符纸和小巧的铃铛,因风而轻微地开始晃动,发出了“叮铃、叮铃”的纯净响音。
没有妖怪试图靠近这个地方。
第 80 章
所谓的除妖师, 不过是工作性质比较特殊的普通人。
主职电器店老板,兼职除妖师的今井尾生,眼睛里有着红血丝, 胡子拉渣地叼着一根未点燃的烟,从店里走了出去。
早上九点钟的太阳有些刺目, 传闻里的妖魔鬼怪也很少会在这样的天气中出现。昨儿半夜突然出现在床头向他传讯的妖怪, 今井尾生兼职除妖好几年了,到现在也还没有适应这种除妖师的紧急联系方式。
“咔哒。”
打火机燃起的火光点着了那根烟,今井眼皮耷拉, 惆怅地抽了半根烟后骂了句:“狗屁工作。”
谁会想睡到一半出门和妖怪打交道啊?而且还是从高级除妖师手里逃掉的妖怪。
危险性不谈,上面的命令是他们只需要找到妖怪的踪迹上报。可怜他们忙里忙慌地找了大半夜, 妖怪像是原地蒸发了一样,不见踪迹。
今井被郁气堵得不上不下时,他的眼前划过一道白色的身影。
版型普通的衣服,像穿在了衣服架子身上。
今井认得这个男生, 不知道干嘛来这小城镇,还想不开整天往山上跑的“除妖师”。
“喂——!”
今井叫住了男生, 连带着男生身边的那只三花猫也停下来看他。
夏目贵志语气疑惑:“老板, 怎么了吗?”
穿着店服的今井掐灭了烟, 冲他招手, 神情莫名严肃, “来一下。”
夏目不明所以地走过去,就听见今井咬着烟头问他:“昨晚你们有收到消息吧?”
嗯?什么消息?夏目一头雾水。
今井瞅了夏目两眼,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 身旁便出现了一只弯着腰也有两米高的式神。
“认识一下, 我叫今井尾生,也是一名除妖师。”
夏目顿了顿, 点头道:“你好,我叫夏目贵志。”
不过,他应该算不得上除妖师夏目暗道。
“因为是从其他地方过来的,所以昨晚才没收到消息吗?”
夏目……没听过的姓氏。今井猜测完,向夏目解释道:“昨晚,有一只腿部受伤的白鸟妖怪逃到这边了。它长着翅膀,速度很快。我收到的消息是一旦发现踪迹,就上报给的场家族,赏金——”
金井伸出几根手指比了个数字,“大概这个数。”
夏目一时沉默。
金井挑眉,收回手道:“我看你天天跟在妖怪后面跑,应该也见过这里的高级妖怪了。它们比其他地方的可能要弱一点,不过,我还是提醒一下,赏金高呢,说明那只妖怪越危险。年轻人对自身实力自信是好事,但还是要小心行事。”
夏目愣愣地向好心提醒的金井道谢。
金井摆手,忽道:“要买点家电吗?我这里的东西很全,看在同为除妖师的份上,我可以给你打七折。”
*
“所以,你又打算私藏‘罪犯’了啊?”
面对突然折返回来的夏目,寺崎有藏摁着奇怪的电器玩具,笑嘻嘻地说。
夏目无语凝噎,望向霸占客厅地毯,身上缠着绷带,名为[琉]的大白鹭妖怪。
闯进屋的妖怪,救就救了。但是,现在这算个什么事啊?
“你犯事了吗?”夏目不禁问出声。
琉摇头说:“我刚解开封印,他们就抄家伙来了。”得亏它跑得快,不然又被封起来,暗无天日。
可是它冲坏结界的时候,目的可明确了。寺崎手一停,微笑道:“那你为什么会找来这里啊?”
琉目光炯炯地看向夏目说:“穿着花裙子的妖怪给我指路了,让我来找夏目大人。”
森林里,漂亮的女妖怪莫名地打了个喷嚏。
“好心的夏目大人”,附近的妖怪们不知何时开始流传起这个名号,顺带一提,要是察觉到来自他身边的人类散发的危险气息,就请小心地躲到夏目大人身后吧。
“除妖师为什么会找上妖怪啊?”夏目叹了口气。
正抱着大福啃的三花猫忽然抬起了头,“你是呆子吗?都说是除妖师了,他们来找妖怪,还需要理由吗?”
寺崎深以为然,“的确呢,这也不需要什么理由的。”
夜月应和道:“都这样的。”
琉丧气地趴了回去。
理所应当的事情,寻找理由的他才显得奇怪吧。将他们的反应看在眼里的夏目感觉有一点点难受,声音变得沉闷:“没有理由就去打伤妖怪、封印妖怪,不是很不好的行为吗?”
听见他话语的妖怪和寺崎沉寂了几秒。
斑晃了晃脑袋,低头咬着大福含糊说:“跟玲子一点也不像。”但是,他好像比玲子要好玩。
“如果说琉真的什么都没做过,那么非要找一个理由的话——”寺崎想了想,接道:“未雨绸缪吧。在大妖怪作恶之前,先封印起来肯定就没问题了。反正,琉也没有什么手下会因此不满闹事。”
夏目听了更难受了。这和流浪汉还没进商场,你就说我偷东西有什么区别?
他闷声不吭地走向厨房,打开冰箱。
“喀——”
易拉罐中的汽水涌出了气泡,又逐渐消弭在眼前,灌进了心扉。
奇怪的人类,有着比妖怪还要多的同理心。
“不开心的话,那就让他们不要这样做就好了吧。”寺崎从厨房门口探头。
夏目默了默,回他:“我没事,就是觉得世界有点荒诞,我也有点奇怪。”
世界上既有看不见的妖怪,又有不知道哪个星球来的外星人,还刚巧都给他碰见了。有时候他也会想着,当个一无所知的普通人,可能就没有那么多烦恼了。
寺崎步调轻盈,“我一般不会将理由怪罪到自己身上,因为那都是些让我觉得无能为力的事情。”
他能做到很多事情,也不介意被谁利用。对他人有价值,才能更好地方便他换取相应的价值。
“我的老师不是你说过吗?我可以帮你。但是和帮他不一样,我可以无条件的一直帮你。”
虽然免费的东西可能更贵,但是夏目想必也不会在意的。
寺崎有藏从夏目贵志手里抽出冰凉的汽水,声音欢快:“我想到一个好主意,要听听看吗?”
夏目自觉无法抗拒,附耳倾听,然后——
“你认真的吗?”
“觉得这是好主意?”
夏目专注地看着寺崎,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寺崎点头,和他分析道:“不是很好吗?”
“所有人都看不见妖怪的话,那么就算他们想找,也无法办到了吧?”
寺崎温和地笑,“对,让除妖师变成普通人,泯然于众就好了。”
夏目转身就走,边走还念叨着:“一点都不好,中二期已经过去了吧?果然是危险份子嘛。”
寺崎勾着嘴角抬手灌完了剩下的汽水,往一侧的垃圾桶里丢掉了空空的罐子。
什么是好的事情,什么又是坏的事情?他们做出的判断完全相反,评判的角度也不一样。可那又怎么样呢?好的坏的,都会有人在做着。只要不违反本心,只要他想,什么都可以一步步地去靠近,去完成,缺失的只是充足的时间。所以
“男朋友——”
寺崎喊了声,走远的人声音传递了过来:“干什么啊?”
“中午吃什么啊?”
夏目回他:“都可以吧,我又不挑。”
寺崎:“那出去吃。”
脚步声忽近,夏目撑住门框,抬眸直望着寺崎,说:“他们还在找妖怪呢,你不许出去。”
“除妖师找妖怪跟我有什么关系?”寺崎耸肩。
夏目深深地叹息,“的场家的人,应该都认识你吧?”
今井提醒他后,他有留意经过身边的人,那些身后跟着式神,或是沾染上妖怪气息的人,看起来都十分地不好惹的样子。
“千金”的名号,到底有多响亮,他其实不是很确定。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寺崎不管是对妖怪,还是对除妖师来说,无疑都是危险份子。
“可是真的要我藏起来吗?”寺崎有藏事不关己一般笑着。
“虽然昨晚清理了一下附近琉的血迹,但是呢,我并不觉得,他们会那么无能,连只妖怪也追踪不到。”
“我出去的话,说不定能把他们的视线吸引走哦。”
夏目拧眉,“找个安全的地方把你们都藏起来吧。”
“噗。”寺崎笑出声,轻缓道:“夏目,就算是除妖师,身为人类,也得遵纪守法啊。”
只不过除妖师的圈子,也有自己的法则而已。
*
的场家主亲自出手,还能被妖怪逃掉——这则消息,像一股骤起的风波,在短短的时间里扩散出去,传进了部分人的耳朵。
他们在私人宴会上甚至将其当做茶余饭谈。
“经验不足吧,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就跟上去,哈哈。”
“实在是太过年轻,受了伤的妖怪,还能被逃掉。”
“可不是嘛?当了族长,现在正年轻气盛着呢。”
“要来打赌吗?看看我们的青年才俊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那只妖怪。”
“一天差不多了。”
有人摇头,“诶,我猜一天半。从昨晚到现在都快一天了。”
“当然是从今天开始算啊——”
“……”
除妖师的圈子,并不全是人,也有很多的妖怪,聚集在了宴会上。
更有甚者,是完全借助于外物,毫无灵力的普通人,在充当除妖师。
宴会的一角,名取周一按了下头顶的渔夫帽,半层阴影遮上平光眼镜,他迈动步伐,悄然从纷乱喧闹,又古典华美的大厅离场。
影影倬倬的妖怪,出现在他身后,拿着毛笔在厚厚的本子上,落下了两笔。
提前离场,可能会让人诟病。所以他很少会做这种事情。
名取周一神色轻松地揣着衣兜,望了眼昏暗的天气。
“背靠大树尽管好乘凉,可是下暴雨还站在大树下的人——”
“得小心点,不能让雷劈中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