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林睡得不太踏实,几次惊醒又再次睡去。

    彻底清醒时已经是早上7点半,家里已经没有别人了。

    江潮早上有一个直播新闻的导播工作,早就去上班了。

    裴林刷完牙后坐在客厅里吃早饭,顺便打开了电视,刚好看到这档晨间新闻结束。屏幕上正滚动播放着工作人员的名字。

    “导播:江潮”。

    字幕一闪而过,裴林吸着瓶子里的酸奶,眨了眨眼睛。

    说起来,这档晨间新闻,同他们两人都关系匪浅。

    最初入职时,裴林就是这档晨间新闻的主播。

    早上7点半准时开始的新闻没什么热度,会主动看这档新闻的,多半都是些觉少且清闲的老人。

    裴林的新手实习期在这里度过。

    过了大约小半年时间,即将调去另一档新闻节目时,裴林忽然间火了。

    网络上有人剪辑了一个新闻节目主播的失误片段,把裴林也剪进去了。

    不过严格来说,那不能算是裴林的失误——应当算是导播失误了,新闻直播结束时,导播没有及时切走镜头。巧的是,那天裴林身体不适,头晕得厉害,他面不改色地讲完了结束语,在直播结束的下一秒便脸色苍白地撑住了额头。

    他的身体摇摇欲坠,几乎快要从椅子上跌倒。

    视频的剪辑者把这个镜头作为这个搞笑视频的结尾,还配上了字幕,大致意思是说,主持人的工作压力太大,也会犯错,此视频博大家一笑,也请大家多多包容。

    有好奇的网友找到了那天晨间新闻的回放发了出来,赞叹裴林的基本功实在扎实。

    【直播结束后马上都要晕倒了,口播还是半点不差,要不是导播没切走镜头,谁看得出来他不舒服啊!】

    这个视频的热度散去后,裴林在最后一天口播晨间新闻时,用比平日更郑重的语气说出了那句结束语。

    “今天的《晨间新闻》播送完毕,谢谢收看——”裴林在这里放置了一个大约只有0.01秒的气口,又说,“——再见!”

    直播节目不容他做过多告别,最后,他只用比往日更沉稳的语气,说出了这句每天都会讲出的告别语。

    裴林离开晨间新闻后的几个月,江潮作为晨间新闻的导播上任了。

    裴林听说这个消息后还有些失落:如果他晚点调走,两人又可以一起工作了,他还挺好奇江潮工作时是什么样呢。

    都说导播工作时必须保持十足的热情,要以最激情的口吻调动起各个岗位的工作人员的工作热情。

    裴林实在很难想象江潮充满激情地工作会是什么样的场景,想想都觉得惊悚。

    不过遗憾归遗憾,裴林还是替江潮开心。

    虽然晨间新闻不算热门节目,但以江潮的年纪和资历,能成为这档新闻的导播,也着实算优秀了。毕竟,江潮上学时,可实实在在是个吊车尾呢。

    他成绩不好,高三时找裴林印了不少高一高二的课程笔记,拼命补习了一年,高考才擦边考进了南城传媒大学的编导专业。

    台里的同事开玩笑地说:“这叫什么?学习成绩不是评价一个人能力的唯一标准。”

    很快又有人反驳:“但人家至少考进了南传!文化课分数折算前都比一本线高了不少!少传播毒鸡汤。”

    ……

    裴林乱七八糟想了很多。等他回过神来,晨间新闻的结束曲恰好播放到了最后一个音符。

    他盯着屏幕上紧跟着出现的广告看了两秒,起身关了电视。

    大年初一的上午,南台照例会安排前一晚的几位主持人进行一个短短的直播节目,说一些春晚背后的小故事。

    是个轻松的节目,压力不算太大,但裴林仍然提早做了准备。

    “昨晚零点报时前,我的裙子被身后群演鞋子上的装饰挂住了。”女主持笑盈盈地讲着昨晚的尴尬事,“我一边说着祝福词,脚底下一阵乱拨,结果高跟鞋鞋跟又戳进了裙摆!”

    昨晚零点报时前出了这么一个小事故。

    这位女主持人是第一次主持这么隆重的节目,经验不够丰富,晚礼服的下摆连续两次出了问题,她有点稳不住表情了,扯裙摆的动作也越来越大。

    裴林就站在她身边,余光瞥见她越来越明显的动作后,利落一脚踩住她的裙摆,先让她把高跟鞋拔出来,随后又用皮鞋拨了几下,把晚礼服的裙摆同身后群演的装饰暴力分开。

    “多亏了林林帮我,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女主持人由衷地感谢他。

    裴林倒是不好意思起来:“当时我也着急,把礼服都踩脏了,下台之后工作人员赶紧帮忙清理。”

    说着说着,歉意从心里喷涌而出:“那么好看的裙子,真的抱歉!”

    那几个主持人也爱逗他,调侃了两句后便笑作一团。

    结束了上午的录制后,裴林今日的工作便结束了。

    裴林本想回家休息——指台里分给他的房子,他和江潮同住的住处,而不是裴仲世那里。

    他们一家三口在那里居住了二十多年,但那里,已经不再是裴林心目中的“家”了。

    他在台里吃了午饭,一点多的时候打车去了近郊一个墓园。

    墓园很大,远远看去,密密麻麻的一片片墓碑,整整齐齐地码在一层层的砖面上,画面肃穆又压抑。

    适逢春节,不少人都过来扫过墓,裴林一层层台阶迈上去,几乎每一层都有那么几个墓碑留着才被打扫过的痕迹。

    裴林轻车熟路地找到林粒的墓碑,从口袋里掏出几包纸巾,蹲下身想要仔细擦拭一番。

    没想到的是,那墓碑上并无太多灰尘。

    昨天,或者今天上午,有人来过了。

    林粒家里已经没有长辈和同辈人了,想来不会是林家的人,那便只能是……

    裴林轻叹一口气,小心掀开墓碑,往里面放了一张照片。

    林粒生前没什么爱好,对于音乐老师的本职工作称得上尽心尽力,但也算不上多热爱。她去世之后,裴林不知给她放点什么东西才能让她在那边快乐起来,便只能放几张自己工作后的照片,希望她在九泉之下也能放心。

    掀开墓碑后,裴林看到里面多了一张照片——正是裴仲世昨晚拍的那张高糊照片。

    看来老头儿一早出门打印照片,先他一步放进去了。

    裴林眼眶泛酸,嘴里发苦。

    活着的时候天天吵,现在人死了,倒显得多深情了。

    他把自己带来的照片好好放进去,又仔仔细细擦了一遍林粒的墓碑。

    做完这些后,他蹲在那墓碑前发了很久呆,直到凛冽北风透过厚重的羽绒服吹进心里,才起身离开。

    林粒因为车祸离世,已经是四年前的事情了。裴林有时老会想,林粒嘴巴那么毒,在那边会不会也时常和人吵架。

    大约四点钟的时候,裴林离开了墓园。

    他紧了紧脖间的围巾,柔软的布料盖住了他被冻得通红的脸颊。

    离开墓园大门的时候,裴林看到了一辆熟悉的摩托车。

    是江潮!

    裴林愣了两秒,心底涌上的小小欣喜悄无声息地盖住了方才那片雾蒙蒙的乌云。

    他搓搓手,用带了点温度的掌心拍拍自己的脸颊,沉重的步履悄然变轻。

    江潮听见动静后回头看他,又伸手抬起挡风镜,道:“这么久。”

    语气没什么波澜,也无一丝起伏。

    他和裴林都不是爱说话的人,区别在于,裴林的话少是因为腼腆内向,江潮则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

    裴林抱着头盔戴好,乖乖坐到后面,心想,熟悉了之后,江潮也是很会关心别人的。

    “来得晚,”他说,柔软的嗓音被头盔遮住,闷闷的,但依然清脆,“没待太久。”

    江潮大约是应了一声,裴林没听清,那人紧接着又说:“走了,坐稳。”

    裴林立刻伸手抱住江潮的腰。

    下一秒,黑色的摩托车飞奔而出——

    裴林今天没开车。每年来扫墓,他都不开车。他的驾驶技术实在不怎么样,心情不好的时候,真的不敢开车。

    江潮也没开。

    裴林坐在摩托车的后排,侧脸隔着坚硬的头盔紧紧贴在江潮背上。

    他很喜欢坐江潮的摩托车,因为这样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抱住江潮了。

    他隐晦地表示过,比起汽车,他更喜欢坐摩托车,在说出口的瞬间,甚至也想好了偏好摩托车的理由。

    但江潮并没有追问。

    那时裴林有过小小的沮丧,但过后他又惊奇地发现,江潮似乎把这件事放在心里了。

    两侧的北风呼呼吹过,裴林躲在江潮背后。

    至少,这一隅之地是安静温暖的。